我没有到律子小姐那边露面,直接回到了自己住的公寓,无力地倒在被褥上,蒙上毯子,一边在寒意中发抖,一边漫无目的地想来想去。
美纱她,是会考虑到自杀的那种人吗?
我才认识她不久。只不过一起上过几次课,一同吃过几次午饭而已,我几乎不了解她的任何事。所以。所以。所以。
但这只是借口,只不过是我想裹在被子里挨过去才说给自己听的。就算来往得再久,交往再深,也说没法说自己有多了解其他人。人类的行动有无限的可能性,而人的生命又只有一次。
我踢开被子,爬了起来。
想想吧。美纱去了哪里?
最先想到的是火灾现场,也就是被烧掉的家。假设她是犯人,因为对有可能留下证据感到不安而回去看了。就算不是犯人,也会因为在意家的情况去看的。这有可能吗?
不,这种事警察也会最先想到,恐怕早就派人去了吧。
其他的话,比如说,大学。前段时间她也从父母那里逃出来去上课了。这一点警察应该也马上就想到了吧。但大学很大,想在短时间内找遍并不容易。
我披上夹克,离开了屋子。
从高田马场站乘上东西线。在随着地铁摇晃的时间里,我拼命地想要挖掘出自己脑中关于美纱的零星记忆。我们之间的交谈几乎都是课程的事情,大学的事情,还有高柳教授的事情。然后是书还有诗歌。再就是一点点音乐,以及她怀有的伤痛。
以及——凑人君的事情。
她都说过些什么来着?感觉想起来的都是怨恨的话。也难怪她被警察怀疑。美纱把凑人君杀了?用登山绳索捆住他扔在了火灾现场?太牵强了。虽然律子小姐笑话我的想法一点具体的东西都没有,但我果然完全无法接受。
但是——我想到。
她并非什么都没做。凑人君的遗体的确被绳索缠住了,而且第三者没办法事先进入他的房间应该也不假。如果是这样。
美纱,那天晚上,你在那个扭曲的家里做了什么?仔细想来,我没有问过她任何一个触及核心的问题。你有没有杀他?如果没杀,有没有隐瞒什么?当然我不觉得她会对我这种人给出回答,而且现在可能已经是无法和任何人说的状态了。但不管怎样,光是蹲在屋子里抱着膝盖的话,一切可能性都无从谈起。必须要站起来,打开门,做出行动才行。
明明是上午,大学校园里却很冷清。我才想起来,对啊,现在已经是寒假了。我踏着人行道上积攒的枯叶,朝国语教学楼走去。
高柳教授正在教授办公室里,和以往一样埋在书里写着原稿。
“打扰了。”
我走进去,高柳教授从原稿纸上抬起头,摘下了老花镜。
“啊啊,睡衣(pajama)君。”
这是至今为止错得最像“叶山(hayama)”的一次,但已经连专有名词都不是了。
“有什么事吗?”
“本城同学,好像昨天开始就没有回去。”
意外的是,教授完全没有露出惊讶的样子,只是“哦哦”地点点头。
“刚才警察来过,问我美纱同学有没有到这里来。”
和我的事情一样吗。想想倒也不奇怪。
“那次课以后我就没见过她,而且美纱同学应该已经退学了,没有理由到这里来。不过刑警们好像有点无法接受,对我刨根问底。”教授叹了口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美纱同学失去了弟弟,想必很伤心吧,也可能只是暂时想一个人待着。真希望你们别去打扰她。”
我没法继续看教授的脸,低头说:
“说得……也是啊。可是,呃,我很担心……”
“这样啊。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管怎样,我恐怕帮不上你的忙。”
教授重新戴上了老花镜。
“这样一来,听课的学生就一个都没有了,真是寂寞。哦,我说的是提交了修读申请的正式学生。课程后面剩下的部分,我仍然会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继续讲的。”
我想象了一下,空荡荡的教室里,连我也不在座位上,教授孤零零地对着空气讲解万叶集的韵律。真感觉像是世界终结后过了七个月一样凄凉。我低下头,从教授的办公室告辞。
光是知道警察也来过,就让我的心情相当萎靡。
感觉自己的行动全都白费了。反正放着不管警察也会找到不是吗?要是连警察也来不及的话,恐怕我也来不及。
不,不能再这么想了。我用力捶打自己的大腿。停下脚步也没有用,去警察会看漏的地方找一找吧。
我前往大学图书馆,那是和美纱最初共度时光的地方。话虽如此,我既不觉得她会在那里,也没有期待会发现什么。对她来说,我只不过是因为上课才稍微聊过一点的陌生人。
尽管是寒假,图书馆还照常开着,也有管理员的身影。这里好像除了年末年初以外都会开馆,来这里的人数看起来也和放假前没有多大变化。
由于只是没有其他目标才会来到这里,于是我茫然地穿梭于书架之间,来到三楼前往国语学科的书架。走到收纳高柳教授的著作的一角时,看到书架,我顿时感到奇怪。上周我曾想借几本书,但已经借出,于是放弃了。可现在,那几本书回到了书架上。我不觉得在这所大学里,除了听课的学生外,还有谁会借高柳教授的专业书。是美纱借走了——然后恐怕在最后一次课程的那天还回来的。这样啊,所以她才在那样难熬的情况下还来到大学吗?要是退学的话,借走不还就糟了。或者,她是用必须来还书这个借口,从旅馆压抑的屋子逃了出来也说不定。
我抽出一本书翻开。
这本是关于中日诗歌韵律的对比研究,记得美纱说过“对你还太难了”而没有推荐给我看。读了一下我就发现,确实,这内容对于从半路开始听课、只懂皮毛的我来说等级太高,甚至让我觉得莫名其妙了。
我把书放回书架,拿起旁边的一本。这本也没读过,是关于连句诗中韵律运用的书。这本还算能读。所谓连句诗,就是指一大群人聚在一起连续写下短歌,是一种坐下来进行的技艺。第一个人写出上句的五、七、五,第二个人写出下句的七、七。然后第三个人写出能和第二个人的下句连贯衔接的上句五七五,接着第四个人写出继续衔接的下句……这样不断把短歌写下去[注]。写完的时候,把每个人的短歌前后的诗句彼此相连,就完成了一部曲折山路般宏大的作品。按照高柳教授的说法,不只是每一句的内容,连韵律方面都通过连句诗统一在一起,不是很有诗意吗?
(译注:日本短歌的句式为5-7-5-7-7,将所有内容浓缩在二十九个字之内。上句为5-7-5,下句为7-7。)
我想起了律子小姐的话。
——在变迁的事物中发现不变的韵律,为什么会让人们内心震颤呢?我不明白。我无法理解诗意。
同样地,律子小姐凑齐了关于事件真相的所有情报,却无法听出通过那些东西连成一串回响的旋律吗?那种事就算我也不明白。她是通过我得到警察的资料,并且通过我实地调查获得情报的,所以她得到的所有材料,我也是都知道的。可我完全看不到什么联系。凑人君被困住、甚至被塞住嘴,然后被烧死了。他的卧室被上了锁,除了家人外没人能打开。应该是在火灾当天,有干冰搬到了他的房间里。他喜欢登山却从未真正爬过,仅仅是买齐了道具。以及凑人君遗体的臼齿断了,左手的损伤很严重……从律子小姐的话来推测,这些就是通往一切真相的材料。
哪有什么诗意。我只能看出所有东西都支离破碎。
想要发现在根底上相通又稳定不变韵律——高柳教授写到——只看一句或是一首是不行的,也不能只读前后两段。必须从开端的一句起细心解读下去。这恰似沿着历史的变迁来翻阅。
开端。可我连哪里是开端都不知道。
我一边思考一边翻着书页,这时,有什么东西滑了下来。捡起来一看,是明信片大小的传单。看来是唱片公司的东西,勃拉姆斯钢琴曲全集、莫扎特钢琴协奏曲全集等等,这些昂贵的盒装商品的照片和庄重的宣传语一同列在上面,无论哪个演奏者都是我不认识的外国人。尽管如此,我还是用力抓住传单,死死地盯着不放。
这东西——我好像见过。
折起传单放进口袋后,我把书放回了书架。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是鹰森先生打来的。我快步走出图书馆,把手机贴在耳边。
“本城一家居住的宾馆附近有一家小区会所。”
鹰森先生用紧张的语气快速说道:
“昨天晚上,有人在那儿的电脑使用区看到了像是本城美纱的女人。调查电脑的记录,发现她查过从上野发车的东北新干线时刻表,但没有输入要去的车站。你想到什么了吗?”
……东北?
脑中闪过一道火花。我假装咳嗽了一声,说了谎:
“不,没有啊。”
“是吗。想起什么
事立刻联系我。”
我先一步挂断电话。抬头望去,太阳已经大幅偏离了头顶。她昨天夜里朝东北出发了吗?那样的话就已经——不,考虑这些也没用。还是跑到车站,跳上开来的列车吧。
回到自己的公寓,我立刻去翻垃圾桶。那东西应该还在。我拨开杯面盖子、一次性筷子、团成一团的纸巾还有点心面包的包装袋,终于在桶底找到了。
抓起皱巴巴的纸展开,和口袋里拿出的传单对比。果然是一样的东——豪华盒装CD全集的广告。
这是凑人君的出道专辑里带的传单。为什么相同的东西会夹在高柳教授的著作里呢?接下来的事就是全凭想象了。书读到一半时,在手边随便找张纸代替书签夹进去,这种事谁都会做,美纱也不例外。当时在她手边的是这张传单。那么她是怎么得到这张传单的呢?不就是和我一样吗?她买来弟弟的出道专辑听了,而且恐怕是在弟弟死后。当然这家唱片公司的其他CD也会附上传单,所以我无法断言。但这个推测应该不算牵强。
那又怎样?这和她的去向有什么联系吗?是东北的哪里?
我拿起CD盒子,蹲在被褥上。封面是凑人君站在雪原上,望着空无一物的空中。在他很远的背后,青白色的山脊线延展开来,辽阔的天空铺满层次复杂的曙光。
我一点点地回想美纱的话。
“现在我还是偶尔会想,是不是周围的人合起伙来骗了我。一切都是骗人的,凑人其实还活着,差不多后天就会平安无事地回来——”
“我接下来要怎么办呢?凑人去哪里了?明明我还有很多东西没说出来呢。”
我试着建立一个假说:
她去和弟弟见面了——为了对再也无法见面的死者,讲出自己心里的话。自杀的可能性增加了,我的内心陡升一阵寒意,把CD盒子用力地攥得咯吱作响。那么凑人君在哪里呢?如果说在警察医院的太平间里被切碎的焦黑肉块中,已经没有他的灵魂——
我死死地盯着封面的照片,然后翻开笔记本电脑,打开浏览器,在搜索引擎里输入“本城凑人 专辑 封面照片 拍摄地点”。
我很快就找到了。有一个叫做“凑君应援博客”的粉丝网站,里面闪闪发光的内容令人炫目。在名叫封面照圣地巡礼的栏目中,有人查明拍摄地点,并前往当地拍下构图完全一致的致敬照片,下面配着“模仿凑君赤脚在雪上走了,好冷!要死啦!”这样很开心的文字。确实完全就是照片上的地方,据说是藏王连峰的白雉山。藏王。我的手臂上起了鸡皮疙瘩。那是在东北。而且博客上写着“离凑君的爷爷家很近”。我立刻打开新标签页搜索。本城凑人的祖父叫本城幸正,是个相当有名的大提琴手。虽然已经是故人了,但网页上记载他曾住在宫城县白石市。
说起来,美纱曾经说过,幼年时期,她在正月回祖父家探亲时,曾和凑人君一起被带到山脚下,在那里玩雪。
我死死地盯着专辑的封面。
串起来了。
当然我没有可靠的证据,而且几乎是一口气跳过了三级逻辑的台阶以后得到的结论。
但是,我的内心开始嘈杂起来。或者说,这就是被律子小姐称作诗意的感觉吗?
在手机上也收藏了粉丝网站的地址,正要关上浏览器时,我忽然发现了一件事。这个博客几乎每天都会更新,但从上上周的那一天起便陷入了沉寂。是凑人君死了的那天。我看不下去了,直接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美纱的内心也像是那样,自从火灾那天起就始终一片空白吗?或许,信奉的对象死去和怨恨的对象死去是相似的。依靠的东西消失,被扔进一片虚无中——如果没有东西可以攀附,就会继续坠落下去。
我晃了晃脑袋,拂去不吉的念头。
用手机查过新干线的时刻表,发现会在白石藏王站停的车次相当少,一个小时只有一趟。现在出门的话,勉强能赶上下午两点发车的那一班吧。我披上外套,穿上鞋,然后确认钱包的分量。糟了,没有钱。银行账户里应该还剩一点。分秒必争的时候居然会因为缺钱而无法行动,真是太愚蠢了。找人借钱吗?可我哪有立刻就能借我钱的熟人——
玄关的门突然开了。
“啊呀,你现在要出门吗?正好。”
是律子小姐。我握住单薄的钱包,愣愣地僵住了。她身穿白色长大衣,配厚厚的黑色打底裤和雪地靴。从平时来看,我完全想不到她的打扮会如此符合常识,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因何而吃惊。
“不过这屋子还真够脏的,”律子小姐越过我的肩膀朝里面窥探。“充满了没地位没见识也没钱财的年轻人身上流露出来的淤塞气氛,某种意义上很符合我的期待。”
“……呃,那个,律子小姐?”
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进走廊,反手关上门。
“你为什么在这里?”
“让你写汇款账号的时候不是顺便问了住址吗?”
“不、不是,我问的不是这个。”
律子小姐露出有点生气的样子。
“今早你眼看就要到我屋子的时候放我鸽子回去了吧?”
“……嗯、嗯……呃,但那是……”
“我知道。你接到鹰森警视正的电话了吧,他因为同样的事也联系过我。你心里会想什么,我早就看透了。”
她用手背“嘭”地敲了敲我外套的胸口,笔直地看过来,目光里却没有笑容。
“你想到本城美纱会在哪里了吧?”
我低头看着破破烂烂的运动鞋尖,叹了口气。至今为止,我已经不止一次体会到,她不是个能糊弄过去的人。
“……只是个忽然想到的地方,没有确切的证据。”
“那就够了。我也去。”
我眨了眨眼睛。
“律子小姐也去?为什么?”
明明至今为止她都只是懒散地待在屋子里,把动脚的麻烦事全都推给我,为什么到了现在、
“要说原因的话,就是我投降了。”
律子小姐举起双手,寂寞地微笑着说:
“我考虑了很多次,甚至禁了三天酒来思考,但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呢?为什么做了那种事呢?”
“……你说的‘那种事’,是什么?你好像说过你知道犯人,那是谁?”
“该听我说出那件事的不是你。”
她一如既往地岔开话题,让我感到急躁。可看到她脸上干涩的笑容,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是本城美纱。如果把这件事告诉曾身处火中的她,说不定就能知道通往答案的东西。当然,这种期待奇迹的做法让我感到羞耻,况且可能只会留下屈辱,没有任何成果,但那也比让真相永远被掩埋要强多了。走吧。”
律子小姐用力一推我的后背,朝玄关迈开脚步,接着像唱歌似地说:
“——为了让她听到我未完成的交响乐。”
我们从上野站乘上了开往仙台的新干线山彦号[注1]。
律子小姐买下了大量车站的盒饭还有啤酒,然后一个接一个开封,吃过一口就说着“哪种都很难吃”全都推给了我。车还没开过大宫市,她转眼间就喝光半打啤酒,随后靠在座椅上酣然入睡,实在是太豪爽了。我叹着气,把堆成小山的剩饭塞进袋子。仔细一想,自己从早上就什么也没吃,却完全没有食欲。
我朝身边天真无邪的睡脸看去。唉,我身无分文,她跟来真是帮大忙了。这样子与其说是她跟我来,不如说是我跟着她了吧。我还是第一次坐绿色车厢[注2]。
(译注1:山彦号是一种在东日本旅客铁道(JR东日本)东北新干线运行的特急列车班次的名称,过往曾经是东北新干线内运行速度最高、停站最少的班次。译注2:绿色车厢是日本国有铁道(国铁)和JR各公司旅客列车内比普通车厢更舒适、设备更豪华的一等车厢。1969年国铁车费设定更新时,把战前已有的1等座席车(一等车)、2等座席车(二等车)废除,并把特急乘车券和急行乘车券合并。自此就设定了“普通车厢”和较高级的“绿色车厢”。)
律子小姐似乎有些冷。我把外套盖在她身上,然后自己也调了座椅,把脑袋靠上头枕。
律子小姐说过,真相要讲给美纱听。
从那个说法来看,美纱不是犯人吗?还是说她要把确凿的证据摆在犯人面前来询问动机呢?
不管怎样,要是赶不上,就前功尽弃了。
美纱的父母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昨天晚上。如果她离开旅馆立刻坐上了新干线,那应该在昨天之内就会到白雉山……现在才过去,说不定已经迟了。
如果她选择了自杀——那么,杀了凑人君的果然就是她吗?因为无法承受良心的谴责,或者是害怕被逮捕,一切都败露后自己被定罪。不管哪种都只会让我有种违和感。喂、别再胡思乱想了。我斥骂自己。她自杀这种事只是你擅自猜测的而已,连她前往封面照片的拍摄地点这件事,也只是你进行了了两三次牵强的推论,在最后才得出的微弱可能性。
我闭上眼睛,因车里的暖气变得一片朦胧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为什么我会鹰森先生谎称自己没有线索呢?想在宫城找人,借助警察的力量肯定是最好的办法。
因为在我心底,“说不定是美纱杀的”这个怀疑在一点点地变得坚实。话虽如此,我也并没有帮她逃亡的想法。只不过,如果她就在那张封面照片的拍摄地点,那么引导我前往那里的只不过是个人原因,总觉得让警察插手就会有什么东西被玷污。
真是无聊的伤感。
透过后背数着列车的振动,我转眼间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