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没有任何问题。
在马上吃着涂上橄榄油的携带口粮面包,欧斯再次从头检视自己拟定的计划。
约有一千人的奥兹马尼亚军成功从布罗麦奇亚入侵,之后按照预定前往迦罗业流玛,途中占领了琵姆城当作进军据点。
那大约是二十天前的事。现在夺得琵姆城的事,差不多也传进身在铃玻璃王宫的父亲锡塔哈特耳中了吧。当然,艾兹森的冒牌王妃也一样。
虽然占领了琵姆,但那还不是最终目的地。包围迦罗业流玛,迫使那位草原长老强古•嘉顾投降才是最根本的目标。
只要抓住强古•嘉顾,路希德无论如何都得赎回他,即便代价是南塞也一样。
实际上,维持路希德政权安定的不是别的,正是因为嘉顾大老稳坐在北方,一直支持着他。要是此时路希德对嘉顾见死不救,其他草原部落会相当失望吧。难保不会有哪个部落觉得路希德果然轻视草原势力,只重视南方贵族,因而舍弃艾兹森。
(回来吧,路希德。你得忍住不吃垂在眼前的帕尔梅尼亚这块肉。)
欧斯轻笑。接获潜入圣,安琪莉的密探表示路希德的踪迹消失的报告时,他心想怎么可能。假如派往北方的龙骑士团完全是幌子,本人早已带着寥寥数名心腹进入帕尔梅尼亚的话……
不,即便如此,依然是对奥兹马尼亚方较为有利。
他并未失去冷静。即便路希德以独有的领袖光环,以及在赌博庆典比武大会技压群雄的战士本领,成功征服星格里欧骑士团,结果依然不会改变。只要迦罗业流玛被包围,路希德就不得不回国。
路希德认定锡塔哈特至凡希坦斯远游的期间,奥兹马尼亚不会有大动作,因而采取这个大胆的策略,结果适得其反了。
他将失去千载难逢的机会。
「殿下,抱歉在您用餐时打扰。」
千骑长拜莱姆跑过来。
「怎么了?」
「那些佣兵在吵着要我们付剩下的钱。」
欧斯发出「啧」的一声。
「订金我应该一毛也没有少给吧。」
「但是他们说,现在已经超过预定日程的一半,他们有权利拿到剩下的钱。」
他默默将面包塞进口中。无论在哪个国家,佣兵都很难以驾驭。如果雇用复数佣兵团,他们可能会彼此竞争,可能因为过去恩怨惹出问题,还会在根本没做什么工作的时候要求加钱。
欧斯已经从父亲锡塔哈特手中拿到这次远征军的资金,但那其实也不够。实际上,这全都用来支付雇用这一千名佣兵的订金了。虽然手头不宽裕,但也不能因此将雇用人数减半,因为佣兵的人数在战争中是由两方对分的。没有被奥兹马尼亚雇用的五百名士兵,必定会因为想要工作而投向艾兹森那方。要是发生这种情况就血本无归了。
但是由于欧斯硬是雇用一千人,琵姆市才会在几乎没有抵抗的情况下投降。多亏那个尼兰邀来这一带的佣兵,艾兹森已经没有一位佣兵可雇。
何止如此,他们这次还会面临内部逃兵的棘手问题吧。
迦罗业流玛是草原的大本营。一旦得知家人可能成为人质,应该会有许多人动摇。
即便龙骑士团从塞卜洛亚折返,在路希德跟骑士团团长都不在的情况下,统率方面只会乱七八糟。那样的骑士团不足为虑。
(这场战争怎么想都不可能会输。)
他在马上露出不像个孩子的微笑。他已经十四岁了,早已经历过身为一个战士的初战。接下来他要做的只有担任将领,让父亲看到与奥兹马尼亚的钢铁男儿相称的表现就行了。
「去让那些佣兵闭嘴。剩下的钱等他们再完成一项工作后再支付。」
「是。」
「都还没包围迦罗业流玛就敢提出这个要求,真是一群厚脸皮的家伙。比起这个,龙骑士团内部的通敌者状况如何?有好几个人已经做好倒戈的准备了吧。尼兰那边有什么报告吗?」
「……他说,要说服他们也需要钱。」
欧斯陷入沉默。现在提起钱的话题,他只感到阮囊羞涩。
「我应该已经发出亲笔签名的文件,保证会赐予倒向我们的人赏赐了。」
「但是他们坚持说,没有什么比得过眼前的金币。」
欧斯再度发出「啧」的一声。要是奥兹马尼亚有钱,他们就不必雇用这些草原恶棍也能远征了……他不禁担忧起祖国的现况。
「我会增加赏赐。只要他们让骑士团瓦解,就把靠近奥兹马尼亚的骑士团领分给他们。我会派人写好公文,叫他们在那之前先等一等!」
拜莱姆低声答是,再次奔向佣兵聚集处。
(钱、钱、钱。既然已经没有钱了,就只能用赏赐引诱他们。)
凡事只要手头不宽裕,不管是难得一见的才能还是阴谋都只是妄想。
幸运的是,相较于奥兹马尼亚,国库稍有余裕的艾兹森这次没有花钱到处雇用佣兵。其实欧斯一直留心的正是这点。假如那位头脑聪颖的冒脾王妃要使出什么计谋,必定是在这一方面。她大概会利用奥兹马尼亚财政拮据的状况,撒出更大把的银弹企图收买佣兵。
但是目前国库没有大量金钱流动的痕迹。
欧斯派人监视圣•安琪莉的财务官与五城市伯爵托尔曼德•礼思齐,留意他们是否有动用国库或私人财产的迹象。假如路希德要借钱,肯定会找上欠他大笔人情的五城市。
那些钱没有被动用,表示他们没有雇用佣兵。佣兵并不是会为情分采取行动的人。
既然如此,就代表路希德将布罗麦奇亚问题交给前往塞卜洛亚的龙骑士团全权负责了。
(给我等着瞧吧,这群贪婪的佣兵。)
欧斯舔吮沾到拇指上的橄榄油。
只要攻陷迦罗业流玛,抓住强古•嘉顾等人当作人质,就能从艾兹森大赚一笔。
而奥兹马尼亚无论如何都想要南塞。若是要赎回路希德的实质监护人强古•嘉顾,果然至少该要求拿那个坐拥富裕贸易港口与关卡桥的南塞来换吧。
而且凯缇也在南塞。
(谣传那位自尊心强烈的公主,跟那个受平民教育长大的私生子感情和睦。别笑死人了。凯缇只不过是觉得乡下人很稀奇,怎么可能倾心于一个比她小的孩子。)
但是他还是焦急地想快点将她带回奥兹马尼亚,因为她在帕鲁耶姆的竞技场上露出的明朗笑容,一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那个宛如长久以来难受地收着翅膀的鸟儿,终于得以尽情展翅一般的解放感……他唯恐她会就此用力振翅,飞往自己伸手不能及之处。
「殿下,糟糕了!」
「……拜莱姆?」
欧斯在马上转头望向声音的来向。刚才前往说服佣兵的拜莱姆脸色大变地跑过来。
而且他手中拿着的是理应由尼兰等人高挂的奥兹马尼亚军旗。为什么他现在会拿着那个东西……?
「怎么了?」
「尼兰他们以我方未履行契约为由,打算离开我军!」
「什么!?」
欧斯连忙一拉缰绳。位于军队后方的佣兵部队,的确正在陆续脱离队伍。而且他们竟然连自己的雇主奥兹马尼亚的军旗都扔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斯从队伍间急驰而出,不听拜莱姆的劝阻跑到尼兰身边。
(可恶,虽然被父王提醒过佣兵难以驾驭,但没想到会受他们摆布至此!)
「我不许你擅自行动,尼兰•泛树!」
他不顾自己濒临爆怒的情绪,将马停在尼兰面前挡住去路。
「唉呀,王太子殿下。」
男人睁大只有一边的眼睛,另一只左眼被皮革眼罩覆盖。他是个年约四十岁,强壮得让人联想到秃鹰的战士。
他就是泛树族的首领尼兰。
「你们要去哪里?」
「您问我们要去哪啊,这是企业机密。」
他扬唇一笑。四周传来「吧唧吧唧」的声响,是因为这群佣兵都在嚼佳穆叶。佳穆是在这一带自然生长的灌木,据说咀嚼叶子有提神作用。
「订金已经付了,至于余下的赏赐我应该也已经签下了亲笔保证书。你们的工作接下来才要开始,不是吗?」
「该做的工作我都做啦。按照殿下的吩咐,我曾私下密会龙骑士团内部的人,但是他们不相信我。」
「不相信你……?」
尼兰举起双手,好像已经举手投降似的。
「我姑且用殿下出得起的最大限度金额交涉过了,但那些人都不怎么起劲。
我们的人很不耐烦呢,大家都怀疑跟龙骑士团正面冲突,是不是真的有钱赚。」
「什么……!?」
欧斯不禁瞪大眼睛。这个男人说的不是「正面冲突能不能赢」,反而是「正面冲突有没有钱赚」。
「毕竟现在是冬天,大家手头都不宽裕,只能指望这场
战争了。可是,重要的钱却没拿到手。」
「……我已经付订金了。」
「殿下,佣兵从武器、防具到粮食都是全部自费,订金根本没得赚。」
仿佛瞧不起人的「吧唧吧唧」声包围住欧斯。然而即便受到这样的屈辱,欧斯也不能出言怒斥。
要是尼兰这群人在此脱离,就无法包围迦罗业流玛,也意味着这场远征的失败。
(为什么?这些家伙是故意闹事以要求加钱吗?)
他瞥向拜莱姆。父亲锡塔哈特派来负责监督的这个男人,应该也很习惯应付佣兵。
然而他只是满脸严肃地紧抿着唇。
(拜莱姆,为什么你什么都不说?你打算任凭这些家伙离开吗?)
「……你们想要什么?」
为了避免自己的着急被察觉,欧斯带着沉着的表情说。在这种时候,他不禁在无意识之间,想起父亲锡塔哈特在难题面前沉默时的表情。
「佣兵想要的东西就只有一个,殿下。」
「钱吗?」
「没有错。」
「但是不可能有其他人能够付钱给你们。」
假如他们要在此时离开,他想得到的可能原因就是艾兹森从中作梗。但是现在路希德在西克索斯,不在能够动用大笔金钱的地方,那位冒牌王妃也一样。能够开出艾兹森这张支票的人都不在这里。
那么,出钱的究竟是谁!?
(圣•安琪莉的国库跟五城市都没有引人注目的举动。钱到底是从哪里流过来的!?是谁在动用那笔钱!)
尼兰发出「呸」的一声,粗鲁地吐掉嘴里的东西。
「刚才我接到来自让奇里的联络,已经收到我们要的东西了。」
「什么,让奇里!?」
让奇里是奥兹马尼亚南部的城镇,是位在西天道路在线的知名投宿地。
西天道是从西方尽头直通天际(在此指的是皇王身居的伊瑟洛至高城所在的潘帕里亚)的道路,一路从遥远的伊瑟洛延伸至凡希坦斯,是过去周遭诸国全是伊瑟洛领地时所铺设的古老街道。
为什么尼兰会从距此如此遥远的让奇里拿到钱!?
而且又是跟谁拿的……
(等一下——为什么偏偏是{让其里}!?)
欧斯瞬间感受到「糟糕了」的想法,以及几乎失去意识的感觉。他连旁人的目光都忘了,脸上的血色逐渐褪去。
他大意了。
他以为只要监视艾兹森能动用的所有资金源头,没发现动静的话,就表示他们不会采取动作。因为佣兵没拿到钱就不会工作,绝对不会因人情而出动。
但是艾兹森还是另有资金源头!
那来自于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原来有这一招!)
尼兰带着毫不关心的神情,将脸转向因屈辱与更强烈的怒气而握紧缰绳的欧斯。他向周遭众人使了个眼色,尼兰的部下立刻纷纷骑马包围住欧斯。
「欧斯殿下!你们要做什么!!」
其他佣兵用枪抵住不禁面露怒色的拜莱姆的颈子。拜莱姆连要拔剑都做不到,被迫慢慢后退。
「尼兰,你这混帐……」
「你要是默默任我们离开就好了,那样我们就会什么都不做就此消失,但这下没办法了。」
「…………你们的雇主是怎么收买你们的?不是用钱吧。」
尼兰轻声笑了。那是深刻体会过这个世界上所有酸甜苦辣的老江湖的表情。
「真亏你能猜出来呢,{小少爷}。」
明显遭到嘲笑,欧斯的脸倏然发红。但是现在他连为这种事羞耻的时间都没有了。
(还说什么包围迦罗业流玛,被包围的根本是我!!)
要是自己被抓,从奥兹马尼亚随他一道前来的亲卫队就无计可施。何止如此,自己八成会被交给将在不久后出现的龙骑士团。
别说要艾兹森让出南塞了,按这个情况,父亲将会为了赎回他而不得不支付代价。
佣兵缓缓逼近欧斯周遭。但是,此时他无法抵抗。佣兵有上千人,奥兹马尼亚亲卫队的人数却仅有百人。
父亲锡塔哈特曾说过要他学学驾驭佣兵的方法,但他没想到会受到这么沉痛的洗礼……!
(我又输给那个女人了吗?)
欧斯有好一段时间都像石头一样僵硬在马上。在那段期间,他腰间的剑被抢走,缰绳被佣兵拉在手中,就像个罪犯一样。
「……尼兰……你竟敢……」
因屈辱与羞耻而浑身发着抖的同时,欧斯瞪向尼兰。
但是那位佣兵队长似乎只当欧斯的视线是蚊子叮咬。他用一根拇指缓缓抚过下颚留着的胡子,并说:
「王太子,你的弱点果然还是不谙世事。觉得让你吃点苦头也无妨,因而派你独自来此的你父亲是正确的。」
「你说什么……」
「你对我是尼兰这件事根本没有丝毫存疑。」
欧斯一惊,猛然抬头。
目光撞上男人这张泛起从容微笑的面孔。男人缓缓伸手绕到后脑勺,慢慢摘下遮住左眼的眼罩。
「……难不成……」
「下次见面的时候,你一定会成为更了解外头世界的好男人。」
「喂,等等——」
仿佛要躲开他伸出的手,直到刚才都一直自称尼兰的男人将马转向。挂在他手上的眼罩象是垃圾一样被扔掉,落到尘土间。
「喂,我们要回去琵姆城了,把王子带过来。财宝正在等着我们!」
接在男人的吆喝声后头,众佣兵粗野的低吼声响起。无论哪一道都是他从未听过的粗厚又充满欲望的声音。
(插图207)
欧斯深深体认到,这就是名为佣兵的这群男人的本性。
而在这场干净利落的叛变背后,有个以意想不到的方法授与他们智慧与财富的恶魔。
(——可恨的艾兹森冒牌王妃!)
「去向塞卜洛亚的龙骑士团提出交涉,就说我们俘虏到了奥兹马尼亚的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
在高举向天的剑与枪之间,欧斯转眼间就遭人带走。
***
——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没有任何问题。
在铃玻璃王宫中的雅致客房中,奥兹马尼亚王锡塔哈特捏起最喜欢的「钻石砂糖」,享受着中午的小憩。
钻石砂糖是用蜂蜜封住柠檬,做成钻石形状的凡希坦斯甜点。
代替茶注入杯子的是蜜酒。最喜欢甜食的锡塔哈特一瓶接着一瓶,不停喝着宰相马凯翁•马克巴金从帕鲁耶姆大量带回的五城市蜜酒。蜜酒是相当高价的黄金美酒,奥兹马尼亚也想大量进口,但是现在奥兹马尼亚跟艾兹森的外交关系不太友好,因此关税很高。
反正这是别人的酒,而且还是那位变态王哈克朗的,不管喝多少都不会遭报应。
锡塔哈特基于这种小里小气的理由派人拿来马凯翁带回来的蜜酒,为聚集在沙龙中的各国王族间的畅谈炒热气氛。
没错,奥兹马尼亚王现在正在外远游,什么都不用做。
他只要像现在这样将远征交给能干的儿子,吃着点心等待报告就好。
听说成功从布罗麦奇亚入侵的上千名奥兹马尼亚军已经按照预定计划前往迦罗业流玛,中途占领了琵姆城当作进军据点。
既然攻下琵姆,那个强古•嘉顾的大本营就在眼前了。只要尼兰•泛树能巧妙搅乱龙骑士团的内部,想必正在从塞卜洛亚赶回来的龙骑士团也会被绊住脚步。
这样一来,欧斯他们就能悠悠哉哉地攻下迦罗业流玛了。
(假如在迦罗业流玛抓住强古•嘉顾,就叫他们用南塞来换。这算是欧斯立下的功劳。)
长期站在父亲的立场观察这个儿子,锡塔哈特早已注意到他在这半年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也知道原因为何。
改变欧斯的是艾兹森。经历过那朵带毒的美丽花朵造成的重重打击,以及珍爱的女子被乳臭未干的小鬼抢走后,欧斯归来时已然脱胎换骨。锡塔哈特心想,欧斯身为一个王者能否有大幅成长就要看现在了。正因如此,他才会明知道手段多少有些激烈,还是将儿子派到战场上。
当然,他不认为欧斯能抓到嘉顾大老。得知琵姆被攻下后,辉龙族的中心就会逃出迦罗业流玛吧。不过这样的话,他们就能不流一滴血就拿下迦罗业流玛。
要是因为害怕仅仅十四岁的王太子跟拼凑起来的佣兵而逃跑,强古•嘉顾应该会遭嘲笑说他也老了。如此一来,路希德的统治将会重重受挫。
(无论结果如何,对奥兹马尼亚都没有坏处。)
剩下就只要等着看有毒的美丽雌鹿会不会踩中设下的陷阱就好,那可真是值得一看。
即便到了现在,他只要一回忆起就能沉浸于那股愉悦之中。那个艾兹森的冒牌王妃——叫洁菈萝娣是吧。
乌兰加出现在她面前,威胁她前往奥兹马尼亚当锡塔哈特
的情人时,她的那个表情——
(好久没有看到那么娇艳的怒色了。)
名叫洁儿的那个伪装成王妃的冒牌货,是连欧斯也不禁赞叹的才智兼备的稀有女性。安插在艾兹森宫廷的密探带回的报告也提到,她是出了名的古怪王妃,熟知毒药、农业与治水,一直善加辅佐能力偏重军事的路希德。
他久违地对女性产生兴趣。自从得知长久以来宠爱的美少年墨齐斯跟侍女生了孩子,因而将他解雇后,锡塔哈特的心就不曾被特定的人占据。
现在他却突然渴望能得到她。当然,他会陷得那么深,也是因为洁儿早已是别人的女人。但是他会认真开始思考得到她的计划,是因为乌兰加带来的令人惊愕的事实。
做为帕尔梅尼亚王的密使来到多拉罕金宫的她,很快就成了被邀进锡塔哈特寝室的客人。而她对他悄声说出的枕边话,就是艾兹森王妃是梅莉露萝丝准备的冒牌货。
事情有趣起来了。他露出微笑。
期待着与乌兰加在凡希坦斯重逢的同时,他开始独自派人调查洁儿。一查之下,确实如同乌兰加所说,安迪鲁娼妇的女儿中有一位条件相符的少女。
路希德已经有梅莉露萝丝了。既然他充满男子气概地对帕尔梅尼亚的王冠怀有野心,可怜的洁儿总有一天会被抛弃。
要是真到了那一天,她不就随您处置了吗?乌兰加是这么说的。
这个主意不错,锡塔哈特心想。那个似乎图谋不轨的梅莉露萝丝把处理洁儿的工作推过来,这点虽然令人不爽,不过既然送来的是美女,那么接下这个职责也无妨。
反正洁儿离开这座王宫也是早晚的事。温里哥法王明天就会抵达。等法王加入后的行程顺利结束,半个月后她就一定得回去艾兹森。
但是那时她已经没有可以回去的家了。
因为帕尔梅尼亚的梅莉露萝丝早已严阵以待,准备呼唤路希德回到她身边。以乌兰加为首的老道暗杀者,想必会试图谋害踏上归途的洁儿。
(来吧,你要怎么做呢,聪慧的智者。乖乖来到我的王宫应该也是个不错的选项。)
她终究是个娼妇的女儿。
比起被帕尔梅尼亚的暗杀者杀害,在不知名的山中成为狼群的爪下亡魂,她应该会选择委身于自己。这就是锡塔哈特的想法。
他这段悠哉的妄想时间,被强烈的痛苦打破了。
「呜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呜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呕!!」
带着观者无不怀疑他精神是否正常的疯狂模样,锡塔哈特满地打滚。
「哈、呜、来、来人啊、给我、水……」
一位侍从马上端出水。扑上前去的锡塔哈特随即一口喝光,但过没几秒就全部吐了出来。
地板上满是他的呕吐物,一片狼藉。直到刚才都顺应他的邀约笑着举杯共饮的人,也全都用扇子或袖门掩住嘴边,快步离开房间。
「有、有毒!凡希坦斯想下毒谋害我。来人把那家伙叫来……把哈克朗叫来!!」
连那双奥兹马尼亚人独特的水蓝色眼眸中都充满血丝,锡塔哈特惨叫:
「这是凡希坦斯的阴谋!我、我会被杀,叫御医过来,快一点——」
「真难看。」
宛如铃声的凛然嗓音响起。
在场的所有人都移动着视线,寻找声音的主人。接着,众人的视线停留在同一点。
一位女性站在那里。她身穿几乎会让人误会是结婚礼服的纯白蕾丝礼服,但是这些装饰的体积并非大而无当,而是保有洗练的高雅曲线。她美丽清澈的蓝色眼睛,与胸口的硕大蓝宝石宛如成对般互相辉映。
(洁儿!)
带着充满痛苦的表情,锡塔哈特抬头瞪她。
「锡特王,这不是凡希坦斯的阴谋,也不是下毒谋杀。因为你无论是哪一瓶蜜酒,都是跟别人分着喝的吧?第一口你绝对不会自己喝,而是邀别人先喝。」
他低声呻吟。的确如她所说。他随时都担心遭人下毒杀害,因此不会吃下未经试毒的餐点。在这种不能让试毒者随侍在一旁的场合,他都会尽可能与别人共享一份。当然,这是为了让对方帮他试毒。
「假如蜜酒或糖果中有毒,就不可能只有你一个人痛苦得满地乱滚。」
人群一阵吵嚷。原本害怕自己是否也将毒吞下肚的客人,暂且吐出了安心的气息。
马克迅速唤人过来,开始将其他客人送出这间房间。虽说什么事都没有,但于法王巡幸在即时发生这种骚动,再闹大的话就伤脑筋了。
房间里只剩下洁儿跟哈克朗,以及马克与锡塔哈特。锡塔哈特本想强行留下自己的随从,但马克将他们悉数赶出房间。
「笨蛋,我中毒了,说不定是食物中毒!快叫医生……」
「要找医生的话,这里就有一个呀。」
洁儿露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眼神说。
「真奇怪,陛下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是梅莉露萝丝的冒牌货,拥有医学知识……」
「洁菈萝娣……」
锡塔哈特确信她果然就是犯人。由于他威胁要揭穿她的秘密,要她成为自己的情人,被逼上绝路的老鼠因而露出了意料之外的毒牙。
「很痛苦吧?原来您也会感到痛苦呀。」
「这个毒是……怎……么……」
「那是莲华杜鹃的毒。」
莲华……锡塔哈特反刍着这个词。记得这是一种根与叶含有剧毒的花,野战中有时候会寻找这种花以制作毒箭。
但是那种毒的毒性很强,假如是加在蜜酒跟点心之中,照理说不会只有自己受到这种痛苦。
「在马克采买回来的帕鲁耶姆特产萤酒中,有一种是我拜托他务必请您品尝的。陛下或许不太清楚,不过我国艾兹森的五城市有个地方被称为蜜城,那是个蜂巢绵延不绝的巨大断崖峭壁,这些酒就是用那里采到的蜜酿制而成的。蜜蜂之中也有只从同一种花采蜜的种类,以此酿出的酒可以连带尝出花蜜滋味,被当成贵重的高级品。」
洁儿缓缓绕过在地上打滚的锡塔哈特身边,捡起同样滚落在地上,内容物全被吐掉的瓶子。
「当中也有混入莲华杜鹃花蜜的酒。莲华杜鹃的叶跟根是剧毒,花蜜当中也含有毒素。只喝一、两杯不会有任何问题,但像你这样喝光好几瓶,那种蜂蜜的毒就会逐渐流过全身,引发痉挛。」
「你、竟然……」
锡塔哈特愕然。
(刻意选了这种东西骗我喝下——!)
他很想马上揪住这个女人的衣领,但他做不到。如同她所说,他从指尖到脚尖都在痉挛,强烈的吐意毫无止歇地往上涌。
「这是仅只流传于五城市的做法,用来慢慢杀掉老人跟小孩。
——啊,陛下没跟您中意的那位小姐问过是吧。」
「什、么……」
「乌兰加是五城市伯爵的女儿。过去她曾以爱妾人选的身分接近路希德,试图让他每晚都喝下这种酒。要是陛下先问过她就好了。」
他想回嘴,但取代话语从口中吐出的是已被消化成液体的昨晚吃的鸡肉。四周充满胃酸以及被此溶化的食物馊味。
(乌兰加……)
锡塔哈特艰辛地转动脖子寻找乌兰加的身影,却遍寻不着。她刚才明明还在凝视着自己的人群之中。
(她逃走了吗!)
他明白,她就是那样的女人。既不是恋人也不是亲密友人,只是为了排遣无聊的萍水之交。想依靠她根本是自作多情。
但是锡塔哈特还是感觉到从身体最深处,有股滚烫的热度油然而生。
那是强烈的屈辱。不是因为被洁儿下毒,而是因为在法王巡幸这个华丽的场合,他却只能沾满自己吐出的呕吐物,满脸痛苦地在地上打滚。
众多受邀的客人对奥兹马尼亚王锡塔哈特留下的记忆,恐怕不会是勇猛又富有教养的美男子,而是因肠胃虚弱而吐得全身都是的可怜人。这比什么都更让他无法忍受。
「不过这还真有效。原本只是一个备案罢了。」
「……你、什么意思……」
「这本来是为防我方在草原方面的作战不顺利时的备案。」
洁儿扔掉空瓶子,露出微笑。
「……你在草原……做了、什、么……」
「您的儿子被抓住了。」
锡塔哈特本想说些什么却又再度呕吐起来,连忙躺下。
「这样很危险。恶心想吐的时候最好不要仰躺,不然会窒息的。」
「……哈……呜、呜呕……哈……」
嘴角流出唾液,连眼眶中都满是泪水的锡塔哈特试着坐起身。
但是他无法进一步动作。
因为洁儿跪下将脸凑过来的身影就在眼前。
「您知道我跟路希德为什么会特地让帕鲁耶姆变成空城吗?」
现在完全占了上风的洁儿故意用悠然的口吻这么说。
「我就告诉您我是怎么骗过令郎的吧。」
「……你、这家伙……」
不管怎么看,她都是在延
长锡塔哈特的痛苦并引以为乐。
「我知道手头拮据的你们担心我们会整顿出一支佣兵部队。你们买通了财务官房的卫兵,让他们逐一报告是否有钱从那里被运出去的迹象,对吧。
拜此之赐,我们非常轻松。只要在你们不会注意到的地方准备好值钱物品,跟尼兰他们接触就行了。
但是我们是故意让你们先雇用尼兰的。」
锡塔哈特领悟到,她诱使他们动用了仅有的钱。但是现在才明白这点已经太迟了。
「钱可以之后再付。得到有着尼兰•泛树这个领袖光环以及强烈凝聚力的佣兵部队,奥兹马尼亚必定会入侵布罗麦奇亚,而目标肯定是强古•嘉顾所在的迦罗业流玛。考虑到尼兰对他怀恨在心,这是妥当的选择。
你们的败因是,害怕剩下的佣兵会被我们雇用,因此用那笔少得可怜的钱雇用了所有人。」
原来如此,并非雇用五百人而是雇用一千人的话,一个人拿到的薪水就会减半。当然,剩下的钱欧斯也会试着从当地筹措,或是从占领的城市中的财产来补足。
但是佣兵最敏感的就是自己的利害。比起不知道能不能得到、连存不存在都不知道的敌方财宝,他们更会倒向堆在眼前的钱财。
(这个女人……)
锡塔哈特看向近到足以吻到彼此的冒牌王妃洁菈萝娣。
洁儿看透以便宜薪资被雇用的佣兵总有一天会感到不满,计算着与他们提出交渉的时机。
接着,她成功地让尼兰背叛了。
「……用来做交易的,是你的『行李』吗?」
锡塔哈特愣愣地抬头看着洁儿。
艾兹森王妃突然必须至凡希坦斯远游。由于要做为艾兹森的代表拜谒法王,出游的行李即便赌上国家的威信也绝对不能显得寒酸,所以肯定会为此花费大把银子。出游期间要配戴的宝石就不用说了,为了每天穿的礼服都不重复,肯定也会备妥几十件礼服、外套跟腰带。
而这些东西竟然都被这个女人拿去跟尼兰做交易了。这都是为了瞒过王宫内众多监视者的耳目,将钱财运出帕鲁耶姆。
『身为帕尔梅尼亚第一王女、受到艾兹森国王宠爱的王妃殿下,竟然穿着跟前天一样的礼服,这样的打扮未免太寒酸。』
他事到如今才领悟到,答案就藏在乌兰加那句无意的挖苦之中。说什么在让奇里遭到盗贼袭击,那些盗贼肯定就是尼兰派出的使者。
对尼兰来说,比起先为了拿到钱而攻占迦罗业流玛,之后还无法稍事歇息,就要跟从塞卜洛亚赶回来的龙骑士团战斗,还不如收下大笔财宝并解除与欧斯的契约。
这样不会浪费武器与粮食,更重要的是能确实拿到钱。
(一切都比她少算了一步!)
锡塔哈特紧咬着牙关垂下头。至少他不能发出呻吟,也不能死不服输,这是他所能向她展现出的仅有的自负。
一张放在皮革托盘中的证书被放到锡塔哈特眼前。那是奥兹马尼亚格式的公文。她究竟是何时命人制作了这种东西?
「……这是什么?」
「直到奥兹马尼亚用两年付清这次的战争赔偿金两万五千吉利尔为止,暂留在我们手上的欧斯王子都要软禁在艾兹森。这就是承认这个条件的文件。」
锡塔哈特瞪大眼睛。他想反驳,但是在那之前就有一枝笔被塞到他的右手中。
「陛下,请您在这里签名。」
「谁、谁要签这种东西……!」
「可是只要陛下签名,我就会将这个解毒剂交给您。」
一个装着液体的小瓶子出现在两人的视线之间。锡塔哈特想扑上去,但一下子就被轻易躲开,他再度重重倒在地毯上。
「呜、咕……」
「若不快点喝下,陛下还会继续吐下去哦。」
笑咪咪地推起挑衅的笑容,洁儿逼迫着他。他抓着颤抖的右手,勉强动起了笔。
这真是自己一生之中所签下最难看的签名了,锡塔哈特心想。
满意的洁儿马上唤来侍女,让她带着公文离开。恐怕已经有快马奔向奥兹马尼亚,前去向锡塔哈特的随从传达国王的旨意了。
(不、不、不应该……不应该……)
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槌向地板。但是他在这种举动中得到的,只有拳头上的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会被这样狠狠击败!?是欧斯出了纰漏?还是说……)
(插图221)
说起来,尼兰不是已经在欧斯的委托之下,找到好几个通敌者以图谋分裂龙骑士团了吗?假如尼兰连这项工作都没有实践,或者其实是说谎的话,这不是明显的违约吗?
但是就连这样的异议,现在都因强烈的吐意而话不成声。
「我会拜托哈克朗王,请他在陛下安分地让我回到帕鲁耶姆之前,每天交给你一小份解毒剂。假如我发生什么意外,聪明的哈克朗王说不定会把解毒剂全都倒进厕所。」
「……!…………!!……!?」
「——好,我答应你。」
如此插嘴的,是至今一直在不远处旁观两人互动的哈克朗。
「唉呀,锡特大人,你看起来很痛苦。看来你中的杜鹃花毒很深呢。」
「……你、这混蛋……戴米思•哈克朗……」
锡塔哈特想恶狠狠地瞪过去,但他的眼光完全缺乏魄力。
「我会亲自照料锡特大人,直到你的痛苦痊愈为止。」
另一方面,哈克朗的眼神中充满终于得到珍稀动物的满足感。
「为了你,我会特别准备一间离馆。请稍候片刻,你一定会喜欢的,甚至喜欢到不想离开这个凡希坦斯。」
哈克朗意味深长的轻笑声,不知为何让锡塔哈特更加难熬地翻滚起来。他想必很痛苦吧。
宛如展开翅膀的鸟顺势改变方向一般,洁儿藉着优雅的步伐顺好礼服裙襬。那是个怎么看都不象是由一介娼妇的女儿所能扮演出的纯熟贵妇举止。
「欸,锡塔哈特陛下,何者是真货,何者又是假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拥有能完美分辨出两者差异的眼睛。
因为谁都没有自信能说自己就是真货,就算有自信也没有根据。」
(呜唔唔……)
锡塔哈特能做的只有紧咬牙关到嘎吱作响。她是在嘲弄自己称她为冒牌货时所说的话。
『我呢,拥有能够看穿冒牌货的眼睛。因为我是真货。』
「戴着眼罩,年纪在四十岁上下,领导泛树族的淡黑肤色高大男子……仅只靠这些情报,你们就判断那个人是尼兰。
受不了,这根本只有轻率一词可以形容。」
「什么……」
「很遗憾,欧斯见到的尼兰•泛树,是泛树族的副首领,尼兰的义弟瓦桑。在其他草原部落跟龙骑士团中,也有人认识他。
即便他戴上眼罩遮住根本没问题的眼睛,以尼兰之名前往交涉,对方也只会感到可疑,会成功才怪。」
快步走向门边的洁儿突然停下脚步,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用前所未有的冰冷视线俯视锡塔哈特,有如暴风雪般丢下一句话:
「谁教你要瞧不起我的路希德,活该!」
——之后奥兹马尼亚国王锡塔哈特由于中了莲华杜鹃花毒,别说参加会议或与法王会谈了,连回国日程都不得不大幅延后。
据说他被长久以来摩拳擦掌着想得到他的哈克朗王迎入珍兽宫,在铺满柔软貂毛的豪华睡床上受到殷动照料。
至于锡塔哈特的病是因此改善,还是反而恶化,这点无人知晓……
***
她交给哈克朗的解毒剂其实只是带苦味的水。
反正要是放着他们不管,那对学不乖的父子肯定又会策划歹毒阴谋。既然如此,为了未来着想,她将被抓到的一人丢进敌国的牢房,另一人关进更为华丽的牢狱中,让他闭上嘴巴。
洁儿希望能尽可能让奥兹马尼亚安分愈久愈好。至少在路希德平安戴上帕尔梅尼亚的王冠之前,她都不容奥兹马尼亚横加阻挠。
「那么,哪一个身分才是真正的你呢?」
回到在这座铃玻璃王宫中自己被安排的房间,脱下绢鞋舒适叹息的同时,洁儿这么问。
眼前有一道修长的黑色影子,正确来说是人。在他全黑的贴身装束之外,连鼻尖都被布盖住。而且他的长发时常遮住一只眼睛,几乎看不清他的长相,因此也看不出他的年纪,只知道他大约三、四十岁。从他声音中独特的岁月痕迹,可以察觉到他并不年轻。
吉奇•巴隆。
率领派搏特团那些粗暴份子的佣兵团首领,在这块大陆上威名赫赫的三王之一。
那个男人就站在眼前。
「吉奇•巴隆跟尼兰•泛树,哪一个才是你真正的名字?」
「两个都是。」
吉奇的眼中难得带着笑意,宛如看到学生说出正确答案的老师似的。
「你
怎么猜到的?」
「是因为你的眼睛。」
洁儿呼出深深的一口气并起身离开长椅,光脚走向吉奇。可可连忙想为她准备鞋子,但洁儿并不在意。
她缓缓伸出手,拨开吉奇几乎覆盖住左眼的长发。
(银色眼睛。)
正确来说,是黑色眼珠外围看起来仿佛镶着一条粗厚的银框。
精灵眼。他总是站在黑暗之中,所以她过去都无法清楚看见这条框。
「所罗门送来的报告中,附上了一条奇妙的讯息。
他说,他见到了吉奇•巴隆。他应该是北艾兹森的人,但不属于草原的长相,可能是混血儿。此外,他拥有从所未见的奇特眼睛,那有可能是被称为精灵眼的眼睛。如果真是如此,吉奇•巴隆应该没有接受过教会洗礼。」
据传拥有精灵眼的人,可以看到不可思议的事物。正因为如此,虽然并非所有人都受到这种待遇,但有很多人由于这种奇妙的容貌而被称为精灵掉包的孩子,遭到疏远。
「派人调查尼兰•泛树这个人物的时候,首先出现的情报就是『左眼戴着眼罩的男人』,而且听说原因并不是那只眼睛没有视力……
于是我开始疑惑,他戴眼罩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有传闻说最近他将泛树族交给义弟瓦桑代管,也有传闻说尼兰就在草原一带。再加上他的左眼虽然戴着眼罩,却似乎不是因为没有视力……假设这些消息全都属实,导出的结论就只有一个。
换言之,就是尼兰的左眼确实有戴着眼罩的必要,不过现在他的义弟瓦桑为了担任尼兰的代理人,在没有问题的眼睛上也戴了眼罩。」
吉奇默默听着洁儿说下去。
「如果不是尼兰,交易就会出现障碍,所以瓦桑才要特地假扮成尼兰,戴上眼罩。
你在那个草原上的存在感就是如此庞大。」
「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
「你以前说过,派搏特是在你祖父那一代创立的。那位祖父就是泛树族的——可可的祖父对吧。」
忘记是什么时候,她询问派搏特团与墓园有没有什么关系时,他曾这么说:
『我听说派搏特原本是在暗地里进行暗杀或无法公开的工作,但是后来规模渐渐扩大,变成象是拦路抢劫的强盗。我们家好像是在我祖父的那一代开始担任首领。我祖父原本是某个地方的知名佣兵,结果成了流浪者,一手建立起盗贼团。这是很常见的事。』
她听说草原上的泛树族原本是由血缘关系紧密的好几个家族形成的集团。由于人数稀少,过去总是在边境的贫瘠土地游牧,所以在草原上并不是一个很有存在感的部落。
而被收养的尼兰一手重振起这个部落,发展到现在已经拥有了强大武力。
「过去你说过曾经被我救了一命,而且还是两次。于是我开始回想究竟是在哪里遇到你的。
那肯定是我年幼的时候,因为我几乎没有被卡露莲妈妈收养前的记忆。如果我见过你,那肯定就是在被收养之前。
我慢慢想起来,自己似乎是与『墓园』很接近的存在。走访各个异教徒村落的格列凡,以及隐藏踪迹,住在隐密村落中的那些不用语言的居民……假如我曾见过你,肯定就是在当中的哪一个地方。
吉奇,你就连在我面前也几乎都会遮住脸的理由,以及你说曾见过我的这个说法,将两件事连在一起思考后,我做出了一个推论:
你另有一个公开的身分,过去曾因某种理由造访过隐密村落或是墓园……」
「就只因为这样,你就判断我是尼兰本人吗?」
洁儿短促摇头。
「就结果而言,是因为许多微小事实的累积。你的义妹可可第一次以贴身侍女的身分被介绍给我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明明听说她来自帕尔梅尼亚附近,她的耳垂上却穿了很多个耳洞。
一般来说,帕尔梅尼亚的女性不会在耳朵上穿那么多洞。穿耳洞是必须时时带着财产移动的草原民族的习俗。」
可可默默睁大眼睛。她用局促的眼神瞥了哥哥一眼,大概是因为注意到自己的大意。
「透过调查,我也得知泛树族原本就是负责草原上的祈祷与诅咒的一族,因此总是维持稀少人数。剩下的……都是我的猜测。
至于决定性的关键,吉奇,是我委托你跟尼兰取得联络的那件事。为了绊住奥兹马尼亚的脚步,我无论如何都必须跟尼兰交涉。」
吉奇哼声一笑。
「因为我动作太快了吗?」
洁儿点头。
「所罗门的信上写到,吉奇不知为何拥有奥兹马尼亚军入侵布罗麦奇亚的情报,而且日期很奇怪。
那正好跟我假装在让奇里遭到盗贼抢劫,将『行李』交给尼兰手下是在同一时期。
就算你是先去见过尼兰,谈妥之后再去见所罗门,你的动作也未免太过迅速,足迹也遍布太广了。」
吉奇肯定是在洁儿向他表明这个计划后,就跟扮演尼兰四处活动的义弟瓦桑取得了联络。
而他也收集了并未受洁儿委托的情报,诸如奥兹马尼亚在布罗麦奇亚的行动、龙骑士团的动向、所罗门独自调查的事情等等。
所罗门对此产生警戒,在信中暗示吉奇可能受到奥兹马尼亚雇用,不过委托吉奇收集这些情报的大概是哈克朗王。
「有头绪之后,只要从别的方向展开调查就行了。假如你是尼兰,无论是你以派搏特团首领做为自己名号的理由、蒙面的原因、可可的耳洞、她在同族之中的未婚夫、全族的孩子都以毒草命名,这些全都说得通了……到此为止都只是我的推论。」
洁儿收回碰触吉奇头发的手。
「如果我请你拿掉蒙面,你愿意拿下来吗?」
「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我想知道我的推论是否正确。」
没被浏海遮住的那只眼睛直盯着洁儿。不久,蒙面底下的嘴唇微微张阖。
「好。」
洁儿伸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将他的蒙面布往脖子的方向拉。
「!?」
她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跟我——猜得一样。)
五官深邃的椭圆脸。浅色的嘴唇与留有一点胡渣的下颚。几乎左右对称的眼睛高度,以及耳朵的位置……
一切都与洁儿熟知的那张脸很相似。
「格列凡……」
吉奇开口:
「我不是格列凡。」
「是啊。象是很像,但并非完全一模一样。」
但是格列凡跟吉奇的长相神似到让人无法把他们当成完全无关的人。
格列凡•米尔德瑞可。
(插图231)
那是她怀念不已的人。不只是父亲或家人,对洁儿来说,格列凡曾经就是自己的全世界。
与那位男人神似的男人,说自己过去救过他的性命。
「你到底是谁,吉奇……而格列凡又是谁?」
回过神来的时候,从她口中跳出的就只有连珠炮似的问题。
「为什么长相相似的人这么多?路希德是双胞胎,我跟梅莉露萝丝很像,那位哈克朗王听说也有双胞胎妹妹。
不只是这样。假如卡露莲妈妈是前凡希坦斯王妃,琪琪跟赫丝都是这个国家的公主,那我究竟是谁?
『墓园』究竟在哪里——」
「——你要去吗?」
吉奇说。
「咦……」
「这么想知道的话,要不要去『墓园』看看?」
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回答。身后的可可忍不住出言告诚哥哥,但吉奇的视线没有从洁儿脸上移开。
当然,他脸上并没有开玩笑的表情。
「如你所说,我也被称为尼兰。现在把那个嚣张的奥兹马尼亚王太子丢进南塞牢房的,就是担任我左右手的义弟。
过去我遭到父亲强古•嘉顾疏远,被过继给泛树当养子。那时候我还年轻,因此堕落了好一段时间,率领泛树的年轻人在帕尔梅尼亚跟奥兹马尼亚一带四处作乱。那时候吸收了跟随我们的盗贼与武装农民而形成的,就是派搏特团。
所以派搏特当中有无国籍的人也有泛树族的人。负责逞凶斗狠的是前武装集团,能胜任间谍行动的则是泛树族。」
「那么……之后你回到草原了吗?」
「因为可可的爷爷过世了。」
洁儿看向随侍在侧的可可。
(……原来如此,她是泛树族的嗣女。)
由于没有能继承香火的儿子,吉奇才会被过继过来当养子,这是为了让他日后跟可可结婚并继承泛树族。
「接到通知说爷爷死了,要我回去草原的时候,派搏特团已经变得庞大到无法解散,所以我决定把两边都维持下去。反正就算成了泛树族的族长,这本来就是个小部落。同时以吉奇•巴隆跟尼兰•泛树的身分活下去并不难。」
洁儿默默点头。
谜团如冰一般逐
渐融化。
记忆随之流淌而出,汇集成一道更庞大的流水,在洁儿脑中形成令人晕眩的急流。
这是为了在不久之后流抵通往某片海洋的地点。
但是——
(透过得知这些真相,我又打算前往何方呢?)
吉奇说:
「我出生后遭到强古•嘉顾疏远这件事,和这只精灵眼,以及你跟格列凡的事并非完全无关。
梅莉露萝丝的事也一样。
的确,相似的人多到这个地步很不自然。不过只要前往墓园,明白那里的真实情况,所有谜团都会解开。」
(谜团会解开……)
心脏如擂鼓般狂跳。仿佛踩着搏动的心脏一般,她的脚下阵阵摇晃。
「你要去墓园吗,洁儿?」
吉奇又问了一次。
(我……)
从刚才开始,体内就一直浮现奇特的热度。她的内脏、皮肤与每一根毛发都象是会冒出蒸气一样发烫,到了她觉得就算现在被小刀刺中,大概都不会感到疼痛的程度……
「我要去。」
无论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即便真相会化做流水注入大海,洁儿都不会再有迷惘。
我无论何时都能再度站起身,独自踏上旅途。
这次我不会再追逐格列凡的背影。
(路希德,我一定会与你重逢。)
——因为我要回去的地方,早已决定是你的身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