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即便分割两地之卷 第二章

尽管做好再也不会受到召唤的觉悟,洛黎恩还是在梅莉露萝丝的要求之下,开始每周入宫为她作画一次。

定期入宫一阵子后,洛黎恩才明白她究竟看上自己哪一点。梅莉露萝丝似乎知道洁儿被带进王宫,以国王女儿的身分(?)接受贵妇教育,也清楚她是洛黎恩的童年好友,因此以观察他的模样为乐。

然而,只要他画的画像有那么一点点像洁儿,她就会面无表情地用小刀划破画像,丢下一句「这不是我」,毫不掩饰不悦的心情,就此走出房间。

刚开始的几个月,洛黎恩一次也没交出能让梅莉露萝丝满意的画像。只要看着她,洁儿的面容无论如何都会掠过脑海,让他明知不敬也忍不住想逼问她洁儿身在何处。

有一次,公主难得一边吃刚从农家枝头摘下的公主苹果,一边问了他问题。她不知为何似乎不喜欢蛋糕饼干这些东西,在洛黎恩面前总是只吃水果。

「你有未婚妻吗?」

这个问题太过突然,洛黎恩不知如何回答。随侍在旁的婕菈女士也同样惊讶。

「快、快点回答,公主想知道。」

洛黎恩犹豫片刻,还是这样回答:

「我没有未婚妻,但有想求婚的人。」

「为什么不求婚呢?」

「我错过了时机。」

很明显,梅莉露萝丝知道他指的是洁儿,还明知故间。洛黎恩忍不住开口。他很清楚这么做会受到婕菈女士责备。

「我也有事想请问殿下。我只是一介以手艺为生的画家,对王室贵族并不熟悉。」

他先说出礼貌的开场白。

「请问殿下有其他兄弟姊妹吗?」

他早已做好被婕菈女士喝斥无礼的心理准备,然而本以为会高声责骂的她却瞬间僵住。她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厌恶感。

洛黎恩知道打中要害了。这位内宫女官很清楚洁儿的事(她恐怕也与洁儿的贵妇教育有关),而且对她没有好感。

也就是说,洁儿并非以索尔塔克王的女儿、梅莉露萝丝的妹妹身分被接进王宫。

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这样的疑问随即涌现。特地绑架洁儿带进王宫,对她实施贵妇教育的理由是……

(难道说……)

「为什么这么问?」

「我在想,大家是不是都像殿下一样美丽。身为画家,我很希望能有机会为您画一张全家福。」

「没必要。」

梅莉露萝丝迅速起身,这也是表示「今天的素描到此为止」的暗号,但洛黎恩没有作罢。

他还没掌握到任何一个重要线索。

「可怜的洛黎恩•佛罗狄。」

她用扇子掩着嘴,留下这一句话。

「……我很可怜?」

他当然没有得到回应。

但是,洛黎恩很快就被迫认知到梅莉露萝丝这句话的真正意涵。

他得知了老师札克•杜拉从数年前开始,就已画好并献上好几幅梅莉露萝丝肖像的事实。

洛黎恩领悟到,国王正在为梅莉露萝丝的婚姻做准备,因此要送肖像给雀屏中选的对象。

糟糕了。国王爱女梅莉露萝丝的丈夫人选,在宫廷也是最常谈论的话题之一,洛黎恩自己也曾数度耳闻。当中被视为最有力人选的,是帕尔梅尼亚的朝贡国艾兹森公国国王路希德,以及索尔塔克的宠臣之一,卫斯理伯爵基摩•比尔基特•巴尔坎。

路希德国王幼时曾做为人质在洛兰特生活,听说与梅莉露萝丝很要好,甚至有一说是两人曾许下结婚的约定。近年来路希德打倒父亲费尔札特登上王位,在政治方面以边境部落为中心,逐步将艾兹森统整为一。对于在军方没有支持者的索尔塔克来说,艾兹森想必是无论如何都想拉拢的势力。

另一方面,基摩•巴尔坎对索尔塔克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左右手。他担任政务官——也就是国王的秘书,也是做为国王心腹担纲各国大使的重臣。他接连成为有权人士的养子,反覆与知名贵族千金订婚又毁婚,因而被称为帕帕拉奇(寄生植物),但他本人十分中意这个称号,甚至当成自己的名字。原本有人从他的俊美容貌猜测他或许是出自北方贵族家庭,但他的出身依旧成谜,没有人知道他的过去。

大家都说,坦白讲,梅莉露萝丝应该不可能和卫斯理伯爵结婚。无论那两人实际上是什么样的关系(也有传闻说基摩•帕帕拉奇是公主的情人),王家的人通常都会与王族结合,这是世间的常理。

既然如此,梅莉露萝丝就会跟艾兹森的路希德结婚。

但是这样一来,索尔塔克就会失去唯一的继承人。他曾数度起意收养养子又反悔,因此也招致国内有力贵族反感。难以想象他事到如今还会收养养子。

(被送去艾兹森的难道是洁儿!?)

他不知道送给路希德的是洁儿的肖像,还是梅莉露萝丝的肖像。但是,路希德与梅莉露萝丝的感情深厚到足以许下结婚誓言。就算容貌再怎么相像,他也不可能接受突然冒出来的另一个国王的女儿。

十之八九不会错,洁儿将会成为梅莉露萝丝的替身。因此她才会遭到秘密绑架,现在正在这个艾斯帕尔逹王宫深处接受贵妇教育……

梅莉露萝丝想必知道这一切。肯定就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对他说「可怜的洛黎恩•佛罗狄」。

(无论是杀害卡露莲席思、放火烧毁绢屋,还是害佩拉老板娘背负重债,全都是国王搞的鬼吗?只因为不愿放女儿离开,就毁灭了没有丝毫罪过的少女身边的一切,将她培养成替身远嫁他国吗……!)

他敢说安排这一切的肯定是那个基摩•帕帕拉奇。在宫廷的沙龙中,或是与杜拉一同造访的夜宴上,洛黎恩曾数度见过基摩•帕帕拉奇。他是个俊美的青年,柔顺的金色长发散发出有如绢丝的耀眼光泽,脸部轮廓深刻而美丽。

他的身形并非特别高大,但从头到脚都散发优雅气质,而他的大陆公用语没有口音,说起话来有如歌唱,那正是他身为贵族自幼接受专门教育的证据。如果只看脖子以上,无论是谁都会认为他是只沉醉于恋爱与作诗的时下贵族青年。

但是,他那隐藏在华丽服饰下饱经锻炼的战士躯体,与脖子以上的部分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不同于靠父母财产度日的那些散漫贵族子弟,基摩•帕帕拉奇绝对不是那种软弱的青年。

据说他有时也是代替国王执行暗杀的骑士•整倒绢屋、掳走洁儿肯定轻而易举。

(不行,敌人太过强大了。)

强烈感受到不可原谅的同时,洛黎恩也清楚这是他难以对抗的庞大力量。对一国之君来说,娼妓的女儿只不过是杀了也无妨的存在。不管是被当成玩物,还是被当成垃圾一样玩弄后扔掉,他们这些平民连一句不满都不能说。这就是所谓的权力。

正因为如此,过去洛黎恩才渴望权力。那是用来保护洁儿与洁儿重要家人的坚固铠甲。

然而,袭击她的竟然是远超出洛黎恩想象的巨大阴谋。

(已经没有办法了吗?洁儿,我竟然没办法把你救出这个王宫吗!)

即便发现真相,仅是个宫廷画家的洛黎恩也无法阻止动用国家力量的阴谋。

但是,只要继续依附在梅莉露萝丝身边,或许至少能见到洁儿一眼。抱着这唯一的心愿,之后他也继续扮演一个服从公主的画家。

他不能放弃洁儿。

洛黎恩早已学会了等待。

(总有一天,在不远的未来,索尔塔克国王会自取灭亡。到时候我要趁机救出洁儿。我要等到折磨她的骇人权力失去力量的那一刻。)

为此,他必须继续留在宫廷,无论如何都要成为梅莉露萝丝的宠幸画家,深深进入王家中心。然后他要揭穿充满谜团的索尔塔克与梅莉露萝丝身边的秘密,掌握他们的弱点。

以索尔塔克为中心的国王派树敌众多,有送出养子却遭到他羞辱的贵族,也有以安卡里恩星教会为中心的教会派。据说他和国内其中一个重大势力——位于西克索斯的星格里欧骑士团也有隔阂。

他要以画家的身分巧妙接近国王与公主身边,同时也与这些反对势力顺利搭上线,向他们送出情报。

然后,从内部推翻索尔塔克。

既然基摩•帕帕拉奇是攀附着国王的寄生植物,那自己就成为寄生虫吧。即便是等同于蝼蚁的存在,白蚁也能将屋中梁柱啃食殆尽。

他就是要成为这样的存在。

(我要以这支画笔为武器,成为帕尔梅尼亚的白蚁!)

——于是,洛黎恩现在依然留在洛兰特的艾斯帕尔达王宫。

通过被称为鹫首的后宫入口后,前方就是国王索尔塔克的家人生活的居住区域,通称『鹫眼宫』。在这座历史悠久的艾斯帕尔达王宫当中,这里是混杂着较古老建筑的部分。

今天洛黎恩依旧两手空空,造访除了国王以外的男性禁

止进入的隐密宫殿。

王宫已经冷清了许多。以往打扮华丽的贵妇会为了设法讨梅莉露萝丝欢心,无意义地在这附近闲晃,也有受到国王允许穿着金色或紫色的年轻贵族为了炫耀而聚在一起,但最近完全看不到这些身影。他听说那些贵族全都回到位于外地的领地,处理种种{麻烦事}。

人烟变得稀少的不只有宫廷,内宫的女官身影也变少了。平时总会有铃声响动,打开刻着对视飞龙的厚重栎木门,便会见到排成一列的女官,然而现在全都没了。于是,没有任何一道声音阻止洛黎恩大摇大摆走向内宫深处。

在『鹫眼』最前端,有一个美丽的庭园。

这里被称为废园。虽说被冰冷石壁环绕,到处崩垮倾颓,但处处都看得到没有手臂的石像与凉亭等人造物。过去这里是残虐王米德雷德二世所钟爱的庭园。据说与魔物勾结的他曾在此施行魔术,因此这里遭到长久封印。

宛如美丽的鸟儿飞向天空后,被留下而腐朽的鸟笼。当洛黎恩这么想时,身为画家想画下这一幕的心,顿时蠢动起来。

「完成了吗,洛黎恩?」

他用油润开因有些疏于保养而稍微发硬的笔尖时,草木之间忽然传来这道嗓音。

他没有寻找嗓音的主人。在这个废园里,会如此毫不拘束地对自己说话的没有别人。

「欸,你还不画吗?只不过画一张画像,竟然就花了三个月。」

拿着装满成熟西红柿的篮子,梅莉露萝丝蓦然现身。她穿着绝对不能穿到废园外、简直可说是内衣般的衣服。乍看之下,她的打扮有如娼妓。

「梅莉露萝丝殿下,您又脱掉鞋子了,还有不只是鞋子……」

「什么嘛,你不是已经习惯了吗?我其实很讨厌穿连身长裙。穿着那么厚重的衣服,就没办法在空中翱翔了。」

她说得好像自己背上长着翅膀,以现在的穿着就能轻易飞起来似的。

「又来了……您老是趁婕菈女士不在的时候乱来。」

「有什么关系,婕菈已经是老太太了。这阵子她老得很快,所以这个时间她总是在睡午觉。现在是我的自由时间。」

说完,她咬了一口刚摘下的西红柿。

被称为梅莉露萝丝最宠幸的人,成为她的专属画家后,洛黎恩得以见到这位公主许多不可思议的面貌。首先,她只吃刚摘下来的东西,水也只喝刚烧开的热水,绝对不吃面包或葡萄酒这类经过人类加工的制品。

所以她主要吃的是蔬菜与水果。这个废园里有涌泉,也有公主苹果、西红柿、瓜类、山芋等种种会结实的草木恣意生长,是个最适合她的觅食处。

「动作真慢。再不快点画个三张左右,就会引人起疑了。」

「既然这么想,就请您不要随便割破,而且还是在客人面前。」

那是不久前的事。在基摩•帕帕拉奇说是同乡而带来的那位名叫乌兰加的少女面前,洛黎恩上色到一半的画被她用小刀割破。当时这位总是不肯乖乖待着的主人久违地安坐不动,因此他抓住这个机会挥笔作画。

然而,却被她割破了。

「因为那张画有点『奇怪』。」

洛黎恩瞬间沉默下来。不知道是因为过着这种被幽禁的生活,还是她本身的特质,梅莉露萝丝对种种事物十分敏锐。希望他在那张画的底稿动的手脚没被发现……

「最近婕菈也说,洛黎恩作画速度很慢。她说你自以为了不起,因为受到我的宠爱就得意忘形,开始偷懒。」

「我没办法作画,是因为您总是一转眼就不见了啊。刚开始您明明还肯乖乖坐在那边凉亭的椅了上。」

「……因为我在思考,要如何更爱我心爱的人。」

她勾起嫣红唇瓣这么说。

「我一直在想,我对路希德的爱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我才会对你的爱感兴趣。洛黎恩,我不知道别人是如何爱人的。而且母后殿下很久以前就过世了……」

「我听说国王陛下深深爱着玛丽•希蕾殿下。」

「是呀,他爱她……执着于她。」

这位公主的措辞在洛黎恩耳里听来充满谜团。

「我呀,对你的爱很感兴趣。无论自己落到什么下场,无论蒙受多么糟糕的名声,你都像简陋小屋的栋梁一样从未动摇。洛黎恩你满脑子就只想着那个女孩。」

「那个叫洁菈萝娣的女孩。」

他清了清嗓子,保持沉默。过去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梅莉露萝丝就轻易看穿洛黎恩是为了追寻洁儿的踪迹而混进王宫。她也知道洛黎恩为此用了什么样的手段方法,得到宫廷画家的地位。

「听说父王之所以派你到我身边,也是认为杜拉的情人就不会有危险,觉得你这个人不会伤害独一无二的重要公主。」

「…………我深感光荣。」

他能说的只有这句话。

「所以你才没有跟杜拉分手吗?」

「殿下……」

「呵呵。你明白吧,我很无聊。在这种地方,除了别人的丑闻以外,没有更多精彩的话题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

转眼间就将一颗大西红柿吃下肚后,梅莉露萝丝像猫一样灵动的眼眸转过来注视着他。

「……欸,洛黎恩,你的爱既深且重——而且傲慢。」

猛然一惊的洛黎恩眨了眨眼。放久凝固的颜料从画笔前端点点融解滴落。

「你现在依然想得到洁菈萝娣吧。」

「我只是爱着她而已。」

「那是想得到她,让她在笼中嬉戏的爱吧。那是男性惯有的自以为是的爱。虽然女人也被塑造成会为此愉悦的生物……」

梅莉露萝丝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宛如见识过这个世界上所有类型的爱似的。不过实际上,她一次也不曾离开过这座艾斯帕尔达王宫。

「殿下您不一样吗?」

「我有时候也会这么想。我偶尔也会祈祷,要是路希德能让我在他的臂弯中像小鸟一样嬉闹,那该有多么幸福。

那个人跟你很像哦,洛黎恩。他认为爱就意味着守护。砌起十几二十道高墙,在墙内堆满他所选择的安全而美丽的事物,绝对不容异物侵入。那是种溺爱。」

「溺爱。」

「——因为他再也不想体会失去的感受。」

她缓缓将脚踏进从泉水处流来的涓涓细流中。

「他说他会来迎接我。他说他爱我,所以会把我从这个鸟笼放出来。那个人没有说谎。他不惜杀害父亲,逼死反抗自己的母亲,将亲弟弟幽禁在地牢,做好迎接我的准备。这让我多么欢喜啊。」

但是,梅莉露萝丝并未嫁给路希德……不对,是没办法嫁给他。

「那个人个性强硬,某方面来说,他会冷静地做出十分残酷的事。洛黎恩也一样。将一切分成有价值跟没价值的事物,这种分法真是无情。」

「有吗?」

「哎呀,你也不想想,被你利用后随手抛弃的那些夫人有多恨我啊?虽然也不只有夫人就是了。男性拥有这么美丽的面孔,根本是种罪过。」

「没这回事……」

「为了自己的愿望就不择手段。不管谁会因此而死,不管践踏了什么样的善意,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背叛,就连献给你的爱也会拿来利用。

那支画笔画的不是眼前的我,而是其他事物吧。」

这次他用力清了清嗓子。由于找不到妥善的回答,于是洛黎恩在调色盘挤上一块根本没必要用的蓝色颜料,跟油混在一起调色。

蓝色。没错,蓝色。这里被称做蓝色庭园是有理由的。不知道为什么,种在这里的花草就算原本该开的是红花,也会变成蓝色。

「那是因为这里的门一直都敞着。」

仿佛察觉到洛黎恩的意图,梅莉露萝丝这么说。有时候她会看穿洛黎恩的内心想法。

「聚集于此的洛克玛丽亚太过庞大,所以才会变成蓝色。」她说,锭放于死者国度的花都是蓝色的。

「您谈论的是魔法吗?」

「没错,同时也是在谈论尚未离去的时代。」

又来了,梅莉露萝丝又开始打哑谜。

「即便他没有来迎接我,即便我变成白发苍苍的丑陋老太婆,我也会一直待在这里摘取蓝色花朵等待他。这是我们的约定。」

这么说的她,正是她所说的蓝色花朵本身。套用她的说法,就是绽放在死者国度的花朵……

「来到这里之后,我调查过建立这个庭园的米德雷徳陛下的事。他以前是圣职人员,所以跟我一样不能吃经过火炙的食物。火为应忌之物,水为可畏之物。」

「风为熟睡之物,暗为沉潜之物。」

「以及——光为孕育之物。」

这是有名的洛克玛丽亚祝祷词,是构成世界万物的微小元素粒子。

「我一直在这里思考『该怎么做』。」

细流漫过她的脚底,流淌而去从不停留。就好像唯有停驻于此的公主并不受到光阴流逝的干涉一般。

「我不断烦恼『该怎么做』,但也只

能活下去。这是为了路希德,为了将十分巨大的事物——谁也不曾得到过的美好事物送给他。」

洛黎恩点头同意。在外界看来,艾兹森国王路希德与梅莉露萝丝结婚后,得到了足以从她手中获赠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的地位。接下来只要来到洛兰特接过王冠即可。

然而,路希德本人别说讨好索尔塔克了,他竟然接受与国王敌对的教会派支援,收服星格里欧骑士团,正大举朝洛兰特进军。他就好像在宣称自己无意白白接过这顶王冠一样。

还有洁儿。

代替梅莉露萝丝成为公国王妃的她,现在正离开自国前往凡希坦斯进行外交。这是为了参加哈克朗王所提议、伴随新法王巡幸而举行的世界会议。

但是,洛黎恩知道基摩•帕帕拉奇带来的那个密探少女乌兰加,已经做为梅莉露萝丝的秘密使者前往参加那场会议。

梅莉露萝丝到底为什么要将乌兰加派去凡希坦斯?

(难道是为了杀害洁儿?)

那位少女是最适合善后的人,她是受到墓园这个可怕组织训练的密探。假如她成功抹杀了洁儿,或是靠着威胁将她带回洛兰特,洁儿绝对会没命。跟索尔塔克不愿放梅莉露萝丝离去那时相比,现在的状况完全不同。洁儿一死,真正的梅莉露萝丝就能正式以路希德正妃的身分,将丈夫迎进洛兰特。

在那位帝迪耶•卡裴兰枢机长、星格里欧骑士团以及众多教皇领主保护之下,路希德正以破竹之势在帕尔梅尼亚国内连战连胜。大多数贵族都认为索尔塔克连万分之一的胜算都没有。现在索尔塔克唯一的生路,就是交出女儿对路希德动之以情。

只要没有梅莉露萝丝,就算路希德声势再怎么浩大,都不可能顺利统治大帕尔梅尼亚吧。由于在大陆拥有首屈一指的漫长历史,帕尔梅尼亚的人民十分高傲。要是对路希德的统治有一点点不满,就可能以他是没有开国始祖奥利葛洛特血缘的蛮族为由,起兵向他造反。

若是这样的话,洁儿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你在担心那女孩的生命安全对吧,洛黎恩。」

心思再度被她无情地看穿,让洛黎恩不知所措。

「你怕我杀了那个女孩吧……不对。」

她轻轻摇头。

「不是这样。你最害怕的是路希德不再爱我,转而爱上并选择了洁儿。而洁儿亦同。」

「殿下……!」

「真可怜,你跟我都一样。明明四年来一直等待,无论相隔多么遥远,都相信对方没有忘怀这一切,必定会实现曾有的约定。但是四年这段时间并不短呢,对吧,洛黎恩。」

她身上穿的蕾丝宽衣下襬因风而鼓胀起来。当洛黎恩倒抽一口气的时候,梅莉露萝丝已经来到他的身旁。

感觉就好像是飞过来一样。或许她真的长着无形的翅膀。

「真可怜啊,你是如此,我也是如此。约定被破坏了——真是孤独。」

她伸出白皙的手,手指拂过洛黎恩手中调色盘上的黄色颜料。见状,他默默咽下唾液。

黄色颜料。光的色彩。孕育之物。钱。象征着这个世界的幸福——

然而,那是毒物。黄色颜料是砒霜,是毒药。

画画这种行为只能靠着轻易使人致死的毒药,才能描绘出幸福。

颜料从她的指尖黏稠滴落。梅莉露萝丝慢慢将颜料抹在洛黎恩脸颊上。

「约好啰。」

颜料十分冰冷,然而梅莉露萝丝的手指带着一点温度。

「…………殿下。」

「你不会忘记吧。」

沾上砒霜的手指抚过洛黎恩的嘴唇,宛如女性涂抹胭脂。

「我已经知道了一种爱人的方式,而且我会继续这么做。麻烦你快点画吧。不是画那个女孩,而是画我。」

梅莉露萝丝的身影远离后不久,洛黎恩身边的空气开始一点一点动了起来。

他再次拿起画笔。

——那一天,在洛兰特的索尔塔克王面前,有个足以与路希德以及教会派对抗的强大势力向他毛遂自荐。

索尔塔克正式控诉路希德为反贼,要求停留于凡希坦斯的新法王将帝迪耶•卡裴兰枢机长罢免并逐出教会。

「欸,您愿意收下我的爱吗,王兄?」

在让人喘不过气来的要求之外,脖子也被紧缠到让人喘不过气,害路希德不由得剧烈呛咳。

「咳咳……你想勒死我吗,黎戴斯!」

「这是爱,是我在来到这里的路上,在摇晃的马车中一针一针缝好的。这是充满爱的围巾哦,请看!」

用古代拉尔格语绣着『王兄最棒、王兄最强、最爱王兄』的围巾在眼前猛然摊开。将缝有祝词的围巾送给即将上战场的家人作为庇护,是艾兹森自古以来的习俗,奈何缝在这上头的话语实在太糟糕。

「谁会收下这种鬼东西啊!」

路希德吶喊。

此时,路希德已经与星格里欧骑士团一起离开帕尔梅尼亚北上,先跨越受到严格监视的国境,进入位于爱德里亚北部、与帕尔梅尼亚毗邻的教皇颌基卡,将反叛军的据点设于此处。

基卡是个宗教都市,隶属于与帕尔梅尼亚南部接壤的波里西亚(爱德里亚的将军领国),是由主教代替领主统治的教皇领市,而那里的领主就是帝迪耶•卡裴兰枢机长。他是马修斯侍奉的主人,也是被称为安卡里恩星教会地下法王的重要人物。

与帝迪耶的会谈并不长。这毕竟是场秘密谈话,而且伊力卡星山厅没有法王坐镇,他也无法离开太久。相对的,帝迪耶的心腹迪纳雷斯——也就是马修斯,会负责辅佐路希德。莫里亚市司祭,帝迪耶枢机长专属秘书官,迪纳雷斯一等祭官——这就是马修斯现在的身分。

马修斯与帝迪耶为路希德安排的不只是据点,他们甚至准备了雇用佣兵的大笔资金。

「过去帕尔梅尼亚的米德雷德王灭亡了爱德里亚,并对他们收取重税,因此他被称为残虐王而为人忌惮,现在爱德里亚人民依旧没有忘怀这份怨恨。也有人私下表示想协助路希德陛下。」

马修斯这么说,从他们抵达基卡的那天晚上起,他就为路希德引见好几位提供支援的波里西亚与艾瑞达尼亚商人。

马修斯表示:长久以来,他在帝迪耶身边做的就是这样的工作。

「为了在教会界晋升高位,我必须离开法米玛司。即便舍弃了手中的剑,我还是能派上不少用场的。」

马修斯准备的资金,以及对帕尔梅尼亚怀恨在心的爱德里亚佣兵,再加上因为暌违许久的出击而士气高涨的星格里欧骑士团,幸运得到这一切的路希德,不可能打输这场仗。

之后,他宛如集战争女神的宠爱于一身,大军所向披靡。首先他们攻陷了达尔伐、阿托维亚和贺斯可•海特古兰等城市,抢走城门钥匙或是逼迫城主投降,命他们立下主从之誓,发誓服从路希德。

与之对抗的索尔塔克国王军追不上路希德的迅速进击,城市在得不到后援的情况下沦陷。路希德必定会进入沦陷都市的广场,仔细到近乎啰唆地说明往后依旧认可帕尔梅尼亚人自治,税率不会有变化,也不打算赋予艾兹森人在帕尔梅尼亚的特权。

别说是掳掠了,路希德军甚至没派部下留下来监视,一切维持原样,就此干脆地前往下一个城市。眼见事态如此,无论哪一个城市的居民与市长都傻了眼。

「那个国王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听说他不是要毁灭帕尔梅尼亚。」

「他是要打倒索尔塔克。他不是说这里不会变成艾兹森领土吗?所以我们不会跟爱德里亚沦为相同的下场。」

「原来如此。」

接着,众人都露出理解的表情,点头同意一个事实:

「索尔塔克完蛋了。」

就这样,路希德以常人不可能办到的速度,陆续攻破帕尔梅尼亚南部的主要都市。

路希德一脸烦躁地扯掉对方强塞过来的围巾,朝黎戴斯扔去。

「够了,快给我拿走。感觉好像会遭到诅咒。」

「怎么可能,这里面充满了爱意哦,而且是非常强烈的爱。」

「爱爱爱的吵死人了,真恶心。还有不要叫我王兄。」

「是是是,国王陛下。您好冷淡,单恋真是令人寂寞啊。」

虽说离开牢狱已久,依然毫无体力的黎戴斯却像妇女一样裹着暖呼呼的毛皮。明明是个男人,他竟然是搭马车从帕鲁耶姆过来。

「因为很冷啊。」

「你是男人吧!」

「我才不要骑马呢,屁股会脱皮。」

他以此为由,即便在行军中,仍躺在铺满软垫的马车中编织,悠哉喝茶,有如前来游山玩水的贵族小姐。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是为何会被召唤到帕尔梅尼亚。

(所罗门说把这家伙留在帕鲁耶姆很危险,要我把他召唤到身边。他的想法没有错,但留在我身边也很危险,在各种意义上都是。)

「……您这样根本就是偏心。」

「你在说什么?」

「那家伙……所罗门送的手套您就肯戴。」

黎戴斯这么说,并将嘴唇噘得高高的。

路希德望向手套。这双手套以柔软的小牛皮鞣制而成,上头还有雕纹装饰,是所罗门送的礼物。这似乎是在他的说服(正确来说也可说是胁迫)之下,新加入麾下的北方部落的冬季工艺品。

「以那个蛇蝎男的性格,他肯定每天都将那副手套抱在怀里睡觉!啊啊真不舒服,他一定是一边呼唤着『我的路希德陛下……哈啊哈啊……』做着荒谬的梦,一边温暖那副手套!受不了受不了!什么臭手套嘛!」

「我受不了的是你的妄想。」

「您戴着那种人送的礼物,却不收我这条充满爱的围巾吗!说起来那家伙以前可是您的敌人,怎么可以信任那种人呢!」

「你有资格说别人吗?」

因为反叛路希德而被关在地牢的过往,他似乎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了,无聊的兄弟争执到此为止!」

突然间,在路希德与裹成一团球的黎戴斯之间,出现一道高大的分界。那是教会派帝迪耶•卡裴兰枢机长的代理人——迪纳雷斯司祭,也就是马修斯。

「马修斯……」

(插图69)

「请两位不要在这种旁人会看到的地方进行无谓的兄弟相争,会害士兵们的士气下降。」

他一手拿着平常那只金怀表,驱赶路希德他们。

过去他用来代替自己留在路希德身边的金怀表,花了漫长的时间再度回到原主手中。路希德听他说过,这个怀表充满他与亡妻的回忆,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还给他。

「对了对了,路希德陛下,前往交涉的艾斯迈亚德遣快马来报,高弗拉公爵与拜恩公爵想见路希德陛下一面。」

「哦,高弗拉啊……」

望着眼前架在毕雍奴城入口处的提尔南斯河上的桥梁,路希德悠然应声。

现在路希德大军从贺斯可•海特古兰再往北前进,包围着帕尔梅尼亚的第二大都市毕雍奴。之所以没有展开什么攻击,仅只悠哉驻兵于此,并不是因为傲慢。这段期间,他们在等待国王派的造反者陆续聚集到路希德军中。

「您认识高弗拉公爵吗?」

「我记得现任的高弗拉公爵,是古兰维亚大公妃伊莉克特拉的弟弟,曾经是最热门的索尔塔克养子人选。我们以前见过。」

对于幼时曾做为人质在艾斯帕尔达王宫生活的路希德来说,几乎每个有力贵族过去都是他的同学,从性格到长相都了如指掌。不过在那个时候,没有人会看边境国家艾兹森的王子一眼就是了。

「他似乎是跟高弗拉家的朵萝缇亚小姐结婚,入赘成为婿养子对吧。」

「因为古兰维亚公爵家并不是以出生顺序,而是以外表决定继承人。会由他姊姊继承也是这个原因吧,我记得他是茶色头发。」

拥有漫长传统与历史的帕尔梅尼亚王族被称为斯卡路迪奥,拥有愈纯正的蓝色眼珠或金银发色,就愈会被视为够格继承血脉的人。

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就是这样,这不是个光凭身为王的素质、正确性与强悍就能统治的国家。

(所以我才需要梅莉露萝丝,需要拥有银发蓝眼、继承正统斯卡路迪奥血脉的帕尔梅尼亚公主。)

现在之所以能靠武力攻破帕尔梅尼亚的城市,没受到太大抵抗并持续进击,也是因为帕尔梅尼亚人民知道路希德的妻子是自家公主。等他们有了孩子,那个孩子就会成为下一任国王。考虑到观感,他自己避免即位,或是由梅莉露萝丝即位成为女王,等孩子出生再由那个孩子继承王位,是最好的方法。

只要冷静思考,就会涌现无数方案。但是要实行这些方案,路希德就必须与洁儿分手,在适当的时期原谅索尔塔克,再娶梅莉露萝丝为妻,否则那颗镶在帕尔梅尼亚王冠上的硕大钻石•芭比桑黛就不会发光。那颗钻石,据说只会给予始祖奥利葛洛特血脉的继承者祝福。

他的妻子绝对不能是洁儿。

芭比桑黛不会为安迪鲁娼妓的女儿洁菈萝娣发光。

(即使按兵不动,帕尔梅尼亚的有力贵族想必也会陆续前来向我宣示服从。我必须做出选择。不是选择洁儿,而是梅莉露萝丝。)

动也不动地沉入思索之海的路希德,被马修斯的呼唤拉回现实。

「也接获来自前往南塞的杰西德大人的联络了。」

「杰西德吗?」

杰西德率领艾兹森引以为傲的青龙骑士团,已经和麦古尼卡斯一起经由辛瑞吉亚回到艾兹森。因为突击队已经阻止了奥兹马尼亚的侵略,成功掳获王太子纳贾利斯•欧斯做为人质。

欧斯王子现在已经被押到南塞看管。

(不愧是洁儿。她按照自己的宣言,没有花费太多战争费,也不动一兵一卒,得到了最大的结果。)

并未亲自指挥军队,在遥远的凡希坦斯优雅地参加世界会议的同时,她精彩地破坏奥兹马尼亚试图将势力延展至草原的谋略。即便是深知她有多聪明、实行力有多确实的路希德,也不由得对她惊人的智谋感到惊叹。

他已事先嘱咐杰西德他们代管并统整骑士团,控制国内情势。所罗门•索克几乎每天都会送来一叠厚厚的报告,让路希德即便正在异国远征,也能对帕鲁耶姆宫廷的状况了如指掌。

『南部贵族似乎被礼思齐伯爵控制得很好,没有引人注目的举动。反倒有很多人对在帕尔梅尼亚的特权深感兴趣,想马上派私人军队到陛下麾下,藉此求得在帕尔梅尼亚的地位。』

看着充满恶意讽刺的报告,路希德总是只能苦笑。不过祖国没有发生叛乱的迹象是好事。

「高弗拉家与拜恩家都是与王家关系密切的名门,而这两家都对陛下屈膝服从了。看来攻破毕雍奴之后,会有更多人跳船求生吧。」

「的确是这样没错……不过马修斯……」

路希德无论如何都无法忽视从刚才就一直缠在自己脚边的那一头猪。

的确,长期行军的时候,有时除了马以外,也会随军带着猪、牛、鸡等牲口。但是这头猪特别亲人,而旦还有人帮它穿上整齐衣物,戴着散步用的项圈。

「这头猪是怎么回事,赶快交给厨房处理吧。」

全身被狐毛裹得圆滚滚的黎戴斯掩着鼻子说。

「不行!」

马修斯脸色大变地护住那头猪。

「这是我重要的宠物,不可以吃!」

「什么宠物,那不是猪吗?」

「那是猪吧?」

「这是猪,有什么问题吗?」

马修斯一脸坦然。那头猪的毛色确实光鲜到不该拿来食用的地步,甚至可说是亮丽过头了。

「马修斯你啊,这段时间一——直带着这头猪到处走对吧。你才会成为士兵们的笑柄哦。」

「我是圣职人员,就算这是家畜,怜悯慈爱所有生命就是我的职责。」

「你不是会吃火腿吗?」

路希德干脆地说出对宠物而言十分残酷的事实。

「你是从哪个市场买来的?」

「不是市场买的。有一天我回家的时候,它就已经在我家里了,宛如神谕一般。」

那就只是非法入侵而已吧?黎戴斯这么说,但马修斯听不进去。

「那你从圣•安琪莉失踪之后,一直跟那头猪在一起吗?」

「是的。」

「你带着猪一起回到伊力卡?」

「当然。」

他本以为马修斯经历了一场被前弟子追杀的严肃逃亡,实际上好像根本不是那回事。

「没这回事,现在尤基姆依然等着取我的项上人头。交还古冈托拉斯的瞬间,我或许就会没命了,哈哈哈。」

「你笑什么笑啊。」

总之,如果不在跟洁儿会合之前安顿好这头猪,它肯定会被做成精美的烟熏食品。以那个女人的性格,她不只会吃了它的肉,还会用猪毛制作一百把牙刷。

受到黎戴斯以高跟靴无情地对待后,猪气得跑走了。

「受不了,真是一刻也大意不得,不管是那头猪、马修斯还是那个所罗门都一样。」「你在说什么啊。」

「大家都拚命想引起您的注意力啊,王兄。马修斯也是,他之前可是把那么精致的金怀表送给了您呢。」

那个金怀表已经回到原主手中。今天早上马修斯前来告知主人起床时间已至,将路希德叫醒时,金怀表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不过这对黎戴斯来说好像不是重点。

「不过,我也为王兄构思了一份珍贵大礼。」

「礼物?……有必要吗,现在又不是我的生日。」

在星教会圈,出生日期会决定自己的守护圣人是谁,因此比起其他宗教更重视生日,也有赠送礼物庆祝的习俗。

「礼物现在还是秘密,需要费一番工夫才能准备好。」

黎戴斯在唇前竖起食指,呵呵笑了起来。

「我的

礼物非常了不起哦,谁都模仿不来。王兄肯定也会很惊讶。」

「什么啊,你这家伙真恶心。不管你给我什么,我都不会给你任何东西喔。」

「没关系,是我自己要这么做的。」

黎戴斯抿嘴笑着,与其说是在策划什么阴谋,他更象是期待明天去远足的小孩子,让路希德不由得放松警戒。

(不行不行,这家伙背叛过我。虽然他现在像个毛茸茸的不倒翁,但或许也只是为了让我失去戒心。)

即便如此,看着黎戴斯认真跟马修斯的爱猪悠哉打闹的模样,他也觉得自己好像在杞人忧天。

已离开此处的马修斯是为了请他去帐篷一趟而来,于是路希德走进马修斯住的帐蓬。接下来的谈话,他不希望让旁人听到。

「那么,您真的要去弗多南大神殿吗?」

马修斯马上进入正题。路希德在马修斯为他拉椅子之前,就摊开折叠椅自己坐下,马修斯则坐在简易床铺上。在这种急行军之中,只有将军层级的人获准使用床铺。

「我是认真的。」

「的确,那里距离毕雍奴只有一天的距离,可是……」

他语带犹豫。

「我明白。我有现在的声势,是因为得到教会派的卡裴兰支持。但是,星教会与神殿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宗教。要是卡裴兰知道这件事,他不可能会欣然同意。」

既然您都明白……马修斯这么说着,神色浮现阴霾。

「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原本就是以自古流传至今的精灵崇拜为大宗,听说到了现在,王族的斯卡路迪奥仍因宛如精灵的容貌而受到偏爱,也就是拥有银发蓝眼。但是,假如您现在离开军中……」

「一方面也是因为镶在帕尔梅尼亚王冠上的芭比桑黛的问题。主流传说都提到,没有被那个星石精灵选中就无法继承王位,而我当然没有那样的资格。」

「所以——您才要前往神殿?」

路希德想了想,说出他至今为止的思考,也就是进入洛兰特、掌握帕尔梅尼亚霸权后的事。

「按照这个战况,只要没发生什么重大变故,索尔塔克应该会落败。我们攻破毕雍奴、包围洛兰特的时候,他或许会发出退位宣言。」

「而您会凯旋进入洛兰特,实现七年前您跟我在那个城市里的廉价酒馆中做的约定。」「没错。」

听他提起怀念的过往,路希德的脸上露出笑容。

「我不是帕尔梅尼亚人。无论是贵族背叛国王前来归顺,还是现在我军被容许待在帕尔梅尼亚境内,都是因为他们认为梅莉露萝丝站在我这边。」

「没错,索尔塔克拥有最终王牌。假如他宣告现在身在凡希坦斯的王妃是冒牌货,本人一直留在洛兰特,您就会完全变成侵略者,路希德陛下。」

「索尔塔克应该还不会这么做。与我全面展开争斗也没有利益,他应该正在那座艾斯帕尔达王宫的深处,思量能够和平退位的时机。」

马修斯将声音压得更低,说道:

「您前往神殿想得到大神官的谅解,是为了洁儿殿下吗?」

「……!」

「按现在的情况,您为了得到帕尔梅尼亚的王位,就非得舍弃洁儿殿下不可;但是如果选择洁儿殿下,就得不到帕尔梅尼亚国民的支持。因此您并非造访星教会,而是要造访现在依然受到帕尔梅尼亚人民深深崇拜的精灵信仰总殿,希望能得到认可——我有说错吗?」

「不,没有错。这样。」

路希德真挚地点头。

「但是为此,您需要星教会的同意。」

「没错,我需要你和帝迪耶同意。」

「关于这点,帝迪耶阁下已将帕尔梅尼亚战略全权交给我负责了。他想必不会有好脸色没错,不过好不容易推举起来的您如果声势一落千丈,这些功夫就白费了,也会影响到那位大人今后的布局。」

「那么,我可以去吗?」

「在做出结论之前,我想先跟您谈一件事,那就是关于弗多南大神殿这个存在。」

路希德点头。原本就是为了谈这件事,他才会放着包围网不管,来到马修斯的帐篷。

「那座山的高度在这个地方首屈一指。只要到那附近,您就会看到那座山被广大树海包围,几乎没有人会接近。」

「是信仰的缘故吗?」

「这也是一个原因,不过主要是传说一旦进去就无法活着回来。因为会迷路。」

几百年前爱德里亚灭亡后,众多爱德里亚人遭到被奉为残虐王的米德雷德追杀,逃进了那片树海。米德雷德也派兵进入树海,但据说没有任何一个人归来。

「在那个地方……」

「听说每踏出一步方向感就会乱掉,最终会抵达并不存在于此世之处。据说现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操纵魔法的只有神官,就算整个树海覆盖着保护那座山的大型魔法也不足为奇。」

「魔法……」

这实在是个过于笼统的回答。但是在长久以来的草原生活中,路希德知道这个世界是由许多言语无法解释的事物所构成。

这世上有神,也存在着不可思议的现象。

就算将这一切概括而论,统称为魔法,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意思是,那里是不可侵犯的吗?」

「是的,在漫长的历史之中,就连那位被称为武装法王的汤马斯•费林格猊下也一样。他曾两度派兵潜入,最终还是放弃镇压弗多南山。谣传山里隐藏着连钢铁法王都会心生畏惧的事物。听说费林格一世是唯一一个拥有具体性别却见到大神官的人,但他在树海失踪了三天三夜,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树海入口。后来他一生都不曾提起在树海里发生了什么事。」

汤马斯•费林格也被称为身穿教袍的将军。他也是将星教圈扩张到史上最大的知名能人,将地方土著信仰全数与星教统合,扩大势力版图。

然而,连这样的男人都无法对神殿出手。

「树海就是如此危险而不可思议的领域。没人知道您是否拥有神的庇护。」

「是啊。我既不信仰神殿,还会伤人性命。他们最厌恶我这种充满血腥味的战士了。即便如此……」

路希德继续说道。来到这里之前,他自身的意志早已坚毅不摇。要在不娶梅莉露萝丝的情况下得到帕尔梅尼亚国民的支持,就只有这个方法。

他一定得去确认这个问题。

「你也愿意跟我一起来吗,马修斯?」

大概是早已预料到路希德这句话,马修斯并不特别讶异。他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露出淡淡微笑。

「与您相遇后我曾数度浮现的感受,又在这一刻浮现了。」

「什么感受?」

「我在想,这也是命运的一环吧。」

路希德眨眨眼。

「因为我深切感受到万物趋势都在帮助您。陛下,我过去曾经从那片树海生还。」

他说出了惊人的事实。路希德停止眨眼,凝视着马修斯。

「真的吗!?」

「是的,以前我曾经带着古冈托拉斯,将妻女的尸身运往该处。不过很遗憾,我并没有看到神殿……」

也对,如果是神殿周围的树海,无论是索尔塔克的异教徒狩猎军还是法米玛司骑士团,想必都无法进入。

「这样啊,你的妻子是异教徒……她信仰的是精灵吧。」

「内人以前住的村子也在树海附近,大概是打算在情况危急的时候逃进去。古冈托拉斯也留在那里,但是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抵达同一个地方……」

按照马修斯的性格,他不可能留下任何记号。而且地点还是在树海,无论尤基姆有多么希望继承古冈托拉斯,即便他从马修斯口中问出地点,应该也不会冒险前往。

就在此时,帐篷外传来剧烈的吵嚷声,黒龙骑士团团长渥尔特一脸兴奋地赶过来。

「陛下,毕雍奴市长回应了劝降!」

这在实际上也宣告了路希德已经几乎镇压大半帕尔梅尼亚。路希德说了声「很好」,一拍膝盖站起身。

「从市长手中拿到钥匙后,立刻就出发。之后的交涉交给渥尔特处理。这样我们至少能离开军中三天吧。」

「那么……」

他点头回应马修斯的视线。

「树海算什么?都来到这里了,我们就登门拜访神圣不可侵犯的弗多南神殿!」

结果洁儿没能与琪琪见面。

算是她监护人的哈克朗王说,洁儿姊妹重逢的时机还没到。

「要是琪琪得知你的现状,肯定会要求我做点什么。那是出于她对你的爱。但是,我无法出手。身为这个国家的国王,我既不能为你调动军队,也无法提供你雇用佣兵的资金。」

他说,看到哈克朗受到自己请求仍没有采取行动,琪琪想必会深感失望。然后,她会不顾一切想跟着洁儿走。

(不能让她做这么危险的事。)

洁儿赞成哈克朗王的想法。她继续像现在这样,过着被哈克朗珍视的生活比较好。基于对亲人的爱,以及恐怕还

有比这更强烈的理由,哈克朗想好好保护她。而且她也有这样的权利,毕竟琪琪与赫丝是凡希坦斯王的侄女。

但是洁儿不值得蒙受这样的恩惠,因为洁儿不是卡露莲席思的孩子。在哈克朗派人寻找卡露莲妈妈行踪时的调查中也明确指出,凡希坦斯的两位公主中,没有人是银发——

哈克朗说,在一切结束的时候……例如她舍弃梅莉露萝丝的名字,恢复本名洁菈萝娣的时候,他很乐意将她接到凡希坦斯。也就是说,不管是随便接受或拒绝自称梅莉露萝丝的洁儿,都会演变成外交问题。

尤其以现状来说,她的丈夫路希德接受教会派的支援,正与星格里欧骑士团在帕尔梅尼亚国内北上攻打索尔塔克。洁儿在哈克朗的善意协助下,数度得到与霍克兰德、摩塔尼亚等国的大使(实际上大使是那位锡特王所要求的美女,所以她找的是随行的副大使)交谈的机会。

尽管多少有些莽撞,洁儿仍然决定踏上这趟世界会议之行,理由之一就在于此。原因之一当然是刻意让国内唱空城,诱使奥兹马尼亚大意,但另一个原因就是为了准备攻陷帕尔梅尼亚离开国内的丈夫,警告各国大使『现在请不要对艾兹森动歪脑筋,当然也请不要帮助帕尔梅尼亚王』。

就算有哪个国家想阻止路希德得到帕尔梅尼亚王位这个至高无上的桂冠,也不可能在法王跟前向索尔塔克送出支援。毕竟支援路希德的是教会派。洁儿只要提醒他们不要忘记这一点,并强调自己的丈夫是多么有能力,暗示他们支持艾兹森会有好处即可。

与吉奇一同启程离开琉璃玻璃都市之前,洁儿整天都忙着为这件事奔走。到了法王踏上回到伊力卡的归途,会议也随之结束的那一天,她才偷看到与珍兽宫中的巨大河马一起在毛皮上午睡的琪琪一眼。

琪琪一点也没变。她似乎相当受到哈克朗疼爱,脸色比生活在安迪鲁的时候更红润。

这样就好,这样就足够了。洁儿将油然而生的几许寂寥按捺在心中。总有一天,因重逢而狂喜互拥的日子一定会到来。在那之前,她要稍微忍耐。

(没错,距离我舍弃梅莉露萝丝这个名字的那一天不远了。到时候再用力挥着手与她相会吧,带着我往日的名字。)

而今洁儿已经远离凡希坦斯,经由奥兹马尼亚一路前往艾兹森。

但是,她与打着梅莉露萝丝王妃名号的一行人分开行动。对于嘉亚泰葛丝和莉莉卡她们,她的说法是自己必须秘密回到帕尔梅尼亚。实际上,她们认为洁儿是『丈夫与生父兵戎相见的可怜公主』,因此当洁儿说自己想秘密回到帕尔梅尼亚说服父亲索尔塔克,她们都没有起疑。

『麻烦你了,莉莉卡。抵达南塞后,请你把这封信交给萨拉密司和凯缇库克。』

洁儿委托了最信赖的心腹莉莉卡办这件要事。现在她应该穿着从未穿过的豪华王妃礼服,在六驾马车中摆着架子,扮演洁儿的替身。

「吉奇,那一带就是与伊瑟洛的国境吗?」

洁儿拉着胯下马匹的缰绳,指向遥远东方的群山。

「没错。」

「那么,我们快到匹贾了吧。」

因盛产铁而出名的列昆山脉正好中断的这一带,是艾兹森、伊瑟洛以及奥兹马尼亚三国的国境。匹贾就是关隘城镇。

洁儿打了个小喷嚏,发着抖,感觉到背后在流汗。现在洁儿在外套下方穿着貂皮,也戴着厚厚的手套与毛帽,然而无奈的是,在这个季节中最寒冷的时期,于北方旅行还是很需要体力。

「你跟格列凡旅行的时候没来过这一带吗?」

「有……可是格列凡在这一带没有到处走动,大部分时间都在城镇里。」

「因为他在边境会引人注目。毕竟他跟我长得很像,他不想被人指指点点的吧。」

吉奇总是轻易提起格列凡的名字(就像提起关系亲近的亲戚一样),但坚持不知道他的行踪,什么也不肯告诉她。

好冷。她心想,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长时间暴露在户外空气之中的难受感了。大概是这几年一直以王妃身分过着贵族生活,无论是精神还是肉体都不再敏锐了。

(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以前每天都要通过两个城镇,冬天也会在野外露宿。格列凡不知为何很清楚哪里有可以过夜的地方,象是积有地下水的洞穴或温泉,所以我也曾抱着被地热烘暖的石头入睡。)

快回想起来吧,想起那时敏锐的野生直觉。

洁儿喝叱着自己。以前每天只想着吃饭跟睡觉地点,得快点想起那时候的感官能力。

而且现在也不完全只有痛苦。在冬季旅行确实很难受,但他们有哈克朗王准备的旅费与骏马。一想到在接下来要去的地方有什么在等待,她就无法按捺住内心的兴奋。

『好,那我就带你去吧,去你的故乡【墓园】。』

那时候吉奇这么说。

派搏特团的首领吉奇•巴隆。本名为尼兰的他,是草原部落长老的强古•嘉顾最小的儿子。数年前,他在帕鲁耶姆差点上绞刑台的时候被洁儿所救,因此发誓效忠洁儿,之后一直做为密探担任她的左右手。

但是洁儿从吉奇口中得知,那场乍看是偶然的相遇,其实是种必然。

「我以前跟你见过一次面,并且被你救了一命。」

他说,由于遭到父亲强古•嘉顾疏远,他年轻时曾离开草原,在世界各地随心所欲流浪。在那段期间,他因为某些缘由与【墓园】扯上关系,在墓园的村里中逗留了一段时间。他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洁儿。

「接下来我们要前往的也是这样的地方,那就是我与你相遇的秘密小村。你还记得吗?」

被他这么问,洁儿静静摇头。

「我不清楚。但我有搭船的记忆。」

「没错,必须坐小船才能抵达那个墓园。而且还要看季节,如果是在有水的季节就坐船过去,此外的季节基本上都是封闭的。」

「那我们也要坐船吗?」

吉奇说,冬季水流干枯,所以只能用走的通过水道。

他们将马寄放在附近村落,接着进入山中。吉奇说,这一带的村民都是从前与墓园有关者的后代。要是遇到可疑人物(例如狩猎异教徒的士兵),就会诱使对方在家中逗留,再下毒处理掉。在数百年间,墓园一直被这样守护着。

在仅有枯树枝与尘土的不成形道路上,洁儿一心只想着往前走。这么做的同时,小时候总是追逐着格列凡背影的感觉,开始化为热血涌回体内。想必是因为吉奇和格列凡很像吧。其实像现在这样看着他,就会发现他们的背影一模一样。

忽然间,一只野兔从眼前穿过。她马上捡起小石子,固定在投石器的弦上投出去,被砸烂眼睛的兔子一下子就倒下了。

「啊。」

坦白讲,连她自己都很惊讶。对拿不动沉重武器的妇孺来说,投石器是旅行用具之一,但她没想到身手竟然还没退化。

「干得漂亮。若要流最少的血杀掉猎物,这是最好的方法。」

洁儿点头。如果用箭或是小刀杀掉走兽,有时候会因为流太多血而惊动山神。这是格列凡教她的事。

「这下就有个不错的见面礼了。这一带的守门人会观察杀死走兽的方法,判断对方对山的了解有多深。」

吉奇说完便将兔子的前脚跟后脚绑在一起,扔进背上的皮袋。

「你的表情很棒,洁儿。就好像刚从冬眠中醒来而饥肠辘辘的熊。」

洁儿保持沉默。即便在这种急行军之中,吉奇的呼吸依然没有丝毫紊乱,还真是可恨。

「你露出那种表情,现在是在想什么?」

「我在想路希德。」

洁儿的回答似乎相当出乎意料,吉奇瞪大眼睛。

「我们已经有快半年没见到面了嘛。」

呜呜呜呜,她发出闷哼。

「我每天都会作梦,梦见睁开眼睛就会看到路希德睡在身边,我不由得想再次躺下,但会马上怀疑起这是不是梦境,这是不是真的路希德。」

「所以呢,你怎么做?」

「我会脱掉他的衣服。」

吉奇失笑,但她继续说:

「因为他说不定跟我一样,也是长得很像的冒牌货呀。关于这个问题,由于路希德肋骨的形状、锁骨粗细、鼠蹊部大血管的位置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只要检查这些部分就好。」

「……那么,你脱了路希德的下裤之后又做了什么?」

「我摸遍了他的大腿一带。」

吉奇再度呛咳。

「他那一带的血管特别密集,会发出噗通噗通的声响。我不会认错。」

「……他真可怜。」

他好像轻声嘀咕了些什么,但洁儿听不太清楚。谈着谈着,她开始觉得路希德好像就在身边一样,忍不住兴奋了起来。

(插图91)

「梦中的路希德总是有点消瘦,所以我觉得必须赶紧去厨房,端猪肉过来给他吃。」

「猪肉……」

「接着我会打发一大堆蛋,

掺入没有杂质的蜂蜜与奶油做成蛋糕,把成品用力塞进路希德嘴里。」

「……呃……嗯……?」

「然后看着路希德,我就觉得他散发出好好闻的味道,忍不住好想舔。」

「想舔?」

「因为只要看着他,我就会饥渴难耐!」

她握紧拳头。

古奇没有回答,对着他的背影,洁儿带着十分认真的神色继续说:

「我饥渴难耐,于是大喊着『啊——真是饥渴难耐!』并一口咬上路希德,然后每次都会在这个时候醒来。」

「真期待你付诸实行的那一天。」

「真的吗!?也就是说,我果然还是采取实际行动比较好吧。」

洁儿呼出炙热的气息,深有所感地说:

「我已经发现了。长久以来我都不太明白恋爱是怎么一回事,但现在分隔两地后,我总算能体会到恋爱的感觉。」

「哦?」

「那跟食欲很像。」

没错,自己现在就象是刚从冬眠中醒来而饥渴的棕熊。如果能和路希德重逢,她想二话不说扑倒他。

「我想将那个人拆吞入腹。」

「……你的形容方式很贴切。」

总之,再怎么饥渴也不要对着山大喊。受到吉奇如此叮嘱,洁儿乖乖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形容方式,常常受到路希德订正。

「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会说『拜托你别再讲了』。我明明就很认真。唉,我的确不擅长作诗,口才也不好,但至少在我发情的时候听我说话嘛。」

「我觉得问题在于你的发情方式。」

吉奇的忠告很中肯,但洁儿神色忧郁,好像搞不太懂他的意思。

「你就把男人的请求听进去吧。那是他一生一世的请求。」

「那女人的请求就不该听吗?」

「女人一生一世的请求都不是什么好事。」

宛如尝过世界上所有酸甜苦辣的贤者一般,吉奇这么说。

「为什么?」

「因为会让人粉身碎骨。」

洁儿在心里「哦」了一声。以鲜少提起私事的吉奇来说,这真是意味深长的忠告。

「……原来吉奇也谈过恋爱吗?」「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

「没有啦,只是想问一下。你跟格列凡长得一模一样,我却一点也不了解你。」

其实,她是为了可可才想问这个问题。算起来是吉奇义妹的她,同时也是他的未婚妻。但是在两人之间,看不出比同伴更深的情感。但是至少可可似乎对吉奇相当倾心……

「——虽然只有一次,但以前我曾经在一个女人的要求下,与她共度一夜。那时候我还年轻。大概是那个女人看起来实在太过不幸,我被她打动了吧。」

「所以你并不爱她吗?」

「那个女人说她爱我。不过大抵来说,女人在这方面比较早熟。我那时候还不太懂这种事。」

这种说法听起来很过分,不过应该是他毫无掩饰的真心话。

「那是在你几岁的时候?」

「十五岁。」

「……的确很年轻。吉奇现在几岁?」

「三十七、八岁吧。我没怎么认真记年龄。」

他比想象中年轻得多,洁儿吓了一跳。

「男人必须到岁数增长后,才懂得享受女人的爱情。这是我一贯的理论。无论在什么时候,随波逐流都不会有好结果。」

「后来的结局是什么?」

「那个即将出嫁的女孩怀了我的孩子。」

这或许真的称不上什么好结果。再加上另一个问题是,那个女孩跟吉奇并没有结婚。照理说在大部分情况下,婚事就此告吹,女方则连同腹中孩子的父亲一同接进女方家庭,这就是草原部落的习俗。

或许有什么非常不得已的苦衷,或者是对方一定要娶那个女孩吧。婚姻无论何时都只是政治的手段。更何况吉奇还是那位强古•嘉顾的小儿子,本该是很有可能继承部落的身分。

然而,他却遭到父亲疏远。

「难道说,你就是因为这样才被嘉顾大老放逐吗?」

「你真敏锐。这也是原因之一。在草原上大多由幺子继承,但我终究还是被排除在人选之外。我过继给可可的爷爷所在的泛树族当养子,也是在这个时期。不过父亲之所以疏远我,并不是因为我害族里的女孩怀孕。」

「不然是为什么?」

洁儿追问。为了问出问题核心,有必要兜着圈子询问吉奇周遭的情报。

问题核心。

换言之,就是格列凡与吉奇究竟有什么关系。

「别急,你马上就会知道——就在前面了。」

她与吉奇一起走下好几个陡峭斜坡后,来到一条铺满碎石子的路上。洁儿看出这是一条枯竭的河。要到相当高的地方才有树木生长,看来这条河平时的水深超过一个成人的高度。

「走这边。」

他前进的方向有一个小洞穴。那是个狭窄到一次只能容,个人勉强钻入的洞。

「夏季期间这里会被水淹没,就算下雪,也马上会被雪融后的水盖过。干枯无水的时间只有这半个月。」

听到他这么说,她模糊回忆起往事。格列凡曾说,只有在山木兰凋谢之前才能用这条路。因为山木兰的花期结束时,山岭的积雪就会融化,干枯的河流将再次恢复原有的水量。

穿过没有任何照明的洞穴途中,有时候会闪过一丝光线。刚开始她以为是什么金属,凑近察看才发现猜错了。

是古代文字,在残存于地表的神殿或遗迹中偶尔会见到。这是构筑魔法所需的葛玛利克。

在上古时代。确实曾有魔法存在,与无名的无数神祇之间也曾保持密切联系。过去的人们曾经过着这样的生活。

但是,当今世界上能用魔法的,只剩下极少数的贺斯佩里安。谣传他们是人与精灵之间的孩子,大致上没有性别,不受这个世界的时间束缚,活过无数时光……

「马上要到了。」

吉奇的声音让她的心脏怦怦一跳。

(马上……就要抵达墓园了。我过去成长的地方,据吉奇说我跟他相遇的村里,以及与格列凡、乌兰加、基摩•帕帕拉奇关系密切的秘密组织。)

『住在墓园的人们』。

据说他们信仰现在几乎已经无人知晓的月时代邪神,用失传的古神之名为收养的双胞胎其中一方命名,加以教育以取代本尊。顶替本尊的墓园孩子是多么恐怖,亲眼见过乌兰加的洁儿再清楚不过。

墓园。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

他们支援索尔塔克的真正目的到底是什么?她从哈克朗王口中听到的内容是真的吗?

格列凡究竟是什么人?

(……啊……)

深邃林木的层层枝叶交织出无数阴影,从中穿越而出后,光线便照到眼前。洁儿心想:他们走到外头了。

豁然开朗的视野中,出现了一整片被银白覆盖的自然风景。而下方铺满淡褐色枯草,几乎看不到地面。

眼前只有村子的废墟。

「没有任何人……」

「他们似乎是在一年多前放弃了这里。」

拔起一把枯草的吉奇如此说道。只要观察人走过的道路,就会知道从多久之前开始无人使用。他就是在调查路上杂草的生长情况。

「墓园的村里原本就散布于全大陆。这里是他们待得比较久的一个村里,但为了藏匿行踪,按戒律规定不能在同一处居住二十年以上。」

「那么,居民现在到哪里去了……」

「他们并不会移居到全新的地点,我听说大多会回到同样在几十年前抛弃的村里。曾经存在于此的亡灵去了哪里我就不清楚了……但我有头绪。」

吉奇缓缓踏雪前行,伸手搭上崩塌小屋旁的水车。流水已枯竭,水车也大幅倾斜。

「那时我正好就是在这附近被你救了。」

「在这里……?」

「——我差点死的时候,你替我求情,说你自己不该说出情报,因为你以为我是格列凡……」

……也就是说,自己曾在某处遇到吉奇,将他误认成格列凡而说出了这个村里的情报。

「为什么你那时候不惜拚命,也要找到这个村里?」

「大概,是为了赌一口气吧。」

他象是要甩落什么似地用力摇头。

「我的父亲强古•嘉顾,是被称为草原霸主的伟大男人。他有十六个小孩,我的母亲是布留角族族长的女儿,是他的第八位妻子。她嫁过来的时候十五岁,生下我是在十六岁。」

他的语气带着一点寂寥,听起来更像独白。

「族里的人也认为,从血统来说,既然生下的是男孩子,那么应该就会由我成为辉龙族的继承人。毕竟在草原上,按照惯例是由幺子继承。实际上,其他哥哥都入赘到其他家族或部落了。

但是父亲并不爱我,在我出生后就宛如将我放逐一般,主动疏远我。听说他从来没有抱过我

。」

「为什么……?」

「洁儿,你知道为什么双胞胎在这个世界上会遭人忌讳吗?」

与格列凡十分相似的嘿眸,紧缠着洁儿的视线。

「……听说是因为会毁灭家庭。」

「没错。但这不纯粹是迷信,也有一部分是事实。」

洁儿点头。如果从哈克朗王口中听到的墓园的做法不假,那么墓园的亡灵会完美顶替双胞胎的另一半,占据那个家庭。就像乌兰加和欧露帕莉娜那样。

「墓园这个集团是何时出现,整体上又有多少人,这些都不得而知。唯一知道的是,墓园可以刻意制造出双胞胎。」

「刻意制造……!?」

「没错。墓园原本就是异教徒集团。他们谨守古老信仰,至今依然冠以名讳遭剥夺的诸神之名。他们信奉的是被星教会认定为邪神的神祇——一切都是为了魔法。」

(魔法……!)

「失落的文明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诸如葛玛利克、被抹消的神祇、流向异界的洛克玛丽亚奔流等,听说在墓园居民中,有一部分的人能够使用这些力量。在很久很久以前,有好几种方法可以发动魔法,但几乎所有手段都失传了。」

「『几乎』的意思是,还留下一种方法对吧?」

能用的人很有限,就只有神官。」

所谓的神官,指的是在帕尔梅尼亚与教皇领绵延的西方诸国之间,几乎正巧座落于国境上的弗多南山中的圣职人员。

现在这块大陆有一半属于安卡里恩星教的信仰圈,除了伊瑟洛周边区域以外,在各国都被奉为国教。但是有个国家并未独尊星教,而是同时承认两种国教。

那就是帕尔梅尼亚。

「弗多南山是被广大树海与深不见底的峡谷环绕的高山。常人绝对无法抵达,无论多么威猛的军队都无法靠近,可说是一座神山。住在那里的神官全都是没有性别的人,一般被称为贺斯佩里安。你应该听过吧?」

「我听过。」

曾几何时,她曾听蜜瑟罗黛提过。有精灵会寄生在人母腹中,他们被称为贺斯佩里安,只要存在量没有耗光就不会死。

「差不多在一千、一万人里才会出现一人……不对,或许更少见。他们以非常普通的方式从人的肚子里诞生,一旦发现他们没有性别,就会被下界贤者带到弗多南山,在那里活到寿命告终。」

洁儿又点点头。

「据说在人的肚子里,存在着好几颗尚未形成生命的卵状物。但是大抵而言只有一个拥有成长的力量,大多数的卵都会在被破坏后消失。当失去附身物的精灵混进这类未成形的卵中,有时候就会得到肉体,诞生成为新生命。

墓园利用这个机制,刻意创造出双胞胎。」

吉奇这么说。

「这种事怎么……」

怎么可能做得到——洁儿对于精灵的知识,并没有多到足以如此断言。而且吉奇的说明有条有理,十分具有说服力,让人忍不住会信以为真。

「那些人的手段十分巧妙。首先,先将亡灵伪装成医生或侍女之类的身分,送到他们打算搞鬼制造双胞胎的女人身边。接着,会在那里打造容易召唤精灵的『庭园』。」

「庭园……」

「这只是一个称呼,我不知道实际上是怎么回事。但是据说在那个庭园里生活一阵子后,精灵很容易就会钻进女人的肚子里。」

「然后就会形成双胞胎……?」

「成功的话就是了。」

「另一方就是贺斯佩里安吧?」

「我只是说很多案例是如此,不见得世界上每对双胞胎都是墓园动手脚制造出的小孩。」

但如果是双胞胎的话,必然会被当成禁忌之子处理掉吧。而那个婴儿就会按照当初的预定抵达墓园。

「那个……如果孩子是贺斯佩里安的话,有没有可能会被神殿的下界贤者带走?」

「大致而言,情报传进他们耳里之前,墓园的亡灵会先来带走。听说孩子一生下来后就会直接处理掉,甚至不会让母亲看一眼。」

谈着谈着,洁儿慢慢理解到……他现在为什么会跟自己提起这种事。

自己身边的双胞胎实在太多了。路希德与黎戴斯、欧露帕莉娜与乌兰加、哈克朗王与不知去向的妹妹,还有与吉奇长相相似的格列凡,以及自己与梅莉露萝丝。

双胞胎(以及疑似双胞胎的组合)如此之多,表示有几对是墓园有目的地插手造成的结果「吉奇你也是这样吗?你跟格列凡……之所以长得这么像……」

吉奇望了过来。他那只左眼的瞳孔外围罩着一圏银白,宛如要射穿洁儿一般注视着她。愈看就愈觉得那只精灵眼性质殊异。

(那么,吉奇其实是贺斯佩里安吗?)

「我是混血。」

「混血?」

「就算拥有精灵眼,我也不是贺斯佩里安。事实就是,我有孩子。」

「这么说来,你刚才的确提过这件事。也对,神官是具有肉体的精灵,所以没办法生下人类的小孩吗?」

「不,贺斯佩里安也有很多类型,有些也会变成拥有具体性别的人类。」

原来还有这种事?洁儿瞪大眼睛。

「我并不只是因为这只眼睛而遭到父亲疏远。但是我的母亲怀了父亲的孩子后,确实是多胞胎。我父亲知道墓园的存在,担心自己的妻儿被墓园动过手脚。于是孩子出生后,他便马上带走,接着过继到墓园无法干预的地方。这是为了防范草原被墓园任意操弄。」

然而经由某人之手,送养的格列凡还是被墓园带走了。不过本该成为强古•嘉顾继承人的吉奇也被过继出去,因此就算掉包也没有意义,格列凡肯定失去了用途。毕竟格列凡是为了顶替当上草原霸主的吉奇而准备的替身。

(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带着我到处旅行吗?他的职责就是将生活用品送给同样失去作用的孩子,或是墓园的村里?)

啊,格列凡果然是吉奇的双胞胎兄弟,洁儿这么想着,胸口涌现了一股热流。所以他们才会这么相像。吉奇的嗓音也是*只要没有隔着面罩,听起来就跟格列凡十分相似。还有他们的发色,颧骨的形状……

「我一直以为自己之所以不被父亲承认为继承人,是因为我不是父亲的孩子,是母亲与人私通的缘故。但是排行高我一个顺位的哥哥强古•泰金故意告诉我说,这是因为我是墓园的禁忌之子。他老是大言不惭地说,多亏我离开他才不用入赘,未来将会成为辉龙族族长。

禁忌之子也就是双胞胎,这表示父亲认为我是因墓园动的手脚而诞生,很有可能成为墓园的爪牙,因此对我保持瞽戒。

我开始满心只想前往墓园。我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揪出害我被蔑视至此的元凶,这样的野心在我心中熊熊燃烧,也有一半是出于自暴自弃的心情。哎,毕竟那时候我还是个小鬼头。

从草原出走的那几年,我所做的只有到处流浪。在那段期间,当我为了得到情报而出入各种地方,便渐渐有一大批人聚集到我身边。于是我成立了派搏特。*人就像被谁都看不到的力量操纵的悬丝傀儡,我需要一个能够斩断丝线的组织。(编注:「派搏特」的原文「パペット」即为傀儡木偶之意。)

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几年,从你的年纪倒推回去比较快吧——我在这个季节遇到了你。在山脚下的城市中,你把我误认成格列凡而抱住我。这就是命运的齿轮咬合的开端。」

「我把你误认成格列凡……」

「没错。那时的你十分凄惨。你好像一边哭一边不停寻找格列凡,已经筋疲力尽了。你的鞋子破了洞,看起来很冷,所以我带你去打铁铺请人用马鞍皮革帮你补好。结果你说,你不是格列凡,你是谁?」

我没想到亲切待人还会因此被怀疑……他苦笑着这么说。

恐怕是因为格列凡不会做这种事,年幼的自己因此感到困惑吧。直到被卡露莲席思收养,遇到琪琪与赫丝之前,她几乎不曾受人温柔对待。

「我从你口中问出刚才那条捷径,偷偷潜入村里。不出所料,一下子就被逮到了。喏,我当时头部以下都被浸到那边的水车储水池中,差点冻成一个大冰块。因为在村中不能见血。」

「为什么?」

「因为精灵。这一整个村子都是庭园。你明白吗?」

他将精心打造以便召唤精灵的地点称为『庭园』。但是没想到墓园本身也是一个巨大的庭园……

「我想只要凝目细看,大概就会看到这附近存在着奇妙的事物。象是蓝色花朵、凝结了蓝色露水的莲叶、一整排石头小马、长着羽毛的金珠等等。」

「蓝色花朵……」

「你以前说不定也看得到。人所信任的事物愈少,能看到的就愈多。小孩子常常看到精灵尾巴也是这个缘故。在这个墓园的某处开着一条与异界相连的通道,留有照理说已经消失在彼岸的洛克玛丽亚,所以这里才会有精灵存在。」

吉奇说,是洁儿救了差点遭行刑冻死的他。而村里中的人放过他的

交换条件,就是将工作交给他与他的派搏特团。

「一方面也是岀于温情吧,因为我也是墓园的孩子。不然照理说被杀掉也不奇怪。命运真是奇妙。」

洁儿走过据说是自己救了他的那个水车旁,踏过银雪与枯草走了一小段距离。但是,她到处都找不到长着蓝色花瓣的花或是奇妙生物。

在许久以前,年幼的自己也曾看得到那些事物吗?但是跟在村里中接受教育的乌兰加那些人不同,她一直跟着格列凡在各地流浪。假如她是为了与梅莉露萝丝交换而生,何必故意让她过着贫贱的生活,浑身脏兮兮地四处流浪呢?

(格列凡到底为什么要带着我到处走?而我真的是梅莉露萝丝的姊妹吗?如果是这样,格列凡为什么要带我到卡露莲妈妈身边……)

仔细想想,尽管卡露莲妈妈是墓园的相关者,却拒绝将她交给王宫,因而被基摩•帕帕拉奇除掉。

母亲在想什么呢?而洁儿的亲生母亲究竟是谁?

「欸,吉奇,我看不到精灵,到处都感觉不到存在的气息。看来我不是贺斯佩里安。」

洁儿在荒废的村里中绕了一下,但找不到任何引起注意的事物,或是能勾起记忆的契机。这里只是一个废弃村落,现在连生物的气息都没有。她想,当初自己逗留在这个村里的时间肯定不长吧。

就在此时,洁儿胸口忽然射出一道蓝光,在不远处慢慢形成人形。

是蜜瑟罗黛。

「到处都是令人怀念的气息。这里以前曾有过门吧。」

散发着朦胧蓝光的星石精灵仅只是站在那里,就宛如一幅画似的,融入了这个废墟之景。

吉奇对蜜瑟罗黛的身影产生些微反应,但他似乎无法清楚看见她的模样。

「你看得到她吗,吉奇?」

「不,我只是感觉到多出了某种存在。」

「他是这么说的,蜜瑟。」

「那个人也很接近魔物,所以才感觉得到吧。如果他好好运用那只妖精眼,应该就能看到。」

蜜瑟罗黛嘻嘻轻笑,很愉快似地这么说。好久没看到她如此放松的表情。这里对洁儿来说只是个寒冷的废墟,但似乎让她感到相当舒适。

「真难得,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魔术师能开启这么大的一扇门。我还以为所有人都死光了。」

「你说的门是谁打开的?难道说,墓园也有许多会用魔法的贺斯佩里安吗?魔法可以做得到什么事呢,蜜瑟?」

「你不懂魔法吗……?」

蜜瑟罗黛睁大眼睛笑了。

「我没想到会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即使我旁观了这么长一段时间,人类的所作所为依然总是超出我的预料。」

「你的意思是说,我会用魔法……?」

「不,我的意思是,你们对眼中所见之物却说一无所知,对心中所知之物却视而不见。我早就知道你们就是这种生物。」

真是故弄玄虚到令人烦躁的说法。

「对蜜瑟来说,我不回帕鲁耶姆也无妨吗?」

「为什么这么问?」

「以前我们曾约好要带你去帕尔梅尼亚吧。还有,你说过真正的主人是贺斯佩里安,是个小国的公主,你经过一番辗转流浪才来到我手中。」

「没错。」

「但是,你说希望我带你去帕尔梅尼亚,这件事其实是谎言吧。」

宛如斑驳刀刃的北风,夺去人类肌肤所拥有的存在的温度。非人者的表情毫无改变,注视着若寒冷过度、心脏就会完全停摆的人类。

「谎言?」

「没错,谎言。用不着要求我带你过去,蜜瑟你靠自己的力量就能回去了。但是,你没有这么做。这是因为你主人下的命令吧——她要你留在我身边。」

蜜瑟罗黛的脸色依旧没有变化。如果她是人类,想必是个训练精良的间谍。

「你的主人——曾经是小国公主的那个人,大概一出生就被带到帕尔梅尼亚,送往弗多南大神殿。因为她是贺斯佩里安。」

吉奇默默站在一旁,听洁儿对着怪异的影子说话。他应该听不到蜜瑟罗黛的声音,但知道洁儿正在与星石精灵交谈。

「我一开始以为你的主人是墓园的相关者,所以明明是公主却遭到抛弃;但如果是这样,就不可能让抛弃的孩子带着能看出身分的硕大蓝宝石。那位公主的母亲肯定是发现生下来的是贺斯佩里安,便觉得必须献给神殿。由于对没来得及好好疼爱就必须分别的孩子心生怜惜,她偷偷将你藏在孩子身上。」

白雪宛如高级砂糖一般,缓缓地开始飘落。洁儿呼出的气息一片白,当她呼气时,眼前蜜瑟罗黛的身影瞬间罩上朦胧白雾。

「但是你的主人并未留在神殿。或许是因为像吉奇说的那样恢复了性别,也或许是因为她是在下界走动的神官。」

「……实际上,听说就算在恢复性别后,神官也会继续从事与神殿有关的工作。他们几乎不会回到神殿,但相对地,会被称为贤者,担起从世界各地找出贺斯佩里安婴儿的任务。」

吉奇帮忙补充。

「总而言之,你的主人,那位公主下山后回归了下界。然后——接下来完全是推测,不过我想她放弃了身为神官的任务,与墓园扯上关系。」

我有哪里说错吗?洁儿催促蜜瑟罗黛回答。

她伸手绕到颈后,慢慢从脖子上拿掉挂着蓝宝石的长项炼。

现在之所以刻意在这里挑明她的目的,试图与她正面对峙的原因是——如果她的主人是路希德的敌人,洁儿就没办法继续和她在一起。

假如对方是因为与路希德为敌才监视洁儿,那么别说是待在一起了,洁儿不可能对她置之不理。非得抹杀掉她不可。

可是,对方是星石精灵,是有能力从人体内取出毒素,或是剥夺洁儿的笑容与眼泪这些感情表现的惊人存在。自己真的有办法抹杀掉这样的存在吗……

(有办法。)

造访墓园所在的村里,确认这里是彻底受到隐蔽的秘境,以及现在魔法大门也已封闭,不会有任何人造访的时候,洁儿决定实行构思已久的计划。

她要揭穿蜜瑟罗黛主人的身分,以及她的意图。

要是她们打算危害己方,那么尽管抹杀不了她,还是可以让她彻底失去力量,以作为替代方案。

「原来如此,你打算把我扔在这里吗,洁儿?」

蜜瑟微微颔首,宛如对洁儿的聪慧感到赞叹。

「的确,这里是最适合让我失去能力的地方。不会有任何人造访,也已经没有魔力,而门也几乎全毁。即便是我,想必也要花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靠自己的能力回到外界。」

蜜瑟罗黛的身影有一瞬间消融在雪中。一眨眼过后,她出现在洁儿正前方。

「我很想说出一切,不过我不被允许为这种事多费唇舌。主人不希望我这么做。」

「就算只表明是否敌视路希德也无妨。」

「答案很明确:她不是路希德的敌人。主人的愿望与你并没有太大的差异,只是更周密一点。

(插图113)

「周密?」

「想知道重要的真相就得绕远路,喏,你马上又要绕远路了。无论是你还是路希德,都不会再回到帕鲁耶姆了。」

「……怎么会。」

「那边那个男人知道一些内幕,你差不多可以问他了。」

洁儿连忙回过头。仿佛早就等着她这么做似的,吉奇开口:

「你的丈夫路希德现在确实正在顺利攻陷帕尔梅尼亚;然而,他并不知道对他而言最大敌人的真面目。」

「最大的敌人!?」

「再这样下去,路希德的连战连胜会在兵临洛兰特的时候终结吧。他很可能被帝迪耶•卡裴兰舍弃,也会失去现在表明加入同盟的众多帕尔梅尼亚贵族支持。到那个时候,路希德就没有退路了。」

洁儿忍不住怒上心头,狠狠揪住吉奇,仿佛整个人要撞上去一般。

「请你说出来,现在马上!」

「我不能说。」

「为什么!」

「……我不被允许为这种事多费唇舌。」

洁儿勃然大怒。

(拐弯抹角的,烦死人了!)

看这个情况,为了守住这个秘密,吉奇似乎曾被迫在某人面前以自己的神明或守护圣人的名讳发誓。否则他不是这种会兜着圈子说话的男人。

「要不然谁有资格说出口?」

「我的父亲,强古•嘉顾。」

宛如遭到轰雷击中似的,她的肩头一震。

(强古•嘉顾。草原上的耆老,艾兹森北部的霸主,建立艾兹森的吉哈德•诺里昂的盟友,以及从前的公国重臣。)

至今为止,她曾数度耳闻这个名字,而光是他的名字就具有过于强大的存在感。即便年龄远远超过八十岁,他的肉体依旧健壮,声音宏亮宛如神谕。在诸多部落杂居的草原上,他一直是坚毅的中流砥柱。

必须去见那位强古̶

6;嘉顾。

一切都是为了得知路希德最大的敌人,避开会对他造成妨害的危机。

洁儿将一度拿下的蓝宝石项炼戴回颈上。

究竟该相信什么才好?这样的迷惘对人类来说,是每个人都会遭遇到无数次的难题。但是,现在她选择相信蜜瑟罗黛。

她选择相信吉奇。

理由很明确。

(如果是路希德的话,他肯定会相信他们吧。)

洁儿心想,原来信赖别人、以善意相待、肯定他人的人格是如此美妙的事。至少以前的洁儿绝对做不出这样的选择,她会因为过度的猜忌而舍弃过多事物吧。

对路希德的恋慕,总是让她的心灵更加富足。

好想见他——洁儿深切地如此盼望。

在这种寒冷的日子,要是能一边看着他宛若朝阳的脸,一边吃烤全猪该有多好。她想起阔别已久的圣•安琪莉的早餐室。为了夺回那段时光,她什么都肯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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