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之后的几天里,我几乎不停跑法院。明明对我来说出庭还是第一次,但因为是极为少见的检方撤回起诉,所以我得去法院好几趟,确认今后的手续和提交的文件是否都没问题。
如果先跟矶谷所长请教过流程,办起来应该会顺畅一些,可是我在事务所里本来就没什么立场打扰人,既然多跑几次就能解决,更不能轻易打扰所长。而且,边询问法院边实际行动也算是一种学习,不但可以练练基本功,还能完成栗田小姐的释放手续,我当然没有说不的理由。
不过,法院这种地方有时会冒出奇妙的问题。这地方毕竟不是只有律师才来,检察官也会出现。
「啊!」
正想走进电梯,没想到前几天的敌人——井上检察官人碰巧就在里头。她是我的大学同班同学,不但是学年第一名还一次就通过司法考试,是位在司法界多我一年资历的才女。
「怎么了,进来电梯啊?」
「啊,谢谢。」
原本犹豫着该不该共乘,被她这么一催,我便条件反射般走进电梯里。但这也许是错误的决定,这天完全没人想搭电梯,我前几天才跟井上检察官在法庭上拼命厮杀,现在两人独处还真有点不舒服。
「上次的案子,你表现得还挺不错的嘛。」
被阿武隈那家伙不断指责准备没做足,最后结果竟变成检方取消控诉这耻辱的结果,感觉她现在心情不太好,这也难怪了。
「这个嘛……我还是该说声对不起吗?」
看来又弄错对话选项。话还没讲完,井上检察官就狠狠瞪我一眼。
电梯还没到一楼,一路上依旧没别人搭乘,她喃喃地说:
「你带来助阵的那个阿武隈律师,好像满有名的。」
「好像是。我其实不太了解他。」
「不熟也敢找来帮忙?真是的。我跟顶头上司报告必须撤回起诉后,被臭骂了一顿,没想到最后有别的高层跑来同情我们,还说『既然是恶魔出手,那也没办法』……」
在日本,刑事审判的有罪判决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换句话说,「有罪」的结果变成理所当然,负责的检察官如果不得不撤回起诉,或是被告获判无罪,对于检察官的经历似乎会有不良影响,毕竟无缘无故拘留人或是害对方蒙受不白之冤都是相当严重的事。
「所以……我还是先跟你说声抱歉比较好吗?」
「不是说不用了吗?我只是在抱怨,你就不能左耳进、右耳出吗?」
应付女孩子还真困难。
「坦白说,之前在法庭上遇到你时,刚开始还真的没认出你是我的大学同学。」
「那也没办法,你是班长,我只是个司法考试落榜一次的普通学生。」
「就是说嘛,竟然会输给你这家伙真是不可原谅!做好觉悟吧,下次开庭碰上你,我可是不会手下留情的。」
对于这番话,我不得不严正以对。
「井上检察官,你这么说可就大错特错。审判可不是胜负,应该优先追求案件的真相才对,而且应该是检方查案多少有缺失,阿武隈律师的辩护才会成功吧?」
这下可好了,身为才女的井上检察官听完就像小孩子一样,气到嘴唇颤抖地瞪着我。幸好电梯终于抵达一楼,电梯门一打开,等着搭电梯的人们视线纷纷集中在我们身上,说不定还误以为我们两个是在谈分手的情侣。
陷入这样的状况,就算井上检察官也觉得不舒服吧?她扔下一句:「给我记着,下次的法庭我会做好最完美的准备!」就加快脚步走出电梯。
真是无奈,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和她为敌呀。
2
推动几项司法改革后带来的结果就是创设了法科大学院。日本的律师业现在和二十世纪大不相同了,第一个出现的变化就是「人数」。进入二十一世纪后不过十年,开业律师的数量有了大幅的成长。
享有法律相关服务的民众虽然随之增加,同时却也产生几个问题,像我这样的新手律师就不得不面对难以就职的艰困处境。
没错。就算是律师,现在还是得进行各种求职活动。很多朋友都有同样的疑问:「你的职业不就是律师了吗?」其实在完成司法研修后,还必须隶属某个法律事务所才能开始工作,意思就是得要去其地律师开设的事务所求职。新人必须先踏上「寄生在事务所混口饭吃」的律师——简称「闲饭律师」的道路。
当然,也可以不去当受雇者,自行开设律师事务所,但是难度相对提高,最大的问题就是费用。以自家充当事务所的「自宅律师」确实可以便宜开业,可是,既没有人脉也不懂诀窍的话,这家事务所等于不会有任何客户上门,所以绝大多数的新手还是会先成为「闲饭律师」做为职涯的第一步。
只是拜司法改革之赐,近年来冒出大量的新手律师,甚至到了菜鸟若没有东京大学法学部等级的傲人学历就难以找到事务所来吃口闲饭的惨状。
这么一来,对于我这种既没钱也没有实绩的新手来说,既然当不成闲饭律师,自宅律师也无望,最后只剩下「寄居律师」这个第三条路。意思是先在某个律师事务所挂名,但无法定期领取薪水,立场虽然相当艰难,就职率却可以大幅提升。唉,领不到任何薪水这也能算是「就职」吗?
既然没考上大型律师事务所,我在无奈之下只能选择「寄居律师」这条路,在某间事务所先挂名,也就是现在的矶谷法律事务所。
我从地方法院回来,走进事务所上班时,忍不住喃喃抱怨。
「果然是地点有问题吧……」
说到矶谷法律事务所的地理位置,一言以蔽之就是地段很差,说好听点是位于闹区和办公地段中间某一栋大楼的四楼,偏偏四周都是高楼大厦,办公室因此非常不起眼。虽然挂着写有「矶谷法律事务所」的招牌,但目前为止还没看过真有客人是因为看到招牌才上门来的。
就连我自己刚来这里求职时,也发生因为迷路找不到地方而迟到的大失败,当时已届中高龄的所长不但没生气,还笑着对我说:「上门的人通常都会先迷路一次。」
踏进事务所面积四十平方公尺的办公室,里头有四张办公桌和大量书柜,要不是柜子里是判例集和《六法全书》,看起来真的不像间法律事务所,再加上办公室里头通常只有一、两个人在。当初愿意收容我当寄居律师,理由也只是正好有一张多余的办公桌罢了。
「哎呀,本多律师早安。」
「啊,你好。」
对我打招呼的是身兼柜台跟行政人员的二宫静小姐。
她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外型亮丽的OL,也是唯一会常驻在事务所里头的职员,负责事务所营运相关的种种办公室杂务。听说这里还有其他寄居律师存在,我却连半个也没见过,整间事务所目前还是充满谜团的状态。
「前几天的审判还好吗?」
「我根本没派上什么用场,多亏所长介绍的帮手,总算是顺利解决了。」
「是吗?恭喜,所长今天也有进来,一定想听听你亲口报告。」
「咦,所长来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那位六十多岁的中高年人士碰巧从厕所里走出来。
「喔,本多来啦?」
有年轻女性在场,他却连裤子的皮带也没认真系好,这就是我们的事务所所长矶谷博史律师。
「我听说了,你第一次的案件干得还不错嘛。」
很少在事务所现身的所长怎么会知道撤回起诉的事呢?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不过法庭审判本来就是公开的,要知道结果大概多的是方法吧。
「谢谢所长。我没有什么贡献,能有这般成果是多亏所长介绍的『恶魔辩护人』出手帮忙。」
我的话似乎让二宫小姐大吃一惊。
「咦?所长已经把阿武隈律师介绍给他了吗?」
「有什么关系?就算只有设籍,本多也算是我们的一员嘛,反正他迟早会碰到阿武隈,又不是完全没有缘分。」
所长的话实在让人有点在意。
「所谓的缘分……阿武隈先生和我们事务所有什么关系吗?」
「是啊,以前常常和他一起负责案件,只是最近我们两人都懒了。」
「真是的……本多律师可别受到阿武隈律师的不良影响喔!难得有认真的新人进来我们事务所呢。」
我多少明白二宫小姐的言外之意,点头说:「是,我会牢记在心的。」
阿武隈自称是「正义辩护人」,满口说自己能看穿别人的谎言。他的辩护手法或许不寻常,不但彻底质疑重要目击证人提供的证词,还刻意营造出目击证人可能是犯人的印象,这可不是拍电视剧啊,在法庭上突然把第三者当成犯人看待可不容易。话虽如此,要是让我一个人继续辩护下去,栗田小姐绝对会被判有罪吧,还是多亏有阿武隈帮忙,才能拯救栗田小姐。
「阿武隈律师到底是什么来路呢?感觉他非常熟悉审判流程,却又是个怪人。我想他可能是在开玩笑,他还宣称自己可以看穿别人的谎言呢。
」
「阿武隈律师还在这么瞎说啊?」
二宫小姐讶异地望着我,所长哈哈大笑。
「都什么时代了,这家伙还在用超能力这种台词。本多,我问你,你应该没真的相信他吧?」
「对啊,那当然。」
「因为阿武隈的直觉很敏锐,也擅长动摇证人的情绪。不管是谁,只要一动摇,表情多少会显示自己在说谎,而他竟然一本正经地说是什么超能力。」
二宫小姐则说:
「我是这么想的,他说要拆穿别人谎言的时候,不是都会一直盯着对方的眼睛吗?那是想观察对方的视线有没有乱飘吧,一定是这样没错。」
「的确很有可能……」
比起超能力什么的,若是像心理学专家那样可以从表情来分辨就容易理解了。
「不过他的诘问技巧真的很厉害,以前该不会是知名的律师吧?他每天都要去酒廊,没钱应该办不到,审判长好像也认识他呢。」
矶谷所长的脸色稍微黯淡下来。
「唉,过去发生了很多事。他就像个诈欺师似的,脑子转得快,说话也动听,半是演戏地临时演讲根本难不倒他。要是有律师不擅长诉讼,就干脆雇用他一起出庭,简直是个佣兵。」
「所以就算天天上酒廊也生活无虞吗?」
其实要雇我一天也得花上十万日币,要是时不时当个日薪律师,应付生活开支的确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惜雇用这家伙的律师,事后多半都会悔不当初。」
「是啊,我也猜想得到了,没料到怎会有当场把证人当成犯人来辩护的律师。」
所长听我这么说,笑着接道:「他过去的辩护方式还算常见,不过现在最喜欢这种手法。以制造犯人候补的方式来迷惑陪审团,又能动摇证人的情绪,他觉得这简直是一石二鸟之计。」
「是这样吗?坦白说我完全无法想像他这个人认真当律师的模样……难道是以前发生过什么事?」
「唉,要是常常跟他混在一起,就算你不想知道,迟早也会听说的。只要记住一点就行了,趁还能利用他时,好好运用这个人就足够了,你可别被他引诱,也成为恶魔。」
「……我明白了,会好好记住您的话。」
所长一本正经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他还有收容我的恩情,我当然只能点头同意。
3
「本多律师,栗田小姐和她的友人一起过来拜访了。」
隔天,我在事务所忙些文书工作时,二宫小姐通知我有客人到了。
「我知道了,马上过去。」
栗田小姐已经被释放了,我向她确认过:「想和你商量一下案子今后的处理,能否再过来事务所一趟呢?」走进会客室,果然看到几天前检方撤回控诉后获得释放的栗田小姐,还有个陌生男子陪坐在一旁。
不知道是否为了外出,栗田小姐一身OL的打扮,唇环也拿下来了。在东京地方法院地下室碰到她的时候,她难掩不安,还不停抱怨身体不舒服,被释放之后虽然气色依旧有些不好,神情却是开朗许多。
陪她过来的男士感觉像在工地上班,穿着崭新的制服跟工作靴,随身带着黄色安全头盔,倒没像栗田小姐那样,他既是黑发也没戴唇环之类的饰品,给人一种认真踏实的感觉。
「栗田小姐,谢谢你特地过来一趟,请问这位是?」
「他啊?是我的男朋友啦,听说我要来跟律师道谢,就说一定要一起来。」
栗田小姐说完,她身旁的男子低头行礼说:
「您好,我叫田野原茂,桃子的案子感谢你们帮忙,我想过来打声招呼。」
「这样啊,您太客气了。」
虽然觉得对方一身工地服装有点怪,不过今天是平日,他在工作中特地过来跟我们道谢,自然是这副打扮吧。
栗田小姐开心地说:「还要报告一个好消息,其实放出来之后我有去医院看病,发现原来是怀孕了!」
「原来是这样吗?恭喜您!」
原来如此,我不由得坦诚地祝福她。被拘留的时候她的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原来是怀有身孕的缘故。
「被拘留了那么多天,孩子的状况不知道……」
「还好,医生说目前并没有什么问题。」
「真的吗?太好了。」
栗田小姐这番话让我安心了,拘留期间要是对胎儿造成什么不良影响,我一定会悔恨不已。
快要当父亲的田野原先生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说:「我们订婚了,要是桃子被判有罪,之后结婚和生产都不可能实现了吧,我一直相信她是无辜的,谢谢律师帮忙。」
「请别在意,栗田小姐既然是无辜的,这样的结果就是理所当然的。」
「不!再怎么跟律师您道谢都不够。虽然我好不容易回归正途拼命在工作,但我和她十几岁的时候还挺乱来的,给警察添了不少麻烦。」
身为律师虽然不应该有预设的成见,但我明白了,老实认真的田野原先生现在看来跟染发又戴唇环的栗田小姐的确有些不相配,但如果说他以前也曾经是个不良少年,那就可以理解。
「所以桃子被逮捕,一开始我还以为除了自己就没半个人相信她的清白,律师您不是一直认为她是无辜的,还坚持辩护到最后吗?真的太感谢您!」
这些话让我觉得自己的辛苦都有回报了。
「别这么说,身为律师这都是该做的,栗田小姐您的男朋友真的很棒呢,今后也请两位一起携手加油。」
「谢谢,真的受您照顾了。」
这大概是栗田小姐第一次正经八百地对我道谢吧。
「对了,接下来该怎么办?听起来,感觉被释放之后应该没问题了,但还不算是无罪判决吧?」
「啊,真抱歉,应该是我太忙乱,说明得不够充分,其实倒没有那么难懂,检方取消控诉的话,审判等于是结束了。」
田野原先生说:「我听了其实也有疑问,审判应该只是暂时中断吧?就算取消控诉,不是还有再次被起诉的可能吗……」
「是的,字面上看来,的确让人有这样的联想,但基本上要再起诉是不可能的。进行刑事审判费时费力,除了要准备大量证据,还必须集合三位法官和六名陪审员才能定下详细的日程,检方已经失败过一次就不会轻易再次进行。」
「是吗?听律师这么说,我稍微安心一点。」
「当然还是有例外存在,譬如说,这次起诉被撤回有个最大的理由是尚未发现那条失窃的项链。这么比喻请你们别介意,不过,若是查出栗田小姐其实持有项链,就免不了再次起诉。」
阿武隈在审判后,交代我务必要转达的留言就是这个。
「是吗?可是不要紧吧,我根本没偷走项链啊。」
栗田小姐脸色如常地反驳我,她的清白应该是事实。
「我也相信这一点,只是阿武隈律师请我向您转达……」
「你是说那个律师吗?」
我一提到阿武隈,栗田小姐和田野原先生都探出身子。这也难怪,对她来说阿武隈大概跟救世主没两样。
「阿武隈律师也相信您没有偷走项链,不过,曾经装有项链的保管箱是在您家的阳台上发现的,今后难保不会有在犯人策划下,在您身边意外出现赃物的可能性。所以,要是您今后发现那条项链的踪影,请务必马上联络我。」
「这么说也有道理,我知道了,会特别留心的。」
阿武隈要转告的话虽然有些失礼,栗田小姐听完却认真地点了点头。
见状,我忍不住担心起来。难道她也觉得背后有人搞鬼?还是这对情侣十多岁的时候真的太乱来,结果得罪了一大堆人吗?罢了,她肯老实听从劝诫的话,我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么说虽然有点奇怪……两位过去的生活方式可能会让社会对你们有些误解,不过,只要今后相互扶持,未来一定没问题的。」
「是啊,我们也是这么打算,会一起好好过日子,不会再给律师您添麻烦啦。」
「律师,您看看这双全新的工作靴,是桃子送我的。我会认真打拼存钱当结婚基金,即使把鞋子磨破也不会放弃!」
田野原先生开心地展示身上的制服和靴子,我想这就是他以这身打扮登场的理由吧?
「那么,请两位连同小孩子的份一起加油。我也会祈求两位今后一切顺利,最好都不要和律师有任何牵扯。」
人只有遇到不幸时才会需要律师,这的确是我的真心话。
4
又过了几天,来到四月二十八日。
对我来说,和栗田小姐再会也是件好事,因为我是第一次参与刑事案件开庭,实在有太多没做好的地方,多亏有阿武隈出手协助。以结果而言,最后还是让栗田小姐和她的男友兼未婚夫由衷地感到高兴,这更让我觉得身为律师的自己,接下来也要继续帮忙需要协助的民众才行……
没想到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难题马上就来了。
「下个月的生活费该怎么办呢?」
没钱啊。
光想到这里,我就想趴在桌上装死不动。眼前还得支付阿武隈十万日圆的报酬,我自己也得过日子,担任公设辩护律师虽然有一定程度的酬劳,但付给阿武隈十万圆的话,下个月我就没办法生活了。
事件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在事务所里,二宫小姐一直都会开着电视,新闻上说——
『接下来为您播报下一则新闻。警方表示,关于马场佐惠小姐在东京都北区的家中被杀害案件,已经以杀人罪嫌将马场小姐的友人田野原茂逮捕到案。』
「……什么?」
仿佛在哪里听过的名字,让我不由得抬起头来。新闻刚刚说了什么?田野原?前几天和栗田小姐一起过来的婚约对象,名字的确叫做「田野原茂」,这只是巧合吗?可是,说到东京都北区,栗田小姐不就住在那里?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新闻画面,萤光幕上的确有被害人「马场佐惠(22岁)」的照片,年纪和栗田小姐差不多,同样有染发,耳朵和嘴唇都有穿环,不只是装扮,发型跟体型也非常类似,不过她的视线异常尖锐,感觉比栗田小姐还更难相处。
『被害人马场小姐和嫌犯田野原是高中同学,马场小姐据说曾威胁恐吓嫌犯,相关事证警方正在详加调查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是突发新闻,电视上没有播出嫌犯的脸部照片。可是,既然说是「居住在东京都北区、二十二岁的田野原茂先生」,我也只能认为是栗田小姐的男朋友被警方逮捕了吧。
电话就在这时候响起来。
「矶谷法律事务所,您好。」
二宫小姐熟练地接起电话。
「请您稍等一下,本多律师,是您的电话喔。」
「咦?找我吗?是谁打来的?」
其实事务所很少会接到找我的来电。
「是一位田野原先生打来的。」
「……」
有股非常不祥的预感,我勉强镇静下来,伸手接过话筒。
「电话接过来了,我是本多。」
『啊,律师先生!抱歉,我是前几天找过你的田野原,拜托你快来帮我!我被当成杀人嫌疑犯逮捕了!』
这一刻我还真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
5
和田野原先生讲完电话,我立刻朝鲁兹酒廊移动,目的当然是要去找自称「恶魔辩护人」的阿武隈。上次碰面时,竟然没先要他的手机号码,真是我的失误。
既然要帮田野原先生辩护,当然得尽快和阿武隈碰面,偏偏现在时间尚早,酒廊还没到开门的时间,但我的运气不错,店门前已有个有点面熟的员工在做开店前的准备。上次过来的时候,他应该也是门口的少爷。
「您好,不好意思……」
我试着打了声招呼,看来对方似乎也还记得我,没像上次那样把我当成可疑人物。
「你不是之前那个律师吗?又来找『恶魔律师』商量啦?」
「啊,是的。阿武隈先生今天还没过来吗?」
「是啊,通常要晚上八点之后他才会上门。不然,你先进来里头等吧?开店前虽然会有点吵,不过可以算你便宜一点喔。」
生意人果然连一点小钱也不放过。
「真抱歉,其实我正要进行杀人案的辩护,必须赶紧找到阿武隈先生,可是我不知道他的联络方式,您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吗?」
「什么?杀人案……这下子还真没办法悠哉悠哉地喝酒耶。你稍等一下,我想真里小姐应该知道地址。」
酒廊少爷走进店里,很快又带着另一名女性回来,果然是上次也在这间店里见过的美丽酒廊小姐。
「听说您有急事想要找阿武隈律师?」
「是啊,我的委托人因为杀人罪嫌被捕了,这是分秒必争的案子,你知道他的电话号码吗?」
「好吧,虽然不能透露客人的隐私,不过他根本不算是本店的顾客嘛,我倒是知道这时候他绝对会待在某个地方,您就到那里找找看吧。」
「真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比起打电话,可以直接碰面当然更好,我决定按照她的提议跑一趟。
◆
没想到目的地是个出乎意料的地点。
夕阳西下的公园,阿武隈孤伶伶地坐在长椅上,乍看像是几年前常在漫画里遭讽刺的被裁员上班族,可惜这家伙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受薪阶级。
「唷,隔没多久又碰面啦?」
是我进入视野中的关系吗?没想到是阿武隈先对我打招呼。这家伙嘴上依旧叼着香烟——不对,是看来像香烟的巧克力棒。这位就是自称正义,但人称恶魔的破格律师阿武隈先生。
「阿武隈律师,不好意思,其实是我有急事想要……」
话还没说完,阿武隈就挥挥手阻止我。
「抱歉,可以等一下吗?我现在有点要紧的事。」
我才着急啊!但阿武隈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难以违拗的魄力,而且一碰面就得罪他也没有任何好处,我只好暂且在一旁等待。
过一会儿,什么事也没发生,本来以为他在等人,感觉却又不像。
四月的傍晚时分,太阳已经西斜,刚放学的成群小学生这时候感情很好地一起走过公园旁的马路,急急忙忙要回家。
我这才发现阿武隈的视线,不知道为什么紧紧盯着那些小学生不放。真让人担心啊,虽然明白这家伙是个怪人,该不会……
「……阿武隈先生一直看着那些小学生耶,该不会是有什么奇怪的嗜好吧?」
「喂喂!干嘛用那种眼神打量我……算了,被你误解也没办法,唉,刚刚那个其实是我女儿啦。」
「什么!你、你已经结婚了吗?」
老实说,阿武隈如果真有什么奇怪的嗜好还不至于让人这么惊讶。
「这有什么好讶异的?何况,老早就分了。」
「离婚了吗?该不会连女儿的监护权也……」
「对啦,被老婆拿走了。没办法,所以我只能天天在公园目送小宝贝放学,也不知道被警察盘问过多少次。」
要是有个三十多岁男性,天天坐在公园长椅上对小学生投以可疑的视线,警察发现的确会严加盘问吧?阿武隈的情况看来还挺复杂的,虽然结过婚,但不仅离了婚还失去监护权可是相当严重。这么一想,这家伙每天会在酒家出没,那也就不难理解。
失去监护权后,要和孩子搭话也有困难吧?看来阿武隈要处理的急事其实就是目送这群小学生放学而已。
虽然我对阿武隈的家庭状况不是完全没兴趣,但手头的案件已快陷入绝境,根本没功夫去关心阿武隈还有个女儿。
「久等啦,你应该是来支付上次的酬劳吧?」
「对不起,我现在还没办法付款,今天其实是有别件案子想请你帮忙……」
「喂喂!」阿武隈夸张地耸了耸肩:「你不觉得很没天理吗?上次的差事都还没给钱又要交代新的案子?我也要生活耶。要人帮忙的话,先付钱怎么样?」
「你说得没错,只是……」
上次的审判的确应该感谢阿武隈在没有任何担保的状况下,还同意我事后再支付酬劳即可。如今,没领到约定的报酬就希望对方接下新的工作,还要他继续等待付款,这怎么可能谈得成呢?
「即使如此,还是请你先听听我要说的事吧。电视新闻你看了吗?上次我们帮栗田小姐辩护,她的未婚夫田野原茂先生以杀人罪嫌被逮捕了。」
很少会大惊失色的阿武隈听了,也难得地呆呆张大嘴巴,香烟巧克力从嘴边掉下来,又被他慌忙塞回去一口咬碎。
「栗田的未婚夫在这个时间点有杀人嫌疑?庭审后根本还没一周吧?」
「是的,跟之前的案件或许有关。」
阿武隈浮现一脸坏笑。
「原来如此,所以明知道不可能,你还是想来找我帮忙。要是田野原被判有罪,大家就会怀疑他的未婚妻栗田该不会其实也有罪吧?竟然帮助嫌犯逍遥法外,这下子你一辈子都会被人指指点点啰。」
「我反正是个不断失败的新手律师,被指指点点也没有什么好在意的,不过我相信栗田小姐真是无辜的。检方既然无法在上次的车上行窃案拿到有罪判决,我觉得她未婚夫的案子就有被任意扭曲的可能性。必须有律师出来保护田野原先生获得正当的权利才行,尤其需要你这种老练的律师。」
难道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阿武隈又是一脸惊愕。
「你这家伙比我想像得还一本正经耶,这种律师最近还真稀奇。上次的审判也就算了,可是,这次你根本还不确定被抓的人是不是无辜的吧?」
「不,我认为他是清白的。其实上次审判结束后,栗田小姐曾经和田野原先生一起来找过我。」
我解释了两人来事务所拜访的经过。田野原先生说他们以前很乱来,但感觉他现在已经是个认真工作的劳动者,还穿着栗田小姐送他的全新制服跟靴子,说自己为了筹备结婚,得要好好努力。
「才过没几
天,我不认为他会在这个时间点犯下杀人罪。」
阿武隈凝视着我,沉默片刻,或许觉得我有可能在说谎吧?这么一来,我也只能堂堂正正地望回去。最后,他终于像投降似地举起双手说:
「好啦,我明白了,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会帮忙的。可是,你确定吗?之前开庭时你应该就明白了吧,我可是会做出让其他同业不认同的辩护喔!」
为了让栗田小姐被判无罪,明明知道项链确实失窃了,他却刻意宣称其实项链被偷走的被害人在进行保险诈欺。不过,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好担忧的,虽然不能将他这样的行为视为理所当然,但多亏有阿武隈尽力辩护,栗田小姐最后才能获得无罪释放。
「你有你的做法,既然是为了保障委托人的权益,我只好接受。」
「是吗?你应该不晓得本大爷为什么会被称为『恶魔辩护人』吧?」
难道是阿武隈以前做过什么事?被他这么一说,我也在意起来了,可是,就算他有什么过去,最要紧的是现在就需要他的协助。
「不要紧,不管怎么样,现在都需要你伸出援手。」
「好!你都这么说了,那我就爽快点接案吧。酬劳只要二十万日圆和满足其他附带条件就成了。」
「二、二十万!」
我不由得感到困惑。以行情来讲,这样的案件其实收五十万也不为过,二十万实在是跳楼大拍卖。只是对我来说,就连区区二十万也是相当高昂。
「还有,我只负责庭审的部分,其他行政手续全交给你处理。」
「当然没问题,可是一给你二十万,我的生活就有困难……」
「让你来付款实在很奇怪耶,叫田野原出钱不就得了?他应该也晓得上次审判的经过吧。听到这次我也肯出马,他一定会开开心心地掏钱出来,要是他想分期付款也成。」
的确有可能。田野原先生一定听未婚妻说过,我上次辩护得多么凄惨,而阿武隈的贡献又是多么伟大。
「知道了,我等一下会问问看他。你刚刚提到二十万日圆和满足其他附带条件,是指还有其他费用吗?」
「别紧张,我讲的不是钱啦。要是只需要工作一天,我的干劲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不过嘛,老实说我早上爬不太起来,为了避免迟到,你出庭当天可以来叫我起床吗?」
「什么?总之还要当你的闹钟吗?」
「此外还想要点特别的服务耶,你顺道帮我带咖啡跟早餐过来吧。当然,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只是按照过去经验,我有三分之二的机率会睡过头。」
刑事审判当天还睡过头迟到,那就彻底没救了,我虽然觉得很麻烦,却没有说对他说「不」的权利。
「好,附带条件就是这件事的话,还满简单的。」
「喔?你答应啦?大部分的人都说这不是律师的工作,一口拒绝呢。」
「要是我已是独当一面的律师就难讲了,很遗憾的是,现在我还没有做出可对工作挑三拣四的成果。」
阿武隈竟然哈哈大笑,到底有什么可笑的?
「真老实,你的优点大概就是这个吧。好!就这样说定了。可别送什么油腻的餐点过来喔,一大早肠胃不好消化,咖啡也要加糖和奶精。对了,听说水果对脑力还不错,给我吃水果当早餐吧。」
「好,我记下来了。」
我现在只能唯唯诺诺地记住这堆指示,把阿武隈对咖啡的嗜好抄在笔记本上。
接着,我用电话联系上逮捕后就被移送到拘留所的田野原先生,询问他是否愿意支付聘请阿武隈协助的费用。
『救了桃子的律师也愿意帮忙辩护吗?我一定会凑出二十万圆来给他!』
田野原先生如此回答。
言外之意似乎是光靠我一个人,他实在不放心。
我没什么好埋怨的,自己派不上用场是事实,就是明白这一点我才会来找阿武隈。
我也暗自期待能再次旁观阿武隈的反诘问,至于自己的辩护酬劳,根本就没什么好在意的。
6
我在和阿武隈前往拘留所的路上先把目前所知的案情解说了一遍。辩护律师本来就相当无力,委托人都被逮捕了,却连警方握有什么证据也还无法得知,不过,凭着勉强在网路上搜集到的难辨真假的资讯,再和电话里田野原先生的说词相互对照,大致能拼凑出案子的概要。本案的被害人马场佐惠小姐其实是田野原先生的高中同学,她似乎握有什么把柄,最近拿来勒索过委托人,前天深夜,也就是四月二十七日晚上十一点四十五分,被告田野原先生来到马场小姐的公寓,涉嫌使用手上的备份钥匙侵入民宅,再以屋里的菜刀刺杀对方。
根据警方的主张,那时候菜刀还划伤了田野原先生自己的手,所以他的指纹和血迹都附在凶器上。接着为了伪装成强盗入侵,他在屋内乱翻了一阵就从院子离开,还刻意打破窗户假装仓皇逃走。似乎是为了印证这一点,屋内到处是田野原先生留下的血迹,就连院子里的脚印也和他穿的鞋子大小一致。
隔天来到公寓的友人和房东一起发现马场小姐的遗体,马上向警方报案,警方立刻展开调查。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田野原先生其实老早就被拘留了,案发当天的深夜在荒川岸旁巡逻的警察凑巧发现手上受伤的他,员警便要求他自愿同行。随着马场杀人案的调查有所进展,最后演变成直接逮捕田野原先生。
阿武隈听完又是一脸错愕。
「虽然还没听到田野原的意见,但可以吐嘈的地方未免太多了吧?被女人威胁会半夜跑去她家里吗?凶器的菜刀上有指纹和血迹?田野原的手都受伤了,大半夜却在岸边徘徊被警方带走,然后就这样被捕?」
「是啊,幸好有阿武隈律师同行,我还以为得要一个人听他解释呢。」
「唉,毕竟没看到委托人,就无法看穿对方是不是在说谎啊。算了,他才刚被逮捕没多久,就算我没出手也已经陷入混乱了。」
「啊,是吗?」
看来阿武隈对于自己能识破谎言这件事,似乎深信不疑。
◆
「这次真的、真的很抱歉……」
或许是被警方以杀人罪嫌逮捕的关系,在警官监视下被带进会面室的田野原先生似乎无精打采的。
「您千万不要介意,我们只是来办自己该做的工作。那么重新介绍一下吧,这位是也曾帮栗田小姐辩护过的阿武隈律师。」
「多指教啦。」
阿武隈轻轻挥了挥手回应。
「我听桃子说过了,请多关照。」
「桃子?」阿武隈呆住片刻,「喔,那是栗田的名字对吧?」
「啊,抱歉,我最近不会直呼她的姓,所以……」
「对喔,你们在交往吧?我还听说快要结婚了呢。婚礼怎么办?要是你被判有罪不就惨了?不但没办法工作赚钱,老婆也成了罪犯的新娘。」
田野原先生听到这番毫无顾忌的发言,脸色转为一片苍白。
「等等,阿武隈律师……」
这家伙对刚被逮捕而颓丧的委托人讲这是什么话啊!我连忙想制止阿武隈,他却低声对我说:「让对方动摇一下比较好,交给我吧。」
这下我也只好让步。
「案子我都听说了,田野原,感觉不太妙耶。看来是因为被害人胁迫你,而且凶器上都有指纹和血迹了,你应该明白情况对你有多么不利吧?」
「……或多或少……了解。」
田野原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相形之下,我总觉得阿武隈似乎有点开心,大概是因为对方情绪不稳到了极点。
「总之我先问问你,人真的是你杀的吗?」
「我、我才没有杀人!这种状况下我怎么可能会去杀人啊?」
田野原一副快要跳起来的样子,语气非常激动。
阿武隈似乎信服了,或许是听到期待的答案,还是已经看穿这句话的真假呢?
「答得好,那么,我们就按你的话来辩护吧,毕竟辩护律师就是要按照委托人的意愿来行动。不过,你得要尽量维持情绪不稳喔,要是杀人嫌犯一直精神百倍,就不会受到陪审团同情。」
看来阿武隈相信田野原先生是无辜的。
我虽然也相信田野原的清白,但我不是神,不可能知道真相为何,如今既然连阿武隈都确信田野原没有杀人,着实让人大大安心。
「那么,请你详细说明一下经过。听说被杀的那个叫做马场的女人恐吓你?不是说你真的因为这样就杀人,但你确实曾被她恐吓勒索吗?」
「对啊,是的。」
闻言,我忍不住插嘴:「我实在不太懂……被害人马场小姐是年轻女性对吧?她要怎么威胁恐吓您这样身材高大的男人?而且,你们不只是同班同学,应该也是朋友吧?」
「嗯,我们从高中时代就认识了,住得也近,大家常跑到她家喝酒鬼混。」
「你们两个与其说是朋友,不如说是男女朋友吗?」
阿武隈这句话,其实也是我想要找机会询问的事。
「不是的,我们两人确实曾单独出游,但我不觉得曾经跟她交往过,而且,我已经有桃子了。马场跟她爸妈的关系不好,高中时便一个人住在便宜公寓里,大家都会聚集在她家,那时候每天大概会有五、六个人没事就往那里跑。」
「你看来不像在撒谎。」
阿武隈如此断言,看来田野原先生和马场小姐真的并非情侣,尽管如此,之前他们俩就相当熟悉对方。
「都认识那么久了,你竟然会被她恐吓?」
「是啊,马场被辅导过,也有窃盗前科,高中毕业后没找工作,生活过得很散漫。听说她不管是对陌生人还是以前的同学都会勒索,没想到后来找上我。」
「看来就是个人渣啰。」
阿武隈毫无顾忌地这样评论,但听到这里,的确无法帮马场辩解。
「所以她到底恐吓你什么?」
「这个嘛……你们应该知道,桃子高中时代因为车上行窃被警察辅导过吧?那时候马场其实也一起,她们还会顺手牵羊之类的……」
「换句话说,不是你自己的事,而是以栗田桃子小姐过去的犯罪经历来威胁你?」
「是的,桃子不是因为检方撤回控诉,上星期才刚被释放吗?马场前天突然叫我过去,她说『我会散布桃子的过去,让她再回牢里蹲喔』。老实说,我晓得就算她那么做,桃子还是不会被判有罪的,所以就没理会她。」
正是如此,栗田桃子的案子审判后,阿武隈曾要我转达他们俩,既然检方已经撤回控诉,除非案情有重大转折,像是在栗田小姐家里搜出失窃的项链之类的,否则检方再次起诉的可能性其实趋近于零。
「所以,田野原先生……昨晚杀人事件发生时,也就是四月二十七日晚上,您确实有到马场小姐家吗?」
田野原去找马场的日子,正是被害人遭人杀害那一天,这也是他被当成嫌犯逮捕的理由之一。
「是的,我有去,但那是为了拒绝她的恐吓。我到的时候人已经被杀了……」
「你仔细讲一遍吧。不晓得你有没有跟警方说实话,不过,对我们最好不要有什么隐瞒喔。」
「等一下,欺骗警方也不太好啦!」
阿武隈当然不理会我的抗议。
接着,田野原先生就对我们说出案发当天的详细经过。
事情是两天前,也就是四月二十六日那天发生的,马场小姐把他叫出来,以栗田小姐的过去经历威胁他。
到了二十七日晚上,田野原先生传了『要谈一下昨天的事,今晚可以过去吗?』的简讯给对方,两人约好在晚间十一点四十五分碰面。
「喂喂,怎么会那么晚才去找她?」
「我要加班啊……不趁现在多赚点钱就惨了。可以先不办婚礼,但总要买个婚戒吧?光是这样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是喔,那就没办法了。」
我虽然不太懂,但有过离婚经验的阿武隈似乎深表理解。
田野原先生准时抵达马场小姐家,他说不管按了几次门铃都没人出来应门,本来以为对方已经睡着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用手上的备份钥匙开门,就看到她倒在走廊上。」
「等一下、等一下,要吐嘈的地方未免太多了。你竟然用备份钥匙擅自进入女性家里?你的钥匙是怎么来的?」
「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我们高中的时候整天往马场家里跑,她觉得老是要帮大家开门很麻烦,就给了我们备份钥匙。」
「这女人一点防范心也没有。所以代表还有其他人持有备份钥匙啰?」
「对,应该有四个人吧……可能其他我不认识的人也会有。」
「很好,犯人的候补人选增加了。话说回来,你这家伙因为有钥匙,就擅自闯进别人住家吗?」
「是她先跟我说,要是她睡着了,我就用钥匙自己开门进去。她真的有传这样的简讯给我,你可以去查。」
「好吧,我相信你一次。对了,我觉得很怪,马场不是住在便宜公寓里吗?一群年轻人成天聚在那里吵吵闹闹,应该会有不少住户抗议吧?房东怎么没叫她赶快搬走?」
阿武隈的著眼点让我恍然大悟。
「的确是。没钱年轻人住的廉价公寓,不太可能有完善的隔音吧。既然发生了杀人事件,说不定会有住户听到什么声响。」
可是,田野原先生的回答让我失望了。
「咦,会吗?马场家的楼上跟隔壁其实都是没有人住的空房间。」
「是吗?那么,就算发生杀人命案也不会有邻居察觉到吧……」
「不要那么丧气啊,本多,这种程度的调查警方一定有做。还是言归正传,你走进房间就看到马场倒在地上,然后呢?」
「她倒地不起,我就知道出事了,赶紧靠过去一看,发现她的肚子被菜刀刺破。这还得了!我急忙想拔出刀子再压迫伤口止血。考汽车驾照的时候,教材里不是教过急救的方法吗……」
这段关键发言让我忍不住探出身子问道:
「田野原先生,可以请你仔细说明一下吗?听说凶器的菜刀上沾有被害人的血液,同时你的指纹跟血迹也在上头。」
「对啊,就是说嘛,怎么会弄成这样?」
委托人明明陷入不利的状况,但总觉得阿武隈的表情似乎有点开心,真是摸不透他。
「这……上面有指纹不是当然的吗?我最近去过马场家,也在她家煮过东西啊。」
「指纹就算了,为什么连你的血迹也有?」
「因为……当时屋里很暗,把菜刀拔出来的时候我不小心碰到刀刃,手指就被割破了。」
田野原先生隔着压克力板,朝我们举起右手,食指根部确实贴着OK绷。
「是喔?理由有点牵强耶。」
「阿武隈律师怎么这样说?在昏暗的屋内应该有可能发生呀。」
「好啦、好啦,总之人不是你杀的对吧?还以为是你用菜刀杀人的时候,不小心割到自己的手呢。」
「才、才不是!连警察也说过跟你一样的话。我真的没杀人啊!」
「是吗?算了。总之,你看到被害人倒地不起,要帮她拔出菜刀时不小心割伤自己的手,然后呢?」
「嗯,然后我吃痛放下刀子,才发现马场已经死透了。」
「你怎么知道?」
「马场一动也不动,而且根本没有呼吸。虽然没像电视上演得那样血流成河,但是菜刀感觉比我想像中刺得更深,我吓了一大跳连忙放开她。」
这也可以理解,我想任谁看到自己眼前出现尸体都无法保持冷静,更何况是自己认识的熟人。
「田野原先生,后面发生的事才是重点,接下来您又做了什么?新闻上说您在马场小姐家中东翻西找,房间里也确实有您的血迹,这是有证据的。」
「你似乎在人家家里乱翻一通耶,到底想干嘛?」
田野原先生没有答话,而且视线飘移,大概是自觉到做出事后会感到后悔的事。
「那是……我、我在找手机,想找到她的手机。」
「为什么?啊……你想要把手机里的简讯删掉?」
「是的,我有发简讯跟马场说会去找她,心想至少得删掉这封简讯。」
「是喔?后来有找到吗?」
「没有,我又不好开灯,而且根本不知道手机放在哪里,最后只好死心了。听说就算删掉手机里的资料,电信商还是会保存吧?而且,她的手机可能会设定密码啊……」
很有道理,要完全删除网路上的电子资讯的确有困难。
「就算屋里再暗,一直找不到手机不是很怪吗?一般人在家的时候,通常会把手机放在好拿的地方吧?」
「啊,对了,后来侦讯我的刑警说,马场的手机竟然在玄关找到了。」
「喂喂,等一下,手机怎么会掉在进门的地方?」
阿武隈问得很有道理。
「你、你问我,我问谁啊……」
「这也有可能啦,毕竟案发现场是在走廊上,人被杀害时搞不好掉出来了。所以你最后就放弃找手机先逃跑?」
「嗯,是的。」
我忍不住插嘴:「为什么不先跟警方报案呢?如果您报警的话,多少可以减少一些嫌疑……」
「你别乱讲,本多。上门去找恐吓自己的人,结果对方先被干掉了,一报案警察就是先怀疑你吧?是我也会开溜。」
难得的是阿武隈竟然站在田野原先生这边。
「但既然要开溜,就该彻底湮灭证据啊。虽然没必要报警,至少先联络我嘛。」
「阿武隈律师,你是说真的吗?」
我仔细打量他的神情。就算开玩笑,律师也不该把「湮灭证据」挂在嘴上吧?
阿武隈最后认输似地耸了耸肩:
「知道了、知道了。言归正传,田野原,你是不是想伪装成有强盗上门,才故意打破窗户,改成从院子跑出去?」
这么一问,田野原先生说出让人意想不到的回答。
「院子?我干嘛从院子逃走?
马场家在公寓一楼啊,虽然是有块院子没错。还有,你们怎么说我打破了窗户?」
「电视新闻上说,马场小姐住家的窗户有被人从外侧打破的迹象,也找到从庭院走到外头的脚印,警方因此推断是您故意伪装成强盗案。」
「你、你的意思是说……我杀死马场之后从外头打破窗子,然后从院子逃跑吗?我才没有这么做!翻找过她家里是事实没错,但我就和平常一样从正门出去,既没有打破玻璃也没走去院子那边。」
我和阿武隈面面相觑,就连我也觉得田野原先生现在不像在说谎。
「好吧,这点先不管。接下来呢?你发现马场的尸体、找完手机、从玄关走出正门之后呢?」
「我就……逃跑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在没人的河岸边乱晃,就被警察抓住盘问了。」
在河边乱晃?虽然以常识判断,很难理解这样的行动,但原先约好要碰面的人,一去就发现对方已经被杀了,我也不知道一旦面对这种状况,自己又会变成什么样。
「和电视新闻报导得一样呢。警察盘问了深夜出现在河边的田野原先生,觉得手上的刀伤很可疑,就带到警察局治疗,接着证据一一出现,便将您逮捕了。」
「他们八成跟你说会帮忙包扎伤口,半推半就地把你拖进警察局里吧?」
「对、对啊,是这样没错。我后来也觉得奇怪,没有逮捕令就把我带走调查,这应该是违法的吧……」
「大原则是要经过你本人的同意。不过倒是有个判例,有人没有理由就拒绝警方的例行盘问,为了究其原因,警察可以继续进行合宜的询问。」
例行盘问的确衍生出许多问题。因为是由当事人决定是否要配合,所以有一种说法是民众可以直接拒绝警察,但又同时存在阿武隈提到的判例,事实上民众要拒绝几乎是不可能的。就连我们当律师的也知道这项常识,要是碰到警方盘查,与其出示律师徽章,还不如闭嘴乖乖听话。
「好,我了解你被逮捕的前因后果了。后续警方应该会执拗地侦讯你,你别太在意,保持沉默就可以。如果有人问你为什么不讲话,只要回答是阿武隈律师叫你保持沉默的。」
「啊?我知道了。不过律师你不用担心,我被抓之前就听他们说过:『反正这家伙的律师是阿武隈,不可能自己供认犯案。』……」
「原来如此,最近警察还挺机灵的嘛。」
阿武隈哈哈大笑,我却呆住了,这家伙到底有过什么样的丰功伟业?
「还有一点,侦讯时他们会写笔录吧?千万别签名喔!警方可是制作有罪笔录的专家,你要是签名了,保持沉默就没有任何意义,等于变成是自白。」
阿武隈又变回律师,有模有样地给予建议。我们和田野原先生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
◆
该问的都问完了,我们两人一起离开拘留所。
「阿武隈律师觉得怎么样?田野原先生刚被逮捕所以情绪相当动摇,他有说谎吗?」
我干脆在路上直接发问。
「是啊。拜我的超级超能力所赐,对方只要一动摇,谎言就会被我拆穿。和田野原会面后,我当然完全看透了。关于杀人案他并没有说谎,这家伙是无辜的。」
先不管所谓的超级超能力是否存在,听到他这么说,我终于放下心。
「可是,其他证词可就难讲。真的很困扰,每次帮人辩护,我们不是都要说『我相信你是无辜的』吗?只要一说这句话,委托人的心情就会越来越平静。」
「什么?那很正常吧?有人站在自己这边,自然会感到安心。」
「对啊,就是这样才讨厌,如此一来,我就无法马上识破谎言。」
委托人情绪恢复镇定应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对阿武隈来说似乎不是这样。
「总归一句,他说的话跟警方的调查结果有不少出入,所以现在还不能确定他到底说谎到什么程度。」
「田野原先生说他没有走进院子,也没有打破窗户。」
「是啊,这点是矛盾的。你怎么看?觉得警察的假设错了吗?」
阿武隈似乎看穿我的怀疑,故意这么问。
「这个嘛……我们的确应该相信田野原先生啦,阿武隈律师觉得呢?」
「天晓得。据我所知,警察可是不会轻易扯谎。我猜刚刚田野原讲的话里,应该有没被识破的谎言。绝对是这样。」
「为什么田野原先生要……」
「谁知道?唉,委托人本来就常常刻意隐瞒不利的事,只能靠后续调查跟法庭上的诘问来解决。」
很遗憾的是,委托人不肯讲实话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现在的状况确实如同阿武隈所说的,我们唯一能做的是寻找其他证据。
「好,先搞清楚下一步该做的事吧。首先去案发相关地点瞧瞧,不靠自己的眼睛看个清楚是不行的。」
「我知道,这当然。」
光靠证人的言论和警方转交的证据理解全案是不够的。看来即使对于怕麻烦的阿武隈来说,为了解决案件,亲自走一趟仍是必要的。
「不过,剩下的都交给你处理。不管是陪审团成员的挑选还是公审前的整理手续,全让你去办,我等要开庭了才会进法院。」
「咦……等一下!你确定什么都不做?审判前的整理手续也包括挑选证据吧?这能了解检方手上有什么牌,当然很重要吧?」
进行陪审团审判前有个程序叫做「公开审判前整理手续」,由法官、检察官和辩护律师三方共同参与会议,事先安排好审判中应如何提出证据及传唤证人。在这阶段没获得认可的证据和证人,在审判开始后就不能另行提出或传唤。
只要出席会议,律师就能轻易了解检方打算如何证明被告被起诉的罪名。没错,目前为止我们手上的资讯很遗憾地只有电视新闻报导,到了这阶段才终于能检视警方手上的证据,对于身为律师的我们来说,应该非常要紧才对。
「当然很重要,你要拿出律师的样子好好干。一定要索取证物清单,让他们出示每一项证据给你看。老实说,只要做完这项工作,其他都无所谞。总之,没有陪审团在的法庭,就算我去了也没意义。」
在上次的案子里,阿武隈表现得最为耀眼的时候,的确是在对检方证人进行反诘问的阶段。
「我知道了。可是选定陪审员的工作可以不管吗?那不是最重要的部分?」
「好吧,我就指点你大方向。听好,要选择会明明白白说出自己意见的陪审员。」
「我不太懂,换句话说,只要挑选感觉有骨气的人就行了?」
「这么想也没错,不过,倒不是要你净挑些像是孩子王的人。选个笨蛋出席没有意义,要是脑筋很好却不肯提出自己的意见也没有用,最好是为了解决自己的疑惑,就算对方是审判长也有胆子去挑战的那种人。所以说,不害怕跟别人意见不同、起冲突,这种有骨气的人最好!反过来说,我行我素的人其实挺不错的。」
「好难啊……」
「就是说啊。一个接一个好好询问候补陪审员、仔细鉴定当然是个方法,不过大概没有这种时间吧。」
「唉,的确是这样没错。」
「所以,按照我的经验,不管挑什么样的陪审员,会出问题的时候照样会有问题,顺利的时候就非常顺利。总归一句,你随便挑一下就成了。」
「是喔,我知道了,既然你都这么说,我就照办吧。」
感觉像把所有麻烦的法庭手续都推到我这边来了,要说我心里没有任何抗拒是骗人的,但毕竟是我先拜托阿武隈帮忙,他既然觉得这么做比较好,而且能帮助田野原先生无罪胜诉,我也只好乖乖听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