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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进行刑事审判前必须先完成几项手续。
在公审前整理手续的阶段,律师会与法官及检察官一起讨论本案要传唤的证人和预计提出的证据,决定开庭日期之后,还必须从一般民众当中遴选陪审团成员。通常这样的手续非常需要经验判断,本来应当由阿武隈做主,我充当辅助的角色,但不知道那家伙是另有考量,还是单纯怕麻烦,除了最低限度地交代我「做这个、做那个」以外,剩下的全部让我自由发挥。
我是个尚不纯熟的新人,依照指示行动或是按照范例提交文件的话,目前倒没有太大问题,公审前的准备工作就这样顺畅地进行,今天又来到陪审团审判的第一天。
重要的大日子,当天一早我不是先赶往横滨地方法院,而是跑去阿武隈的公寓。
「早安!都早上了,今天还要出庭,你赶紧起床吧!」
我还得叫阿武隈起床。听说这个人早上就是起不来——每晚都流连酒廊,当然会起不来——如果没人叫他起床,就会若无其事地出庭迟到,无奈之余,我只好一早带着早餐跟咖啡上门叫醒他。
我推了推还躺在床上的阿武隈。该说运气不错吧,这家伙很快就爬起来。
「可恶,睁开眼睛就看到一张男人的脸,实在太没意思啦……」
「随你爱怎么说。今天可是庭审第一天,地点不是东京地方法院,我们得去神奈川一趟才行,请快点准备吧。」
「是今天吗?麻烦死了……」
「请不要用一句『麻烦』来总结好吗?审判结果可是会影响别人一辈子。」
我边说边迅速帮阿武隈准备好替换衣物。竟然知道这家伙放衣服的地方,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这家伙真是一点幽默感也没有,算了。今天的早餐是什么?三明治我已经吃腻了,好想吃白米饭啊……」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我带饭团跟味噌汤过来了,这下子没怨言了吧?」
「哼,想得还挺周到的嘛……」
先不管还在唠唠叨叨抱怨个没完的阿武隈,我把带来的早餐摆出来,保温瓶里面装的是味噌汤,饭团还暖呼呼的,海苔也另外包装了。
「可恶!竟然挺好吃的……以前我就想过,你这家伙比起当律师,还是比较适合秘书或管家的工作吧?」
「请别这么说好吗?我其实一直担心自己没有当律师的才能呢。」
阿武隈竟然哈哈大笑,对于我心中深深的苦恼没有半点同情。
「别说傻话了,从事一项职业哪里需要什么才能?必要的是适性啦。」
就算是天生适合当律师的阿武隈这么说,现在我也感受不到半点说服力。不过律师需要的不是才能而是适性,乍听之下倒不是没有任何道理。就算是棒球,选手也分成投手、打者、捕手等等不同的位置,不同的位置确实需要不同的适性吧。
「要成为一个律师,到底需要什么样的适性?」
「我怎么晓得?你先做个十年试试,如果靠律师这行混饭吃没问题,就是合格啦。」
简直莫名其妙,难不成是结果论吗?
「那么,阿武隈律师觉得我有当律师的适性吗?」
「这个嘛……可以就近观察我这个伟大的律师,你至少记住一点出庭的诀窍了,接下来就看你怎么活用在诉讼实战上。」
就算不想仿效阿武隈的做事方式,我也无法反驳他。他已经做出一番成果,我跟在他身边就近观察,这种经验或许能在未来派上用场吧。
我沉浸在胡思乱想中,阿武隈三两下就吃完早点,把我带来的咖啡喝得一干二净。
「好,吃过早餐该上法院了,全力以赴教训一下瞧不起我们的检警,好好享受这段愉快的时光吧。」
这家伙明显在刻意放话,惭愧的是听了还真让人安心啊。
◆
「审判长入庭,请全体起立。」
书记官一声令下,法庭内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或许是因为审理杀人案件,也可能是担任辩护律师的阿武隈同样受到社会大众注目的关系,今天旁听席都坐满了。
我们按照口令一同站起来,三位法官和六名陪审员立刻走进法庭。
「感谢各位遵守时间出席,请就座。审判开始,请本案被告先站上证人台。」
今井在我旁边,左右各有一名法警,他听到法官这么说便立刻站起身来。
「你的名字是?」
审判长开始进行人别讯问8,这是为了确认被起诉人是不是确实为本人无误。一直被,警方拘留的今井自然没有被中途调包的可能性,更没有谎称「我才不是本案被告今井」的必要,以上流程就像既定的自我介绍一样结束了。(注释
8讯问被告,应先询问其姓名、年龄、籍贯、职业、住址或居所等以查验其人有无错误,如系错误,应立即释放。)
「接下来由检察官朗读起诉状,目的是为了让诸位理解被告违反的法律及被起诉的内容,小田桐检察官,请进行。」
「好的。」
接下来轮到我们的对手登场,小田桐是起诉今井的检察官,体格非常壮硕,让人有种派他上场打橄榄球赛也没问题的错觉。感觉这阵子碰到的检察官都是些身材高大的人,或许检察官是一份格外需要体力的工作吧。
顺带一提,在案发现场离奇相遇的东京地检署检察官朱鹭川,今天并没有在法庭上出现。那当然了,对方的勤务地点不一样,又隶属刑事部,没有任何理由会跑到横滨地方法院来。
小田桐检察官以和其体格非常相称的宏亮声音开始朗诵诉状:
「本案公诉事实,被告于平成二十七年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十点,于工作地点——位于神奈川县横滨市的湘南芙萝拉大楼,出于杀意将其雇主,即本案被害人户嶋成昭从该大楼顶楼推落杀害。本案罪名及适用法条,刑法第一百九十九条杀人罪。」
在公审前的整理手续中,我曾经跟小田桐检察官打过几次照面,他的态度就是这样不慌不忙的。
接着,审判长告知被告可以行使缄默权。
「今井被告人,你有保持沉默的权利,请充分理解你说出的话亦有对自己造成不利的可能性。」
「知道了。」
今井用力点头。
「很好,现在你在法庭上有陈述意见的权利,有任何希望提出的事吗?」
来到「否认罪状」的阶段了,被告这时候可以主张本案审判上的争议,今井当然练习过这时该说什么。
「我是清白的,只是看到被害人快从顶楼掉下去,想要把他拉起来,并没有把人推下楼,以前虽然和被杀的户嶋社长起过争执,但我没有杀害他。」
法庭内传来一阵惊呼。
这是当然的,媒体一开始就大肆报导本案的被告今井在案发后立即认罪,但他现在却突然在法庭上指称自己其实是无罪的。
当然也有人不动声色,本案的审判长跟小田桐检察官在公审前的整理手续就预先知道被告要采取哪一种立场。
「接下来是检方的冒头陈述,目的是明白指出检方为何以杀人罪嫌起诉被告并点出本案的主要争议点,小田桐检察官,请进行。」
「好的。」
小田桐检察官拿着笔记本,站起来说道:
「先请各位陪审员牢记一点,在审判时绝对不能将被告的前科视为证据。电视新闻和谈话节目已对被告的过去做过大量报导,但与前科有关的部分,全数不能当作证据看待,也无法做为审议本案的参考。」
这番说词也太巧妙。他不断向陪审团强调,绝对不能参照被告的前科,却让「被告有前科」这件事在陪审团脑海中留下强烈的印象。
「检方认为让诸位了解被告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对于审理本案而言极其必要,检方已经准备好充足的证据来举证本案被告不但性格冲动,还会毫不犹豫地出手加害他人。」
对于检方把被今井痛殴过的渡边店长列为检方证人,我们事前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结果就是变成这样。我心里虽然担心,不过,也有点好奇阿武隈究竟会怎么驳斥证人的说词。
「本案的被害人户嶋社长参加了『协力雇主制度』,并积极雇用过去有前科的员工,为许多更生人提供改过自新的机会。曾有前科的本案被告,正是由于协力雇主制度的帮助才能再次顺利就职。尽管如此,被告和户嶋社长有过数次争执确为事实,针对这一点,检方已准备好相关证据。另外,今井被告确实从屋顶上推落户嶋社长,检方对此也准备了不容置疑的证据。被告个性急躁、粗野,无疑有以暴力解决问题的倾向,检方绝不允许这样的犯人逍遥法外,请各位陪审团成员冷静聆听本案的审理内容,以做出符合法律规范的判断,以上陈述完毕。」
和壮硕的体格截然不同,小田桐检察官的冒头陈述做得还挺细致的。
「接着请被告方进行冒头陈述。」
「好的。」
听到审判长的指示,阿武隈站了起来
「先向大家报告一点,为了加速
审理过程,我们被告方无意争论本案被害人在何时、何地死亡的事实,也认可案发当时被告和被害人确实一同置身于大楼的顶楼无误。然而,检方主张被告把被害人推落大楼致死这点,却是百分之百凭空捏造的。目前尚无法断言被害人的死因是自杀或意外死亡,但只有检方才有义务证明『被告的犯罪事实不容许一丝一毫的合理怀疑』,被告方没有代为举证的义务。『合理怀疑』一词有点拗口,总而言之,只要能提示本案被害人有自杀或意外坠楼的可能性,就必须宣判被告无罪。」
阿武隈演说得很不错,和这家伙平常半吊子的态度截然不同,小田桐检察官是拿着笔记本进行陈述,阿武隈则根本没看任何书面文件,不是他老早就把这段辩论的长文背下来,就是临场即兴发挥的吧,这家伙真是深不可测。
「各位陪审团成员,我们被告方只有一个请求:请各位抱持疑问。事件必然有其背后的理由,被告过去曾因为一时冲动犯下伤害案件被判处徒刑,为什么要再次犯案?请大家怀抱着这个疑问,一起来追究背后的理由吧。」
阿武隈手上,不,是舌头上不断转换各种话术,有时劝解、有时恳求,以不同的论调吸引陪审员注意。
「还有一点,经过电视新闻大幅报导,许多人可能知道本案被告当初不但亲口认罪,还在笔录上签过名,然而,被告现在却推翻供述,主张自己无罪。也请各位对此抱持疑问。检方一定会主张,事到如今被告又推翻供词乃『毫无反省之意』的表现,我们深知这点,也明白诸位陪审团成员必然不会对被告留下良好印象,但被告方仍然必须主张自己清白无罪,为什么呢?在此可以先为各位回答这个问题,神奈川县警察对被告进行违法侦讯,才是被告当初认罪的原因!」
法庭内又是惊呼连连,小田桐检察官则是一脸嫌恶,他之所以没有开口抗议,或许是基于在冒头陈述时双方都可以自由发言这条不成文的规定吧。
「当然,神奈川县警方百分之百会大声否认违法侦讯的事实,我方已经做好万全准备,必定会彻底追究违法行为,请各位客观地倾听本案审理内容,在最后做出冷静的判断。」
无论是陪审员或旁听民众,都以紧张的表情听完阿武隈的冒头陈述。这场审判本来几乎确定会判被告有罪,但阿武隈这段演说让人不由得怀疑,案情莫非要有巨大的转折?
「那么,下面开始调查证据,请小田桐检察官进行。」
「好的,检方传唤的第一位证人就是本案的报案人青岛先生。」
◆
一个大约三十多岁的男子站上证人台,感觉是个穿惯西装的寻常上班族。
「请问您的职业是?」
「清扫网路公司主要是承接各种清洁工作外包,我负责的是对外业务。」
简单来说,就是今井被告的同事。
「那么,请说明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十点钟时,您看到了什么?」
「好的,我在那天十点左右正要外出跑业务时,才刚走出大楼就听到背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是什么样的声音?」
「有两次,刚开始是东西撞上金属物体的钝响,第二次变成某种有弹力的东西掉下来碰撞到地面那种让人有点不舒服的声音。」
「听到声响,您就回头了?」
「对。」
「您看到的是?」
「有个人在流血,身体动弹不得。原来是有人摔落在我的正后方。」
「您认得出来那是谁吗?」
「是的,因为常常碰面,我认得那是我们清扫网路有限公司的户嶋社长。」
「您接下来怎么做?」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总之先叫了救护车。」
「问题都结束了,谢谢您的配合。」
主诘问在此结束,审判长询问我们:「辩护人有反诘问吗?」
检方不过是让这位证人做出五月二十三日十点钟发生过什么事的证词,坦白说,我不认为有任何进行反诘问的余地,不过,我身旁的阿武隈在这种状况下并不会按兵不动的。
「想请教您一个问题。」阿武隈悠哉悠哉地站起身。「您正好撞上了被害人跌落下来的现场吧?」
「对,没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
「想请问一下当时的状况,被害人掉下来的时候,您有听到惨叫声吗?」
「惨叫声?您是指被害人发出来的叫喊?」
「没错,依据检方的主张,被害人是被推落大楼摔死的,要是背后突然有人推了一把害你摔倒,一般人应该会放声惨叫吧?」
这么说确实没错。
可是,我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今井的确提过户嶋社长从顶楼跌下去的时候,曾经发出短促的惨叫。我不明白阿武隈诘问的意图何在,要是证人作证「我的确听见了惨叫声」,不就等于证实今井犯案的可能性吗?
「没有……是的,我还真的不记得听到过什么惨叫声。」
证人否定了,和今井的话相互矛盾,太奇怪了。
不过我马上就想到,案发当时顶楼风很大,地面上的人或许很难听见六层楼以上的顶楼传来的叫喊。
不知道是不是听到想要的证词,阿武隈露出坏笑说:「所以您没有听见任何喊叫吗?明明被人推下大楼,却好像领悟人生真谛一样默默赴死?这未免太诡异了。与其说是被人推下楼,不如说是跳楼自杀还比较自然一点吧?」
阿武隈这番话让我不得不佩服。我们两人知道被害人有发出短暂的惨叫声,可是地面上的人会听到那声短促喊叫的可能性恐怕相当低。真是让人赞叹,阿武隈利用证人没听到这一点,间接提示被害人自杀的可能性,虽然有些不安好心,但也算是有效的辩护吧。
「异议!」小田桐检察官站起来了。
电视剧里虽然经常听到角色喊「异议」,在法庭上却是相当罕见,唯有阿武隈出庭的案件例外,三不五时就能听到这句台词。
「方才辩护人以误导性质的问题要求证人提供意见,请庭上予以驳回。」
审判长当然会同意这个合情合理的异议。
「认可,证人没有回答的必要,也请各位陪审员从记忆中删除相关内容,请辩护人变更问题。」
「没关系,我方结束诘问。」
阿武隈也随即退下,理由是目的已经达到了。他成功点出一个合理疑问:「证人没听见被害人发出惨叫声,被害人有可能是自杀,而非被人推下楼。」
小田桐检察官却没有就此罢休。
「审判长,我方请求再次进行主诘问。」
「好的,请。」
「谢谢庭上。青岛先生,请您再稍微回想一下,案发现场位于什么样的地点?」
「这个……感觉是办公大楼林立的商业区。」
「案发现场的大楼前面应该是条大马路吧?」
「没错,那是条宽阔的干线道路。」
「这么一来,人车往来应该相当频繁,大楼附近会听见形形色色的噪音吧?」
「是的,确实是。」
「即便被害人真的在顶楼发出惨叫,这下子不就听不见了吗?」
真让人坐立不安,我举手站起来说道:「审判长,这算是诱导询问吧?」
「认可,小田桐检察官,请变更问题。」
「好的,那么,请问青岛先生,案发现场是个非常吵杂的地方,这是事实吗?」
「是的。」
「因此很难听清楚人声,这点正确无误吗?」
「对,这么说没错。」
「以上结束诘问。」
小田桐检察官慢条斯理地回座。
「被告方要再次进行反诘问吗?」
「不需要,没问题了。」
阿武隈连站也没站起来就直接回答。
「检察官挺冷静的,这下子有点难搞。」
竟然连阿武隈也这么说,我的心情不由得沉重起来。
「下一位证人是对现场进行初步调查的森丘警部补。」
◆
接下来,一个大约四十多岁、身穿皱巴巴西装的男性站上证人台。
「森丘警部补,先请问您的职务内容是?」
「是的,我配属在横滨警察署刑事课的强行犯科。」
「『强行犯科』是负责什么样的工作呢?」
「我们主要是针对强盗或杀人这类情节重大的案件进行初步调查。」
「具体来说,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假设警方接获有人死亡的报案,这时候我会和其他警官一同赶往现场,先隔离附近行人,确保现场后再跟鉴识人员合作查案。假设确认死者为自杀,就会继续调查;若是强烈怀疑可能是杀人案件,则会联络神奈川县警察本部的搜查一课,后续则协助搜查一课的侦办工作。」
「您这次接到有人坠楼死亡的通报,紧接着就赶到现场了?」
「是的。」
「抵达现场后,您进行了什么样的调查工作?请依序对大家说明。」
「除了遗体明显可以看出
已经被放置较长时间的案子以外,其余仍必须交由专业医师判定是否死亡。首先,我将被害人移交给急救队员,发现被害人已经瞳孔放大,确认他失去意识,也测量不到呼吸、心跳和脉搏。」
「检方必须先向各位陪审员说明一点。」
小田桐检察官转头对陪审团说道:
「若是没有符合严格的标准,急救队员仍必须将尚未判定生死的患者载送到医疗机构,死亡判定必须由该处来进行,因此,本案发生时刻和死亡宣告时刻会产生若干差异。为了让案件审理更加迅速,本案不会将死亡时刻列入争议,请各位预先了解这点。」
检方漫长地解释了一大段,参照过他们在公审前整理手续提出的证据,结论也是这次的庭审没必要针对推定的死亡时间进行争论,今井被告自己也提过,在事故发生之前,被害人户嶋社长其实好端端的没有任何异状,阿武隈似乎也无意提出「其实被害人在从顶楼掉下来之前就已经死亡」之类的主张。
「继续回到您的证词,接下来您进行了什么样的调查工作?」
「警方先查明被害人的身分。除了刚刚作证的青岛先生,其他多位公司员工也聚集在现场,马上便查出死者是清扫网路有限公司的户嶋社长无误。」
「接下来呢?」
「所见状况非常明显,被害人是从高处坠落死亡,因此警方先调查他是从哪里摔落地面的,调查结果显示,被害人是从附近不远处的湘南芙萝拉大楼顶楼坠落死亡。」
「为什么会判断是从顶楼坠落的呢?」
「先请各位记得一件事,案发现场的大楼正在进行大规模的外墙施工,所以大楼外围不但搭设鹰架,还密密包裹着防水布,从地面往上望去,防水布没有破损或是被掀开的迹象,因此,唯一可能的坠楼地点看来只有顶楼。」
「然后呢?」
「该公司的志野冢常务也赶到现场,警方询问他大楼顶楼是由谁管理的,他回答五楼和六楼都是由清扫网路有限公司所管理,警方一取得志野冢常务的许可,随即登上顶楼调查。」
「情况如何?」
「迅速调查过顶楼后,并没有找到任何自杀或显示犯罪可能性的痕迹,幸亏发现现场装设的防盗监视器,警方便请该公司提供监视器资料。」
「结果如何?」
「监视器是由该公司的辻副社长管理,提出请求后,他立即提供了装有监视器录影内容的USB硬碟。」
「警方马上就检视了影片内容吗?」
「是的,我用随身携带的笔记型电脑看过了。」
「请看检方证物第三号,这就是顶楼的防盗监视器录下的画面。」
小田桐检察官把DVD放进法院预先准备好的播放机里再按下大型液晶电视的电源,我们被告方最不愿意见到的证据接着呈现在眼前。就是这段重要的影片,让警方排除意外或自杀的可能性,决定视为杀人案件展开调查。
影片开始播放,液晶萤幕上出现外泄到网路上的画面,我们也拜见过了。先踏上顶楼的是被害人户嶋社长,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察看外墙的施工状况,他走到鹰架上,然后蹲下来探头朝底下窥看。
接着,身穿工作服的今井被告登场。他先抽了一根烟,过一会儿才注意到户嶋社长也在。他伸手扔掉嘴里叼着的烟,突然迈步朝被害人的背影冲过去。
可能是影像帧数太少的缘故,看来确实是今井被告推了户嶋社长背后一把,社长整个人就从顶楼摔下去。社长坠楼后留在原地的今井,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呆站着,不过他在几秒钟之后就离开了。
「以上就是副社长提供的监视器录影画面吗?」
「对,是的。」
「你在看完后采取什么样的行动?」
「我拿着笔记型电脑,逐一询问公司员工对于画面上穿着工作服、伸手将户嶋社长推下楼的人物是否有印象。」
「查出是谁了吗?」
「是的,多名员工指出那人看来是名叫『今井仁志』的同僚。」
「也就是本案的被告人今井先生?」
「正是。」
「很好,然后呢?」
「我请其他员警确保现场证据完整。监视器画面显示,将被害人推下大楼的人曾经在顶楼抽烟,而且他跑向被害人时扔下了香烟,所以我认为烟蒂极有可能还遗留在现场。」
「找到烟蒂了吗?」
「有的,掉在跟影片画面上相同的位置,顺利找到并回收了,接着我就联系神奈川县警察本部。」
「为什么?」
「由于出现被害人被推落坠楼的可能性,换句话说可能是杀人案件,既然这样,就要由县警本部『杀人课的刑警』负责调查,因此必须请他们出面指挥后续的侦查工作。」
「谢谢,主诘问到此结束,请进行反诘问。」
「请给我们四十秒。」
阿武隈脱口说出离奇的答案就转头对我说:「本多,问题来了,那名刑警刚刚的证词里,其实有个身为律师绝对要揪出来的大漏洞,你看出来了没?」
「咦?」
我慌忙回想刚刚诘问的概要。一一〇接到报案后,森丘警部补马上赶到被害人坠落现场,除了保持现场完整,同时查明被害人的身分,接着确认他是由大楼顶楼坠落的,于是森丘警部补来到顶楼并找到防盗监视器,察觉本案有今井被告杀人的可能性便立即联络县警本部,以上是森丘警部补采取的一连串行动。
刚才的证词当中,到底哪里是律师应该追究的地方?我完全看不出来。
「对不起,我不知道……」
「喂喂,这时候该怎么反诘问就考验一名律师的功力了,你等一下仔细瞧瞧我是怎么问的。」
我是真的不晓得答案,特别是森丘警部补并非一般民众,而是警官,他相当习惯法庭审理了吧?他只针对重点部分平淡地作证,怎么看都没有破绽。
「久等了,那么继续进行反诘问吧。森丘警部补,您刚刚的证词似乎意图要隐蔽某项资讯,让我来好好问个清楚。」
阿武隈的先发攻击带来形形色色的效果,森丘警部补表情变得僵硬,陪审团则是一副兴味盎然的模样。
「森丘警部补,您在之前的证词没提到,请问警方是几点几分接获报案?」
「……一开始的报案时间是上午十点六分。」
「实际抵达案发现场又是什么时候?」
「应该还没超过上午十点半。」
「警方随后才展开调查吧?根据您的证词,警察先保全案发现场、查明被害人的身分,接着拜访清扫网路有限公司,获得同意后才进入顶楼。」
「对,是这样没错。」
「那么,从警方抵达现场到走上顶楼,具体来说花了几分钟?」
「……我想应该不会超过半小时。」
「这问题非常关键,请您尽可能正确回答,是用了三十分钟还是不到三十分钟?」
「我实在无法断定精确的时间,仔细回想当天行动,我想应该没超过三十分钟。」
竟然敢在阿武隈面前做出暧昧的证词,真是不要命了,意外的是那家伙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很好。下个问题,您还记得案发当天的天气吗?」
「是的,我记得那天的天气很晴朗。」
「有刮风吗?说到大楼屋顶,给人的印象就是强风吧?」
「……风吗?对,我记得风挺大的。」
「很好。案件是在十点左右发生,你在十点半前赶到现场,又花三十分钟才爬上顶楼,换句话说,假定被害人从顶楼跌落,这个地点等于在案发后整整被搁置了一小时?」
我吃了一惊。稍微想想就明白了,没错,现场有长达一小时的时间被搁置不管,这么长一段时间里,发生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
「……就结果而言,您说的是事实没错。」
不知道是不是不愿意提及这一点,森丘警部补一副咬牙切齿的表情。
「假设本案被害人在顶楼被绳子之类的障碍物绊倒,导致他坠楼死亡,而顶楼整整一小时都吹着强风,那条绳子老早就被吹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吧?」
「异议!这是误导性的假定问题!」
「认可。」
「我换个说法吧。案发后经过了一小时,你们警方还无法确保命案现场完整,也掌握不了那里到底发生什么事。我这么说没错吧?」
「……就结果而言,您说的也是事实。」
「即便现场留有证据,显示被害人不是死于杀人案件而是意外身亡,还是有可能因为警方侦查上的延误而错失关键证据吧?」
阿武隈依然毫不留情地追问,然而森丘警部补也不是省油的灯,单方面处于劣势的他大概终于忍耐不住了,回嘴说道:「从监视器的影像看来,本案已经一清二楚,发生杀人案的可能性相当高,而不会是什么跌倒的意外事故,我不认为关于坠落死亡这点,现场还会留有警方没调查到的证据。」
这是驳斥阿武隈假设的强硬主张。对方如此坚持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下去。
「就是在等你这句话啊。」
阿武隈似乎察觉到我的念头,他脸上浮现出恶魔般的坏笑,接着转身对着陪审团成员娓娓说道:
「各位陪审员请好好记住这句证词。刚刚证人确实说过,警方调查后认为杀人案的可能性相当高。森丘警部补,换言之警方一直抱持着这绝对是杀人案件的偏见在侦办本案吗?」
「那、那是你的误解!对不起,八成是我的措辞有问题,我们的调查工作虽然认为杀人案件发生的可能性很高,但查案时还是会同时考虑到意外事故或自杀的可能性。」
「接着县警本部专门负责杀人案件的刑警就来到现场,接下调查工作的指挥权?」
「对。」
「既然这样,警方不就是判断这不是意外也不是自杀,而是以杀人案为前提来进行调查嘛。」
「不是的,单纯只是考虑到杀人可能性的调查体制罢了。」
「警方的确认为杀人案的可能性很高吧?请回答我『是』或『不是』。」
「既然您这样问,我也只能回答『是』。」
「就是想听你这么说啊。」
阿武隈的脸上又浮现那种恶魔般的坏笑。
「让我来整理归纳一下。警方将顶楼的案发现场搁置了整整一小时,看过监视器的录影画面后,便排除意外和自杀的可能性,抱持着极有可能是杀人案件的偏见来进行全案调查。时间经过那么久,再加上轻忽办案,即使现场留有意外事故或自杀的证物,该不会全都让警方平白错过了?」
「检方有异议!这是以误认为前提的误导询问,同时还威吓、侮辱证人!」
「以上结束反诘问。」
阿武隈的态度完全不把检方提出的异议当一回事,法庭陷入一片寂静,森丘警部补也掩饰不了苦涩的表情。
「不愧是阿武隈律师……对主张本案是意外死亡而非蓄意杀人的我们来说,现场被搁置了整整一小时的事实太重要了。」
「这不是什么困难的反诘问吧?警察抵达现场、赶跑围观民众之后查明被害人的身分,然后上顶楼察看,找到监视器后寻找里头的档案,接着又看起影片,这可不是在十分钟这般短时间内就能全数办好。既然身为律师,看到有空隙就要彻底追究一下啊。」
「我会谨记在心……」
我在心里牢牢记上一笔。阿武隈的确有值得效法之处,彻底批判警方调查工作的疏漏虽然感觉很坏心眼,可是,为了保障被害人权益仍旧是必要的。
「既然预先知道检方接下来要提出什么样的证据,接下来才是重头戏。」
就如同阿武隈这句不祥的警告,我们确实掌握到今后检方打算提出的证据,不但可以预想到下一刻被告方就要处于劣势,事实上也是如此。
◆
「下一位证人,请到清扫网路有限公司的副社长兼董事辻先生。」
我们之前跟现在站上证人台的证人接触过了,不让我们踏进顶楼半步的人正是这位辻副社长。
「请告诉我们您和被害人之间的关系。」
「好的,我和户嶋社长两人共同创立了清扫网路有限公司。」
「清扫网路有限公司是一间什么样的公司呢?」
「简单来说,敝公司是以清洁人员为主的人力派遣公司,举凡扫除厕所、整理仓库、大型活动过后的整理、协助进行居家大扫除等,我方可以派遣具备专门技能的员工进行种种清洁相关工作。」
「清扫网路有限公司租赁的是本案发生地点湘南芙萝拉大楼的五楼、六楼以及顶楼,没错吗?」
「是的。」
「顶楼的主要用途是什么?」
「主要用来暂放清洁工具,员工也会在顶楼抽烟,不过,因为去年的暴风雨让顶楼老旧的围栏严重损毁,在围栏修好前,顶楼实在很危险,所以敝公司禁止员工进入顶楼。」
「案发时,整栋大楼正在进行外墙施工吗?」
「是的,大楼业主决定将外墙连同顶楼围栏一起整修,不过由于本案的影响,现在工程已经中止了……」
「很好,那么请您检视一下这个。」
小田桐检察官拿起一件包在塑胶袋里头的证物。
「您知道这是什么吗?」
「知道,那是装设在顶楼的防盗监视器。」
「为什么要在顶楼装设监视器呢?」
「有两个理由。顶楼虽然禁止进入,但公司明白有不少员工为了抽烟,还是会跑上去,甚至户嶋社长也是其中一位。毕竟不能要求大家一想抽根烟就走到大楼外头,所以只要别乱丢烟蒂,公司等于是默认员工在顶楼抽烟……不过,有些清洁工具一起放在顶楼,若因为抽烟引发火灾就不妙了,所以我就安装了监视器。」
「安装监视器的主要目的是为了监看吗?」
「不是的,比较偏向是抑制吧?防盗监视器是我上个月装设的,公司认为若是装设监视器,不遵守抽烟礼节的员工也会随之减少。」
的确没有员工会想要在监视器前面随手乱丢烟蒂吧。
「进行外墙工程时,进出顶楼的人员也会增加,这段时间若是有工具无缘无故遗失可能会引发纠纷,因而装设监视器的另外一个理由就是想要预防这点。」
「您装设的是哪一款防盗监视器呢?」
「定价一万日圆左右的防盗监视器,特征是在电源开着、有WIFI讯号的状况下,可以自动将录影画面传送到远端硬碟自动存档,另外,该监视器的软体有动态感测功能,有人走上顶楼就会自动录影保存,所以不需要二十四小时盯着监视器画面不放。」
我忍不住低声对阿武隈说:「好厉害,最近安装了这种软体的监视器竟然只要一万日圆,可惜便宜货的录影画质实在不怎么样。」
「是啊,监视器没有储存装置,靠的是网路讯号来传输,才会那么便宜吧。」
储存装置?应该是指硬碟之类的记忆体吧。
小田桐检察官继续发问:「影片档案会储存在什么地方呢?」
「设定会自动储存到我个人办公室LAN网路所接的旧USB硬碟里头,只是硬碟的容量已经快到极限,因此我在每周一会手动删除保存在里头的影片。本来是打算一旦发生什么问题,就自己手动拷贝录影档案保存,幸好在这次案件发生前都还没删除档案。」
「案发的二十三日正好是星期一,您预计在当天删除硬碟的存档吗?」
「对的,只是那天刚好没空做这件事……」
「好的,下一个问题。请详细告诉我们,当天上午十点钟时您在做什么?」
「是,当天一早我就关在自己的办公室埋头工作,一过十点,我注意到公司变得很吵,就去问问出了什么事,没想到竟然是社长从顶楼跌落。」
「然后呢?」
「坦白说我自己相当混乱,想不出户嶋社长怎么会有自杀的理由,但是身为公司的董事,社长过世了更得要好好振作才行,所以我要求公司同仁要确实完成今天的工作。既然承包了清洁业务,即使公司内部出事,还是得把工作做好,我把跟警方应对的工作交给志野冢常务负责,便回到办公室确认今后该做的工作。」
「警察接着就来找您了?」
「是的,他们问我能不能察看一下顶楼监视器的画面,要是有人从顶楼掉下来,确实可能会拍到前后经过,因此我立刻将保存档案的硬碟整个交给警方。」
「然后呢?」
「警方看完后又过来了,让我看监视器拍到的人。」
「您认识那个人吗?」
「是的。」
「是谁呢?」
「那是半年前刚进公司的今井先生,和影片里头一样,他个子高、头发也很短,我马上就认出来了。」
法庭上众人的视线自然集中到我身边的今井被告身上。
「谢谢您。检方对辩护方有个提议,为了依照案发经过进行讯问,也为了让庭审进行得更加顺畅,检方对这位证人的诘问能否先在此告一段落,继续传唤下一位证人呢?」
小田桐检察官对我们如此提议。
「被告方没有异议,不过,现在能让我们进行一下反诘问吗?」
阿武隈站起来,很干脆地同意。
「了解,既然如此,就请进行反诘问吧。」
「那么我赶紧发问。辻副社长,您虽然担任公司副社长,但该不会看自己的员工不顺眼吧?」
阿武隈冷不防冒出石破天惊的问题,出乎意料的行动似乎立刻奏效。
「说什么傻话,怎么会!我们这种小公司,对待员工就跟自己的家人一样。」
「您说监视器是为了监视员工才装设的,您不信任员工不是很明显的事吗?」
「不是的!防盗监视器是为了防止烟蒂乱丢,也是怕改装工程会有任何混乱才会做些预防措施。」
「可是您不是讲过吗?顶楼虽然禁止进入,可是进进出出的员工还是很多,这就是员工不遵守公司的规定嘛,身为副社长的您自然相
当不高兴吧?」
「没有,才没有这样。一开始说要装监视器的人其实是户嶋社长,他自己常常上顶楼抽烟,监视器会选择这种一万日圆的便宜机种,本来就是装好看的。」
「是吗?提议装设防盗摄影机的不是您,而是户嶋社长?您有证据可以证明吗?」
「……没有,毕竟户嶋社长已经过世了。」
「就是说啊,户嶋社长已经身亡,从社长那里听来的事情,无非是没人可以反驳的传证据,没有视为呈堂证供的价值,也请各位陪审员不要参考。审判长,没问题吧?」
「……检方有反对意见吗?」
我方既然要求删除发言,法官自然只能这么问。
「检方有异议,由于原供述者已经死亡,检方认为证人方才的发言应当被视为例外传闻予以认可才对。」
小田桐检察官一点也不想退让。
「异议认可,各位陪审团成员,转述别人所说的话属于传闻证据,一般情况下法庭是无法认可的,但是,在原供述者已经死亡的情况下可以被视为例外传闻,是否要采信,最终还是必须仰赖陪审团诸位的判断。」
审判长做出极为妥当的裁决,没想到阿武隈非但没有一脸不满,还微笑说:「很好,那么我就针对证词的可信度继续发问。辻副社长,先不管是谁提议装设防盗监视器的,总之机器是由您安装和管理,这点应该是事实吧?」
「对。」
「这样说来,怎么想都应该是你自己提议装设防盗监视器的吧?」
「异议!这是误导,而且是寻求证人评论的问题!」
「认可。」
「那我换个问法。为了装设防盗监视器,副社长您付出的努力最大吧?请回答『是』或『不是』即可。」
「是、是的。」
感觉简直跟诱导询问没两样。
「请等一下,这是什么意思?被您这么一问,答案当然只能回答『是』。不管一开始提议装设监视器的人是谁,这和案子应当没有半点关系吧?」
「话不是这么说,副社长这句证词我相信今后绝对会派上用场。以上,辩护方结束反诘问。」
就连我也完全摸不透阿武隈到底在盘算什么,这家伙悠哉悠哉地回到原座,留下沉默无语的证人和一脸苦涩的小田桐检察官。
◆
「下一位证人请到鉴识课的清水巡查部长。」
一名穿着蓝色工作服的中年男子站上证人台,小田桐检察官先让他说明自己的所属单位及工作内容。
「我们鉴识课主要负责的工作是在案发现场进行详细的调查,采集并保存证据后转送到各个必要的部门进行鉴定。」
「您自然对本案发生的湘南芙萝拉大楼详加调查了吧?」
「是的。」
「采集到什么和本案有关的证据?」
「首先,在顶楼找到一截抽过的烟蒂及被害人遗落的西装外套。另外,案发现场由于大楼外墙正在施工,二楼装上了防止杂物落下的临时安全网,是用铁管和网子搭起来的,而在被害人落地处正上方的铁管有采集到些许血迹和纤维。」
「为何会在那种地方找到血迹和纤维呢?」
「通报本案的民众曾表示听到两次某种物体的碰撞声,可以推测被害人先撞上防止杂物掉落的安全网才摔落地面。从角度看来,右由顶楼跌落,先撞上铁管也很自然。」
「您搜集到烟蒂、被害人的衣物和铁管上的血迹与纤维后怎么处理?」
「送到科学调查研究所进行详细的化验。」
「谢谢您,以上结束诘问。」
「好的,请进行反诘问。」
「请稍等。」阿武隈说完就凑近我说:「你听出刚刚的证词里可以吐嘈的地方了吗?」
「咦?」
我不由得陷入沉思。刚才的证词中,提到的是采集到什么证据跟后续的处理,到底有什么可以深究的地方?我唯一能想到的是——
「……是时间吗?阿武隈律师在对森丘警部补反诘问的时候提到过。」
「很好,明白这点就行,这次的反诘问让你试试。」
「可以交给我吗!」
有点开心呢,我虽然没有多大自信,但能累积经验都是好事。
「可以啊,你试试,就算出错,反正不会对庭审结果有太大影响。」
「好的。」
我站起来,深深吸了口气。这一点也不困难,心里虽然有点不情愿,不过,只要摆出阿武隈那副什么都知情的态度,高高在上地丢出问题就好。
「想跟您确认一件事,依据森丘警部补的证词,您开始调查顶楼时,距离案件发生早已过了一小时以上,是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吧?」
「对,是的。」
「这一小时的空档里,重要的证据有充分的可能性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不过,所谓从顶楼消失的证据,指的到底又是什么?」
「这……」我困惑了。
连续吹了一小时强风,任何东西从现场被吹走都不足为奇,虽然是我自己讲过的话,可是,到底是什么物证不见了?抽过的香烟烟蒂被风吹走确实不奇怪,要是可以找到其他员工抽过的烟蒂,便能证明现场除了被告之外还有其他人,只是我方已经承认今井被告确实在现场,即使找到其他员工同时置身顶楼的证据,帮助也不会太大。我绞尽脑汁不断思索,这一秒似乎快变成永远。到底有什么东西从顶楼消失?怎么说才对我方最有利呢?想到了!这问题的确值得深思,答案就在刚刚跟阿武隈的对话里头。
「譬如说,遗书。」
明明是别人提示的答案,却好似自己想到的那样从嘴里说出来,这让我有几分罪恶感,不过现在不是暗自反省的时候。
「我方考量到的是『被害人不是被推下楼』的可能性。假设社长是自杀的,在他跳下顶楼前先留下遗书也很自然吧?现场一直吹着强风,偏偏被搁置了整整一小时,遗书被风吹走也没有什么好意外的。」
「这个嘛……对,确实是。」
「现场要是留有遗书,通常会认定被害人是自杀的吧?」
「异议!这是以误认为前提,同时夹带评论的诱导询问!」
小田桐检察官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我总算能做出让检方抗议的反诘问,还真是有点开心呢。
「谢谢您,反诘问结束。」
我回到座位上。
「谢谢阿武隈律师,多亏想起之前和你的对话才能想到遗书这件事。遗书被风吹走了确实不奇怪,这还能暗示被害人可能是自杀的。」
「也好,看看接下来的进展吧,到头来可能没什么用也说不定,你要多想想自己该怎么提出合理的怀疑,这样马上就会联想到遗书了。」
「我记住了。」
阿武隈唯有这种时候,才会突然变成值得尊敬的律师。
◆
「下一位证人是科学调查研究所的岩崎研究员。」
小田桐检察官传唤的是一名很适合戴眼镜、外型长得和研究员一职很相称的男性,年龄看来比我稍微大了些,性格感觉有点不太好搞,就是个似乎很适合从事研究工作的人。
小田桐检察官先让他说明两项证物的鉴定结果,第一样是掉落在顶楼的烟蒂,上头沾了被告的唾液,也就是附着DNA的意思;另一样则是在现场大楼防止杂物掉落的安全网上采集到的血迹,检验后也证明确实是被害人的血液无误。
「接下来的证物……」
小田桐检官接着拿起一件破破烂烂的西装,上头沾满血迹。
「检方证物第一号,这是被害人穿着的西装,请告诉我们调查结果如何。」
「好的。由于被害人身穿西装坠楼而死,如同各位所见,衣物满是血迹,全数鉴定完毕后,确认果然是被害人的血液无误。另外,在背部的位置还检验出不属于被害人的皮肤碎片,并成功抽取到DNA。」
「是谁的DNA呢?」
「是今井被告的。」
这是仅次于防盗监视器录影画面的另一项棘手证据,显示在顶楼和被害人接触的人,无疑就是今井被告。
「为什么会在西装背部检验出皮肤的碎片呢?」
「从录影画面看来,今井被告确实曾碰触到被害人的背部,因此沾上皮肤碎片的可能性应该很高。」
「但衣服背面验出的DNA,有可能是在案发的五月二十三日前就附着上去的吧?」
「当然无法正确检验出DNA究竟是何时附着上去的,但我们认为不太可能是在五月二十三日前发生。」
「为什么?」
「检查西装口袋时,找到应当是洗衣店送洗时钉上的纸制标签,致电洗衣店询问后,发现被害人曾在五月二十二日去店内领取这件送洗的西装,过去附着在上面的DNA有很高的可能性已经被洗涤过程破坏到无法分析的程度。」
这未免太巧了吧?我脑中虽然闪过这个念头,不过在周末去拿送洗的衣服并没有那么令人意外,感觉这个可以追究
的地方被合理地填补上了。
「问完了,请进行反诘问。」
「马上来。」
阿武隈随即站起来,看来他在刚刚的证词中又找到可以追问的地方。
我也想要自己好好思考对策,不能总是依赖阿武隈。他到底想要追究哪个地方?是烟蒂、西装,还是现场残留的被害人血迹呢?
我想案发现场沾上的被害人血迹,应该没有太多可以继续追问的余地,那只能证明被害人坠楼的顺序,是先撞上防止杂物掉落的安全网再摔落地面。
这么一来就是烟蒂或西装了。顶楼现场被搁置了一小时以上,从那里搜集到的烟蒂可能会有值得深究之处吗?
「针对检方第一号证物被害人穿着的西装,我想请教几件事。」
遗憾的是我猜错了。
「我方已经同意案发当时被告本人位于大楼顶楼,并且碰触过被害人的背部,以上我方没有异议,也不打算争论被害人的死因与丧命地点,因此,也采纳在被害人衣物背部检验出DNA的事实。但是,我方认为绝对有必要彻底查明DNA附着上去的确切原因。」
阿武隈说着,离开座位走向证人。
「您认为DNA附着上去的理由是因为被告用力碰触过被害人背部吗?」
「是的,没错。」
「请思考一个简单的假设,我现在像这样推了你背后一把。」
阿武隈走到证人身后,如同监视器画面所示的那样,用手掌碰了证人背后一下后马上移开。
「如各位所见,这是短短一瞬间的动作,皮肤有可能一瞬间就附着上去吗?」
「若是施予强烈的冲击,确实有充分的可能性会附着在上面。」
「原来是有这样的可能性。换句话说,光凭这种程度的接触,皮肤也可能无法附着上去吧?」
「你要这么说也行,最后还是会视情况而异。」
「很好。下一个问题,如果不是推了背部一把,而是像这样——」
阿武隈这次从背后一把抓住证人的西装外套。
「要是有人用力拉扯西装,想帮忙把对方拉上来,皮肤组织也可能会附着上去吧?」
「对,可能也会。」
「那么,我请问您,推了背后一下跟用力拉扯衣服背部,哪个情况下皮肤附着的可能性比较高?」
「这个嘛……从出力多寡和皮肤跟衣物接触的程度来推测,应该是用力抓住西装拉扯比较容易沾上去。」
「换句话说,从被害人所穿的西装上采集到被告皮肤的主因,应该要解释为这是被告用力想将被害人拉上来的证据才比较自然吧?」
旁听民众和我,还有几位陪审员都讶异地深吸一口气。阿武隈确实言之成理。
「异议!这是夹杂议论的问题!」
小田桐检察官大概无法再坐视众人这般反应,当然又站起来抗议。
「我把问题单纯化好了。比起推了人背后一把,还是拉扯这个人才比较容易让DNA附着上去,答案是『是』或『不是』?」
「……是。」
「谢谢您,以上结束反诘问。」
让陪审团、旁听人和我佩服不已的阿武隈,又悠哉悠哉地回到原位上。
应当向这位证人诘问DNA是怎么附着到西装上的,我没有办法马上思考到这一点,果然还是个经验不足的菜鸟。
◆
「下一位请到担任遗体解剖工作的木野下法医作证。」
一位身穿西装,看起来老实认真的男子站上证人台。
其实我见过他,之前负责的杀人案件碰巧同样是木野下法医负责司法解剖的。不用再记住一张新面孔和名字满让人感谢的,还以为他专门负责东京的案件,看来跟我们一样跑来邻县出差了。
小田桐检察官先让这名证人表明自己具有法医身分,是一位解剖过大量案件的遗体、经验丰富的专家,接着便开始正式问话。
「您对被害人户嶋社长的遗体进行了司法解剖吗?」
「是的。」
「请各位先看一下检方提出的证物照片。」
检察官在旁边的白板贴上两张放大冲印的照片。
我们在出庭前已经预先知道检方会提出这样的证据,照片上是被害人上半身赤裸的遗体,应该是在解剖前拍的吧,一张是正面,另一张则是背面。
「这是被害人的照片,我想陪审团诸位内心或许多少有些抗拒,不过以个人经验来说,这次的照片并不至于太过恶心可怕,请各位仔细察看。」
小田桐检察官说得没错,被害人虽然由高处坠落死亡,遗体却损伤得不太严重,尤其是从正面拍摄的那张照片,猛然一看其实像被害人睡着了。
「先请教您,户嶋先生的死因是什么?」
「脑部挫伤,身体从高处坠落碰撞地面时,脑部由于猛烈碰撞头盖骨而被打烂,这是最直接的死因。」
「所以是当场死亡吗?」
「是的。」
「请看这张从正面拍摄被害人遗体的照片,被害人的身体,尤其在头部这里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损伤,原因又是什么呢?」
「因为被害人是以背部撞击地面。假设是头部先落地,遗体损伤应当会更大,但由于以背部着地的关系,冲击力便分散了。只是,被害人毕竟是由六层楼高的大楼坠落,由于撞击力无法完全被吸收,脑部难免会受到致命的损伤。」
如同法医所说,背面拍摄的那张照片可以看到满是凄惨的伤痕。
「还有其他明显的伤吗?」
「有的,右肩的位置可以观察到出血及内出血,请看背部的照片就非常清楚。」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伤?」
「坠楼现场的正上方有一层以铁管和网子搭起、防止杂物掉落的安全网,听说在铁管上有验到被害人的血迹,故推测应该是被害人撞上该处所造成的伤势,有迹象显示伤口应该是在被害人生前造成的。」
「也就是说,被害人是在顶楼被人推落,中途碰撞安全网的铁管后再以背部着地?」
「正是如此。」
「以上结束主诘问。」
「请进行反诘问。」
阿武隈立刻站起来,反诘问开始了。
「依照检方的说法,被害人是因为背后遭人推了一把才会坠落大楼,不过……」
他这时突然在我耳边低声说:
「你蹲下来,背后朝着我。」
我一瞬间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有什么企图,但马上察觉到他应该是想重现监视器拍到的画面,于是我走出被告方的座席,在阿武隈面前蹲下。
「要推啰,小心你的脸。」
「咦?」
我脑海中刚闪过「他到底想干嘛」的念头,下一秒,背上就被阿武隈的右手狠狠推了一把。
「哇!」
我理所当然地往前扑倒。阿武隈方才的警告派上用场,我勉勉强强避开整张脸直接朝地板猛撞上去的命运。这家伙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如同各位所见,假设我这样推了被害人一把,对方的身体当然会往前扑倒,因此会是头部先着地,至少不会像本案被害人那样仰躺着跌落到地面才对吧?」
「你问得很有道理,但现场一直吹着强风,若是被猛力推落顶楼后,身体在空中翻转再以背部着地也不足为奇。此外,推测被害人撞上了安全网的铁管,很有可能下坠时姿势在碰撞过程中又改变了。」
「风势的强弱可能造成坠落的姿势改变吗?」
「对的,跟新手在玩高空弹跳是同样的意思。」
「总而言之,根本无法推断被害人在撞上铁管前身体会呈现什么样的姿势吧?也就是说,本案要从被害人坠楼后的姿势推论案情真相是很困难的吗?」
「是的,确实无法查明这一点。」
「辩护方没有进一步问题了。」
就算是阿武隈,这次提出的反诘问也还挺正经的。
我当然明白,即便我们主张被害人自杀或是出于偶发事故造成意外死亡,还是不清楚死者到底以什么样的姿势落地才对被告最为有利。
「不妙,下次这种一板一眼的反诘问应该让你出马比较妥当。」
「我是无所谓,但由阿武隈律师来问也没什么问题吧……」
「形象是很重要的。我一出来做反诘问,那些陪审员就会忍不住期待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吧,但不可能每次都提出石破天惊的问题啊。」
「什么?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我没好气地回了他一句。
话虽如此,为了要消除对于被告的偏见,不时让陪审员和旁听人大吃一惊或许还是很要紧的。如果是为了帮助被告,纵然得担任烘托阿武隈的角色,我也义不容辞。
◆
「下一位传唤的证人是隶属于神奈川县警本部,负责指挥杀人案件侦办工作的合原警部。」
我们已经和下一位证人打过照面,之前想要进入案发现场的顶楼时,就和这位老练的刑警起过小小的争执,站上证人台的合原警部别有深意地瞥了我们一眼,不知是不是想
起了那段插曲。
小田桐检察官先让合原警部说明他是负责侦办杀人案件等重大犯罪的刑警。由于监视器的录影画面提供了关键证据,因此,合原警部和森丘警部补一起以杀人罪为前提来侦办本案。
「来到现场之后,您进行了什么样的调查?」
「我确认过监视器拍摄到的内容后,专注于找出有可能将被害人推落大楼的人。」
「具体来说是怎么样调查?」
「因为多名公司职员指证画面上的人物和他们名叫今井的同僚非常相像,警方立刻找来还在公司内的今井被告。」
「今井被告马上就来了?」
「是的。」
「请详细说明当时的状况。您毕竟亲自逮捕过许多罪犯,在您看来,今井被告的神情态度如何?」
「异议,这是寻求意见的问题。」
阿武隈很罕见地提出异议,不过人依旧坐着就是了。
小田桐检察官立刻反驳:
「审判长,这位证人是多年来一直接触众多嫌犯的刑案专家,我认为他的意见应当能视为呈堂证供。」
确实是正当的反对意见,一般来说应当是阿武隈提出的抗议会被驳回,没想到阿武隈真正想说的是下面这句:
「本案检方的主张有误,为什么呢?因为我们被告方对于这位证人身为刑警的专业性感到极大疑问。在审理本案时,我方实际上也确切掌握到这名证人进行违法侦讯才能取得被告认罪的自白,正准备要好好予以定罪。」
突然宣称证人是坏人,法庭当然立刻就喧闹起来,尽管如此,还是让人不得不佩服阿武隈竟然能想到这么一大段说词,只是法官应该不会认同如此牵强的理由吧?
「驳回辩护人的异议。」
我觉得审判长的判断挺合理的。
「本庭承认专家的意见足以做为呈堂证供。被告方有争论这名证人适任专家与否的自由,但应于反诘问时提出。」
异议虽然被驳回了,不过,陪审团看待合原警部的眼光也许多少会有些不同吧。
「那么检方继续发问。」小田桐检察官恨恨地望了我们一眼,重复相同的问题:「您第一次见到被告时,他的神情态度如何?」
「好的,他看来非常狼狈,但似乎已经意识到警方传唤他的理由。」
「很好,合原警部,您接下来和今井被告有什么样的对话?」
「先问他案发时刻人在哪里,他说自己在上厕所,再让他观看防盗监视器的录影画面,询问看起来似乎非常像是他的人推落了被害人一事。」
「今井被告如何回答?」
「今井最初否认是他下手的。由于监视器的录影画面解析度非常差,实际上也无法明确断定是今井被告无误,然而除了被告以外,没有和画面上人物同样身材和发型的人,因此警方便针对今井被告进行后续调查。」
「谢谢您,审判长,在此希望能暂时中断对这名证人的诘问,传唤下一位证人。」
审判长在答覆前,先望了我们这边一眼,阿武隈见状便挥了挥手,一副继续进行无妨的态度。
「只要能让本案庭审流程易于了解,我方当然乐于接受,在此先保留反诘问的权利。」
「本庭了解了,小田桐检察官,下一位证人是谁?」
「好的,希望能请到方才暂时保留诘问的辻副社长再次提供证词。」
◆
辻副社长重新站上证人台,既然是第二次作证就不必重复自我介绍,小田桐检察官马上询问:
「先请教您,今井被告是怎么来到贵公司就职的?」
「敝公司加入了协力雇主制度,换句话说,我们会积极雇用出狱的更生人,帮助他们重返社会,今井就是透过这个制度进公司。」
「这意味着被告有犯罪前科?」
我像是反射动作般跳起来放声叫道:「异议!万万不能容许被告过去的经历和本案扯上关系!」
当然要提出异议了,无论是谁,身为辩护律师都会当场提出严正抗议吧?没想到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对我提出的异议最先做出反应的人既不是审判长,也不是小田桐检察官,而是坐在我身边的阿武隈。
「失礼啦,被告方刚刚提出的异议弄错了,马上取消。」
「咦?」
为什么辩护人提出的异议会被另一位辩护人请求取消?不只是我,法庭上所有人的视线现在大概也都集中在阿武隈身上。
「向被告方确认一下,这是要自行取消方才提出的异议吗?本庭认为异议本身非常合理……」
「是的,失礼了,请继续审理。」
阿武隈轻快地对脸上还掩不住讶异的审判长这么说。
「是吗?然而,最高法院过去曾裁示禁止将被告个人的前科采认为证据,因此,本庭必须驳回方才检方所提出的诘问。」
结果,审判长理所当然地从纪录中删除检方的提问。
「阿武隈律师,你刚刚为什么要……」
「没事、没事。我不是提过了?只要是跟今井的前科有关的证据,欢迎他们尽量提出来。不要紧的,后面会派上用场。」
阿武隈的确这么交代过我,这家伙到底在打些什么主意?
「知道了,抱歉刚刚是我提出了多余的异议。」
「没必要道歉。反正,听到刚刚的对话,陪审团现在八成在期待我接下来又在策划些什么吧。」
没错,辩护人提出的异议竟然被另一位辩护人撤回,大概没有陪审员不会对后续发展兴致盎然。
「……那么检方继续诘问。」小田桐检察官似乎被打乱了步调。「您是否告知过合原警部,今井被告是因为协力雇主制度进公司的?」
「是的。」
「下一个问题,想请教今井被告和被杀害的户嶋社长之间的关系,两人在公司内相处的情况如何?」
「好的。我们是小公司,我和户嶋社长都把员工当成自家人看待,户嶋社长也经常和员工一起吃中餐,不会在意对方刚进公司不久,只是,我必须承认他们两位实在称不上关系融洽。」
「为什么?」
「今井似乎对于薪资感到不满,不时会跟社长提出抗议。」
「公司无法回应今井被告期望的条件吗?」
「是的。因为即将举办东京奥运,性质类似的同业公司一口气增加,偏偏年轻人不太喜好清洁工作,在人材不足的状况下,很难否认现在公司的经营状况面临极大挑战。」
「谢谢您,在此结束诘问。」
或许是因为阿武隈离奇地撤回异议,小田桐检查官虽然按照原先计画完成诘问,却露出一副难以释怀的模样回座。
「请进行反诘问。」
「知道了。」
阿武隈听到审判长的指示便站起来,用威吓似的眼神逼视着证人台上的辻副社长。
「辻副社长,您出庭时明明宣誓过了,却还做出虚假的证供啊,就让我来好好诘问一下理由到底是什么吧。」
我慢慢学到了,看来阿武隈的做法是一开始就对证人使出直拳攻击,强势地压倒对方。
「胡乱编造也得有个限度吧?我并没有说谎!」
「好,我们来确认一下。辻副社长方才说把公司员工当成自家人看待,没错吧?」
「是的。」
「这应该全是谎话吧?在顶楼监视,或者说为了遏止员工行为而装设防盗监视器的,不就是您本人吗?如果把员工当成自家人看待,怎么会需要用防盗监视器来监看呢?」
我吃了一惊。没错,这就是阿武隈为何会严加追究副社长在顶楼装设防盗监视器的背后理由吧。
「并、并不是这样,公司员工即使跟自家人一样,但顶楼那地方是被用来抽烟,身为经营者的我,及早防范火灾和施工事故应当是理所当然的吧?」
「不对啊,副社长的借口太奇怪了。在先前的证词中,您提到防盗监视器具有动态感测的录影功能,所以主要目的是想要监视不时会跑上顶楼的员工吧?」
法庭微微骚动起来。阿武隈说得没错,因为动态感测功能的大前提就是要监视个人的行动。
「我、我们确实没有时时刻刻进行监视,或许不可能立刻发现火灾发生,不过,如果因为有人抽烟造成火警,既然有装监视器,事后就可以追查出原因吧?」
「您说目的其实是为了事后追查吗?您是以员工会犯罪造成火灾为前提,才想要装设防盗监视器吗?我再怎么想都不觉得,这样是把员工当作自家人看待啊。」
辻副社长有点自暴自弃地答覆:
「随便你怎么解释!反正当时我们的确认为装设监视器是最好的防范措施。」
「下一个问题,您的证词提到自己曾告诉合原警部,被告是透过协力雇主制度聘用的,换句话说,你自己先透露被告有前科的事实?」
「对,他有前科本来就是实情。」
「这我就不懂了。一旦知道被告有犯罪前科,每个人都猜得到合原警部一定会产生不良观感吧?我要是站在你的立场
,绝不会把家人的犯罪前科透露给警方知晓。」
啊,确实是这样没错,正常情况下应该不会到处传扬自家人的犯案前科才对。
「异议!这是夹杂议论的询问!」
小田桐检察官果然马上提出异议。
「异议认可。」
「我换个问法吧。您为什么要对像自家人一样亲近的今井被告提出不利的证词呢?」
「这个嘛……为了查明户嶋社长不幸身亡的真相,我认为必须向警方传达事实。」
「为了查明真相,您宁愿说出对自家人不利的证词?对您而言,家人只是这种程度而已?」
「异议!这是威吓、侮辱证人的问题!」
不愧是小田桐检察官,阿武隈话才说完,他立刻提出异议。
「认可。」
「失礼了,我变更问题。您一开始就站在反对加入协力雇主制度的立场吧?毕竟这些员工过去曾是罪犯,所以必须装设防盗监视器来监看他们。您其实难以忍受公司雇用这些人,我没说错吧?」
「不、不对!真是胡言乱语,你有什么根据这么说……」
「记得案发后我和您碰面时,您曾说:『我不但反对加入那个制度,也从来不赞成雇用有前科的员工。都怪社长眼里只有补助款,才会做出错误的判断。』以上一字一句我都引用正确吧?没办法,毕竟是跟重要的关键证人谈话,我有拿录音笔好好地录下来喔。」
阿武隈说完,从西装的内侧口袋掏出他的录音笔展示给证人看,辻副社长讶异地瞪大眼睛。
「异议!审判长,检方完全不晓得有那枝录音笔录下的档案存在,绝不能允许辩护人在法庭内出示这种证物!」
小田桐检察官当然会大声抗议,但阿武隈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检方的异议是不是搞错了什么?我没有把录音笔当成证物提出的打算,只是想要阻止这名证人因为记忆错乱而犯下伪证罪罢了。」
审判长立即做出判断:
「本庭认可检方提出的异议。无论如何,本庭都不会允许辩护方擅自提交未经公审前整理手续检视的证据。诸位陪审员请忘记这段对话,不需要考虑。」
「明白了。」
阿武隈深深地低头一礼。坐在高处的审判长或许不会注意到,可是我看到了,这家伙头虽然垂得低低的,却吐了吐舌头。你又不是小孩子!
「请辩护人继续进行反诘问。」
「好的,我重新发问。副社长,您本来就反对公司雇用有犯罪前科的人吧?请回答我『是』或『不是』。当然,要是您有所顾虑,不回覆也可以。」
「……是的。」
辻副社长终于亲口说出答案,之前的对话全都被录下来,他也只能如实答覆。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敝公司属于人力派遣性质,客户若是觉得我们都派遣些有犯罪前科的人过去,风评说不定会变差啊!」
「很好。您对于有前科的员工在公司内部毫无管束这点,多少觉得不安,所以在顶楼装设了防盗监视器吧?」
「……这样的想法是事实没错。」
法庭微微扬起一阵惊呼,阿武隈终于推翻辻副社长之前的证词,防盗监视器的确是为了监视有犯罪前科的员工特意安装的。
阿武隈用我才听得见的音量说:「他现在的证词看来没有说谎。」
这么说来辻副社长的情绪明显动摇了,阿武隈在这个状况下似乎能识破他的谎言。原来不是为了防范火警才在顶楼装设监视器,他毫无疑问是对有前科的员工感到疑虑。
「下一个问题。今井被告这个透过协力雇主制度所雇用的员工,要是再次被捕并被判有罪,对您来说正是让公司退出制度的天赐良机吧?」
「不、不是的,我并没有这么想。」
「本次的案件中,您应当意图做出对被告不利的证词吧?」
「没、没有啊,没有这种事!」
「那么,请您用『是』或『不是』回答下一个问题。透过协力雇主制度聘用的员工若是再次犯罪,雇用他的公司就可以得到补助款,您知道这件事吗?」
辻副社长的脸色突然转为苍白。
「我明白制度上有这样的规定。」
「换句话说,您的证词若是让被告被判有罪,贵公司就能获益吧?请您用『是』或『不是』来回答。」
「我、我们公司是能受益没错……」
「最后一个问题。您作证时提到今井被告和被杀害的户嶋社长关系不佳,这就是做出对被告不利的证词,这么一来,今井被告被判有罪就十拿九稳了,您是否想过现在是把公司内其他有前科的员工赶出去,同时又能获取补助款的大好良机呢?」
「异议!这是以误认为前提的误导询问!检方要求删除这个问题。」
「认可,请删除辩护人的发言,也请各位陪审员忘记这段诘问内容。」
阿武隈提出的诘问理所当然被删除了,不过这家伙却悠哉悠哉地深深一礼,一副满怀谢意的模样。
「无妨,以上结束反诘问。各位陪审员,我方才的问题虽然被删除了,但请大家牢记一件事,被告一旦被判有罪,这名证人就能够获益。」
阿武隈慢条斯理地回到原座,直到最后,他的气势还是压过了证人和检察官。
「……我终于明白阿武隈律师为什么会不断追问设置防盗摄影机的理由了。」
辻副社长第一次站上证人台的时候,阿武隈就执拗地逼问:「为了装设防盗监视器,副社长您付出的努力最大吧?」他还说不久后副社长的答覆便会派上用场。理由就是这样。副社长想要装设防盗监视器的理由,正是不信任有犯罪前科的员工,他一直对过去曾是罪犯的今井被告心存顾忌,阿武隈便用这点来主张这名证人的证词缺乏公正性。
「就是这么一回事啦,这下子多少能否定检方提出的杀人动机。可惜这案子不是犯罪者不明的杀人案,不然只要把嫌疑推给副社长,我们就可以打赢官司。」
没错,感觉辻副社长的立场变得相当可疑,阿武隈的反诘问无疑是奏效了。
◆
「下一位证人是被告过去工作过的餐饮店『和饭屋横滨店』的渡边店长。」
小田桐检察官传唤今井被告过去的雇主渡边店长出庭。
站上证人台的渡边店长,感觉比前几天和我们碰面时更有自信。我当然明白原因是什么,杀人案嫌犯的前科是电视谈话节目的绝佳题材,被今井殴打过的他这下子便有机会登上电视。这个人本来就喜欢引人注目,现在又能出现在全国性的节目中,当然更加志得意满。只可惜,我们早就掌握到他的推特发言,有了这项铁证,他一点也不可怕。
小田桐检察官在进行诘问前先对陪审员说:
「检方必须先跟诸位陪审员报告一点,在刑事案件的审判中,不允许推论被告『过去既然曾犯罪,现在一定会再犯』而在法庭上提出前科当成证据,然而,本案被告是基于一时冲动,出手将被害人推落大楼。请陪审团成员理解,检方传唤这位证人作证,乃是为了帮助各位理解被告是一位行事冲动的人。」
小田桐检察官讲了这段长篇大论,背后的真意依旧是想提起本案被告的前科,毕竟对一般人来说,光凭「有前科」这点就会被视为犯罪证据。
「为求慎重,辩护人也必须声明一点。」
让人讶异的是,阿武隈紧接着站起来发言。
「在本案审理过程中,只要获得法院首肯,我方对于提出被告的前科做为证据这点没有丝毫异议。为了让庭审顺畅进行,检方自由询问这名证人任何问题也都无妨。」
每个人都会觉得不可思议吧,对于被告不利的资讯当然别再提出最好,辩护人却表示没问题。
阿武隈这么做当然有他的目的,只是我还没猜到是什么。
小田桐检察官让证人说明过自己的背景后,立刻进行正式诘问。
「您在去年四月雇用今井被告担任兼职店员,是吗?」
「是的。」
渡边店长彬彬有礼地答覆,态度和跟我们碰面时判若两人。
「他的工作态度怎么样?」
「今井完全称不上认真,不仅记不住工作流程,做事又不机灵,他打破好几块盘子,还常常打翻做好的餐点。」
「今井被告在您店里工作了多久?」
「他上班到去年五月,雇用期间只有一个月左右。」
「他为什么会离职呢?」
「因为殴打我而被警方逮捕了。」
「殴打的原因是?」
「我们连锁店铺会为兼职员工安排一段研习期间,这段期间中的时薪比较低,有一百日圆左右的差距,一个月后要是判断员工已经充分掌握工作内容就会正式聘用,可惜今井先生的工作表现怎么看都无法达到标准,我告知他研习期间必须再延长一个月,就被他揍了一顿,变成警方必须介入的案件。」
「您突然被今井被告殴打吗?」
「是的,我只不过是告知对方必须转达的事项
罢了,没想到他突然出手揍人,原来是这么危险的家伙啊。」
这段算是误导性证词,其实可以提出异议,阿武隈却纹风不动。我们已经掌握这名证人的推特发言,按兵不动或许是最好的。
「您当时受伤的程度是?」
「脸颊都被打到骨折了,坦白说我还以为会当场被打死呢。」
「谢谢您,以上结束主诘问。」
他的证词简洁又充满震撼,原来被告以前同样因为对薪水不满,出于一时冲动就出手殴伤别人,甚至把证人打到脸颊骨折。
审判长对我们说:「请进行反诘问。」
阿武隈听了却说:「请稍等一下。」接着转头问我:「你要不要试试?」
「咦?真的可以吗?」
既然能吸收到宝贵的经验,我当然没有理由推辞。
「当然是有条件的,你完全明白自己该问些什么吗?」
「大概知道。简单来说,就是设法提到他推特上的过去发言,再举证这名证人不值得信赖就行了吧?」
「嗯?答错了,光这样是不行,太浪费了。」
「太、太浪费?」
「是啊,非常浪费。光凭他推特上的发言,不管他说出什么证词都能被我们推翻,因此,当然得利用这点彻底否定他的人格。」
竟然能扯上人格问题,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不好意思,那还是由阿武隈律师进行吧,我应该没办法像你表现得那么好。」
「的确由我出马比较好。也行,你就当成学习的机会,好好见习一下。」
虽然有点不情愿,我还是探出身体,摆出专心聆听阿武隈诘问的姿势。
「好的,渡边先生,根据您的证词,被告不但记性很差,做事也不机灵,还犯下很多失误,对吧?」
「对,没错。」
「可是,您雇用的既然是新进的兼职人员,今井先生做事笨拙,犯错又多,这不是很合理的吗?」
「我不这么认为,好几个新人的动作都比他快。」
「也许吧,人人都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有人马上就记住工作要领,也有人就是没办法。被告一直没办法习惯工作流程,会不会是您的教法太平板单调?还是说您指导得不怎么样呢?」
渡边店长果然易怒,表情没两下就变得气呼呼的。
「异议!这是侮辱证人的诱导询问!」
「认可。」
「下个问题。您说今井被告记性差、做事笨拙,这都是您给出的评语,全是您个人的主观意见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我既然身为店长,自然有评价兼职人员的权限。」
「有是有,但要评价一个人的表现应该非常困难吧?如果被一个不值得信任的卑劣人物评价自己,恐怕没有人会觉得开心。」
「这个嘛……是可以这么说。」
「那么,假设被一个不值得信任的卑劣人物宣告『你工作表现不好,所以不能帮你调薪』,您应该也会火冒三丈吧?」
「……什么意思?你说那个卑劣的人物就是我吗?」
「就是想听您这么说啊。」
阿武隈咧嘴露出有如恶魔般的坏笑。
「能够想到这一点,您总算是有自觉了。」
证人的脸庞马上涨红。
「异议!这是侮辱证人的诱导询问!」
「失礼了,那我换个问法。您身为店长,如果能够压低人事成本,店里当然就容易获利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也就是说,雇用员工时尽量挑兼职人员的毛病,拖长他们的研习时间——您是靠这方法来获利的吗?」
「才没有这种事!比起让新人一直当研习生,对店里来说,当然是让他早点独当一面比较有利!」
「失礼了,我还是变更一下问题吧。对您而言『尽量挑已经有能力独当一面的兼职人员毛病,继续雇用对方当个研习生』,才是提高利润的办法吧?」
这一连串充满恶意的问题,马上让法庭传来阵阵惊呼。
「异议!这是威吓、误导、侮辱证人,问题还跟本案毫不相关,我们要求删除!」
「认可,请由法庭纪录删除辩护人方才的发言,也请各位陪审团成员忘记这段内容。」
「真是太失礼了,我换个问题吧。渡边店长,从您眼中看来,被告的工作态度并不好,那么他和其他员工相处得怎么样?」
「……什么?其他员工?都已经过了一年,这方面我不是很清楚。」
「奇怪,您不知道吗?意思是,您完全不晓得被告跟您之外的其他工作伙伴都相处愉快这个事实?」
真是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我还没调查过今井跟其他同事的关系,完全不清楚这部分。
「你是什么时候查到的?」
我忍不住小声问阿武隈,这家伙看也没看我就压低声音说:「瞎掰的啦!反正不管渡边回答什么,都可以用他在推特上的发言否定掉。」
原来如此,阿武隈说随时都能否定渡边店长的人格,意味着不管这个问题他如何回答,阿武隈都有办法推翻。
不了解被告交友关系的渡边,在证人台上不太自在地扭动着身体回答:
「我、我并不会特地追踪员工个人的交友关系。」
「除了您之外,其他员工对今井被告的工作表现其实都有很高的评价,您当然也不清楚这一点吧?」
这大概是阿武隈在虚张声势,但渡边店长看来是难以否定了。
「可、可是,光从今井的工作态度来看,我不会这么认为。」
「您个人多余的意见是完全派不上用场的,还请闭上尊口吧。再请教您一次,请用『是』或『不是』回答。您知道除了您以外的其他员工,对于今井被告的工作评价其实很高吗?」
「我、我不清楚,所以无法回答你『是』或『不是』!」
阿武隈见状刻意张开双手,瞪大眼睛反问:
「也就是说,认为今井被告工作态度不佳的人,会不会其实只有您一个呢?」
渡边的脸色顿时转为苍白,大概没想到阿武隈会推论出这一点。
「并没有这种事!追根究柢来说,只有身为店长的我可以替兼职人员打分数。先不提协调性,今井的工作效率很差,我有充分的理由延长他的研习期间,以上我都有自信作证!事实上,我事后竟然还被今井殴打。这家伙是个一旦不爽就会用暴力解决问题的人耶,这种人的个性明显有很大问题,我才会认为确实有必要延长研习期间。」
「是吗?先不提被告的个性如何,至少你本人的问题就相当大吧?我们已经做好举证的准备。」
法庭陷入一阵骚动,阿武隈终于要拿出那份证据了。
「你到底想证明什么?既然这样,就拿出来看看啊。」
「我当然会仔细解说清楚,请渡边先生安心。您还记得我们在庭审开始前,曾经去拜访过您吧?」
「没错,你们确实来找过我一次。」
「请您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您曾经对我说:『你们要是胆敢做出对我不利的举动,我就会在推特上大肆宣扬。』这点正确无误吗?」
渡边大概没料到阿武隈会旧事重提,畏缩了一下才说:
「不对,不是的。我是指……你要是对我有失礼的举动,我会在推特上公开。」
「是吗?可是这种对人放话说『我要对你不利』的行为,社会上一般是视为恐吓威胁,您明白吗?」
「等一下!对象是你,你毕竟是个律师耶!律师突然上门,我当然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只能想到万一碰上什么状况,就在推特这类公开的平台告知社会大众啊。」
「我在这里必须提醒一下各位陪审员,证人可是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威胁、恐吓的犯罪行为,请大家务必牢记这一点。」
「异议!审判长,辩护人意图侮辱我方证人!」
「本庭认可检方提出的异议。阿武隈辩护人请对证人发问,而不是不断评论。」
「好,继续下一个问题。」
阿武隈若无其事地凝视着证人,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完全是上对下的态度。对自我主张很强的证人来说,大概会觉得受辱吧。
「对了,您应该明白您出庭时已经宣誓过,若是说谎就会被处以伪证罪吧?」
「我当然晓得。」
「承上说明,@Zeus_是您使用的推特帐号吗?」
每个人都看得出渡边店长瞬间错愕不已。他现在的心情,八成是觉得被人偷看到自己写的秘密日记。
「在您被处以藐视法庭罪之前,还请好好回答吧。您是用这个帐号玩推特的吗?还是要透过法院来确认比较好呢?」
「……对,我有使用这个帐号。」
渡边身体发抖着承认了。
「我方调查过您在推特上的发言,过去您曾经写出如下字句……」
小田桐检察官急忙站起来打断阿武隈。
「异议!这明显和本案完全无关!」
「请庭上予
以驳回,我不过是举出证人过去在网路上的发言,再由各位判断这名证人的人格是否值得信赖罢了。证人既然曾站在评价被告表现的立场,因为他给予的评价,还发展成职场伤害事件,更应该让大家了解做出评价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做为反证的一环,法庭应该要予以许可才对。」
「……异议驳回。」
看来审判长听到这种毫无破绽的反驳也只能认可。
「谢谢庭上,那我继续发问。您最近发过这样的推文:『今天新来的工读生记性很差,工作又笨拙,真是派不上用场。上个月来的也一样,所谓的宽松世代难道都只有这种废材?』」
法庭骚动起来。
「要怎么评价别人是您的自由,但我认为实在没必要在推特这种公开平台说别人的坏话,您觉得呢?」
「不、不过是些抱怨罢了,反正没人知道那是我的推特帐号。既然不知道是谁发言,应该就无所谓吧。」
「是吗?来看下一则……各位陪审员应该记得去年机车暴走族发生集体霸凌杀人的惨痛案件吧?警方逮捕了几名和案子有关的年轻人,网路上立刻就出现大量针对嫌疑犯及其亲人的人身攻击,这时候,有人推文表示:『日本法律的原则是罪疑唯轻、无罪推定,因此,光凭被警方逮捕就发言攻击嫌疑犯少年和他的家人是不对的。』结果发生了俗称『炎上』的状况。」
阿武隈露出恶魔般的微笑,转头对渡边说:
「针对这则推文,您回覆了发推的网友吧?『竟然敢拥护杀人狂魔?你根本不是人!』」
法庭一片寂静,面如死灰的渡边似乎要昏倒了。
「您明白『不是人』一词,是严重损害对方人格与人权的发言吧?」
「我、我怎么会晓得!我只是不小心用了常常在网路上看到的词汇。」
「各位陪审员,请大家好好记住证人方才提出的重要证词。他的意思是,只要不知道,不管做出什么都无所谓,反正不晓得对方是不是清白无辜的,所以将其当成犯人看待也没有差别吗?」
「……」
渡边陷入沉默,根本答不出话。
「顺带一提,您今天还发出如下推文:『今天要出庭啦!我预计身为检方证人出席,看来地位相当重要,我会帮被害人报仇的!』判决都还没有出来,您在站上证人台之前就已先断定被告有罪了吗?」
「不、不是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吗?您在推特上的发言难道是谎话?您其实是位随口撒谎的证人?而且还自认为相当重要!您对自己非常爱出风头这点有所自觉吗?」
「才、才没这回事!」
渡边店长讲话的口吻越来越崩溃。
「为了增加推特上的追随者人数,或者基于想要受人瞩目的的意图,您过去是不是曾刻意夸大发言或是撒谎呢?」
「就跟你讲过没有了!」
「您一定很喜欢用言词驳倒别人吧?现在被人驳倒的心情怎么样?」
连我都觉得差不多该放过这名证人了,没想到下个瞬间——
「干!你这家伙他妈的吵死人!」
证人发出动物般的吼叫声扑向阿武隈。他想跳过桌子把阿武隈揍翻在地时,我基于反射动作,赶紧跳出来挡在两人中间。
「危险!」
脑门传来「咻」的一声,我的眼镜飞走了,应该是脸颊被渡边揍了一拳。
幸好法警马上压制住证人,我被殴打一下就没事了,更幸运的是眼镜安然无恙。我现在根本没钱换新的眼镜。
「你干嘛跳出来挨揍,我被打不就解决了?」
法庭内闹哄哄的,只有阿武隈的口吻还是跟平时一模一样。
「唉,该怎么说,身体就自己动起来……」
阿武隈哈哈大笑说:「太方便了,我还满常被打的,以后也拜托你啰。」
「打死我也不要……」
这是阿武隈第二次害我挨揍,虽然第一次是我自己打自己。
法庭自然陷入一阵大乱,审判长连喊了几声:「肃静!」在混乱的元凶渡边店长被法警拘捕带出法庭后,总算恢复秩序。阿武隈似乎在等待这一刻,迫不及待地开始演说:
「在此郑重声明,被告方实在不愿意因此导致审理程序有所延迟,关于本多辩护人遭到殴打一节,决定不予追究。」
先不管我本人的意愿如何,这件事不能光靠阿武隈的意思决定吧?算了,我被打这件事继续闹大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然而,回到方才传唤的渡边证人。如同他本人在推特上的表现,不但喜欢出风头,还抱持极大偏见,不管警方逮捕的是谁,马上就认为对方必定有罪,并且个性急躁,甚至像刚刚那样咽不下怒气就当场出手打人,请诸位牢牢记得这一点。坦白说,检方这名证人的证词完全不值得采信,身为检察官至少应该带可靠的证人出庭才对吧?我方在此对传唤此名暴力证人的检方提出强烈抗议,并且郑重要求检方谢罪!」
小田桐检察官现在的表情就像恶鬼般狰狞。他当然明白要是当庭大发脾气,会被认为和方才那名证人没两样,因此他强自压抑怒气,转过来对我们两人低头深深行礼。
「检方传唤的证人对辩护人造成强烈麻烦,在此郑重致歉,然而,若是借此混淆审判论点就不对了。证人本身或许有些人格上的问题,但被告曾经基于一时冲动对该名证人施加暴行却是不争的事实,还是必须请各位陪审员牢记这一点。」
「既然这样,我再补充一点。方才那名证人深信自己是正义的一方,是个以独善的偏见和急躁的浅薄思考进行判断的人,除了被告,今后这个人就算被其他人殴打,恐怕也不是什么意外的事。」
「这不过是你个人的主观意见罢了,应该由在场诸位陪审员来判断才对。」
小田桐检察官说完,一脸悔恨地回到原位。
这时候,坐在我身边的阿武隈就像教诲学生的老师般转头对我说:
「虽然有推特上的发言可以拿来攻击那家伙的人格,但做法不是突然提出攻击。不管是什么都好,总之先瞎掰几句对我们有利的话来问他,不晓得对方会怎么回答很正常,一旦证人的答案对我方不利才拿出推特上的证据来否定对方的证词,只要说会在推特上这样发言的人,证词根本不值得采信就成了。」
所以,阿武隈才特意询问我方不清楚的事,像是今井被告的人际关系,或是除了店长以外其他员工对今井的评价如何。
「我懂了,简单来说就是一石二鸟吧?」
「没错,一个证据可以得到两个好处,这下子不就赚到了?」
「恶魔辩护人」的外号真不是浪得虚名。如果这就是正确的做法,看来我恐怕还要很久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辩护律师啊。
◆
「下一位证人,我们再次请到负责侦办本案的合原警部。」
或许是意识到现在情势对检方相当不利,站在证人台上的合原警部神情相当严峻。
「好,接下来才是重点。」阿武隈终于露出少见的郑重表情。「这名证人才是关键,他一定会作证跟今井自行认罪有关的事证,这是我们最大的弱点。」
「是啊,不论我们怎么反驳辻副社长跟渡边店长的证词,要是对合原警部的反诘问没有效果,胜算就很低。」
辻副社长跟渡边店长不过是提出被告有前科或被告和被害人关系不睦之类的间接证据,然而,被告的自白是直接证据,绝对会受到陪审团重视。
「就是啊。也好,咱们来拜见一下检察官的高超手段吧。」
小田桐检察官不知道是不是察觉到我们的心情,态度比方才还要泰然自若地开始发问:「合原警部,你发觉防盗监视器拍到的人和今井被告非常相似后,接下来进行了什么样的调查?」
「警方马上问到今井被告除了有伤害前科,也曾和户嶋社长因为薪资问题争吵。」
「然后呢?请继续说明。」
「警方希望能详加询问今井,因此案发后隔天五月二十四日,就请他自行到警局配合调查,以便详细听取本人说明。」
「今井被告承认罪状了吗?」
「不,他否认犯案,但在侦讯途中收到科搜研对现场证物的鉴定结果。方才科搜研岩崎先生的证词也提到过,无论是被害人所穿的西装或是掉落在现场的烟蒂上都验出了今井被告的DNA。」
「换句话说,这意味如同监视器录影画面所示,今井被告正是来到顶楼抽烟后抛弃烟蒂,再一把推落户嶋社长的人……」
「是的,除了今井被告之外没有其他人了,警方便申请令状,即刻将其逮捕。」
「今井被告在被捕后有何反应?」
「今井被告起初虽然否认罪状,不过,将犯案现场的DNA鉴定结果和监视器画面等物理证据,以及被告曾经因为薪资问题和被害人有所争执的状况证据一并提示给他看后,最终还是认罪了。」
「今井被告本人亲口承认自己将户嶋社长推下顶楼吗?」
「是的。」
小田桐检察官刻意停顿一会儿,大概是希望在场所有人都能仔细领略一下这句「今井被告本人供认有罪」的证词。
「今井被告的口供中,具体来说是供认自己如何犯案的?」
「今井被告供称和户嶋社长曾因为薪资问题发生争执,因此一直心怀怨恨,案发的二十三日当天,被告到屋顶上抽烟时,发现社长毫无防备地蹲在外墙工程所架设的临时鹰架上。出于『现在下手没有人会发现』的冲动,今井被告便从背后推了对方一把,再若无其事地回到公司内。」
「接下来呢?」
「警方按照被告的自白内容制作笔录,综合现场搜集到的证据以及嫌疑犯供述,在笔录中详细记下犯案经过,再由嫌犯本人亲自签名并盖下拇指印,确认笔录内容正确。」
「也就是检方提出的第五号证物?」
小田桐检察官从桌上拿起一叠文件。
「是的,就是这份。」
「向各位陪审团成员报告一件事。」
小田桐检察官粗壮的身躯转向本案的六名陪审员。
「相信各位都听见了吧?今井被告在合原警部面前做出和状况证据完全一致的犯案自白,合原警部也依照他的认罪供词在正规手续下制作笔录,最后由今井被告本人确认无误并签上大名,检方在此提出笔录做为证据供大家阅览,请各位仔细确认内容。」
「异议!小田桐检察官只顾着演讲,并有没询问。」
阿武隈故意提出明显会让检方不快的抗议。
「失礼了,检方现在提出最后一个问题。」
小田桐检察官游刃有余地回应阿武隈的挑衅后,重新转向证人台。
「合原警部,本案被告在审判中推翻在您面前说出的自白,在冒头陈述中主张自己是无罪的,您对这一点有何想法?」
我觉得这应该不算诘问而是寻求证人评论吧?阿武隈却没有出声抗议的意思。
「我亲耳听到今井被告坦承他将被害人推下顶楼,也在笔录中如实记录下来,不只是我,另一名陪同侦讯的警官也听见同样的证词,被告更亲自签名确认无误,我实在不明白事到如今还推翻供述、主张无罪的意义何在,看来被告对于罪行没有丝毫反省之意,真是太遗憾了。」
和我们推测的一样,他又加上多余的个人评论。
「阿武隈律师,不用要求他们删除这些主观的意见吗?」
「免了,对我们来说正好有用。」
阿武隈依然不为所动,明明我方只要提出异议就好。我还是无法完全了解他的思考模式。
「问题以上都问完了,请进行反诘问。」
「好,马上来。」
阿武隈边站起身,边以我才能听到的音量小声说:「顶楼上那档事,如今总算可以报一箭之仇。」
他这么一说我才回想起来,今井被捕后,我们本来打算去案发现场的顶楼察看,可是被朱鹭川检察官和这位合原警部以「危险」为由阻挡了。
阿武隈想要以牙还牙,现在的确是个机会,可是对方是老练的刑警,在法庭上也有多次作证经验,再加上笔录这种完整的正式证据,这下子阿武隈到底能怎么打破劣势?
「好的,合原警部,先和您确认一点,案发时间是五月二十三日,正式逮捕则是二十四日,正确无误吗?」
「对。」
八成是监视器拍到的画面构成强而有力的证据吧,可以发现警方很快速地逮捕嫌犯。
「二十四日,今井被告自行来到警局配合调查后遭到逮捕,他来找警察的实际时间是几点左右?」
「大约是当天上午九点半。」
「警方是几点逮捕今井被告呢?」
「刚好是中午的时候。」
「再确认一点,今井被告在正式逮捕前一直没有认罪吧?是在被警方逮捕后,看到各种证据才供认罪状的吗?」
「是的。」
「对了,您知道今井被告有个姐姐在当公务员吗?」
「知道,警方当然调查过被告家属的背景。」
合原警部的表情似乎紧绷起来,该不会是因为进行违法侦讯,用今井姐姐的职业胁迫今井被告的关系吧——我在顶楼上撞见他的时候就想问了。
「那么,您是否对被告说过带有胁迫意味的话?像是:『证据都齐全了,不管你是否认罪,反正都会被判有罪。要是你一直不肯认罪,法院审判拖长,你一副毫无反省之意的模样不但会加重刑期,还会害当公务员的姐姐承受世人白眼。』」
阿武隈总算进入正题,合原警部却没有一丝动摇的模样,似乎早有心理准备。
「不,我完全不记得有这样的事。我在调查中不可能做出任何胁迫行为。」
「真的吗?被告一开始就否认罪名,虽然在被捕后做过一次自白,但后来一直强调自己无罪。被告主张有所改变的原因,该不会是警方在侦讯过程中不当介入或做出胁迫行为吧?这么想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异议!这是诱导询问。」
「认可。」
「那么,我换个问法吧。假设您有某种犯罪嫌疑,同时兄弟姐妹在当公务员,被人恐吓『要是不认罪的话,就会给家人添麻烦』,您在这种情况下是否有可能承认自己犯下根本没做过的罪行?」
「异议!这是不恰当的假设性问题!」
「咦?这是警方拒绝作证的意思吗?可以说这位证人其实是个为了自保,完全不管家人的冷血分子?」
「异议!这是有意插入错误解释的误导性发言!」
「没关系,既然这样,请务必让我说出证词。」
合原警部自己跳出来作证,难道是听不下去了?最大的原因也有可能是阿武隈一开始就用「该不会警方对被告进行过不当侦讯」的说法来挑衅他的关系。
「明白了,检方取消刚才提出的异议。」
小田桐检察官很难得地让步。合原警部毕竟是资深刑警,看来他如果强烈表示希望答覆诘问,小田桐检察官就不会再阻止他。
「那请证人回答问题。」
「好的,谨答覆如下。我要是蒙受不白之冤,还被人恐吓『若是不认罪的话会给家人添麻烦』,我也绝不会认罪,因为我相信家人一定会明白我的苦衷。当然,要是做过亏心事的话就另当别论。」
我明白合原警部坚持回答的理由了。他的意思是,一般人不会随便承认不实的罪状,又因为是家人才会充分信任彼此,而今井被告就是做了亏心事才办不到这一点。
没想到阿武隈一听到这句证词,就露出让人觉得有些可怕的恶魔笑容。
「就是想听你这么说啊。」
我不明白刚刚那句坦荡荡的证词到底哪里有漏洞。
「合原警部,我想您应该听过二〇一三年发生的电脑远端操作事件吧。有人从远端操作别人的家用电脑,在网路留言板上写下打算要随机杀人的偏激发言,本案警方不慎逮捕了许多无关的无辜人士。」
「……既然身为警察当然听过这件案子。但又怎么了?」
「那时候,有一名被当作嫌犯逮捕的男性,误以为留言板上的文字是自己的同居女友留下的,尽管没做过任何亏心事,但为了保护女友还是供认自己犯罪,警察后来也无法识破谎言,一直把他当成罪犯对待。」
阿武隈一步步走近证人台-凑近合原警部说:
「您刚刚说只要没做任何亏心事,当然不会承认没犯下的罪状。对您来说,应该绝对无法认同为了保护家人或恋人而供认不实罪名的做法吧?类似电脑远端操作案件的事件要是再次发生,警方会依然故我,继续误抓无辜的民众吗?」
合原警部似乎没料想到阿武隈会以这种方式切入,表情出现明显的惧意。
「异议!这是误导、寻求证人意见还夹杂议论的诘问!」
「不,应该驳回异议才对,我不过是想证明这名刑警之前完全没考虑到无辜民众依然有可能供认自己犯罪的可能性。」
「……合原警部是不是回答一下比较好?」审判长委婉地驳回异议。
合原警部似乎有些困惑,片刻后总算开口说道:
「这个……如同方才回答过的,假设是我蒙受不白之冤,当然不可能认罪。但这不过是个人的一己之见,身为刑警在进行侦讯时,自然会不时考虑到清白的嫌疑犯没犯罪却刻意认罪的情况。不过我可以直说,本案所有证据都明确显示出被告是有罪的。」
阿武隈又咧嘴笑了。
「您刚刚说,自己会不时考虑到嫌疑犯没犯罪却刻意认罪的可能性?所以,就像被告方主张的,您也认同被告可能是因为遭到警方以自己当公务员的姐姐胁迫,在警方介入所造成的不良影响下,才承认自己根本没做过的罪名吧?」
「异、异议!询问内容涉及误导、不当简略化,还以误认为前提!」
「异议认可,请陪审团忘记辩护人的发言。」
检方的异议很有道理,连我都觉得阿武隈做出的三段式推论未免太跳跃。
「换个问题吧。合原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