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昭和之日(注:昭和之日 日本国定假日之一,已故天皇裕仁冥诞的日子。昭和是裕仁天皇的年号。)。
户外的温暖阳光从香魅堂的门帘钻入室内,但那光辉在门口旁边戛然而止,绝对不会传递到自己这边。
「唉……」
坐在榻榻米上的麻衣手托著脸,手肘靠在记帐用的老旧桌子上。麻衣黄金周的预定只有打工,她不禁在叹息的同时诅咒这样的自己,此外还蕴含著对薰香铺「香魅堂」空闲的现况感到傻眼的心情。
昨天傍晚,穿上深蓝色围裙时,麻衣的心情十分愉快。不过,打工第一天一直到十九点关店为止,都没有半个客人光顾。今天是麻衣打工的第二天,但即使已经开店两小时,也仍旧没有半个客人上门。
麻衣打开藏在记帐桌下的收银机,确认里面的东西。麻衣妄想著说不定这间店里有妖精,会在半夜偷偷补钱到收银机里。当然就算对帐,钞票也不可能自己增加,照这样下去,下个月底只有麻衣的薪水会从中抽出来而已。
明明只要走出店里一步,就是因为来自全国各地的观光客而热闹不已的城市,却没什么人会靠近香魅堂,客人少到简直不可思议的地步,让人不禁怀疑店里是否张贴著「逐客令」而非「驱魔符」的符咒。
──假如有聊天对象,也能打发这段空闲时间就是了。
但店主香崎辰巳说是要开发薰香,从昨天起就一直闭关在里面的房间。
麻衣私下命名为「梅花骚动」,在大森家发生的灵异现象──据说辰巳从成为骚动起因的灵香获得灵感,想制作新款的梅花香。
「助手,在我下达许可之前,禁止你进出这个房间。」
辰巳总用「你」或「助手」称呼麻衣,这让麻衣总觉得不太顺耳。在房间门关上的瞬间,麻衣挺直了背,隔著辰巳的身体稍微偷瞄房里的样子。房间里面虽然杂乱,但跟店面的商品陈列一样,充满了店主的讲究与和谐。从缝隙间可看见在广阔空间中特别占位置的深灰色机器,应该是用来将薰香塑造成形吧。感觉是薰香原料的粉末,装在密闭性似乎颇高的透明瓶子里,整齐地排列著;书架上塞满以绳子捆住的古文书,遮盖住一边的墙壁。
说到书,在闲得发慌的麻衣身旁也有一本。
「你实在太不了解薰香,看看这本书,好好用功一下吧。」
辰巳这么说并递给麻衣的,是关于薰香的专业书籍。纸张是让人感觉到年代的褐色,文字小到让人确信丝毫没有顾虑到读者的感受。文章几乎没有换行,书里也没有照片或插图。厚达五百页的文字高墙。
麻衣不禁觉得作者该不会是辰巳,或是跟辰巳如出一辙的亲戚吧?
「你想学习关于薰香的知识?好啊,前提是你能跟上的话。」但辰巳内心根本不想将自己长年培育出来的知识告诉别人──麻衣深刻地感受到这样的氛围。就连喜欢阅读文字的麻衣,面对这本书也是才翻了五页就感到挫折。
不过,真的有客人上门时,如果无法回答任何关于薰香的问题,实在没资格在这里打工。麻衣也是有自尊的,她想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那样的情况,而在昨天回家时绕到书店寻找薰香的入门书籍,但令人惊讶的是没找到半本。上网查时,虽然有让麻衣觉得「喔,这好像不错」的书籍,但不是售罄就是绝版。
不光是薰香的知识,既然有领薪水,也必须思考如何招徕顾客。像是发传单招揽客人之类的,应该也有自己能办到的事情吧?麻衣也曾这样想过。
不过,如果是居酒屋或速食店也就罢了,薰香专门店上街招揽客人是不是有点怪呢?以辰巳难相处的个性来看,搞不好还会说「你别破坏本店风情」什么的,麻衣的干劲可能会造成反效果。
最重要的是,这里是京都,京都啊,是重视美丽与品格的古典城市。大声拉客会让人觉得吵闹,被丢弃的传单也会破坏景观。要是做出那种没礼貌的行为,瞬间就会被附近的店铺赏白眼。
话虽如此,但既然店面地点并不理想,不想些办法让别人知道这间店,是绝对无法期待有顾客上门。香铺原本就是难以轻松进入的店家,必须设法宣传一下,吸引那些对薰香有点兴趣的人。
对了,试著架设网站如何呢?麻衣想起千夏之前在制作关于登山的网站。麻衣很难想像一身和服打扮,而且连手机都没有的辰巳会熟悉网路,香魅堂应该是没有网站吧。
这宛如上天启示般的灵感,让麻衣从围裙口袋里拿出手机,打算立刻查询架设网站的方法;但不知是否太过心急,智慧型手机从手中滑落,滚落到桌子底下。
「哎呀。」
记帐桌底下是宛如掘坑式被炉的构造,纵然麻衣弯下腰窥探脚边,也找不到白色手机。麻衣伸出手,摸索看不见的阴影处。在石头地板的粗糙触感中,麻衣摸到了滑溜溜的某样东西。只要将身体再稍微钻进去一点,感觉就能构到了。麻衣倒卧在榻榻米上,一鼓作气地钻进记帐桌底下。
麻衣的手抓住了某样东西。「是这个吗?」她这么想并拉出来一看,结果根本不是。
「这个……是什么呀?」
麻衣把东西放到灯光下,那是一本四处发霉变红的笔记本。
麻衣翻开用漂亮字迹写著「香魅堂日志」的封面,只见每一页大略记录著当天的销售额、已贩售的货品跟进货的商品一览。在页面边缘的栏外,附注著简短的笔记。
·从今天起继承香魅堂。决定仿效前任店主写日志,但不知能持续多久。会尽量放轻松去做。
似乎是辰巳继承香魅堂时开始写的业务日志。
「……骗人的吧?」
看到销售额的数字,麻衣颤抖起来。
麻衣迅速地翻页浏览,发现收入多时一天有五万圆,最少也没有低于一万圆。
这是几年前的日志呢?上面只有标记月份与日期所以无法判断。日志从四月开始,在隔年二月中断。
贩售出去的物品名称看起来只像是咒文,因此麻衣打从一开始就只有注意栏外的文章。
·虽然因为前任店主的葬礼而暂停营业了一阵子,但令我确实感受到香魅堂有著稳定的老主顾。虽然有人说薰香是瞬间之美,但被薰香吸引的心意,是不会消失的。
·伊月跟清风来店里玩。不愧是吾弟,带了咖啡豆来庆祝香魅堂重新开张。虽然咖啡让我很开心,但清风实在很吵,真希望别带他来。
·很忙。只有店里的事也就罢了,加上除香的工作,无论如何都会搞到周转不灵。虽然金钱方面相当吃紧,但实在是不得已,我决定找个助手。
·试著给伊月零用钱并拜托他顾店,结果发现他并不适合这份工作。应该不用连这种地方都像我吧。
·白亚愿意以助手身分帮忙。
她能看见幽灵,实在是帮了大忙。这么一来,香魅堂的营运便会上轨道吧。
「他嫌清风先生烦人呢……」
这点似乎跟现在一样。
只不过,也有陌生的名字。辰巳有个叫伊月的弟弟,似乎经常会来店里。
只要麻衣在这里工作,总有一天伊月说不定会来店里玩。不过他似乎跟辰巳很像,感觉要是见到面,好像也会被搞得很烦躁。
麻衣还看到另一个人的名字,也就是叫做白亚的助手。看来之前似乎也有个能看见幽灵的女性在香魅堂工作。跟辰巳首次碰面时,他明明那么瞧不起麻衣的灵感,却早就有个前例不是吗?
话说回来──麻衣拍掉笔记本上的灰尘,心想发现了可以消磨时间的好东西。小心别让辰巳发现,一点一点地翻阅吧。
「唔喔,差点忘记了。」
麻衣还没有捡到最重要的手机。她将日志藏到记帐桌的角落,然后再一次伸出手。
「午安~~」
就在麻衣好不容易抓到智慧型手机时,有个活泼的声音伴随著开门的声响回荡在店里。
「辰巳先生~~你不在吗~~?」
居然在这种时候有客人上门。麻衣连忙想招呼客人,但后脑杓「咚」地一声用力撞上记帐桌。
「痛痛痛……」
冲击扩散出去,玻璃柜上的香炉摇晃起来,麻衣的视野也左右摇晃,头部隐隐作痛。
「咦?刚才好像有声音……可是没有人在啊,真奇怪……」
麻衣感受到客人的困惑。虽然她很想再蹲上一阵子,但可不能跟客人说这种话。毕竟这可是对麻衣而言,值得纪念的第一位顾客。
「欢迎光临,您是来购买薰香的吗?」
麻衣忍受痛楚,摆出店员的表情并抬起头,只见站在门口的是比麻衣还年长的女性。
女性有著一双大眼睛与高挺的鼻梁,她将黑发绑在后方,因此能将她美丽的额头与脸部轮廓一览无遗。因为眉毛浓密,要是没有让白色T恤隆起的胸部,说不定会将她误认为美男子。凸显她修长双脚的牛仔裤,四处可见像是被泥巴弄脏的痕迹,更增添了她男孩子气的印象。她将看来相当沉重的木箱轻松扛在背上的模样也十分帅气,简直就像拉丁民族
的外国人模特儿。
这可不行──麻衣回过神来,刚才看得太入迷,完全疏忽了要招呼客人。
「请问您在找什么……呢?」
麻衣话说到一半,发现女性不知为何没有动作。
「您怎么了吗?」
即使麻衣出声呼唤,女性依然惊讶地张大嘴,僵硬在门边。她面向麻衣的表情,简直就像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东西。
莫非薰香铺在迎接客人时,需要做什么固定的仪式吗?她是因为麻衣没有那么做,才感到惊讶不已吗?
很有可能。纵使有那样的规定,感觉辰巳也不会告诉麻衣。
「…………是阴阳师耶。」
女性像是好不容易挤出声音似地说道。虽然小声,但她的音质清澈宏亮,因此有些距离的麻衣也能听见。
「什么?」
但麻衣不清楚她的意思。倘若是穿著轻便和服的辰巳也就罢了,她居然以为一身裙子与围裙装扮的麻衣是阴阳师?麻衣实在不觉得这位女性一眼就能感受到自己有灵感力。
女性不客气地走到麻衣身旁,不停拍打抚摸麻衣的脸颊。
「慢点,你做什么啊!」
她的表情认真到可怕,麻衣不禁害怕地往后退。如果对方是男性,这可是实实在在的犯罪行为。
「唔哇!果然感觉就像是人类啊。可以让大姊姊看一下你像式神的地方吗?」
女性的京都腔感觉比刚才更激动。
「式神?」
麻衣也具备一点关于式神的知识。像是安倍晴明或芦屋道满这些阴阳师,会将生命灌入纸张化为式神,让式神打理杂务。记得有时也会将役使的妖怪称为式神。但无论是哪一种,麻衣都没印象自己变成了式神。是麻衣突然从桌子底下出现这动作,在她眼里看来像是从空无一物的地方突然现身吗?
「那个,不好意思,我是人类。」
「咦……真可怜,是辰巳先生逼你以为自己是人类吧?」
她回以麻衣的是认真的同情。麻衣向长辈或朋友坦白「我看得见幽灵」时,曾经遇过这样的反应。「你还好吗?」「碰到了什么难过的事情吗?」麻衣被这些担心的反应伤害了好几次。
麻衣并不是希望别人注意自己,她明明只是希望别人可以理解而已。
「不是啦,我是货真价实的人类。应该说你在说什么呀?现代怎么可能有式神什么的东西存在呢?」
麻衣无视自己能看见幽灵的事,如此问道。由于讨厌的记忆苏醒,麻衣的语调不禁变得较为强烈。
女性的大眼睛眯细起来,她一脸认真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著麻衣。
麻衣慢了半拍,才想起自己是店员,还有对方是顾客这件事。
无论有什么理由,麻衣刚才的说法实在很糟糕。
「……让我看你的内裤。」
「咦?」
然而,麻衣正打算道歉时,回应她的是意料之外的要求。这要求比刚才那些发言更让人觉得莫名其妙。
但女性却一副觉得自己的想法非常自然似地说道:
「没错,就是内裤呀。如果你是辰巳先生的式神,他不可能将女用内裤连细节都重现出来。只要让我确认这点,我就承认你是人类。」
女性已经是一副多说无益的态度,她抓住麻衣的裙子,强硬地试图掀起裙襬。
「你在说什么呀?请你快住手!」
麻衣从上方按住裙子抵抗。
毕竟是同性,被看一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才怪。如果是正在换衣服也就算了,在这种情境下被看内裤,实在太羞耻了。
「你真是不乾脆!还不快点让我看看吗!」
女性似乎是激动了起来,她喘气喘得越来越大声,掀裙子的力道也跟著变强。
「不行啦~~~~!」
照这样下去,何止裙襬会被掀起,连布料都会被撕裂。这可是麻衣在京都的百货公司购入,她相当中意的裙子,却遭到这种对待,实在太悲惨了。
「晶,那女人真的是人类喔。」
「咦?」
随著背后传来声音,拉扯裙子的力量忽然停了下来。
转头一看,只见披著和服短外套的辰巳就站在那里,他不知何时从里面的房间出来了。
得救了──麻衣只有瞬间这么感谢辰巳,胸口随即涌现出愤怒与杀机。
因为辰巳一脸愉快的表情,清楚地证明,他已经在旁边默默观赏麻衣与女性的对话好一阵子了。
「我叫铃间晶。」
放下背著的木箱,侧身坐到榻榻米上的女性──晶,她一报上姓名,随即双手贴在榻榻米上,凛然的表情扭曲成一团,向麻衣道歉。
「麻衣,真抱歉啊──但这都要怪清风不好。」
「是清风先生害的?」
出现意料之外的名字。晶一知道麻衣认识清风,便彷佛机不可失似地滔滔不绝。
「没错,因为清风说辰巳先生个性很差,所以没人想在香魅堂工作,如果看到有人在店里工作,最好当作是式神。我原本就知道辰巳先生有从事除香师这种类似阴阳师的工作,才会以为你就是式神。」
「……你是什么时候听他这么说的?」
「昨天。」
「…………那个废物住持。」
麻衣会在香魅堂工作的契机,是五天前发生的梅花骚动。换言之,这表示清风明知道麻衣的存在,却故意捉弄并欺骗晶。
居然有这种僧侣,他所前往的开悟之路上,一定架设著禁止进入的标志。
「顺便问一下,虽然答案我已经知道九成了,但刚才那个看内裤什么的……你是听谁说可以用这种方式分辨人类与式神的?」
「清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已经毫无同情的余地,下次遇到清风时,就用拳头痛殴他的肚子吧。
话说回来,眼前这名女性也真是的,竟然会相信那么荒谬的内容,她未免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吧?
「不过竟然有这么可爱的女孩开始在辰巳先生的店里工作,跑这一趟真是值得呢~」
晶和善地面露微笑。她没有任何恶意与忧虑的表情,感觉纵然不是男性也会为她倾倒。正因如此,麻衣更对搞砸了这场相遇的清风感到愤怒。
「这女孩简直就像泥土一样。」
晶用恐怕不太适合女孩子的形容比喻麻衣。
「这是说我乡土味很重,好像沾著田地泥巴的意思吗……」
「不是不是,你可别误会啊。即使是泥土,也是经过素烧,变成陶瓷品前的光亮白泥土呀。呼,可能的话,大姊姊真想帮你绘制图案呢~」
晶说道,并像是在确认肌肤触感般用手指抚摸麻衣的脸颊。这人是怎么回事?麻衣稍微往后退。看到麻衣这样的反应,晶从容地露出微笑,轻轻点头致意。
「今后我也会经常带商品前来香魅堂,还请多多关照。」
「咦?会带商品前来,表示你并非客人吗?」
「是啊,晶不是买方,而是卖方。」
因为晶跟辰巳很亲近,麻衣还以为她是常客,但她似乎也是商人的样子。
「该不会是来香魅堂贩售薰香的材料?反正卖不出去,应该没必要进货──」
「助手,你根本什么也不懂啊。」
辰巳不高兴地打断麻衣的话。
「我的薰香该卖的时候就会卖出去。听好了,不是客人在挑选薰香,而是薰香在挑选客人。我的薰香只要明白其中差别的人懂它的价值就足够了。」
「虽然你讲得好像薰香卖不出去也没关系,但内心完全不是那么想吧?刚才也是因为觉得有客人上门才会从房间出来吧?旁人一看就知道辰巳先生很在意没有客人这件事喔。」
「你说什么傻话。」
虽然辰巳一笑置之,但他很明显地是在逞强。麻衣首次造访香魅堂时也是,他一知道麻衣并非客人,便露骨地摆出厌恶的表情。这男人其实很希望有人可以闻自家店里的薰香。
「再说晶贩售的可不是薰香的原料喔。木箱里头有发出香木的馥郁香味,或辛香料的刺激味道吗?」
「呃,可以靠味道得知箱子内容物的,只有辰巳先生吧。」
「你看吧,连箱子里头装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怎么可能猜得出别人内心在想什么?」
没有比爱讲理且不服输的人更难应付的对象。麻衣觉得再回嘴很蠢,于是言归正传。
「那么,晶小姐是贩售怎样的商品呢?」
「问得好,我贩售的是这类东西。」
晶打开木箱,从里面拿出一个能单手拿的包袱。她松开裹起来的布,从中现身的是颜色柔和的陶瓷品。
是附带盖子的香炉。那形状彷佛带蒂头的果实,描绘在清澈表面上的是山茶花。深绿叶片配上沉稳的绯红色花朵,还有娇小的麻雀驻足在延伸出去的炭灰色树枝前端休息。
「好可爱!」
虽然麻衣对容器没什么兴趣,即使是美术馆的展览也不会认真去看,但她一眼就喜欢上这个香炉。这个作
品让人感受到女性的纤细,以及包容一切的温暖,而且明显地残留著画笔的笔触,让人百看不厌。
麻衣试著拿起来看,发现香炉摸起来滑溜溜的,非常好摸。冰冷的感触逐渐夺走麻衣的体温而带有热度,让麻衣产生香炉与自己合为一体般的错觉。
要是它能就这样成为自己的东西就好了──麻衣不禁这么想。
「唔哇,这个作品真棒,请问制作者是谁呢?」
「多谢称赞,那是我做的喔。」
晶有些害羞地搔了搔头。
「咦?这不是你从哪儿进货的商品吗?」
「你看一下香炉底部。」
麻衣举起香炉,只见底部以圆圆小小的字体写著「晶」与签名。
「真的耶,好厉害!」
在感到佩服的同时,此刻拿在手上的陶瓷品之作者就在眼前这件事,也让麻衣感到十分不可思议。是晶的双手与脑海中的想法,将生命灌注到这个艺术品里。
「晶在位于五条路的清水烧陶坊工作。虽然在陶瓷器的世界中,她才二十八岁的年龄就跟见习生没两样,但她制作的香炉可是一级品。而且现在看来,她的手艺似乎又更上一层楼了。」
辰巳从麻衣手上抢过香炉,确认成果之后看似满意地点头。
「辰巳先生对我的作品太过奖啦,我身为陶艺家还不够成熟,所以愿意贩售我作品的店家很稀有呢。但是,你实在不该擅自拆穿大姊姊的年纪啊。」
晶这么说道,然后用双手抓住空气,模仿勒住脖子的动作。
「这样还不够成熟吗?陶瓷器真是个严格的世界呢。」
「就是说呀,因为现在百圆商店也能买到还算可以用的陶瓷器,手工制的清水烧没什么地位呢。认为容器只要发挥容器功能就好的人也变多了。」
麻衣就是在多方面利用百圆商店的人,因此她无言以对。
「可、可是我很想要这个香炉呢,因为真的非常可爱。」
麻衣是真心这么认为。不知道大概要多少钱呢?晶以陶艺家来说似乎尚未崭露头角,纵然麻衣是缺钱的女大学生,但只要硬撑一下,说不定也能买得起。
「不行喔,因为这是本店要进货的商品。」
辰巳似乎是看透麻衣的想法,这么提醒麻衣。
「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放在店里,也根本没客人上门啊。」
「之后就会来了,昨天跟今天只是碰巧生意较差。」
「我从未听说位于观光区的店面,会在黄金周生意较差呢。」
「算啦算啦,不用那么执著于我的作品嘛。只要来陶坊参观,可以看到前辈们制作的更棒的清水烧,只要买那个就行啦。虽然时间还有点久,但等到了夏天,在五条坂也有陶器祭典喔。」
虽然晶试图居中调解,但麻衣无法保持沉默。
「不是那个问题,我就是想要这个香炉。」
「真遗憾啊,就像我的薰香会挑选客人一样,这个香炉也会挑选主人。你真的有资格拥有这个香炉吗?」
「你在说什么啊,东西是要被人使用才有意义吧?与其摆在这间店里,倒不如由我来使用,香炉应该也比较幸福。」
辰巳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
「助手啊,你对于人与物品的关连,真的什么也不懂呢。」
这番话惹火了麻衣。
这种无论怎么想都不会做生意,只是继承父母店家的男人,到底又比麻衣了解什么呢?
尽管对晶感到不好意思,麻衣仍与辰巳互瞪著彼此。
就在一触即发的气氛包围店里时──
「打扰了。」
打破这种紧绷气氛的,是从门帘底下探出来的光头。
不用说,当然是松然寺的清风住持。
清风今天整齐地穿戴著僧侣的正式服装,也就是袈裟,跟前几天的帽子搭西装打扮截然不同。这就是所谓的人要衣装,一旦换了套服装,清风看起来就挺有僧侣的样子。
但是,如果那样就能连人品都改善,人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嗨,辰巳,还有麻衣你也午安。咦?连晶小姐都来啦,今天好像很热闹啊。」
清风根本不看现场气氛,举起手打招呼。轻浮的态度让麻衣想起刚才发生的火大事情。
「……清风先生,在道午安之前,你是不是有什么话应该告诉我呢?」
麻衣会被晶误认成式神、差点被掀裙子的原因,就在这男人身上。
「好可怕喔,这下惨了,事情该不会比我预谋的还要顺利吧?」
清风用眼神向辰巳求助,但薄情的友人故意动作夸张地移开视线。
「请你绷紧腹肌吧。」
麻衣如同之前在内心决定的一样,朝清风的侧腹揍了一拳。麻衣自从小学后就不曾像这样揍人过了,拳头似乎打中腹部的要害,清风夸张地发出呻吟。
「呜呜,好痛,很痛耶,麻衣。这拳头除了对我的愤怒之外,好像还含有其他情绪?啊啊,可是被女孩子打好像会上瘾,说不定会有新的领悟。嘿嘿,一旦知道这种疼痛,就无法忍受只会感到冰冷的瀑布修行啦。」
「清风先生在试图领悟之前,最好先永远闭上那张嘴喔。」
晶也感到傻眼地加入对话:
「就是说呀,清风。你捉弄别人也该有个分寸。如果只是我吃亏就罢了,差点让麻衣也蒙羞了呢。」
虽然晶说得好像是未遂,但从麻衣的角度来看,已经够羞耻了。
「不过你登场的时机还不坏呢,托清风的福,一场争执也平息了下来。」
「这样啊?如果我的牺牲拯救了别人,那还真是万幸。」
清风一脸凛然的表情,双手合十。他还是老样子,是个重新振作的速度快到让人吃惊的青年。
「虽然清风先生讲得好像很帅气,但你的情况不是牺牲自己,而是自作自受喔。」
这间店的相关人士净是些怪人,这应该也是没有客人上门的原因吧?具备一般常识的自己必须振作一点维持平衡才行──麻衣心中涌出强烈的责任感。
「话说回来,你好像又带了麻烦事来啦?」
辰巳双手交叉环胸这么说道,于是清风看似开心地露出笑容。
「喔,你感受到了吗?不愧是我的挚友,果然相处时间久了,就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谁要跟你心有灵犀啊,单纯只是有那种味道罢了。」
「唔哇,那种说法感觉有点色耶?在女性面前最好避免那种发言喔。」
就在所有人都因清风这番难以想像他是住持的发言而傻眼得哑口无言时,清风趁机坐到榻榻米上,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黄金周对我家寺庙而言,其实是挺赚钱的时期,毕竟京都充斥著观光客嘛。啊,抱歉抱歉,我想这间店应该是例外啦。」
辰巳的「少管闲事」与麻衣的「请你少管闲事」几乎是同时发出声。
「可是,为什么寺庙会赚钱呢?清风家不是观光景点,应该收不到多少香油钱吧。」
对于晶的疑问,清风啧啧两声,摇了摇食指。
「这个靠智慧总会有办法的。造访京都的人都是想感受日本的传统风情,所以我家寺庙在连假期间举办了预约制的坐禅体验。」
「哦?坐禅体验是吗?我也有一点感兴趣。」
「喔,麻衣要不要也试试?你刚才那拳打得非常漂亮,说不定很有天分呢。只要用力拍打群众的肩膀,就会有钱不断滚出来喔。」
「……我并不是对拍打人感兴趣,但不管怎样,我都不想在清风先生家的寺庙体验。」
「为什么?我家开的体验价很公道喔!」
哪有为什么?一想到拥有这种邪恶思想的僧侣在自己后面走来走去,就根本不可能放空心思。
「你那种自私自利的赚钱话题根本无关紧要,除非你有意把那些钱都花在本店的薰香上,那就另当别论。差不多该讲正事了吧,不然我要以妨害营业的理由赶你出去喔。」
「啧,只是稍微离题一下而已嘛。」
看到辰巳开始不耐烦,清风觉得这下不妙,于是也言归正传。
「其实是前来体验坐禅的人,说厕所的镜子映照出奇怪的东西。」
「映照出……什么东西?」
麻衣这么询问,同时想著这是自己害怕的事态发展。
虽然麻衣至今为止体验过各种灵异现象,但其中让麻衣特别害怕的,就是映照在镜子里的幽灵。镜子里映照著幽灵,表示自己处于背后遭到偷袭的状态。这让麻衣光想都害怕得不得了。
麻衣在洗好脸看镜子时,有时会发现幽灵就在自己身旁而非背后,那样也让麻衣害怕得要命。只是回想起那种情景,她的身体就开始发抖。
「关于这点嘛……」
清风含意深远地停顿,让麻衣紧张地吞了吞口水。
「说自己看见幽灵的人,都是外国人啊~他们一激动起来,就是讲各自的母语,像是中文或法文……所以我也不是很清楚。」
清风毫无愧疚之意地说出少根筋的发言,让麻
衣差点摔跤。
「事情就是这样,这次也想拜托你迅速地帮忙除香。虽然我觉得把坐禅体验换成灵异体验也不错,但这样有点危险呢。我也不希望有奇怪的传闻扩散出去,引起信徒不满。报酬不会少给的,哎,拜托啦。」
尽管清风拚命地合掌恳求,除香师本人却是一副冷淡的态度。
「你说寺庙的厕所?你是要我闻马桶的味道吗?别开玩笑了。」
这男人由于嗅觉敏锐而不喜欢出门,就连街上他都觉得闻起来很臭,既然案发现场是厕所,他当然不可能想去。
「假如你肯代替我闻味道,我倒是可以不情不愿地去现场。毕竟需要有个人从后面抓住你的头塞到马桶里嘛。」
「那什么状况啊?根本没人获得好处。」
「可以当成你的修行,最重要的是可以让我心情舒畅。」
「欸,你不认真一点我可是会哭喔!你不能当作是拯救香魅堂,助我一臂之力吗?」
清风开始假哭。原本一直默默听著的晶,似乎不忍看到一个大男人用袖子遮住脸抽泣的模样,开口帮清风说话。
「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辰巳先生应该多到外面走走比较好喔。不然你肤色太白,跟你站在一起,我看起来都变黑了呢。」
相对于有著健康美的晶,辰巳散发的美丽有些病态。
假如晶是在地上稳固扎根的蒲公英,辰巳就宛如花茎易断的菊花。
──只要不开口,辰巳先生真的很美丽呢。
麻衣悄悄地叹了口气。
虽然辰巳个性惹人厌,但麻衣一回神就发现自己不禁用目光追逐辰巳,这点也是事实。
就在这时,麻衣与辰巳四目交接。麻衣以为辰巳看穿了自己的内心而惊吓了一下,但似乎并非那么回事。
「有、有什么事吗?」
辰巳一副坏人样地扭曲嘴角时,通常都会发生不好的事。
「助手,由你出马吧。」
果然没错。
「咦!我才不要。出现在寺庙的,听起来好像是恶灵不是吗?」
倘若像梅花骚动那样,是为某人著想的心意所产生的灵异现象倒还好。但相反的念头──也就是由怨怼与憎恨带来的灵异现象,有时会对接近者造成危害。
就算幽灵的真面目是香味,会有灾难降临到自己身上这点依然不变。
「我没说过吗?我一靠近恶灵,身体就会感到不适喔……」
即便不是那样,也没人喜欢体验恐怖的事情吧。
「我之前就说过,恶灵什么的不过是妄想,有的只是会令人产生幻觉的恶臭而已。」
「那就更不用说了,就算我去也无可奈何吧。我要在这里顾店。」
「那才更没必要吧,毕竟再怎么等也不会有客人上门。」
「啊,你终于自己承认了呢。」
辰巳一脸尴尬地摸著下颚,他看向放在麻衣旁边的香炉,含意深远似地笑了。
「……你愿意代替我去的话,我可以把晶的香炉让给你。」
「咦,你说真的吗?」
这对麻衣而言是非常吸引人的提议,甚至能吹散她的恐惧。但她不会立刻相信辰巳。
「……你的意思是要把跟晶小姐购买香炉的权力让给我吗?」
「是由我跟晶购买香炉,然后把香炉给你的意思。」
「……不会从薪水里扣钱?」
「你疑心病真重。不会扣钱的,你放心吧。」
麻衣思考著是否有遗漏什么,但好像没问题,自己似乎真的能拿到香炉。
「既、既然这样就没办法了。话说在前头,要是发生恐怖的事,我会立刻逃跑喔。」
「好,那样就行了。抱歉啊,晶,我要用你的香炉当诱饵。」
晶露出苦笑。
「算啦,这也没办法。那么,我们就在这边先谈好生意吧。」
麻衣内心感到讶异,因为晶露出的笑容感觉有些寂寞,并不适合活泼开朗的她。但那股异样感被如果顺利就能拿到香炉的期待掩盖掉,消失无踪了。
从京都市区到松然寺,搭车花不到十五分钟。庙门在住宅与住宅之间,钻过庙门后,地上有大小不一的石头铺设成道路。前方是寺庙本堂,就算用客套的讲法也无法说很大间,但让人感受到宁静的风情。岔路上有小型的祠堂与佛像,并能看见坟墓与石造的汲水场,还有虽然不醒目,但感觉是住家的建筑物。
「欢迎光临,这里不是附带庭院的My Home,而是附设坟墓的My Temple──松然寺喔。慢慢逛啊。」
空气有种冰凉的感觉,或许有些人会在这个地方感受到神迹显灵。不过,虽然对住在这里的清风感到抱歉,但麻衣并不想在此地久留。
「啊,你果然有感觉到什么?」
清风似乎注意到麻衣紧绷的表情而开口关心。
「是呀,应该说感觉到有视线,或是有谁就在旁边的气息呢……」
「果然是这样吗?辰巳似乎不喜欢这里的味道,怎样也不肯进来寺庙里面呢。如何,能继续吗?」
麻衣尽管有些烦恼仍点了点头。既然都已来到这,也不能没进寺庙就回头。麻衣在寺庙本堂的脱鞋石上鼓舞自己后,穿著袜子踏上走廊。
「灵香是死者遗留的香味对吧,味道会从坟墓那边传来吗?」
两人一边交谈一边前往有问题的厕所。铺设木板的走廊亮晶晶的,不知是否平常就会用抹布擦地;但因历史悠久,走路时会嘎吱作响。
「就辰巳的说法,灵香似乎并非死后才会冒出来的东西喔,寺庙的灵香反倒是生者或是在葬礼上想与死者道别的念头才是起因的样子。以前念小学时,辰巳曾来过庙里一次,那时他一直将芳香袋贴在鼻子上哭个不停呢。所以我原本就认为他这次也不会来吧,因为根本不是厕所怎么样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会去跟他提灵异现象的事情呢?」
麻衣很难想像那个辰巳会轻易改变自己的意志。既然清风自称是辰巳的挚友,他应该比麻衣更理解这点。
「咦?因为现在有麻衣在啊。」
清风理所当然似地说道。
「慢点,请你等一下。我并不是那么打算才在香魅堂工作的……」
工读生的工作内容,并非只有接待客人而已吗?仔细一想,辰巳与麻衣并没有针对工作内容做出任何约定。
「那你是怎么打算的?辰巳不也说了他『雇用你当助手』吗?」
「……他好像是那么说没错。」
麻衣感到震惊。麻衣一直以为辰巳是因为一开始就断然拒绝她,说「不需要工读生」,后来不好意思坦率地雇用她,所以才那么说──那番话的背后原来有这样的意思吗?
「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本来就在找打工对吧?这份工作还能活用你的灵感,就当成是天职嘛。」
「咦……」
麻衣前几天确实因为灵感帮上了别人的忙而获得成就感,但今后也要活用这项能力的话,必然得面对灵异现象才行。
假如有人要付钱请人进入精心设计的鬼屋,有多少女生会举手报名呢?而且待在鬼屋里的可是真正的幽灵。不,虽然也有人主张幽灵的真面目是气味。
这时,清风停下脚步。
「到了,这里就是有问题的地方。」
两人到达的地方,是走廊与屋顶虽然相连,却宛如别馆般从寺庙本堂分隔出来的建筑物。看来似乎是比寺庙本堂晚盖,用的是颜色比其他建筑更鲜明的新木材。没有门扉的房间入口,挂著标记「东司」的告示牌。
清风将手伸向室内,打开灯。走进去一看,只见左手边有挂著镜子的小型白色洗手台,里面则以木门隔开,门后大概是马桶吧。
「如何?感觉有什么在吗?」
「虽然提不起劲,但还是稍微调查看看吧。」
麻衣终于扮演起灵能力者的角色。麻衣原以为上大学之后,就能过著跟这种可疑事情毫不相关的生活,没想到却事与愿违。
麻衣踏进洗手间,同时在脑里反刍辰巳给自己的建议。
「你要找出付丧神。」
在麻衣出门前,辰巳这么说了。
「你说付丧神,呃……我记得那好像是被人珍惜使用的东西,最后得到灵魂而变成了妖怪?」
父母以前曾带麻衣去参观美术馆,麻衣在那里观赏了妖怪们游行的图画,也就是百鬼夜行绘卷。画里除了河童与恶鬼这种有名的妖怪之外,还绘有像是釜锅或扫帚长出手脚一般的异类。
年纪还小的麻衣询问那是什么时,父亲告诉麻衣「那是付丧神喔」。
还补充了「物品是有灵魂的,所以必须好好珍惜」这样的教诲。
这段回忆发生在麻衣开始察觉自己会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那时候。
麻衣当时拚命想知道自己看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对于灵异或神秘的相关事物,总是充满求知欲地询问,因此她记得非常清楚。
「在日本神道中,认为世间万物都寄宿著神明,也就是所谓的八百万神。宗
教虽然不同,但珍惜物品这种想法,跟佛教的教诲也是共通的喔,尤其对于食物特别严格呢。像我在僧堂修行时,就算饭很难吃也被说不准剩下来,我只好把晚餐中那碗绿色的──」
「那故事很长吗?」
麻衣已经猜出大概的故事发展,因此打断清风的话,只见清风微微地颤抖起身体。
「麻衣,你竟然才几天就完美地学会应付我的方法,真是个可怕的孩子……」
辰巳没有理会被诡异的欢喜给包围的友人,继续说下去:
「付丧神单纯只是迷信,物品就是物品,绝对不可能诞生灵魂。况且假设世上存在所谓的灵魂,倘若灵魂本身能思考事情,人类就不需要这么大的脑袋了吧。」
「就科学层面来思考,是这样没错啦……无论是怎样的梦想,只要碰到辰巳先生就破灭了呢。」
绝对不能让这男人靠近年幼的小孩。会否定圣诞老人存在这点不用说,他搞不好还会揭开游乐园那些吉祥物角色的真面目。
「不过『灵魂会寄宿在人们珍惜的物品里』这种想法,诉说著一个真相。确实有东西会寄宿在被珍惜的物品里,但那并非灵魂,而是气味。」
「气味……你是说持有者的气味吗?」
果然辰巳的理论最终都会归结于「气味」以及「香味」的样子。
「没错,例如人偶和布娃娃之所以被说容易寄宿灵魂,只是因为它们常被人爱惜对待,且是以容易沾上气味的材料制成。不过前几天很难得碰到了相机变成付丧神啊。」
辰巳说的是那场梅花骚动吧。那时辰巳靠嗅觉找到了灵香的源头,麻衣也感受到放有相机的房间十分异常。
辰巳的意思是要麻衣活用那种感觉吗?
「如果是能以幽灵形式看见气味的你,大概可以找到发出灵香的付丧神吧。」
「找得到吗……你的要求还真是强人所难。」
麻衣明明说自己要是觉得害怕就会回来,那样不就变成解决问题的前提是要经历恐怖的体验吗?
不,辰巳十分清楚,麻衣的个性是一旦答应了别人,就不会轻易放弃。很遗憾地,麻衣天生就是这种劳碌命。
「尽管如此,假如你真的无计可施时──」
辰巳在分别时将束口袋递给麻衣。
「就打开这个袋子吧。」
那是个垒球大小的袋子,但里面的东西异常沉重。
到底是装了什么呢?尽管麻衣感到疑问,但总觉得还不该打开,她将辰巳给的袋子原封不动地收到自己的包包里。
「这是那面会映照出什么东西的镜子吗?」
麻衣寻找付丧神的第一步,是调查挂在洗手台上的镜子。
那是一面平凡无奇的四角形镜子,即使目不转睛地观察,或是用手指摩擦镜面,也没有映照出任何奇怪的东西。
「老实说,我并不是彻底接受了辰巳先生的理论。」
要是一直保持沉默,好像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因此麻衣努力地打开话匣子。
「前几天是辰巳先生的薰香解决了问题,不过,是否也能这样想呢?灵香并不是制造出幽灵幻觉的气味,而是幽灵为了与活著的人沟通所使用的媒介。」
「嗯,换句话说,是什么意思?」
「呃,举例来说,假设有只手机每天都会收到垃圾信件,照一般的想法,会觉得是有某个人操作机器,设定垃圾信会每天自动寄送出去。可是,那搞不好是某个人每天以手动的方式,有意地在寄送信件也说不定。你不认为只有看到垃圾信件,是无法判断真相的吗?」
换言之,就是灵香是否具备自我的问题。
以前有个科学家在电视上说过「所有的灵异现象都能藉由电浆说明」,所以幽灵什么的并不存在──虽然他这么主张,但麻衣始终无法理解他的理论。假设幽灵的真面目是电浆,那能成为没有幽灵存在的证据吗?只不过代表构成灵体的物质是电浆而已,幽灵果然还是存在的不是吗?
「用这个比喻来说,辰巳的除香行为,就是设定拒收信件吗?那毕竟不是将灵香本身怎么样,而是特别强化『让收信者的感觉变迟钝或疯狂』这方面的技术。不过,灵香就像垃圾信吗?呵呵,麻衣果然很有趣呢。」
「我不是为了逗你笑才这么比喻的,只是想不到其他更好的比喻。」
「不,我所谓的有趣,是说麻衣拥有自己的想法这点喔。」清风笑呵呵地继续说道:「一般来说,听到辰巳的理论或目睹除香之后,一般人就会立刻相信所谓的灵香,而且是盲目地相信。但麻衣你不同,你没有停止思考,感到疑问会说出口。这说不定是你弥足珍贵的美德呢。」
「称、称赞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喔。」
清风一个人有所领悟似地说,麻衣反而难为情了起来。纯粹只是麻衣过于谨慎罢了。
没错,麻衣不会轻易相信人──突然间有种冰凉的感觉滑落到心里。麻衣没办法无条件地相信谁,她实在无法想像看著其他事物的人们,会拥有跟自己同样的价值观。
麻衣将洗手台大略调查一遍。香味强烈的东西顶多就是有柑橘类味道的肥皂,清扫用的海绵跟洗洁剂也并未散发出不祥的氛围。
麻衣接著打开了里面的门。
「……厕所是西式的呢。」
里面设置的是甚至附带温水清洗功能的现代化马桶。
「有外国客人来访时,是日式厕所就伤脑筋了呢。」
壁纸图样也是采用柔和的色彩,跟好像会出现幽灵的印象相差十万八千里。
「那个,话说辰巳先生到底有没有灵感呢?」
麻衣环顾厕所内,同时询问一直很在意的事。
「麻衣还真会戳人痛处呢。」
清风并未进入狭窄的厕所内,而是在洗手台观察麻衣的模样。
「其实辰巳完全看不见幽灵,他根本一点灵感也没有。」
「……果然没错。」
麻衣一直觉得应该是这么回事。梅花骚动那时也是,辰巳丝毫没有听见幽灵声音的样子。他能摆出好像无所不知的态度,只不过是闻到灵香,靠鼻子感受到情报而已。
「倘若灵感的真相是味道引发的幻觉──嗅觉比任何人都敏锐的辰巳先生却没有灵感,不是很奇怪吗?」
麻衣这么询问,同时察觉自己感到幻灭。辰巳果然也是所见之物跟自己不同的人类──麻衣无法不这么想。
「辰巳看不见幽灵,是因为鼻子太过敏锐。」
清风一脸复杂地低喃。
「有那种事?听起来很像是藉口呢。」
「香魅堂店主从第一代到第九代,似乎嗅觉都很敏锐,也看得见幽灵的样子。不光是这样,其实香崎家的人都能看见幽灵,他们就是那种血统。但是,辰巳在历代香魅堂店主中嗅觉特别敏锐,这点反倒害了他。有句话叫『过犹不及』对吧,就是那种感觉。」
「呃,我听得不是很懂。」
「我想想,那我学麻衣打个比喻好了。这么说吧,例如想用天文望远镜看坐在隔壁的人,会有什么结果呢?或者试图用电子显微镜观察富士山的话──」
「……我想应该没办法看清楚吧。」
「辰巳看不见幽灵也是一样的道理。你能明白吗?辰巳的鼻子似乎很万能,但其实是极为不便的东西。就好像他芳香袋都不能离手,对他而言,鼻子灵敏是他的骄傲,同时也让他感到自卑。实在是个难搞的家伙。」
麻衣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胸口一般。她突然发现自己与辰巳纵然遭遇不同,却非常相似。
「只有自己看得见幽灵」的麻衣,与「只有自己看不见幽灵」的辰巳。
知道自己与其他人不同时,辰巳是怎样的感受呢?当他发现自己与香魅堂的前几代店主、日志里提到的弟弟伊月,还有亲戚兼助手的白亚无法共享相同价值观时,是被怎样的念头给囚禁呢?
一想到这点,麻衣觉得自己稍微明白了辰巳个性变得别扭的理由。
「……这间厕所似乎什么也没有呢。」
麻衣一边思考辰巳的事情,一边持续寻找著付丧神。
麻衣的灵感现在也强烈感受到不祥的氛围,但她实在不认为这里是源头。证据就是比起开放的洗手台旁,里面的厕所反倒空气比较好。灵香大概是从某处飘散过来的。
「那么付丧神究竟在哪里呢?」
「我才想问呢,你毕竟是这间寺庙的住持,难道心里没个底吗?」
「就算你这么说……」
就在麻衣听著清风喃喃自语,离开厕所时──
啪嚓!
「嗯……?」
好像有东西破碎的声音。
麻衣原以为可能是清风弄掉了洗手台上的漱口杯,但并不是那样。洗手台上根本没有放什么漱口杯,而且没有任何东西掉到地板上。
麻衣突然感觉到有人的气息,于是看向走廊那边。
麻衣隔著清风的肩膀,看见有谁在招手。
「哇!」
从洗手间入口可以看见的只有手肘前方的部分
,那只手宛如枯枝一般瘦弱,而且从食指上──滴答滴答地滴落著鲜血。
不知是否对麻衣的声音产生反应,那只手立刻缩了回去,看不见了。
「吓我一跳,怎么了吗?」
清风是因为麻衣的叫声感到惊讶。
「这间寺庙现在除了我们,没有任何人在吧?」
「应该是没有……难道你看见了什么吗?」
清风到走廊上观察周围情况,但他立刻回来,露出疑惑的模样。
「嗯,果然我什么也看不见呢……」
真是个蠢问题,当然不可能有人一边让指尖滴血一边走著。
麻衣按住胸口,大口地深呼吸。没什么好怕、没什么好怕的──麻衣这么祈祷后,呼吸立刻稳定了下来。没事的,麻衣很习惯这种体验。
「走廊深处也有房间吗?」
走到洗手间外面后,麻衣指著幽灵刚才招手的方向这么问。别馆的走廊还没到尽头。
「那边是宝物库,保管著贡献给寺庙的物品。」
「是哦?不愧是寺庙。也有重要的文化资产吗?」
「呃……说、说得也是。嗯,只要肯找一定有的!」
看这反应是没有呢。
「你要去宝物库看看吗?」
不知何故,清风看来不怎么起劲。
「我想必须去看一下,才能解决问题。」
「……我知道了,那就交给你啦。」
两人前往走廊深处的房间,清风试图打开房间的门。不知是平常没什么人会进去,还是原本就不好开关,拉门强烈地反抗,发出嘎吱嘎吱的低沉声响。门扉大幅度地摇晃了一下后,终于解除了封锁。
那是个充满灰尘、形同仓库的房间,房内杂乱地堆积著大量木箱、用绳子捆在一起的发黄旧书、收纳衣服的衣柜与全身镜──这些东西塞满三坪大的狭窄空间。别说是宝物库,根本是垃圾场。
不过,的确找对了地方。
「……就是这里。」
在打开拉门的瞬间,麻衣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不禁往后退了几步。
麻衣从空气中接收到危险的信号,全身寒毛直竖。
「要从这里头寻找付丧神吗?有好一阵子没打扫了耶。」
清风搔了搔光头,他之所以不想来这个房间,是因为想到要清扫会很麻烦吧。
「唉,我才想吐苦水呢。」
这毕竟是自家寺庙的大事,清风辛苦一点是当然的。但麻衣又如何?就算可以免费拿到晶制作的香炉,要把这房间整个翻过来,从大概有几百件的付丧神候补名单当中找出正确答案,实在有点不划算。
况且东西这么多,麻衣的灵感说不定不可靠。毕竟才踏入房间就抖成这样,总觉得找到灵香的原因时,感觉已经整个麻痹了。
「加、加油吧。好吗?」
清风似乎是顾虑到麻衣的心情,他双手握拳,摆出不自然的胜利姿势。
「唉……」
在动手寻找前就感到疲惫的麻衣,不经意地看向立在房里的全身镜,想看看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斜立式镜子的上方有裂痕,重叠在麻衣脸上。
麻衣感觉不太舒服,她试著歪头或改变姿势,但不知为何,裂痕一直重叠在麻衣脸上。
过了一会儿后,麻衣才察觉到情况不对劲。
──镜子的裂痕在移动?
不,不对。镜子根本没有裂开。
裂开的是──麻衣的脸庞。从额头到下颚,宛如陶器龟裂般地裂开了。
从裂痕中流出来的不是血,而是零散的细小碎片。
麻衣还来不及大叫,眼前就突然感到晕眩似地变暗了。
麻衣听见了声音。
──真抱歉啊。
在一片漆黑的视线前方,麻衣发现了模糊的微弱光芒。光芒那边有个穿著和服的娇小女性。她背对麻衣蹲著,因此麻衣看不见她的长相,但女性的头发掺杂著几丝白发,贴在地面上的手可以看见皱纹宛如波浪般扩散开来。
──啊啊,真抱歉啊,我真是……
怎么回事呢?手指感到刺痛。麻衣看向自己的手,只见食指滴著血。是什么时候割到的呢?麻衣不晓得,渗入胸口的只有悲伤与后悔而已。
比起手指的痛楚,内心更加难受。麻衣责备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我……
「你还好吗?」
麻衣猛然睁开眼睛,发现清风正窥探著自己的脸。
「咦……?」
麻衣回过神来,她不知不觉间跪倒在宝物库的地板上。
「喔,太好了,看来并没有遭恶灵附身呢。因为麻衣你突然蹲下身,我还以为会演变成《大法师》那种发展而吓得半死呢。」
「佛教徒提到《大法师》是不是有点怪?那是在讲驱除恶魔的人吧。」
看来麻衣意识消失的时间,只有仅仅一瞬间。
对了,脸上的裂痕。麻衣慌忙地抚摸脸颊──但什么事也没有。
麻衣还照了全身镜确认,但不用说脸庞,连那面镜子也是一道裂痕都没有。
──刚才的幻觉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你看见什么了吗?」
「对……」
麻衣告诉清风自己昏倒前目睹的脸庞裂痕,还有之后看见的白日梦。
「沾血的指尖、裂开的脸庞,还有『真抱歉』吗……」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完全不晓得。但是,既然你能看见那样的幻影,表示这面镜子就是付丧神吗?」
「这还很难说。来体验坐禅的人,是透过洗手间的镜子看到幻影对吧?这样的话,说不定这面全身镜也并非付丧神的本体。」
「可是,感觉这会成为线索。嗯……既然情报凑齐了,打个电话给辰巳吧。」
麻衣也不想在这间宝物库里漫无目标地到处调查,因此她赞同清风的提议。倘若是辰巳,说不定可以针对找出付丧神的方法,传授一些实用的智慧。
虽然辰巳没有手机,但香魅堂设有现代罕见的黑色转盘式电话。辰巳大概还在榻榻米上看晶展示香炉吧,电话应该不会无法接通。
清风从胸前拿出最新型的智慧型手机,以熟练的手法碰触萤幕,然后将手机贴到耳边。
「啊,辰巳?是我啦,是我。啊,拜托别挂电话。咦?你没有儿子?就说了不是诈骗嘛,我是清风啦……嗯,也不是要拉你信教。我们家是寺庙没错,但都认识这么久了,不会有那种事啦。不,你听见了吧,别因为是我打来的,就假装听不见好吗?啊~~啊~~我是清风,是你的挚友清风喔~~」
讲到这边后,清风皱起眉头,一脸为难地放下手机。
「挂断了。抱歉,麻衣你打给他好吗?」
真不晓得他们两人究竟是感情很好,还是很差。
麻衣点选登记在电话簿上的香魅堂号码,这次换麻衣打过去。
『香魅堂。』
立刻有个冷淡的声音这么回应。
「你为什么要挂断电话呀?就算是清风先生也感到受伤喔。还有,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说,请你别再挂断电话。」
『找到付丧神了吗?晶也还在店里,麻烦长话短说。』
既然如此,真希望辰巳打从一开始就别挂清风的电话。麻衣将电话切换成扩音模式,让清风也听得到对话后,告诉辰巳截至目前的经过。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伤脑筋地打电话过来是吗?真是群靠不住的家伙。』
听完全部经过的辰巳,第一个反应是挖苦两人。
「我才不想被连出门都办不到的人这么说。」
要是辰巳不那么排斥,愿意来寺庙一趟的话,自己或许就不用经历那种恐怖的回忆──麻衣不停发著牢骚。
「那么,有什么好办法可以找出付丧神吗?」
不过,辰巳的挖苦有时听起来也十分可靠。既然他会说这种话,肯定是有什么克服难题的对策。
真没办法──即使隔著话筒,也能知道辰巳大大地叹了口气。
『你忘了吗?我事先给了你一个袋子,就是为了用在这种时候啊。』
麻衣「啊」了一声。她一直将袋子放在手提包里,完全忘记这回事。
麻衣立刻将束口袋拿出来并打开,只见里面装著深蓝色香炉,与一颗绿色的圆球。
『那颗圆球叫做炼香,跟点火使用的薰香不同,是以放入香炉灰中香炭的热度点燃的薰香。如果是用这种「空薰」法就不会冒烟,能更深入地感受到薰香原本的味道。』
「那个,可是这个香炉附带电线耶?」
装在袋子里的香炉底部,冒出跟家电一样的黑色电线。
不光是这样,麻衣打开香炉盖,里面根本没有香炉灰,而是放著用来加热薰香的金属小盘子。
『因为我不觉得你会用香炭,所以事先把只要将插头插上,无论是谁都能轻松享受薰香的香魅堂原创电子式香炉「辰巳宝宝」一起装进去了。』
「这个香炉的名称不会很难为情吗……」
『为什么?听起来很平易近人吧。』
「……你满意就好。那么,这个炼香是什么香味呢?」
『是六种薰物之一的荷叶。』
从辰巳异常自豪地告知薰香名称这点来看,这大概是他亲手制作的薰香吧。
「那个……我对荷叶是什么香味毫无头绪,请问你说的『六种薰物』是什么?」
『……看来你根本没看我给你的书啊。这应该写在挺前面的,是基础中的基础。』
辰巳的声音让麻衣可以想见他板著脸的模样,麻衣也不禁觉得过意不去而开口道歉。
「对不起,那本书实在太难以阅读了。」
『……算了。所谓的六种薰物,是指在平安时代确立的代表性炼香。春天的香味,梅花;夏天的香味,荷叶;秋天的香味,侍从与菊花;冬天的香味,落叶与黑方。这六种香味合称「六种薰物」,都是以沉香木和檀香为主原料。还有丁子、桂皮、大茴香,这些用辛香料来说就是丁香、肉桂、八角。为了保持香味,会掺杂将贝壳磨碎的贝香。至于动物性麝香一般人比较熟悉「MUSK」这个名称,这是香水也经常使用的原料,但麝香鹿后来受到华盛顿公约保护,因此现在一般是使用合成品。』
不管麻衣是否能理解内容,辰巳的说明非常仔细。意外地,他似乎打算指导麻衣关于薰香的知识。不,从他的声音跟平常不同,感觉十分快乐看来,他说不定单纯只是想跟某人炫耀薰香知识而已。
之后关于材料的教学又持续了好一阵子,才总算进入六种薰物的说明。
『自古以来就会混合这些材料,制作出各式各样的薰香。尽管说是六种薰物,但每一种调配方法都会因制作者不同,而产生微妙的差异。当然,这个「荷叶」也是用我的独门配方制作出来的。』
麻衣对薰香感兴趣,而且是她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但照这样听辰巳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好像会听到太阳下山。麻衣决定直接询问重点。
「你该不会是要我使用这个薰香吧?」
『我就是那个意思。』
一直在旁听著的清风,看似不安地说道:
「他明明没闻到付丧神的味道,这么做真的不要紧吗?」
麻衣也跟清风有同感。之前辰巳不是才说过吗?灵香被分类成四季,除香时须使用完全相反的香味去抵消。
而且如果弄错种类,点著的薰香会跟灵香引发不协调,反倒让灵异现象恶化得更严重。梅花骚动那时,也是因为杉线香与灵香的不协调,导致故人的心意以扭曲的形式传递出来。
『你就当作被骗,照我说的做吧。』
不过,既然身为专家的辰巳这么说,外行人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
麻衣将圆形炼香放在电子香炉里,然后将延伸出的插头插入插座。
等薰香加热一段时间后,麻衣试著吸了口气。
「啊,这香味真棒……」
之前春天的「梅花」是让人感觉到些微甘甜的香味,这次的「荷叶」则是十分清爽的香味。尽管带有让人感觉到植物鲜绿的青涩,但要说是否近似杉线香,却又完全是两回事。
假如杉线香带来的情景是处于深邃的森林之中,荷叶制造出的风景就是蓝天之下的广阔草原,让人感觉非常轻快,空气似乎比焚香前更为清澈,真是不可思议。
一旦闭上眼睛,彷佛就能听见被凉爽夏风吹动的风铃发出「叮铃」的声响。
──叮铃。
嗯?麻衣疑惑地歪头。
──叮铃。
不是彷佛能听见──而是真的能听见风铃声。
叮铃、叮铃、叮铃──
「噫!」
麻衣不禁摀住双耳。风铃声在宝物库里响个不停。
「那个……辰巳先生……?虽然有点难以启齿……」
『怎么?说来听听。』
辰巳似乎听不见风铃声。明明可以这么清楚地听见,但这音色果然是藉由灵香在脑海里创造出来的错觉。
「室内响著风铃声,而且是数不尽的风铃在响。」
「怎么一回事?这声音很可怕耶!」
清风来回走动著大叫。说自己没有灵感的清风也能听见,表示灵香的影响变强了。
失败了。辰巳又不是安乐椅侦探,果然无法不到现场就能除香。然而,从话筒对面却传来意外的话语。
『果然引起了不协调吗?很成功啊。』
听起来不像是不肯认输的逞强。
「辰巳,你说成功,难道你是故意引发灵异现象吗……?」
『那当然。寺庙经常点著属于夏季香味的杉线香,既然那样无法除去灵香,就算使用同样是夏季香味的荷叶,也只会引发不协调而已。这点我清楚得很。』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啊!是故意找我麻烦吗?」
『哦,真亏你能猜到,我就称赞你一下吧,这么多年的交情不是假的呢。』
「我一点也不开心!你这恶魔!」
清风不甘心地咬牙切齿。
『玩笑就开到这里,助手啊,这么一来就很好懂了吧?』
「是说辰巳先生的恶意吗?」
『你傻了吗?我是叫你去找声音的源头。』
麻衣听到这,才总算明白辰巳的意图。的确,如果是现在这样,比起依靠模糊的灵感要好懂多了。麻衣在宝物库里徘徊,寻找声音变大的场所。看来风铃声似乎是从堆积在室内的某个木箱中传来的。
「可以帮我移开吗?」
清风抬起木箱,麻衣将耳朵凑近聆听,觉得不对的就放到旁边。像这样一个个确认时,风铃声越来越清澈。
麻衣终于从成堆的木箱当中,找到发出风铃声的箱子。那是个长、宽、高皆相等的立方体箱子,边长大约是从麻衣的指尖到手腕的长度。
「就是这箱子吗?感觉不是很可怕呢……我要打开啰。」
清风轻轻地打开盖子,收纳在木箱里的果然是风铃没错。风铃上描绘著树枝往下垂、颜色鲜明的粉红枝垂樱。
清风拿著挂绳,于是垂吊在风铃里的撞锤撞上风铃,发出「叮铃」的声响。那声响就跟现在也不绝于耳的音色相同,不会错的。
「麻衣,你看。」
清风指著风铃边缘,上面附著好几点小小的红色痕迹。
「这是……血?」
麻衣不禁联想到在洗手间和白日梦里所看见的,滴著血的指尖。
辰巳稍微动了动凑近风铃的鼻子,他「呜」了一声,端正的容貌扭曲变形。他立刻将芳香袋贴到自己鼻头,喃喃地说道:
「这的确就是付丧神。」
两人将有问题的风铃带回香魅堂。风铃是把球体切成上下两半般的形状,在内侧的突起处有以细绳捆住的陶制撞锤──这部分似乎叫做「舌」。
此外,风铃的侧面有四条等间隔的管子,分别穿著细绳。四条细绳前端打了结以便卡住管子,且在风铃顶端被绑成一束,变成一条挂绳。
「这风铃的构造还真特殊呀。」
晶窥探辰巳手边,这么说道。虽然在香魅堂谈的生意早已经结束,但一知道付丧神是陶瓷器,她便深感兴趣而留在店里。
这确实是个特殊的风铃。一般的风铃明明是用一条细绳悬挂,这个风铃却用上四条,加上内部的舌也挂著一条,合计共使用五条细绳。这已经不是没效率的问题,而是非常不自然。虽然也想过可能是为了使铃声变美妙的设计,但音色却又没什么大不了的,以风铃而言可说是相当低沉的铃声。
「辰巳,虽说是为了寻找付丧神,但再怎么样也没必要引发不协调吧?」
清风噘起嘴。能找出付丧神是很好,但把风铃带出来时,铃声也还在庙里响个不停。
「你别这么生气。就算一直发生灵异现象,顶多就是没人会靠近寺庙罢了,会伤脑筋的只有你而已。」
「给我等一下!万一我家寺庙倒闭,辰巳你也会伤脑筋喔!你以为我介绍了多少除香的工作给你啊?」
「你怎么突然以恩人自居?」
「是因为辰巳一点也不懂得感恩吧!照这样下去,我家寺庙就倒定啦!」
辰巳忽然表情严肃起来,双手合十。
「南无。」
「念佛可是我的工作喔!」
「好啦,你们两人冷静点,话题一直扯远啊。」
晶安抚著还是老样子的两人。
「那么,你觉得有办法除香吗?」
麻衣的疑问让辰巳露出苦涩的表情。
「气味复杂地混合过头了。虽说是暴露在空气中,但没想到会累积这么多气味。这个风铃之前究竟是悬挂在哪里?」
「那个风铃大概是被放在我家寺庙。」
「你说『被放在』是什么意思?」
「寺庙本堂前有个石头佛像对吧?很多人会在那里放供品和其他各种东西,我爷爷他会把那些不知打哪来的东西都丢到宝物库里。」
「也不晓得是什么时候的东西吗?」
「如果爷爷还活著,说不定他知道,但现在根本
毫无头绪呢。但是,为什么到现在才开始出现灵异现象呢?」
「应该是把什么会引起不协调的东西放进宝物库了吧?我刚才也说过,这个风铃散发的灵香,跟杉线香合不来喔。」
「啊……」
清风的视线彷佛回想起什么似地向上移。庙方大概是把线香或是沾染了线香味道的衣服和什么东西丢进宝物库了吧。
「除了宝物库之外也发生了灵异现象,这就表示这个风铃散发出来的灵香已经充斥在寺庙里。」
「那样会……很不妙?」
「是啊,光是除去灵香的源头,也无法平息寺庙的灵异现象吧。没多久就会波及到寺庙本堂,连葬礼也无法好好举办。」
「你快点帮忙解决嘛!先别说葬礼,要是响著那种风铃声,今晚根本睡不著啊。」
这丧气话实在不可靠到了极点。
「可是,只要找到付丧神,之后就很简单了吧。只要有辰巳先生的鼻子,很快就能知道灵香的四季分类,还有可以抵消它的香味吧?」
梅花骚动那时,辰巳并非用跟灵香相反的四季去「抵消」,而是刻意采用增强灵香的手法,将故人的心意传递给遗族。
但这次只要使用与灵香相反的香味,将它抵消就行了。
「事情也没这么简单。」
然而辰巳却否定麻衣的想法。
「『抵消』只能在引起不协调前使用。上次也是灵香与杉线香引起了不协调啊。那时也是一样,无论我对那香味是否感兴趣,除香的手段都只有『同调』,也就是给予跟灵香同季节且能完美契合的薰香。」
「同调……但那何止是除香,根本是强化灵香的做法吧?」
当时因为点了香,麻衣才能听清楚宗佑的留言。感觉那跟除香是完全相反的手法。
「那个手法只有在刚点著时灵香会变强。虽说是增强,但也并非让灵香本身变强。」
「咦,是那样子吗?」
「鼻子有能感觉到气味的受器,也就是存在著好几百万个接受细微粒子的细胞。受器分别有各自的特徵,可以感受的味道并不相同。进行『同调』的话,受器会产生灵香变强的错觉,传送强烈的信号到脑部。但只有一开始会那样而已。因为灵香其实并没有变强,所以没多久就会被类似的香味盖过,便逐渐无法感觉到。」
麻衣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她曾听说舌头感觉辣味、酸味、苦味、甜味与鲜味的部分是分开的,鼻子的构造似乎也很接近舌头。
「麻烦的是沾染在这个风铃上的气味复杂地纠缠起来,引发好几次不协调。这个风铃处于散发出春夏秋冬所有气味的状态,有问题的灵香应该是其中之一……」
辰巳手贴著下颚陷入沉思,但他端正的容貌丝毫没有扭曲变形,从旁人看来,感觉他并没有多苦恼。
「如何呢,助手?你认为点哪种香才是正确答案?」
然后他看向麻衣的视线,明显带著试探的意思。
「咦?你问我吗?」
看来辰巳似乎打算像梅花骚动那时一样,试图让麻衣加入解谜。不过这次跟上次不同,现在麻衣能听见的只有风铃声而已。
麻衣只能试著叙述自己的想法。
「可能是描绘在风铃上的樱花?」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咦?莫非我刚才的发言派上用场了?」
「不,刚才那句『我明白了』,是指『我明白了』助手的想像力到底有多么地简单随便。」
麻衣大失所望,差点跪倒在地。
「你也用不著说得这么难听吧?」
「如果你这么认为,就讲点有建设性的意见来听听啊。」
唔唔──麻衣低吼著。
「说到风铃就想到夏天,所以是夏天的……啊,对不起,当我没说,这个推测也太随便了呢。」
应该说麻衣根本没有薰香方面的知识,真希望辰巳别对她要求深入的答案。就在想怨恨辰巳的心情让麻衣垂头丧气时,她的脑海忽然浮现完全不同的想法。
「对了,那个风铃是不是有哪里裂开?」
麻衣在镜子里看见自己脸上出现裂痕。
麻衣心想,倘若是这个风铃制造出那种幻觉,表示风铃应该有裂痕或缺陷吧?而且这点对这次的灵香而言,应该具备重要的意义吧?
清风拿起风铃,但他摇了摇头。
「不,看起来很完整呢。啊,但如果已用接著剂漂亮地黏合起来,外行人的眼睛可能看不出来。」
麻衣也再次确认,但果然不是清风有眼无珠的样子。
「陶瓷器专家对这东西有何看法?」
晶接过风铃仔细地打量,然后她像是确认般点了点头说:
「这果然是清水烧呢。」
「清水烧?可是这风铃跟晶小姐的作品,氛围完全不一样……」
晶的香炉是以白色为基调,相对的这个风铃则是被盛开的樱花覆盖著。图画的笔触也是,晶的作品在浓淡上可以感受到女性的纤细,风铃的线条与配色则宛如男性般鲜明。
「即使概括地统称为清水烧,但有多少作者,就有多少特色呢。像野野村仁清跟青木木米,作风也是完全不同对吧?」
即使晶这么寻求赞同,麻衣也丝毫无法理解。麻衣连晶拿来举例的是作品名称还是人物名称也不清楚。
「这个值多少钱啊?」
对于清风现实的疑问,晶回以苦笑。
「这我就不晓得了。无论是作品或箱子上,别说印记或作者名,就连年号也没写出来,除非是正统的鉴定师,否则是看不出真伪的。」
「可以让我再看一次吗?」
麻衣从晶手中接过风铃。虽然风铃是能一手掌握的大小,却比看起来的沉重。
麻衣总觉得映照在镜子上的那个幻影是很重要的讯息。灵香是人遗留下来的心意,所以那一定有什么含意才对。
莫非裂痕是在内侧吗?即使从外面看不出来,但内侧产生龟裂这种情况也是有可能的。
麻衣将风铃翻过来,仔细地检查风铃内侧。但细绳吊著的撞锤在里面制造出阴影,十分碍事。麻衣握住绑在细绳前端、与风铃本体撞击的陶器部分,移到旁边以便看清楚内侧。
唰──
手指感受到的阻力伴随这不吉利的声响减轻了。
「啊……」
麻衣感觉到自己的脸逐渐失去血色。她试著缓缓拉扯握在手上的撞锤,但原本卡在内侧突起处的细绳果然从风铃上脱落了。
这下惨了。麻衣移动指尖,试图将撞锤的细绳重新绑回风铃突起处,且小心避免被其他人看见。但在小型陶瓷器中的作业让麻衣陷入苦战,无法顺利重新绑住。
有人一把抓住麻衣的肩膀。麻衣转头一看,只见辰巳以惊人的表情注视坏掉的风铃。
「对、对不起,我并没有要弄坏它的意思……」
麻衣原以为会挨辰巳骂,但他看也不看麻衣一眼,从麻衣手中拿走风铃。
「原来如此,是这么回事吗……」
辰巳确认风铃内侧,一个人点了点头。他瞠大眼睛,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东西。
「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是啊,薰香成熟了。」
香魅堂第十代店主这么说,并露出自信的笑容。
「那么,现在开始除香。」
辰巳拿出之前那个公事箱,从中取出一袋要铺在香炉里的香灰。
「辰巳先生,你要用我带来的香炉吗?」
晶这么询问,她似乎很在意辰巳只有拿香灰,而没拿出最重要的香炉。晶带来的香炉已被香魅堂买下,还放在榻榻米上。
「不,没那个必要。」
辰巳撕开装满香炉灰的袋子,单手将风铃翻过来并稳稳扶住,接著将香炉灰一口气倒入风铃里。
「你、你在做什么呀!」
麻衣大吃一惊。就算自己弄坏了风铃,也不应该用灰烬弄脏它吧。
「我是在正确使用这个风铃。」
但辰巳却以非常平静的表情回应。
「不,说是风铃有语病啊。这个陶瓷器原本是香炉,撞锤之所以容易拿掉,是因为它是后来才装上的东西。」
「咦?那么,这个穿绳子用的洞是怎么回事呢?」
风铃侧面有四条管子,是用来穿绳悬挂的。如果是为了做成风铃,后来才添加这样的设计,未免太大费周章,而且球形底部没有用来支撑的脚,不稳定到让人担心它会倾斜而使香灰掉满地。
「当然,侧面的管子是原本制作时就有的。助手,你替我扶著香炉。」
麻衣帮忙扶著香炉后,辰巳解开并拿掉穿过管子的细绳,然后跟一开始相反,将细绳穿过每个洞。原以为是风铃的陶瓷器上下颠倒,恰似天平上的小盘子一般悬挂著。
「这个叫做『吊香炉』,就如同名称一般,是悬挂在墙壁或横梁上使用的香炉。原本大多是附带盖子的完整球形,这个应该也有盖子,但从助手看见的白日梦来推测,恐怕是破掉了吧。」
辰巳点燃香炭
后,用火筷子在香灰里挖洞,把香炭埋进去。
「香炉的持有者应该很懊悔失手打破盖子这件事吧。看来这是她相当中意的物品,所以不能当成吊香炉使用后,她也无法舍弃,甚至改造成风铃来继续使用这个陶瓷器。」
盖子破掉时,持有者是否尝到彷佛自己本身裂开般的感受呢?
麻衣回想起目睹那幻觉时的痛楚,将手贴到胸前。
「那麻衣看到那只滴血的手是?」
「应该是在捡破掉的盖子碎片时受伤了吧。那段记忆伴随著后悔,以灵香的形式遗留下来了。」
「不小心弄坏香炉的后悔之念吗……但光是那样,并不晓得该点哪种香才好吧?」
风铃是香炉这件事,以及持有者的心情,纵然能成为解决本次事件的线索,也不构成除香的答案。要解决寺庙的灵异现象,必须先掌握灵香的本质,接著才能进行辰巳所说的「同调」。
「持有者感到懊悔时,一定是在内心描绘著失去的香炉盖。既然如此,应该可以推想遗留在这个香炉里的灵香,也表现著描绘在盖子上的图画吧?」
麻衣思考起来。没有破掉而留下来的部分,画的是盛开的樱花。这表示画在盖子上的题材,也同样是樱花或春天的花吗?只要能确定那是什么花,应该就能平息灵香。
「然后,描绘在盖子上的图案的线索,还勉强留在香炉边缘。」
辰巳指著沾在边缘的几点红色痕迹。
「这不是打破盖子时沾到的血吗?」
「即使沾到了血,也能立刻擦掉吧。这个是涂料。」
「嗯,这是江户时代开始使用的吹屋赭红颜料。」
身为专家的晶也证实辰巳的想法无误。
「可是,有如此鲜明颜色的春季之花是什么呢……?啊,山茶花是春天的花对吧,毕竟在汉字中含有『春』(注:毕竟在汉字中含有『春』 山茶花的日文汉字为「椿」。)嘛。」
在樱花季绽放的那种红色花朵,也描绘在晶制作的香炉上。
「不,我很少听说有作品会把樱花与山茶花画在一起呢。画在这个香炉上的,大概是云锦手吧?」
「不愧是晶,我想得跟你一样。」
「云锦手?」
正当麻衣心想没听过这种花时,辰巳从公事包里拿出写著「红叶」的小盒子。
「咦?红叶不是秋天才有吗?」
找遍日本也不会有能同时看到樱花与红叶的季节。明明如此,却画在同一个陶瓷器上?看到麻衣混乱起来,晶会心一笑,向麻衣说明:
「所谓的云锦手,是日本自古以来就有的图案之一。为了同时享受到春季与秋天,将分别代表这两个季节的图案,也就是樱花与红叶画在一起。」
喔──麻衣感到佩服,开口说道:
「原来有那种图案呀?竟然一次画出春天与秋天,这图案还真是奢侈,或者该说毫无节操可言呢。」
「哈哈,以前的人大概也不想被窝在被炉里吃冰的现代人这么说吧。」
「大概只有你会做这种没有季节感的事情啊,清风。」
「咦?大家都会做这种事吧?」
麻衣心想自己也会做这种事,感觉有些复杂。
「要平息这个吊香炉的灵香,果然还是『空薰』最合适吧。」
辰巳将点燃的香炭埋到香灰里后,从小盒子里拿出宛如团子一般圆的红色球体,放在香炉中央。
从香炉里袅袅上升的红叶香味,与其鲜艳的色调不符,感觉温柔且有些寂寞。确实潜藏在甜味中的乾涩苦味刺激著人的内心。
「可是,光是不小心弄坏东西的后悔,便会导致灵香遗留下来吗?」
这是麻衣直率的疑问。跟哀悼死者的心意相比之下,感觉对于物品的心情轻如鸿毛。
「麻衣还很年轻,可能不明白吧。」
但比麻衣大约年长十岁的晶这么说。
「留下灵香的人是什么心情,我倒是有些明白呢。我认为物品对持有者而言,就是回忆本身喔。」
「回忆是吗?」
麻衣心想,这个词意外地适合此刻正逐渐满溢在香魅堂中的红叶香味。这种香味彷佛会让人回想起沉睡在内心深处的某些记忆。
「虽然现在可以透过照片或影像尽情留下回忆,但以前的时代可没这么方便,所以才会对每天使用的物品产生感情,藉由一直使用、回想并爱惜的行为,挖掘出昔日的记忆吧。」
麻衣想起在幻影中看见的和服女性。那是打破香炉盖时的持有者身影。她捡拾著散落在地面上的碎片背影,实在太过悲伤且哀痛。
她失去的或许并非香炉本身,而是重要的回忆也说不定。
「这个香炉可以由我把它变回原样吗?」
晶一脸怜爱地抚摸香炉表面,并这么询问辰巳。
「你愿意帮忙吗?晶。」
「嗯,我要替这孩子打造新的盖子。就凭我或许实力还不够,但我会全力以赴。」
这时,有个粗糙的东西碰触到麻衣的右手。
麻衣低头一看,只见手背上有一片不知从哪儿掉落的红叶。
这时吹起一阵强风,麻衣抬起头。
理应在香魅堂的麻衣,不知不觉间到了某处的山里。生长在周围的茂密树林染成黄与红,地面也覆盖著落叶地毯,几乎看不见泥土。
麻衣发现自己穿著平纹的和服裤裙,但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反倒很习惯这身打扮。
树林沉稳地晃动并发出沙沙声响。眼前有个宛如大正时代的书生一般,在和服中穿著立领衬衫的年轻男性。虽然脸部模糊而看不清楚长相,但目睹到那个身影的瞬间,胸口萌生一种安心感。
即使是对恋爱生疏的麻衣也明白,这种心情的真面目叫做怜爱。
他站在麻衣面前,将一个点缀樱花与红叶的全新香炉递给麻衣。
是盖子还没有消失的完整香炉。
接过香炉的瞬间,欣喜化为泪水满溢出来。今后将跟他一起度过好几次春季与秋天,这样的确信慢慢地扩散开来。
当男性伸出手指,想擦掉麻衣的眼泪时──
「──你怎么啦?」
从某处传来晶的声音。
麻衣眨了眨眼,于是心爱的他消失无踪,美丽的红叶景色也不见踪影。
眼前是老旧的木造建筑物──也就是香魅堂室内。
麻衣感觉自己穿越到了相当古早的时代,甚至觉得店里的情景让人怀念。
「没什么。」
白日梦在麻衣内心只留下余韵。
强烈的失落感也只不过是灵香制造出来的错觉,麻衣想要忘掉。那并非自己的幸福,而是香炉持有者以前曾感受过、彷佛会令人喜极而泣的幸福。
「好,接著只剩平息寺庙的灵香呢。哎呀,真是太好啦,这样明天的坐禅体验时,客人就不用经历恐怖的体验了。」
「不好意思,红叶香的存货只剩这一个,可以给我一星期制作吗?」
「别撒这种一眼就能识破的谎言好吗?辰巳。」
就连清风也不禁生气了吗?清风抓住辰巳的和服,摇晃著辰巳。麻衣「啊哈哈」地笑了。难得自己沉浸在感伤之中,气氛都搞砸了呢。
「这么说来,麻衣会拿到香炉对吧?你都经历了那种恐怖体验,最好趁还没忘记时,先跟这个没人性的领赏喔?不然他之后可能会毁约呢。」
清风述说著他平常的经验谈。不过麻衣在思考之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还是别拿香炉好了。」
麻衣说道,辰巳的眼睛惊讶地微微张大。
「……为什么?因为这次的付丧神是香炉,让你害怕把它放在家里吗?」
「不是那样啦。我是觉得与其免费拿到,不如靠自己买,会比较珍惜吧。」
麻衣突然觉得,自己此刻待在这里一事十分珍贵。她想将这份心情化为形式留下来。
虽然无法贴切地用言语表达,但为了这点,麻衣觉得靠自己付钱的行为非常重要。为了不让自己往后将逐渐刻划的回忆价值,从最初就变得廉价。
「就是这么回事,等我领到薪水后,可以跟晶小姐买吗?」
听到麻衣这么询问,晶用力拍了拍麻衣的肩膀。
「说得真好!这样工匠付出的心血也值得了。」
看到晶的笑容,麻衣才惊觉到自己以能拿到香炉为条件前往松然寺时,晶露出复杂表情的理由。
自己也能像这个香炉的持有者一样,在香魅堂刻划回忆吗?
应当会在京都度过的四年,仍然虚幻飘渺地摇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