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整个人春风得意,丝毫无心工作。
今天也一直在想白亚的生日应该送什么给她。
·香魅堂已经没问题了,未来一片光明。
没想到与人依偎而活这件事,会如此幸福。
·伊月顺利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他似乎跟我一样要专攻生物学。
最近总是发生一堆好事。
·我根本不想知道伊月的心情。
不过,唯有白亚不能让给他。白亚是我的光明,失去她的话,剩下的只有黑暗。
·最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拜托千万别发生任何事。
日记断在这,剩下的都是空白页。
五月二十二日。自从麻衣开始在香魅堂工作,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下午的课程结束后,麻衣今天也一样前往香魅堂打工。由于千夏的协助得以强化网站,造访店里的客人比以前增加不少。至少不会像之前那样,假日也没半个客人上门,这也让麻衣工作起来有成就感多了。麻衣一点一滴地学到关于薰香的知识,即使碰到客人询问,多少能回答出来了。虽然让辰巳来说,就是:「你还有得学,连半吊子也算不上。」
这一天,麻衣一如往常沿著乌丸路南下,前往三条路。光是眺望四周零星的时髦杂货店与洋装店,心情就愉快起来。
快到发薪日了。虽然麻衣非常不安,不知能否在发薪日拿到薪水,但机会难得,别把薪水只用在生活开销上,试著在这边买点什么吧;或是绕到位于名店街前方,据说很有趣的剧场看看也不错。还有,对了,得到五条坂跟晶买香炉才行。
麻衣思考著这些充满梦想的事,正要走进通往香魅堂的小巷时──有只黑猫迅速横跨过麻衣的视野角落。
麻衣感觉似曾相识,不禁停下脚步。是一个月前看见的那只猫。麻衣会开始在香魅堂工作的契机,就是与那只黑猫的追逐战。
黑猫转头瞥了麻衣一眼,但跟之前那时不同,它看来兴致索然地移开视线,然后碎步沿著三条路往东走。
应该帮它除香比较好吧──麻衣这么想。
辰巳只把除香当成是处理会对人造成影响的气味的方法,但麻衣开始认为除香应该跟让遗留在这世上的灵魂成佛是同样的意思。
这种感觉一定只有以双眼捕捉灵香的人才能明白。
「等一下。」
麻衣决定去追猫,这也是为了感谢它让自己与香魅堂邂逅。麻衣心想立场刚好跟以前相反呢,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正好包包里放著为了学习而跟辰巳借用的香插以及几根线香,只要能找到散发黑猫灵香的付丧神,自己应该也能模仿辰巳除香。如果还是应付不来,到时再向辰巳求助就好。虽然这对辰巳没有好处,他肯定会嫌麻烦就是了。
穿过名店街的拱门走到鸭川后,只见黑猫优雅地躺在桥上。
架设著三条大桥的河岸,是在江户时代整修过的东海道西边起点。
虽然在歌川广重(注:歌川广重 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师。《东海道五十三次》使他成为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浮世绘画家之一。)描绘的《东海道五十三次》里是平缓弓形的木造桥梁,但现在架设的是水泥制的坚固桥梁。栏杆上宛如洋葱般,被称为「拟宝珠」的铜制装饰,为看起来好像总是冷冰冰的桥梁增添了一些趣味。
「咦?」
就在麻衣试图靠近黑猫时,有个人先在黑猫前停下脚步。
他为何会停下脚步呢?照理说其他人应该看不见那只猫。
「乖,乖。」
更教人惊讶的是,男人弯下腰,温柔地抚摸黑猫。不,应该说他做出像在抚摸的动作才对,因为男人的手穿过了黑猫的毛。
尽管如此,黑猫依旧觉得很舒服似地眯细眼睛。
「可以别在意我吗?我只是在练习默剧而已。」
男人似乎注意到站在旁边的麻衣,他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藉口也太勉强了。如果是在桥上练习默剧,反倒应该表演给人看不是吗?更何况假如他是小丑打扮,或穿著表演者的醒目服装也就罢了,但单膝跪在地上的男人装扮,是朴素的深蓝色长大衣。虽然材质似乎很单薄,但在五月这个季节,却是让人感觉相当厚重的打扮。而且他高挺的鼻梁上,还挂著令人感觉个性非常认真的黑框眼镜。
「请问,你是那只猫的饲主吗?」
梅花骚动与松然寺那时,除了麻衣之外,也有其他人体验到幻听,像是富美子和清风。因此麻衣心想,如果是原本的饲主,或许也能因为气味而清晰地看见黑猫身影。
「……你看得见这只猫吗?」
男人总算面向麻衣,接著他以平淡且宁静的语调继续说道:
「我跟这只猫非亲非故,只是觉得它孤伶伶地好像很寂寞。」
「啊,是这样子啊。」
这表示他将幽灵当作极为自然的东西来接纳。
宛如老师般的人物──这是麻衣对男人的第一印象,感觉稳重且知性。
没错,他散发的氛围跟麻衣念高中时觉得还不错的世界史老师很相似。
「好久没见到拥有灵感的人了,而且你看得挺清楚的呢。」
那男人浮现出看似豁达,又好像在自虐般,总之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
──奇怪?
麻衣忽然觉得自己跟这个男人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并非整体的气氛很相似,而是内心有种确实看过那表情的感觉。
从男人过长的浏海中,可窥见他美丽的容貌。稍微晒黑这点更增添异国风情,并提升他的男性魅力。是个让人印象深刻,实在很难忘记的人物。
可是,麻衣不晓得自己何时在哪里见过他。
「我是第一次遇到除了自己之外,能看见幽灵的人。」
「哦,第一次吗?那还真是辛苦。」
「辛苦……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麻衣感到疑惑,于是男人有些傻眼似地扬起一边嘴角。
「因为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人能跟你共享价值观对吧?那是很辛酸的事。就好像一直在语言不通的异国生活一样。」
听他这么一说──麻衣也觉得,自己应当可以更开心才对。
邂逅与自己一样拥有灵感的人,是麻衣就读高中时一直盼望的事;也是麻衣在上大学前,决定要隐瞒灵感生活下去时放弃的事。
不,如今这件事还是让麻衣很开心。虽然眼前的青年似乎有点阴沉,但只要试著交谈,一定会很快乐。因为能看见幽灵而经历的辛苦﹑反过来被感动的故事,以及现在才笑得出来的失败经验,想说的事真是说不完。
想到这里时,麻衣察觉一件事。
对了,现在有人能跟她聊这些事啊!
辰巳、清风与晶──在香魅堂建立起关系的人们。
「其实最近身边有人愿意听我的体验呢。即使看不见幽灵,他们也相信我的感觉,愿意侧耳倾听。所以我很少会陷入身处异国般的孤独心情。」
麻衣现在觉得,自从来到京都后,自己意外地待在条件很好的环境中。
「这是件好事呢。那样的人很少见喔,必须好好珍惜这段关系才行。」
男人听到麻衣的话,感同身受似地替麻衣感到高兴,这让麻衣也十分开心。
「哎呀,真的是那样呢。虽然对方是个就算我提起幽灵话题,也会主张『它的真面目是气味』的人。」
这么说来──麻衣想起她为了将黑猫除香而绕路,但原本是在去打工的途中。差不多该前往香魅堂了,否则迟到可能会被辰巳怒吼一顿。
其实麻衣很想把黑猫除香后再走,但看它今天这么冷静,应该不会立刻加害人类。等香魅堂关店之后,再回来除香也不迟吧。
「对了!方便的话,要不要一起去我打工的店呢?」
麻衣自己也觉得这真是个好主意。
难得遇见拥有灵感的人,要立刻道别实在太可惜了。
「虽然那里的店主有很多关于幽灵的奇怪主张,但听一听有时也会觉得恍然大悟,说不定你会觉得很有趣喔?」
而且,如果他也因为拥有灵感而感到孤独,说不定能透过与辰巳他们的交谈获得疗愈。
「那个店主他……」
从男人口中冒出的沉重音色让麻衣大吃一惊。
「咦……」
麻衣因为自己的点子而欣喜若狂,慢了半拍才注意到──
青年的表情不知不觉间冻结住了。
「……那个男人该不会长得跟我很像吧?」
麻衣总算知道自己对这个男人的似曾相识感是怎么一回事。
这个男人──跟辰巳很像。虽然戴著眼镜,但眼镜底下的凤眼,以及知性且冷淡的地方,都跟那个香魅堂店主一模一样。
「你该不会跟辰巳先生是兄弟……」
在日志里登场的辰巳弟弟,伊月。
不,一定是那样没错。明明在日志里频繁登场,麻衣至今却从未见过那位弟弟。岂止如此,麻衣甚至不曾听辰巳提过兄弟的存在。
因
为日志断在内容让人感到不安的地方,麻衣想可能发生了什么不幸的悲剧,一直没办法问出口──
「辰巳?兄弟?居然会被说跟他是那种关系,真教人意外啊。」
彷佛光用听的都会被诅咒的声音,让麻衣往后退了几步。
「为、为什么?」
男人的态度已经很难说是友善。倘若直到刚才为止的他是碧蓝的宁静海洋,现在的他就是白浪拍打著码头、波涛汹涌的海洋。不知是否被男人的杀气惊吓到,黑猫跳了起来,「喵」了一声之后逃离现场。
自己也得快点逃走才行──但男人突然发散出来的憎恨,让麻衣的脚动弹不得。偏偏在这种时候,竟然没什么人经过三条大桥,麻衣也发不出求救声。
跟辰巳一模一样的男人从前方逐渐逼近,麻衣无法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明明必须赶紧逃走,但越是这么想,身体就越是动弹不得。
该怎么办才好?在意识逐渐消失时,有一只手从后方用力抓住麻衣的肩膀。
「呀啊!」
麻衣吓了一跳,反射性地用力踩向抓住自己的人的脚。
「好痛!」
虽然麻衣穿的是低跟鞋,但效果超群。掉了帽子且用单脚跳来跳去的男性,是麻衣熟悉的光头青年。
「…………清风先生?」
「你真过分耶,麻衣。难得王子殿下前来拯救你耶。」
今天的清风像第一次碰面时那样,穿著黑色西装。
正当麻衣想著清风怎么会在这里时,泪眼汪汪的他忍耐著疼痛直挺挺地站在麻衣身旁,与那个有灵感的男人面对面。
「好久不见了呢,戌亥。虽然很想为了重逢感到开心,但你要是一直恐吓麻衣,我可不会轻饶你喔。」
虽然清风面带笑容,但他那副认真的眼神是麻衣至今不曾见过的,可一眼看出他正提防著对方。
「嗨,我还以为是谁呢,这不是清风吗?因为你剃了头发,我瞬间还认不出来呢。到底几年没见了呢?你跟那家伙现在也是好朋友吗?」
「嗯,还不错啦。可能的话,希望他对我的态度可以再和善点就是了。真是的,你们兄弟的个性都一样刻薄呢。」
被称为「戌亥」的青年,在与清风交谈时,表情稍微缓和了下来。
他回复相遇时的沉稳态度,然后重新面向麻衣,礼貌地鞠了个躬。
「我叫香崎戌亥。只要报上姓氏,你应该就能理解我是怎样的人吧。」
「幸、幸会。我叫仓见麻衣,在香魅堂打工。」
麻衣回应著戌亥的招呼,同时感到不可思议。
记得辰巳的弟弟应该是叫「伊月」。莫非是像歌舞伎演员或落语家那样,继承了某人的名字吗?或是他报上的名字是通称呢?
「平常承蒙辰巳先生和清风先生关照了。」
「哎呀,我真的很照顾她呢。」
「清风先生,刚才说的是场面话。」
「你看,她很称职吧,应付我的方式也很完美。」
戌亥淡淡地笑著。那笑容──并不是对清风与麻衣的对话做出的反应。
「他雇用了助手啊,而且是看得见幽灵的女孩。」
要说的话,是对辰巳的嘲笑。
「拚命想弥补欠缺的东西吗?他似乎没有从过去的失败学到任何教训呢。」
清风一脸为难地耸了耸肩。
「那种说法太过分了吧?他可是试图连你的份一起守护香魅堂喔。」
「那是他自愿做的事,别讲得好像有恩于我一样。再说在这种时代继续经营香铺有什么用?守护薰香这种逐渐衰退的文化,今后到底有何打算?」
「逐渐衰退的文化吗?」
这发言让人难以想像他身上流著薰香老铺的血统,麻衣感觉不太对劲。
薰香文化确实很难说是普及于一般人,但就算是那样,只要今后逐渐发扬光大就行了。来到京都前,麻衣只知道供在坟墓与佛坛上的杉线香,但现在学到了薰香有许多种类,还有并非直接点火,而是利用香炭间接加热的空薰。
近年来,日本的传统文化正被逐一重新审视。
麻衣认为薰香这般深奥的文化是值得注目的,现在只是大家没什么接触的机会而已。只要有契机,应当会有许多人发现薰香的魅力。
「扣一分。」
但戌亥冷淡地丢出这句话。
「看来那家伙并没有教助手多少薰香知识呢。你晓得香道不像花道跟茶道那么普及的理由吗?」
「咦?呃……」
突然被他一问,麻衣答不上来。麻衣也不觉得其他两项跟香道相比会特别轻松。
是在开始前需要准备的道具多寡吗?
倘若要焚香木,就需要香炉与火道具(注:火道具 火箸、香箸、香灰压、银叶夹、香匙等七样香道道具的总称。)等;但单纯享受线香的话,只要有香插及点火的东西就行了。
那么,是嗅觉必须够灵敏才行吗?
不,在香道当中,分辨味道是其次,主要目的在于享受美好的香味。敏锐的嗅觉不是必需的,而且要这么说的话,花道与茶道也一样需要品味。
麻衣不明白。她甚至开始觉得跟花道或茶道相比,薰香反倒是比较容易亲近的文化。
「扣两分啊。」
就在麻衣暂时答不上来时,戌亥这么说了。
「答案是前人们『并不想将这种文化发扬光大』喔。」
「……不想发扬光大?」
无论宗教或哲学,即便是兴趣和娱乐也一样,文化倘若没有在大众间流传开来,就会步上逐渐消失的命运。因此其中的权威者,也必然会成为传道者。
明明如此,戌亥却说薰香文化反其道而行。
「既是线香与炼香的材料,同时也经常直接焚烧使用的香木,其实跟石油一样,过度取用的话,总有一天会枯竭。」
这句话感觉还蕴含自嘲。
「沉香木──简称为『沉香』的这种材料,并不是树木本身会发出香味,发出香味的是树脂。当沉香属与宜里诺普属这些常绿树受伤或患病时,流出的树脂会沉积在树木上,将之放在容易发酵的环境中,像是埋进土里,最终就会成为散发出馥郁香味的香木。换言之,树木成为香木之前,需要偶然的重叠,还有漫长的岁月。树木本身会发出香味的例外是白檀,不过白檀要当成薰香材料使用,最少也得培育个四、五十年才行。简单地说,所谓的薰香文化,从诞生的瞬间开始,就背负著只能为少数人服务的奢侈品宿命。你不觉得即使钻研薰香之道,其可能性也相当局限吗?」
果然是兄弟,谈到薰香时就跟辰巳一样滔滔不绝。
尽管他先述说了否定的意见,但一字一句中皆可窥见他对薰香的热情。
不过麻衣觉得推动这男人的原动力,似乎跟辰巳对薰香抱持的纯粹探究心相异。
「虽然你这么说,但戌亥你还没办法离开薰香吧。这一年来,有很多关于你的负面传闻传到我耳里喔。听说你滥用除香知识,让人类的感觉失常并加以操纵,做些像是冒牌催眠师的事。」
麻衣瞠大了眼。蛊惑人心和感觉的灵香──虽然麻衣至今不曾想过,但假如具备深入的知识与恶意去使用,那会变成相当可怕的凶器。
就好像凭自己的意志操纵前几天的饿鬼那样。
麻衣感到毛骨悚然。现在眼前的这个人,就能办到那种事。
「怎么,你已经掌握到我的情报了吗?」
戌亥浮现的表情是邪恶的笑容。
「不愧是在背后饲养大群异端者的破戒僧,消息真灵通啊。」
彷佛要对自己的事情被揭发这点还以颜色一般,戌亥称清风为「破戒僧」。
「我在饲养?破戒僧?你讲得真难听呢,我只是朝自己相信的道路迈进而已。遗憾的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必须向各种怪人求助就是了。」
清风以平常的调调,难以捉摸地回应,但他的侧脸看起来好像别人。麻衣甚至觉得至今为止的亲近感瞬间冷却下来,两人之间彷佛拉开一段很大的距离。
「话说回来,我没想到你回京都来了呢。从你都没到店里露面这点来看,目的应该是在香魅堂之外吗?」
「……你说呢?」
戌亥没有理会清风的质问,拿起放在脚边的老旧金属制公事箱。那公事箱的大小就跟辰巳装有薰香道具的桐木制公事箱几乎相同。
「你迟早会知道我的目的。」
戌亥留下这句话后,便掉头走向东山那边。
清风一直瞪著正前方,直到看不见戌亥的背影为止。
「辰巳,戌亥回京都了,我刚才在三条大桥见到他。」
清风与麻衣一起前往香魅堂,这么告诉辰巳。
「这样啊。」
「咦?你没有很吃惊呢。」
看到辰巳完全面不改色,反倒是清风觉得惊讶。
「因为我没多久前去铁轮井时,有微微闻到戌亥的味道。」
辰巳拉开记帐桌的抽屉,从里面拿出透明袋子。麻衣对装在袋子里
的东西有印象,是辰巳蹲在铁轮井那回收的线香屑。
「这个线香增强了聚集在铁轮井那边的人发出的灵香,这就是那场骚动的真正原因。如果不是这样,照理说不可能连在充满咖啡香的咖啡厅都产生效果。」
「这表示戌亥故意修改灵香?」
清风感到疑惑,辰巳点头同意他的猜想。
「戌亥以除香师而言也是一流的,只是那种程度的灵香,就算有什么万一,他也不会除香失败。」
「……哈哈,戌亥意外地会做些淘气的事情呢。」
清风拍了拍自己的头。
「不错不错,就单身的我看来,情侣什么的都应该爆炸才对,那种恶作剧我非常有共鸣喔。怎么?他是为了做这种事才回来京都的?提防成那样真是亏大啦。」
「你不是说真的吧,清风。」
麻衣也能明白,清风这番玩笑话只是在逞强。
证据就是清风嘴角浮现的笑容,因为辰巳的指谪而烟消雾散。
「那么,戌亥先生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也不晓得他在注视什么,但他在铁轮井做的事,大概是增强灵香的测试吧。」
「你说增强灵香,简单地说,就是引起『不协调』吗?」
「不……如果是引发不协调,人类的心意会更为扭曲,不会是那么好懂的气味吧。戌亥采用的手法,是更不一样的某种方法……」
辰巳后半与其说是在回答麻衣,更像是自言自语。
麻衣感到不安,在灵香这方面,居然有连辰巳也不知道的事情吗?这表示那个叫戌亥的男人技术如此高超,与辰巳不相上下吗?
「毕竟京都是历史悠久的城市嘛,也有很多变成付丧神的事物和土地。如果那些东西到处被增强,感觉有点毛骨悚然呢。」
麻衣想到了一件事。跟之前冬天来考试时相比,现在在京都看见的幽灵增加了。得知灵香这种概念后,麻衣以自己的方式推测可能是与气温和湿度有关,不过──看起来似乎并非那么一回事。
这么说来,以前也曾跟辰巳提过幽灵增加的事。虽然在话说完前被打断了,但麻衣想起当时辰巳莫名地在意这件事。
或许从那时开始,辰巳就逐渐察觉到戌亥的影子。
「原来如此。增强京都里的灵香让我应付不来,这说不定是很适合报复我这个除香师的方法。」
报复──辰巳的这句话语,伴随著十分危险的感觉。
「总之,戌亥对辰巳你很明显地露出敌意,应该多注意点。戌亥因为名字里有『亥』,个性从以前就像山猪一样横冲直撞呢。」
清风不愧是以前就跟他们认识,他似乎知道两人过去的因缘。
「请问……辰巳先生跟戌亥先生之间──」
发生了什么事吗?麻衣本想接著这么说,但说到一半便闭上了嘴。
因为辰巳狠狠地瞪著麻衣看。他的眼眸述说著「什么也别问」,麻衣感觉胸口好像被塞了沉重的石头一般。辰巳只跟清风继续讲下去,麻衣根本不晓得是怎么一回事。自己明明也在香魅堂工作,为什么却被当成局外人呢?
说不定──自己也能帮上什么忙啊。
辰巳是看穿麻衣的心情吗?他一脸不耐烦似地开口说:
「趁天色还没变暗,你今天可以回去了。」
「咦?可是打工呢?」
麻衣甚至还没穿上围裙,而且香魅堂也还不到关店的时间。竟然会像这样被当成碍事者,这表示辰巳非常不希望旧事重提吗?
麻衣意识到挂在自己肩上的手提包,还有放在里面的香魅堂日志。倘若知道麻衣已经将日志看到最后,说不定能让辰巳松口。
「那个……」
不过这么做需要勇气,辰巳也可能对麻衣擅自翻阅日志一事勃然大怒,两人截至目前为止的关系恐怕会完全崩溃。
「今天不营业了。清风,如果你车停在附近,就送她一程吧。」
「嗯,我知道了。护送公主的任务就交给我吧。」
「那么……我明天会再来。」
在麻衣想到该怎么说之前,他们就决定好了,使她无法开口提日志的事。
麻衣感到自我厌恶,这就跟对千夏隐瞒自己有灵感一样。
结果麻衣只顾著自保。她重视表面上的关系,无法扑向任何人怀里。
这样的习性已经渗透在麻衣体内了。
「辰巳他是担心麻衣你喔。」
清风边走边帮朋友说话。
「真的吗?我只觉得好像被当成麻烦人物甩开。」
「别呕气啦。难得你长得这么可爱,摆出那种表情就太可惜啦。」
就算清风这么说,也无法制止麻衣沮丧的心情。麻衣对自己感到相当恼火,但她当然也很气辰巳什么也不肯说。思绪复杂地纠缠在一起,嘴唇不禁噘了起来。
清风的车停在三条路旁的付费停车场。
「来,请上车吧。没把你平安送到家的话,我可是会挨辰巳骂的。」
清风细心地绕到副驾驶座帮麻衣开门。麻衣本想坐上车,但她打消这个念头。与其说出于思考,不如说那是反射行动。
如果就这么搭上车回到公寓,自己今后大概永远都无法理解辰巳──这种预感制止了麻衣的动作。
有必要因为辰巳的事情而被耍得团团转吗?那种男人别理他就行了。
理性这么告诉麻衣,但这是感情的问题。
啊啊,真是够了──只能这么形容的焦躁心情,驱使麻衣这么做。
不只是辰巳,从戌亥的说法来看,清风似乎也有未让麻衣看见的一面。关于这一点,麻衣也害怕得不敢去想。
自己这样真的好吗?
「你怎么啦?就算知道麻衣的住处,我也不会做任何坏事啦。我发誓我不会偷你的内裤。」
「啥?不不不,没人在担心那种事情!」
这个变态到底在说什么呀?
麻衣明明没想像过那种事,却因为清风这番发言开始担心了。
要怎么教训他呢──不过多亏清风讲了奇怪的话,麻衣觉得自己也能试著把话讲出来。
「那个……方便的话,可以告诉我吗?辰巳先生与戌亥先生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嗯……」
清风瞬间转变成苦瓜脸。因为没有浏海,更能看出他眉毛有多下垂。
「还是算了吧?毕竟讲起来有点复杂,而且我无法判断可以告诉你多少详情。辰巳大概不太想谈这些,由我来揭穿好像也不妥当。」
清风说得很有道理。麻衣也不喜欢别人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谈论自己。因为拥有灵感的关系,高中时,常有人私底下说麻衣是骗子或有妄想症的女人。所以麻衣完全能理解。
而且,那种体验让麻衣开始会察言观色。麻衣彻底隐瞒自己看得见幽灵的事,配合周遭行动。为了不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自己是骗子,麻衣一直在说谎。
可是,现在不能再重蹈覆辙。
要是在这里让步,没有诚实面对自己的心情,麻衣觉得自己会一直后悔下去,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待在香魅堂。
「其实我已经知道一部分的事了。」
麻衣下定决心──从包包里拿出香魅堂日志。
「我偶然在香魅堂发现这本笔记本。」
清风接过麻衣递出的日志,确认封面后,大大地叹了口气。
「你在哪发现这个的?」
「它掉在记帐桌底下。」
不,现在想起来,或许不是掉在那里,而是藏在那里也说不定。倘若麻衣没有偶然弄掉手机,即使一直在顾店也不会注意到笔记本吧。
「……这是不可抗力呢。」
清风像在找藉口对辰巳辩解般,露出苦笑低喃。
「我们换个地方吧。机会难得,我请你吃好吃的红豆汤。」
清风没上车,他关上车门后,朝乌丸路方向迈出步伐。看来麻衣鼓起勇气的行动,算是成功敲响了厚重的门。
麻衣默默地跟在后面,只见清风在走到乌丸路前,走进一间店。
那是栋挂著茶寮「木叶」的招牌,且铺设瓦片屋顶的建筑物。一打开店门,就看到一楼并排著几张两人座与四人座的桌子。店内客人颇多,生意似乎很好,但桌子与桌子之间没有隔开,可清楚听见隔壁桌的说话声,这气氛实在无法谈正经事。
麻衣心想清风在打什么算盘时……
「清风先生,欢迎光临。」
简直就像知道清风会来访一般,女性店员呼唤住持的名字。
「这边请。」
因为店里有通往二楼的楼梯,麻衣原以为会被带到二楼座位,但店员移开旁边堵住地下室楼梯的「禁止非相关人士进入」的招牌,走下楼去。
看来清风是超出常客这个范围的客人,与店家之间已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走到地下室后,发现地下室里只摆著一张桌子。虽然没有窗户,但有灯光照亮的小型庭园,不至于有太严重的封闭感。
「这里是我常常光顾的
店,很适合讲秘密对吧?而且店员只有在点餐跟送餐时会下来而已。」
清风坐到椅子上。的确,如果是这里,绝对不会被别人听到谈话内容。
「你要吃什么?我每次必点的推荐商品是抹茶红豆汤。」
「那我也点一样的。」
清风摇铃呼唤店员,点了两份抹茶红豆汤。
「你跟戌亥先生说的那些异端者见面时,便会使用这里吗?」
麻衣看准店员离开后这么问,于是清风一副没辙似地露出苦笑。
「戌亥真会揭露多余的事情啊。我并没有要特意隐瞒,但这种转达方式实在糟透了。麻衣内心那个清廉正直、表里如一的清风印象破灭了对吧。」
「咦,那是哪里的清风先生?」
「在这里,这里啦。」
清风拚命指著自己。这样的对话就跟之前没两样,麻衣感到松了口气。毕竟清风还带麻衣到这种地方来,麻衣内心一直很害怕清风对自己的态度也会产生变化。
「嗯,说是异端者,你可能想像成京都黑社会那种感觉,但不是那样子的。我认识一些像辰巳那样有一技之长的人,我会提供让他们发挥能力的机会──简单地说,就是这种斡旋工作,或者该说是仲介呢?我就是在做这种事情。你看,逐渐符合我原本的印象了吧?」
「啊,就类似你介绍除香的工作给辰巳先生的延伸吗?」
「与其说是延伸,不如说其中一根分枝就是辰巳吧。跟那些朋友见面时,我基本上都会穿西装去,所以甚至有人不晓得我是住持。他们都是一些比辰巳更难搞的人,我的工作就好像是每天被搞到胃痛呢。」
麻衣想像被好几个辰巳包围的清风,不禁有种「唔哇」的感觉。
「不过清风先生不用担心会掉头发,还算好呢……」
倘若不是喜欢被欺负,应该很难忍受那种工作。
「那么事不宜迟,我来看看这本日志吧。」
清风说道,开始翻阅麻衣刚才递给他的笔记本。因为是日志,有一半内容是营业额与固定格式的业务纪录,然后将其他发生的事附注在栏外而已,如果一口气看下去,看到最后并不会花太多时间。几乎就在红豆汤送来的同时,清风已看到最后一行。
「伤脑筋啊……」
看完日志的清风用手指按著内侧眼角,喃喃自语地说道。
「有一半都在讲我的坏话嘛……」
「咦,是那个问题吗?」
「不,这是玩笑话。虽然真的也写了让我很受伤的内容。」
清风用汤匙将红豆汤上的冰淇淋压散,同时发出「唔嗯」的低吼。
「不过,既然麻衣都知道这么多了,不告诉你后续可能很过分呢。」
「对呀……」
除了戌亥与辰巳的关系之外,麻衣还有一件很在意的事。
就是在这本日志中登场的助手白亚,她现在怎么样了。
对麻衣而言,是前辈也是前任助手的她──看日志里记述的内容,可判断出她跟辰巳在交往。
辰巳就住在香魅堂二楼,但麻衣不曾见过女性进出那里。而且辰巳与戌亥似乎在争夺白亚,这种三角关系与现在的状况肯定有关连。
「要是我听清风先生说了真相,辰巳先生是否会生气呢?」
「只要当成是我擅自说出来的就好啦,反正我已经习惯挨辰巳骂了。」
今天的清风看起来十分可靠。
虽然一时间难以置信,但这就是他的另一面吗?
「谢谢你。可是,在我擅自翻阅他藏起来的日志时,已经确定会挨骂了呢。我也做好觉悟了。」
麻衣这么说道,于是清风看似苦恼地双手交叉环胸。
「……首先要先解开你的误会才行呢。」
「误会?」
刚才的对话中,有哪些误会吗──麻衣想了想,但还是不懂。
清风「呼」一声轻轻吐了口气,然后开口说:
「──写这本日志的人不是辰巳,而是戌亥喔。」
「咦?」
麻衣的脑袋立刻陷入混乱。
「戌亥是香魅堂第九代店主,辰巳是这本日志中登场的弟弟,也就是『伊月』。」
「辰巳先生是伊月……?」
麻衣觉得之前想像的光景一口气崩溃了。
麻衣完全误会了。
换了名字的不是戌亥,而是继承香铺的辰巳。
「那大概是距今八年前的事吧。辰巳与戌亥的祖父,也就是香魅堂第八代店主过世了。第八代店主的孩子都从事其他工作,因此第九代店主就变成是孙子戌亥。毕竟戌亥跟辰巳不同,他看得见幽灵,大家认为他应该能顺利完成除香师的工作。」
狗是一种极具代表性的鼻子灵敏动物,「戌亥」这名字便是冠上了十二地支中对应为「狗」的「戌」字,据说替他命名的便是第八代店主。而将十二生肖转换成方位时,戌亥位于西北,反方向的东南就是「辰巳」。
「另外,戌亥有个搭档。他的表妹白亚以助手身分,帮忙打理香魅堂。啊,就是夹在这本日志中照片里的人。当时我跟辰巳都还是高三生,戌亥与白亚则大我们五岁,刚从大学毕业。」
「辰巳先生与戌亥先生年纪差这么多吗?」
两人的长相都过于端正,因此很难判断年龄。麻衣会误以为辰巳是哥哥,跟辰巳一身和服装扮也有关吧。就算这样,麻衣也一直认为他们大概相差一岁,最多只差三岁吧。
「跟日志重复的部分我就省略了,简单地说,就是戌亥与辰巳这对兄弟喜欢上同一个人。他们原本明明是感情很好的兄弟,两人的关系却因为这件事产生绝对性的崩裂──尽管如此,要是白亚姊活著的话,说不定总有一天,一切都能圆满收场。」
清风若无其事地说出口的话语,对麻衣而言宛如晴天霹雳。
「白亚小姐过世了吗!」
「是啊,她自杀了,从大楼屋顶上跳楼自杀。」
「跳楼自杀……」
反刍这句话时,麻衣想起日志上写的灵香──乐花香。
关于白亚,麻衣所知只有照片上的外表,以及透过戌亥的角度,在日志读到的印象。
但她的形象,跟自杀这种自暴自弃的选择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样的话──
「没错,白亚不小心闻到了戌亥带回来的乐花香的付丧神。」
「怎么会……戌亥先生收集的付丧神,不是都有严密地保管起来吗?而且他好像也有提醒白亚小姐要留意……」
麻衣的胸口因悸动而难受起来,可预期接下来听到的只会是悲剧而已。
「虽然身为助手的白亚姊应该知道付丧神放在哪,但她很清楚付丧神的危险性,并不会主动去触摸吧。」
清风一脸悲伤地说道:
「当时解开付丧神封印的人,是辰巳。」
「辰巳先生他……」
「他那时也还年轻啊,可能认为如果能成功将戌亥感到棘手的灵香除香,白亚姊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对当时还是高中生的辰巳而言,灵香并不构成威胁。因为他鼻子过于灵敏,所以不会看见灵香造成的幻觉,也不会被蛊惑心灵或受到影响。因此他以为那种有勇无谋的挑战是毫无风险的。
就算除香失败,只要再次封印起来,就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
但不幸的是,白亚不小心闻到了漏出的灵香。
「当然,警察不可能知道灵香的存在。虽然没有遗书,也不晓得动机,但因为有目击证言,白亚很乾脆地被断定为自杀。」
然后在白亚跳楼自杀那天──戌亥跟他持有的所有付丧神一起消失了。
「失去主人的香魅堂,就这样关店关了五年,直到辰巳以第十代店主的身分继承家业为止。」
麻衣在胸前用力握紧手心想:
辰巳他──究竟是以怎样的心情继承了香魅堂呢?
那冷漠的表情底下,究竟隐藏著怎样的感情呢?
如果戌亥跟白亚还在时他很幸福,那么,当时他越是快乐,如今一个人待在香魅堂这件事,是否越是让他痛苦?
『这说不定是很适合报复我的方法。』
辰巳之前说过,身为自己兄长的戌亥是前来复仇的。
即使遭到报复也无可奈何──倘若不是平常就这么想,是不会冒出那种话的。
对辰巳而言,继承香魅堂,以除香师的身分活下去这件事──
或许是等同于赎罪的行为。
清风尽量开朗地笑道:
「所以说,我真的很感谢麻衣喔。因为看辰巳一个人像死人一样一直坐在没有客人来访的香魅堂里,真的非常难受。麻衣你可能不晓得,自从白亚姊死后,我就没看过辰巳朝气蓬勃的样子。但你来了之后,就连我有时都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那个时候呢。」
「清风先生……」
清风耸了耸肩,彷佛想说没有必要连麻衣都陷入感伤之中。
「辰巳看起来冷静,其实心里非常害怕。如果戌亥是以复仇为目的回到京都──而
且认为是辰巳从自己手中夺走助手,他可能会为了复仇,把身为辰巳助手的麻衣当成目标……很遗憾地,我无法否定这种可能。身为戌亥的旧识,我是希望他不会做得这么绝……」
清风低头看向店员送来之后一直没动过的红豆汤。
「抱歉,这样会让麻衣也感到害怕呢。快点吃抹茶红豆汤吧,冰淇淋都融化了。」
放在红豆汤上的香草冰淇淋,已经融化了一半以上。
麻衣舀起混著绿色与白色的红豆汤含在嘴里。倘若是平常,她应该会觉得甜苦交融非常好吃,此刻却觉得有些淡而无味。
「可是……戌亥先生应该不会知法犯法吧?」
见过面后,麻衣从印象中得知戌亥是个危险人物。但关于危险逼近自身一事,麻衣还是觉得清风和辰巳多虑了。但清风用力地拍打桌子,像是在警告还觉得事不关己的麻衣。
「你听好啰!如果那家伙有那个意思,要在不被逮捕的情况下伤害人是非常容易的。而且,戌亥应该还持有那个导致白亚姊跳楼自杀的付丧神。」
──踢达。
这时从楼梯那边传来脚步声,清风迅速地转过头看,速度快得让人吃惊。
两人并没有加点东西,而且之前点的都已经送上来了。如果他们来到地下室时清风所说的话为真,应该没有人会过来才对。
「──明明想得那么远,行动却是半吊子呢,清风。竟然还没离开三条,扣一分。」
踢达、踢达──像是在吊人胃口似地,脚步声缓缓走下来。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站起身的清风声音颤抖著。
在地下室现身的,是戴著黑框眼镜的高个子男人──戌亥。
「我追著你们的味道来到这里。我的鼻子还真是被小看了呢。虽说没有辰巳那般灵敏,但要追踪认识的人,根本是轻而易举。」
「你这话还真是危险呢,简直就像将猎物逼入绝境的大野狼嘛。」
清风摇了摇桌上的铃铛,但纵使铃声大声地回响,也始终不见店员下来地下室察看。
只要侧耳倾听,应当能听见的一楼声响,不知何时完全听不见了。
简直就像只有这个空间被切割开来,与世界隔离一般。
戌亥将手伸到愕然的两人面前,他的手上有个小小的香炉。
然后麻衣看见了。
有著骷髅脸与黑色薄雾身体、宛如死神般的东西从香炉里爬出来。
「再扣两分。把应该守护的对象,带到这种容易蓄积香味的地下室,实在不太妥当吧。如果要提防我,就算不去像刚才的三条大桥那般宽广的地方,至少也该选在屋外通风良好的地方啊。」
清风猛然惊觉,他试图摀住鼻子但是慢了半拍。他的手还没能举到脸上,膝盖便发软并跪倒在地。
「清风,你可以帮忙传个话给伊月吗?告诉他:『你的助手跟我在一起,担心她的安危就一个人前来。』」
「清……风……先……」
麻衣随即也明白清风的身体虚软无力的理由。从香炉飘出并弥漫室内的甜美香味一传入鼻腔,便立刻遭受异常的瞌睡虫侵袭。就凭理性实在无法抗拒,那是引发动物本能的困意。
「嗨,麻衣小姐。事情就是这样,能请你跟我来一趟吗?」
从香炉探出身的死神以恐怖样貌扑过来的瞬间,麻衣勉强维持住的意识,蓦地中断。
麻衣醒来时,视野中有挂著月亮的夜空。
麻衣爬起身,发现自己睡在榻榻米上。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空间,是四方能看见京都街道的大楼屋顶,原本应该是水泥的地板则铺满了数量惊人的榻榻米。在淡绿色之中,随处可见鲜艳的油纸伞点缀,还有许多坐垫散放其中。
寒冷的晚风吹动麻衣的黑发。
这里是哪里呢?麻衣还记得戌亥为了带走自己而现身,不过之后就──至少这里不是刚才跟清风去的茶寮。
「这地方很棒吧。这是位于大楼屋顶,只有夏天的某段时期会营业的店。今天是我拜托店家特别开店的,不知道你还喜欢吗?」
麻衣转头一看,只见戌亥跪坐著。他挺直了背,彷佛昔日的香魅堂店主般披著和服短外套,感觉氛围更接近辰巳了。要是戌亥没戴眼镜,麻衣说不定会认错人。
金属制公事箱里装的东西,都摊开在坐著的戌亥面前。火筷子、香灰压、银叶夹等火道具,与三个青瓷香炉。但香炉中都没有摆放薰香,也没有什么气味传来。
「你把我带到这种地方来,到底是有何打算?」
拜托店家特别开店──虽然戌亥这么说,但他的拜托方式显然不是用言语请求。又不是一堆人包场,怎么可能请店家提前开店?
戌亥是滥用了灵香,因此不会有人偶然踏进这里吧。
除了麻衣与戌亥之外能到这里来的人──除了辰巳之外,不作他想。
「我可是特地叫清风传话,他一定会来。就像狗一样闻著你的气味前来。」
戌亥从表情或气味中推测出麻衣的想法。
「你是说你绑架我,就只为了叫辰巳先生出来吗?」
「绑架?你是用自己的脚走到这里来的喔,虽然你可能不记得了。」
听到这番话,麻衣不禁打了个冷颤。她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
如果他刚才说的话是真的──戌亥的法术比催眠术什么的更加实用且难以应付。
「如果你有事找辰巳先生,只要来香魅堂就行了吧。我只是个工读生而已,竟然被卷进店主的兄弟吵架,真的让我很困扰耶。」
麻衣话中带刺地说道,同时跟坐著的戌亥拉开距离。
就算辰巳会来解救自己,麻衣也不打算一直留在这里。所幸麻衣的手脚可以自由活动,戌亥则是换了一身难以奔跑的和服装扮,只要努力的话应该能逃离戌亥吧?麻衣心想,并观察周围情况。
出口──找到了。从屋顶上突出的建筑物在麻衣背后。只要走进那里,应该会有下楼的楼梯或电梯才对。
「对于把你卷进来一事,我感到很抱歉。但既然都做到这种地步,我也不打算把你当成单纯的诱饵。我打算举办一场更有意义的活动。」
「是这样吗?那请你自己一个人玩吧!」
麻衣丢下这句话,拔腿想冲向小房间。
麻衣实在受不了他,想尽快离开这里到有人的地方。
但麻衣走到一半时,突然有强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轰隆轰隆起起伏伏般,是十分低沉的声响。
──耳鸣?
不对,这是大量的水聚集成一束,往下重摔的声响。
应该是瀑布或水坝的声响。
不存在节奏与音色,单调却会永远持续下去的声响。
在湿润的水流香气中,掺杂著什么东西。
是在路边悄悄绽放,一吸会有淡淡花蜜的那种花香味。
孩童时的记忆忽然苏醒过来。那时想做的事与该做的事是一样的。
没有对于未来的迷惘,也没有对于过去的后悔,只有「现在」巨大地存在著。
然而,目前如何呢?「现在」被夹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动弹不得。
今后一定会变得辛苦。
既然如此──自己为何要试图挣扎呢?
水流重摔的声响,毫无变化地持续著。
如果能跟那声响合为一体,自己应该会变得更轻松吧。不用思考任何事,不用烦恼任何事,就宛如在某处的河畔绽放的小花一样。
「──你在做什么?」
某人用力抓住麻衣的肩膀,原本朦胧的意识逐渐恢复正常。
「……咦,辰巳先生?」
麻衣眼前,是板著脸的辰巳。
「你刚才打算做什么?」
麻衣看向周围,发现自己打赤脚离开榻榻米,站在水泥裸露在外的大楼边缘。
这跟麻衣原本打算前往的屋顶出口是反方向。麻衣突然感到害怕,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啊啊,要是你愿意跳楼自杀,我就能接近七年前的答案了。」
不知不觉间拉开距离的戌亥,很遗憾似地说道。
不,拉开距离的不是一直坐著的戌亥,而是麻衣。
乐花香──麻衣明白戌亥为何会替引诱人自杀的灵香取这个名字了。
当电视或网路上出现自杀的新闻时,人们一定会说:「为什么不把自杀的勇气用在突破现况呢?」「只要活著,应该也会有快乐的事情啊。」
但那些话并未掌握到自杀这件事的本质。促使自杀者行动的是「能变轻松」这种压倒性的强迫性思维。明知道对自己而言是负面的,却还是被推往那方;就这层意义来说,或许就类似无法忍耐戒断症状,而再度使用毒品的状况吧。
戌亥用中指轻轻推了下黑框眼镜。
「伊月,好久没像这样见面了呢。不,你现在自称辰巳对吧。真怀念啊,那名字是白亚替电子式香炉取的名字。」
「戌亥……你对滥用灵香这件事,似乎已经没有任何犹豫了啊。」
辰巳平静地说道。虽然平静,但他确实在生气。没有表情的瞳孔之中,彷佛可以看见蓝色火焰。
是因为戌亥企图逼麻衣自杀?还是因为戌亥至今仍带著导致白亚死亡的付丧神?
无论如何,要是辰巳再晚来个几分钟,不,再晚来个几秒钟的话,麻衣说不定真的已经摔到十几楼下的地面上。
不,不是「说不定」,而是她肯定已经摔成肉酱。
一想到这点,麻衣的身体便颤抖不停。虽然她用力搓揉著手想克制颤抖,但冰冷的身体丝毫没有变暖,只是不断喷出不祥的汗水。
「要扣一分呢。」
戌亥像在训诫辰巳似地说道。
「事到如今,你别期待我会有身为除香师的自尊,因为我已经不是除香师了。」
「那你到底是什么?催眠师?魔术师?还是怂恿者呢?」
「每个都有些相近呢,对了──既然是用『香』诅『咒』,我就自称『咒香师』吧?」
咒香师──戌亥拥有符合这名号的能力。
刚才那个使用了乐花香的法术,的确就是诅咒。
麻衣一定是在丧失意识的期间被迫闻了灵香吧。彷佛从水坝流泻的水流声依然在麻衣耳里回响著,灵香的效果还在持续。
「助手啊,你能自己走吗?」
麻衣摇了摇头,于是辰巳将手绕到麻衣腰上,让她站起身。辰巳的体温让麻衣的身体右侧温暖起来。飘散在香魅堂店门口那种甜美又强劲的白檀香包围麻衣。
这让麻衣感觉安心多了。
不要紧的,残留在自己体内的乐花香,辰巳一定会帮忙除香。
「把薰香道具放在那里,我不允许你替助手除香。」
但戌亥指著辰巳拿的公事箱说道,他知道里面放有薰香道具。
「如果我拒绝呢?」
戌亥用另一只手,从自己的公事箱里拿出较短的线香。
「这是会跟乐花香引发不协调的薰香喔。我不晓得你身为除香师的技术提升了多少,但只要焚烧这线香,就不可能将乐花香除香。你应该明白这代表什么意思吧?」
那也就是说,自杀冲动今后也会像突然发作似地袭向麻衣。刚才是因为有辰巳在才得救,但未必每次都有人帮忙阻止麻衣。
麻衣只能尽量避免独处,或是将双手双脚绑起来生活──虽然无法具体想像,但乐花香不消失的话,麻衣将被迫过著这种人生。
身为除香师的辰巳,比麻衣更了解事情的严重性。
他没有任何反抗,将公事箱靠在屋顶的边缘。
「你为何现在才回来京都?」
戌亥没有回答,只是若无其事地承受辰巳的视线。
「如果你是想完成香魅堂第九代店主的职责,我很乐意将店铺让给你。如果你的目的是向我复仇,我也有承受的觉悟。」
辰巳以充满坚强信念的声音说道,同时用力抓住麻衣的手臂以免她试图再次跳楼,然后朝榻榻米走了过去。
「──但假如你的愿望是滥用灵香,危害我以外的人──」
辰巳掀起和服短外套,跪坐在戌亥正对面。
「我身为除香师,可不能当作没闻到。」
听到这番话,戌亥突然高声笑了起来。
那笑法彷佛将嘲弄、愤怒还有悲伤交织在一起。
「你这话真帅气呢,辰巳。杀害了白亚的你,自以为可以代表正义吗?」
「……『那是意外』,这句话实在是没有说服力啊……而且你不可能是为了和解,才叫我过来的吧?」
这就是七年不见的兄弟对话吗?在他们之间已经没有道歉或安慰介入的余地。戌亥怨恨害他丧失白亚的弟弟,另一方面,辰巳也憎恨堕落得滥用灵香的哥哥。麻衣切身地感受到这一点。
「我是想跟你来场香席胜负。」
辰巳的眉毛抽动一下。
「你说香席胜负?」
「辰巳,你的愿望是我离开京都对吧?如果你赢了,我就如你所愿地离开吧。这么一来,灵香危害人类的事就会减少,虽然不会彻底根绝就是了。只不过要是我赢了,你就要收掉香魅堂,不再当除香师。」
「倘若变成那样,你会再度成为香魅堂店主吗?」
「你说笑的吧?没有白亚的香魅堂现在也还留著──这只会让我感到不快。而且你竟然还是店主,我实在无法苟同。」
「原来如此。不过,这样真的好吗?戌亥。如果是运用嗅觉的胜负,你可是连一点胜算也没有喔?」
以前清风曾经说过,辰巳因为嗅觉太过灵敏,所以看不见幽灵。
换言之,能看见幽灵的戌亥,鼻子不如辰巳灵敏。
「的确,或许是那样吧。但我提议的是举办香席来决胜负,输赢不是只靠嗅觉而已。」
辰巳瞥了一眼身旁的麻衣。他的表情还是一样没有起伏,彷佛会对麻衣弃之不顾;但不知是否为麻衣的错觉,他的眼眸中似乎流露担忧她的光芒。
「我接受你的挑战。」
以认真的表情对峙的两人果然十分相似,彷佛对照的镜子一般。
在一决胜负前,辰巳用手巾将自己与麻衣的手绑在一起。这是担心乐花香的影响会变强所做的准备吧。
「所谓的助手应该是写作『帮助的手』,但你这样反倒只会碍手碍脚呢。」
听到辰巳挖苦似地说,麻衣再次认为自己必须振作才行。辰巳接受了不晓得设有何种陷阱的香席胜负,这也是因为麻衣被绑架,且不小心吸入乐花香的关系。她已经给辰巳添了这么多麻烦,可不能被夺走意识,变成妨碍或绊脚石。
所谓的香席,或称香筵,就好比茶道的茶会,原本不是为了一决胜负才举办的。
在香道中,会将「嗅」香一事称为「闻香」,彷佛闭上眼睛侧耳倾听话语和音乐一般,认真思考薰香的意境与世界观,并且乐在其中。
香席是由负责焚香木的「香元」,招待聚集而来的客人们──也就是「连众」──的聚会。只不过室町时代精通各种技艺的贵族,抑或血气方刚的武士们,认为只是焚香太无趣,他们还发展出焚香木并分辨香味的「组香」。这可想成是近似于品酒。
香席大致的流程是这样的:
主办香席的人,有提供香席场地的「亭主」、用香炉焚香的「香元」、以及提供香木给香席使用的「出香」。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由香元一个人兼任这三种职务。首先由该人决定组香的主题,也就是试著以薰香的组合来表现文学的世界。
例如有一种组香叫做「若紫」。这是以《源氏物语》的第五帖为主题,准备的香木是比拟登场人物的尼君、若紫与源氏这三种。
聚集在香席上的连众,就坐后会拿到一张「组香式」,上面记载著当天的组香内容。这可说是香席的节目表,同时也是设计图。
上面记载著「若紫」的和歌。
昨夕隐约窥花貌,今朝游云不忍归。
然后记载著分别是用怎样的香木来表现尼君、若紫与源氏。
看完「组香式」后,便会试焚组香所使用的薰香──也就是「试香」。试焚的只有尼君与若紫,虽然不会焚烧源氏的香木,但三种香木中知道两种后,剩下的当然是源氏。
试香结束后,终于要正式开始焚香──也就是「本香」。这时香元会打乱三种香木的顺序来焚香,连众则在纸上写出尼君、若紫与源氏分别为哪种香木。
不只是单纯享受薰香,还加上竞技的要素。
只不过,组香的趣味不只是闻香猜谜,推测该场组香里出现何种香木以及其用意,才是组香最关键的乐趣。
但这次胜负的规定与原本的香席相差甚远。
戌亥指定的香席胜负,有三条规则。
一、不进行试香,只有本香。
二、戌亥所焚烧的三种香木,辰巳须一一猜出其种类或来历。
三、三种香木中只要能猜出两种,就算辰巳获胜,低于一种则算戌亥获胜。
由于香木必须巧妙地焚烧才能传递出各自的特性,倘若不想被猜中,可藉由焚香方式操弄结果。因此香元与连众以这种形式决胜负时,倘若是香元焚香,连众绝对无法答对。但辰巳似乎完全不担心这点。这是两名薰香师赌上自尊的胜负。
「那么,这就是第一种香,一炉。」
戌亥巧妙地操作薰香道具,准备第一个香炉,并递到辰巳面前。被修整成山形的香灰上,放置著被称为银叶的薄云母片,并在其上放著一块香木。放入香灰中的香炭不会直接燃烧香木,而是间接替香木加热。
焚烧香木的「闻香」与焚烧线香或炼香不同,气味并不会强烈地扩散,因此辰巳用与麻衣绑在一起的左手水平地拿著香炉,然后用行动自如的右手盖在香炉上,从拇指与食指的缝隙间慎重地闻香。
「……是伽罗。」
辰巳回答。沉香木依照其生产地与性质,被分类成六国。
也就是伽罗、罗国、真那伽、真南蛮、左曾罗、寸闻多罗。
伽罗是六国之中感情
最为丰富的香,是最高级的沉香。
「果然厉害。」
看来是正确解答。纵然落败一次,戌亥仍浮现出诡异的笑容,相对之下辰巳则挑起眉毛,露出焦躁的神色。
「你看不起人吗?这种东西连外行人都闻得出来,扫兴也该有个限度。」
「别这么生气,刚才只是小试身手。难得的香席不从美好的香味开场的话,就太不像话了吧?」
这话彷佛想说之后端出来的薰香不是「美好的香味」一样,让麻衣有些在意。戌亥接著准备下一种香木。
「二炉。」
辰巳哼了一声,一脸无趣地抓起香炉。
「只要猜中这个,就不用闻三炉,算是我赢了吧。」
「是那样没错。」
「只是猜香木什么的,真是无聊透顶的活动……」
辰巳丢出这句话后,将脸凑近第二个香炉。
「啊!」
这时麻衣不禁发出声音。
因为她看见了。
有尖锐的东西从第二个香炉的香灰中突起。
那是──出鞘的刀刃。没有刀鞘、没有护手,甚至也没有刀柄,锋芒逼人的刀刃。
紧握刀刃的是彷佛削掉一层皮般血淋淋的手。
「辰巳先生!」
不可以闻那个味道──麻衣有这种感觉,她试图拍掉香炉。
但麻衣慢了一步。
从香灰里出现、只到手肘部分的手持刀,由上往下砍向闻著香气的辰巳。
香炉发出卡铛声掉落在榻榻米上,里面的香灰弄脏了榻榻米。辰巳用手按住胸口,像要呕吐似地吐出舌头,宛如疾病突然发作般痛苦挣扎。
「──来,请你说出答案吧,辰巳。」
戌亥丝毫没有显露惊讶之情,彷佛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似地催促辰巳。
「你到底让辰巳先生闻了什么!」
麻衣用没被绑住的左手轻抚辰巳的背,大声喊道。
「组香就是要猜这个对吧?」
「怎么这样……只是闻了香就这么痛苦,实在太奇怪了!你该不会让他闻了毒吧?」
麻衣正要谴责戌亥的行为,但辰巳用右手按住麻衣的肩膀制止她。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让人有一点不愉快的气味罢了。」
「何止有一点……」
看起来根本不是那样。现在辰巳的脸色也依然苍白不已。
辰巳因为拥有过于优异的嗅觉因此没有灵感,所以他不会因为灵香而感觉失常,或是被灵香蛊惑心灵。
以前清风曾这么比喻:就类似用天文望远镜看隔壁的人。
但麻衣可以明白,刚才的香实在太过强烈了。
简直就像是用望远镜看了太阳一样。
辰巳的嗅觉越是优异,受到的伤害应该就越非比寻常。
不过,辰巳镇静地瞪著戌亥。
「这是灵香……戌亥,这跟你现在也散发出来、对我的憎恨浓缩而成的灵香是同质的香味。」
戌亥哼笑道:
「没错。你果然只有嗅觉是货真价实的。不过,你不曾闻过浓缩成这样的灵香吧?」
麻衣感到毛骨悚然。
从那个香炉里冒出来的血淋淋的手,是戌亥的灵香吗?
若是这样,戌亥的憎恨实在锐利且好战到可怕的地步。
由于太过激烈,甚至连自己也能劈开。
「但是,那样并不算答案喔,必须请你用六国或来历答出香木的种类才行。」
辰巳以手掩面,接著像是对薰香的自尊心受创似地低喃:
「……我不知道。第一次闻到的香木,我不可能答得出来。这究竟是……什么?一开始明明有咸咸的香味,之后却变成应该是人类发出的灵香……我没闻过这种会发出复杂香味的香木。」
「这表示你『没有答案』,可以这么说吗?」
「……真那伽,是真那伽。」
麻衣头一次看到这么没自信的辰巳。那个辰巳竟然胡乱猜测。
「选择因个体不同而会有所差异的真那伽是很明智──」
戌亥推了推黑框眼镜,无情地宣告:
「不过要扣分,这是人工香木喔。」
「这怎么可能,你说是人工?」
辰巳难以置信地摀住嘴。
不光是辰巳,人工香木这个答案也让麻衣大吃一惊。
因为第一次碰面时,不是别人,正是戌亥向麻衣说明了香木的性质。
他说香木的生成需要漫长的岁月与偶然的重叠。
「辰巳,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在东南亚的寮国与越南,进行著以人工方式制造香木的研究,如今这种香木已经流通到市场上。」
「我当然知道,但经人手加工的香木只能散发出低等的香味,也就是『赝品』。不可能制造出比自然产生的香木更优异的东西──」
辰巳的双眼随即惊愕地瞠大。
「难道你……」
「你一脸无法相信自己想法的表情呢。不过,你那个推测大概是正确的。这七年来,我待在进行人工香木研究的越南。我往来于原生林与研究所之间,持续研究、制作我理想中的香木。」
「你理想中的香木?」
倘若能刻意制造出那种东西──香道将不再是逐渐衰退的文化。
「用不著那么惊讶吧,现在可是能从试管中制造出人类的时代。香木的香气成分来自树脂沉积,既然如此,只要解析出其结构,就能量产香木,并随心所欲地改变香味。」
戌亥拥有以薰香操纵人类的力量,这应该对研究的进展有很大的贡献吧。诸如筹措研究资金、召集研究人员,也可能是掠夺某人已经进行到一半的研究。倘若不是那样,很难想像才仅仅七年,就能得到如此惊人的成果。
「我花了七年,才总算成功制造出能产出香木的合成树脂。藉由我开发的人工树脂与越南的树木,还有在生长环境中添加付丧神,便诞生了散发出灵香的香木,也就是『灵香木』。」
灵香木──制造灵香木就跟量产付丧神是同样意思。
那是自称咒香师的戌亥最不能得到的力量。
「辰巳,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埋头于这种研究吗?」
戌亥问道,同时从怀里拿出大约笔型手电筒那般细长的透明玻璃管。
看到玻璃管中的东西,辰巳的表情变得更加苦闷。
「这是我离开日本时一并带走,最为重视的付丧神。辰巳,你应该觉得很眼熟吧。这是我在白亚生日时送她的东西。」
放在玻璃管中的是玫瑰金戒指。装饰在顶端的小颗钻石,散发出虚幻的光芒。
「接著我要焚烧的香木,是重现白亚临死前遗留的灵香──白亚香。」
听到这番话的辰巳,用力抓住自己所穿的和服衣领。
「辰巳先生……」
麻衣察觉到辰巳在害怕而动摇起来。
辰巳半张的嘴唇已经丧失生气,颜色发青。
那个总是强硬且充满自信的辰巳──正感到恐惧。
「这可是送分题喔,辰巳。这个香木只要你回答是人工香木,当然就算答对。只不过,回答之前要先闻过白亚香……如何,你有这种觉悟吗?」
事到如今,麻衣才终于理解戌亥以两胜一败来决定输赢的理由。
打从一开始,这场胜负最重要的,就只有辰巳能不能闻白亚香这点。
实际上,现在辰巳一直注视著戌亥递出的第三个香炉,动也不动。
他的手浮在半空中微微颤抖,可以感受到他勉强想伸手拿香炉这件事。
失去白亚,而且自己还是将她逼入死亡的原因──这对辰巳而言,实在是过于巨大的心灵创伤。
拥有辰巳这般嗅觉的人去闻白亚的灵香,等于是亲身去体会白亚当时的感情。
假如那感情是对辰巳的憎恨──
不,纵然是其他的喜怒哀乐,无论是怎样的感情,对于逼死白亚而感到愧疚的辰巳来说,应当都只觉得难受。
看到辰巳终于将伸出的手放下,戌亥得意洋洋地笑了。
「薰香成熟了呢,辰巳。你果然是故意让白亚闻到灵香的,否则你根本不必害怕这个灵香木。」
「难道你认为辰巳先生是故意让白亚小姐闻灵香的吗?」
麻衣指责戌亥所说的话。
不可能有那种事。辰巳也一样憧憬且深爱著白亚。
当时的辰巳跟现在的麻衣,年纪并未相差太多──虽然麻衣想像不出当时的辰巳,但他不可能让重要的人闻像乐花香那样危险的灵香。
但是,这理论对丧失恋人的戌亥并不管用。
「没错,试图除香却失败什么的,真是显而易见的谎言。这家伙一发现白亚不会成为自己的人,立刻想要毁了她。简直像不把白亚当人,而是当成能替换的『物品』。」
戌亥面无表情、滔滔不绝地说道。毫无抑扬顿挫的语调掺杂著平静的疯狂,让麻衣有些发寒。
「对这家伙而言,白亚虽然是重要的人,却不是特别的人。证据就是他雇用你当助
手,试图让你代替白亚;还有他不以名字称呼你,而是称你为『助手』。要让另一个人代替某人,明明是不可能的事啊。这家伙却不明白这种理所当然的事。」
麻衣觉得戌亥十分可怕。他为了自己的复仇将麻衣卷进来,而且还让麻衣闻了导致恋人死亡的乐花香。
要不是丧失了理性或良心,是办不到这种事的。
白亚死后仅仅七年就制造出灵香木的执著与热情,若不是理智崩坏,是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的。
本能告诉麻衣,不该与这人为敌。感觉对抗这个男人,就像是挺身阻挡海啸或雪崩那种大自然的猛烈威胁。
尽管如此,麻衣的恐惧依然被更为强烈的愤怒吞没了。
「……你说的是哪个辰巳先生呀?」
麻衣并不认识戌亥所说的辰巳。
辰巳的确不会用名字称呼麻衣,麻衣只是单纯的助手。辰巳八成不觉得麻衣很重要吧,跟香崎兄弟所爱的白亚根本没得比。
但麻衣认为辰巳是个会欣赏四季、珍惜事物、洞悉人心的人。
虽然辰巳平常不会将自己的内心显露出来──但倘若不是这样,与辰巳一同遭遇到的灵香和怪异事件,无论是哪个都不可能成功除香。
麻衣早就察觉到辰巳板著脸的表情底下所隐藏的东西。
「你跟辰巳认识没多久吧,你还不知道这家伙的本质。」
戌亥这种说法又触怒了麻衣,尤其是那种彷佛无所不知的态度。
「那你又知道现在的辰巳先生什么了?把香魅堂丢下好几年都不管的你,有权利责怪弟弟吗?」
麻衣逐渐激动起来,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坦白说,辰巳先生的确是个过分的人喔。他会弄乱别人家的佛坛,把人送到发生灵异现象的寺庙里,让人闻身体状况会变得不对劲的芳香袋,而且不爱出门又缺乏沟通能力。因为辰巳先生讲话不讲清楚的关系,我老是被耍得团团转。虽然看清风先生吃亏觉得很痛快,但我已经受够了。」
戌亥默不作声,看似诧异地听著。他一脸「这女人到底想说什么?」的表情。
「可是……只要有耐心地看到最后,我也能确实理解辰巳先生的意图。」
理解辰巳有时感觉意义不明的话语,其中蕴含的真正意义。
「我开始在香魅堂工作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来是多么活在自己的价值观当中。这世界有许多我不知道的香味,有许多我不晓得的思念。每一种都是原本肉眼看不见的东西,正因如此,才必须加以珍惜。」
麻衣开始在香魅堂工作,才只过了一个月而已。
尽管如此,现在的麻衣跟与辰巳相遇前的自己相比,有十分巨大的变化。
甚至能让麻衣实际感受到,这一个月是如此宝贵。
「但你却只能把香味跟思念都用在伤害别人上面。所以──」
麻衣使劲地吸了口气,然后大叫:
「什么都不懂的人是你!」
戌亥不禁露出愤怒的表情而抬起膝盖。
但麻衣已经不再害怕,她温柔地抱著辰巳的肩膀说:
「辰巳先生,没事的,我看得见白亚小姐的身影。」
辰巳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你说什么?」
发出惊讶声音的是戌亥。他的视线东张西望地四处徘徊。
另一方面,麻衣则是看著正前方。
正好就像麻衣坐在辰巳隔壁一样──白亚就在戌亥身旁。
从戌亥开始焚烧第三炉时,她就一直坐在那里。
就跟在照片上看到的她一样穿著白色连身裙。
「我可以理解白亚小姐的表情。白亚小姐看著辰巳先生,她一定是有话想告诉辰巳先生才对。」
麻衣刻意没有说出白亚是露出怎样的表情坐在那里。
辰巳并没有麻衣那样的灵感,但他拥有足以弥补灵感的嗅觉。
正因如此,他才应该以自己的鼻子去感受,七年前因为自己的过失而失去的深爱之人的想法。
「…………没想到会有被助手煽动的一天啊。」
辰巳说道。
「谢谢你,麻衣。」
然后辰巳以沉稳的声音,自从相遇以来首次呼唤麻衣的名字。
「薰香成熟了。」
辰巳说,迷惘与痛苦已经从他的表情中消失无踪。
「薰香成熟了……?这表示你下定决心要闻白亚的灵香吗?」
「这表示我总算明白戌亥你为何到了现在才回来京都的意图。」
兄弟两人注视著彼此。
「这场组香并不是为了向我复仇才举办的,而是跟普通的香席组香一样,构成一个故事的主题。」
「主题……吗?」
辰巳点头同意麻衣的低喃。
「三个香炉分别代表过去、现在与未来。」
然后辰巳从并排于面前的香炉中,抚上一开始拿到的香炉。
「一炉焚烧的伽罗,在沉香当中也被当成最高级的香。这代表戌亥还是香魅堂店主时,那段充满幸福的回忆。」
辰巳的表情怀念似地柔和起来。那对辰巳而言也是无可替代的记忆。
辰巳接著触摸刚才折磨了自己的香炉。
「二炉代表现在,也就是染上憎恨色彩的这场香席。」
「可是,第三个香炉为何是白亚小姐的灵香呢……?」
这点让麻衣无法理解。白亚已经死了,也就是过去的人──
但那却代表戌亥的未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与其说是未来,或许该说是为了迈向未来所需的事会比较正确吧,或者也可解释成阻挡在未来之前的障碍。」
「你想说白亚是障碍吗?不把人当人看,很像你会做出的解释呢,辰巳。」
戌亥愤恨地咬牙切齿。
「我从今以后也要跟白亚香一起活在未来。」
「不,你不是这样想的。」
「你为什么能如此断言!」
相对于激动的戌亥,辰巳平静得教人吃惊。
不知不觉间,情势已经完全逆转。
「你至今仍不晓得白亚的灵香意味著什么对吧?」
辰巳彷佛看透戌亥一般,眼神锐利地瞪著他看。
「因为你看不见白亚的身影。」
「这……」
戌亥本想反驳,但无话可说。
其实麻衣也隐约察觉到,戌亥可能看不见白亚的身影,否则他不会那般敏感地对麻衣说的话产生反应。
「不过,这是为什么?戌亥先生应该拥有跟我差不多的灵感呀。」
「麻衣看得见,戌亥却看不见──倘若要区分你们两人的差别,就在于有无先入为主的偏见。」
先入为主的偏见──感觉这句话非常沉重。
要判断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时,人的「内心」会有很大的影响。
世上根本没有幽灵──现代人理所当然地拥有这种偏见,这让麻衣孤独了很长一段时间。人类持有的偏见,是难以用话语颠覆的东西。麻衣明白这点。
「所谓的灵视,即是『解释』灵香。戌亥,虽然你甚至用灵香木重现白亚的灵香,却怎样也无法解释其意义。因为无意识中的偏见阻碍了你。」
「我的……偏见?」
戌亥抱头苦思,彷佛要甩开脑海中的偏见一样。
所谓的偏见,经常是连自己也没察觉到的东西。
正因如此,才麻烦透顶。
「这么一想,一切就都说得通了。包括你为何会回到京都,在所有土地上增强付丧神灵香的理由。你是在寻找增强白亚香的方法吧?京都因为历史悠久,付丧神也相当多。你利用那些付丧神,一直在研究除了引发不协调之外,还有什么增强灵香的方法。」
「啊!」麻衣不禁惊叹。对于松然寺宝物库里的大量物品,麻衣等人刻意摇响风铃声来引发不协调,以找出付丧神。而戌亥是想用引发不协调以外的方法,做出类似的事。
戌亥想看懂白亚遗留的灵香所蕴含的真正意义。
「这场香席也是。一半是对我的复仇,另一半则是期待我可能会帮忙解释白亚香吧?还真是相当迂回的做法啊。」
纵然想看见身影,却看不见;想聆听声音,却听不见。
让戌亥的灵感变得如此迟钝的偏见,究竟是什么呢?
麻衣思考著。戌亥难以接受的事情──莫非是白亚她原谅了解放乐花香的辰巳吗?
现在的戌亥有一部分是藉由憎恨来维持自我。
假如白亚已经原谅辰巳,戌亥不就会失去憎恨的对象而崩坏吗?
既然如此,是否不该解释灵香呢──
辰巳无视麻衣的担忧,他抓起白亚香的香炉并凑近自己的脸,闻著那薰香。
辰巳暂时闭上双眼,就那样闻著。麻衣觉得简直就像他与白亚透过薰香在对话。
没多久后辰巳放下香炉,他的表情看来有些悲伤,却又有著毅然的爽朗,像是已经与少年时期憧憬的女性完成最后的道别。
「…………白亚已经原
谅你了。」
辰巳这么说。不是原谅「我」,而是「你」。
戌亥的头低得彷佛要压到榻榻米上,无法清楚知道他的反应。
「戌亥,你这人就是这样。虽然嘴里说不原谅我,但其实内心最不能原谅的人是自己。你认为要是不把付丧神带回去、没有想要保管付丧神,白亚应该就还活著──」
倘若是那样──二炉所焚烧的香并非戌亥对辰巳的憎恨,而是他对自己的憎恨。
戌亥竟然一直憎恨著自己,甚至恨到那样血淋淋的程度,这实在过于残酷且可怜。
低著头的戌亥开口说道:
「别把付丧神放在身旁……这是前任店主的教诲。只要我好好遵守这个教诲,就不会发生那种悲剧了。」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
激动的辰巳将摆放在两人之间的香炉与火道具推开,抓住戌亥的后颈。
「那是我的错!要是我没有解开付丧神的封印,白亚她现在也还活著!你不该怪罪自己,而应该憎恨我才对!」
辰巳大叫之后,无力地垂下头。
「都是我的错……」
麻衣第一次看见辰巳这么明显地显露感情。这或许是因为对辰巳而言,戌亥是唯一的兄弟,而且两人实在太过相似。
没错──这两人果然是兄弟。双方都责备著自己,彼此都被囚禁在没有救赎的世界中。那个世界丧失了无可替代,名为「白亚」的女性。
麻衣无意识地擦拭自己的眼睛,才首次察觉到满溢而出的眼泪。
总算抬起头的戌亥,用手摸索著周围,同时询问麻衣:
「……白亚在哪里?」
麻衣用再次擦拭了眼泪的手,指出白亚的位置。
「戌亥先生,就在你身旁喔。」
麻衣催促后,戌亥终于跟白亚四目相交。
「……啊啊,终于见到你了。」
戌亥说完,温和地笑了。
时隔七年,戌亥终于得以与最爱之人重逢。
太好了──即使眼前所见的景象只是薰香带来的幻觉,麻衣认为其中仍有救赎。
自己眼睛看见的光景,结果并不重要。
戌亥脑里那顽固的偏见牢笼被打破,白亚在他内心苏醒了过来。
而打破那牢笼的,是昔日被戌亥与白亚所爱的辰巳──这段过程才是最重要的。
「走吧。」
辰巳简短地说,并站了起来。
彷佛不想打扰昔日在香魅堂相爱的两人重逢,他静悄悄地起身。
辰巳背对与白亚互相注视的戌亥,对走在身旁的麻衣低喃:
「我以前从未在意过没有灵感这件事……但现在有一点羡慕你跟戌亥。」
辰巳果然还是看不见白亚的身影。
不过,彷佛想避免落下什么似地抬头仰望天空的他,一定已经找到自己的答案。
麻衣不太记得之后的事。
看来似乎是因为松了口气而被乐花香夺走意识的样子。但当麻衣醒过来时,辰巳早已帮忙除香了。托辰巳的福,她已经不会再听到诡异的耳鸣。
麻衣并不晓得戌亥之后怎么样了。
假如是按照约定,他应该已经离开京都。虽然不确定戌亥今后是否会停止滥用灵香,但一定再也不会在这个城市与他敌对了──麻衣有这种感觉。
「不过,仔细想想,或许没必要将戌亥赶出京都呢。」
后来麻衣前往香魅堂时,辰巳感慨地这么说。麻衣还以为他找回了兄弟间的情分,但一问之下──
「只要那男人滥用灵香,除香的工作就能比之前赚更多了吧?」
竟然对他有所期待,真是亏大了。一般人称那种行为为「造假」喔。
「不是那男人,是你哥哥吧?」
「你明明差点被杀掉,为何要替戌亥讲话?」
「天晓得,为什么呢?」
麻衣并没有要站在戌亥那边的意思,也没有原谅戌亥让自己有那种恐怖体验。但麻衣觉得,身为自己前辈的白亚在临死前留下的纯粹愿望,应该被实现。
麻衣从白亚的表情中感受到的愿望。
──就是兄弟两人能找回昔日之情。
这是身为除香师助手的麻衣,自己对于灵香的解释。
直到他们修复兄弟关系为止,无论要花上多少时间都无所谓。
两人都活著,此刻也生活在相同的时间轴上。两人的道路总有一天会相交吧。
「哈啰~」
清风掀开门帘,轻快地现身。
「午安,我还以为是谁,这不是关键时刻无法保护我的清风先生吗?」
「啊,真过分。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为了去叫辰巳而拔腿狂奔呢。去那栋大楼接你们的也是我啊。」
附带一提,在香席胜负之后,麻衣很快就与清风再会了。虽然好像也让清风担心了,但麻衣打算暂时用这件事来捉弄他。
「那么,你今天有什么事?又带了除香的委托来吗?」
「可惜,不是那样呢。我听说今天是麻衣第一次的发薪日,赶紧飞奔过来啰。这得盛大地庆祝一下才行呢。」
「是、是,简单地说,就是来敲竹杠的吧。但我不会请你吃任何东西喔,因为我等一下要去晶小姐那里跟她买香炉。」
麻衣手上已经拿著从辰巳那儿收到的信封。虽然今天不是打工的日子,但不在发薪日领取的话,感觉好像会拿不到,因此麻衣特地前来香魅堂。
「咦?发薪日这天就奢侈浪费一下嘛。」
要是一直待在这,感觉会被清风拐到请客。麻衣像赶狗似地挥手甩开清风,走到门口。
「你记得准备一套浴衣,免得夏日祭典时伤脑筋啊。」
在麻衣正要钻过门帘时,辰巳像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喔,辰巳,这是你想看麻衣穿浴衣的委婉表现吗?」
「别说傻话。」
辰巳否定的话语听起来比平时粗暴,一定是麻衣的错觉。
麻衣思考著──自己能以助手的身分,继续待在香魅堂吗?
戌亥曾说过,「对辰巳而言,麻衣不过是白亚的替代品」。
虽然麻衣那时认为他在侮辱辰巳而生气,但冷静一想,现在的麻衣不管再怎么拚命努力,也无法担任白亚的替代品吧。
麻衣并没有直到临死前还在担心他们兄弟俩的坚强。
麻衣也不觉得自己能引出辰巳让戌亥看见的情绪化一面。
只不过麻衣不懂的是,辰巳为什么会雇用她当助手。
那张布告是清风未经许可张贴的,辰巳明明可以无视──
「麻衣。」
麻衣正要离开香魅堂时,辰巳叫住了她。
干什么啦──麻衣这么想著转过头。
「白亚是秋天的香味。」
辰巳说道,然后彷佛已经没事了一般,突然移开视线。
──他究竟想说什么呢?
麻衣在摸不著头绪的状态下钻过门帘后,忽然回想起来──
第一次见面时,辰巳对麻衣说了「你有春天的味道」这件事。
「真难懂耶……」
辰巳大概是察觉麻衣的烦恼,才会说刚才的话。
比起视觉与听觉,辰巳更习惯用嗅觉判断人。
香味不同的话,根本不可能当替代品。白亚有白亚的,麻衣有麻衣的景色──换言之,辰巳是想这么说吧。
「哈哈。」
麻衣不禁笑了出来。总觉得辰巳能好好看待自己这点让人十分开心,麻衣沿著南下的道路行走,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向后仰的身体,彷佛要跳入万里无云的清澈蓝天。
差不多要进入梅雨季了,说不定暂时无法看见这么晴朗的天空。
麻衣再次思考起来。
平常有多少人会在意气味而生活呢?
人类无法像用眼睛看、用耳朵听那般灵活地运用鼻子。
即使说是轻蔑鼻子这个部位,也绝非夸大其辞吧。
实际上,纵然离开住了十八年的故乡,麻衣仍未注意到气味的变化。
但此刻麻衣闻到梅雨靠近的气息,感觉这是多雨的故乡气味。
香味与思念都是眼睛看不见的。
不过,它们确实向麻衣传达某些重要的讯息。
──凉爽的夏风会捎来怎样的香味到京都呢?
麻衣让思绪驰骋在尚未见过的热闹祇园祭里,轻轻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