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四、只园香之章

SEI是在能自己一个人制作出美丽之物之后又过了一阵子,才遇见了《只园祭之夜》这本书。

SEI对主角有强烈的共鸣,且对他奋斗的姿态感动不已。

因为SEI觉得,试图让祖先创造出来的艺术在现代复苏的自己,与试图让大船鉾在相隔一百几十年后复活的主角是一样的。

SEI国中时,也去了《只园祭之夜》的作者泽泉的签名会。

泽泉就如同她的文风一样,是个美丽的女性。

虽然外表也很漂亮,但SEI觉得最重要的是,她的灵魂非常诚实。

并非对人,而是对作品诚实。

所以在相隔二十年后,因采访见到泽泉,发现那种印象丝毫没变时,SEI激动到有些颤抖。

「老师认为这世上最闪耀的东西是什么?」

那是SEI过去也曾提出的问题。

不知是否唤醒了泽泉那段记忆,她看起来也像是稍微感到动摇。

「应该是人类的灵魂吧?」

尽管如此,她的答案依然跟以前一样丝毫不变。

她紧接著说的话,也十分精彩。

──人生在试图创作出某些美好的事物时,是最为闪耀的。

SEI认为泽泉说得没错。

「既然如此,那你的人生在写《只园祭之夜》时,是最闪耀的一刻。之后的人生不过是画蛇添足──你不这么认为吗?」

看到泽泉被这么问那瞬间的表情,SEI认为已经没必要听答案了。

泽泉本身已经心知肚明。

她知道自己写不出比《只园祭之夜》更精彩的作品。

尽管如此,她仍然拚命追求著让自己的灵魂闪耀的方法──在SEI看来是那样子。

正因如此,SEI才想要帮她一把。

我来让你的灵魂再一次闪耀发光。

像你这样的人,才适合当那些美丽收集品的最后压轴。

『有重大事件,麻衣,你今天能空出一点时间吗?』

要去逛宵山那天的正午时分,从晶那边来了一通这样的电话。

从晶的母亲──飞鸟的灵香被除香之后还不到一个星期,因此麻衣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而连忙赶过来,结果是晶在她家准备了熨烫得十分平整漂亮的浴衣。

「明明是这么重要的日子,你还是因为担心我而前来呢。我最喜欢麻衣这种地方唷。」

看来晶似乎从千夏那儿探听到麻衣要去宵山的消息,而计画了要回礼答谢麻衣之前帮忙除香。

「上当了……」

尽管麻衣沮丧地跪倒在地,仍是想生气也气不起来。虽然能隐约看出晶很乐在其中的样子,麻衣仍明白晶的好意并无虚假。

浴衣也不是晶穿过的旧衣服,而是特地挑选了适合麻衣的款式。

「因为你说有重大事件,我才连忙赶来的耶……」

「我没说谎呀!麻衣与辰巳先生居然要去宵山约会,这简直是事件中的事件嘛。来,举起双手。」

麻衣任凭晶摆布,让晶帮她穿上浴衣。

「那并不算是约会啦……」

「一对男女一起去逛宵山,这不是约会,是什么?」

「是、是什么呢?」

被晶这么一说,麻衣不由得支支吾吾起来。

「……糟糕,麻衣超可爱的,大姊姊有点心痒难耐了。」

「请别在我耳边说些奇怪的话!」

「我开始觉得要把你送到辰巳先生那边有些可惜了……要不要就这样绑架监禁你呢?」

「你紧握著浴衣腰带这么说,听起来不像开玩笑!」

「哈哈哈!没事的,因为我很习惯把自己所爱的东西交给别人……」

虽然晶充满哀愁地这么说,但她所爱的东西,当然是指她的陶艺作品。

「我的待遇就跟清水烧一样吗?」

「你为什么一脸不满呢?跟清水烧一样,就表示是我所给的最高级待遇喔。」

晶的标准让麻衣不禁呵呵笑了。虽然前几天晶沮丧得一点都「不像她」,但麻衣认为这样才是晶。

「我可以谈点有些正经的事吗?」

帮麻衣穿完浴衣的晶,这次边弄麻衣的发型边问。

「你觉得辰巳先生是怎样的人?」

「这个嘛,他是个坏心眼且有沟通障碍又糟糕的年长男性。」

麻衣有些不悦地回答。这是没有一丝虚假的真心话。

「啊,抱歉,来了个跟我想像中完全不同的答案呢。」

「你原本以为我会怎么回答?」

呵──晶不知为何看似满足地笑著。

「我以为你会回答更加美化过的答案,像是他很牢靠、或是很有原则之类的。」

「晶小姐,你把那个人想得太美好了。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因为打工而跟辰巳先生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知道他很多糟糕的地方喔。」

「哦──就算这样,你还是喜欢他吧?」

「……我才不喜欢他呢。」

「那你讨厌他?」

「也不是讨厌啦……」

感觉好像审问一样。倒不如说这段对话好像把麻衣当小孩看待一般,让麻衣觉得不是很舒服。如果要用喜欢或讨厌这种二选一的方式来回答,麻衣的答案已经决定好了。

「呃,我的心意根本无关紧要吧?如果你是想撮合我跟辰巳先生,抱歉那只会白费功夫喔。」

「为什么呀?我觉得你们很相配呢──」

「辰巳先生对我根本没感觉吧。况且他应该对恋爱什么的没兴趣吧?毕竟那个人可能会若无其事地说出薰香就是恋人这种话。」

麻衣发著牢骚,同时自己也察觉到这是逃避的藉口。

因为麻衣心知肚明。

麻衣知道辰巳曾经喜欢一名女性,而且在辰巳的内心,那名女性的存在至今仍占据很大一部分。

所以麻衣就算深入,也只会受伤而已。

「啊──啊。虽然麻衣你说自己知道辰巳先生很多糟糕的地方,但你好像还没注意到他最糟糕的部分呢──」

「那什么意思?」

晶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那态度让麻衣有些不快。

「那个人其实很脆弱呀。」

「很脆弱吗?」

「对呀,就好像只有素烧的陶器一般脆弱。」

那形容非常有她身为陶艺工匠的风格。

「辰巳先生看起来像是对自己越喜欢的对象越冷淡,那是因为他害怕失去重要的人。」

「照那样来说,就表示他最爱的人是清风先生喔……」

「先不提清风啦──」

晶将两手往旁边一撇。

「简单来说,辰巳先生会冷淡地对待麻衣,都是因为他无法坦率地表现出爱情啦。」

「你又来了,就算你那么说,我也不会上当喔。」

麻衣很难立刻相信那种事,她试图笑著带过。但此时,脑中浮现辰巳用手温柔抚摸自己头的感触。

「我没骗你啦,我话说在前头,我跟辰巳先生的交情,可是比麻衣更久喔。」

倘若那是真的──平常的种种情况,意思都会改变不是吗?

纵然知道这是为了煽动麻衣的诡辩,心跳声仍然越跳越快,停不下来。

「所以说,今天最好抱著由麻衣带领他的心情去逛喔。那个人外表是大人、脑袋也是大人,但内心还是维持著少年的模样,麻衣的精神年龄要比他成熟多了。」

──由自己来带领辰巳?

光是想像,那股压力就让麻衣觉得发寒。

「太强人所难啦,毕竟我又没有那种经验……」

麻衣也是头一次与男性一起逛祭典,真希望晶别扔这种困难的课题过来。

「那么,大姊姊给你一丁点勇气吧。你看,变可爱喽。」

晶在聊天的同时帮麻衣整理好头发,她双手抓著麻衣的肩膀,带麻衣到镜子前。

「嗯?」

镜子里站著一个陌生的女性。

麻衣试著歪了歪头,才总算察觉那就是自己。

麻衣第一眼看见浴衣时,一直认为淡紫色的牡丹图样实在有些成熟,绝对不适合自己。

明明如此,但不知是能看见脖颈的发型搭配得宜,或是点缀在发簪上的红珠子让麻衣的脸看起来较明亮的关系,那套浴衣跟麻衣十分搭配,连麻衣自己都大吃一惊。

甚至让人觉得这套浴衣彷佛打从一开始,就是配合麻衣而制作的。

「晶小姐好厉害。」

虽然刚才被拿来跟清水烧比较时麻衣有些不情愿,但现在当真觉得像是变成了晶的作品之一。

「我只是稍微帮忙做个最后的步骤,照在镜子里的是麻衣原本就有的优点喔。我从之前就一直在说,麻衣拥有很棒的素材,接著只要认真谈场恋爱,就能变成女人喽。」

晶在镜中对麻衣眨了眨眼。

「认真……恋爱……」

总觉得听著听著,不但没有获得勇气,反倒是不安突然涌现出来。

「晶小姐,请你跟我一起去啦──」

「为什么呀!」

麻衣明明是认真地向晶哭诉,却被晶俐落地吐嘈,当成玩笑话。

宵山约会吗……

麻衣的脑袋混乱起来,她开始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做,又希望有什么结果。

两人约定碰面的地方,是位于室町路的京都艺术中心前。辰巳说要在人多的地方找麻衣很麻烦,因此特地避开乌丸路与四条路。

尽管如此,不愧是宵山,即使是室町路,人群也十分热闹,四处可以听见祭典音乐。小贩叫卖除厄粽与蜡烛的声音,掺杂在笛声、太鼓声与锣声中。孩童的声音里蕴含著慵懒的声响,也让人觉得可爱讨喜。

四条乌丸周围整个成了行人专用区,沿著车道鱼贯而行的人们,都摇著圆扇或摺扇。无论是来祭典帮忙的孩童们、或穿著浴衣的情侣,还有观光客团体,看来都雀跃不已。

这股热度不只是气温所造成的吧。

人类的体温,而且是因为祭典的兴奋而上升的体温,透过汗水挥发到空中,彷佛传染病似地互相提高彼此的情绪。

「啊──真是的……」

为什么麻衣会这么紧张呢?

麻衣应该对辰巳没有特殊感情,但周围却总是干涉一堆,最后甚至让麻衣穿成这样,所以麻衣才会陷入这种奇怪的心情。

麻衣再次低头确认自己的浴衣、束口提袋与木屐。对于在老家那边的祭典也没穿过浴衣的麻衣而言,看到这些实在感觉很陌生。

话说回来,辰巳还真慢。虽然约定的时间才过了五分钟,但麻衣二十分钟前就到达现场,感觉被迫等了很久。

这种时候,一般会提早到才有礼貌吧?更别说迟到什么的,实在太荒谬了。

「咦,在那边的不是麻衣吗?」

「咦?」

麻衣听到声音而转头一看,看见佐世子穿著与眼镜同样是红色的浴衣站在那里。她把头发束到头顶上,看起来跟平常截然不同,十分美丽。

「你好,佐世子小姐。那套浴衣非常适合你呢。」

唯一遗憾的是,她的脖子上挂著数位单眼相机。只要没那东西,感觉明明很完美。

「麻衣的浴衣也很适合你喔。哎呀,宵山会让女孩子变漂亮呢。」

「嘿嘿,没那回事啦……你今天是来采访宵山吗?」

麻衣从相机这么推测,似乎说中了,佐世子点了点头。

「编辑部可是全员出动呢,竟然让没有摄影天分的我拿相机,总编辑胆子也真大。最重要的是,挂著这个会让肩膀僵硬呢。麻衣是跟谁一起来吗?」

「是的,辰巳先生应该也快到了才对。」

看到拨弄著浏海的麻衣,佐世子的眼睛闪闪发亮起来。

「喔,你刚才的表情很棒呢。可以让我拍张照吗?」

佐世子说道,并抢在麻衣答应前就迅速按下快门。佐世子确认相机萤幕上的照片,认为以自己的技术来说拍得很不错,摆出握拳叫好的姿势。

「这张照片我晚点会传给你,如果麻衣也拍了只园祭的照片,可以寄到我的电子信箱来吗?我会说是自己拍的,提交给总编辑。」

「我只能用智慧型手机的相机功能拍照耶。」

「没问题的,因为最近的智慧型手机画质都很棒。比起用不惯的单眼相机,一定能拍出更好看的照片啦。」

「是这样吗?」

麻衣对相机也不熟,但她觉得手机的照相功能与单眼相机拍出来的照片效果,应该截然不同才对。

「编辑部全员出动,就表示筱田先生也来了吗?」

逛祭典时说不定也会在哪边巧遇筱田──麻衣想著而不经意地开口询问,但佐世子不知为何露出为难的表情。

「其实筱田先生突然辞职了呢。」

「咦!什么时候的事?」

简直是晴天霹雳。之前碰面时丝毫感觉不到他像是会辞职的样子。

「就在昨天喔,虽然他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但好像意外地被繁忙的工作逼得无法喘息呢。」

不──麻衣转念一想,筱田虽然并未散发好像会辞职的氛围,但的确曾出现奇怪的言行举止。

像是对《只园祭之夜》的作者泽泉提出失礼的问题,还有忘记为何会拥有她的签名书。

说不定那个时候,筱田就已经情绪不稳定了。

「在那之前,我一直跟他搭档,采访山鉾的组装工程。托他的福,我的工作变多了。」

身为工作狂的佐世子,露出不晓得是遗憾还高兴的表情。

「但是,他这个人很喜欢只园祭,今天说不定也在哪边闲晃呢。不过他没什么存在感,就算擦身而过,大概也不会注意到吧。那么,我差不多该走喽。」

「啊,好。」

佐世子原本准备离开,但她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忽然转过头来。

「对了对了,在山鉾中最好去看一下螳螂山喔,还有保昌山也应该看一下吧。这个距离比较远,等最后再去逛可能比较好。」

「谢谢你的建议,采访请加油喔!」

麻衣将佐世子给的推荐行程烙印在心里。

与佐世子道别后,过没多久辰巳就来了。

跟盛装打扮的麻衣不同,辰巳穿著平常也会在店里穿的和服。尽管如此,他光是走在路上,就会吸引周围的目光,实在叫人恨得牙痒痒的。

「这什么状况……」

但辰巳本人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周围的视线,一见到麻衣就开始发牢骚。

看到拥挤过头的人群,辰巳似乎在两人一起逛宵山前就感到厌倦了。

「你太慢喽,辰巳先生。」

麻衣责怪辰巳迟到,于是辰巳露出更加不快的表情。

「光是我有照约定前来,你就该心存感激了。真是够了,人群比我想像中更多啊。还有这股恶臭,真想尽快离开这种地方。」

「不行喔,我可是打算把这一带的山鉾都看过一遍……奇怪,你今天没带芳香袋吗?」

到人多的地方时,辰巳总是会拿芳香袋贴住鼻子。倘若不那么做,嗅觉过于敏锐的辰巳,会无法忍受周围的味道。

就在麻衣感到不可思议时,辰巳走过来,从他身上飘散出十分舒服的香味。

「啊,该不会──」

麻衣的发现让辰巳咧嘴一笑,他从自己的和服里掏出球形的小香炉。

「……请别这样啦,我对那个香炉没有什么美好回忆。」

那是之前清风用来蒙骗麻衣的袖香炉。

「香炉是无辜的吧,话说回来,你……」

辰巳眯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著盛装打扮的麻衣。

「什、什么事?」

看到辰巳与平常不同的认真眼神,麻衣原本期待他会称赞这套浴衣,不过──

「如果要穿牡丹图案的浴衣,味道也应该配合牡丹比较好吧。虽然你似乎有喷香水,却是玫瑰系的香味喔。」

那感想实在太像辰巳的风格,让麻衣不禁火冒三丈。

「你应该有其他话要说吧!其他话!」

居然连这种时候都在挑剔香味,不懂人情也该有个限度。

「怎么,如果我说你穿起来很好看,你就满意了吗?」

「对呀!」

「那么,你穿起来很好看。」

「『那么』是什么意思呀!感觉好假惺惺!」

「你真啰唆。好啦,我想快点离开这个臭气冲天的地方,我们走吧。」

辰巳说完,牵起麻衣的手,强硬地迈出步伐。他丝毫没有要护卫麻衣的温柔,麻衣因为穿著不习惯的木屐,差点就跌倒了。

原本这时应该要感到生气才对,但今天的麻衣果然有哪边不对劲,话语卡在喉咙,说不出抱怨。

「你已经看过占出山了吗?」

「咦?」

麻衣愣愣地回应,让辰巳发出傻眼无奈的声音。

「你是来看山鉾的吧?」

麻衣看向前方,那里点燃了许多驹形灯笼(注:驹形灯笼 装饰在山鉾旁的灯笼,配合不同的山鉾,也有各式各样的灯笼。),在灯笼深处有座组装起来高度大约十公尺,以木头组成高台的山鉾。

「抱歉,我刚刚在发呆。」

可以听见小孩们齐声唱著歌。

『信仰虔诚的各位请接受祝福踏上归途吧,请献上一根蜡烛吧──』

从山鉾旁的集会所传出了歌声,真是富有节奏感的招揽客人方式。

「难得有这机会,我去买点什么。」

为了掩饰害羞的心情,麻衣奔向集会所,浏览里面贩售的物品。

桌上并排著各式各样的物品,有以白纸包起来的护身符、绘马与除厄粽等等。平常不会那么感兴趣的东西,一旦碰上祭典,看起来就充满魅力,实在很不可思议。

麻衣决定姑且买个护身符当纪念。

「祝您与丈夫永远幸福美满。」

麻衣付钱后,站在里面的一个小孩这么说。

他是看到麻衣与辰巳一起逛的场景吗?就在麻衣心想那孩子说话真早熟地回到原地时,辰巳对麻衣回以苦笑

「怎么了吗?」

「什么怎么了,占出山贩售的可是安产护身符喔。」

「安、安产……」

所以刚才那小孩才会以为辰巳是麻衣的丈夫吗?麻衣明明是想让内心平静下来才去买东西,却反倒变得更害羞。

「真是的,我还以为你是要去买除厄粽,结果迷糊成这样。」

「你知道的话请早点告诉我嘛。那样我就不会买错东西了。」

「那些小孩也很大声地在宣传吧,你都听到哪里去了?」

竖耳倾听的话,小孩们的确是在吆喝「要不要买个安产护身符呢──」

感觉好像自己雀跃到静不下来的内心遭到指责,麻衣连耳朵都发烫起来。

「我、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吧!我想看螳螂山!」

从麻衣嘴里冒出来的,是佐世子推荐的山鉾。

「螳螂山吗?那得往西走才行呢。」

两人沿著锦小路走向远离乌丸路的方向,辰巳开口问道:

「话说回来,你……直到刚才都在跟佐世子聊天吗?」

「你怎么知道?」

麻衣想,辰巳该不会连佐世子推荐螳螂山这件事都看穿了。

「不,我是在想有那女人的味道,才会这么问。」

辰巳回覆很有他风格的答案,麻衣觉得有点滑稽。

「什么有女人的味道,你这发言好像怀疑丈夫有外遇的太太喔。」

麻衣明明只是跟佐世子稍微见面聊了一下,辰巳究竟是用鼻子的哪个部位嗅出来的呢?还是一样神奇到了极点。

「佐世子小姐是来采访只园祭的,下次的『京都指南』真教人期待呢。啊,这么说来,筱田先生似乎辞掉町屋出版的工作了。」

虽然平常在店里也经常与辰巳两人独处,但像这样拋开工作一起并肩走著时,麻衣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

会提起筱田的名字,是麻衣拚命想接续话题的结果。

「筱田是在说谁?」

「啊,这么说来,辰巳先生好像一次也没见过筱田先生?」

看到辰巳诧异的表情,麻衣才总算注意到。在麻衣内心,筱田总是与佐世子一起出现,因此麻衣一直以为辰巳也认识筱田。

「他是在『京都指南』中负责编撰『京都的工匠』这个专栏的编辑。啊,他之前采访过北见先生。」

「……喔,这么说来,是叫那个名字啊。采访者的存在感薄弱,所以很难留下记忆。」

听到这番话,麻衣忍不住笑了。

「其实他本人也是存在感非常薄弱的人喔,应该说就算他站在身后,也不会注意到吗?是否真的有没存在感的人呢?」

麻衣并没有多想什么地问道。

「所谓的存在感,是五感会下意识地去感受的东西。」

辰巳露出认真的表情,将手贴在下颚。

「例如别人靠近身旁的话,会略微发出体臭,抑或灵香。那种嗅觉情报也是形成人类存在感的要素。就像这世上不存在没有体臭的男人一样,我认为没有存在感的男人这种东西,应该也不可能存在。」

「你见到他就知道了,就算近在身旁,只要他不出声,真的都不会注意到呢。」

两人来到盖在西桐院路上的螳螂山。

因为正面挂著灯笼,两人便绕到侧面,发现那座山是在高台上装载著黑色推车的设计,最上面的部分摆放著螳螂的模型。

装饰品上也描绘著许多螳螂,在山鉾中相当独特。麻衣觉得能理解身为怪胎的佐世子推荐螳螂山的理由。

「辰巳先生来逛过几次宵山呢?」

虽说辰巳讨厌拥挤的人群,但应该也会每几年来逛一次吧?麻衣这么想而开口询问。

「我是头一次认真逛。」

结果辰巳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

「你明明一直住在京都,却几乎没来逛过吗?」

麻衣虽然感到意外,但也觉得很像辰巳的风格。

「因为我不喜欢这种味道啊。」

毕竟人数多到连麻衣都有些厌烦,对于原本就不喜欢人多地方的辰巳而言,无论怎么焚香,都是种苦行吧。

「以前戌亥与白亚曾硬是带我出来。」

这话让麻衣心头一惊。

「对不起。」

「为何道歉?」

「因为……」

麻衣知道他们三人的过去。五月底时,辰巳与自己的兄长戌亥对决,在对决的过程中,麻衣也直接见到白亚的灵香。

正因为麻衣当时也在现场,所以她明白,如果那三人曾经一起逛宵山,那一定是段特别的记忆。

麻衣无法厚脸皮到能毫不客气地介入其中。

不,麻衣或许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了辰巳重要的回忆──麻衣开始这么觉得。因为麻衣现在正跟辰巳两人一起在逛那个宵山。

「我认为是托你的福,我才能正面地面对过去。」

但辰巳这么说,像是要否定麻衣的不安。

「倘若是以前,我根本不会考虑靠袖香炉这种简单的机关出门逛宵山。就算一直拿芳香袋贴著鼻子,还是会闻到人们散发的体臭和摊贩商品混合起来的味道,一直因为作呕而苦恼不堪吧。」

即便是鼻子没那么灵敏的麻衣,也都能感受到汗臭和食物油腻的香味,对拥有异常嗅觉的辰巳而言,这里根本是恶臭的大杂烩吧。

「不过呢,今天我发现在同样的香味当中,也掺杂著让人感觉舒适的灵香。」

「灵香是吗?」

「是啊,是幸福这种感情散发出来的灵香。」

麻衣将视线从辰巳转移到周围的人群上。

一起穿浴衣来逛的情侣、带著小孩的夫妇、在祭典的喧嚣中奔跑的小孩们、独自鉴赏山鉾的人、有许多年迈者的观光客团体、在摊贩卖东西的人、买东西的人。

无论是谁,都自然地在脸上绽放出笑容。

「真是令人惊讶,这么多人都同样地散发出幸福的灵香,而且那香味化为一体,包围住整个市区。」

异常的嗅觉带给辰巳的感觉,麻衣只能用想像的。但是──

「我懂。」

麻衣只能这么说。

此刻,麻衣与辰巳站在相同的地方,观看相同的事物,闻著相同的味道。

正因如此,才能感受到某些东西,比接触到肌肤的热度变得更加滚烫的胸口。

宵山里一定存在著多到数不清的这种思念。

「倘若是几个月前的我,一定不会注意到这种香味吧。」

辰巳说道,抬头仰望山鉾。

「螳螂山在山鉾当中,是唯一设有机关的山鉾。虽然现在是停止的,但在巡行时会将镰刀抬起放下,或是展开翅膀,听说十分精彩。」

「是这样子呀。」

这样即便不是佐世子也会推荐这座山鉾。

「我大概也到了差不多可以开始行动的时候。」

辰巳注视著不动的螳螂机关,悄声地低喃。

「辰巳先生……」

辰巳的眼眸一反往常地感伤,但他将视线从山鉾移到麻衣身上时,已经恢复成原本板著脸的样子了。

「先不提这些,看著一直不动的机关也无可奈何吧。我记得螳螂山旁边应该也有会动的机关,要去吗?」

「好!」

麻衣与辰巳一起进入的白色帐篷里,有螳螂占卜的活动。拿著盘子的螳螂机关会转一圈,将球递给占卜的对象。然后看球上写的号码可以拿到对应的签。

麻衣的签是中吉,辰巳则是大吉。虽然输给辰巳有些不甘心,但结果还算可以。

两人来到四条路往东走,通过月鉾与函谷鉾,辰巳同时讲述著只园祭的由来。

平安京是一块被山脉围绕,水脉充足的土地。

不过同时也具备盆地特有的高温潮湿的气候,这种气候导致夏天常出现传染病流行起来的状况。

在那时代,迷信仍根深柢固,人们认为瘟疫是在权力斗争中落败,心怀怨恨过世的贵族怨灵作祟。因此当时的朝廷,每当瘟疫流行起来,就会举行平息怨灵的祭典──御灵会。

他们会进行好几种仪式,其中被认为最有效果的,是从东山的只园社(现在的八坂神社)到神泉苑,按照当时的国家数量一路竖立六十六根矛,然后送神轿来祈求瘟疫消退的御灵会。

虽然八坂神原本被当成农耕之神敬拜,但不知不觉间,就像这样被当成封住瘟疫的神,逐渐获得信徒的尊崇。

「一般认为这就是只园祭的起源。会在这个时期举行祭典,也是因为过去天气闷热,容易发生瘟疫的时期就是七月。」

「那么,山鉾是祈求瘟疫消退,而在京都市内巡行的吗?」

「那倒是有点不同。据说是在十四世纪左右,开始会制作像现在这种山鉾。当时是从事工商业者的人们开始获得力量的时代,他们害怕的与其说是瘟疫,不如说是霉运。然后他们打算驱赶造成霉运的原因──也就是驱赶瘟神。山鉾是用来吸引瘟神的陷阱,因为瘟神会靠近感觉很愉快的地方。」

只园御灵会就像这样,成为八坂神社主办的惯例活动。

最后,他们看见一座整体包著红色装饰品的大型山鉾,前方挂帘上描绘著麒麟与龙等传说生物。

麻衣看到有人走进那山鉾里,拉了拉辰巳的衣角。

「我可以搭搭看吗?」

「长刀鉾是禁止女人进入的,就算我能搭乘,你也不能搭喔。」

「咦?骗人的吧,原来山鉾有那种规定吗?」

麻衣曾听说女人不能进入相扑场,但没想到在这个时代,还有其他地方残留著那样的风俗习惯。

「如果你想搭乘就应该早点说的。之前我们经过的地方也有你能搭乘的山鉾啊。」

「那我们回头吧!」

即使麻衣这么提议,辰巳也只是摆出不满的表情。

「你是叫我回去拥挤的人群中吗?我拒绝。」

「咦,你刚才不是说了幸福的香味什么的吗?」

「我只是说变得比以前好一点而已,并没有说我喜欢上人类的香味了。」

麻衣想辰巳果然是个难搞的人,抬头仰望山鉾。

「这座山鉾禁止女人进入,表示它是很特别的山鉾吗?」

「这是长刀鉾,在山鉾巡行时带头的山鉾。」

辰巳指了指高高耸立在山鉾上的真木。在目前看过的山鉾中,也是格外高大的真木。

「你有看见设置在顶端的大长刀吗?那就是山鉾名称的由来。明天会有戴著黑翅蜻蜓之冠的幼儿搭乘,切断注连绳开始巡行。」

「黑翅蜻蜓之冠……?」

好像在哪听过──麻衣思考了一会儿,总算回想起来。

「虽然名字里有黑翅蜻蜓,但实际上是模拟孔雀羽毛的头冠。那个怎么了吗?」

「在古贺先生的梦里,出现了『黑翅蜻蜓之冠』这个词。」

麻衣告诉辰巳,在古贺的灵香让麻衣看见的白日梦中出现一个男人,那男人试图杀害古贺时,说了相同的词汇。

「假如是那样,诱拐古贺并割伤他眼皮的男人,或许是比拟长刀鉾的故事在犯罪。那男人说不定对这座山鉾有奇特的偏执。」

辰巳说道后,像是想起什么似地将手贴在额头上。

「不,等等……」

「怎么了吗?」

原本一脸兴致索然地听著麻衣说话的辰巳,态度突然严肃起来,让麻衣感到不安。

「……我真是糊涂,就算跟山鉾巡行再怎么无缘,居然没注意到这么单纯的事。」

「什、什么事?」

「之前说过目前京都发生的杀人事件是比拟杀人对吧。那全都是模拟山鉾的杀人。」

也就是古贺正在追查,原皮师北见宗一、以及铃间山庄的老板娘铃间飞鸟被推测是「被害者」的事件。

辰巳拿出之前古贺交给他的一张活页纸。

上面列出了推测是连续杀人事件被害者的人名及死因,还有遗留在现场的奇妙痕迹。

「北见宗一被模拟的是北观音山。北观音山竖立著松树来取代真木,上面虽然停著长尾鸡,但尾巴是折断的。」

北见的尸体上沾著松树香,而且他明明是从头部摔落,尾骨却碎裂了。

「而且北观音山的屋顶是桧木皮屋顶。」

原皮师的工作是剥取桧木皮,北见这个名字则会让人联想到北观音。

作为比拟杀人的对象,凑齐了让人无可挑剔的条件。

「铃间飞鸟被模拟的是铃鹿山。我之前跟你说过,麝香的香味是从麝香鹿身上采集的吧。」

「铃与鹿……」

在麻衣的眼里看来,飞鸟是以鹿的身影出现,那应该是麝香的影响吧。

「而且铃鹿山的故事,是以打倒了恶鬼的女豪杰──濑织津姬命(注:濑织津姬命 据说延喜年间(九○一~九二二)铃鹿山附近出现恶鬼作乱,附近居民苦不堪言,此时濑织津姬命出面退治了恶鬼。)为题材制作的山鉾。倘若是以刚毅性格闻名的铃间山庄老板娘,也很适合比拟杀人。」

「那么,犯人是……?」

「模拟只园祭的连续杀人,很难想像是完全不同的人所进行的。犯人恐怕跟小时候绑架了古贺的男人是同一人物。那男人从三十年前起,就不断重复著比拟山鉾的杀人。」

辰巳在脑海中一一检证著记录在活页纸上的名字与遗留的证据,像是低吼似地说道。

「最近所进行的杀人,看来似乎是模拟二十四日在后祭巡行的山鉾。而且后祭的十座山鉾中,已经有九座被模拟完毕,剩下的只有排在最后出发的大船鉾。」

「得阻止犯人才行──」

这句话擅自从麻衣嘴里冒了出来。

因为麻衣认识由于北见宗一与铃间飞鸟之死,而感到悲伤的人们。

桧木葺师樋口为了遵守与友人的约定,试图纵火烧银阁。

同时也是麻衣朋友的晶,以为母亲至今仍怨恨著自己而痛苦不已。

不能再增加更多那样的悲剧了。

「要怎么阻止?」

相对于变得情绪化的麻衣,辰巳十分冷静。

「虽然知道是比拟杀人,但可不晓得会遭到模拟杀害的是谁喔。」

不过,在麻衣脑里,已经浮现出候补人选了。

「有个人物正好适合用来模拟大船鉾。」

犯人模拟桧木皮屋顶的北观音山来杀害原皮师北见,还有把铃间山庄的老板娘模拟成恶鬼杀手濑织津姬命加以杀害;从这些事件中可以明显看出犯人不只是讲究杀害方法,就连挑选被害者也有他的坚持。

倘若是这样──会被选中的只有那个人。

「就是《只园祭之夜》的作者,泽泉充老师。如果要进行比拟大船鉾的杀人,没有人比泽泉老师更适合当被害者了。」

麻衣在香魅堂打工时,也曾跟辰巳说过她有参与采访泽泉的活动,还有关于泽泉的著作《只园祭之夜》的内容。

「就是那个在作品中让大船鉾复活的女人吗?」

所以光是这么说,辰巳也就全都懂了。

「手机借我。」

「你要打给古贺先生对吧。」

「没错。对了,你乾脆替我拨蜻蜓眼的手机号码吧。」

辰巳说完,讲出他背下来的手机号码。这男人可能真的中了无法使用电子机器的诅咒也说不定。

古贺立刻接听了电话。

『是仓见小姐吗?』

「是的。古贺先生,你现在人在哪?」

『你问哪里,我在四条路巡逻啊。正因为是这种日子,说不定能掌握到一些线索,解决我目前在追查的杀人事件。』

古贺被称为精密罪犯探测机也不为过,有这么多人一起涌入街上的宵山,的确是逮捕杀人魔的大好机会吧。

就算是再凶狠的杀人犯,原本也是人类。即使平常会有所警戒而潜藏起来,一旦遇到祭典,说不定会掉以轻心,从黑暗中爬出来活动。

『呀喝──麻衣,宵山逛得还开心吗?』

这时从话筒那边传来另一个非常耳熟的悠哉男人声音。

「咦?清风先生也跟你在一起吗?」

麻衣问道,于是古贺打从心底感到厌烦似地回答:

『是啊,因为我一个人睁亮眼睛巡视周围的话经常会吓到人。我原本想就算是这种家伙,或许也能当成缓冲而派上用场,但他实在太吵,让我无法专心巡逻。』

「啊,请稍等一下。」

周围吵吵闹闹,很难听清楚古贺低沉的声音。麻衣从束口提袋中拿出耳机,插入智慧型手机。辰巳抢走其中一边耳机,塞入他耳里。

「你仔细听好了,蜻蜓眼。快去保护叫泽泉充的作家。」

『怎么,香铺老板也一起啊?我是打算有天要答谢你之前的恩情,但今晚对我而言,也是能否抓到杀人魔的重要日子,我没道理要答应你个人的委托喔。』

「听好了,这也是跟你正在追捕的杀人魔相关的事情。」

『……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辰巳这番话,古贺的声音也跟刚才截然不同。

辰巳快速地将刚才的推理大略告知古贺。

也就是到目前为止的比拟杀人是模拟山鉾,还有最后一个被害者可能是泽泉充这些事。

『……这可不妙啊。』

一直默默聆听的古贺,在辰巳说完后如此低喃。

「什么意思?」

『我刚才一边听你们说,一边拜托清风用另一支智慧型手机调查关于泽泉充的事。』

该说古贺不愧是刑警吗?行动非常迅速。

『泽泉今天似乎会在四条路旁的四角广场进行签名演讲会,听说会场还准备了大船鉾的模型。』

麻衣不禁倒抽了口气。

「没办法阻止那场演讲吗?」

那是──比拟成大船鉾的绝佳状况。

简直像在说快来杀我一样。

『演讲已经开始了,而且犯人恐怕已经潜藏在会场里面。』

犯人就在附近,如果强硬地中断演讲,可能刺激到对方。就算能成功保护泽泉一个

人,但可能会危害到其他观众。

『不过,要杀害泽泉的话,与其选在演讲时,不如等之后的签名会,或是她从会场要回家的时候。前者能最接近泽泉,后者则是在动手后比较容易逃走。若是这样,时间大约还剩三十分钟。要从现在开始行动的话,与其笨拙地藏匿泽泉,不如去逮捕犯人要快多了。』

「请问,不只是古贺先生,京都府警会有所行动吗?」

『……不可能吧。』

古贺在一阵沉默之后说道。

『再怎么说,模拟山鉾的连续杀人,听起来实在太荒谬了:而且现在也没空花时间去说服他们啊。再说你应该知道我这人没声望吧。』

以刑警来说过于优秀的古贺,在警察当中也是格格不入。麻衣想起之前古贺逮捕犯人后,其他刑警在新京极六角公园说著掺杂嫉妒的坏话。

但是,尽管说著悲观的资讯,古贺身为刑警的骄傲仍坚定不移。

『但不成问题,人手不够的部分我会叫清风也来帮忙,应该也能拉到一个晚辈来协助吧。之后就交给我们吧。』

古贺说完这句话便挂掉电话,麻衣松了口气。

「看来似乎有办法解决。」

虽然在犯人落网之前都不能真正放心,但有异端能力者古贺在,还附带一个清风的话,事件应该会顺利地解决吧。

「……麻衣,你回家吧。」

然而,与麻衣乐观的想法相反,辰巳的表情依然没有放松下来。

「辰巳先生,你该不会打算去泽泉老师的演讲会吧?」

麻衣感到意外。倘若是平常,就算有人拜托,辰巳也不会想介入麻烦事。

但他今天是怎么了呢?

「比拟成山鉾的杀人,让我想到了一些事情……万一我担心的事情成真,光靠古贺与清风让人不太放心。」

「想到的事情……?」

辰巳以非比寻常的气势这么说道,连麻衣都觉得不安了起来。

明明就连犯人是否还潜藏在演讲会场都不确定。

「我也一起去。」

麻衣在白日梦当中,看见了弄伤古贺眼皮的男人。

虽说是作梦,但那应该是烙印在古贺深层心理的犯人长相。

即使从那之后过了将近三十年,应该也还残留著一些影子。

麻衣前往会场,配合古贺拥有的异端眼睛,就能以万全的态势分辨出犯人。

「不可以!」

但辰巳听到麻衣这么说,表情整个变了并大叫出声。因为那声大喊实在不符合辰巳平日的形象,大吃一惊的麻衣颤抖了起来。

辰巳察觉到自己变得情绪化,像是要掩饰过去般地说道:

「万一发生什么事,我没自信这次也能好好保护你。」

──那个人很脆弱。

麻衣此刻想起晶说过的话,然后总算能理解了。

辰巳是害怕麻衣会死去。

因为辰巳把麻衣和由于自己的傲慢而失去的女性──白亚重叠在一起。

五月底时,被辰巳的兄长,也就是戌亥带走的麻衣遭到薰香控制,险些从大楼屋顶上一跃而下。虽然辰巳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了麻衣,但麻衣还记得辰巳那一瞬间苍白的表情。

「辰巳先生,我跟白亚小姐是不同的。」

那时辰巳的脑海里一定浮现了白亚的身影,但对麻衣而言并非她所愿。

即使跟已经过世的女性被等同视之,麻衣仍是活著的人,因此想以自己的意志,采取不会后悔的行动。

因为麻衣也很担心辰巳。

「就算那样还是不行。你乖乖回家,早点上床睡觉。」

辰巳转身,然后快步离去。

「辰巳先──」

麻衣本想追上去,但拥挤的人群与穿不惯的木屐,以及狭窄的和服下襬,让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

辰巳眨眼间就不见身影,于是麻衣也丧失了前往四角广场的心情。

「忘记叫他买苹果糖给我了……」

麻衣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走著,同时自暴自弃地吃著从摊贩买来的鸡蛋糕。无论吃多少东西,都无法平息胸口的郁闷焦躁。

「要是抱持著这种心情回家,怎么可能坐得住啊……」

装有鸡蛋糕的袋子转眼间就空了,然后麻衣又不晓得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包围麻衣的是一种茫然的不安。虽说只见过一次面,但麻衣由衷希望泽泉平安无事,同时也很担心可能会与杀人鬼对抗的古贺与清风,还有辰巳的安危。

木屐的鞋带摩擦著脚,脚趾之间开始痛了起来。麻衣虽然不想回家,但脚痛成这样,也没办法靠祭典来分散注意力。

就算继续漫无目的地四处走动,内心也只会越来越苦闷。

──这么说来,佐世子小姐除了螳螂山外,好像还推荐了另一座山鉾……

记得是叫做保昌山。难得有这种机会,就去看看那座山鉾吧。

「……好。」

光是决定目的,麻衣就稍微打起了精神。

麻衣用智慧型手机查询位置,发现保昌山盖在与其他山鉾有些距离的地方。

它在所有山鉾当中位于最南边,与其从宵山中心处的四条路出发,不如从五条前往,反倒还比较近。

尽管麻衣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下往西、一下朝东地移动,但从她的角度来看,接著只要往南走就行,并非走路到不了的距离。

麻衣忍著脚痛,沿著狭窄的东洞院路前进了一阵子后,逐渐看见写著「保」字的驹型灯笼发出的亮光。

「啊哈……」

麻衣浏览竖立在山鉾旁的牌子,明白佐世子为何会推荐这座山鉾。

保昌山是一座祈求结缘的山鉾,主题是平井保昌与和泉式部的恋爱故事。可能是因为位于跟其他山鉾有些距离的地理位置,人潮没有多到混乱的地步,还有来参观山鉾的人,也大多是女性与情侣。

山鉾周围飘散著远离喧嚣的沉稳氛围。但对于变成孤单一人的麻衣来说,反倒让人觉得寂寞。

「嗨,麻衣,又碰面了呢。」

就在麻衣低下头时,忽然有人从旁向麻衣搭话。

麻衣抬起头,看见向麻衣推荐保昌山的佐世子举起手站在眼前。

明明这么多人,却意外地能够巧遇。话虽如此,但说不定并非偶然。毕竟建议麻衣最后再造访保昌山的人正是佐世子。

佐世子好奇心旺盛,她也可能是一直在等候麻衣与辰巳前来。

不,那应该是想太多了吧──麻衣摇了摇头。

佐世子是因为工作来宵山的,大概是采访对象里正好也包含保昌山吧。

「你已经要回去了?方便的话,我开车送你吧?」

「咦?采访已经结束了吗?」

「嗯,我负责的山鉾是结束了。」

麻衣看了一下手机显示的时间,自从跟辰巳分别之后,已经过了一小时以上。

保护泽泉的行动还顺利吗?虽然麻衣也有点想在祭典停留到清风联络自己为止,但她认为差不多也该离开了。

要是太晚回去,难保不会真的遇到危险,而且最重要的是,有人能开车送麻衣一程实在很幸运。鞋带摩擦所带来的疼痛,也差不多面临极限。

「那可以麻烦你吗?」

麻衣决定恭敬不如从命,请佐世子送自己回家。两人离开行人专用区的中心地带,走到停车场后,麻衣坐进副驾驶座。

车身也跟眼镜框和浴衣同样是红色。虽然是轻型车,但里面打造得相当宽广,并不觉得狭窄。佐世子将相机扔到后方座位,缓缓地发动车子,然后开口询问麻衣:

「如何,第一次的宵山逛得还开心吗?」

「嗯──其实不是很开心……」

麻衣坦率地说出在逛宵山的途中,一个人被拋下的事情。因为麻衣没有讲明为何会与辰巳分开,佐世子替麻衣打抱不平,愤慨地说「竟然把女孩子一个人留在祭典上」。

「抱歉,亏你还特意推荐我可以逛哪些山鉾。」

麻衣低头道歉。

「吶,麻衣,你方便的话,想不想看另一个宵山?」

佐世子像要鼓励沮丧的麻衣般开朗地说道。

「另一个……宵山?那不是在说后祭?」

麻衣问道,于是佐世子笑了。

「不是不是,是只有我才知道,更美好的宵山喔。」

佐世子单手放开方向盘并将手贴到胸前,充满自信地说道。

「详情就留待你亲眼目睹,但我认为麻衣一定也会喜欢喔。」

「京都指南」编辑这个身分,也等于是首屈一指的京都专家证明。那样的她这么挂保证,让麻衣对内容涌现强烈的兴趣。

「真不错呢,我想看。」

就算回家,反正也只会担无谓的心。那不如与佐世子一起度过这段时间,应该要有意义好几倍甚至好几十倍。

「说得好!」

原本开车前往麻衣公寓的佐世子,改变方向往右转。

另一个宵山究竟是怎样的东西呢?车子似乎离祭典的中心越来越远,说不

定是从山上或大楼这种高的地方,俯瞰因祭典而热闹无比的街道。还是说,有什么只有在宵山才会举办的秘密活动呢?无论如何,麻衣都期待不已。

就在麻衣的幻想擅自膨胀时,放在束口提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麻衣拿出手机一看,萤幕上显示著清风的名字。

「喂喂,清风先生?」

『啊──麻衣,太好了,接通了。』

「咦?太好了是什么意思?」

一直在担心清风他们是否平安的,反倒是麻衣吧。

『嗯,啊,这是为了以防万一打的电话,你别在意。』

以防万一?麻衣越来越搞不懂是怎么回事。

「那个,你们顺利保护泽泉老师了吗?我一直在等你们联络呢。」

『……该怎么报告才好呢?老实说,现在有很多地方都很奇怪。』

「什么?」

清风的说法实在暧昧不清。选项应该只有两个,就是成功保护了举办演讲会的泽泉,或是没有成功吧?

还是说麻衣等人的担心全是杞人忧天,疑似犯人的人物根本没有出现在会场之类的?

「请你挑重点说明,让我也能听懂吧。」

『呃,我们是顺利保护了泽泉小姐啦,而且也顺便逮到了连续杀人魔。古贺先生环顾观众后开口说「就是这家伙不会错」,一调查那个人的皮包,就发现了刀子。』

不愧是古贺。不过,听到这番话,麻衣感觉更莫名其妙了。

『接著就是由古贺先生带来的晚辈开车载犯人,古贺先生则开另一辆车带泽泉小姐到京都府警局,他们跟我们就这样分开了。』

「那个……听你这么说,感觉事情都解决啦?」

清风刚才的吞吞吐吐是怎么回事呢?倘若是那样,真希望他们早点通知麻衣。

『不,那个啊……刚才古贺先生的晚辈联络我,他说不知为何,古贺先生似乎还没到达京都府警局。』

清风似乎感受到麻衣焦躁的氛围,像在辩解似地说道。

「那应该只是遇到塞车吧?」

今天可是宵山,因为中心地带成了行人专用区,其他道路也比平常更加壅塞。

『他们一起离开,你觉得移动时间会差这么多吗?古贺先生的车子似乎是跟在晚辈的车子后面,但晚辈说他注意到时,古贺先生的车已经不见了。』

这的确很奇怪。但是,麻衣还是不懂清风究竟在担心什么。

如果是与杀人魔搭同一辆车,麻衣还能理解。倘若因为某些事故,导致犯人能自由行动,车里会变成地狱景象吧。

但古贺带的人是泽泉,已经被带到京都府警局的杀人魔应该无计可施。

「顺便问一下,犯人果然跟弄伤古贺先生眼皮的人,是同一个人吗?」

『不……好像不是那样呢。毕竟犯人年纪才三十多岁。』

「三十多岁……」

那样的确是说不通。在古贺梦里出现的杀人魔,当时已经是三十岁左右。

倘若活到现在,应该已经六十岁了。

因为有模拟成山鉾的共通点,麻衣一直认为是同一人,但并不是那样吗?

麻衣有些泄气的心情,因为清风接下来的话消散无踪。

『而且辰巳说犯人是麻衣认识的人。』

「什么?认识的人?」

『被逮捕的人叫做筱田正,你认识他?』

「是筱田先生?」

这实在太过突然,让麻衣茫然起来。

──那个人试图杀害泽泉老师?

脑袋无法追赶上现实。

对筱田的名字产生反应的佐世子瞥了麻衣一眼,但麻衣不晓得该怎么说明才好。

麻衣只跟筱田见过两次面,尽管如此,还是能充分感受到他的个性善良。麻衣实在无法相信那样的筱田居然是杀人魔。

应该只是古贺的眼睛误认了筱田的本性吧?

筱田是《只园祭之夜》,而且是其作者泽泉充的超级粉丝,他出现在那场演讲会这件事本身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那样无法解释他的皮包里为何装有刀子。

无论筱田是不是杀人魔,他怀著恶意潜入会场一事,是无庸置疑的。

但是,假设筱田是杀人魔──仔细一想,有很多事情都说得通。

例如北见的灵香飘散在町屋出版一事。假如那并非筱田采访北见时带回公司,而是在杀害时沾上的话?

更深入一点去推测的话,筱田之所以会到町屋出版工作,应该是因为他在寻找适合当比拟杀人被害者的人物吧?

「京都指南」的编辑能采访各行各业的工匠们,倘若对杀害对象有所坚持,或许很难找到像「京都指南」编辑这般有利的职业。

麻衣大受打击,但清风毫不在乎地继续说:

『然后辰巳似乎突然担心起来,一直吵著要我打电话给你。好痛好痛──』

我才没有担那种心──可以听见旁边传来辰巳这么说的声音。他大概正用拳头钻著清风的侧腹吧。

这时讲电话的声音换成了辰巳。

『麻衣,你已经回家了吧?我怎么好像听见车子的声响。』

他应该是突然担心起自己丢下不管的麻衣吧。

──真是拿他没办法呢。

「请你放心,我现在……」

就在麻衣要回答时,重量忽然从手中消失。奇怪?就在麻衣这么想著时,发现正在开车的佐世子抢走麻衣的手机。

『麻衣?』

佐世子没有回答辰巳诧异的声音,一边开车一边用单手操作手机,按下通话结束键。「你电话别讲太久啦,已经快到达目的地喽。」

「啊,对不起。但我刚才正在讲重要的事情──」

就在麻衣试图辩解时,佐世子凶狠地瞪著麻衣看。那至今不曾见过的冷淡视线,让麻衣害怕得动弹不得。

麻衣的手机再次响起,恐怕是因为电话突然挂断,辰巳或清风又重新打来了吧。

得请佐世子将手机还给自己,然后接听电话,否则会让他们更加担心。

「还真吵耶。」

然而佐世子却长按位于手机侧面的电源键,关掉了手机电源。

「请、请问,佐世子小姐,我做了什么事惹你生气吗?」

纵然麻衣这么问,佐世子也只是回以满面的笑容。

「没有呀?你为什么这么问呢?」

「因、因为……」

虽然脸颊露出微笑,但佐世子的眼睛并没有在笑。

「我啊,想跟麻衣聊更多喔。只是这样而已。你看,已经到喽。」

麻衣回过神时,发现车子在茂密阴暗的树林中奔驰著。

──这里是哪里?

一个月前造访樋口家时,曾沿著贺茂川往上走,但这里感觉比当时的景色更显得杳无人烟。麻衣之前都不晓得,在京都市中心附近竟然有这样的地方。

佐世子的车没有导航,麻衣也不晓得在讲电话时她走了怎样的路线。

车子逐渐开往山上,不久后有块广阔的土地出现在眼前。

土地深处盖著一间大型日式房屋,佐世子将车子停在屋子前。

「来,下车吧下车吧。另一个宵山就在这里。」

佐世子将从麻衣手上抢来的手机收到自己的浴衣里,打开车门。

「这里是……?」

那里过去曾有个漂亮的庭园吧。车子底下铺设著细沙,还有感觉会用在枯山水上的体面岩石,与雄伟的松树。但因为没有好好打理,四处长著杂草与苔藓,松树也是随意伸展树枝,展现出扭曲的姿态。

一到车外,只觉得周围静悄悄的。明明是夏天,却连一声蝉叫也没有,实在相当诡异。麻衣甚至有种彷佛只有她与佐世子先迈入下个季节的错觉。而接近秋天的气温,也是让麻衣这么感觉的原因吧。直到刚才都在拥挤的人群里,因此只觉得热,但今晚有这么凉爽吗?

凉爽到甚至觉得寒冷?

──对了,也得告诉佐世子小姐筱田先生被逮捕的事情。

虽然佐世子突然改变态度让麻衣分心了,但麻衣总算想到这件事。倘若知道刚才的电话是在讲关于她前同事筱田的事情,佐世子说不定也会将手机还给麻衣。

「来,我们走吧。」

不过,佐世子毫不在乎麻衣的困惑,她快步地走向铺设砖瓦屋顶的日式房屋。

「请等一下,佐世子小姐!」

麻衣追赶上去并呼唤她,结果佐世子头也不回地对麻衣说:

「我不是很喜欢佐世子这个名字呢。虽然是爸爸替我取的名字,但无论是『佐』或『世』或『子』,字面感觉都很老气对吧?」

她的语调十分平淡,与传达好恶时的情绪不搭。她是用什么表情在说这些话呢?感觉光是想像,就令麻衣感到害怕──

「但是,在这当中,只有『世』这个字还好一点。所以说呢,既然要带你去秘密场所,之后麻衣也叫我『世(SEI)』(注:世(SEI) 「佐世子」的罗马拼音是「SAYOKO」,但拆开来看

时,「世」(YO)也可以念作「SEI」。)好吗?」

「SEI……小姐?」

麻衣曾听过这名字的发音。

把被杀人魔绑架的古贺,从那条阴暗通道中拯救出来的小孩。

那就是──SEI。

「来,别客气,进来吧。这里是我家。」

打开房屋大门的佐世子脱掉木屐,进入房子里。

──好可怕。

老实说,麻衣根本不想进去。麻衣的双脚因恐惧而颤抖,怦怦地跳个不停的心脏,彷佛随时会炸裂开来。

但麻衣还是无法违抗佐世子。就算想求救,周围也没有其他民宅。如果不走进房里,不晓得佐世子会对麻衣做出什么事。

佐世子不正常──这种想法已经近乎确信。

她简直就像被恶灵附身一般。

──不,反倒应该说有恶灵附身的话,麻衣还能理解。

不过,无论怎么定睛细看,都看不见有幽灵附在她身上。

无论多么害怕,也只能往前。麻衣鼓励自己拿出勇气,踏进房子里头。

麻衣跟在佐世子后,沿著嘎吱作响的走廊前进,房子深处有个纸拉门被拿掉的大型榻榻米房间。

房间的宽广程度丝毫不逊于旅馆的宴会厅,感觉容纳五十人还绰绰有余。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在那个房间里拓展开来的光景,让麻衣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我说过对吧?要让你看另一个宵山。」

并列的榻榻米不是一般的长方形,而是正方形。榻榻米边缘形成格子状的图案,简直就像京都的道路。

上面摆放著好几个小型立方体。

然后从每一个盒子里冒出来的──是异形。

首先映入麻衣眼帘的,是坐镇在房间中央,展开宛如鲜血般赤红羽翼的凤凰。只有肉冠宛如骨头般惨白,看起来诡异地湿黏滑溜。

抑或是戴著金色乌帽子与能剧面具,一身达官显要装扮的男人。他拿著扇子的手是骸骨,传达出面具底下也并非普通人类这件事。

榻榻米上摆著箱子,长鼻子的天狗单脚踩在箱子上站著,另外,像人类一般大的螳螂正挥起镰刀。

「人形山鉾。」

佐世子一脸爱惜地眺望那些灵香,陶醉地说道。

「人形……山鉾?」

这诡异的发音夺走麻衣的注意力,麻衣像鹦鹉一样重复佐世子说的话。

「没错。无论哪个都美得教人吃惊对吧?这是我将濒死的人散发出的灵香加以改造,变成艺术品的东西喔。」

其中也有北见宗一的壁虎灵香,以及铃间飞鸟的鹿灵香。不过他们的存在感,不是在町屋出版还有晶家目睹到的灵香能相比的。

每一只都宛如实物一般,清楚地映入眼帘。鲜明到甚至让人觉得纵使没有麻衣那般的灵感,应该也能看见吧。

正因为天生具备灵感,麻衣至今也见过许多幽灵,但从未一次遇到这么多彷佛实物般的幽灵。

那光景可说是壮观。倘若想成是专门搜集异形生物的奇怪庭园,说不定会觉得美丽。

但是,五感不由分说地感受到了。

这些造型物只有在不祥的行为下才可能诞生。

每一个都被迫背负著骇人的罪状。

尽管如此,麻衣仍无法移开视线。

敬畏──抑或畏惧。

这些措辞正适合用来表现麻衣的感情。

「该不会……是你模拟山鉾,进行了比拟杀人吗?」

「怎么,你已经发现是模拟山鉾的杀人了呀?啊,我懂了,大概是因为薰香的关系,警察向你们要求协助吧?」

佐世子露出浅浅微笑的嘴唇,让麻衣毛骨悚然。麻衣实在难以想像站在那里的女性,就是自己认识的佐世子。

红框眼镜和眼镜底下带著黑眼圈的眼睛,还有红色浴衣都丝毫不变。

但脸上浮现的表情明显与之前不同,具备脱离道德常轨的诡异,却又散发著妖艳感,有种朝气蓬勃,却同时迈向死亡一般,孕育著矛盾的美丽。

「你的、爸爸呢……?」

原本模拟山鉾杀人的,应该是她──是SEI的父亲才对。

「你连那种事都知道?真的不能小看你呢。」

佐世子指著充斥异形的大厅深处说道:

「爸爸在这里喔。」

她手指的前方有一名长著白胡须的老人。老人躺在能调整倾斜角度的电动床上,目不转睛地注视位于入口处的麻衣。

虽然年纪大了些,但他肯定就是在白日梦里追赶古贺的男人。但从男人睁开的眼睛中,丝毫感受不到活力。

他也没注意到麻衣走进房间一事。

「你做了什么……」

「爸爸他呀,在制作山鉾时失误了。山鉾似乎有制作顺序,山鉾巡行也有『不用抽签的山鉾』对吧?就跟那个一样,排在前祭最后一个出发的船鉾,必须等长刀鉾完成才能制作。但长刀鉾明明还没完成,急性子的爸爸却先制作了船鉾,因此他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都没有意识呢。即使张著眼睛也什么都看不见,耳朵也什么都听不见。」

「那么,那只鹤是……?」

看起来不像是普通的植物人状态。因为老人张大的嘴中,有个苍白的鹤头伸了出来。

简直就像──将一只鹤塞进了胃里一样。

「那个呀,是我将父亲与母亲合为一体喔。就算变成那样,父亲似乎还是能感受到山鉾的存在,而且他会在梦里与母亲一起在旁观看我制作山鉾喔。」

这实在太过恐怖,麻衣吓得牙齿打颤。

真教人难以置信。

佐世子对于把亲生父亲变成这种怪异模样一事,居然没有任何感觉。

岂止如此,她甚至用羡慕的眼神注视父亲。彷佛想说她父亲是只为了享受山鉾而活的纯粹存在一般,以宗教信徒尊敬殉教者的眼神注视著。

「就算这样也足够壮观了──不过呢,这个宵山还不完整喔。」

「不、不完整……?」

麻衣的神经已经面临极限。已然如此,却还有比这更骇人的事情吗?

「没错,山鉾的数量还不够呢。」

就在那时,从外面传来车子的行驶声。

车子缓缓地在房屋旁边停下,发出开门的声响。

倘若有人会到这种地方来,只可能是佐世子的同伴,或是麻衣的救兵。

「是谁……?」

地板嘎吱作响。麻衣闭上眼睛祈祷,淡淡地期待是后者的到来。

脚步声在大厅前停止了。

做好觉悟抬起头的麻衣,打从心底松了口气。

因为现身的是可以信赖的人。

「古贺先生!」

麻衣大叫,于是古贺瞥了麻衣一眼。

但古贺为何会知道这个地方呢──

对了,古贺小时候曾来过这屋子,说不定他是因为某些缘故想起了那段记忆,因而造访这里。

但佐世子接下来的话语,粉碎了麻衣这种想法。

「欢迎回来,YUU君。还有欢迎光临,大船鉾小姐。」

「咦……」

仔细一看,古贺将昏迷瘫软的泽泉抱在胸前。

「为什么……」

麻衣想起清风在电话中说的事情。

古贺载著泽泉的车,过了很久都没有到达京都府警局──

「古、古贺先生……」

麻衣立刻就看出古贺变得不对劲。他注视麻衣的表情毫无生气,而且原本闪耀著金色光芒的复眼颜色,转变成灰暗的紫色。

「只要将这两个人弄成山鉾,就可以凑齐现存的三十三座山鉾。父亲与我长久以来的宿愿,总算可以实现了。」

「你对古贺先生做了什么……?」

麻衣开口询问恍惚地说著话的佐世子,于是她一脸欣喜地回答:

「有一种叫『活人偶之术』的法术,是我们家族代代制作人形山鉾时学会的,类似咒法的法术。人形山鉾可以藉由加工步入死亡的人类灵香来制作,那么,如果加工活人的灵香会怎么样呢?」

所谓的灵香,是人类意志的显现,如果能改造灵香的根本──

「就能随心所欲地操控人……?」

古贺曾说过,他的记忆有时会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佐世子彷佛想说正是那样地点了点头。

「爸爸很久以前弄的加工,依然残留在YUU君身上,所以我利用了那个。可是,活人偶之术也有个缺点呢,就是无论如何都会对中招者产生副作用。筱田先生似乎因此没了存在感,YUU君则变得无法认识自己的脸。」

「不只是古贺先生,你也对筱田先生……」

麻衣这下明白了,对佐世子而言,筱田是用来掩人耳目的。

倘若辰巳没有注意到比拟杀人并通知古贺,应该就换成筱田负责带泽泉来这里吧。

佐世子甚至考虑到计画可能会在哪边出现破绽,试图完美地实行山鉾制作。

准备得实在太过周到。

因如此──麻衣才感到在意。

「你带我来这里,有什么目的?」

佐世子带麻衣到这里来,想让麻衣做什么呢──这点无论怎么想,麻衣都不明白。

如果让人知道这个地方,只会增加自己的犯罪行为败露的危险。

佐世子也打算对麻衣施加活人偶之术什么的吗?

还是她根本不打算让麻衣离开这间屋子?

麻衣颤抖了起来。这间屋子的深处,应该还留著大约三十年前囚禁古贺的座敷牢。

「你用不著警戒成那样喔,麻衣。」

佐世子说道,耸了耸肩。

「我呀,只是希望你看看而已。从你在町屋出版提起壁虎话题那时开始,我就一直这么想喔。」

「希望我看……?」

「对。包括我们代代相传的山鉾在内,我花费漫长的岁月,收集了人形山鉾。但是,能鉴赏这些的人只有自己跟不会说话的父亲而已。我也想要有人称赞我呀。所以我希望麻衣陪我一起观赏完成的宵山,然后让我听听你的感想。像是『好厉害』,或是『你很努力呢』之类,这种常见的话语就行了。」

佐世子一直在寻找跟自己有同样感觉的人。

「很渺小对吧?我的愿望就只是这样而已。」

麻衣想摇头否定,但身体害怕得动不了。

「接著得好好凑齐山鉾数量才行呢……长刀鉾,动手吧。」

被佐世子命令的古贺,拿起靠在房间墙边的木槌。那木槌握把长达约一公尺,槌子部分感觉相当沉重,挥动起来足以成为凶器。

古贺对著昏迷过去,倒在榻榻米上的泽泉挥起那木槌。

这样下去,泽泉会被古贺杀掉。

然后古贺自己也会在那之后被佐世子杀掉!

倘若不是如此确信,麻衣的身体一定因为恐惧而一步也动不了吧。

但对于知道结局的麻衣而言,坐以待毙要更加可怕。

「不行,古贺先生!」

麻衣用力地拍打自己颤抖的双脚,朝古贺冲了过去。

只要能让古贺稍微站不稳就行了。

麻衣穿著浴衣,毫不在乎形象的冲撞上去。大概是拿著长木槌让古贺重心有些偏离吧,古贺出乎意料地仰天倒在地板上。同时,麻衣也整个人倒在古贺身上。

往下挥落到一半的木槌,敲击著泽泉脸旁的地板,离开了古贺的手。

「你在做什么呀,麻衣。你不可以妨碍他喔。」

头上传来佐世子冷淡的声音。

要是让古贺再次拿到木槌,就前功尽弃了。麻衣抬起头,在地板上匍匐前进,伸手想拿滚落在旁边的木槌。

但手指还差一点点就能碰到时,有人抓住了麻衣的脚。一看之下,古贺空洞无神的眼眸正盯著麻衣。

「请清醒过来吧,古贺先生不是刑警吗?」

但古贺的左眼依然笼罩著一片紫色阴霾。他为了实行杀害泽泉的命令,将麻衣的脚拉往自己。

「那种呼唤怎么可能有效果嘛。活人偶之术已经在YUU君的内心深处扎根。毕竟是将近三十年前施加的法术,比起最近被我施加法术的筱田先生要根深柢固许多喔。」

古贺的力气十分惊人。就算用指甲抓住榻榻米,也丝毫无法抵抗。古贺站起身,挥动抓著麻衣的手臂。

麻衣的身体浮向空中,转了半圈之后,被摔到地板上。

「呜──」

撞到的背后隐隐作痛,呼吸差点要停止了。

果然还是办不到嘛。

在痛苦之中,麻衣对不自量力的自己感到厌烦。感觉头昏脑胀之外,心脏也好像变成铅块一般。

尽管如此,麻衣还是不想放弃。

「古贺先生!」

麻衣爬了起来,再次从背后冲撞古贺。这次古贺可能也有戒备,麻衣无法撞倒他,而是被他拖著走向泽泉。

「请你清醒过来,古贺先生!」

古贺拿起滚落在地板上的木槌。

他为了这次一定要收拾掉泽泉,确认双手是否握紧。

大厅中的异形们咯咯地笑著,不晓得是同伴即将增加的欢喜笑容,还是轻蔑愚昧人类的嘲笑。

但那是非常刺耳,且让人不快的笑声。

佐世子也微笑著。她确信麻衣的行动是白费力气。

古贺走向泽泉,再次挥起木槌。

闭著眼睛的泽泉,看起来比醒著时还要衰老。那是费尽苦心,不断维持热情去创造出作品的女性脸庞。

把泽泉加入这些异形当中的行为,是无法原谅的事情。

「我在梦里也说过吧!」

那是麻衣没有经过任何计算,浑然忘我地说出口的话语。

「如果是长大后的古贺先生,一定能逮捕杀人魔的!」

听到这番话的古贺,在往上挥起木槌的状态下,忽然停止了动作。

「明明如此,你却像这样被杀人魔利用,你不会不甘心吗!」

「不……甘心……?」

那语调就宛如古贺中了退行催眠时一般幼稚。

「YUU君……?」

原本一脸从容表情的佐世子发出诧异的声音,几乎就在同时,木槌「叩咚」一声地掉到榻榻米上。

然后麻衣看见了。

古贺变成紫色的眼眸,与原本的金色交互闪烁著。

「唔……这里是……?」

古贺就这样在被麻衣抓著的状态下跪倒在地板上,按住头部。

「古贺先生!」

麻衣开心到差点哭了出来。古贺的复眼终于固定成金色,他恢复正常了。

「……居然可以解开活人偶之术,这是怎么回事?」

佐世子似乎还无法完全理解状况,她低喃著。

「要解开这法术,明明必须深入到内心深层才行啊。」

虽然是凭感觉,但麻衣明白法术会解开的理由。

一定是辰巳施加的退行催眠显现了效果。那时麻衣在梦里向古贺的深层心理说的话,那就宛如种子一般残留在他内心。

正因如此,才能以那些话的内容为契机,解开佐世子的操纵。

「这是古贺先生的意志力。」麻衣这么认为。

使用了灵香的心灵控制,绝非能轻易破解的东西。倘若没有古贺强烈的正义感,要解开法术应该是不可能的吧。

「比起你和你父亲冷血无情的法术,古贺先生的心灵要坚强好几倍──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麻衣彷佛挑衅似地瞪著佐世子,于是佐世子也回以严厉的眼光。

「你要否定我们啊。」

但麻衣已经不会再感到畏缩了。

「那当然了,竟然为了这种东西,伤害那么多人!」

塞满大厅的异形们,也已经没什么好害怕。

比起那些,纵然只有一瞬间,但在恐怖的同时多少感受到美丽的自己,更让麻衣畏惧。

「亏我以为如果是能与我看见同样事物的麻衣,一定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这里的东西只是将别人的不幸凝固起来,比垃圾还不如!」

「你说比垃圾还不如?」

佐世子的脸上首次浮现杀机。

「已经够了,我才不需要会讲那种话的麻衣。」

佐世子抓起滚落在地板上的木槌,走近坐在地板上的麻衣。

「我改变主意了。我决定用你来制作大船鉾。只要被加入这美丽之物之中,你再也不会想要否定这些孩子们吧。」

在木槌即将朝自己挥下时,麻衣闭上了眼睛。明明能听见像是敲击骨头一般的笨重声响,麻衣却一直没有感受到疼痛。

麻衣微微张开眼睛,只见古贺像是要庇护麻衣似地介入两人之间。

「古贺先生!」

木槌停在古贺的背后,肩胛骨那一带。

「这次换YUU君妨碍我吗?」

佐世子的语调听起来是打从心底感到失望,古贺痛苦得表情扭曲,他开口问佐世子:

「SEI,你小时候救了我对吧?明明如此,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子?」

佐世子彷佛想说古贺的哀叹根本搞错重点,她哼笑了一声。

「你觉得我为什么救了你?是因为让你被爸爸弄成山鉾,实在太可惜了。我想要自己亲手把你制成山鉾,就只是这样。」

「……你似乎没有说谎啊。」

古贺有些悲伤地低喃,他大概清楚地看见了佐世子的恶意吧。

麻衣在古贺耳边,用佐世子听不见的音量轻声说道:

「我们离开这里吧。只要能跑到古贺先生开来的车子那边,应该有办法逃离才对。」

古贺调整呼吸,并点了点头。他看似痛苦的表情不只是因为被木槌攻击,一方面也是因为活人偶之术才刚解开,他还没有完全复原。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们?」

但佐世子对准古贺的脚踝,毫不客气地敲下木槌。那种疼痛让古贺大叫出声。

真难以置信。倘若具备一般人的感性,是没办法毫不留情地对人挥下木槌的。

但佐世子却

若无其事地做出那种事。

麻衣觉得赢不了佐世子。这女人是披了人皮的怪物。

那怪物一脸满足地看了看变得无法奔跑的古贺,然后对麻衣露出笑容。

只要对他见死不救,你就能从这里逃走喔!

麻衣知道佐世子用眼神这么对她诉说,但麻衣并不想那么做。

自己一个人逃跑这种事,麻衣怎么可能办得到。

那样的举动也只会让怪物感到高兴而已。

「拜拜,麻衣。」

佐世子挥下木槌。

已经没救了──麻衣这么心想,她阖上的眼皮映照著总是一脸不悦的男人面孔。

明明陷入这种快死掉的状况,感觉真是滑稽。居然连在最后一刻,都没办法浮现他笑的表情……

但说到很有他风格的表情,除了像那样板著脸的面孔,也没有其他了。

「──真没办法。你是被卷入危急状况的天才吗?」

就在这时,有种强烈鲜明的味道飘入房间,彷佛要连根拔除充斥现场的不祥气氛。

是麻衣也很熟悉的黑方香味。

彷佛将辛香料搅拌在一起的强烈香味,现在感觉也十分可靠。

「怎么回事?」

显露出警戒心的佐世子放下木槌,注视走廊前方。

「薰香成熟了。」

地板发出嘎吱声响,沿著通道前来的是──香魅堂第十代店主,香崎辰巳。

「辰巳先生!」

麻衣从未对他的身影感到如此放心过。辰巳跟平常一样,以傲慢且自大的表情站在那里。光是那样,就让麻衣感动不已。

「……你怎么会知道这里?」

佐世子说出口的疑问是麻衣也很好奇的事情。在电话里头明明也没能传达出麻衣与佐世子在一起的事情。

但被这么询问的辰巳,彷佛觉得连说明都很愚蠢似地耸了耸肩,代替他回答的是从他背后登场的清风。

「就算是辰巳,遇到开车移动的人,也无法靠香味追踪啊。所以他替中了灵香诅咒的筱田除香,然后筱田先生就告诉我们这个地方。」

看来辰巳他们似乎是开车来到这房子的。被逼入绝境的麻衣与古贺,还有将两人逼入绝境的佐世子,都因为自己的事情而无心他顾,没发现车子的声音。

一问之下,手法其实很单纯。

不过辰巳说的话听起来简单,却是令人惊讶的事情。

「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解开了活人偶之术?」

要是再晚个几秒钟,麻衣说不定已经遭到杀害。而且考虑到移动时间的话,应该只有几分钟能够除香。

尽管如此,辰巳仍无所畏惧地主张:

「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以薰香制服魑魅魍魉的香魅堂第十代店主,香崎辰巳。你使用的那种笨拙薰香假象,我没道理解不开。」

辰巳得意笑著的表情,虽然可恨却也可靠无比。

辰巳走近麻衣身旁,摸了摸麻衣的肩膀。

「已经没事了。」

这句话让麻衣的泪腺松弛下来,她像是要遮掩哭脸似地抱住辰巳。可以感受到原本紧绷的恐惧,从碰触到辰巳体温的部分开始逐渐融化。

「话说回来,没想到你居然是里山鉾师家族。我太大意了。」

辰巳瞪著佐世子,他的眼眸中除了愤怒,还掺杂著惊讶。

「哎呀,关于我的家族,你知道些什么吗?」

「那当然。就处理灵香这层意义来说,与香崎家是同业,而且算是前辈啊。香崎家也对你们抱持著某种敬畏之心。」

辰巳说起了关于佐世子的家族。

山鉾巡行在漫长的历史当中,曾被迫中止过好几次。一旦发生灾祸,就有个人现身,控诉都是因为没能驱除瘟神的关系。那男人自称是里山鉾师,代替只园社──即现在的八坂神社制作新的山鉾,私下让那些山鉾巡行。

据说那便是里山鉾──也就是被称为人形山鉾的东西。

人形山鉾可以说是打生桩(注:打生桩 在建筑工程开始前以活人献祭,祈求工程顺利的仪式,日本称为「人柱」。)的进化版。当时的人们感受性比现在丰富,能看见灵香的人也很多。因此被里山鉾师创造出来的幻觉给迷惑,相信其力量的人也非常多。而且里山鉾的人也滥用了活人偶之术。

「但就算制作了这种东西,终究还是灵香,根本没有驱除瘟神的能力。因此我没想到事到如今,居然还有人想要它复活啊。」

「呵呵,你根本看不见此刻在这里的东西,那样的你永远也不会明白吧。」

辰巳很傻眼似地说道。但佐世子对于那样的辰巳也是抬起下颚,维持她一贯自以为是的态度。

「这世上有无论牺牲什么人,都应该追求的绝对之美。就像这里的里山鉾一样,是一种特别之美。」

「……你跟我对于美的价值观,似乎打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啊。」

两名薰香师互相瞪著彼此。

「美并不存在绝对与特别。」

「什么?」

辰巳的断言,让佐世子惊讶地挑起单边眉毛。

「要把怎样的东西当作是『美』,会因时代、地区与文化而不同。像是美女的条件和绘画的风格都会有所差异,就是比较好懂的例子吧。简单来说,『美』这种感觉,只不过是人类变成集团时,所创造出来的共同幻想罢了。」

「那么,你是想说美丽的事物根本不存在吗?」

「我不会那么说。正因为是人类创造出来的东西,美才会介入人类与人类之间,然后依偎在人身旁。美绝非超脱的存在,而是平常甚至不会注意到,悄悄伫立在身旁的东西。」

辰巳这番话让麻衣感到有些意外。因为麻衣原本以为,倘若是燃烧著热情在追求薰香的辰巳,说不定对于佐世子疯狂的山鉾搜集也会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理解。

但并非那样。

辰巳经手的美,是薰香。

无论是谁都能获得,只要焚香,香味就会平等地包围人们的心灵。

辰巳嘴上虽然说「只要懂得欣赏的人明白就好」,但他无论何时,都想将自己创造出来的薰香传递给更多人知晓。

所以麻衣才会想帮忙推广辰巳制作的薰香。

「然而,你们制作的那盒子是怎么回事?别说与其他人共享,甚至必须牺牲他人才能存在──我可不能认同那种东西是『美』啊。」

「哎呀,我原本也是打算与在那边的麻衣一起共享喔。只不过,她似乎也不懂这种美丽呢。」

虽然佐世子这么反驳,但她说的「共享」,结果只是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在别人身上而已。身为除香师的辰巳,则总是提供适合当事者的薰香,来解决别人的问题。正因如此,人们才会因为辰巳的焚香,有时露出笑容,有时因真相落泪。

以自己为主的共享,与以他人为主的共享之差异,就在这里。

「抱歉在你们讨论得正热烈时泼冷水……但你要怎么做呢,佐世子小姐?面对这么多人,你还打算抵抗吗?」

清风站到前方,像是要庇护被辰巳扶持著的麻衣。古贺也配合清风的行动,拖著疼痛的脚爬起身。虽说古贺负伤,但感觉他的脸色比刚才好多了。

要对付两个体格不错的男人,就算手上拿著武器,身为女性的佐世子还是毫无胜算。

「说得也是,这种情况我没办法逃走呢。」

佐世子虽然这么说,却没有要放开木槌的意思。岂止如此,她的从容丝毫没有动摇。

「但你们会不得不协助我制作山鉾的,而且是主动协助。」

她还没有放弃。纵然演变成这种局面,她仍旧确信能凑齐三十三座山鉾。

「如果你是想使用活人偶之术,只会白费功夫喔。使用香的法术对我不管用。」

辰巳提醒佐世子。辰巳因为嗅觉过于敏锐,就连原本只会对深层心理起作用的微弱香味,都会认知成强烈的香味。因此灵香造成的幻视和催眠,对辰巳没有效果。

「喔,那个需要事前准备,现在就算我想用,也没办法用呢。」

不过,佐世子的企图似乎并非藉由活人偶之术来操控人类。

「──比起那种东西,还有更好的东西喔。」

佐世子这么说道后,将木槌扔向古贺那边,转过身拔腿就跑。

「清风,快抓住SEI!」

古贺这么大叫。能看穿别人恶意的他,比其他人更快理解到佐世子并非单纯逃跑而已。

但接下飞过来的木槌,而且脚还负伤的古贺无力逮捕佐世子。听到古贺大叫才动起来的清风,也不小心给了佐世子几秒钟时间。

佐世子趁这个空隙,捡起一个摆放在榻榻米上的盒子。

那盒子跟其他盒子不同,盖子尚未打开,没有异形冒出来。

但麻衣的眼眸不由分说地被那个金色盒子给吸引住。

本能告诉麻衣,那盒子里装著不该看的东西。

但想看盒子里装著什么的渴望,也同时从内心深处涌现。

希腊神话中的潘朵拉在打开装满灾

难的盒子前,说不定就是这种心情。

那就是如此惊人的毁灭之盒。

清风在佐世子捡起那盒子的瞬间扑向她,冲击让盒子从佐世子的手上飞离,滚落到地板上。但盒子的锁扣早已经卸下,在盒子停止滚动时,盖子也已经打开了。

「清风,先别管那女人了,现在立刻把那盒子的盖子盖上!」

「不愧是YUU君,理解得很快呢。这里面装著与我今天打算制作的『大船鉾』成对的『船鉾』!」

那是把上一代的里山鉾师,也就是佐世子的父亲逼到长期丧失意识的鉾。

「这跟其他只是美丽的东西不同,只要闻到一次这种香,能见者会因为诅咒使得心灵沉沦,可说是恶魔般的山鉾。」

过去咒香师戌亥曾操控会把人逼到自杀的乐花香。

在盒子打开前,麻衣便感受到接近乐花香的恐怖。

「虽然我有抗性,但身为能见者的麻衣只要闻到,就会变得像在那里的父亲一样吧。要解开诅咒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完成长刀鉾与大船鉾。」

「麻衣,摀住鼻子!别看!」

辰巳这么大叫,但为时已晚。

「啊……啊……」

从盒子打开的那一瞬间起,从里面冒出来的东西就让麻衣语塞。

那是貌似雕,拥有巨大羽翼和巨大身体的猛禽身影。只不过它的容貌就像是将龙的脸套上喙,有著现实中不可能出现的生物外型。

它与其他异形相比,实在过于巨大,且闪耀著黄金色光辉。

「船鉾的鷁(注:鷁 是中国传说中一种白色的大水鸟,可长时间迎风飞翔,故常刻在船头做装饰。因此之后「鷁首」也借代为船的意思。)果然很美呢……麻衣也看得见对吧?这样你还能说我追求的美比垃圾还不如吗?」

佐世子泪流满面地欣赏那身影。

「鷁」似乎是那个奇幻生物的名字。

麻衣忽然发现泪水也从自己的双眼落下。

船鉾的异形「鷁」缠绕著实在过于神圣的光芒,或许是因为那样,全身才会感到瘫软无力,涌起一股想要臣服于它的冲动。

使人心灵沉沦的诅咒──

佐世子那番话准确地表现出麻衣看见鷁的状况。

就彷佛观看过于耀眼的太阳,双眼会被灼伤一般,那只鷁的神圣让人逐渐觉得一切已经都无所谓了。

不能一直这样观看下去──麻衣明明这么想,却无法移开视线。

不小心著魔的感觉,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哈哈哈哈哈哈!这么一来,根本没办法除香!想让那女孩复原的话,你们只能协助我了!」

「麻衣!」

辰巳的叫声感觉已经是漫无止尽地遥远。

而且在那叫声之后,麻衣的视野与听觉便被寂静给包围。

麻衣感觉以自己为中心的空间逐渐扩展开来。

当麻衣回过神时,发现那里是个有星星飘浮的液状宇宙。黑暗并非真空,取而代之的是充斥著凝胶般的黏稠感触。四处镶嵌著的星星,一个个转变著颜色并强烈地闪烁光芒。

别说是浴衣了,麻衣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脱掉,漂荡在这宇宙当中。

佐世子所说的特别且绝对之美就在那里。纵然无法与任何人共享,但麻衣此刻不得不感到自己存在的场所是美丽的。

丝毫没有装饰过头的地方,被剔除到只剩最低限度所需物品的简单之美。

光与暗,还有身为观察者的麻衣。

这世界的美只由这三者所构成。

黑暗包围住麻衣,让麻衣逐渐沉入深深的底层。彷佛泡在水里时会听见的轰隆声响流入麻衣耳里。

那绝非让人不快,反倒是让人平静下来的声响。而且光是侧耳倾听,内心便充实无比,甚至感觉与他人的对话根本毫无意义。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呢?

这样的疑问,被那空间压倒性的舒适给抹消了。

黑暗是只为了麻衣一个人而存在的。

麻衣独占著这份美丽,美丽统治著麻衣。

各自都只为了彼此而存在。

──虽然感觉必须回去才行。

尽管麻衣这么想,但麻衣也察觉到自己已经连呼吸都不需要了。

形成自己的个体逐渐融化成黏稠的液状,丧失与世界的界线。

从肉体的纠缠中获得解放,是多么舒服的事情啊。

──算了,怎样都无所谓吧。

现在的麻衣无所不能,因为根本没有必要挑战。

这个事实给予麻衣放松的安心感。

──多么的幸福啊。

人只要身为人,而且与某人在一起的话,就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获得自由。

麻衣来到这空间后,才首次明白所谓的活著,是伴随著多么不自然的痛苦。

麻衣已经受够了按照别人的期待去行动,或是被周围的价值观耍得团团转。

麻衣再也不想感受到辛酸和痛苦。

『只要一直待在这里就行了。』

麻衣听见了这样的声音。

──可以吗?

那是麻衣求之不得的事情。

『那当然。有必要离开这里吗?』

获得了某人发出的许可,让麻衣更加肯定自己。

与这美丽的世界慢慢地成为一体。总有一天,麻衣也会变成高挂在黑暗中的星星之一。

──啊啊,真棒。

麻衣对这件事没有浮现喜悦之外的感情。那种喜悦也逐渐变得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喜悦这种概念本身,正逐渐从麻衣的意识中消失。

麻衣也逐渐丧失时间感。如果有人说麻衣来到这里之后只经过一秒,感觉也像是他说的那样;如果有人说已经过了几百年,麻衣也能理解。

没多久后,麻衣便不再回想过去,也不再想像未来。

有的只是现在而已。

这种存在方式正是超越人类的完全之美。

麻衣的意识会在这里彷佛沉睡一般永远活下去。

不看任何事物,没有任何感觉,什么也不去想。

不过──

这时麻衣感觉到贯穿黑暗飘浮而来的微弱香味。

自己还残留著嗅觉吗?就在麻衣这么想的同时,那香味让她有种怀念的感觉。

虽然近似线香,但并非在葬礼或佛坛焚烧的那种青绿的感觉,而是让人联想到乳白色的温柔香味。

是何时闻过的香味呢?

虽然麻衣有些在意,但要回想起来太麻烦了。况且想起来又能如何?在这个世界,记忆明明没有任何价值。

这时香味忽然产生了变化。这次是花香。虽然没有华丽感,却是种会融化并渗透进内心的香味,麻衣感觉这香味果然也很熟悉。

──这香味是什么呢?

麻衣的好奇总算胜过了嫌思考麻烦的感觉。

啊,一开始闻到的香味是白檀。

麻衣首次造访○○○,不就是因为被门前焚烧的这香味引领过去的吗?

但是,麻衣想不起关键的店名。虽然勉强能想出外观,但店里的景色完全记不起来。

对了,接著闻到的花香是梅花。麻衣对这种梅花香也有段回忆。

造访○○○那一天,由于△△焚了这种香,麻衣听见了思念遗孀的男人声音,表示纵然自己不在了,也别忘记春天──

那时进行除香的男人──是谁?

无论是脸或名字,在记忆中都很模糊。

不过,是怎么回事呢?麻衣感觉那男人的存在,彷佛对此刻的绝对幸福感拋出了疑问。那男人是麻衣此刻试图回想起来的店的老板。

麻衣在那间店打工。

然后飘来红叶的香味。麻衣想起的是将樱花与红叶组合在一起的云锦手香炉。

──那个香炉的灵香,好像也是那男人除香的?

将两个矛盾的季节混合在一起的香炉,很适合难以相处,却拥有深邃魅力的他──

原本丧失的思考能力渐渐地复原了。宛如种子般渺小的不安感,慢慢地成长茁壮。

──我照这样下去真的好吗?

『那当然,怎么可能不好。』

有人这么说了。

应该四处都找不到比这里能让麻衣更加幸福的场所才对。

──真的吗?他明明不在这里?

香味每一刻都持续变化著。

荷叶的香味。这是在历史悠久的水井前焚的香。

竹子的香味。这是某个桧木葺师身上附著友人的灵香,为了替他除香所焚的香。

──啊,这香味的变化,正试图传达些什么给麻衣。

简直就宛如源氏香一般。

倘若以薰香组合来表现出故事的是源氏香,这套组香传达的就是麻衣的故事。

为了找回忘却了自己的麻衣。

接著闻到的秋草香味,是为了替某个男人施加退行催眠所焚的香。

──啊,原来如此。

这让麻衣理解了情况。

麻衣就跟当时的古贺一样,正陷入沉睡之中。

麻衣闻到船鉾的灵香,而遭到其控制。

然后记忆终于复苏过来。

那家店叫做香魅堂。

店主是香崎辰巳。

麻衣总算能回想起来。明明是这么重要的事情,麻衣居然会忘记。

不只是辰巳,还有清风跟古贺也是,如果麻衣没有醒来,应该会很伤脑筋才对。

──得回去才行。

对于恢复意识的麻衣而言,那黑暗已经不再是安居之处。

麻衣已经沉入到多么深邃的地方呢?不过,麻衣必须再次浮上去才行。麻衣使劲地用手拨开黑暗,拚命地想要游向上方。原本感觉已经丧失的全身仍然存在著。麻衣也努力踢著恢复感觉的双脚,笔直地朝上方前进。

『你真的要出去?这里虽然什么都没有,但相对地也什么都不需要呀。』

麻衣往下看,那里有美丽的生物正悠哉地游著。是彷佛把鸟与龙混合在一起,佐世子称为「鷁」的生物。

「……对不起。」

这世界的确很美丽。倘若能一直待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任何忧虑吧。

「但是我知道比这里更美好的地方。」

虽然会感觉到疼痛,但相对地是更加鲜明的世界──

无论何时,比这更棒的美丽,总是近在麻衣身边。

「我非常喜欢现在的生活。」

因为他现在也焚著香,等待麻衣归来。

香魅堂第十代店主,香崎辰巳──看到那个冷淡的人为了麻衣这么努力,只能回去了不是吗?

麻衣这么想的瞬间,暗色液体化为激流,将麻衣的身体一口气往上推。

麻衣睁开眼睛,只见辰巳一脸担心地窥探著麻衣的脸。

「辰巳……先生?」

麻衣回到的地方,是那间房屋──充满人形山鉾的魔窟。

清风、古贺或佐世子都在。昏迷过去的泽泉,还有植物人状态的佐世子父亲也在远一点的地方。

从麻衣昏迷过去之后,似乎还没有经过太久的时间。

「你总算醒了吗?真是的,也不晓得我们有多担心,这么悠哉。」

辰巳看来有些疲惫,他安心地吐了口气。

他似乎打开桐木制公事箱,焚烧了从里面选出来的香。

使用的香炉是晶托付给他,那个以樱花与红叶装饰的云锦手。

「麻衣!太好了!」

「请你别试图趁乱抱住我。」

麻衣伸手挡住想扑上来的清风。

「唔,你的意识似乎也很清醒,太好了!」

清风流下泪水,那泪水掺杂著喜悦与被虐待的遗憾。

「为什么会醒过来呀?」

被古贺制服住的佐世子,一脸惊讶地注视从船鉾的诅咒中清醒的麻衣。她应该是认为无论辰巳怎么焚香,都不可能成功除香吧。

实际上,辰巳所做的恐怕并非除香。

辰巳并非针对灵香,而是对麻衣本身赠送了薰香。

「骗人的吧,你骗人,骗人骗人骗人──」

正因如此,佐世子明白麻衣从诅咒中清醒一事,代表她自身相信的美丽遭到否定了。

「你能理解自己的行为有多么愚蠢了吗?」

辰巳毅然地对那样的佐世子说道:

「薰香要以薰香的身分登峰造极。特别强化视觉而非嗅觉的香,终究只是邪门歪道而已。」

出乎意料的是,透过麻衣所进行的,是两人对于美的相反价值观互相冲撞的战争。

因为是站在辰巳身旁,回到这世界的麻衣,才能以真正的意义理解他所说的美。

──美会介入人类与人类之间,然后依偎在人身旁。

──是平常不会注意到,悄悄伫立在身旁的东西。

那便是当作日常流逝的每一天,还有那些回忆。

平常容易忽略,近在身旁的幸福。

正因为辰巳的薰香让麻衣注意到那才是美丽,麻衣才能回到这里。

辰巳曾说「美」这种感觉是集团创造出来的共同幻想。

既然如此,麻衣的回忆,便是与辰巳﹑在京都相遇的人所创造出来的美好共同幻想。

「……还差一点,明明再两座就凑齐所有山鉾了……居然被这种根本无法理解山鉾之美的男人给……」

佐世子嘴硬地低喃。

佐世子原本就没有像麻衣在京都建立起来的那种人际关系,也没有随处可见的日常。正因如此,她才会更加强烈地被黑暗所囚禁。倘若遍布在现场的异形们是佐世子平常接触的世界,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一般人能应付的事情。

或许打从诞生在里山鉾师的家族时起,佐世子也是个被害者吧。

「我的确是不懂,也看不见现场究竟有什么……但就算能看见,是否会把那个视为美丽,也是因人而异吧。」

麻衣紧握著辰巳的袖子,告诉佐世子:

「这里的山鉾确实很美丽也说不定,但这并非让人获得幸福的美,而是让人堕落的美……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东西实在牺牲了太多人,无法单纯地说是美丽。」

「……她这么说呢。话说回来,你知道只有自己才能乐在其中的状况怎么称呼吗?」

辰巳用鄙视的眼神看向佐世子。

「那就叫做『自以为是』。」

「哈哈、哈哈哈哈──」

佐世子这么乾笑,她失去焦点的眼眸注视著不同的方向。

「你还想抵抗吗?」

限制住佐世子行动的古贺问道,但佐世子并没有回答。古贺一脸悲伤地俯视不断笑著的佐世子,然后终于将她套上手铐。

「啊……」

察觉到人形山鉾产生异常变化的,大概只有能看见灵香的麻衣吧。

在那之前从未互相干涉,整齐并列著的山鉾们,彷佛对主人的绝望笑声产生反应一般,开始彼此吞食。

那美丽的船鉾之鷁也不例外。

某个异形从头,某个异形从尾巴被啃食──

是因为失去主人?还是因为辰巳焚的好几种香引发了不协调呢?麻衣并不晓得理由。

但是,佐世子一族试图制作,只有对她们而言才是美的美,就这样划上了休止符。

昨晚明明发生了那么多事情,但隔天麻衣仍一如往常地将手肘靠在香魅堂的记帐桌上并撑著脸。

佐世子就在茫然自失的状态下被带到京都府警局。虽然不晓得能举证多少她的犯罪行为,但肯定会被判以重刑。

对于曾一度把佐世子当朋友看待的麻衣而言,那虽然令人难过,但想到佐世子做过的事情,即使判刑也无法彻底赎罪吧。

刚才古贺来到店里,一方面也是为了昨天的事情来慰劳麻衣。

古贺的左眼看起来已经不是复眼了。看来靠自身力量解开活人偶之术,还有逮捕佐世子一事,让古贺的异端能力几乎都消失了。

相对的,他似乎在相隔三十年后,终于又能看见自己的脸。

古贺看到变成大叔的自己似乎大受打击,所以不晓得这算不算好事。

不过,古贺的内心终于有个了结,他说著「辛苦的是今后呢」的表情十分明朗。

「呼──」

「你在叹什么气?」

古贺离开店里后,麻衣轻轻叹了口气,于是坐在榻榻米房间的辰巳开口问了。

「啊,没什么……只是觉得我最近都没有察觉到别人的心情呢。」

麻衣回顾最近这一个月发生的事情,有感而发。

麻衣丝毫没能察觉到人类私下的另外一面。

像是樋口的内心、清风的行为、古贺的过去,还有佐世子的真面目也是。

但辰巳说道:

「比起对别人的黑暗面敏感的人,能注意到光明面的人,他的人生要幸福得多了。」

「幸福是吗?」

「是啊。反正都要活,人应该抱持著幸福的心情生活。毕竟人生这种东西不晓得何时会失去。」

麻衣知道辰巳一直在责备自己。失去白亚这件事让辰巳感到愧疚而一直惩罚自己。

那样的辰巳说出了光明和幸福这些词汇,麻衣感到十分开心。

「话说回来,你实在是太危险了。我明明丢下你,为何你要自己主动被卷进危险当中?我实在难以理解。」

「咦──丢下我不管的辰巳先生应该也有错吧?」

「应该要怪你不早点回家吧。」

果然就如同晶说的一样,辰巳是在害怕。

他害怕其他人又会从自己的周围不见人影。

麻衣听清风说,麻衣中了船鉾的诅咒时,辰巳为了找回麻衣而焚香的表情,似乎严肃到令人畏惧。

「只要辰巳先生陪在我身旁,我就不会不见人影喔。」

所以麻衣刻意说出口,为了传达自己的心意。

只要有在香魅堂度过的这些日子的回忆,还有今后也会持续下去的日常,纵然又发生同样的事情,麻衣一定也能回到这里来。

「那还用说,得请你更努力地推广我的薰香才行啊。」

能够看到辰巳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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