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三条路上,昔日曾有旅馆栉比鳞次。
一方面也是因为三条大桥曾是东海道的终点,诸如万屋、钉拔屋、近江屋、目贯屋等等,因新撰组突袭倒幕派而出名的池田屋,也盖在这条路上。
曾做为驿站的景象仅剩一点,原以为这条路会扛起朝四面八方扩展的商店街一角,但前方又并列著京都文化博物馆与中京邮局这些现代的红砖建筑物。
倘若将时间比喻为河川的水流,三条路或许能称之为累积了所有时代沙土的沙洲。
而在稍微偏离三条路的复杂小巷中,有一间彷佛被时代遗留下来,却又洋溢著鲜明香味的店。
朱红色门帘与被栅栏覆盖住的土黄色墙壁。店内是窄而深的京都传统房屋格局,木架与玻璃柜中收纳著线香、练香与香木。
不只有焚烧使用的薰香,甚至还有涂香与芳香袋,关于能囊括为薰香的物品,贩售的种类十分广泛。清水烧的香炉、香盒与火道具,当然也是一应俱全。
香魅堂──以贩售薰香为业的老店。
该说是偶然或必然呢?发现这间难以寻找的店家,并踏入店里的人,无论是谁都会被醇郁的香味给震撼住,不禁倒抽一口气。
而且越是深入店里,就越是会对丰富的香味变化感到惊叹。
虽然这间店的老板难以相处又嘴巴恶毒,大概不适合与人来往,但在以薰香款待客人这方面,他可是心思细腻,无微不至。
也有人评论香魅堂飘散的空气,就宛如餐厅的豪华全餐。
开胃菜、汤品、主菜、甜点。
评论者认为在这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店里有著春、夏、秋、冬──换言之,就是四季的变化。
店里之所以有些阴暗,根据店主的说法,也是「为了突显出香味的鲜明」。
虽然在这间店打工的麻衣,认为店里应该弄得更明亮一点,客人才比较容易光顾,但顽固的店主坚持不肯让步。
「呼……」
由于这些缘故,麻衣今天也是在门可罗雀的店里,将手肘靠在记帐桌上撑著脸,深深叹了口气。
说到四季,自从麻衣在这里打工后,已经将近四个月了。
原本的春季转为夏季,这次则即将迎向秋季。
「你发出很没劲的声音啊。」
从店铺深处的作业房里,传来像是在责怪麻衣的声音。
「真亏你能听见呢,我的确是发出了那样的声音。」
毕竟没有客人,麻衣根本无事可做,就算叹气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报应;但辰巳似乎不只是鼻子,耳朵也很灵敏的样子。
「辰巳先生应该有所行动比较好吧?」
「你是要我发出没劲的声音吗?」
「不是那样啦,我是要你拿出干劲。你最近根本没有拿出干劲对吧。」
麻衣对著店主──香崎辰巳噘嘴表示不满。
「你为何那么认为?」
「什么为何……我最近丝毫感觉不到你试图制作原创薰香的意思耶。」
和服装扮的辰巳虽然待在原本是为了制作薰香的作业房里,却丝毫没有要创造练香的意思。从敞开的纸拉门后方,可以看见辰巳翻阅著古老文献的模样。与其说是在调查东西,那氛围更像是悠哉地在打发时间。
不过,辰巳会这么没干劲,或许也是无可奈何的。
辰巳并非单纯的制香师。
他还兼具除香师的身分,以薰香制服灵异现象──也就是各种魑魅魍魉。
辰巳主张,所谓的灵异现象不过是人类强烈的感情孕育出来的气味,也就是「灵香」带来的错觉。
而香魅堂每一代店主肩负的职责,就是焚香来抵消那种味道,藉此去除灵香,这便是「除香」。
麻衣首次与辰巳相遇,是在刚成为大学生的四月。
麻衣在前往其他打工面试的途中,被黑猫灵追赶,有一半算是偶然地来到这间店。麻衣从小就为了灵感而苦恼,但这间店的老板,也就是香魅堂第十代店主──香崎辰巳,主张灵感只是错觉,并对此不屑一顾。
在那之后,麻衣也尽棉薄之力帮忙解决找上香魅堂的奇妙事件。
辰巳与麻衣解决了好几件灵香引发的事件,这一路上也曾与滥用灵香的人们对峙。
在五月的尾声,辰巳与香魅堂第九代店主,同时也是辰巳的兄长──戌亥,进行了一场香席胜负,使用的是会散发灵香的香木。
七月则是在只园祭的宵山,揭发了创造出人形山鉾的怪异山鉾师──佐世子充斥著疯狂的搜集品。
都是只要走错一步,可能就会丧命的危险事件。
相比之下,只园祭结束后的夏天,正安稳地逐渐流逝,甚至安稳过头了。
倘若要说有什么值得特别一提的,大概就是过了八月中旬后,天气变得异常寒冷,还有麻衣与友人千夏一起去观赏大文字(注:大文字 是指每年八月十六日晚上在京都的如意岳山腰,以篝火描绘出「大」字的活动。除了如意岳,还会在其他几座山点燃篝火,又称「五山送火」,是京都四大节庆之一。)这些事情吧。就连身为大学生的麻衣都只有这种程度的活动,总是闭关在店里的辰巳,应该过著更加无聊的日常生活吧。
「既然你什么都不做,乾脆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的空气,转换一下心情如何?」
「这是在挖苦我?人多的京都哪里有新鲜的空气?」
辰巳露出打心底感到厌恶的表情。辰巳的鼻子实在过于灵敏,并不是到处都有能让他满意的舒适空气。
「而且我目前正在脑海里构思新的薰香,即使在旁人眼里看来十分懒散,但这对制香师而言,是不可或缺的时间。」
「是喔~」
麻衣将视线从辰巳身上移开,再度将手肘靠在记帐桌上。
「喂,只用眼睛能看见的事物来进行判断,是你的坏习惯喔。」
「啊~啊,会不会有客人来呢?」
「你果然不相信我说的啊。」
「那是当然的呀。对了,你很闲的话,要不要学一下如何接待客人?我不在的时候,你根本没有好好接待客人对吧。首先从练习客套笑容开始,来,笑一下。」
「我都说了我没空吧,真是的,让我集中精神阅读书籍好吗?」
「不,是你先开口跟我搭话的吧?况且今天光是清风(KIYOKAZE)先生不在,我想应该就十分安静喔?」
清风是经常会出现在这间店的住持名字。
将「清风(KIYOKAZE)」用音读念成「SEIFUU」,便是他身为住持的法号;但辰巳是以本名的念法称呼清风,因此麻衣也跟著这么叫。对于厌恶人类的辰巳而言,清风可说是辰巳打小认识至今的少数朋友吧。只要他在场,香魅堂就会变得喧闹不已。
这么说来,清风这几天都没来店里。
他是怎么了吗──就在麻衣这么心想时,一个男人钻过门帘进入店里。
「啊,我们现在正好聊到你……」
看到对方高大的身材,麻衣有一瞬间以为是清风而这么搭话,但仔细一看才发现,完全是不同人。
清风常戴著鸭舌帽,以西装打扮现身,但眼前的男性尽管穿著夹克,却没有戴帽子。
最重要的是,看见男性理著一头整齐的短发时,就知道是别人了。清风是符合住持风格的光头。
「欢迎光临。」
「你好,午安。」
麻衣出声打招呼,于是男人也与麻衣对上视线,和蔼地露出微笑。
客人的年龄大概比辰巳和清风年长五岁左右,推测是三十上下。
男人的容貌精明强悍,隔著衣服也能看出他有一身结实的肌肉。
虽说男人的肌肉结实,但并非横宽形的身材。他虽有厚实的胸膛,但腰围细瘦,是完美的倒三角体型。
从男人的样貌,可以感觉到他拥有无论待在怎样的运动团队,彷佛都会被托付主将一职的责任感与领导能力。
「这间店感觉很高雅呢。这里是香魅堂没错吧?」
男人以干练冷静的姿态询问。
「是的,没错……」
听到男人询问店名,麻衣会产生警戒心是有正当理由的。
香魅堂的客群男女比例,大约是二比八。
男性会光顾大多是因为职业关系,就像身为常客的住持那样,而女性则大多是因为兴趣而焚香。
无论男女都是重要的顾客,但男性顾客常会提出需要专业知识的问题。跟那样的客人对话,麻衣会被迫察觉到自己有多么无知而感到羞愧不已。
「您在找什么薰香吗?」
尽管麻衣心想「就算你问我香木品牌,我也是一窍不通喔」,还是战战兢兢地这么问。
「不,虽然我也会购买薰香,但还有其他事情。抱歉自我介绍晚了,我名叫五十岚藤十郎(IGARASHI TOUJUUROU)。」
名叫五十岚的男人,以让人感到安心且清晰明快的语调报上名号。
「五十岚藤十郎先生……」
麻衣将那名
字念出声确认。光听读音很难注意到,但在脑海中试著排列出文字的话,会发现是个挺有趣的名字。(注:在日文中「十」通常念作「JUU」,但「五十岚」这个姓氏发音较为特殊,念作「IGARASHI」,因此只听发音不会有重复念了两个「十」的感觉。)
「您的姓名里有两个数字的十呀?」
而且无论是姓氏或名字,「十」都是在正中间。
「对。自己这么说也很怪,但这姓名很奇特吧?现在似乎有很多名字比我更有趣的孩子呢,是叫做闪亮亮名字(注:日本户籍法中有规定常用汉字、常用人名用汉字,但并没有规定念法;有些家长将孩子的名字取成非常特别的念法,或是使用特别的单字来当名字,就是所谓的「闪亮亮名字」。)对吗?」
五十岚再次露出微笑。
他并非随时保持笑容,但在答覆别人时,嘴角会自然地上扬,麻衣认为这点对五十岚的和蔼可亲感有很大的贡献。
「不过,带有『十』这个文字的词汇,大多具有正面意义,所以我很中意这个名字喔。像是十全十美,还有十人十色之类的。」(注:十人十色 是指性格、想法与嗜好等等都会因人而异。)
「──不过也有『十死』这种词汇,意思是必定会死亡。」
会这么插嘴的不用说,当然是待在作业房里的辰巳。
辰巳的视线明明此刻也没有从书上移开,对话却一字不漏地听进去了。
没错,辰巳就是会这样。他表面上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其实非常在意客人愿不愿意购买自己的薰香。
「『九死一生』的话我倒是知道。原来还有『十死』这样的词汇,我是头一次听说。」
不知五十岚是否没有察觉辰巳的讽刺意味,他看来没有感到不快的样子。
「果然厉害,您真是博学多闻呢。」
这样的回答有时听起来也像是在挖苦人,但由五十岚口中说出,就只有爽朗的感觉,实在很不可思议。
不知为何,五十岚的声音会让人想一直听下去。麻衣甚至觉得无论是怎样的辱骂,只要由五十岚口中说出,也会让人感到心旷神怡。
「您就是香魅堂的店长吧。」
辰巳似乎也感受到五十岚与平常的客人不同,总算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正如你所言,我就是香魅堂第十代店主,香崎辰巳。」
「第十代──看来『十』果然是很吉利的数字呢。」
辰巳用犀利的眼神观察著五十岚。
「你叫五十岚是吧,你来香魅堂究竟有何贵干?」
辰巳似乎判断讽刺对五十岚不管用,决定直接询问他为何前来。
「与薰香无关的事情,我可是丝毫不感兴趣喔。」
「喔,对……为了说明我此行的目的,首先得表明我的身分才行。」
五十岚毕恭毕敬地将手贴在自己胸前。
「我在同志馆大学生物医学科学系担任助理教授。」
「咦?同志馆?我也是那里的学生。」
同志馆大学分成好几个校区,但如果是生物医学科学系,应该跟麻衣就读的文学系同样位于乌丸校区才对。
虽然科系名里有「医学」这两字,但生物医学科学系并非培育医生的地方,这门科系主要是培育研究者,进行对医疗进步有助益的基础研究。
「这样子啊。啊,该不会千夏同学的朋友就是──」
「啊,您跟千夏认识吗?」
千夏是与麻衣同系且同年级的好友。虽然身材娇小,却拥有麻衣欠缺的行动力,麻衣也经常被精力旺盛的千夏给震撼住。
「是啊,因为我是她登山社的学长,偶尔会到社团露面,跟大家一起登山喔。」
麻衣这下懂了。隶属于登山社的千夏,是个一到登山季节,就会去挑战看看自己能踏遍几座山的登山痴。
「我是在爬山爬到一半时,从千夏同学那里听说了这间店的事情。据说关于薰香方面的事情,这里有位非常可靠的专家。」
五十岚重新面向辰巳,深深地一鞠躬。
「香崎辰巳老师,为了让医学更进一步地发展,我一直认为应该将焦点放在气味上面。希望能借用老师您的知识与嗅觉,协助我们研究。」
「……别叫我老师。我只是个香铺店主,没道理要被那么称呼。」
「没那回事,因为我调阅了香崎老师学生时代写过的论文。」
「我不记得自己写过什么论文。」
「<关于薰香对感情造成的影响与其因素>。」
对于装傻的辰巳,五十岚甚至讲出了那篇论文的标题。这研究的主题实在很像辰巳的作风,这下辰巳可不能说是同名同姓的不同人来敷衍过去。
「在大学四年这短暂的期间内,能够汇整出那样的内容,对于这点我真的是钦佩不已。」
五十岚依然低著头,没有要抬起来的意思。辰巳注视著那样的他,看似慵懒地按住自己的肩膀。
「你是想要我的薰香知识,还是需要我的嗅觉?是哪一个?」
「当然是两个。说来难为情,我们的研究正面临存亡危机。要跨越这道难关,无论如何都需要借助香崎老──香崎先生的力量。」
五十岚似乎尊重辰巳的意愿,停止用老师称呼。不过,就算他那么做,感觉也没有太大的差异。
五十岚谦逊到不能再谦逊,随时不忘敬仰辰巳,而且丝毫不矫揉造作。他身上所拥有的都是让人抱持好感的要素。
但麻衣有种预感,辰巳大概会冷漠地拒绝五十岚的委托吧。
辰巳感兴趣的事物,只有如何才能制作出优异的薰香──仅此而已。
辰巳私底下还有「除香师」这身分,但他有一部分是为了获得灵感来创造出新的薰香,才会从事「除香师」的工作。
倘若有时间去协助别人的研究,倒不如花费在自己的研究上──辰巳就是这样的人。
「好吧。」
没错,他果然像这样乾脆地拒──
「咦!」
预测被整个颠覆的麻衣,不禁大叫出声。
真不敢相信,辰巳他接受了委托?
「非常感谢您!」
不是很清楚辰巳性格的五十岚,坦率地表达感谢,更恭敬地低下头──但无论怎么想都很奇怪。倘若是平常的辰巳,不可能会答应的。
「辰、辰巳先生,你是闲到个性变和善了吗?还是睡迷糊了?不,睡迷糊的该不会是我?这只是一场梦,显现出我希望辰巳先生个性变和善的愿望吗?」
麻衣试著捏了一下脸颊。好痛。
「你在讲什么莫名其妙的话?」
「可、可是──」
不,麻衣并非认为平常的辰巳是个薄情的人。到目前为止,即使是对于他似乎不感兴趣的事件,他最后仍是不情不愿地采取行动。尽管嫌麻烦,结果还是被动之以情这点,是辰巳的优点。
但是,不管再怎么说,这次他答应得实在太乾脆了。
倒不如说,他竟然没有过度装模作样。如果是听到研究内容而产生兴趣也就罢了,但他甚至还没听说研究内容,就这么豪爽地答应,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这实在太不像辰巳的作风,麻衣甚至感到诡异。
「相对的,有个条件。」
所以辰巳补充的这句话,让麻衣感到安心。
似乎可以舍弃这个辰巳是冒牌货的可能性,还有被幽灵附身的假设。
「是什么条件呢?」
明明不晓得辰巳会说出怎样的不合理难题,五十岚却非常平静。辰巳以狐疑的眼神瞪著那样的五十岚,用鼻子嗅了嗅味道。
「你……有喷香水之类的东西吗?」
「您说香水吗?我平常并没有喷香水的习惯。」
麻衣也试著吸了一下空气,但她并不觉得五十岚的身体有散发出那么强烈的香味。
就算麻衣试图嗅出差异,但原本就弥漫于香魅堂的香味,无论如何都会阻碍到嗅觉。
「……原来如此。」
不过,辰巳拥有超乎常人的嗅觉,纵然在这种洋溢芳香的空间,他似乎也能分辨出五十岚的气味,且感受到其中有特别的东西。
「我就暂时从旁协助你的研究吧。相对的,我也会研究你散发出的气味。」
「我散发出的气味吗?」
五十岚似乎有些在意自己的气味,他将鼻子凑近腋下闻了闻,但似乎无法嗅出任何特殊的味道,表情诧异地扭曲嘴角。
「我味道那么重吗?自己实在是察觉不出来……」
「是啊,味道很重。但绝非恶臭,反倒是出色的芳香。倘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想要研究。」
「这还真是稀奇呢……辰巳先生居然会称赞人的体味。」
辰巳厌恶人的体味,外出时总是芳香袋不离手。麻衣与辰巳首次碰面时,也被辰巳评价得很惨,像是有酸味还是太幼稚之类的。就连那时的评价,清风都说「以辰巳来说算是善意的」,所以这次可说是特例中的特例。
不过,因为辰巳是薰
香专家,才被允许这么说,否则男人称赞男人的体味这件事,实在相当恶心。
「你在想些失礼的事情吧,都写在脸上啰。」
「啊!」
麻衣触摸无意识绷紧的脸颊,恢复原状。
「如果我的气味能承蒙您协助研究,实在不算什么。」
不知是获得辰巳的协助让他感到安心,还是自己的体味并非恶臭一事让他释怀,五十岚暂且松了一口气。
「那么事不宜迟,我想说明关于研究的内容──请问您今天晚上有空吗?我想让您实际体验一下,应该比较容易理解。」
「我们是晚上七点关店,若是在那之后,无论何时都行。」
辰巳真的很积极配合,麻衣也感受到辰巳心情异常地好。
「非常感谢您。那么等关店之后,请您前来同志馆大学的正门。」
这时五十岚像是想到什么似地拍了一下手。
「对了,方便的话,麻衣同学也一起来如何?」
「咦,我也可以一起去吗?」
麻衣原本就打算带辰巳到同志馆大学。但如果在研究室提到专业话题,麻衣恐怕是一窍不通,因此麻衣以为自己应该别过问比较好。
「我目前在进行的研究,连自己都觉得相当有趣,我想你应该不会感到无聊。如果你喜欢动物,那就更推荐了。」
「动物是吗?」
「是啊,有很多可爱的动物。最近很流行猫咪咖啡厅或兔子咖啡厅对吧?虽然我没光顾过,但我想气氛应该很类似喔。」
「这、这样的话……」
虽然不晓得有什么动物在,但如果跟不上话题,只要跟动物玩就好,这让麻衣感觉轻松不少。
「就这么决定啰。」
事情有了结论。之后,五十岚表示想要能够轻松焚烧的薰香,在研究室放松心情用,于是麻衣向他介绍了几种自己喜欢的薰香。五十岚购买了所有麻衣推荐的薰香,还有焚香需要的香插后,说了声「那么晚上见」,便离开店里。
「……你对那男人有何看法?」
在红色门帘停止摇动时,辰巳缓缓地从作业房里走了出来。
「有何看法……他是个感觉很和善的人呢。」
麻衣无法彻底明瞭辰巳这问题的意图,中规中矩地回答。
「他是个很有礼貌的人,而且又绅士──」
「你没迷恋上他吗?」
「迷……迷恋?」
这男人突然在问些什么啊?
麻衣的举止态度,看起来跟平常不同吗?
五十岚确实爽朗强壮又散发著成熟氛围,是个彷佛兼具所有男性魅力的人物──但麻衣的内心也没有单纯到会因为这样,就突然迷恋上对方。多情的女人热情燃烧得快,冷却得也快;但麻衣觉得自己恰好相反,是个不容易燃烧起热情,也不容易冷却的人。坦白说是很吃亏的性格。
还是辰巳是在嫉妒呢?
的确,倘若要比较首次碰面的印象,很显然是五十岚要好得多。原因当然在于两人个性的差别。
五十岚从头到尾都抱持著善意,而且相当绅士。
另一方面,辰巳则是态度冷漠,且充满攻击性。
至于外表──或许喜好会因人而异。如果喜欢有肌肉的男性,五十岚结实的胸膛,看起来会充满魅力吧。但要论美貌,能赢过辰巳的人可不多见。即便是女性,也很难见到这么惊为天人的美貌。
「到底怎么样?」
辰巳笔直注视过来的眼眸让麻衣惊慌失措,她移开视线回答:
「辰、辰巳先生,你用不著担心,我……」
「嗯?担心什么?我是觉得如果是那种程度的气味,就算对异性发挥类似媚药的效果也不奇怪,才这么问你的。」
「咦?」
并非个性,也非外表──而是以气味为基准。
而且从辰巳的说法来看,他在意的并不是麻衣内心的想法,而是生理反应。
「你说气味……」
辰巳果然是辰巳。麻衣察觉到自己的误会,脸也因害羞而发烫。
「那是什么道理呀!怎么可能因为那种东西迷恋上对方!」
为了掩饰羞耻,麻衣刻意大声嚷嚷。
「什么叫『那种东西』?无论有意识或无意识,生物都会以气味来判断各种事物喔。」
辰巳一脸认真地回应麻衣的愤怒。
「那男人身上缠绕的气味,就是近似那一类的东西。换言之,应该说是优秀的雄性气味吗?」
「换句话说,那就类似费洛蒙吗?」
尽管试著这么询问,但麻衣的知识并不是那么丰富。麻衣知道的顶多就是在高中学过的事情,或是偶尔在网路上看到的资讯。
费洛蒙是从动物身体散发出来、肉眼看不见的细微物质,会传达情报给同种动物,或是造成影响。
例如为了避免迷路、留下费洛蒙代替路标的蚂蚁,还有以费洛蒙来控制女王数量的蜜蜂,是比较知名的例子。
就像昆虫和动物一样,人类也不例外地会散发并接收到费洛蒙。但人类位于鼻子里的费洛蒙接收器,与其他动物相比之下显著地退化。这是因为人类一直以来藉由削弱本能、突显出理性来进化的关系。
「那家伙散发的与其说是费洛蒙,更像是灵香啊。」
「灵香──」
那是麻衣与辰巳邂逅之后,才首次知晓的词汇。
人类的喜怒哀乐高涨时会散发出来的微弱气味。
那有时会成为散发灵香者将感情和记忆传达给他人的情报媒介,让闻到灵香的人大脑产生错觉。
「你那双眼睛没有感觉到什么吗?」
灵异现象的真面目正是灵香──虽然辰巳主张著这种理论,但他本身并没有看见幽灵的能力。辰巳是因为嗅觉过于优异,才会将一般人闻不到的灵香,认知成普通的气味。
也可以说因为这样,麻衣才会有身为助手的任务。
「我感觉到了──倒不如说,我看见了。」
麻衣的嗅觉不如辰巳那般敏锐,但她的感受性似乎比别人要强烈许多,只要闻到灵香,大脑就会在无意识中将其转换成视觉或听觉情报。
麻衣从小就为了这种体质而苦恼。她会将人类死前残留的灵香看成幽灵,或是在人类抱持深厚感情的东西上看到灵异现象。
这些都是因为灵香残留在某个地方或物体上的关系──就算辰巳这么说,麻衣一开始也无法接受。
不过,麻衣现在理所当然似地接纳了辰巳的理论。
「你看见了什么?」
「嗯……应该说是佛像吗?」
虽然五十岚本人还在旁边时,不能说出太奇怪的话──但其实打从一开始,麻衣就看见了奇妙的幻影。
「佛像?你是说五十岚看起来像佛像吗?」
「不,五十岚先生本身是人类喔,但可以看见他背后背著佛祖,就好像装饰一样。呃,这样说你明白吗?要说明有点困难呢……」
嗯──辰巳将手贴在下颚,若有所思。
「……那种体味确实非比寻常。就超乎人类这层意义来说,麻衣的感觉或许是正确的。」
「超乎人类……说得也是呢。」
麻衣听到这番话,意外地想起了五十岚说过的话语。
十全。
意思是「毫无缺陷」,或是「完美」。
这完全符合麻衣对五十岚藤十郎这名男子所抱持的印象。
「麻衣看见的东西,一定是『KOUHAI』呢。」
麻衣说明在五十岚背后看见的东西后,身为住持的清风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
虽说是住持,但清风的服装并非袈裟,而是漆黑的西装。光溜溜的头顶戴著熟悉的鸭舌帽,他的眼睛细长,容貌让人联想到狐狸。
「KOUHAI?」
麻衣沿著开始变暗的三条路漫步,这么询问清风。虽说还是八月底,但傍晚正渐渐地提早到来。
麻衣在脑中转换的汉字是「后辈」(注:日文汉字「后辈」也念做KOUHAI,即中文晚辈之意,可用来指称公司中资历比自己浅的后进,或是学校中的学弟妹。)。麻衣想著五十岚也是同志馆大学的毕业生,反倒应该说是前辈吧?此时──
「写作背后的光,叫做『光背』。嗯,简单地说就是以装饰表现出象徵佛祖伟大的光明吧?顺便问一下,那是什么形状?火焰之类的?」
「那是火焰吗……?我想大概不是。那是闪闪发光的金色,感觉也不是旺盛燃烧著。啊,可能接近蜡烛的火焰。虽然有点圆,但顶端是尖的那种感觉?」
麻衣用动作表现形状。
「就像这样,类似将叶片垂直立起的形状。然后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那是由花朵或交互缠绕的爬墙虎构成的──」
「哦,那大概是如来或菩萨吧?」
「如来?菩萨?那是光背的种类吗?」
「啊,不是不是。其实佛像大致可以分成四种,按照伟大程度来说,依序是『如来』、『菩萨』、『明王』、『天』。」
清风扳著手指数道。
「佛像有这么多种类呀……用光背可以分辨出种类吗?」
「倒不如说那应该是观赏的重点之一呢。『明王』大多背负著燃烧旺盛的火焰,像是不动明王。『天』则大多背负著类似车轮形状的光背,像是毗沙门天或弁财天。」
「啊啊……」
听到这些名字,脑中自然地浮现出影像。不动明王单手持剑地在坐禅,露出有如恶鬼般的表情。毗沙门天和弁财天是以七福神形象闻名的神。毗沙门天是手持宝棍、一身盔甲装扮的男神,弁财天则是手持琵琶的女神。
唤醒记忆的话,感觉祂们确实背负著那样的装饰。
「麻衣看见的那种形状,应该是释迦如来象徵的『如来』,或是观音菩萨之类的『菩萨』吧。」
「哦,我现在才知道呢。」
「呵呵,上了一课吗?」
「不,我现在才知道的,是清风先生也会很熟悉某些事情这点。」
「没错没错,我偶尔──慢点,我好歹是个住持喔!对佛教大小事都很熟悉的!」
「那感觉好像假的……」
清风经常来香魅堂玩,而且忠于欲望,重复著与佛教教诲相差十万八千里的言行,看起来实在不像有认真在工作。
「呜呜……麻衣今天也好冷淡喔……」
「你又这么明显地在假哭。」
连比清风年幼的麻衣都会调侃清风,但他「私底下的一面」让人出乎意料。
这个吊儿郎当的住持会召集「异端者」,他们拥有不被一般社会认同的技能或才能,就类似身为「除香师」的辰巳那样。清风会提供只有他们才能办到的工作──也就是类似仲介的行为。
正因如此,就连难以相处、经常会严厉评价他人的辰巳,尽管有些瞧不起清风,仍多少会对他另眼相看。
与其说是当成信赖的同伴,倒不如说是当成「不能掉以轻心的人」在看待。
「那么,为什么连你都跟来了?」
碰巧造访香魅堂的清风,听说五十岚请求协助研究一事后,便擅自跟著麻衣他们前往同志馆。
「我可不打算跟五十岚介绍你喔。」
辰巳还是一样,在外面行动时,会将芳香袋紧贴著鼻子,因为他非常厌恶人群的气味。
「别说这么冷淡的话嘛,辰巳。我也是对气味具备的无限可能性深感兴趣啊。」
清风这番连麻衣都能看穿的轻薄谎言,让辰巳不屑地哼笑。
「反正你感兴趣的并不是五十岚的研究,而是其他地方吧?」
「不愧是竹马之友,真懂我呢。」
清风已经毫不掩饰他别有居心这点。
「因为,那可是麻衣就读的同志馆喔!感觉会有很多可爱的女孩子嘛。待在寺庙里也只会认识越来越多的的老爷爷老奶奶而已,要与年轻女孩接触,得趁这种时候加把劲才行呢!」
「不不,清风先生总是在寺庙外闲晃吧?」
总觉得清风不在寺庙的时间反倒比较多。
「而且这种时间的话,应该没那么多人待在学校喔?」
因为白天很长所以没什么感觉,但时间已经将近晚上七点。
「少来了,就算课堂结束,还是会有人留下来念书吧?」
「平常是那样没错,但现在是暑假期间耶。」
同志馆的暑假期间是从八月上旬到九月下旬。除非隶属于研究室或社团,否则是不会来学校的;就算来学校,也会早早回家,或是闭关在房间里。会在外头闲晃的女孩一定很少。
「什么!」
麻衣这么说明后,清风似乎比预料中更大受打击。
「算、算了,没关系。那个叫五十岚的人,他的研究室里说不定有可爱的女生啊。生物医学科学系啊……嗯,白衣女孩感觉很棒呢。」
像这样立刻振作起来是清风的优点,也是他不知反省的缺点。
「喜欢白衣的话,乾脆去住院如何?那样就能看个够喔。」
「虽然很想住院让白衣天使照顾,但我身体健康得不得了啊。」
「精神科应该随时欢迎你吧。」
「虽然你平常就是这样,但会不会说得太狠啦?麻衣,你也说辰巳几句嘛。」
「……咦?对不起,我刚刚在想事情,没在听。」
「嗯,完美地忽视我呢!」
麻衣觉得就算自己有认真听,结果应该还是一样,但她刚才真的是在想事情。
(光背吗……)
对于能散发出那种厉害东西的男人,并没有感受到太多他身为异性的魅力一事,其实让麻衣有一点沮丧。
麻衣瞄了一下辰巳的侧脸。自己该不会拥有会喜欢上糟糕男人的伤脑筋特质吧……
不,太早下结论并不好,只是喜欢上的对象碰巧是糟糕的男人而已。
……实在不觉得意思有多大改变。
麻衣想著这些事情,同时沿著乌丸路北上,到达同志馆大学的正门。
「欢迎光临。劳烦各位跑这一趟,实在很抱歉。」
五十岚已经站在约好的地方,迎接麻衣等人的到来。
「哎呀,这位是?」
他也立刻注意到擅自跟来的清风。
「别在意。该说他只是来凑热闹的笨蛋,还是没大脑的笨蛋呢?简单来说就是不知打哪来的笨蛋。」
「别一直笨蛋笨蛋地叫,好好介绍一下嘛!我是清风,是松然寺的住持!」
「喔,是清风先生啊。我也从千夏同学那边听说过你的事喔。」
五十岚用那张让人不禁觉得「爽朗也该有个限度」的笑容面向清风,甚至让麻衣觉得,五十岚反倒比较适合「清风」这个名字吧。
「你还这么年轻就已经当上住持,实在很了不起呢。想必累积了不少艰辛的修行吧?」
这番话让清风满脸喜色地交互看著辰巳与麻衣。
「你们两人听到了吗?这才是对于我的正当评价喔?」
「是、是。」
只要清风不说这种话,明明能得到更正常一点的评价──麻衣不由得露出苦笑。
「这个人自作主张地跟了过来,不要紧吗?」
「很欢迎喔。这样站著聊天也不太方便,我立刻带各位到研究室吧。」
同志馆大学有近百年历史,建筑物几乎都是红砖砌成的。
校地内有许多树木,在宽广的路面旁设置了好几张长椅,是个体贴学生且易于生活的开放式空间。
五十岚的研究室位于从正门看去最里面的区域。
那里虽然有个名称叫「奏馆」,但学生们都称呼为「旧学舍」。
应该也有很多学生没听过正式名称吧。在历史悠久的同志馆现存的学舍中,它是最早建造完成的。
尽管改建了好几次,但因为老旧化越来越严重,已经很少用来授课。现在主要是用来当研究室的分部、放资料的仓库,还有小规模社团的活动场所。
「你可以看见这个人有光背?」
清风指著走在前面的五十岚,悄悄地这么询问麻衣。
「对,就是五十岚藤十郎先生。」
「原来如此,确实是个感觉稳重的人呢。可能挺像『如来』的。」
「你说的『如来』,是怎样的佛祖呢?」
刚才得知佛像有四种,但这么说来,还没听到最重要的说明。
如来──虽然听过这个词汇,但麻衣完全不懂是什么意思。
「麻衣应该也知道释迦牟尼吧?」
「当然,是创设佛教的人对吧。」
「没错。有些人会把那位释迦牟尼称为释迦如来,你听过吗?所谓『如来』,简单地说就类似称号,意味著在佛教来说是最高境界──也就是『悟道』的人。刚才说的『菩萨』也有『悟道前的人』这种意思。菩萨经历修行,以成为『如来』为目标。」
「一般人也会使用『悟』这个字,像是体悟对方的心情之类的;不过佛教所说的『悟道』,大概是更难达到的境界吧?」
「说得也是呢,毕竟就连悟道前的『菩萨』也会成为信仰的对象嘛。」
「所谓的悟道,究竟是指什么呢?」
麻衣不经意地这么一问,清风就像遭到突袭般,发出「咦」的声音,并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
「麻衣……这种事不该像顺便一样,边走边问我这个住持吧?你感兴趣的话,可以到我家寺庙慢慢聊喔?」
「啊。」
听清风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刚才那没礼貌的问题,就好像穿著鞋子毫不客气地踏进宗教的本质部分。
「对不起。」
麻衣开口道歉,于是清风笑笑地耸了耸肩。
「算啦。况且就凭我,根本没办法简洁地说明何谓悟道。我这辈子绝对无法达到那个境界吧。」
「慢点慢点……就算办不到,也应该以悟道为目标吧……」
真搞不懂这男人为什么会成为住持?
麻衣心想著跟清风道歉真是吃亏的时候,听见走在前面的五十岚和辰巳的说话声。
「我隶属的早期治疗过程研究室──简称『早治研』的本部在其他建筑物,但这里有我以负责人身分租借的分部。」
「竟然能以助理教授的立场租借一间研究室,看来你备受期待啊。」
「与其说是期待,倒不如说,我的研究必须在这种不会造成任何人困扰的地方才能进行呢。」
「哦?」
「您看到室内就会明白了。」
五十岚沿著整修痕迹相当明显的一楼通道前进,进入角落房间。
房门前只有楼梯平台那般大的空间,正面与左边还有感觉是用来隔音的金属制门扉。
「欢迎来到早治研的分部。」
五十岚打开正面的门,里面是个约五坪的房间,有三张收拾整齐的桌子。还有排列著试管和显微镜,附设供水设备的作业桌。收纳著文件的书架塞满了墙边。
光是这样也充分散发出研究室风格,让人深感兴趣;不过这房间最大的特徵,是能透过嵌在左边墙壁上的大型玻璃窗,观察隔壁的情况。
「啊,发现漂亮的大姊姊!」
清风兴奋地说道。
隔著玻璃能看见的隔壁房间,大小也跟早治研的分部差不多。里面有个应该是二十来岁,虽然不花俏但让人感觉清纯朴实的白衣女性。
「啊,这就是五十岚先生说的动物……?」
有许多狗围绕著白衣女性,并一同抬起头来。
有各式各样的犬种,例如黄金猎犬、拉布拉多犬、德国狼犬和拳师犬,只是随便数数也有将近十来只。
「如何?很可爱吧?」
「说得也是呢,的确很可爱。」
虽然麻衣口头赞同五十岚,但实际上她并没有很开心。
麻衣喜欢狗,但真要说的话,她比较喜欢需要人照顾、傻里傻气的狗。
但是,位于隔壁房间的狗──
「不过,都是些感觉很聪明的小狗……」
白衣女性正好将放有饲料的盘子放在狗儿们的面前,但无论哪只狗都没有吃起饲料,而是乖乖待在一旁,似乎在等主人发出暗号才会用餐。
「感觉好像在看警犬型录啊。」
就如同辰巳所说。
这里都是些彷佛会被录取为警犬一般、无论聪明程度或嗅觉都有挂保证的犬种。
「这里以前是心理学系用来当会谈室的房间喔。」
大概是那时留下的设备吧,仔细一看,玻璃窗是双面镜构造。倘若关灯,从隔壁房间就无法看见这边了吧。
五十岚从研究室附设的咖啡机上拔起咖啡壶,将壶里温热的液体倒入杯子。
「接收这房间后,现在我们是当成看诊室在使用。」
「看诊的对象是小狗吗?」
这里的小狗们是哪里身体不好吗?麻衣感到不安而这么询问,五十岚将杯子放到桌上,笑著回答:
「不,它们并非被看诊的对象喔,是它们替人类看诊。」
「是它们看诊?像医生那样吗?」
五十岚点头肯定,但麻衣一时还无法置信。这里的狗看起来确实很聪明,但麻衣不曾听说有狗的智商高到拥有医学知识。
「原来如此……用狗替人类看诊啊……」
但唯独辰巳,彷佛很满意似地咧嘴笑了。
「请问,你们应该没有对小狗们做什么不人道的事情吧?」
他们该不会为了提升狗的智慧,在进行非人道的实验吧──虽然麻衣如此担忧……
「没那回事,它们并非实验对象,而是我们的好伙伴喔。」
不过五十岚否定了,彷佛麻衣的猜测让他大感意外一般。
「我想想,或许应该请各位实际体验一下。这里面有哪位最近身体状况不佳吗?」
辰巳与麻衣面面相觑。
「辰巳先生,你缺乏运动对吧?你的身体状况应该也不太好吧?」
「你才是吧?你最近在限制糖分摄取对吧?甚至还喝起椰子油。太过火的减肥对身体不好喔。」
「你、你怎么会知道?」
「摄取椰子油的话,体脂肪会代替糖分变得容易燃烧。体脂肪分解后产生的能量源叫做『酮体』,倘若有很多酮体,身体就会散发出酸甜的气味。」
「我散发出酸甜气味吗……」
「相当明显。」
一想到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被辰巳分析了体味,麻衣就觉得难为情。
在麻衣羞到脸红时,在旁听著两人对话的五十岚,发出佩服的声音。
「实在太棒了呢。」
「哪里棒了?」
「啊,抱歉,我是说辰巳先生的嗅觉。因为跟我的研究相关,忍不住就──」
辰巳的鼻子确实很厉害,但被他评价气味的一方,可是难以忍受。话说回来,刚才的对话跟五十岚的研究是怎样产生关连的呢?
「倘若大家都很健康,可能不会有什么结果,但能请清风先生试著跟我到隔壁的看诊室一趟吗?」
清风喝著五十岚递给他的咖啡,与其说在看狗,不如说在注视白衣女性。这突然的呼唤让他有些畏缩。
「唔哇,你们当成实验对象的好像不是狗,而是我吧?」
「也可以想成是那样呢。」
清风沮丧地垂下肩膀。
「说真的,为什么我老是分配到这种角色啊……」
「就算是首次碰面,也能明白你平常的为人喔,真了不起呢。」
「麻衣真过分!」
「你用不著担心,这里饲养的狗都很温和,不会有任何危险。」
五十岚按下设置在桌上的麦克风按键,呼唤白衣女性。
「的场小姐,我带访客到隔壁房间。」
『好的,请进。』
音响似乎与看诊室相连,可以透过喇叭听见女性的声音。
「唔……算啦,我就去跟隔壁房间的的场小姐拉近一下距离吧。」
刚才的不满表情不知去哪儿了,清风一脸雀跃地跟著五十岚到隔壁。
离开分部的两人,立刻出现在隔著玻璃窗的看诊室里面。
『这位就是访客,是刚才说的香崎先生与仓见同学的友人。』
『你好,松然寺的型男住持清风,正是在下我。』
他又在说些多余的话──麻衣不禁抱著头。
『我叫的场,幸会。』
『哎呀,没有那层玻璃窗隔著,你看起来更漂亮呢。可以理解小狗们为何会仰慕的场小姐。你简直就宛如驯服独角兽的少女啊。』
『哎呀,你嘴巴真甜。』
看到的场笑了,清风痴痴地傻笑著。跟清风有孽缘的辰巳,隔著玻璃窗对那样的友人投以甚至蕴含杀机般的轻蔑视线。
「那家伙究竟是去做什么的……」
「说得一点也没错呢……」
明明说是要协助研究,但清风那张脸完全忘了主旨。不,对清风而言,说不定刚才的行动才符合主旨吧。
『事不宜迟,方便的话,可以给我联络方式……』
就在清风这么说道,打算拿出手机的时候──
汪、汪汪!
附近的狗突然对著清风吠了起来。
『哇哇!怎么,要打吗?』
清风咻咻地做出空拳练习(注:空拳练习(shadowboxing) 是一种拳击的练习方法,假想自己眼前有对手,一个人练习如何攻击或防御。)的动作。不过对手并非黄金猎犬之类的大型犬,而是研究室饲养的犬种中,看起来最幼小的德国狼犬。对小狗这样挥拳,实在是丢脸到了极点。
『好乖好乖,我已经知道啰。谢谢你。』
五十岚蹲下身抚摸那只德国狼犬的脖子周围,然后询问身后的清风:
『清风先生,你该不会有失眠症吧?』
『咦……为什么?』
清风一脸讶异。
『我明明没告诉过任何人,你怎么会知道?』
麻衣原以为五十岚猜错了,但他似乎一语中的。
「清风先生有失眠症吗?」
麻衣问道,而和清风认识已久的辰巳并没有很惊讶的样子。
「他是有那种气味啊。从几年前就有了,但我不是很在意。」
「这、这样子啊。」
即使同样是首次听说,但辰巳似乎早已透过气味察觉到了。
『是这个叫艾因的孩子帮忙诊察出来的。那个失眠症一直放著不管并不好喔,艾因会吠叫,就表示已经变成自律神经失调症了。』
清风脸色很好,双眼也没有黑眼圈,因此看起来十分健康。麻衣压根儿没想到他竟然为了失眠所苦。
清风来香魅堂时总是一副慵懒样,有时还会躺在榻榻米上休息,那也是因为失眠症吗?
不──麻衣转念一想,认为应该不是那样。
清风只是忠于自己的睡眠欲望而已。
「就如各位所见,待在那房间里的狗,每一只都能看穿不同的疾病。」
与清风一同回到研究室的五十岚这么说明。
「一般认为失眠症是起因于压力等精神层面的问题
,但交感神经、副交感神经这类自律神经的异常造成的影响也很大,可说是货真价实的疾病喔。」
「原来如此。身体不健康的话,分泌物也会产生变化。这研究就是用狗的嗅觉来调查那种异常吗?」
「就如您推测的一样,真不愧是香崎先生。」
「因为我曾听说海外有类似的案例,像是狗警示主人患有疾病之类的。不过,我还是头一次知道有人像这样训练大量的狗来诊察疾病,至少我是没听说过有类似的研究。」
「请问……小狗们是接受怎样的训练呢?」
让他们两人一直交谈的话,好像会跟不上话题,于是麻衣开口询问她在意的事情。
「训练方法就类似缉毒犬呢。我们会让每只狗跟患有不同疾病的人碰面,像是刚才那只艾因,就会让它见好几十个患有自律神经失调症的人。如果艾因对病患吠叫,我们就会称赞它并陪它玩;对没有患病的人吠叫时,便相反地会斥责它。于是艾因就会有『嗅出特定的气味,对散发出那种气味的人吠叫,就会有人陪我玩』这样的认知。当然一开始会搞错,因为即使是患有相同疾病的人,每个人也具备不同的体味。不过聪明的艾因过没多久,就变得只会对自律神经失调症病患散发出的共通气味产生反应。」
「原来如此……」
真是有趣的研究。而且他们所做的事,跟辰巳刚才看穿麻衣减肥一事,确实相当接近。
不过,还是有件事让麻衣挂心。
「可是──如果有所得罪十分抱歉,但这样的研究到底可以在哪里派上用场呢?」
「你不仅愚蠢,还很失礼啊。」
辰巳凶狠地瞪著麻衣。
「呃,可是想知道有没有生病,只要去看诊或接受检查,不就好了吗?」
「你想像一下,假如原本必须接受精密检查才能发现的疾病,只要经过狗的面前,就会知道的话呢?」
「唔……很、很方便。」
「而且,假如在精密检查也查不出来的初期阶段,就能找出关键在于早期发现的疾病那又如何呢?」
「实、实在很厉害。」
辰巳丢下畏缩的麻衣不管,询问五十岚:
「在那些狗里面,也有能发现癌症的狗吗?」
「是啊,当然有。因为早期发现癌症和肝硬化,就是这个研究的主要课题。」
「我想也是,这研究对于在癌细胞转移前发现会决定生死的癌症检查等非常有效。还能用来调查肝脏这个被称为『沉默的器官』有无异常吧。」
「……对不起,我总算也明白这是多么杰出的研究了。」
刚才的发言实在太轻率了。麻衣低头道歉,五十岚则是笑著原谅她。
「谢谢你,光是能听到你这么说,这研究也有回报了呢。」
「算了,毕竟刚才看到的例子不佳,这也没办法。清风患有失眠症这种事,就算知道也无关紧要嘛。」
「等一下。」
辰巳无视清风,继续说道:
「不过应该很少人能理解这个研究吧。」
哎呀?麻衣感到讶异。因为五十岚听到这番话,露出了相遇以来首次出现的苦涩表情。
「您说得没错。眼前的课题是要让校长认同这个研究,否则在重建奏馆时,我们似乎就拿不到研究室了。」
「这、这是为什么?」
虽然一开始不明白,但稍微听过说明后,就连麻衣也能理解研究的意义。
「研究者对于科学的立场分成两种。『科学只要能用就好』的人,以及『没有全部解析出来就不算是科学』的人。这个研究的瓶颈在于狗感应到的物质,依然像黑盒子一样尚未明朗。换言之,后者的人绝对无法在研究中找出意义。」
辰巳的脸上混杂著对于连名字都不晓得的校长的轻蔑,以及对五十岚的同情。
啊啊──麻衣明白辰巳为何有这种反应了。辰巳是以薰香消除灵香,那种做法是香魅堂代代相传的技术,在科学上还没有被解析出为何能够除香。
辰巳一定也跟五十岚一样,曾经吃过不少苦头吧。
「只有一种也好,如果能解析出艾因它们感应到的物质,我想校长应该也能理解这研究的价值吧。」
「所以才会轮到我上场吗?」
「是的。就有如刚才的酮体那般,清楚解析出狗儿们感应到的物质究竟是什么,正是我们当前的目标。」
麻衣渐渐明白五十岚的想法了。
即使能嗅出体味的力量相同,狗跟辰巳感应到的东西,意义根本截然不同。
狗无法说明自己嗅到的东西有怎样的气味,另一方面,辰巳则能清楚具体地形容气味。让辰巳也同样去闻狗产生反应的对象气味,说不定能照亮这个诊察系统的黑盒子内部。
「能请您协助我们吗?」
「……我已经说过会协助了吧。」
对于五十岚再次的委托,辰巳一脸嫌麻烦似地回应。
「非常感谢您。」
五十岚深深低头致谢,和辰巳握手。
「难得有这个机会,香崎先生和仓见同学要不要也先接受一下它们的诊察呢?」
「啊,我想进去看看!毕竟我也想跟小狗互动!」
麻衣开心地举起手,辰巳则是明显地蹙起眉头。
「我非得进去那个感觉野兽气味很重的房间吗?」
「毕竟与它们互动,是参加研究的大前提啊。」
五十岚面露微笑。这种时候仍不慌不忙,实在很成熟呢──麻衣不禁感到佩服。
「……算了,比进入人群要好一点吗?毕竟狗的气味很坦率。」
「唉~没有狗可以诊断出别扭的个性吗?如果有的话,辰巳一定会被吠的。」
「仔细想想就知道不可能有那种狗吧,清风。况且,假如真的有,首先会被吠的八成是你啊。」
「不不,像我这么憨直的人可不多见喔。」
「我可以同意你憨直的『憨』这部分。」
尽管对这场幼稚的吵架感到傻眼……
「真是的,要走啰。」
麻衣仍跟斗嘴的两人,还有五十岚一同进入狗儿们的看诊室。
汪、汪汪!
首先吠叫的是德国狼犬艾因。
「嗯,这孩子还是一样会对我吠啊。我已经知道了啦。」
不知是在看诊或涌现亲近感,艾因摇著尾巴靠近清风。
「至于我……没有任何一只狗对我吠呢。好像有点开心,又有点寂寞。」
无论哪只狗都对麻衣毫无反应。其实麻衣原本有点期待,自己的灵感搞不好也是类似疾病,然后这些小狗们可能会解析出原因。
「应该老实地感到高兴吧?毕竟身体健康是最好不过的。」
辰巳这么说道,也没有狗凑近他身旁。
「嗯,看来似乎也没有狗对我吠──」
──汪!
就在这时,有个低声吠叫打断辰巳的话。
汪、汪汪、汪!
吠叫起来的是一只黑色拳师犬。
辰巳一脸烦躁地挥手赶狗,但拳师犬毫不退缩,不断吠叫著。
拳师犬的毛光泽黯淡,看起来相当年迈,但它的眼光十分犀利,紧紧盯著辰巳不放。
「这只狗是会感应到什么疾病的狗?」
一直被吠叫似乎让辰巳感到厌烦,他一脸不快地开口询问。
「……十分抱歉,请您别动怒,听我说明。」
五十岚伸手掩嘴,露出奇妙的表情。
「毕竟什么都还没有确定……」
「别故弄玄虚,这只狗到底是什么啊?」
「莫利它──是会预言死亡的狗。」
时间是九月初,自从造访早期治疗过程研究室后,很快已经过了一星期。
麻衣一如往常坐在香魅堂的记帐桌前,但每天都心不在焉。
她的脑海里闪过已经回想起好几次的五十岚的说明。
「预言死亡的狗……?」
麻衣复述五十岚的话语,五十岚沉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竟然还训练了那种狗吗?」
麻衣一时之间难以置信。如果直接套用刚才说的训练方式,表示这只叫莫利的拳师犬,一直被迫与濒临死亡的人碰面。
「……莫利的看诊,不,应该说它的预言,并不是透过训练学会的。」
五十岚摸著莫利的毛安抚它,于是一直吠叫的莫利总算闭上张得老大的双眼,将身体靠到地板上。冷静下来的它脸颊松弛,看起来更显老态龙钟。
「莫利被这里领养时,已经拥有预知能力了。」
据说莫利是在进行安宁疗护的医院大楼被发现的狗。
原本是不可能在患有重病、免疫力也明显降低的患者身旁养狗,但安宁疗护病房的患者即将面临死亡,他们需要某些心灵的救赎吧。据说病人们也是共犯,将迷路的黑狗养在床铺底下。
护士们会发现黑狗的存在,是因为黑狗开始会吠叫。
在那之前,黑狗明明十分安静,连低吼声都不曾发出;但自从它
当成住处的床铺主人死亡后,黑狗就变了。它对于原本很亲近的病患也会吠叫。
不过也有奇妙的地方。即使黑狗会对病患们吠叫,却绝对不会对医生、护士和来探病的访客吠叫。
那只狗不到一天就被移出医院,但在被送进卫生所前,一名医师想起早期治疗过程研究室的森井教授,还有森井教授底下一直持续利用狗进行研究的五十岚。
会预言死亡的黑狗,就是在这番波折后,来到五十岚身边。
「听说在病患之中,也有会被吠叫跟不会被吠叫的人。三个月后,我们就明白原因了。」
「──该不会……」
麻衣握住自己的上臂,像是要压抑住毛骨悚然的想像。
「没错,莫利知道那个人会不会在三个月内死亡。」
「……莫利这名字是取自『Memento mori』吗?」
「正是如此。」
「Memento……?」
这听来陌生的话语,让麻衣不禁询问意义。
「这是拉丁文,意思是『记住死亡』。倘若要意译,大概是『人总有一天必定会死亡,要随时注意到这件事』吧。」
「辰巳,你不在乎吗?」
明明被预言了死亡,辰巳却若无其事。
「如果有三个月,最后的晚餐似乎还能吃到当季的松茸啊。」
对于清风的问题,辰巳也是满不在乎地回答。
就在麻衣陷入沉思时,从里面的作业房传来辰巳的声音。
「既然检查时被诊断为毫无异常,那又何必为此感到烦恼?」
他现在正持续反覆试验,试图制作新的薰香,来重现五十岚散发的灵香。
「就算这样,也不晓得是否真的没问题啊。」
因为五十岚也这么建议,辰巳在那之后接受了精密检查。不过看检查结果的报告,并未发现哪里有问题。
尽管这样,仍旧无法放心。毕竟辰巳自己也说过,倘若是狗的诊断,有可能看穿连精密检查都查不出来的初期症状。
「话虽如此,但你在这边烦恼,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吧。」
「是那样没错啦……」
在那之后,辰巳再度造访早期治疗过程研究室。虽然麻衣没有一道同行,但从电话里听五十岚说了莫利还是会对辰巳吠叫。
换言之,会预言死亡的黑狗,并不是心血来潮地乱吠。
「好了,你别发呆,马上就有客人要上门啰。」
咦?麻衣惊讶地看向入口,正好有一名女性掀起门帘走进来。
辰巳那能察觉到客人的嗅觉,还是一样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欢迎光临。」
麻衣打完招呼,客人目不转睛地盯著麻衣看。那女性让人有些在意,麻衣也回看她。
女性穿著白色衬衫与白色裤子。尽管是一身纯白的穿搭,但配上她苗条的体型,有种彷佛会从背景浮现出来一般、让人惊艳的存在感。
从她剪得平整的偏长浏海里可以窥见的三白眼,也具备奇妙的魄力。
(好像恐怖片里会登场的女演员。)
她的轮廓非常明显,只要看过一次就无法移开视线。虽然并非人见人爱、众人都会喜欢的容貌,但与她波长相合的人感觉一定会深陷其中,她的脸上显现出那种独特的世界观。
「你好,我是早期治疗过程研究室的研究生。」
女性以彷佛不带任何感情的说话方式自我介绍。
不,这可以说是自我介绍吗?女性只有表明自己的身分,并非报上姓名。
「啊,你好。我叫仓见麻衣,在这里打工。你有事找辰巳先生吗?他在里面的房间。」
女性呆站在原地不动,将视线移向纸拉门敞开著的作业房。
「好久不见了,学长。」
辰巳原本用石臼在磨碎薰香原料的手停了下来。
「……谁啊?」
两人似乎并非在刚才说的研究室碰过面。
(话说回来……学长是指?)
该不会他们曾经就读同所国中或高中吧?既然女性是研究生,她的年纪应该二十五左右,即使在学期间与辰巳重叠,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学长想不起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呢,毕竟真的一阵子没见面了。」
辰巳抬起头来认真地看向女性,但他似乎还是想不起来,并没有呼唤女性的名字。
「学长,听说莫利对你吠了呢。」
女性还是称呼辰巳为学长。
「那又如何?」
辰巳恼怒起来,看来不打算询问她的名字。
「我的身体非常健康,实在无法相信自己不到三个月就会死掉这种玩笑话啊。而且我也不认为那只叫莫利的狗,嗅觉有我灵敏。」
只有辰巳才能做出这种嗅觉比狗还灵敏的强势发言。
就连麻衣也不禁觉得,那未免太超越人类极限了吧,但听到同一番话的女性,则是异常满足地扬起一边嘴角。
简直就像在说「这样才像你」。
「我今天会前来拜访,就是要说这件事。其实最近有人跟学长一样,被莫利吠了。」
「那是在莫利对辰巳先生吠叫之后的事情吗?」
「不,是距今两个月前的事。」
「咦,真的吗?」
无论是五十岚或身为助手的的场,都没提到这件事。
「五十岚先生不是没有说,而是他不知情。」
麻衣想著明明告诉我们也无妨时,女性这么解释。
「被莫利吠叫的是大四学生青木明梨。她并非研究的实验对象,是我私底下请她帮忙遛狗。」
在忙碌的时候,三白眼女性似乎会将研究室的钥匙借给明梨,请她代为遛狗。因为明梨在来到京都前,老家也一直都有养狗,所以能放心地委托她遛狗。
之所以没说出莫利对明梨吠叫一事,是因为规定禁止将研究室的钥匙和狗托付给外人。据说明梨遛狗也是在还没有人到校园、真的很早的时间,所以五十岚和的场并未察觉。
「而且就算说出来,也无济于事呢。还有我认为告诉五十岚先生他们,反倒会造成反效果。」
「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倘若告诉五十岚先生,他八成会把明梨当成即将死亡的人看待吧。那样在精神上会把明梨逼入绝境,不是吗?」
的确,就如她所说。莫利对辰巳吠叫之后,五十岚的对应非常迅速。他甚至找门路安排辰巳接受精密检查──正因为五十岚行动之迅速,反倒让麻衣担心辰巳是否当真会死掉。
「那个人──明梨小姐她还活著吗?」
「还活著。但她也知道莫利拥有的预言之力。到目前为止,明明没有任何一只狗对她吠过,莫利却突然对她吠叫,所以她受到相当大的打击。现在的她完全深信『自己会死掉』,根本不肯踏出家门一步。即使我建议她像辰巳学长一样接受检查,她也毫无回应。」
虽然麻衣无法喜欢这名女性平淡说话的样子,但她似乎也以自己的方式在担心那个叫明梨的人。正因如此,才会瞒著五十岚造访香魅堂吧。
「如果你不相信莫利的预言,能不能设法也让明梨觉得预言是错的呢?」
「也就是说,你明明在协助五十岚的研究,却怀疑莫利的嗅觉吗?」
辰巳看似深感兴趣地询问称呼自己为学长的女性。
「我并非怀疑莫利的嗅觉,我怀疑的是人类的解释。」
「哦?」
「人类无论到何处,都是会出错的生物。莫利感应到的可能并非死亡预兆,而是接近死亡的人类如此相信罢了。」
「……有趣。」
她的说法似乎确实勾动了辰巳的心。
果然就像女性称呼辰巳为学长一样,他们两人曾在哪里见过吧──麻衣这么觉得。倘若不是这样,很难想像她能这么高明地引起辰巳的兴趣。
「告诉我那个叫明梨的人在哪里。如此一来,说不定能掌握到莫利闻到的气味究竟是怎么回事。」
被莫利吠叫的女性──青木明梨的住处,位于同志馆大学附近,就在堀川旁边。
「呃……就是这里呢。」
在智慧型手机里输入住址的麻衣,引导著辰巳前进。因为是等香魅堂关门后才来,四周已经变暗。
明梨住的公寓是一栋很有京都风格、不算高的三层楼建筑物,外墙是浅粉红色,是让人觉得单身女性似乎会喜欢的时髦风格。
找香魅堂商量这件事的白衣女性,并没有跟麻衣他们前来。听说是「我去的话,明梨会想起莫利对她吠叫时的事情,感到害怕」的样子。
麻衣爬到三楼时,察觉到辰巳的气息没有从后面跟上来,于是转过头看。
「怎么了吗?」
辰巳在楼梯平台停下脚步,皱起眉头。他拿芳香袋贴著鼻子已经是家常便饭的事,但即使用手遮住嘴角,还是能看出辰巳一副痛苦的模样。
「……她说青木明梨的房间是几号房?」
「听说是三○五号房。」
从楼梯看过去朝右
边前进两间房,就是明梨的房间。辰巳移动视线发现那间房后,脸色变得更加苍白。
「我改变主意了,我要回去。」
「你、你在说什么啊?都到这边来了。」
麻衣追赶转身想下楼的辰巳,抓住他的手。
「你没有任何感觉吗?这可不是我能应付的状况啊。」
辰巳甩开麻衣的手,真的打算走人。
竟然能让总是强势的辰巳恐惧成这样,麻衣也不禁感到背脊发凉。
「这该不会……跟灵香有关吧?」
麻衣只能这么想。
明明就连创造出灵香、被美丽囚禁的狂人──井辻佐世子的「人形山鉾」,都不至于让辰巳感到害怕。
那房间里有超越人形山鉾的东西,等候著麻衣他们到来吗?
「你打开那门看看,如此一来,你应该也会明白。」
麻衣紧张地吞了吞口水。无论如何,都不能在这里回头。
麻衣并非那么认真地在关心连长相都不晓得的明梨的生死。
但如果能掌握到莫利对她吠叫的原因,以结果来说,或许能否定莫利对辰巳的预言,或是因此回避辰巳的死亡危机。
正因麻衣这么认为,才不得不鼓起勇气。
「我知道了啦,只要打开门就行了吧。」
「拜托你啰,这次只能靠你了。」
这句话让麻衣有些心花怒放。
(他要是平常就这么坦率,明明就很可爱。)
麻衣下定决心,站到三○五号房前,按下门铃。
『……是谁?』
过了一阵子后,从对讲机传来微弱的声音。
「我是宅配员,有您的包裹。」
麻衣只有一瞬间犹豫是否要撒谎。因为造访香魅堂的三白眼女性,也告诉麻衣如果不这么说,明梨是不会开门的。
听说明梨自从被预言死亡后,就足不出户,粮食和生活必需品都是靠网购。因此只要自称是宅配员,照理说明梨一定会开门。
「来了……」
就如麻衣策划的一般,房门打开了。
从门后露面的是用连帽衣的帽子盖住头的女性。她似乎连整理凌乱头发的力气都没有,眼眸毫无生气。
打开房门的她看见麻衣,歪头感到疑惑。无论怎么看,麻衣看起来都不像宅配的送货员,而且手上也没拿著包裹。
因此胜负就在一瞬间。麻衣在确认没有门链的同时,将脚卡到门缝中。
「啊!」
明梨情急之下想要拉回门把关门,但为时已晚。
「打扰了。」
麻衣抓住门把,将门大大拉开。麻衣做出这一连串动作的同时,不由得心想自己也变了个人呢。
如果是半年前,照理说她不会做出这种粗暴的行为吧。
「搞什么,你不是宅配员吗?」
明梨似乎以为麻衣是强盗,大吃一惊地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用畏惧的眼神瞪著麻衣。
「对不起,那是骗你的。我们是来自早期治疗过程研究室。」
「早、早治研……那只狗的……?回去!」
明梨露出安心的表情,但也只有短短一瞬间,她的敌意仍旧不变。
「请别这么说,我们是想帮你的忙──」
「反正是高原小姐拜托你来的吧!」
「高原小姐?喔喔。」
那似乎就是刚才出现在香魅堂、眼神锐利的女性名字。
「反正我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的!别管我了!」
「话不能那么说……呜!」
麻衣正想反驳,但从室内飘散出来、非常刺鼻的强烈恶臭打断她的话。
「这、这是……」
麻衣看见的是甚至堆积到走廊上的半透明垃圾袋。
一部分垃圾袋还没打结,发出厨余腐烂的臭味,和彷佛紧黏在水管上的霉菌般臭味。
「呜、呜──」
麻衣摀住鼻子,明梨彷佛想说「什么嘛」似地瞪著她看。
「我怕死怕到不敢出门嘛,这也没办法吧!」
记得垃圾场是在一楼。不晓得何时会死掉的恐惧,让她懦弱到甚至无法出门到一楼。
(该、该不会这就是辰巳先生感到害怕的原因?)
并非什么灵香,而是单纯的恶臭。
辰巳早已明白被关上的门后是怎样的惨状吧。
就连麻衣都想摀住鼻子的臭味,辰巳不可能忍受得了。
「你一直很害怕呢。但既然我们来了,就已经没事啰。」
「那个,你从刚才就一直说我们、我们,但你是一个人吧?」
「不,还有一个人在后面……」
麻衣正想指向楼梯那边,但辰巳已经不见人影。
「那男人……溜走了呢……」
麻衣稍微浮现杀意,但就算现在叫辰巳回来,他也派不上任何用场吧。
「总之,先把垃圾丢到外面吧。事情之后再说。」
到玄关附近都是这般惨况的话,人手根本不足。
麻衣决定拿出智慧型手机,呼叫救兵。
「……虽然还有臭味,但情况改善了不少啊。」
辰巳来到打开窗户、已经通风完毕的房间,劈头就这么说道。
「你明明什么也没做,请不要这样摆架子登场好吗?」
明梨的房间是大约三坪的小套房。她的东西似乎原本就不多,只要将垃圾丢到外面,收拾起来相当简单。
尽管如此,时间仍已经来到晚上十点。
「麻衣究竟把我当成什么呢……」
清风「呼」地叹了口气。麻衣呼叫的救兵正是他。麻衣负责用吸尘器和抹布打扫,来回房间与下面垃圾场的工作,可以说几乎都是清风扛下的。
「谢谢你帮忙,清风先生真的是个好人呢。」
「虽然不是发自内心的感谢,但被称赞感觉不错呢。」
「你应该是很好应付的人对吧?」
「如果辰巳这么认为,再稍微高明点地应付我如何啊?我是会因为赞美而成长的类型喔。」
「说得也是,你真的很好用。」
「哎呀,我是那么厉害没错啦。」
「刚才那番话并不是称赞吧?还有,之后可以交给你处理了吧,辰巳先生。」
尽管已经打扫完毕,明梨仍旧缩在房间的角落。虽然她似乎感受到麻衣他们没有恶意,但也并非放松了警戒。
「有句话说『适才适所』对吧,现在开始才是我的工作。」
辰巳自信满满地说道,看向明梨。
「你们竟然闯进别人的房间,任意妄为……给我看著,我马上会让你们沾满病毒……」
明梨咬著大拇指的指甲,不停喃喃自语。所谓的病毒并不是指人类的疾病,而是电脑病毒的意思吧。
在收拾整齐的房间里,最占空间的是直接放在地板上的大台桌上型电脑。根据高原所说,明梨是工学院为数不多的女性,专长是电子工学,自己组装电脑根本是轻而易举,似乎也很善于程式设计。
「青木明梨还什么的,你似乎也被莫利吠了啊。」
「那又怎样?如果你打算同情──」
明梨本想反驳,但她似乎察觉到了。
「『也』……?」
「辰巳先生也在一星期前,被莫利吠了。」
麻衣这么补充后,明梨像是理解了什么似地露出卑微的笑容。
「我懂了。换句话说,你们并不是来帮我的呢。」
麻衣说不出话。虽然也有想帮助明梨的念头,但麻衣仍是以辰巳为优先。换个角度来看,也能说是在利用明梨。
麻衣被说中心事,不由得涌现罪恶感。
「那是当然的。有个陌生人说他会救你一命,你相信吗?」
但辰巳却突然口无遮拦地这么说道,让麻衣十分惊愕。
「慢、慢点慢点,辰巳先生!」
明梨的被害妄想似乎很严重,如果对她用那种说法,别说是请她协助了,搞不好还会被赶出去。麻衣等人原本就是粗暴地闯进明梨的房间,万一明梨报警的话,该怎么办呀?
「但是,如果身旁有个人说他『想活下去』,你会觉得他是在说谎吗?」
听到这番话,明梨一直抱著膝盖的手臂抽动一下。
「虽然我根本不相信自己会死掉,但周围聚集了一些爱操心的人啊。我在消除他们不安的过程中,以结果而言会拯救到你。如何,这应该不是什么坏事吧?」
辰巳自信满满地笑著。
「毕竟对你而言,没有任何损失啊。」
明梨从帽子底下抬起视线,打量似地观察著辰巳,就宛如猫咪从巷子里目不转睛地观察给自己饲料的人类是否能够信任。
遗憾的是,这边递出去的饵料,外观实在过于糟糕──
「……虽然觉得你好像说得很过分,但感觉你的话可以信任。」
不过,明梨首次稍微露出了笑容。
「明梨小姐……」
明梨掀开连帽衣的帽子,露出她的面貌。
「你们好像知道我
的名字,我就不自报姓名了。虽然这身打扮有些不好意思,但还请多多指教。」
「哦……」
清风会发出这般声音,是因为日光灯照射下的明梨容貌,比想像中更加漂亮吧。如果她修剪一下头发,再化个妆并换件衣服,看起来应该会判若两人。
但是,明梨脂粉未施的容貌,让麻衣发现更令人在意的地方。
「鳞片……」
「什么?」
这么质问麻衣的是辰巳,麻衣小声地用只有辰巳才听得见的音量低喃:
「我看见明梨小姐从脖子到脸颊上有淡淡的鳞片。」
「是鱼鳞吗?」
「不,与其说是鱼鳞,更像是蛇的鳞片……」
没错,鳞片颜色变化成斑点,让人联想到蟒蛇。
「自古以来,蛇就是被当成象徵死亡的生物,这说不定跟莫利对她吠叫有什么关系。」
麻衣倒抽了口气。该不会死亡预言也跟灵香有关连吧?
原以为这次辰巳应该不会有身为除香师的任务──
「请问,你们两人从刚才起就在说些什么?」
「咦?没有,没什么,请别放在心上。」
明梨似乎不知道覆盖在自身肌肤上的蛇鳞。毕竟灵感像麻衣一样强的人很罕见,这可说是理所当然的吧。
(她看不见鳞片,说不定是不幸中的大幸……)
毕竟是从脸上长出蛇鳞,倘若是麻衣,说不定会因此患上精神疾病。
「那么我直接问了,对于死亡预言,你心里有数吗?」
「就算你这么问……比方说是怎样的事情?」
「我想想,例如你原本就身体虚弱、有棘手的老毛病、相信歌颂末日论的宗教,或是家族代代都英年早逝之类的,大概是这些事情吧。」
「……我说辰巳啊,你说话时不能再稍微顾虑一下对方的心情吗?」
清风的吐嘈让麻衣也露出苦笑。不过,麻衣觉得辰巳欠缺沟通能力这点,这次反倒起了正面作用,因此决定置之不理。
况且在对话方面要求辰巳临机应变,实在太强人所难。
「如果你不是心里有数,会这么深信死亡预言吗?就算多少会感到不安,照理说也不会走投无路到要闭关在家里。」
「这么说也是呢……明梨小姐,你有想到什么吗?」
「是没有任何刚才所说的情况……倒不如说,在莫利预言之前,我自己也预感到死亡了呢……因此才会深信不疑。」
「预感到死亡?」
「对,那正好是莫利对我吠叫的前一天。我隶属于管弦乐团──」
明梨是负责小号,听说她不光是为了遛狗,也为了个人练习经常前来奏馆。
尤其一到傍晚,就会有各式各样的音乐社团利用奏馆三楼进行练习。在各种乐器声响围绕之下,明梨也为了下次的音乐会反覆练习著演奏曲。
据说就在那时,她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有种全身逐渐瘫软无力的感觉。另一方面,呼吸则是急促起来,根本无法吹小号。以前明明没发生过这种情况。
明梨也无法出声求救。身体的中心逐渐变冷,反倒觉得表面肌肤较为温暖。视野变暗,耳朵也开始听不见周围响彻到扰人的乐器声响。
「气味呢?」
辰巳突然的提问,让明梨感到疑惑。
「气味?」
「你的视觉和听觉变得不对劲了吧,那么嗅觉呢?」
「……我不太记得……啊,对了,记得有种甘甜的气味……」
「甘甜的气味……」
「对,气味甘甜,却又有种彷佛待在森林中的清爽……」
然后明梨就昏了过去。
据说清醒过来时,明梨倒在地板上,不知不觉间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那种感觉简直就像世界与自己被切割开来……不,可能相反吧,好像自己融入世界当中,消失不见了一样……说真的,我想著人死掉时,应该就是那种感觉吧。」
「自己融入世界当中,是吗?」
不知为何,清风对明梨的比喻表现出兴趣。
「清风先生,你怎么了吗?」
「不,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她的形容挺有趣的。」
看到清风莫名地面带微笑,麻衣本想骂他这样太轻率时,辰巳开口了:
「死亡预感吗……虽然不晓得原因,但看来我找到解决方法了。」
「真的吗!」
辰巳用手制止大叫出声、正想东问西问的麻衣,对明梨宣称:
「你就当作被骗,等我一星期吧。我会制作能治疗你疾病的解药。」
「你说解药……请问,你是医生吗?」
「我看起来像吗?」
「……一点也不像。」
明梨摇了摇头。
和服打扮的辰巳,无论怎么看都跟医生相差十万八千里。虽然看起来倒也跟中医有几分神似,但要说他是能治疗致死疾病的名医,未免太过年轻。
「嗯,反正放著不管也是会死,试著在我身上赌一把也无妨吧?」
虽然明梨仍旧投以疑惑的眼神,但她像是认命似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但就一星期喔。因为从莫利对我吠叫那天算起,再过没多久就满三个月了……还有,如果你让我满怀期待却背叛了我,我会传送凶猛的病毒到你的智慧型手机和电脑里。」
「你是说我会失败?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就算我失败,你要如何传送病毒什么的给我?」
「你瞧不起我吗?只要我拿出骇客本领调查一下,方法要多少有──」
「就算我没有智慧型手机和电脑也一样吗?」
辰巳自信满满地说道。没有现代机器就活不下去的明梨,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著辰巳。
从隔天起,辰巳便闭关在作业房里面。
「那么,辰巳先生在做什么呢?」
「做什么?当然是制作解药了。」
「不管怎么看,你都像是在制作薰香啊。所谓的解药是薰香吗?」
辰巳的作业内容跟平常没什么两样。
他磨碎丁香、麝香和肉桂这些平常就用在薰香上的材料,揉捏成型。
那些材料揉圆后的外观,虽然尺寸像红豆一般小,但就宛如用香炉焚烧使用的炼香。
「这虽是薰香,但也可以说并非薰香。」
辰巳说的话好像猜谜。
「是喔……」
「至少这并非焚烧使用的薰香。」
「也就是说……这是涂香吗?」
直接涂抹在肌肤上使用的涂香,麻衣只知道粉末状的,但说不定也有圆球形的涂香。如果材质柔软,似乎能用手压碎之后再涂抹。
不过,对麻衣这样的想法,辰巳只是淡淡一笑。
「你觉得涂药能让那女人信服吗?对方可是认为『自己会死』喔。」
「唔……」
听辰巳这么一说,确实如此。辰巳曾说会带解药给明梨,但从未听说涂药能治疗甚至会致死的疾病。
「那、那要怎么办呢?」
「毕竟都说是解药了,这薰香要用吞的。」
「用吞的薰香?」
麻衣从未听过那种东西。
边吞边享受薰香吗?不过,要用吞的话,应该像咖啡或葡萄酒那样,做成液体感觉还比较适合。
「嗯,解药完成之后,就会拿给那女人。从她吞下之后到结果出来之前,大概要花上一段时间吧……」
在辰巳进行作业的期间,麻衣试著调查了明梨的事情。话虽如此,但麻衣在大学的朋友并不多,无论如何都会变成透过千夏来收集情报。
「那个明梨小姐,在工学院似乎挺有名的喔。」
麻衣在学生餐厅请千夏吃午餐时,千夏发表了她收集到的情报内容。
「听说她好像是个天才骇客。」
「骇客──」
记得之前去明梨房间时,她也说了病毒什么的。
「因为是犯罪行为,不能说得太大声,不过听说她为了试身手,骇进海外的证券公司或公共工程企业的系统,总之就是安全系统似乎很严密的地方,每次都成功呢。因此美国的某社会派骇客集团,还来邀请她加入之类的……总之有各种传闻。」
千夏用吸管喝著残留在玻璃杯底的果汁。
「那、那还真厉害呢。」
虽然就之前见面时的印象来看,麻衣并没有感觉到明梨散发出那么厉害的气场,而且她还一脸彷佛快死掉的表情。
「她已经将近三个月没到大学露面,所以在她隶属的研究室,有人说她该不会终于被哪里的机关给灭口了吧。」
「什么机关……」
一星期后,麻衣将完成的薰香送到被传了那种夸张谣言的本人手上。
明梨试著抓起解药,仔细观察,一脸半信半疑地调查著圆形药丸,但她的心情就宛如溺水的人连根稻草也会紧抓不放吧。辰巳要麻衣转告明梨,把药丸仔细咀嚼后吞下去;明梨遵照指示,用牙齿咬碎药丸后吞进喉咙。
「这什
么啊,苦死人了。」
大约吞下五粒药丸后,明梨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似地吐出舌头。
「请问,气味怎么样呢?有散发出好闻的香味吗?」
「气味?刺鼻到我一点也不觉得好闻耶。」
明梨说道,像是要除去药味似地猛灌水。
麻衣原以为药丸的气味可能具备放松效果,但似乎不是那样。
实际上,药丸散发出泥土味的香料气味,连在一旁的麻衣也能闻到。
没有丝毫温柔、明显的刺鼻气味。
尽管如此,明梨之后仍持续服用薰香药丸,每天早午晚共三次。
一星期过后,与辰巳一同拿追加药丸前来的麻衣,无法掩饰她的惊讶。
「好厉害,蛇鳞消失了……」
从明梨的脖子到脸颊上覆盖住肌肤的鳞片,已经完全消失无踪。
「嗯,自然会变成这样吧。」
辰巳似乎也靠自己的嗅觉感受到明梨的变化,露出一脸满意的表情。
「这表示那个药丸有除香效果吗?」
「当然有。不过这次没有引发棘手的不协调,可能比平常要轻松吧。」
所谓的不协调,是指灵香与不契合的其他薰香混在一起时,会增强灵异现象的状况。倘若变成那样,必须更谨慎地挑选要用来除香的薰香。
话虽如此,但辰巳至今为止,总是以点火焚香的方式进行除香。
这次是麻衣见过的除香当中,非常例外的除香方法。
「虽然不晓得是怎样的机关,但开始服药一阵子后,感觉心情越来越轻松呢……」
明梨的变化不只是蛇鳞消失而已,感觉她在各方面都找回了原本就具备的活力。她的头发光泽明显变亮,眼眸也散发活力充沛的耀眼光辉。
「现在莫利应该不会对你吠了。麻衣,为了保险起见,你带她到早治研吧。」
「咦,辰巳先生不一起去吗?」
「是啊,要是我跟著去,莫利可能会吠叫吧。」
虽说已经恢复了不少,但明梨对死亡的恐惧仍根深蒂固地残留著,她迟迟不肯踏出房门一步。
明梨家到大学的路程,走路应该花不了十五分钟;但她们甚至得搭计程车移动,才勉强能说服明梨出门。
「非常感谢你带明梨前来。」
出来迎接麻衣等人的,是之前到香魅堂商量明梨问题的高原。
五十岚和的场似乎正好外出,研究室里只有她而已。
「辰巳先生说莫利大概不会再对明梨小姐吠叫了……」
「那么,就来试试看吧。」
高原还是一样平淡地说道,然后打开狗儿们的房间门。
明梨发现躺卧在房间里的莫利身影,果然还是有些胆怯的样子。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明梨立刻露出下定决心的样子,大步走进房间,顺势站到莫利面前。
莫利的耳朵摇晃了一下,抬起头来。尽管如此,明梨仍目不转睛地继续注视莫利。
从后面看著的麻衣,也紧张得快喘不过气。要是这样莫利还会吠叫,明梨这次说不定再也无法振作起来。
明梨与莫利四目交接后,经过了一会儿。
大约十秒左右的紧张时间。
然后,莫利终于从明梨身上移开视线。
莫利并没有吠叫。
「成……成功了?」
明梨如此低喃。
「……成功了呢!」
麻衣不禁飞奔到明梨身旁抱住她。
「谢谢你……谢谢你。」
明梨似乎安心了不少,她也泪眼汪汪地回抱麻衣。
「太好了,我也放心了。」
虽然表情平淡且难以看透,但高原确实也松了口气的样子。
就在这时,五十岚从一直敞开的入口露面了。
「哎呀,今天客人真多呢。」
看来他似乎正从外面回来。
「打扰了,五十岚先生。」
麻衣与五十岚三星期没见了。
「麻衣同学,好久不见了呢。平常总是承蒙辰巳先生关照。」
看来辰巳在制作薰香的期间,似乎也没忘记到这里露面。
「这位是?」
五十岚与明梨似乎是首次碰面,他这么询问高原。
「青木明梨同学,是我的朋友,我偶尔会请她帮忙遛狗。」
高原不忘隐瞒自己把研究室钥匙交给明梨一事,飘飘然地回答。
「这样子啊,请慢慢参观喔。」
五十岚和善地对明梨微笑后,进入隔壁的分部。
他和之前一样,爽朗到令人惊讶。
「……那位先生叫做五十岚吗?」
明梨从旁询问。
「对,他是早治研的助理教授喔。」
「真棒的人呢……」
「咦?」
听到这番话的麻衣有些在意,她看向明梨的脸。
明梨隔著透明玻璃窗,以陶醉的眼眸凝视年龄大概跟她相差近十岁的五十岚。
「总觉得他散发出与我相同的气味呢。」
「不会吧……」
直到刚才都闭关在房里的明梨,跟生命力洋溢的五十岚,无论是谁从哪个角度看,都不觉得有任何一处相似。
麻衣想,「恋爱是盲目的」这句话,说得可真好啊。
「哈哈。」
麻衣回到香魅堂告诉辰巳经过,于是辰巳打从心底感到愉快似地笑了。
「这可不好笑吧,原本一直恐惧死亡的人好不容易终于安心下来了,结果就突然坠入情网。」
老实说麻衣非常傻眼。
「总觉得被她耍得团团转的我们好像笨蛋。而且明明一点也不像,明梨小姐却说她的气味跟五十岚一样什么的。」
「不,那个叫明梨的女人,鼻子倒是挺灵敏的啊。」
「……这话是什么意思?」
看来辰巳的笑容似乎是有根据的,只是麻衣不晓得原因。
「那该不会跟这次的除香有关吧?」
「当然有。」
麻衣感到疑惑。她在想该从何问起,最后决定先提她打从一开始就很想问的事情。
「结果,你让明梨小姐服用的药丸究竟是什么呀?」
首先是这点。况且能服用的薰香,究竟是什么呢?
这是麻衣从一星期前就很在意的事情。
「我给明梨的是身体香。」
「身体香……?」
辰巳回了一句听起来很陌生的话语。辰巳彷佛对不够用功的麻衣感到傻眼一般,一脸无奈地皱起眉头。
「你知道杨贵妃吗?」
「我记得杨贵妃是中国古代的王妃对吧?名列世界三大美女之一……另外两人好像是克丽奥佩脱拉(埃及艳后)和小野小町?」
「将小野小町算在三大美女中的,只有日本就是了。」
「是这样子啊。」
这么说来,小野小町跟另外两人相比,全球的知名度明显较低。
不,这种事现在根本无关紧要。
「那么,那位杨贵妃跟那个药丸有关系吗?」
「没错。」
辰巳开口说明:
「巧合的是,你刚才说的世界三大美女,都有留下跟气味相关的传说。」
小野小町是生在平安时代的女性,据说她会在头发和信上喷洒丁香。
克丽奥佩脱拉则是偏爱玫瑰香气,她似乎会在宫殿的床铺上铺满玫瑰,且每天泡香水澡,并在身体上涂满麝香。
「这表示做为构成女性之美的要素,古代薰香的地位应该比现代更加重要。有句话说『如果克丽奥佩脱拉的鼻子再稍微塌一点,世界的历史就改变了』,但我经常觉得应该是『如果凯撒和安东尼的嗅觉再稍微迟钝一点,世界的历史就改变了』才对。」
凯撒和安东尼是迷恋上克丽奥佩脱拉的知名掌权者。两人究竟是觉得她拥有沉鱼落雁的美貌,抑或气味迷人呢?如今已无从得知。
「那么,关键的杨贵妃呢?」
这男人一聊起薰香的事情,真的就没完没了。因为原本问题的回答迟迟没有出现,麻衣差不多也觉得烦躁起来,这么重新问道。
「杨贵妃和其他两人有明显的区别。她并非想让芳香的气味缠绕在自己身体上,而是试图改变身体的气味。」
「改变身体的气味?」
「对。那是中国流传的技术,名为『芳气法』。将丁香、麝香、零陵香和肉桂这些原料搅拌在一起,制作出药丸并持续服用,大约五天后就会慢慢显现效果;只要过个二十天,就会散发出擦身而过的人也会注意到的香气。杨贵妃就是这样获得了被称为『身怀异香』、非比寻常的体味。」
「这……不是迷信之类的吗?就算服用薰香,一般也只有从嘴里散发出气味的效果吧。」
「不,肯定是有效果的。」
辰巳如此断言。
「吃了大蒜后会发出臭味,不只是因为口臭,而是汗水中也含有大蒜成分的关系。」
「咦,是这样吗?」
「是啊,摄取到体内的大蒜成分,
也就是大蒜素被分解成甲基烯丙基硫醚这个臭味源头,被摄取到血液中循环全身,不久后也会从汗腺散发到空气中。虽然大蒜臭只是普通的臭味,但倘若能以散发出芳香气味的成分,实际呈现出同样现象的话?」
「体味会变成芳香的气味……」
辰巳彷佛就是这个意思似地点点头。
「你之前看见的蛇鳞,恐怕是她偶然闻到的灵香所创造出来的吧。」
「你是说她在奏馆吹小号时,闻到的甘甜气味……?」
「没错。然后,莫利大概并非能分辨出之后将迈向死亡的人,它只是对感觉到死亡恐怖的人产生反应而已。」
麻衣忽然想起高原所说的话。
『莫利感应到的可能并非死亡预兆,而是接近死亡的人类如此相信罢了。』
所谓的灵香,是人类强烈的感情孕育出来的东西。
倘若死期接近,对死亡的恐惧也会变强。如此一来,恐怕也更容易散发出灵香吧。假如莫利是对恐惧死亡所孕育出来的灵香产生反应,就能理解它为何只会对在三个月以内过世的人产生反应。
「话虽如此,但就算这么告诉那个偏见强烈的女人,也很难想像她会坦率地相信。所以我才会设法让她的体味本身产生变化,让莫利不再对她吠叫。她越是相信莫利的预言,只要没被吠叫,反过来说越会觉得自己能活下去吧。」
「因此才会用身体香吗?」
不过,麻衣也有无法释怀的地方。
如果只是单纯改变了体味,直到跟莫利见面前,明梨的偏见应该都还没有消除才对。
换言之,这根本无法解释明梨在这一星期为何会变得有精神。
「当然,既然都要改变体味,我就会做得彻底一点。因为身边有人具备最洋溢著生命力的气味啊,我参考了他的气味。」
「那该不会是指……」
麻衣想到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在麻衣眼中甚至能看见佛祖象徵,也就是光背的人物。
「就如你想像,是五十岚藤十郎的气味喔。」
麻衣总算明白了。
「所以明梨小姐遇到五十岚先生,才会说他散发著跟自己同样的气味啊……」
那并非与自己相似或是有共通点之类的比喻,而是气味本身真的很相似的意思。
「但我没想到她会因此迷上五十岚就是了。与其说是一见钟情,更像是一闻钟情吗?」
辰巳似乎觉得自己的薰香引起的现象相当有趣而咯咯笑著。
「不,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吧,辰巳先生。你搞不好是用薰香扭曲了明梨小姐的心情喔?」
「不,没问题吧。反正那个叫五十岚的男人,他的气味原本就蕴含了大量会迷惑异性的要素。而且事到如今,你打算怎么做?你要告诉明梨,她的恋爱感情是因为气味造成的错觉吗?」
「唔……」
那实在太荒谬了。
「况且人心并不是什么主轴明确的东西。人心原本就很暧昧,会受到各种事情左右。只不过是在各种事情中,有一样叫做嗅觉而已。迷恋上气味?那有什么问题吗?」
不行啊。麻衣叹了口气。要讲道理,麻衣是说不赢这个男人的。
(奇怪?那莫利为什么会对辰巳先生吠叫呢?)
麻衣感到不可思议。
麻衣在辰巳的肌肤上当然没有看见蛇鳞。
「请问……辰巳先生你有服用吗?」
「……服用什么?」
「服用什么,当然是身体香啦。」
「我怎么可能服用?我又没有对死亡感到恐惧什么的。」
「咦……嗯,是那样没错啦……」
麻衣感到惊愕。
──自己是在放心个什么劲呢?
莫利对辰巳吠叫的原因,至今还没有查明不是吗?
而且辰巳不可能没有注意到那么单纯的事情。
「除了对死亡的恐惧之外,莫利说不定还感应到什么吧……不过,已经知道就算被那只狗吠,也未必就会死亡。这样不就足够了吗?」
辰巳毫不介意似地说道。
就算被莫利吠,也未必会死亡──辰巳成功创下这样的前例。
「可是……」
但是──麻衣仍不由得对莫利做出的死亡预言,感受到模糊的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