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原来优衣下个月开始就是小学生啦……”
早餐时间,听妻子唠叨了半天女儿的幼儿园毕业典礼之后,我沉浸在深深的感慨中,不由自主地自言自语起来。
“说什么呀,这不废话吗。”
听了我的话,妻子惊呆地望着我,一脸“太后知后觉了”的表情。小女儿的成长当然让我惊讶,但从生下她来已经过去六年时光,岁月的流逝也不禁让我感慨。
“不是啦,我是想接下来会面临很多必要开支呢,看来得努力工作了。”
“你呀,在良香上小学的时候也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妻子一边从烤面包机里取出面包,一边向我指出。
“……有这回事?”
“当然了。”
她笑着点了点头,同时把面包盛到碟子里。
说到我们家的长女良香,她早已嫁为人妇,甚至小孩都怀上了。现在她回娘家这边待产,由孩子他妈在各方面照顾她生活。她和二女儿年龄差距很大,好在姐妹的关系并没有因此变差,反倒长女因为能和妹妹住在一个家里,似乎相当高兴。
“孩子都长大了,老公你却一点也没变呢。”
“呃……”
被妻子踩到痛脚,本来准备咽下的面包有点呛到了。我放下面包,用牛奶把面包灌下去。面包上的黄油涂得有点少,顺便又补上一点。
已经进入三月了,冬天的威力却丝毫不减。厨房里从大清早就开着煤油暖炉,但脚板还是冻得够呛。不过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脸上,从阳光的强度中,我确实感受到了季节变迁的预兆。
走廊上传来啪嗒啪嗒的小小脚步声,看来优衣忙着为早上上学做准备。刚起床的时候一想到要去工作,身心十分沉重;不过听到这道轻快地声音后,一种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的安心感油然而生。这是幸福的脚步声。
吃完早饭,留给我上班的时间也不太充裕了。我效仿女儿快步走过走廊,迎面碰到她从洗脸台方向啪嗒啪嗒跑过来。看见我之后,她扑哧地一笑。她的笑容有点不紧不慢的悠闲感,让我心情也稍微放松了。
“可别在走廊上跑太快喽。要是摔跤了可是很疼的哦。”
“咩——问——题——”
吵~死~啦——她不知为何突然拉长脸颊对我吐着舌头。哎呀,已经到反抗期啦。
爸爸好担心啊,虽然有一半是开玩笑,但真的有点不安。等我们家女儿到了青春期,她会不会我对一脸轻蔑,还张口就骂我臭老头啊?虽然我觉得只有我们家会这样,不过这个问题恐怕每个人都思考过。唉,真可怕真可怕。
现在我所看见的、所感觉到的幸福,不会持续到永远。难以预料的事故,又或者流逝的光阴,都会让这份幸福渐渐磨损,不知不觉间风化消逝。当我走到那么遥远的前方,我还能再寻找到新的幸福吗?对此我一直没有自信。
我一边被冷水冷得嗷嗷叫一边刷完了牙,洗了把脸后回到自己房间。选好要穿到公司的衣服,强忍着寒冷发着抖把它们穿上。穿到一半时妻子回来瞧了一眼房间。可能是打算回收我脱下的睡衣吧。这是常有的事。她把我脱下后乱扔在床上的睡衣和睡裤都捡了起来,我原本以为接着她会立即离开,但好像不是。刚想回头看情况,妻子突然将手指贴到我背上。
除了妻子带有凉意的手,还有别的东西令我突然背脊发凉。
“原来老公你身上有烧伤呀,我最近才发现呢。”
“嗯,哦。对啊。”
妻子触碰着我去年夏天(注1)留下的烧伤,让我流下冷汗。关于那次事件,我对妻子只字未提。保持沉默是最好的选择。
(译注1:此处疑有笔误。)
要问是以什么来衡量“最好”,标准就是我自身的幸福。换而言之,为了我和我家人的、以及参与此事的所有人的幸福,这件事被当成了秘密中的秘密。
“好冷好冷”,我以寒冷为借口,急忙穿上衣服把后背遮好。妻子似乎觉得我的行为很有趣,露出了微笑。不知为什么,把我也惹得笑了出来。
妻子手上除了有我的睡衣,还拎着别的一件小小的衣服,我有点在意:
“我们有这件衣服吗?咦不对,我应该见过这件。”
“是葬礼时穿过的衣服呀。我觉得也可以在幼儿园的毕业典礼上穿。”
“哦,这样啊。”
难怪觉得眼熟。我心里感到苦涩,为了打住这个话题,我匆匆忙忙走向玄关。而且事实上,因为习惯性赖床,再不抓紧时间就来不及了。
我在玄关穿起鞋子,妻子以及小女儿优衣都来送我出门。大女儿良香好像还在睡。都已经是大人了,这孩子还没把赖床的习惯改过来啊?有点惊讶的同时,我也为发现她身上还留着以前住在家里时的习惯而高兴不已。
家人用笑容送我出门后,我走出家门。
这对我来说是至高无上的幸福,但也意味着不可能再进一步了。
那岂不是以后只能沿着抛物线不断坠落吗?我陷入了不安。
有时放松下来时,我总是向自身质问:
自己究竟,有没有获得幸福的权利呢?
对他人的人生,我并没有详尽入微的了解。但我想只要生而为人,不论是谁都背负着罪孽。有的人会选择隐瞒自己的罪孽,为了逃避制裁活得小心翼翼。我也是他们的一员。那么,这样的人类就一定得不到幸福吗?
否。不如说,问题在于他们有可能获得幸福这一点。
即使没有驾照,有的人也会开车。然而问题在于这是不被允许的。我的这份幸福,会不会也有被人宣判是“不被准许”的一天呢?这样的不安每天都折磨着我,让胃袋无比沉重。
我所害怕的并非不幸,而是幸福被剥夺没收。
或许我这样的人理应接受制裁。
但我并不打算自白犯过的罪,接受应得的制裁。这件事除了同伴之外没有人知道,所以我厚着脸皮,若无其事地继续在社会上立足。我的想法非常自私,那就是不想失去现在的生活;不愿因为个人原因而连累我的家人。所以,我绝不会去赎罪。
认清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就有些看开了。
就算我是这样的人,也有获得幸福的权利。
只要将自身的罪孽不留痕迹地藏起来就好。
“……嘛,总之吧。”
这可不是工作时间该思考的问题。我的手停了下来,害得被别人投以白眼。
想点别的吧。
我回忆起女儿跑步的样子,模仿女儿自言自语了一句“爸爸加油”,接着挽起袖子。
一天里最令人放松身心的就是这段时间了——看着电视,我产生了如此感觉。
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我和妻子一起坐着看电视节目,时不时还会躺下来。洗完澡后产生的些许睡意被放大,舒适得像在打盹,让我不时忘记了肉体的沉重。重力能让我们稳定下来,这当然很重要,不过偶尔从中解放出来也不坏。
孩子都已经先睡了。可能因为怀有身孕,大女儿良香最近也有注意早点上床睡觉。等到今年夏天我就会成为爷爷,真是不得了啦。
对我而言,在一旁听妻子聊着孩子们的事,这足以称为幸福了。不过妻子好像对我的反应很不满意,埋怨我根本没认真听,只是一味敷衍。可我觉得自己听得非常认真,甚至认真得接近于洗耳恭听了;然而自己的认真并没有传达给她,我不禁苦笑。
一如往常的宁静夜晚,突然混入了细小的异样声音。
家里的门铃,突然被外面的某人按响了。
我和妻子相互对视。
“都这么晚了,是谁呀?”
“我去看看吧。”
我如此说道,正打算起身,妻子却说“我去看吧”,比我先站了起来。
深夜突然有访客到来,让我心里有点忐忑。不过如果是可疑人物,妻子应该会妥善应对。我坐在沙发上,留心观察着走廊对面的动静。
难不成是警察来了?
我总是动不动因此担惊受怕。这让我有时候甚至痛恨起自己的过去。
“好的,这就来——”
我听见妻子通过对讲机对答的声音,还有她跑向玄关的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听她的语气应该是来上门送货的。白天东西没有送到,于是挪到晚上来送,倒不是有可能。妻子通过通贩(注2)购买了什么东西吗?好像曾听她说过通过网络采购柔顺剂比较便宜之类的。
(译注2:通贩为通信贩卖的简称,指通过电话或网络订购商品的购买方式。)
万一东西太重她搬不动,要不要去帮把手呢?我伸长脖子有点犹豫。
然后。
下一瞬间。
碰咚,传来了人体倒地——不,像是人体模型倒下的声音。
倒下的人没有做任何防护动作,坚硬的关节部位直直地撞击地板,发出沉重的响声。声音是从玄关传来的,我担心起妻子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难道是货物太重没拿稳,或者摔了一跤?我从沙发起身,打算去看看情况。但
这时,从走廊传来声音,止住了我的脚步。
此刻的情景,和今天早上女儿的脚步声将我唤醒时正好相反。
咔啦咔啦的旋转,奇妙的“脚步声”在向我靠近。
那声音如旋律在奏鸣,冰冷地抚摸着我的脖颈。
据说人类头颅的重量和一颗保龄球相当。我没调查过真假,不过把头扔到地面上滚动时,出乎我意料地发出了“咚磅”的巨响。说不定这个说法是真的。嗯,我的感想仅此而已。
被我抛出去的头在地上滚动,血液像黏稠的墨汁一样自断面处流出,在地板上描绘着花纹。在我眼里看来这幅景象就像在白天发生的一样,于是我终于确信。
我之所以获得异常的双眼,就是为了让我不错过任何复仇的瞬间。
打算躲到洞窟里的,或者混进夜色中,指望就此高枕无忧的傻瓜。
有了这双眼,就能省下把他们赶到太阳底下的功夫,简直是为我量身订做。
话说回来,妻子的头就在眼前翻滚,他也不会冲上来把它紧紧抱住。光是一味地露出非常惊愕的神色。
这家伙真是冷漠无情。
“你的脸还是那么丑陋,希望你的小孩别长得像你啊。”
水川幸雄对“还是”这个词有所反应。没错,我并非临时起意的强盗。
“你认得我是谁吗?应该认得吧?肯定认得吧?”
我摘下墨镜,露出本来容貌。水川幸雄的嘴巴和眼睛盯着我。
好像一下子就知道我是谁了。太好了,他确实记得我。
我真的太高兴、高兴极了,脸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我终于见到你了。
怎么可能忘记呢。我一点也没有忘,所有情感都被我紧紧抓住,没有一点遗失。终于,我走到了这一步。
眼睛内部发出了“啪擦”的断裂声。流经脑袋的血管像丝线一根根断裂。这不是由于愤怒,而是因为全身沐浴在至高无上的欢喜中。我的心情越来越晴朗,仿佛万物的春天终于到来。
可以复仇的世界是如此美妙啊,让我浑身都在剧烈颤抖。
“你、你是。难道你、从那场大火中——”
“对不住了,我可还活得好好的。我来找你的目的,估计你也猜到了吧?应该懂了吧?肯定懂了吧?你要是不懂才有问题啊。”
我都把头颅丢出去了,够简单易懂了吧?
踩下踏板,缓缓地拉近距离。水川幸雄一步步退到墙边,就像粘在墙上一样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扭曲了。充满悲痛,和恐惧。这样很好,不然可就太没劲了。
“等、等等。我的妻子可是被你杀了啊……应、应该是我恨你才对吧。”
“什么?哦,我明白了,你再等等吧。你是最后一个,现在还没轮到你呢。”
一下子就精神错乱,开始逃避现实了啊。这可不行。
要学学我,像我一样认真地面对自己和对方。
“你家里有女儿对吧。一个已经嫁人了,现在正怀着小孩;另一个就住在家里。现在在上幼儿园,不过下个月就是小学生了。看,我都认真调查过了。”
我以有点遗憾的口吻,一一列举水川的家庭成员。水川的双眼像水面一样不安的晃动,虽然从上方俯视着我,却露出了畏惧的讨好眼神。对此我一清二楚,于是我继续兜圈子:
“她还是个小孩子,是自己一个人睡呢?还是和爸爸妈妈一起睡呢?不像她,我的父母很早就过世了,所以不清楚这方面情况。究竟哪个是对的?”
水川没有回答。大概是害怕受害者继续增加,他紧闭着嘴,把话都吞了下去。
而我要把他的话拽出来。
“下一个轮到她。最后才是你。”
为什么要首先杀掉你?我根本没理由这么做。
水川刚要张口,却立即跑了起来。他沿着墙壁边缘,妄想迂回着绕过我离开房间。哼,看我坐着轮椅,就自以为能轻松地摆脱我吗?
你的动作太慢了。
我踩下踏板,同时右手急速驱动车轮。
高速运动的轮椅的侧面撞上水川身体,停住了他的脚步。
你以为区区人类的双脚,能胜过车轮的速度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有这对“金属双脚”?它诞生的目的是什么,又为何把我带到这里,你知道吗?没有知觉的左脚一马当先,紧接着轮椅的车轮碾过水川的脚,将它粉碎。
水川的身体因撞击而弯折,但轮椅顶着他的身体,一口气冲到墙上。碰上墙之后轮椅的势头仍然没刹住,结果水川被轮椅和墙壁重重地挤压;力道之大,甚至传来了骨头断裂的触感。我的左半身仍然不痛不痒,不过水川可就难说了。
砸到墙上时的巨响,就象征着他的痛楚。一开始撞到身体时脚折断了,接着又在墙上被挤压,腰部骨骼应该也出了故障。他像条狗一样四肢趴地,然后骨碌一声,像个不倒翁似的在地板上滚动。
水川的意识完全专注在忍耐从腰部和脚部传来剧烈疼痛上,对我毫无防备,于是我再次用车轮碾他的手。车轮前后运动时玩弄手骨的感觉,还有他翻白眼的表情,都很有意思。
“这都是努力复健的成果呢,医生的教诲可不能不听啊。”
为了阻止你们逃跑。
为了手刃我的仇敌。
我灌注了所有心血,奉上了我的生命,跨过无数艰难险阻,终于抵达这里。
“那时游刃有余的模样哪里去了?没法高高在上地俯视我,你就没戏唱了?”
你们所谓的游刃有余也太不值钱了吧。
“快、放、放开我。手、手好疼、放开、求你放开我!”
“好,搞定。然后——”
我脱下鞋塞到水川嘴里,以免他向女儿喊些多余的话。经过激烈撞击,他的腰部和右脚已经断了,应该没力气抵抗了;不过我又扎上第二把刀,限制住他的行动,以防万一。当然我控制好分寸,不会错手杀了他。
“我用自己的身体反复试验过了,刺哪里暂时不会死,这些我都一清二楚。”
就像裁缝在布料上插大头针来固定,我将刀子插在水川身上。接着我调转方向,为女儿的到来做准备。我把刚刚抛出来的妻子头颅捡起来,摆出架势,移动到门的正面,然后小心地把右脚伸直,搭在地面上。今天右脚用力过度,右脚的知觉都快消失了。
“右脚,再加把劲吧!”我拍了两下,向它打气。
刚刚发出了那么大动静,就算女儿睡着了,也很有可能起床来看情况。
“你女儿好奇心旺不旺盛呢?她是呆在原地等我呢?还是主动来送死呢?”
果不其然,有脚步声从走廊方向传来。看来她是从二楼下楼过来。在最理想的情况下,她没有经过玄关就来到我所在的寝室。毕竟要是被她看到母亲的无头尸体,就不可能指望她会毫无防备地走进这间房间了。
水川不管身上插着小刀,挣扎扭动着想吐出嘴里的鞋子,大概是一心想向女儿发出警告。可惜啊,正所谓“儿女不知父母心”,你还是死心吧。
接着有人从房间外小心地推动房门,观察着里面的动静,就在这一瞬间。
我以放在地上的右脚为支轴,爆炸的动能让身体从轮椅中飞起。
就像在玩躲避球一样,我使出全身力气把水川妻子的头颅扔了出去。
我自己的头也摇摇晃晃,结果没能把头颅丢到瞄准的地方。我身体向前屈,随时都会失去平衡,但仍然努力往上瞄。没想到旋转着飞出去的母亲的脑袋四处喷洒着血沫,失去表情的面部正好撞在女儿的脸上,留下了一个吻。
两张脸正面相撞,被击中的女人往后一仰。打滑的脚支撑不住身体,一下子向后摔倒在走廊上。这一点并没有问题。可是摔倒的女人从身高上看根本不像小孩。不对,小女儿其实是藏在女人的身后。女人摔倒了,连带着她也摔在走廊上。
“哦哦?”
怎么有两个人?情况和事先预想的不一样,我无意识地仍然遵照原本计划来行动。脚踩踏板,一口气缩短与两人的距离。首先用车轮从两个人的身上碾过。小女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对比起来,大女儿却没什么反应。
恐怕在砰得一下正中脑门时,大女儿就昏过去了。我瞄准的是她开门的一瞬间,一片黑暗中,估计她连我的脸都没看到。
这情况,正合我意。
因为小女儿只是连带被撞倒,所以被车轮碾过时露出了钻心的痛苦表情。
“原来如此。因为怀孕了有所不便,所以回娘家接受照顾啊。”
本来打算把大女儿放到“第二个人”时一起解决,这下子真是不费吹灰之力。
我回头向还处于痛苦中的水川说:
“这样子,正好你的两只女儿都在,太好了。”
听到“两只”这个量词,水川动了动眉毛。现在是在意这种事的时候吗?
比起这种细节,你更应该体会这一刻我狂喜的心情啊。
“这样一来我可以在你面前杀两个人。还有比这更令人惊喜的吗?”
听了
我的洋洋得意的话,水川摆出了土下座的姿势,向我下跪。
不过他本来就捂着腰,所以姿势并没有什么不同。
看来他终于放弃逃跑的念头了,和当时的我一模一样。
“求你了,停手吧。这事和我女儿一点关系也没有啊。求你了,请放过她们吧。”
尽管对我的行径充满愤怒,水川还是不情愿地低下头,为了家人而向我求饶。
高尚无私的亲情是多么美好啊!一阵和睦与友爱的气息扑面而来。
去死吧!
“当时我求你住手的时候,你有停下来吗?将我的话听进去了吗?”
开口的同时,眼泪浸湿了眼眶。
那一刻的愤怒、屈辱与绝望,无数感情在脑海里膨胀爆炸。
自己也没有做到的事,你怎么有脸用来要求我?
……我本想如此破口大骂,但还是忍住了。
“……好吧。我答应你放过一个人,快选吧。”
我强忍着随时都要爆发的怒火,努力将注意集中在最重要的目标上。这世上存在以杀人为乐的杀人鬼,但那太不知所谓,我并不打算成为那种人。
如今的我有自己的梦想。谁也不能否定的,崭新的梦想。
“我给你选择的权利。包括你在内,有一个人可以活下来。”
水川并没有露出看到救赎之光的表情。真可惜,我已经特地放宽了要求,你为什么不表现得高兴点呢?该不会这家伙还在幻想所有人都能得救吧?
“你选谁?再慢吞吞的,我就把所有人都杀了。”
我举起手,将手指一根根地弯下。当然手指只有五根,留给他的时间很短。
“求你了,你杀、杀了我也没问题,但请你放过两个女儿吧。”
水川恳求着我。但我充耳不闻,继续弯手指。五根手指一下子都数完了。
“好,最终结果是所有人都去死。爸爸太没用了,连一个人都没救下来。本来他有拯救一个人的权利,他却拖拖拉拉把它浪费了。”
我故意用朗读的声调煽动他。做到这一步,他应该就会下定决心,选择我希望他选的那一个。
“……良香……”
“嗯?”
我听见一道绞尽力气发出的,像残渣一样的微弱声音。
但是刚刚水川确实说了一个人名。他做了选择。
我得意地笑了。
“良香?那是你大女儿的名字吧?很好,很好。换句话说小女儿就不需要了对吧?”
他的选择正符合我的预想和期待。
水川的表情和肩膀扭曲了。在自己做出的选择和残酷现实的冲击下,他的心就要崩溃了。
这个痛苦的决定,一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就算小女儿幸存下来,一个孤儿要如何活下去也是个大问题;再加上大女儿怀有身孕,才让他做了这个判断。
但无论如何,他舍弃了自己的小女儿,这就是事实。
这个世界上结果就是一切。正如无论我如何挣扎,也不可能颠覆她的死亡。
即使再讲究过程,也只是因为过程是得出满意结果的必要步骤。
我稍微向后挪动车轮。小女孩估计根本什么都没听见,于是我抓起她,将现实塞到她眼前。
“你已经被你父亲抛弃了。没错,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小女儿终究是个小孩,只会哇哇大哭,没给出任何有趣的反应。她根本不打算理解现状,一心只希望早点结束,能早点摆脱身体的疼痛。放心吧,很快就结束了。
不过这一招对父亲似乎很有效果,他的眼泪簌簌滴下。紧咬着嘴唇,拼命地忍耐着。也许是出于悔恨自责的念头,他圆睁的双眼布满血丝,样子十分可怕。
看了他那副恰似一只即将被踩扁的青蛙的表情,我从心底明白了,啊,这就是我想看的。心灵被整个包裹在安详之中,我的复仇总算是开始了。此刻的心情正可谓无比畅快,不知不觉间,我发现自己已经满脸笑容。
“对你爸爸来说,你根本无足轻重。死了也好,被当作牺牲品也不痛不痒。他担心的始终是第一个出生的孩子,第二个只是随便养着玩而已。你们之间的优先顺序,完全是由出生顺序决定的,啊——啦——啦。啊——啦——啦。”
一边平稳地笑着,一边挥动小刀。
刺中的手感一直传到手掌的骨髓深处。小刀刺入了小女儿的鼻子。
“哎呀,稍微偏上了一点。”
小女儿惨叫着在地上打滚,所以我剜动小刀,将它从鼻子里扯了出来。挖去鼻子后,脸部的凹凸轮廓就少了一块。因为还没发育完全,她的鼻子原本比较低矮,但失去少数的参照物之后,脸部一下子就变得平坦了。从鼻子的伤口处流出的大量血液进入嘴巴,于是她连哭声都发不出来了。
由于呼吸困难,痛楚变得更剧烈了。
我扯着前额的头发,让水川好好看清楚小女儿的脸,他的脸色顿时完全苍白了。
住、住手。住手!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求、求你放、放过。
水川的眼和嘴不停开合,做出就像在把空气吐出来似得古怪动作。
“这可是你自己的决定,怎么能怨我呢。”
我接着把手指插进小女儿的右眼,将眼珠子挖了出来。从她鼻子和嘴巴里,无数怪异的吐泻物冒出来,把地板弄脏了。她已经无法发出言语,但极度剧烈的痛楚,甚至不允许她失去意识。看来人类的生理结构非常便于让别人复仇。
一方面坚固的恰到好处,另外身上还长了很多器官。
“笑吧!”
我挖着小女儿的左眼,同时向水川下令。
“你就给我一边看着女儿平坦的脸一边大笑吧。这样一来我还能饶她一命。”
水川的脸色又变了。这家伙真是让人应接不暇,眼睛都有点累了。
“眼睛已经挖了,鼻子也没了。即使如此,如果你还想让你女儿活命的话,就给我笑。”
就算真的活下来,这孩子的余生也必将无比悲惨。被卷入这种事件当中,下个月不可能上小学了,甚至朝夕相处的家人也惨死于眼前。
没有眼睛也没有鼻子,就这样长大成人,她的人生将被扭曲成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水川有没有想到这些。但是,他抬起了头。
为了救女儿的性命,他努力挤出空虚的笑声。但发出的是哦、哦、哦的古怪声音,与笑声相去甚远。渗出大量眼泪的眼睛挤成怪异的姿态,嘴角处像是痉挛似的,重复着小幅的震颤。他用力想把嘴角吊起来,但是脸颊的动作和嘴角背道而驰。
他抬起头,隆起的喉结微微震动,像是忍耐着寒冷。
“嘻,嘻,嘻……”
“啊,哈,哈,哈,哈。”
我模仿他的语调,发出没有顿挫的大笑声。
他的笑声让我满足不已,但实在太吵了,于是我把刀刺入女儿的喉咙,让他闭上嘴。
人类这种生物,真是脆弱得恰到好处。
女儿的死让水川浑身僵硬,刺耳的笑声也停了下来。房间里陷入一片死寂。
夜晚还是静寂比较好,这样才能用肌肤去感受夜晚的韵味。
“为什、么……”
“我肯定是在骗你啊,蠢货。搞清楚自己的立场吧。”
为什么你会愚蠢地相信我会放过你的家人?
你的脑袋怎么长的啊?里面难道长满花田吗?
“你也是,你的妻子也是,不知道人类在将死之际,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一般情况下,知道自己就要死了,第一想法就是“我不想死”吧;当然人必有一死,准确来说应该是“我‘还’不想死”。不过这不适用于小女儿的情况。还没来得及想到这些,她的大脑就已被疼痛占据了。
“在我快死那一刻,我一心渴望着光明。”
我恐惧于生命即将消失,一心只希望自己得救。那一刻,她的存在完全被我抛诸脑后。
这是无可动摇的背叛,让我日后无数次地陷入苦涩与悔恨之中。
但也正是这份意志,驱使我在崩塌的墙壁背后找到了光明,活了下来。这是命运。既然她死去的不幸命运是由你们决定的——
我就要将自己的命运定为活下去。没有人能颠覆这一决定。
我回到水川的面前。也许是精神已经崩溃的缘故,他的表情定格在了那副想笑却笑不出来的丑态上。再继续下去也已无益。
“再见啦。”
终于到了动手让他断气这一步。我架起小刀,用右脚踢轮椅,向水川身上扑去,顺势送出小刀,撕裂了他的喉咙。
耳朵捕捉到了“呜嘎”一声,像兽类的悲鸣。是血液从水川的嘴和喉咙空洞中喷出时发出的声音。鲜血喷溅到右肩上,黏糊糊的湿润触感令人不快。
不过,我的身体和水川直接接触,让我能以触觉直接地捕捉到他的心跳在不断弱下去。但还不够靠近。手在水川胸口胡乱摸索着,然后紧紧握住。像是吸收了他的心跳,我的心跳越来越雀跃。
水川浑浊的眼睛转
向了大女儿的方向。你已经不管死去的小女儿了吗?对妻子丝毫不关心吗?难道你只关心活着的人吗?
我不禁怒火中烧。像你这种对死人不以为意的人,有什么资格杀人呢?
经过让肉体仿佛融合在一起的漫长时间之后,水川完全没了动静。死了。是被我杀了。花费了一年又半年多的时间,终于。
终于,杀了一个人。
成就感让我不知不觉双眼含泪,差点就心满意足了。
“不,不行不行不行。”
我以染血的手指擦去泪滴,否定这份感情。要感极而泣还嫌太早。
距离我的目标,还有三个人。
我右手按着水川撑起身体,肘部搭在沙发上,将姿势转变为在地板上坐着;接着将轮椅拉到面前,一边闻着倒人胃口的血腥臭味,一边重新在轮椅上坐好。瞥了一眼水川的尸体后,转而回头看向大女儿。
家人就在自己身边被屠杀殆尽,对此她一无所知,依旧昏迷着。
这个女人既是水川家的大女儿,同时也是下一个目标土方家的儿媳,是绝不能放过的目标。但现在还不能下手。在她诞下婴儿之前,必须留她一命。
“我向你父亲答应放过一个人。换句话说,我会放过你腹中胎儿,而你则注定要死。绝不能反过来。”
虽然她听不见,姑且还是把今后的计划通知给她。在处理尸体前,我先把大女儿拖到玄关,撇到她母亲的尸体旁边;我没有折返回室内,而是先离开屋子,好冷却一下滚烫的肌肤,呼吸夜晚的冰凉空气。
我出到水川家的庭院,向室外移动,寒冷的空气渐渐充满了肺部。仿佛穿透身体的一根冰冷的线,让肉体吱呀作响。这温度和触感无疑属于夜晚,但其外观却比白昼更加明亮清晰。相互矛盾的两者,反而让脑袋更加发热。
违和的情景激发了我的不快,维持了我的愤怒,就像一套自动运行的机制。
这套机制将尽职尽责地工作,直到我生命最后一刻。
身处一片静寂、连虫鸣声都消失不见的孤独之中,我仰望夜空。澄澈的蓝天中有星星在闪烁。当星星消失不见时,就预示着早晨降临在了我身上。天空是带给我日夜分隔的概念的宝贵存在。虽然阴天时就没办法了。
与我的呼气颜色相同的云朵,在风的吹拂下渐渐消散。凝望着这幅景象,我无缘无故地有些悲伤。抚摸车轮的金属框,寒冷的金属触感仿佛要粘住我的手指。身上沐浴的鲜血也已冷却,逐渐失去了粘性。
生命在干涸。
我背负着罪。对她见死不救的大罪。这罪孽无法割舍,也无法偿还。它只是变成了前方的道标,永远地指引着我应走的道路。
为了让干涸殆尽的生命,能得到暂时的润泽。
“我回来了。”
完成所有收尾处理回到住处时,星星从天空中消失了,似乎已经天亮。不过无论月光和晨光,都能将我鲜明地照亮。
失去她之后,世界反而充满了光明,真是讽刺。
先不说这个,赤佐老太婆就在工房里,于是我打了个招呼。老人家果然起得早。她吸着烟抬起头,眯起眼睛:
“亏你能用这幅样子回来啊。”
“啊?哦。”
我顺着她的视线检查身体左侧,上面沾满了血。右侧已经擦拭干净了,可完全忘了左边。我的左半身没有知觉,因此如此大量的血喷在身上也浑然不觉。本应起提示作用的不适感也没有出现。
“警察究竟在干什么呢。”
“就是就是。”
我随便地答话,推动轮椅移到墙边。我并没有靠到墙上,但只要呆在墙边,就会感觉冷静下来。很久以前,我曾经和她(注3)聊过这个话题。
(译注3:和后文不同,这里的“她”并不是指代老太婆。翻译水平有限,不知如何表达,见谅)
“……看你一脸疲惫的样子啊。”
“闹过头了。”
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哭累了。我别开脸,不想让老太婆看到被滂沱泪雨洗刷过的双眼。所以,我也不知道对方此时是什么表情。
“满足了吗?”
“怎么会呢。还有三个人呢。”
久违地沉浸在舒适的疲劳感之中,我左右摇头。
一想到还有三人,就不由自主的欣喜,心情如脱缰野马般狂奔。万一这一次就是最后,我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看来你就是那种人……生来就是要去复仇那种。”
“什么鬼东西?”
“你的脸看起来就是那样,坛宅也。”
我哼了一下鼻子。她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怎么会有人一生下来就去憎恨他人呢?
不过,有些生命倒是生来就遭人憎恨。
“常听说复仇只会带来空虚,你感觉呢?”
老太婆一边吞云吐雾一边问我。我转过头盯着她:
“为什么?”
“谁知道,我又不曾复仇过,怎么懂这些东西。”
我倒是复仇了,不过也完全搞不懂。
复仇是如此令人兴奋,怎么可能会觉得空虚……啊,是这个意思。就是说一旦完成复仇,就不能再去复仇了。这也是一种空虚。能推动我前进的目标,除了复仇之外就再无其他了。
我已无法想象不去复仇的自己了。
我的未来,我的命运,已经被决定好了。
想着想着,突然觉得自己的呼吸里弥漫着血腥臭味。
“也许是因为就算杀了对方,失去的东西也不会再回来……所以才这么说。”
老太婆随意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手中的烟还没抽到一半,她就把它掐灭了,大概这是她的习惯。还有好几只半截的香烟像一座座墓碑插在烟灰缸里,烟雾弥漫。
“废话,还用你说。”
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曾向他们讨要失去的东西,也不打算这么做。
所谓复仇,是为了回到原点而前进。
它是要从负数回到零所必须的行为,那是一条对生存无益的远路,但它同时也是一条崭新的道路。如果放弃复仇,就等于置这条路于不顾,选择原地踏步度过一生。我并不是说前进总是正确的,但是。
一成不变的景象,徒劳地原地迈步的双脚。回头看去,映入眼中的总是业已丧失的世界。
缺乏忍耐力的我,实在无法忍受这一切。
“想到有你这种家伙在,我就担心羽澄的将来啊。”
“啊?”
“我已经时日无多啰。要说还有什么挂心的,也就是孙女的将来而已。”
她突然一改平常语气,显出苍老的样子。我以为是在模仿老太婆的语气,不禁喷饭:
“顶着一张能活到一百二十岁的脸,说什么呢。”
我调侃起她那张妖怪般的脸,但老太婆却少见地带着一丝寂寞。
我微微有些吃惊,把话咽了下去。
“我去医院也并不是为了好玩啊。嘛,不过多亏去了医院,我找到了你。”
“……老太婆。”
“就是那方面的事。”
赤佐老太婆露出安稳的笑容。若说是将死之人,她的表情缺乏怨气。
她的生命并非被死亡夺去,而是走在以死亡为目的地的路上。
我不禁想听她说出真心话。但是,等等。
“喂,等等,我和你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医院,而是在复健中心吧?”
“咿、嘻、嘻。”
她笑着把对她不利的疑问点糊弄过去。
她像只猴子一样挠着脑袋,把积起的少量烟灰扫去。
虽然看不出她现在几岁,不过她的笑容像是还有二十年的保质期。
“如果我有万一,这个地方就让给你,请你做羽澄的监护人吧,仅此而已。”
“你开玩笑吧?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了。”
老太婆架上老花镜,伸长脖子做出仔细端详我的样子。
“你像个有分寸的人,至少不会见到人就杀。”
“因为我并不是杀人犯。”
我摇头否定。老太婆一副认为我信口雌黄的表情,但我又摇了一次头。我确实杀了人,但不能用“杀人犯”这个词来简单地概括、浓缩。
就算异常如我,也拥有知性,并以此自矜自持。
我一向选择能高效地进行复仇的方法,只是偶尔会变成需要杀人的结果罢了。
“我……”
怎么可能只因杀了个人,就觉得心满意足、人生无憾了呢。
之后羽澄起床后,就开始吃早饭。羽澄似乎是寄住在奶奶家,我没见过她回到父母居住的老家。因为她坐着轮椅,就环境来讲这间屋子住起来更舒适。除了脚以外,羽澄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有时还能目击她单脚跳着进行短距离移动。
赤佐老太婆现在着手制作的似乎是羽澄的义足。
“…………………………………………”
认识羽澄已经过了一年,我还没和她说过话。只有一次可能是她疏忽大意,让我撞见她在唱歌的场面。听到她符
合年纪的尖锐嗓音。
不过一发现我在,她就立即逃走了。最近这种事情的频率稍微降低,有时还让我觉得她也开始习惯了。当然对我来讲都无关紧要。
只有一件让我惊讶的事,她来吃饭时穿着初中的制服。
说实话,我原以为她还是小学生。
正如我所期望,早餐菜色里有荤菜。我把看着既像鸡肉又像猪肉的肉类放在后头,先把蔬菜解决掉。看着我不加咀嚼将蔬菜咽下肚,老太婆拿我开玩笑:
“哦?看来你小子很喜欢吃蔬菜啊。”
“……喜欢的东西,我总是会放到最后吃。”
一边说着,眼角又渗出泪水。之前已经流了那么多,没想到还没有流干。
这些泪水,应该并非发自喜悦。
我上下动着下巴,咀嚼嘴里的肉。同时眼皮也上下眨动,将剩下的眼泪挤出眼眶。
看着这样的我,老太婆和羽澄是怎么想的呢?
她们没有出言嘲弄,默默地望着我难看的哭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