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得好深。
深得令人喘不过气,却想浮也浮不上来。
在这里,种种的一切冲著我来。
我不愿见到的我不愿听到的我不愿嗅到的我不愿摸到的……
重复不断,一而再再而三。
即使再怎么哭喊,也得不到拯救。
因为,这里没有其他人在。
我,只有孤单一人。
孤单地沉坠其中。
「……、……」
就在这时,我听见声响。
听起来像是……有谁在远方喊叫?
仔细倾听之下,我发现那是在呼唤谁。
呼唤。呼唤……是在呼唤谁呢?
「……!……!」
周遭的黑暗震动著。
呼唤依旧持续著。
每呼唤一次,名为「我」的存在,也随之撼动。
撼动著意识……撼动著身躯。
至此我终于发现,那被呼唤的对象原来就是我自己。
「——人!」
凭著意识在昏暗泥泞里浮沉的我,发现原来自己身在梦里。
只要继续努力,要游出这无底黑暗,应该并不困难。
「主人!」
我倏地直起身子。
「呼……呼、呼……」
不只呼吸急促,吐出的气息也热得令人不舒服。
忍著晕眩感眨了眨眼,火堆的光亮于是映入眼帘。
看样子,我刚刚似乎睡著了。
我记得之前先是加贺那件事……对了,那件事一结束,我们回到洞窟里。
我本来只打算吃饭前小歇一下,看来一个不小心就睡著了。
一边咳嗽,我一边集中精神调匀呼吸,最后深吸了一口气。
我好像做了恶梦……好像。
我不记得内容是什么。
也不愿再回想起。
「虽然看您应该是做了恶梦。不过主人,您没事吧?」
一条毛巾从视野的一隅递了上来。
看来她从刚刚就在了,只是一直在等我沉静下来。
「呃、喔喔……谢了。」
我双手接下毛巾,将它捂到脸上。
看来我不只做恶梦,还冒了不少冷汗。加上睡到一半被叫醒,导致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还有部分理智遗落在恶梦里。
恶梦。
在黑暗里载浮载沉的恶梦。
我一阵战栗。
这是因为寒冷吗?还是其他原因引起的呢。
「看您流了不少汗,这样下去应该很不舒坦,何不先擦擦身子呢?」
看来对方把我的颤抖解释为寒冷,提出了贴心的意见。
「请您也顺便脱下衣服让我洗吧。」
「好。」
我就像个孩子般乖乖点头。
大概是因为刚做完恶梦,身旁有个关心自己的人,令我感到踏实多了。
想著想著,我不禁嘲笑自己,真的就像是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而这自嘲也同样代表——我的心已恢复到先前的从容。
所以……
「嗯?」
恢复平常心的我,脸埋在毛巾里,感到有些不太对劲。
迟来的疑问掠过脑海——我刚刚到底是在跟谁对话?
「主人,您怎么了?」
这声音听来陌生。
彬彬有礼的口气也同样陌生。
莉莉说起话来应该比这更直率些,加藤的话……更是根本不可能喊我主人。
再说莉莉已经为了断粮的事出门打猎了,而没什么体力的加藤只要当天出门过,回洞窟后常常都是自己一个人打著盹。
所以照理说,现在应该没人会陪我说话。
不对。嗯,没错,我当然没忘记——洞窟里还有一个同伴在。
但是,她是不会说话的。
应该是不会才对。
我抬起埋进毛巾里的脸。
「主人,您怎么了?」
萝兹她,竟然在说话。
「萝兹……?」
「是的,我叫做萝兹。这是主人您为我取的名字。」
为了接受现实,我发呆了约十秒。
因为,这种事情要我如何能不惊讶呢?
「萝兹?这真的是你在说话吗?」
「是的。能够实现主人您的心愿与您交谈,我感到很荣幸。」
看来我并没搞错什么。
我原本还瞬间掠过……这是不是什么腹语术之类的念头。
可是这怎么看都不像这类恶作剧,再说以萝兹的个性,不太可能与他人联手开我玩笑。
「想不到你竟然真的能说话了……」
好不容易接受现实的我,依旧感到难以置信。
我记得以前跟她提起过这件事,却没想到她竟然这么轻易就学会开口说话。
这照理说应该很不容易才对啊。
……不对,也许不见得?
仔细一想,莉莉也是在获得人类肉身后,立刻就能与我交谈。
透过与萝兹的联系,我知道她拥有足以开口的智能。加上我的命令她都能办得很好,证明她的确听得懂我所说的话。
也就是说,她之所以没办法说话,并不是因为欠缺智能,单纯就只是缺少发声器官罢了。
只要怪物能善用自己的能力发出声音,也许就能够与我对话。
而萝兹的能力是制造魔法道具,这应该不必再多提了。
而就在前不久,我看到她制作自己的手臂。
知道了这么多,这下我自己也能够推导出答案了。
「你改造了自己的身体?」
「的确如您所言。」
我最近是有看到她在制作不知什么东西。
那时我以为她是在制作备用手脚,不过看样子,她其实是在研制发声器官。
不过虽说是发声器官,那大概跟人类的构造截然不同。萝兹的脸如今依旧呈平滑的蛋型球体,没多出什么能够充当嘴巴的构造。
但仔细一瞧,萝兹的咽喉部比以前稍微粗了些,看来发声器官就是嵌在那里头。
「真想不到你竟然能够说话了!萝兹,你真的太灵巧了!」
「这只是小事一桩。」
大概是为了配合萝兹这个女性名字,她采用的是女性的嗓音。
以女性而言有些低沉的声调,与萝兹给人的印象相辅相成。
「像这样改造身体,相较于莉莉大姊的能力……根本只是儿戏一桩。」
「我不这么觉得啊。」
我说出心底话,但萝兹摇了摇头部。
看来她还挺谦虚的,对自己的评价不怎么高。
然后刚刚那句话不经意透露出,她似乎把莉莉当成姊姊崇拜。
莉莉比她更早成为我的眷族,因此要说是大姊也不算错。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嘛,我想我过阵子就能适应了。
「主人。」
正当我想著没意义的事,萝兹她又开口了。
「怎么?」
「请您换掉衣服盥洗一下吧。我刚刚拜托过莉莉大姊,为您准备好清水了。」
「喔喔,我都忘了。」
萝兹学会说话的事所带来的惊吓,害我把更衣的事忘得一乾二净。
经她一提醒,我脱下吸了汗水的潮湿衣服。
「更换的衣服在这儿。」
「你还是老样子,准备得真周到。」
「不敢当。」
「不过现在有了回应,倒是多出一种新鲜感。」
这装满水的盆子,也是萝兹用木片跟藤蔓自制的。
我真是受了萝兹太多照顾,却总是无以回报。这点最让我感到过意不去。
我先拿水打湿毛巾,擦去身上的污垢,再举起剩下的水,一点一点冲洗头发。
这样盥洗一下的确是清爽多了。可惜在这样的世界里,终究是得不到原先世界洗过澡后的那种通体舒畅感。
我偶尔也会怀念起肥皂或洗发精这类东西,可惜我并不晓得制作方式,没办法请萝兹为我们制作一些。
毕竟要是不知道原料与制法,就算萝兹再厉害,也不可能做得出来。
……应该不可能吧?
但我又觉得,萝兹也许真有办法搞定。魔法万能论,最近逐渐在我心中成形。
下次我不抱期待地跟她拜托一次看看好了。
想著想著,我拿起她刚给我的另一条大毛巾擦乾身体,穿上一旁的运动服。顺带一提,这些毛巾类的东西,是从小木屋的男生以及加贺那儿没收来的。
等我弄完,萝兹也已经为我洗好制服,一一晾到洞口附近的晾衣杆上头。
我坐到火堆旁烤暖有点冷的身子,萝兹随后也单膝跪到我隔壁。
发现她频频注意我这儿,我不禁苦笑了笑。
「看来你好像有话想对我说?」
听我主动询问,萝兹手扣在胸前恭敬以答。
「是的,主人您说得没错。」
「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我觉得主人您看起来似乎有什么烦恼。」
「你
还真是有话直说啊。」
我的苦笑又变得更苦了些,萝兹则是再次垂下头。
「真的十分抱歉。」
「喔,你误会了,我并没有不高兴。」
她那老实的个性,令人不禁会心一笑。
「我还是姑且问一下,为何你会这么想?」
「就我所知,这是主人第一次睡觉睡到做恶梦……而时机点又正好是您跟您的同学发生那种事之后,因此会觉得两者有因果关系,也是很合理的事。」
「这么说的确也是。」
看来我也同样头脑简单,没资格嘲笑加贺。
「主人,允许我问您一个私人问题吗?」
「我从来没打算对你们隐藏任何事啊。」
听萝兹特地徵询我的同意,让我不禁嘴角微扬。
「主人您对同学下手,心里曾感到后悔过吗?」
萝兹的口气听起来正经八百。
「不曾。」
而面对萝兹直截了当的提问,我也回答得同样乾脆。
我并不后悔亲手除掉加贺。
「我还有莉莉跟萝兹你,还答应过加藤要保护她,因此绝不能让加贺那样禁不住诱惑的人加入我们。何况当初可是他先出手的,而我可没有那种打不还手的肚量。」
我并不是什么圣贤,就只是随处可见的十七岁学生。不懂得以德报怨的道理,也不打算干那种不切实际的蠢事。
要是让加贺继续苟延残喘,难保今后不会产生更多水岛美穗与加藤这样的被害者。由这点来看——我除掉他,甚至堪称善事一桩。
虽然这样的主张一旦说出口,就像是厚颜无耻的自我辩护。
但我的行动带有这层考量,却也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既然这样,那么主人您究竟是在苦恼些什么呢?」
看来萝兹一直以为我后悔杀了加贺,一听到我否认,于是传来大惑不解的思绪。
「倒也不到苦恼这么严重就是了。」
其实萝兹实在有些小题大作,不过这也凸显出她有多么为我著想。而这样的强烈关怀,也令我不禁有些难为情。
「那么能让我听听您的烦恼什么吗?当然,前提是这不会惹主人您不开心。」
「怎么会不开心呢。」
既然她这么为我设想,我当然也希望她能知道。
这真诚的想法,让我自然而然对她坦白。
「我不相信人类,无论任何人。这是很反常的事。」
「这,我想应该不至于……」
「不,你不必替我说话,因为我早有自觉自己变得有些扭曲,也认为这样更好。只要我能维持住的一天,就不至于被人欺骗。这也就表示,我不会害你们身陷险境。」
「能有这份心,主人您真是了不起。」
「我可不觉得。关于这点说穿了,其实就只是我变得胆小罢了。」
这一切皆是我名为自觉的自虐罢了。
我并没有坚强到被人欺凌后,还能以信赖与笑容面对他人。
「我今天铲除了加贺,也排除了他跟作弊能力者同在一起的可能性,打听了有关营地的消息。这次说起来虽然是白忙一场,但我们却得到有关未知危险的线索。」
「也就是那些尸块吗?」
我已经把这次得到的线索告诉萝兹她们,而她也一点就通,知道我所指为何。
「加贺他头脑简单,一切行动都在我的预料之内。因此这次我们做的,并不只是依他的行动而采取应变措施。」
「您的意思是?」
「因为我早有十足把握,那小子一定会背叛。」
因此今天的事打从一开始,就是注定要发生的。
没有任何一步是冒险。
但是……不,就因为这样,我更真切地体认到了。
「我已经尽了人事,所以一点都不后悔……可是啊,若问我是否毫无感觉,却也不是这么回事。」
我讨厌人类。
——但要是曾跟我同窗读书的同学活著,我还是会感到庆幸。
我不相信人类。
——但我遗留有人类的性情,遭人恶言相向,一样会感到沮丧。
为了守护自己与同伴,我下手绝不迟疑。
——但这就只是意味著,我凭觉悟斩断了一时的迷惘。
一旦下定决心后,不只下手果断,对一切也麻木不仁——或许,才是最理想的状态。
我勉强办到了前者,尽了最基本的责任。
可是关于后者,我却束手无策。
就算面对的是为了女人而企图杀了我的自私小人……但手刃自己的同班同学,这种事任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要是能,那大概就是人称的『英雄』了。
也或许,那只有不折不扣的『怪物』才办得到。
身为率领莉莉与萝兹的『怪物主人』,本来我应该要像那样子才对。
但我既不是英雄,也不是怪物。
我再怎么努力,都不可能变得那样坚强。
这就是我这次真切体认到的——就算作弊能力苏醒,我依然只是个十七岁的小鬼。
「……我不懂。」
听了我的吐露,萝兹喃喃说道。
「这样啊。」
但我并不失望,只觉得……也难怪她不懂了。
「但主人您并没有做错。」
萝兹的口吻,好似带有某种顽固。
「至少您晓得,在那当下非得那么做不可。」
「是啊,所以我也对自己说,这么做无愧我心。」
「……就算无愧自己,还是摆脱不了吗?」
我默默摇摇头。
除非舍弃一切人性,否则永远不可能无动于衷。
而既然不相信人类,我也许是该舍弃人类的心。
也许该像这样子,把自己变成怪物。
要是能办得到,不知该有多么轻松。
但讽刺的是,我之所以没能办到,正是因为遇见了莉莉这怪物。
我与她邂逅,被她拯救。
由另一面来说,我就是因为被莉莉拯救,才没舍弃自己的人心。
……不知道,萝兹如何看待这样的我。
面对我这不成材的主人,她这眷族不知有什么想法。
也许她对我很不屑、对我感到失望……
虽然她应该不至于拋弃我(或者说,我想都不敢想),不过我最好要有心理准备,她哪天说不定会跟我抱怨个一两句。
……而显然我这样的想法,把她们眷族的奉献精神估得太低了。
「对不起,主人。」
——事情是突然发生的。由于太过突然,一时把我惊得目瞪口呆。
随著一声道歉,萝兹双手撑著地面磕头。
「……为何萝兹你要道歉?」
现在可是检讨我内心懦弱的时刻,是我该跟眷族道歉,由萝兹决定该不该原谅我。
可是现在却是萝兹对我磕头——我简直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不懂主人……不懂您内心的情感细节,因此帮不上您的忙。」
萝兹虽然试著维持声调平静,却还是流露出某种无力感。
「我是为了守护主人而存在,即使此身化为木屑,也在所不辞。」
就算不透过联系,光听这诚恳的字句,就能晓得萝兹她是认真的。
怪物眷族——是听从并为我实现愿望的存在。
她的忠诚心货真价实。
但也因此,这份忠义或许经常为她的心带来无力感。
「我只能保护主人的安危,却无法守护主人的心。虽然这一直都是莉莉大姊的份内事,但此刻我却不得不感到自责。若现在是莉莉姊在这儿,也许就能为主人带来安慰……」
「萝、萝兹,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连忙站起身来,因为萝兹她似乎有严重的误解。
「你说你没能守护我的心,这句话未免错得太离谱了!」
我曾经被莉莉救活,错失了舍弃人心的机会。
的确,要是能舍弃人心的话……也许这次加贺的背叛以及事后处置,我都能无动于衷。
可能也不会做那样的恶梦了。
但,我从不曾后悔过自己这样的姿态。
我想我今后不会再为做出抉择而纠葛了。即使是曾与我相视而笑的同伴,一旦与我为敌,我随时都备好与之一战的觉悟。
我这平凡学生能够有此觉悟,正是因为背后有莉莉与萝兹为我尽忠效命。
没有什么伤,是言语无法抚平的。
她们靠自己的行动,随时随地为我撑腰。
也因此,萝兹目前心怀的,是我非得解开不可的误会。要是不这么做,我无法原谅自己。
「萝兹。」
我的手紧紧握著,垂著头的萝兹撑在地上的那只手。
「主人?」
「过来这儿,萝兹。」
我把她的手拉了过来。
她反射性的抗拒感只持续了一下下,萝兹的身子随后乖乖被我拉了过来。那比我还矮一些的身子,被
我以双手揽在怀里。
我将那简洁的球形头部抱了过来。
在怀里的,坚硬却温润的木质触感。
现在,我比谁都更接近,这名为萝兹的存在。
「主人……?」
她心里的仿徨,透过联系传到我胸中。
那么,此刻我与她相拥的安心感,肯定也鲜明地传到了她那儿。
「萝兹你为我做得够多了。」
「可是我……」
「你并不需要抚慰我,只要陪伴我身旁就够了。」
我相信我的一片真心,肯定分毫不差传到她心里了。
因为不管何时,我总是觉得自己欠她们太多的感谢。
……虽然说是这么说,现况我也只能赖著她们不放,窝囊到每每让我不禁苦笑。
「抱歉,能让我就这样抱一阵子吗?」
再这样下去连我都搞不清楚,自己这么做是为了说服她,还是为了让自己安心。
但想归想,我依旧是不打算放开她。
「还是说,你讨厌被人这样抱著?」
「岂有讨厌的道理……绝对没这回事。」
她木制的手臂惶恐地绕到我背后。
萝兹并没使出太大力气,就只是拘谨地回抱著我。
「……甚至幸福到,令人承担不起。」
「这样啊。」
我抱靠在萝兹身上,闭起眼睛。
隔没多久,意识开始朦胧了起来。
睡意急遽纠缠住我的身心。尽管觉得一安心就想睡觉的反应,简直就像个小孩子一样……但事到如今,我在萝兹面前装成熟也没有意义。
我将意识拋诸脑后。
这次,我应该能睡个好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