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有这种事……」
我不知所措立于原地。
因为眼前发生的事,实在令人无法置信。
我们今晚遇袭的过程,实在是太过错综复杂。
一开始,先是有三头火獠牙现身。
即使屈居劣势,我们依然携手面对。没想到接下来却过上——实力明显高上一级的另一头怪物。
依据体内水岛美穗的知识,那种大蜘蛛身上长著女妖怪的丑恶怪物,在营地被大家称作艾拉克妮。我过去以史莱姆的姿态在森林里游荡时,也见过多次这样的怪物。
但我们今晚遇上的个体,却跟我过去所看过的截然不同。
——她是一只美丽而妖艳的白色蜘蛛。
一想到那样的容貌,以及做出的行为……我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白色艾拉克妮一现身,瞬间就摆平了两头火獠牙。
并且趁著我们愕然无措之际,用丝线把主人逮到自己身旁。
为了迎战火獠牙,我当时跟主人离了段距离,反应因此迟了好几拍。
但萝兹与我不同,即刻做出反应。
但一口气逼近艾拉克妮的她,却因蜘蛛脚的一戳而猛然向后摔去。
艾拉克妮虽然拥有蜘蛛丝这样的特殊攻击,不过对单纯的肉搏战并不拿手。但没想到身手不差的萝兹,竟然被她一击打倒。
正常的艾拉克妮并不是那般强大的怪物。我们这次遇上的毋庸置疑是拥有骇人力量的特殊个体。
若当时继续打下去,我们恐怕早已全军覆没。
之所以没变成那样,就只是因为白色艾拉克妮丝毫不把我看在眼里。
一击踢倒萝兹后,白色蜘蛛似乎达成了目的,随即脱离战场。
……带著主人离开。
当然,见到她们离开,我也随后追上。
一发现身后的我,白蜘蛛布下蜘蛛丝,阻挠我继续追踪。
对艾拉克妮这种专精于『布局埋伏』的敌人展开追击,可说是最愚蠢的行为。而要是能使用魔法牵制,也许还能够多一些机会,但可能误伤主人的风险,却逼得我不得不打消主意。
最后,我被蜘蛛丝缠住,动弹不得了几秒钟。白色大蜘蛛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昏暗森林里。
她带著主人一起消失。
没错,带著主人。
主人、主人、主人。
主人、主人、主人、主人、主人——
「啊啊……」
我们得救回主人才行!
「萝兹!」
我喊著最值得信赖的小妹。
「你没事吧!回答我!快起来和我一起追回主人!」
我相信,萝兹虽然挨了蜘蛛的一脚,但绝不会就此倒地不起。
萝兹为主人效命的忠心,也许超越了我献给主人的爱。
她绝不会眼睁睁看著主人被夺走,就这样黯然死去。
「……抱歉,莉莉大姊,是我太轻匆大意了。」
萝兹果然回应了我,从森林的暗处现身。
见到她安好,我的身躯差点因过度安心而融解。
而直到这时我才赫然惊觉,自己怀了多少的不安。
——也许已经失去可爱小妹的恐惧。
——也许接下来得只身迎战强大怪物的不安。
一摆脱这些我之前故作镇定而拒绝正视的忧虑,我的泪腺差点就要失守。
但,现在可不是落泪的时候。
「竟然让主人被掳走,我实在无颜面对大姊。」
「这我也一样啦。你待著别动,我这就为你治疗。」
我重新绷紧松懈的心,为萝兹施上治愈魔法。
「怎样,还能打吗?」
「可以。只不过……这条手臂看来应该是报销了。」
萝兹持著盾的左臂前半截被开了一个大洞,藕断丝连。我的治愈魔法虽然能修复裂痕或变形之类的创伤,但这实在是超过我的能力范围。
而正面接下艾拉克妮攻击的盾牌如今裂成两片,掉在萝兹挨招的地方。
「竟然被区区的一刺伤成这样,我实在是太窝囊了。」
「不会啦,你不要这么说嘛。」
我甚至佩服她能在被攻击的瞬间,瞬间当机立断采取防御。要是毫无防备挨上那一击,萝兹傀儡之身,此刻恐怕早已支离破碎。
但对她来说,既然主人已经被抢走,这样的称赞恐怕就连安慰都称不上。她的心焦与悔恨透过联系传了过来。
「若当时留在主人身旁的是莉莉大姊,也许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没这回事。就算由我来,应该也不可能拦得下。」
我这句倒也不只是安慰话。
要论实力,现在的我的确是比萝兹高出一些。
我毕竟是拟态史莱姆,能吞噬其他生物并拟态出相应的能力。
我过去捕食过魔法傀儡、火獠牙、托蓝德以及水岛美穗。获得的能力虽然都是弱化的抄袭版,我却能同时使用它们。只要使出浑身解数,我现在应该有很高机会可以打倒萝兹。
但就算如此,我还是赢不了那白色的艾拉克妮,交手一百次就会被杀死一百次——我们的实力落差就是如此巨大。
「高阶怪……」
超越怪物范畴的存在。
在这森林里,能与之匹敌的怪物并不多。
我这不擅战斗的独特怪,以及只是单纯稀有的萝兹——就算携手合作,同样没有战胜的可能。
但胜利与否并不重要。
「哪怕必须死,我也得把主人救回来。」
「当然。我也愿意奉献此身,将主人救出魔掌。」
我们两人的想法相同。
即使粉身碎骨,也非得守护主人不可。
因为,这就是我们眷族的存在意义。
……对,理应是这样。
因此,我不明白。
「那白蜘蛛……跟我们一样是眷族。」
我一开始还以为自己哪里弄错了,但她的确是主人的眷族没错。
我们眷族透过主人相系相连,能感应到彼此的内心。而透过联系,我感应到了那白色艾拉克妮的强烈欲望。
而若要将那欲望转换成语言——
「……她透过联系传来的思考,简直就像是在宣示『这是我的东西』。」
近乎暴虐的蛮横,到了令人战栗的地步。我不禁祈祷,那白色艾拉克妮掳走主人的动机,不至于对主人造成伤害。
「对于她的企图,我的解释也跟大姊一样。」
萝兹点点头,同意我的看法并接著说了。
「我不晓得那欲望是源自什么,但不管怎样,她就只是为了一己的欲望而掳走主人,这点毋庸置疑。」
「的确,这简直是太不可原谅了。」
「但既然她专程像那样掳走主人,我认为主人应该不至于被她杀了。这或许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
「也许是这样没错,但……瞧她当时那粗鲁样,我可不觉得她接下来会有多体贴主人。」
耳内传来喀的一响,我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并说道。
「萝兹你不也看到了吗?她动手掳人那时……我想主人应该受了重伤。」
虽然那伤并不到危及生命的地步,但主人当时受的伤肯定不轻。
透过联系,我感应得到主人的痛苦。一回想起当时,我不禁怒火中烧,拟态的五脏六腑为之翻腾。
「莉莉大姊,您得先冷静下来。」
「这我知道!」
反射性地回了一句,我依旧气得咬牙。
主人现在肯定还在受苦——一想到这件事,令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得立刻冲去找对方算帐。
「总而言之,我们得尽早追回主人——」
我慷慨激昂地对萝兹说道,但就在这时……
「莉莉,萝兹。」
完全被我们遗忘的人出声了。
「要去找真岛学长是可以,但学长真的还活著吗?」
「……!你说什么!」
我不由得往声音的来向瞪了一眼。
「主人当然还活著!你说这是什么傻话!」
而在那儿的,是跟主人一样身为人类的少女。
她叫做加藤真菜,是主人收留的小他一岁的女生。
跟我所拟态的水岛美穗,过去曾是好朋友。
「不好意思,加藤小姐。」
我不罢休地打算继续说下去,萝兹却挺身来到我前方。对向来低调的她来说,这可是希罕的举止,是因为感应到我的心烦意乱才这么做的。因此看在小妹的面子上,我决定暂时先退一步。
当然,我的内心并不平静。脑海里容不下一丁点儿……主人恐怕早已丧命的可能性。
「我们现在得追回主人才行。」
「是的,这我知道。但就如我刚刚说的,你们有学长活著的证据吗?还是说,那只是你们的愿望?」
「你……!」
又重复一次相同问题的加藤,再次点燃我心中的怒火。
相较之下,萝兹却不为所动。
「
我当然能确定主人还活著,因为我们眷族的意识尚存,正是主人还活著的最佳证据。」
「那是什么意思?」
「我在还是单纯怪物时,并没有明确的意志。」
萝兹以淡然的口吻,回答加藤的疑问,不掺一丝焦虑或愤怒。
她跟我不同,早已恢复冷静。
「还是单纯怪物时?」
「是的,跟主人相遇前,我的自我概念十分稀薄。」
萝兹沉稳声调诉说的,是她……不对,是我们眷族怪物都曾体验过的经验谈。
「对我来说,从前那些怪物时的记忆,就像是枯燥乏味的记录片般。我确定自我的存在,得到活著的自觉,就是在那一天,那一刻,那个地方……像是受到命运引领般徘徊在森林里,遇上主人的那个瞬间开始的。」
萝兹的话里,带了某种欢欣。
那个瞬间的记忆,就是如此强烈鲜明。
而我这拥有莉莉之名的怪物,也曾有过一模一样的体验。
——那一天,那瞬间,在那洞窟里,我遇见了主人。
一开始,我险些就要吞了他的手,但很快便发现自己错了。
这不是我的食物。
不只如此,我甚至希望主人吃了我——当然,这秘密我不曾对主人说过。
总之,我遇见了他,听见他的追求,最后获得了自我。
从那一刻起,我所见的世界头一次有了色彩。
获得祈愿,身负期待,名为「我」的存在于是诞生。
由这点来看,我想主人对我来说……或许就等同人类所谓的母亲吧。
我们眷族深爱著主人,并且也都幸运地得到主人同等的爱。
也因此,我们的关系就跟亲子极为相似。
……这,就只是为了方便人类理解,而将我们的关系转换为言语后的结果。实际上,主人对我们来说,就只是主人罢了。
近乎疯狂的热爱对象,我们心中无可动摇的绝对。
我们是为了实现主人愿望而生。因此一旦主人死了,我这微不足道的自我,恐怕会立刻烟消雾散。
既然这并未发生,代表主人目前依然平安无事。
主人正等著我们前往搭救,因此……
「萝兹!别说那些话了,我们赶紧行动吧!」
焦虑的热流在全身上下流窜,彷佛就连心都要被烧得精光。
「可是,姊姊。」
情绪早已重回理智,与我呈强烈对比的萝兹,以极尽冷静的口吻提醒我。
「您打算拿加藤小姐怎么办?」
「……啊。」
我的确是漏了个重要的问题。
并且直到现在才明白,加藤为何会在我们谈到一半时突然插嘴。
或者与其说是插嘴,不如说她只是问了该问的事情。毕竟要是被我俩拋弃,加藤一个人是活不下去的。
「主人已经吩咐过,要我们保护加藤小姐。」
说著,萝兹一扭自己的手肘,故障的手便被卸下掉到地上。
「我们不能凭一己之意,就这样扔下她不管。」
接著,她从火獠牙皮捆著的行李里掏出备用手腕,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可、可是,主人都已经被抓走了,像现在这种情况……」
「就算如此,我们现在也不该躁进。你听我说,莉莉大姊,现在这种时候,我们更该保持冷静。」
「我、我一直都很冷静!」
「不,莉莉大姊已经昏了头了。」
「我……!」
唉,好吧,我的确不冷静。
这个节骨眼,谁还冷静得下来呢。
主人不在我身边——一想到这点,就几乎要令我发疯失控。
而在这方面,萝兹果然比我冷静多了。
并且,加藤此刻也保持著平静。
「我是不介意你们拋下我。」
听加藤突然语出惊人,争执到一半的我们,一同把头转往她那儿。
这是什么意思——我不禁对她的话感到纳闷。
我刚刚一直以为加藤之所以会插话,是眼看我们就要拋下她前往拯救主人,因而心生危机感。
事实上留她一个人在这森林里,就跟判她死刑没什么两样。因此我心想,也难怪她会这么主动了。
没想到她现在却说,不介意我们扔下她。
说真的,我实在不懂这是怎么回事。
「加藤小姐,不介意我请问一下您这句话的意思吗?」
相较于满腹狐疑的我,萝兹开门见山地问了:
「就是字面上那样,没有其他意思。既然真岛学长有性命危险,你们如果想去,留我一人下来也没关系。只不过……」
加藤就只是平静地,一如既往般面无表情地说了。
「要是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们也能带我去。我想我一定可以帮上忙的。」
这句话真是出人意表。
她并不是因为怕死而想陪我们一同行动,而是为了当接下来行动的帮手,跟我们一起救主人出来。
我于是难掩诧异地问了:
「就算你来了,又能帮上什么忙呢?」
「至少,这下你们就不算是违背主人命令拋下我。再说,我可以在你拯救主人时负责挡下攻击……不对,就算挡不下来,好歹也能当诱饵分散敌人注意力。」
「……」
的确,要是能带加藤去,我们就不算是抗命。以主人循规蹈矩的个性,就算自己得冒生命危险,也不会对加藤见死不救。
再者,要是加藤死了,届时主人受的打击,恐怕不是加贺那时能够比拟的。
但这么做的缺点在于——我们等同带了一个拖油瓶。
不过既然加藤说愿意当诱饵,整体来看似乎也不算是太差的点子。只不过……
「……不行,这我不能答应。」
我说出口的,是明确的拒绝。
「不行吗?那么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这还用问吗?你不值得相信,就这么简单。」
先前列出的优缺点,是建立在加藤不会背叛我们的前提之上。
她并不像我们是眷族,而是人类,而人类曾经伤害过主人。我看过主人遍体鳞伤,倒地不起的模样。
人类不同于眷族,是懂得背叛的生物——至少,背叛的可能性永远不会为零。
这事攸关主人生死,该在万全准备下进行。若带著加藤这不确定因素前往,根本是匪夷所思的主意。
更别说我当初根本不赞成主人带她踏上旅途,就只是因为当时主人强烈要求,才不得不让步。
「这种紧要关头,我不能带著一个无法信赖的『人类』,否则到时可不晓得会出什么事。」
这就是我的最终结论。
「这样吗?真可惜。」
但听了我的答覆,加藤淡然接受,看起来并不怎么沮丧。那平静的态度已不仅令人起疑,而是到了吊诡的地步了。
「你看起来不怎么失望呢。」
「是的。因为我早料到,莉莉你一定会这么讲。」
「……什么意思?」
我眉头一皱并接著问了。
「你说你早料到了?为什么?」
「因为,莉莉你这阵子一直都提防著我,不是吗?」
加藤抚著自己肩头的发辫并答道。
「莉莉你会全天候黏著真岛学长,其实是为了保护他吧?」
「……」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件事除了萝兹,我甚至不曾跟主人提过,而她竟然看得出我的用意。但我惊讶的还不只这点,更没想到原来她也能像这样侃侃而谈。
乍看像个行尸走肉的她,脑袋跟口才比我想像中还要流畅。
「不过,有一半应该是顺便捡便宜的心态就是了。」
「要你管。」
——外加直觉也很敏锐。
而接下来的质问,连我自己都晓得话中带了刺。
「你是哪时发现的?发现我一直提防著你。」
「这个嘛……一开始就发现了。或者说被人那样盯著瞧,不管谁都会发现的。而既然你如此提防我,也难怪会不肯答应带我去了。」
加藤每一句都说对了。
至此,我不得不修正自己对她的认识。
加藤真菜这人虽然表情平淡而看似缺乏情感,却不代表她不懂得察雷观色,她甚至还拥有异常敏锐的感性。
但,亦不乏大意之处。
「我真的很惊讶,你能看透我的心思。」
我知道自己的口气强硬。
「但你提起这件事又有什么意义?你愈是敏锐,岂不就愈挑起我的警戒吗?」
既然她不是泛泛之辈,背叛时的危险也更加巨大。一旦擅自行动,后果将不堪设想,这下我更不能带她一起去。
「我驳回这提议。萝兹,我们走吧。」
我不改当初决定,转过身对萝兹说了。
「可、可是,大姊……」
萝兹似乎仍在犹豫,不知该如何是好。
相较于我
,萝兹对主人的情感更偏重于效忠方面。要忠诚的她违抗主人的命令,想必令她十分挣扎。
我开始思考,该如何说服她。
然而我话还没出口,加藤随后又紧追不舍地接著问了。
「你真的不打算带我一起去?」
「不打算。」
我头也不回,草率回应了句。
「真的吗?」
「是。」
「不管我怎么拜托都不愿意?」
「因为你实在太危险了。」
「原来如此。」
身后传来刻意的叹气声。
「这藉口是挺合理的。」
「……」
我眉头自然而然皱了起来。我不知道加藤是不是蓄意的,但她现在这番话,有点像是在挑动我早已不耐烦的情绪。
「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只是想问,这真的称得上是理智的判断吗?」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些不容忽视的指控,让我不得不面向加藤。
两人于是四目相交——
「!?」
——我仿造的皮肤,起了阵鸡皮疙瘩。
一时之间,我还不晓得自己身上出了什么事。
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对面盯著加藤。
而眼前的加藤,同样没起任何变化。
缺乏抑扬顿挫的口吻,阴郁的表情。
一切的一切,就跟过去的那个加藤真菜没有两样。
跟她面对面的我,照理说没有任何惊慌的必要……
……不对。
我错了。
现在的加藤产生了一个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差异。
……眼神。
她的眼神变了。
那双眸就像是坚定了某种决心,正绽放逼人的熠熠之光。
而那,就是令我不寒而栗的原因。
……事后一回想,我当时真是太过轻忽。
怒上心头的我,早就失去冷静判断力。
甚至,错估了眼前的少女。
除了愚蠢,没有其他字眼可形容。
面对这紧急事态,名为加藤真菜的少女精神终于苏醒,我却直到此时此刻才霍然惊觉。
「我在想,莉莉你其实,只不过是看我不顺眼吧?」
「……啊、咦?」
这句话甚至可以解读为对我的侮辱,但我却不知为何,找不到回应她的话。
加藤用沉钝的眼眸一边观察著我,一边慢条斯理地偏过头。
「其实我看得出来。莉莉……你讨厌我,对吧?」
这句话就像刀子,刺进我内心最柔弱的部分。
「你……你在……胡、胡说些、什么……」
「不必再瞒著我了。」
避重就轻的言词,对她一点也不管用。
「我记得,莉莉你叫做拟态史莱姆对吧?能力是拟态成他人的模样,并且用那能力模仿水岛学姊。你的口气、动作,都跟水岛学姊没有两样。我虽然不认识莉莉你,但是却跟学姊很要好,对她的大小事都一清二楚,所以我能从一举一动里看出,你其实是讨厌我的。」
少唬人了。
……但我想归想,却说不出口。因为加藤的口吻,听起来太过满怀自信。
而我自己的心,更是早已默认她这番说法。
我怎么会直到现在才察觉呢。
我错了,加藤她是我绝对不该惹的对手。
她不但拥有少女细腻的感性,也对我拟态的对象水岛美穗瞭若指掌。更别说平常无事可做的她,有太多太多的时间,能观察剖析像我这样的个体。
(插图)
我们实在是太不对盘了。熟知水岛美穗一切内涵的这名少女,对模仿水岛美穗的我而言,不啻是一大天敌。
「我、我只是……」
原先沸腾的怒意,瞬间冷却至冰点以下。
面对这我随手就能除掉的娇弱少女,某种明确的畏怖,却在我心中开始发酵。
而且……她刚要我『不必再瞒』。
也就是说,我心中的恐惧,同样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莉莉你,其实很羡慕我吧?」
「没、没这回事……我、我一点都,没羡慕过……」
「这句是骗人的。你会讨厌我,就是因为羡慕我,才……」
「够、够了,我不想听!」
我不行了。她试图对我透露的,是几乎要令我拟态肉体崩溃的残酷现实。
我情急间举起手,正打算遮住耳朵。
但加藤随后的言语利刃,却抢先一步刺进我耳里。
「至于要问为何羡慕,我想恐怕是因为……我跟你最心爱的主人一样,都属于人类?」
这一句,成了致命一击。
「你是怪物,而真岛学长是人类。就因为人怪殊途,所以你对我简直是又羡慕又嫉妒。我有说错吗?」
……没有错。
我的理性试图用理论来武装自己,感情的那部分却早已承认了她的说法。
加藤说得一点都没错,我羡慕她是个人类,羡慕得不得了。
我是个怪物。
虽然目前变成这样的外表,原形却是个丑陋的怪物。
我只是拟态为人。
而所谓拟态指的就是,我是个永远也真不了的冒牌货。
就算再怎么深爱主人,也永远不可能化为人类。
在我心里,忧虑总是如影随形。
也许人类还是该与人类相配——我怀著一种再合理不过的忧虑。
至少,这才是普世人们所认同的自然法则。
目前,主人恨透了人类。因此像我这样的仿冒品,成了最接近主人的一员。
为免引起误会,我得事先声明,我并无意霸占离主人最近的位置。
虽然待在那位置令我无比幸福,但我并不介意让出那位置。
毕竟,我们眷族虽然属于主人,主人却不属于我们任何一名眷族。
我不会奢侈地要求能常伴他左右,只要能留在主人周遭,对我来说也就够了。
但是。
但是……
要是有朝一日,主人跟人类谈和……
要是他那条深邃的心伤愈合了……
到了那一天,像我这样丑陋的怪物,他会不会根本就不屑一顾呢?
这并非毫无根据的杞人忧天。
因为,我心知肚明。
我是主人的第一号眷族。打从一名『为人和气又认真的学生』变成『我们的主人』的那瞬间起,我就一直与主人同在。
因此,我知道的。
这世上只有我知道。
知道主人的真心。
从身到心都遍体鳞伤的主人,怀著谁也不相信的绝望,以及近在眼前的死亡……在我面前许下愿望。
——谁来……救救我……
这句话充带有明显而巨大的矛盾。一个绝望到『再也信不了任何人』的人类,临死前却希望『谁能来救救他』。
这真奇怪。
理由说不过去。
显然是两相矛盾。
但仔细一想,其实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使得价值观跟著改变,这是常有的事情。
我想,主人应该就像那样。
然而过去建立的价值观,一点不留地彻底翻盘,这种事真有可能办得到吗?
就算真的翻盘了,真的能够船过水无痕吗?
少年度过的十七年岁月,真的如此微不足道吗?
这样的想法,难道不会太过瞧不起少年到目前为止的人生吗?
我想表达的,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心被划上一刀的主人,就是信不过人类。
——但同时,主人心中的某个角落,依旧希望能再相信人类。
这就是名为真岛孝弘的十七岁少年,怀抱的致命矛盾。
巨大的矛盾扭曲心灵,上头撕出的裂缝,随时可能让整体崩坏。而我们眷族,就只是暂时填补了那缝隙。我知道自己如此的定位,因此总是心怀不安。
会不会哪一天,主人将不再需要我。
这是潜藏我心中的……比什么都要来得巨大的恐惧。
因此,我就是无法否认加藤的说法。
我太羡慕人类了。这殷切的心情,如今却蒙蔽了理性……而要是这又成了拒绝加藤与我们同行的藉口,这样的行径未免太过丑陋。
而要是,我的心真的如此丑陋。
也许像我这样的眷族,根本不配陪伴在主人身边……
「加藤小姐,能请您适可而止吗?」
正当我眼看就要崩溃并失去人类原形时——
「我本来不打算插手,默默等莉莉大姊冷静下来,但您这样是不是太过火了些?」
绷在我跟加藤之间的紧张空气,被女性带点激动的嗓音给划破。
我抬起不知几时垂下的脸,看著那挺身来到面前的木制背影。
「萝兹……」
我最值得信赖的小妹,挡在我与加藤之间。
萝兹接上
代替毁损左臂的备用手。喀地一响就像是野兽的威吓般,震荡在森林里。
「请别再转移话题了,加藤小姐。」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请别再这样避重就轻了。莉莉大姊讨厌您也许是事实,但那跟带不带您去,不是应该是两回事吗?」
平时稳重的萝兹,这次话里难得带了愠怒。
「您故意把两件事混为一谈,硬是拿这点逼大姊就范。身为眷族、身为姊妹,我没办法对这样的事置之不理。」
「……」
加藤凝视著萝兹,沉默了好一会儿。
过了几秒,这才吁了一口气。
「好吧,看来这对萝兹并不管用。」
言毕,加藤尴尬地垂下眉梢。
明明只是一个小变化,这名少女直至先前咄咄逼人的气势,也跟著消失无踪。
「虽然不晓得你们愿不愿意原谅,不过我就姑且先道个歉吧。对不起。」
在眼前的,是带点阴郁,一如往常的加藤。
「您既然对莉莉大姊瞭解到这种地步,那么应该也明白……大姊并不是因私人恩怨而排挤你,不是吗?」
「是的,萝兹你说得没错。」
加藤很乾脆地点了个头。
「莉莉只是疑心比较深,而这样的慎重,就只是为了保护真岛学长。这次带不带我过去,其实无关莉莉的嫉妒心。我不否认,自己是故意把两件事扯在一块儿。」
她甚至大方承认,自己是透过话术来诱导我的思考。
而被两人撇下的我,就只能置身事外般,默默看著眼前的事态变迁。
「……所以,莉莉大姊,就是这么一回事了。」
萝兹回过身,转而面向我。
「萝、萝兹,我……」
「大姊您放心,你并没有自认的那般任性,这点我能够保证。」
萝兹用比平常更轻松的口吻说道。
听了她的慰藉,我这才追上两人的对话,重新回到状况里。
然而,我还是无法就这样全盘接受萝兹的说法。
「可、可是,萝兹……」
萝兹的温柔言语,不足以安抚我心中的恐惧。
「我的确是羡慕加藤……」
加藤的话,戳破了我过去不愿面对的那一面。
「也搞不好,是在嫉妒她……」
我再也无法装作没这回事。
「要是知道我的内心这么污浊……主人一定会讨厌我的。」
过去,主人曾对人类的卑鄙绝望。
当时看到他身陷绝望的泥淖里,我发誓要疗慰他的心伤。
因此,我必须比谁都要来得纯洁。
我之所以对自己的嫉妒视若无睹直到今天,就是因为不愿承认,自己拥有这样的情感。
要是发现我这么丑陋的一面,主人也许会讨厌我。
这正是我害怕著、比什么都要难以忍受的事。一想到主人可能讨厌我,让我害怕得不能自己。我瑟缩身子,不安地颤抖,眼看就要流下泪来——
「没这回事。」
——她理所当然的否定,让我不禁惊讶地睁大了眼。
「咦?」
大姊你在胡说些什么——萝兹平坦的脸对著我,就像是在这么对我说。
「呃,萝兹……?」
「主人才不会就因为这样而讨厌大姊。」
说著,萝兹轻轻为我拭去浮上眼角的泪水。
「我只是个傀儡,不懂人类细腻的心。关于莉莉大姊的感慨,我恐怕也并没有完全理解。但是就因为这样,莉莉大姊您惶惶不安的模样在我看来,就像是个人类一样。」
「像个、人类……?」
对被封闭在幼稚思维里的我来说,萝兹的话听起来宛若天启。
「我想,主人就喜欢这样的姊姊。我虽然只是个木制傀儡,但好歹也能看得出来。」
「的确。」
想不到前不久才刚驳倒我的加藤,竟然在这时表达赞同。
「与其说是污浊,不如说是身为人类的性情吧。女生要是一点都不担心男朋友对自己的感情,也没有一点嫉妒,可是会害男生丧失自信的。有时争风吃醋一下,反而更能表现出女生的可爱,对吧?」
「……你现在才对我说这些?」
我忿忿地瞧著,前不久才毫不留情地掀出我一切不愿面对心事的她。
看著看著,她视线别到一旁。如今的她和以往不同,看起来就像是个身在日常生活里的平凡少女。
「呃,那个……其实我根本想不到莉莉你会沮丧成这样。本来我只希望你能重新思考一下自己的判断就好。结果怎么说,我完全没料到,你竟然连这种最基本的部分都……」
解释到一半,加藤断了话。
无比温和的表情,浮现在总是以郁闷示人的那张脸上头。
那表情或许也可以形容成——小女孩找到心爱宝贝的表情。
正当我被加藤身上急转直下的变化吸引的时候,她则是以多了几分轻快的口吻接著说道。
「你还是一样搞不懂男生呢,虽然目前问题似乎还不只这样。」
「要你管。」
……咦?
我反射性地回了一声,心底却纳闷不已。
由于事发突然,我没能听清她那不经意的发言。但我总觉得,她刚似乎说了些什么奇怪的话?
而且不知为何,总觉得……我觉得就在刚才,涌起某种异样的怀念感。
我不懂那是怎么回事,而加藤此刻早已回到平常的面无表情,让我想问也问不出口。
我盯著她瞧,她也同样盯著我瞧。
两人四目相接了好几秒,就像是流连在——这须臾间的奇迹里。
「……好,既然大姊振作了,我们回归正题。」
把发愣的我带回现实的,是萝兹那依旧冷静沉著的声音。
「所以莉莉大姊,关于加藤小姐,我们该拿她怎么办才好?」
我乍然惊觉。
对了,我都忘了现在可是紧要关头。
但也多亏刚才的事,这下我终于重回冷静,因此绝对不算是无意义的时光。
但眼前状况,依旧是刻不容缓。
首先,我们得重整态势。
而既然是被我打乱的,我当然得扛下责任。
「抱歉,萝兹,是我一时感情用事。」
我先跟小妹低头,诉说心中的感谢。
「刚刚我的确不够冷静,被心中的情感冲昏了头。」
「莉莉大姊。」
「真的很抱歉,给你添了麻烦。」
主人被掳走后,我遭到担心主人而衍生的焦躁感摆布,也因此给萝兹添了许多麻烦。
「没关系的。」
萝兹并没放在心上,接受了我的道歉。
「反正,我想主人恐怕本来就没指望——您在这种时候还能维持冷静。」
「嗯,没错。不过从今天起,我会更加注意的。」
主人一旦出了什么事,我实在没办法不焦急。
而刚才的事,彻底证明了这一点。
我,无法像萝兹那样冷静。
但即使心急如焚,我应该还是能维持最起码的理性。
我还是能够朝这方向努力看看。
我必须面对自己的不成熟。
并且不只坐拥这份自觉,今后更必须有所精进、成长。
「至于加藤的事,就全权交由萝兹你来判断,可以吗?」
「好的。」
而萝兹大概早料到我会这么说,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
受了主人的力量而成为眷族的我们,姊妹的辈分就只有数日之差,能在某种程度上感应出对方想说的话。而像这种时候瞭解对方的想法,更是只须三言两语。
「这样真的好吗?」
面对加藤的插话,我耸了耸肩。
「无所谓。或者说……」
「此时此刻,我们不得不这么做。」
我正犹豫著措辞,萝兹便替我接了下去。
「你就在刚才击败了对你而雷最大的阻碍,也就是一直怀疑你的莉莉大姊,让她对自己的判断力失去信心。因此现在,只能由我代替她做决定。」
我已经正视并接纳了自己对加藤的那份嫉妒心,而这都是拜萝兹与加藤所赐……虽然后者有些自导自演,让我不太想承认她帮了我。
但话虽如此,我『也许会因嫉妒心作祟影响判断』的可能性,并没有因此消失。
比方说,要是我决定『不带加藤去』,那么绝对摆脱不了大家心中『这是带有私人恩怨的决定』的质疑。我才刚被自己的情绪牵著鼻子走,给萝兹添了麻烦,不可能要求大家相信自己。
因此,我决定把事情交给萝兹来判断。
……但也许这一切都是加藤的算计。一想到这点,被指出个性多疑的我,埋进心底的疑虑种子,眼看就要发芽破土。
「我希望你别误会了。」
而加藤恐怕也不是看透了我这样的内心,就只是刚好挑这时,带著苦笑并说道。
「我并不是因为萝兹比较好讲话才这么做的。」
也对。
我不可能答应的事若换成萝兹,反而有了商量的余地。
这乍听之下似乎是萝兹比较好讲话,但事实却不然;她并不是好讲话,而是拥有公正不阿的立场。
她跟我不一样,不会被情感冲昏头。就因为这份公正值得信赖,因此我才决定把现在的决策权交棒予她。
「那么,麻烦你了。」
「瞭解。」
将重责大任托付给值得信赖的小妹后,我退了一步。
「那么,加藤小姐。」
萝兹直接切入正题。
「只要跟我商量,也许就有机会一同前往……您这判断并没有错。因为老实说,我一开始也是打算带您去的。但……」
萝兹停顿了顿。若她是人类,我想这时应该会叹声气什么的。
「但您不觉得这样的做法是错的吗?因为就算逼退了莉莉大姊,要是因此和我作对,岂不等于前功尽弃?」
尽管目前看似平静,但加藤先前对著我咄咄逼人的那一幕,似乎令她感到愤怒。
身为木制傀儡,萝兹的本质倾向理性,对人类的情感并不熟悉。
比方说,她虽然知道主人对自己同学下手时感到挣扎,却不明白为何主人要挣扎苦恼到那种地步。
话虽如此,她却也不是毫无情感。
她不曾像我见过主人当时遭到人类毒手后的惨状,却对伤害过主人,名为人类的存在印象甚差,甚至还会因见到我被人类欺侮而感到愤怒。
要是当时再闹大些,加藤现在搞不好根本连和萝兹商量的机会都不会有。
因此,萝兹现在谴责的,是加藤的那份不择手段。
某方面来说,萝兹此刻生气是为了加藤好。
真诚是萝兹的优点,让她能一视同仁地面对人类与眷族。而她现在的愤怒方式,是敌视人类的我所没有的。萝兹看待加藤真菜的角度,和我似乎并不相同。
「以您的聪明才智,应该有其他更和谐的手段可选择,不是吗?」
「——例如透过萝兹你,来设法说服莉莉?」
萝兹点了个头。
「没错。也许大姊一时失去理智,连我的话都听不进去……不对,她肯定听不进我的话,讨论到一半直接忍无可忍地冲去拯救主人。」
我才不会失控成那样。
……我很想这样反驳。
但刚刚的我完全失去了理性,要是再继续谈个五分钟,现在恐怕早就一个人出发寻找主人了。
「就是说啊,毕竟她现在也一副随时就要冲出去的样子。」
而加藤似乎也是所见略同。原来我的想法有那么一目瞭然吗——我不禁有些沮丧。
「我不可能让莉莉大姊一个人去挑战白色艾拉克妮,因此肯定会随后追上。可是就算事情演变至此,我还是可以带著你一起去,因为一来我不像大姊那样怀疑你,二来也不愿违背主人的命令。」
「的确。」
加藤点头同意萝兹的话,并说了:
「这可能性的确很高。我要是想跟著你们前往,的确是该采取更和平的手段。」
萝兹刚说的,看来加藤全都赞同。
「可是,这样是救不回学长的。」
不但赞同,更否定了这样的选项。
看来打从一开始,她就想过萝兹所说的这一切,而故意选择不一样的道路。
「若我只是要跟著去,当然能采取像萝兹你说的那种温和手段,再说我也并不喜欢这样子伤害莉莉。」
说完,她摇了摇头。
「可是光这样是不够的。要是不能救出学长,一切都没有意义,不是吗?」
「您这么说是没错。」
从萝兹的声音里,我感受到一丝困惑。
救不出主人就没有意义……是的,加藤说得一点都没错,但这跟她几分钟前的侵略性行动扯得上什么关系呢?萝兹并不懂,而我也跟她一样。
看著纳闷的我们,加藤手贴到胸前并说了:
「你们也知道,我对战斗无能为力,救不了真岛学长。」
加藤真菜只是个凡人,也不可能刚好奇迹般地在此刻拥有作弊能力。如此无力的她,成不了拯救主人的助力。
「可是要说无能为力,萝兹你们现在不也一样吗?」
她接受了自己的脆弱,指出了另一项真实。
「掳走真岛学长的那只白色艾拉克妮,不就是你们之前说的高阶怪吗?一旦交手必死无疑,连逃不逃得掉都得看运气,不可能打得赢的真正怪物——你们当时是这么形容的吧?这样毫无规划地正面交锋,真能救得出学长吗?」
「这……」
「有破釜沉舟的决心是很好,可是若注定失败,不就等于是白死了吗?」
加藤的一番话,我们简直无从反驳。
就算我们俩有决心,没实力的话依然只是一场空。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有太多事,光凭意志是解决不了的。
「萝兹你们是救不回真岛学长的,那岂不就跟无能为力的我没有两样吗?」
要是我刚刚失心疯似地前往挑战那白色艾拉克妮,大家恐怕只能束手无策地惨遭踩躏,更不可能救出主人——也就是如她所言,白白送死。
加藤点破我们当前的无力,接著又继续说了。
「可是,我有一点跟萝兹你们不同。萝兹你们有战斗的本领,虽说不敌对手,但却能够战斗,而只要能战斗,假使方法对了,也许有机会救出真岛学长……前提是,别卤莽地投身送死。」
这句话,同样令我们无地自容。
事实上,面对这力量强大的白蜘蛛,我们刚刚的确是打算跟她正面交锋。
如今静下心一想,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照理说,我们应该拟好拯救计画,或者就算知道不可行,也该试著努力提升那渺茫的成功机率。
之所以没这么做……不用说,全都是我的失责。
我当时并不冷静,怒上心头,几乎处于混乱状态。
看到我那副模样,加藤不知该如何是好。
应该先劝我冷静下来吗?不,这成功机会太过渺茫。萝兹早已对我一劝再劝,加藤就算再补上几句,也得不到太大效果。再说我当时只差几分钟就要失控奔出,她连劝阻我的时间都没有。
说起来,我们当时也许就像是『为了救跌进河里的孩子而陷入恐慌的母亲』那样。
而我们这群旱鸭子竟然企图跳进湍急的河流,不但劝不听,甚至无法沟通,随时都有投身入河的可能。
而她就算跟著我们跳河,也只是多出一具尸体。那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身后狠狠把我敲昏了。
也许不只是加藤,萝兹也发现我的精神岌岌可危,可是她脑中并没有『敲昏我』这个选项。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她对人类的情感太过陌生,不懂我为何会变成这样,自然也不会晓得该如何处置。
而只是个凡人的加藤,却没有足以敲昏我们的臂力。
她只能挑衅我,逼我听她说话,以话语攻击弱点将我击倒。
想到这儿,我终于能够理解与谅解她的做法……虽然身为被敲昏的人,我心中的疙瘩依旧挥之不去就是了。
「我若只是跟著你们去,状况不会有任何改变;要是不先让你们冷静下来,我们绝对救不出学长。为了这条底线,哪怕最后惹毛了你们甚至被拋弃,我一样不打算让步。」
若由摒除情感的公正观点来判断,加藤的做法或许称不上完美,但也称得上最佳方案——我确实恢复了理性。要解决这件事的方法也许很多,但要她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做出最佳抉择,毕竟是强人所难。甚至若加藤是事先料到可能的结果,并且当机立断选择『敲昏我』,那么她的明智,我想是令人激赏。
多亏有她,我们的理性重新回到能够计画与思考的地步。
的确,救主人并不重要,能救回主人才是最重要的。要是救不回主人,我们舍命等于毫无意义,至于盲目舍身什么的,就更不用说了。
关于这点,加藤说得一点都没……咦?
可是,这不会哪里不太对劲吗?
「呃,加藤,对我们眷族来说,要是救不出主人,的确是毫无意义……」
不知不觉间,我忘了自己已经把事情交给萝兹全权处理,介入了两人的对话。
「但加藤你明明是人类,为什么要这么替主人担心呢?」
加藤从刚刚到现在所计画的,都是以『救出主人』为前提。
我当然同意她的方针,但这是因为我是眷族。
可是加藤她是人类,为何却是以『眷族的立场』做盘算呢?
我原本想过,一切搞不好只是她在信口开河。但她为了阻止我失控,甚至不惜自毁萝兹对她的印象,因此显然不是胡诌的。也就是说,加藤确实跟我们一样,希望能救出主人。
甚至,到了奋不顾身的地步。
如今一回想,我又想起其他能佐证这论点的现象……例如她能在这非常时期
,从行尸走肉的状态重新振作,也许同样是为了救出主人。
她很担心被艾拉克妮掳走的主人,跟我们一样想去救他。但看到我们这些主力竟然打算卤莽进攻,心想到时肯定成功不了。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如果就是这样的动机激励她萎靡的精神,那么也难怪她会在这节骨眼清醒了。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新的疑问又产生了。
若她跟我们的行动逻辑相同,代表身为人类的她——对主人的情感强烈到甚至不输给我们眷族。
可是,这种事真有可能吗?若这是真的,又是为什么?
我自认,我会有此疑问,是很正常的事。
不只是我,要是主人此时在场,肯定也会跟我一样纳闷。
但,我们认为理所当然的关系,对加藤而书却并不是如此。
「你问为什么?」
加藤的口气带了冷酷。
一字一句像是掺了满满的毒恨。
「我难道不能担心学长的安危吗?」
那,是名为愤怒的毒药。
「呜……」
错综复杂的情感,令我不禁畏缩。
在这之前,加藤不曾展现过这样的负面情感。
就连之前以言语攻击我时,她也没有一点暴怒。
如今一回想,我直至刚才都看不到她的敌意,她只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行动……或者换个说法,为了救出主人而行动。
但是,刚刚那瞬间却不一样。
「只有眷族才有担心的资格吗?」
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但刚刚迎面扑来的,是她极盛的愤怒。
那口吻以愤怒来说风平浪静,听不出一点激动。
但也因为平静,反而凸显出那颤抖嗓音里的悲伤与苦楚。
我想,我刚刚肯定说了非常不应该的话,冒犯了她的心灵深处,激怒了向来理性的她。
「我……我……」
她的嘴重复张阖了几次,紧咬双唇。
最后,悄悄垂下了眼。
「……对不起,我失控了。」
才用了一会儿,她就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加藤这句话里,已不带先前的愠怒。
「……是我不好,不该说那么不应该的话。」
我也同样低头道歉。
由加藤的样子来看,她似乎是真的在替主人担心。
我不知道是什么理由让她怀有这样的情感,但也没勇气再问一次。我并不是为了报复先前的事而惹火她,也没有坏到故意去窥探别人的隐私。
「我们能回归正题了吗?」
就跟之前一样,这次又是萝兹为我们化解僵局。
她总是这么沉著冷静。除了有关主人的事,她很少自乱阵脚。
而加藤也重整了心绪,向萝兹轻轻点个头。
「总之,我们已经知道,加藤小姐您这么做是为了让我们冷静。尽管手段有些粗鲁,但我们已经瞭解这行为的合理性。」
「谢谢你。」
「该道谢的是我们才对。幸亏有你,我们才不至于有勇无谋地平白赴死。只不过……」
「是的,我们现在只不过是回到起跑点上。」
听加藤说出自己的心底话,萝兹凝重地点了个头。
「一点也没错。我们虽然清醒了,但若想不出实际的拯救手段,依然只是白忙一场。只不过,我实在是想不出有效的计画,至于莉莉大姊——」
见到萝兹回过头来,我对她摇了摇头。
「——我应该也想不出来。」
萝兹再次转头面向加藤。
「加藤小姐您刚说想陪我们一起去解救主人是吧?那么要是我们带您去,您有什么化解情势的办法吗?」
「不,没有。我好歹知道,事情没有单纯到凭我就能化解。」
加藤否定了萝兹的疑问。
「凭我一个人,能做的太过有限,甚至要说无能为力也行。我知道自己只是个连最好朋友都守护不了的人,很清楚现在这场面,根本不是我能应付的。」
加藤阴郁的眼色对著萝兹。
「请让我再确认一次。要是凭实力正面交锋,我们有机会打倒那蜘蛛吗?」
「……恐怕不可能。我们打一百次就会输一百次,打一千次就会被杀一千次,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实力落差。」
萝兹近乎残酷地冷静评估胜算。
「即使莉莉跟萝兹你们其中一人……不对,即使你们两人抱著必死的决心,也没机会打败她?」
「没机会。光是能伤到她,就已经是虽败犹荣了。」
「……莉莉想一个人去挑战她,还真有勇气啊。」
「我、我只是一时气昏头罢了。」
加藤一脸傻眼地望著我,但随即切换回原本的表情。
「那么,要是我们只救真岛学长呢?」
「我想,这同样不会成功。」
即使稍微降低难关的门槛,萝兹的回应依然是否定。
「因为我们实力差距实在太悬殊了。」
「也就是说,完全束手无策?」
「是的。我们得赌上性命,以救出主人为重点,并且碰上奇迹发生……那么也许能暂时逃脱。但她迟早会再追上我们,并且一个也不留地杀光。」
这样就没意义了——我的看法也跟萝兹大同小异。
「这样吗?谢谢你,萝兹。这下我瞭解了……看来状况就跟事前预料的一样糟透了。」
没错,我们目前处境艰难,甚至光是这样问答下去,都令人徒增绝望。
现阶段,我们没有任何打赢白色艾拉克妮并救回主人的方法。
毫无规划直接进攻,毫无疑问是愚蠢行为。但这样继续烦恼就能想到妙计吗?我想也不见得。
「不过至少,我确定了一件事。」
正当大家面对这处境坐困愁城,加藤就在这时开口了。
「就算莉莉跟萝兹你们俩前往,也不可能从那蜘蛛手里救出真岛学长。」
「是的,没错。」
「那么像这种时候,你们不是应该死马当活马医,顺便带我一起去吗?我虽然一无是处,但也许能帮上什么忙也说不定。」
「反正状况不会再更糟,那么带加藤小姐您一起去,也是有好无坏……您是这个意思?」
「没错,再说我不只能挡下攻击跟诱敌,还能做其他的事。」
加藤手捣在胸前。
「我能跟萝兹你们一起计画如何拯救真岛学长。两人想不到的事,三人也许就想得到,不然好歹也能拟出,比白白送死更有意义的计画。」
加藤虽然说得谦虚,但身为前不久才被她驳倒的人,我知道要是她能充当智囊,肯定是个强而有力的帮手。
当然,前提是她真的值得信赖。
我并不像萝兹那般信赖她,目前的想法也跟先前一样,希望尽可能排除所有不确定因素。
加藤虽然阻止我们贸然行动,但关于她想拯救主人的那句话,我却是心存怀疑。疑窦依然没完没了地在心中发酵著——我的疑心病就是这么重。
但,那些多余的思考,一点意义也没有。
她值不值得信赖,如今已无关紧要。
目前能确定的,就是再这样蹉跎下去,我们休想救回主人。
并且,凭我们两名眷族,拟不出足以逆转困境的计画。
就如加藤说的,我们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
既然踏进死胡同,就只好赌那不曾考虑过的机会。
我们只能靠加藤了。
我们面临的问题已经从该不该信任她,转为该不该接受她的协助。
接下来,就等萝兹的一句话了……
「莉莉,还有萝兹,其实你们早就心里有数,不是吗?」
加藤乘胜追击似地补上一句。
「就因为早知道自己无计可施,所以萝兹才会将宝贵的时间拿来评估我的为人。既然这样,现在可不是继续犹豫的时候,不是吗?」
说著,加藤嘴角浮现一抹微笑。
「请让我加入拯救真岛学长的行列吧,我一定能帮上忙的。」
加藤伸出原先扣在胸前的手,手掌朝向萝兹那平坦的脸庞。
我对自己亲爱的小妹此刻的想法瞭若指掌。这跟联系什么的无关,因为我现在的心境,就跟她一模一样。
「大姊。」
「我知道。」
我们不得不承认,身为怪物的我们,惨败给眼前这毫无战斗力的人类少女。
但对我们来说,能够输在此时此刻,却是何其幸运的事。
(插图)
◆◆◆
在那之后,我们又开了十多分钟的作战会议,才动身前往追踪艾拉克妮。
主人被掳走到现在,已经过了约二十分钟。我们之前把时间浪费在思考毫无胜算的行动上头,却能这么快拟定作战计画,全都是加藤的功劳。
我们眷族跟主人有所谓精神的联系,而这联系并不会因为隔了段距离就断绝。因此关于追踪的事,我们并没碰上太大难题。
我们全速在
森林里前进。加藤只是个凡人,跟不上我们怪物的速度,因此由萝兹抱著一起移动。
这样的移动方式,其实是很危险的。
火獠牙带来的侦敌能力并非万无一失。森林里到处都是障碍物,我们的速度虽然就跟慢跑差不多,但还是难提防周遭的风吹草动。再加上萝兹现在抱了个人,一切都对我们极为不利。
在平常,这是非避免不可的状况。但现在,我们可顾不得那么多。
我们只能祈祷一路都别遇上怪物。或者说,要是连这点基本运气都没有,更别想挑战接下来的对象——那白色的暴虐蜘蛛。
到头来,我们并没想出什么保证能打倒她的战术。像我们这些外行人就算集结了三人份的智慧,能想到的终究是太过有限。
但,我们还是决定挑战。
胜算——并不为零。
我们的策略虽然就像是博奕,但的确是有可能成功的。
计画的筹画者加藤刚说了:
「你们有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能够活下来的决心吗?」
若这是为了主人,我的答案也无须再问。
为了维系住那细丝般的胜算,我们在昏沉的夜森林里,马不停蹄地前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