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向坂先生,欢迎回来。」
一走入店里,身穿典雅淡红色和服的女性便走近迎接他们。惣真一副熟稔的样子,微微低了低下巴代替打招呼。
女性——妈妈桑阿巴的嘴角浅浅漾出跟和服相同格调的微笑。
「您的同伴真是可爱啊,是向坂先生重要的人吗?」
「……我重视外貌。」
「你那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哎呀哎呀,瞧你们感情这么好。请把外套交给我吧。」
穗乃香工作的酒店「R」,地点上比起银座更接近筑地,位于寂静失去活力的办公大楼的七楼。外头看不到任何招牌自然是为了谢绝初访的客人或只是随意看看的生人。虽然并没有公开^但这栋大楼本身就属于「R」——正确而言是阿巴所有,可以因应需求打开其他楼层的门,换句话说,这隐密之处正适合密谈,是唯有熟客才知道的地方。
「您的客人已在里面等候,秋穗正在招待他。」
「谢谢。地方借我一下。」
惣真说完便一个客套笑容也不给地径自往酒店里头走去,阳菜子慌慌张张地在他后头追上。如此坦然的态度可以看出惣真是酒店的常客。总觉得有点不是滋味。
「真惊讶,原来你也会向人道谢。」
「我会对值得义的人表现出敬意。」
「在村子里的时候,你明明从来都没有对年纪和地位都在你之上的我表示过敬意。」
「那是因为你蠢到无可救药,连年纪和地位都帮不了你。」
「……我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得了不把话说得难听就会死的病?」
「我只是懒得在工作以外的场合说谎。」
若是场合允许,阳菜子真想给他一记飞踢,但在那之前,惣真已停下脚步站在屏风前面。他抬了抬下巴,命令阳菜子先进去,阳菜子故意扁起嘴往前走。
可以听见冰块晃动时的当啷声。
在屏风的另-侧,正伸手接过秋穗——穗乃香所调的兑水酒的人,仔细一看竟有张熟悉的脸孔。
「唷,来得真慢啊。」
阳菜子没想到自己居然得在一天之中看到上司得意的脸孔三次。
一惊之下回头,只见惣真的镜片之下正酝酿著静静的怒火,紧盯著她。
——早知道就别跟来了。
然而她的后路已经截断,无处可逃。你好。阳菜子低声说,百般不愿地坐到森川旁边。
「……这是怎么回事?」
「之前三井专务带我到这家店时,我就起疑了。以一名坐台小姐来说,这个名叫秋穗的女人太过毫无破绽了。」
「能得到您的称赞,真是万分荣幸。」
如此回话的穗乃香目光很冷淡。惣真在新月型的沙发角落坐下来,穗乃香才终于侧目瞥了一眼阳菜子。她虽故意鼓起脸颊给她看,但眼睛果然跟惣真一样,不带笑意。
「说到这位森川先生,他突然独自前来,要我找望月过来。都跟他说过好几次我不认识,他还是坚持得很啊。」
「不过,望月这可不是来了?跟我最想见的人一起。」
森川得意地笑,视线移往惣真。
「向坂惣真……终于见到你了。」
「我这人不喜男色。抱歉了,请另寻他人。」
「你以为我会照做吗?从我知道这个名字之后,就一直满心期待今天的来临。想好好谢谢你,曾经那样任意摆布我。」
森川一口气喝下看起来浓度颇高的兑水酒。
「没想到居然是这样一个毛头小子。」
「三井的提案对你来说应该也不坏。」
「这跟那是两回事。我最讨厌的就是顺应了别人的企图——遭到摆布。」
要是知道幕后有你这个人在,我就不会行动了。森川忿忿表示,嘴唇稍微抽搐著。
阳菜子用视线询问穗乃香为什么连惣真都叫来。她应该知道这两个人一碰头,将会出现浓浓的火药味。
穗乃香撩起长发,有气无力地深深一叹。
「因为这个人啊,说想谈关于柳的事。」
音调没有改变,呼吸稍微降低。听到穗乃香改以忍者语言的方式说话,森川扬起单边眉毛。
「我说小阳,你这次究竟做了什么?」
「唔……对不起。」
「 好险,你平安地来到店里。我还担心你会在路上被小惣给埋了。」
「我是很想这么做。」
同样潜声说话的惣真模样疲惫地松开领带,接过穗乃香所调的兑水酒,浓度比森川喝的稍微淡一点。
「小阳,你要喝什么?」
「……乌龙茶。」
「乌龙茶兑烧酒吧,等我一下。」
穗乃香起身离席,森川毫不顾忌地端详她的背影之后,又用一种哀怜的眼神扫过阳菜子全身。
「即使是同一个村里的女忍者,也会有这么大的不同啊。」
「她在村里也是特别的,请不要把我们混为一谈。」
「也是,人类即使想靠努力来改变天资,也是会遇到瓶颈的。」
「森川前辈,我真的要告你性騒扰哦。」
「……那么你来这里的目的是?」
你在激动什么?带著警告意味的视线让阳菜子的身子往后一缩。
穗乃香拿著烧酒瓶回来,森川毫不客气地对她伸出空杯,然后唯我独尊地往后一仰,沉入沙发。
「要不要跟我联手?」
「……什么?」
「如果只是牵涉到中国,我才不会多提,但柳家也置身其中的话,情况就不一样了。那些家伙不可能正正当当地谈生意。要是公司受损,我也会受到波及。」
「……那个……森川前辈,你又是怎么知道柳家的事?」
「这有什么,还不是因为你那三脚猫的跟踪。」
「可是我并没有提到对方是谁。」
阳菜子跟踪的对象是谁、阳菜子为了什么而行动,如果只是这点程度的猜测,森川应能立刻找出眉目。然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刘明与柳家—起来,怎么想都太快了,倒不如认为他从一开始就跟柳家有所勾结,这样才显得自然。
可是森川以充满怜悯的眼神蔑视阳菜子。
「我如果是柳家的爪牙,会这么堂而皇之地找上门吗?」
「就是为了让我们大意,才刻意这么做——这不无可能。」
「什么嘛,就这么不相信我吗?」
「我信任身为上司的你,不过除此之外就……」
森川似乎觉得抬眼回瞪的阳菜子很有趣,他摸了摸下巴。撇开视线就输了,阳菜子把眼睛瞪得更凌厉,可是对森川似乎起不了作用。
「你真的很有趣呢。」
森川伸手就要碰到阳菜子的脸颊时,带刺的声音把两人扯开。
「够了。不管你怎么紧盯著他不放,也无法看穿这男人的真正用意。」
见到惣真牵制意味的瞪视,森川从鼻子愉悦地哼了哼声。
「跟这男人联手,对我们而言多少有帮助,不过也只是多少。」
「理解得真快,不愧是被称颂为霞关第一的忍者。」
「不合本性的客套话就免了,我又不是信了你。首先就如这家伙说的,说说你为何知道那个姓柳的。」
「不用这么全神戒备嘛,不过是因为我以前曾经见过那个姓刘的男子。当时他报的是另一个名字,我记得好像是——柳凛太郎之类的?」
感觉得到惣真与穗乃香顿时全身紧张起来。
「就说你们别那么戒备嘛。」森川没好气地耸耸肩。
「很久以前,他们曾经来挖角我。」
「挖角?柳家的人?」
「他们只要一得到逃忍的消息,似乎就会一一询问。那是不属于任何村子的他们特有的作风。我听说实际上也有很多家伙认同,从此加入他们。但我是拒绝了啦。」
「咦,为什么?」
声音不小心溜出口,阳菜子慌忙闭起嘴巴。
不想屈居他人之下,想靠自己的本事闯荡。对为此而脱离村落的森川来说,柳家那样的模式正符合他的个性。
然而森川嫌弃地撇了撇嘴。
「那些家伙的想法的确跟我很近。为得利益不择手段也不挑工作,我可以理解这种做法。比起村里那些将旧时代的保守思想看得跟命根子一样重要的家伙,他们好多了。但是说穿了他们也只是一群士兵。因为独自一人什么也办不到,所以才只好寄身于集团之中……这种情况太无趣了。」
喃喃说出最后一句,森川又豪迈地喝下穗乃香递来的第二杯兑水酒。
「我只要为我自己行动。财富和地位我都想要,但我要靠自己的力量获得一切。否则我离开村子就没意义了。」
「总而言之,你对于随便把你视为同类,跟你打交道的柳家很感冒啊。」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你这种自以为很懂的语气比那些家伙更让我感冒。再稍微学学怎么开口说话吧,你比我还小好几岁哦。」
「哎
呀,像你这种思想先进到脱离村子的人,居然会重视年功序列,没想到你的价值观这么旧。」
「我最讨厌像你这种自以为了不起的小鬼。」
「那我还真是非常失礼了。今后会多加小心。」
惣真刻意露出和气的微笑,森川故意啧了一声。即使森川并没有在暗地里盘算什么,但阳菜子实在不认为他们两人会老实地互相协助。
「可是——从现在这些话听起来,森川先生的长相他们已经知道了——?我们跟你联手为什么会有好处呢?」
在森川的杯子里倒进威士忌,转动搅拌棒发出当啷声的同时,穗乃香不疾不徐地说。
「我们是无所谓啦,没有必要招揽一个不知何时会背叛的局外人。」
「别小看我的情报网。只要公司内发生异状,我立刻会得知。关于柳入侵留下的行迹、接下来虎视眈眈的场所,这些我已经查到眉目了,万一和泉泽将有所行动,我也会有办法说动反对社长的那一派。我想应该比望月还有用哦?」
「嗯,说来也是。」
「听你这么一说啊。小阳的风险的确比较高。」
「拜托,连穗乃都这么说?」
「怎么?小阳你有办法反驳吗?」
「唔……」
「对了,望月,你不是逃忍吗?为什么会在这里跟这些人有所牵扯?」
「……企业机密。」
算了,不用问我也大概猜得到。反正是和泉泽少爷被拿来当人质吧……对了,这兑水酒也太浓了吧?」
「哎呀,真抱歉。因为您看起来如此英勇,所以我才想这样的浓度会刚刚好。我帮您加点水吧。」
「……用不著。」
森川以苦闷的视线注视穗乃香,从他杯中兑水酒的颜色看来,几乎等于是未经稀释。这显然是穗乃香的恶作剧,但森川也没有办法再多抱怨,为了消愁,他用食指戳了阳菜子的额头。
「你还真不会记取教训呢。那家伙到底是哪里好?我完全看不出来。」
「我又不是为了和泉泽。」
「不是吗?那你到底为何而行动?」
「是为了……」
察觉到六只眼睛都盯在自己身上,阳菜子声音哽住。
——你的主人到底是谁?
——你听命于谁?为了谁,为了什么目的,想做什么?
不管在做什么事,这个问题总是追著阳菜子跑。
现在的阳菜子照理说不需要这些。
主子是谁?
你是谁?总是这么逼问她。
来陪我练一练。周末穗乃香这么要求她。穗乃香回到家时已经是星期六凌晨,酒和烟草味像香水一样环绕在她身上,她强行把还窝在被窝中的阳菜子拖了出来,然后随便打开衣橱,丢了一套运动服给阳菜子。
「我很困。话说很冷耶。」
「很困是因为你这几天都拉里拉杂地在想东想西不睡觉——冷的话,动一动就会暖和了,烦恼也会顺便不见哦。好啦,快点起来?」
再说我比你更想睡呢。穗乃香一面嘟哝一面走出房间,她所前往的地方是大楼顶楼。说是顶楼,其实也只是屋顶。自然也没有出入口,所以只能利用楼梯走上最高层楼,然后从逃生楼梯的楼梯间开始,靠砖瓦间些微的凹凸,手脚并用地攀登上去。刚睡醒,身体还不听使唤,这样岂不是会一滑就摔下去吗?阳菜子发著牢骚,但穗乃香无视于她,径自攀登上去,阳菜子仰望著她形状姣好的臀部,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跟在后头。
「快看快看,小阳,就快天亮喽。」
「我知道啦,你以为现在几点啊?」
望著逐渐冒出淡橘色的天空,穗乃香「嗯——」地舒展身子。
「好了,那就麻烦跟我较量一下吧。」
「结束之后,你要帮我泡热可可哦。」
「没问题——我会为你用上最近买的一百公克要两千日圆的可可粉。相对地,我不会放水哦?」
将用来拭汗的毛巾缠在额头上便是比试开始的信号。
取好距离,彼此摆出架式后,两人同时收起右脚。一开始很缓慢,兼具暖身效果地比划著固定的招数。一旦阳菜子往前,穗乃香便会配合地以同样距离往后退,举臂挡住穗乃香不带攻击意味的笔直飞踢,阳菜子接著往她敞开的腹部击出无害的一拳。等到全身终于暖和起来时,穗乃香出其不意挥出的拳头变得截然不同。两人的动作逐渐加快,—但确实地增加了杀气。
已经很久没有像这样跟穗乃香交手。
在东京,想当穗乃香对手的忍者多得是,她其实不用特意邀生疏许久的阳菜子动手。有时会几天不见人影的她应该是跑到奥多摩的山中修行了,阳菜子也知道她佯称是为了痩身而自行学起了泰拳跟截拳道。比起在村子里的时候,穗乃香的腿上功夫更加犀利,而且更实用。阳菜子并不知道这是只靠修行得来的成果,或是她曾遇到必须实践的机会。把脱离村子的事告诉她之后,穗乃香就再也不跟阳菜子提及一言半句有关她任务的事。
本来明明是在中央方圆一公尺内的范围活动,不知不觉间阳菜子屈居下风,逐渐接近边缘。她再往后退三步,就要倒栽葱往下坠了,但穗乃香的攻势并没有减缓。她抓住穗乃香伸长的胳膊打算往上拽,却反而露出破锭,被一腿扫倒,当她回过神时,已经被按倒在地上。穗乃香的手指就点在她腰际的要害,这地方若被按到,将会三天都无法起身。
「……我认输了。」
「呵呵,恕我招待不周。」
「这句话用错了吧?」
「是吗?怎样都好啦。」
两人所流的汗让人无法联想到寒冬。站起身时,发觉太阳已在头顶露脸。送报员的脚踏车声在澄净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响亮。
「吶,小阳,要退出的话就趁现在哦。」
拿从额头解下的毛巾擦去汗水后,皮肤表面渐渐被乾燥的空气冷却。穗乃香低语的声音也是冷冷乾乾的。
「我会帮你去跟小惣说。应该说我一开始就跟他提过了,不该把你卷进来,小阳已经不是忍者了……不是我们的同伴。」
阳菜子默默注视穗乃香朝著太阳往前迈出一步的背影。她无法得知穗乃香现在做何表情。
「跟那个阿少最接近的,的确是小阳,可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明明不缺其他的做法,没有必要刻意让小阳暴露在危险之中。」
「危险?」
「你不是遭到攻击了?」
我听说了哦。穗乃香回过头来,那是一张阳菜子极为熟悉的儿时玩伴的脸。比任何人都美丽飒爽……也比任何人还纵容阳菜子。
穗乃香就这么将阳菜子罩住,拥入怀中。
「……穗乃,有汗臭味。」
「我的汗水至少价值十万哦。」
「而且我被你的胸部压得很不舒服。」
「有的男人就算花上一百万也摸不到,你很幸运吧。」
「这种话该自己说吗?」
「因为是事实啊。」
穗乃香一副高高在上地勾起嘴角,阳菜子也被她逗得松缓了脸颊。
「真是的,我说穗乃你也太喜欢我了吧。」
「哦,你这样自恋的话,我会马上变心哦,不要太得意忘形。」
「痛!」
被用力弹了额头的阳菜子忍不住闭了闭眼睛,怎知反而是穗乃香露出厌恶的神情。
「怎么了吗?」
「讨厌、讨厌,我居然跟那家伙做同样的事。看到小阳你这么毫无防备,就忍不住出手……」
「那家伙?」
「森川啊。那混蛋自那天起每天都会来我们店里。真是很不讨人喜欢的男人。要不是小惣阻止我,我早就把他轰走了。」
「真难得,穗乃居然会这样说别人的坏话。」
「因为很让人一肚子火嘛。他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啊!我最讨厌那种傲慢的人了。再说他那是什么态度啊,竟用轻视的眼神看你。」
「森川前辈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不过说到傲慢又轻视他人的话,我觉得惣真比较严重哦。因为森川前辈很会做人。」
「小阳,你不懂啊。小惣只是板著脸,其实很真诚哦。这样至少还有让人觉得可爱的地方吧?」
「有吗……?」
阳菜子明显地歪头纳闷起来。
看来不只有阳菜子,穗乃香也很姑息惣真。
「你们要跟森川前辈合作吗?」
「照现在看来应该会吧,虽然我一点都不乐意。」
「要跟柳家正面交锋啊。」
「没办法,他们先挑起的。」
即使是这种时候,穗乃香把头发解开撩起的动作依然非常性感。
细长的手脚,丰润柔软的身体。小时候的穗乃香一直都比阳菜子还娇弱,彷佛碰了就会碎掉一样。虽然在村子里受过千锤百炼,但大学毕业时,她的结实度跟阳菜子应该没有差多少。
然而现在穗乃香优美的肢体线条上,蕴藏著经过锻炼的匀称肌肉,这的确让穗乃香的美丽更上一层楼,可是阳菜子却感
到很难受。当她知道穗乃香变得常把头发放下的原因,是为了遮掩脖子上不知何时造成的伤时,难受更是加倍。
「……对不起,穗乃。」
「为了什么?」
「我一个人逃走……没能保护你。」
这次换阳菜子紧紧抱住穗乃香。
阳菜子其实心知肚明。
儿时玩伴的穗乃香一直都身负监视她的任务。
也知道要是真的逃离了村子,穗乃香会遭受到何种对待。
「笨小阳」
穗乃香像母亲一样轻柔地抚摸阳菜子的头。
「我不是说过了?我喜欢忍者的工作。现在的我是我自己渴望成为的样子。不管小阳怎样,如果我真的不喜欢,老早就逃离了。」
「可是……」
「我很开心哦,因为现在也还能以监视的名义跟小阳在一起。
「而且多亏小阳离开了村子,我们才能一直维持朋友关系,免去了那种忍者之间的唇枪舌战。」
「穗乃对人太好了。」
穗乃香闻言,像是再也忍不住地噗哧一笑。
「小阳才没资格说我呢……好啦,别哭,你不想变得更丑吧?」
「……我没哭,也哭不出来。」
「对啊,我们都哭不出来。可是小阳会为了他人而哭啊,从以前就是这样,一点也没有改变。」
所以我好喜欢你。穗乃香的手环住阳菜子的腰。
「我啊,就是不爱认输。要是真有那个意思,大可以假装自己娇弱无力,在村子里过著安稳的生活,可是我绝对不要。我想测试自己的实力。其实我连小惣都不想输。」
「穗乃的话,不会输给他哦。」
「呵呵呵,当然。谁会输给那种傻瓜呢。」
「敢叫惣真是傻瓜的人只有穗乃你了。」
「是吗?因为那人真的是笨蛋嘛。什——么都不懂……不管是别人或者自己。」
「咦?」
「没什么。好了,回去吧。我帮你泡说好的热可可。」
这时她们才放开彼此的身躯,穗乃香锭放一如往常的嫣然笑容。
一回神,原来天色已经全亮了。
确认穗乃香已经睡熟了,阳菜子迅速做好打扮——虽说如此,光化妆就花了两个小时——然后走出家门。
她会在凌晨就醒过来,不只是因为烦恼。一大早她突然收到一封简讯。
『非常感激您前些日子莅临新年会议。三天前诗人因风而卧病在窗。他看起来很无聊的羊羹,有空的话,周末请果子来。华绘。』
收信时间是早上四点三十七分。
乍看时只偏头感到莫名其妙,但内容最后的署名马上让她意会过来。这是董事长夫人,亦即和泉泽的祖母华绘发来的简讯。她才睡眼惺忪地想起在新年大会时,她们好像交换了彼此的联络方式。夫人喃喃说起年底她终于收到第一支手机,但几乎没有可以传讯的对象,所以也没办法练习。夫人在说话时偷瞄了阳菜子好几次,因此她便僭越地与夫人成为了可互传简讯的朋友。
「啊,望月——对不起啊,让你在休假时特地过来。」
走出驹込站的剪票口,就看到脸缩在围巾里的和泉泽。她告知他这封邮件的事后,他便马上回应:「我也要去!」。
「奶奶干劲十足地烤了披萨。我有带葡萄酒来,望月也要喝哦。」
「嗯,不过我这样反而对夫人不好意思吧。我是不是把她的客套话当真了?」
「没这回事。搞不好她只是假借爷爷的名义,想见望月而已。新年过完后,他们好像很闲。但话说回来,四点这时间太夸张了。她说本来是想存档稍后再寄,却不小心送出了。我怕她按错不小心打电话给你,所以已经交代她没什么事的话,早上七点前都别碰手机。」
和泉泽比平时还要多话,肯定是因为担心吧。他也是在阳菜子联络他时,才得知董事长身体有恙。对从小就被寄放在祖父母家的和泉泽而言,董事长夫妇比他的亲生父亲还要亲。
「看著这孩子,就会想起『祖父母养大的小孩,便宜三文』这句话呢。」
阳菜子想起以前华绘曾经带著歉意低眉敛目这么说过,但从他们的交谈听起来,会长夫妇也不是无法无天地宠他,所以和泉泽这少根筋的个性恐怕是与生倶来。
「哎呀,望月小姐,谢谢你抽空过来呢。来,请进、请进。正好刚才有人送来了很好吃的草莓哦,一起来尝鲜。」
「 奶奶,望月是来探病的,应该先带她去爷爷那儿吧。」
一抵达董事长家,华绘便兴高采烈地出来欢迎他们,和泉泽委婉地截断华绘连珠炮般的话。华绘展现了看不出已年过八十的娇憨,微微沮丧地低头。
「啊,这样吗?嗯,说得也是。那望月小姐先请进。创,你带完路之后,来帮我准备午餐。」
「是、是。望月,往这边走,我想爷爷应该是醒著的。」
「……真是难得的情形,你看起来居然像个可靠的人。」
走上楼梯时,阳菜子悄悄地说,和泉泽尴尬露出苦笑。
「好也罢坏也罢,奶奶她一点也没有变老。」
「我可以很容易想像得到你过八十岁时是什么样子。」
「你这是称赞吗?」
「难说哦。」
走廊上摆设了点缀新年的红白与金饰的插花,走到最底就是董事长的房间。你们慢慢聊。和泉泽说完便往回走,目送他离开的背影,阳菜子郁闷地心想现在这个状况对您真他们而言,正是求之不得。虽然她应该没有再被窃听了,但谁知道他又会耍什么花招。就这点来看,同居人穗乃香比任何人都不值得相信。
「董事长,我是望月,来跟您打招呼。」
「请进。」
一如平常的爽朗声音缓和了阳菜子的心,她打开房门。铺著榻榻米的房间中央放置了一张床垫,上头的董事长撑起上半身揉著眼睛。壁龛插了一盆松叶与南天,旁边有一对看起来是手工做的,样子有点丑的纸猫在陪衬。
董事长的脸颊看起来比两个星期前还要凹陷。和泉泽的担心不无道理。大概是心理作用吧,总是稳如泰山的董事长,今天看起来很憔悴。阳菜子听话地坐到床边的和式椅上。
「您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大不了啦。内人大惊小怪地把你找来,真抱歉。」
「没这回事。那个……如不嫌弃……」
「这是什么?蜂蜜?」
「是的。最近公司里的女孩都趋之若鹜的店。可以涂在面包上或者加进红茶里,都很好吃哦。」
「我看看、我看看。哦,不使用砂糖。这个好,内人最近老是叫我少吃甜的,烦死了。明明吃甜食就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啊。」
「那我下次再带推荐的花生酱过来。那里面也没有使用砂糖,却不可思议地有种深奥的甜味。」
「真谢谢你啊。年轻女孩的好处就是懂得体贴,创完全不行。」
董事长装出苦瓜脸,他似乎想藉说笑来找回往日的活力。搁在毛毯上的双手尽管已痩得像皮包骨,手指一带却相当浮肿。
「……似乎又有什么动静了。」
董事长缓缓说道,阳菜子静静地点头。
她已预料到会是为了这件事。里外都闹得这么大的话,不可能逃过董事长的耳朵。可是她没有料到他真的抱病在身。
「创先生在烦恼,他以他的方式认真思索公司今后的去向。」
「因为他是个温柔的孩子啊,不适合争来争去。我也不是没想过要是这孩子的哥哥还在就好了,可是他偏偏有了舍弃一切也想得到的人,没办法啊。」
阳菜子听说过原本的继承人是和泉泽的哥哥,但他在国外留学时突然离家出走了。本来他是个只想出人头地的野心家,却因为爱上当地的女性而舍弃地位和财富。刚听闻时不免感到惊讶,但这种直肠子的热情似乎跟和泉泽有点相像,让人恨不起来。突然被迫成为继承人的和泉泽想必很不好受吧。
「你在这件事里参与了多少?」
「基本上是局外人……本来是,我想。」
「插进一脚之后发现比想像得还深,正感到困扰啊。」
「要脱身的话得趁现在,我的另一只脚似乎也快陷进去了。」
「要不要自己跳进去看看?说不定有路可走哦。」
「我无法下定决心。一事无成的我……感觉上只是一直随波逐流。」
房间响起类似汽笛的声音,眼望四下,放在角落的煤油暖炉喷出了小团白烟。老旧的暖炉与现代和风的房间一点也不搭,董事长难为情地挠著头。
「那是我在六十岁生曰时帮自己买的纪念。当时是最新型机种,价格也开得很高哦。」
「咦,这么说来已经用了二十年以上了?真耐用呢。」
「因为做了各种保养啊,其实保养的费用比买新的还贵。不过这点乐趣还在容许范围吧。」
「真像会长的作风。|_
「可是总被啰哩啰嗦这很危险,效率也差,快点买一台新的,烦死人了。
说什么最新型且样子新颖的多的是。我觉得好的东西,那家伙总是不去理解。这就是所谓的价值观差异啊。」
不用问也知道董事长在说谁。也听得出来他言下所指不只有暖炉。
——必须让所有劳动者都得到幸福。
那是大学三年级秋天,阳菜子造访IME公司说明会时所听到的董事长演讲。
——我只要求员工一件事。做人要堂堂正正。即使得踢下他人也要往上爬的野心当然重要,但我相信,幸福与成功不会建立在践踏他人之上。
董事长威仪非凡的态度令人联想不到他已经退休,但他口中说出的话却简直像个孩子一样,纯粹而绚烂,阳菜子真的受到彷佛天翻地覆般的震撼。她并非为了董事长的话而感动。她惊讶的是即使只是做做表面工夫,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也依然遭人忌惮,没想到世上竟有成年人敢正经八百、毫不犹豫地说出这些话。
阳菜子受到的教育是欺诈他人本就理所当然。拿不出成果的话,就会被责骂无能,不管为了村子有多牺牲奉献,一旦失败就会被丢弃。这是从小就在村子里看过种种的阳菜子所知道的现实。
「……如果我们的主君是像董事长这样的人,我也许就不会逃离村子了。」
不小心说出真实想法的阳菜子回神闭上了嘴巴。董事长缓缓地移动身子,伸出手放在阳菜子交叠于膝头的双手上方。不可思议地,那皱巴巴缺乏润泽的手非常温暖。
「董事长以前曾对我说,逃跑有什么不好。如果只有这个方法才能往前进,那就逃吧。等时候一到,自然便会下定决心。我觉得现在就是这个时候了……可是我却还一直在摇摆。结果还是什么都没变。」
「以一事无成的自己为耻,不就证明了你有心想完成什么?你究竟想要什么呢?」
她想起穗乃香迎著朝阳时的背影……顺便也想起惣真从柳的手中护住自己的背影。
——我总是受到保护。
还在村子时就一直如此。
穗乃香总会牵起阳菜子的手,惣真基于身为未婚夫的责任感,一路指引著差劲的阳菜子,从未放弃过。不过她从来没有感谢过惣真。不曾间断的轻蔑视线与每十秒就一次口大骂不但让阳菜子灰心,他的教法也绝称不上良好。
——不对,唯有一次。
因为柳而想起的回忆在脑海里掠过。
夕阳映照著惣真稚嫩的侧脸。
他低头看著抽泣的阳菜子,脸上第一次浮现困惑。
——你为什么总是……
惣真的声音硬是被挤出来似的在耳朵深处响起。曾经遗忘的、被封闭起来的情景重新在眼前上演,阳菜子「啊」地轻叹——对了,那时候她对惣真……
阳菜子舔了舔乾燥的嘴唇。她想说的话就跟嘴唇一样乾乾的,卡在咽喉中。
「……我想保护。」
我怎么会忘了。阳菜子感觉到肚子底下渐渐滚烫。那明明本是吊车尾的阳菜子待在村子里的唯一一个理由。
「我想保护我重要的人。我想要能做到这点的力量。」
「……那就是你的心愿吗?」
咻。董事长发出像空气溜掉时的声音,面露笑容。
「你的确很弱而且不成熟,总在同样的地方兜圏子。但是我认为正是这样的你,才有可能成为某人的光芒哦。」
董事长伸手拿起枕边的茶杯,用绿茶润了润喉。
「即使能用蛮力让人屈服,也绝对无法动摇其心。你的温柔虽然是弱点,却也同时可以成为武器吧。」
然后他和善地拍了拍阳菜子的头。
「你去守护你的理想吧。为此,你要好好地战斗。没人有权利责怪你。」
感受著后脑勺传来的温暖,阳菜子垂下眼皮。这是第一次有人拍她的头。
她懊恼为何在这种时候,自己依然哭不出来。
可是她又觉得董事长似能了解包容她的这一切。阳菜子只有抬起头,模仿董事长的笑容。
董事长不听劝告,坚持要下将棋,然而在他开始忍不住打起盹后,阳菜子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心里不免闪过一丝不安,担心这真的只是一般的风寒吗?但又想也许抱恙的老人都会出现类似的情况。阳菜子只认识村里那些岁数愈大愈像妖怪,气骨睁嵘的爷婆,难免愈发担心。
阳菜子感伤地踏出走廊,但旋即集中全身的神经。
「哼,比之前好多了呢。」
大河内感到无趣似的从墙角现身。
「……你在啊。」
「不懂得对长辈表一显意的小丫头。注意你的说话方式。」
「不知您也大驾光临,未能及时打招呼,是我失礼了。」
阳菜子不带情绪地说完,大河内背著手转过身,自顾自地迈开脚步。阳菜子跟在他背后时,难为情地低头思索最好当作刚才那些话都被他听去了。
「与太那笨蛋还是一样老说些没营养的天方夜谭。」
「你说那是天方夜谭,这说法……」
「爱说故事的与太郎。这是那家伙以前就有的绰号。真是一直以来都没变啊。老爱带一些没出息的小鬼回来照顾,不管我怎么阻止也不听。我真没见过比他还顽固的老头。」
「……不妨照照镜子。」
「啊?」
虽然口出不逊,阳菜子却也同时对大河内的动作依旧没有丝毫破锭感到折服。他甚至不容阳菜子缩减两人的距离。
「你来探望董事长吗?」
「华绘通知了我,小春也吵著想见创,所以我就带她来了。真是,那个窝囊废到底哪里好啊。」
「……小春小姐也来啦。」
「现在正开心地跟创说话呢。不想被当电灯泡,就要懂得别去打扰啊。」
轻易地就浮现出和泉泽雀跃不已的呆脸。
她来的目的已经达成了,也许该趁现在先回去。有小春在的话,华绘也不会觉得无聊吧。
阳菜子一面下楼,一面这么想,但也许是她的思绪流露了出来,大河内转过头,对著阳菜子瞪大双眼。
「我说——也太没意思了吧。你难道就没有所谓的骨气吗?你不也喜欢创吗?怎么可以没有一点去从中作梗的气概啊!」
「小春小姐是你的孙女吧。说这种话适当吗?」
「不要紧。就算我不老王卖瓜,谁都看得出来她长得比较漂亮又有气质。再说,她的个性可没有柔弱到稍微受阻就会因此颓丧哦。毕竟她可是我的孙女。」
大河内乐得捧腹大笑。再怎么含蓄形容,他的表情也是充满刁难。可是阳菜子没心情去理会他蹩脚的挑衅。
「先别管我对和泉泽怎么想的。」
「先不管吗?」
「只要和泉泽喜欢小春小姐,我也就无意打扰,请别担心。那是他的幸福,我没有权利插嘴。」
「哦——优等生的回答呢。」
「真心实意。只要和泉泽能打从心底感到快乐,我就心满意足了,不要求别的。」
一面说,一面假装没有发觉胸口产生一股刺痛。
大河内兴味索然地哼了哼。
「……就算离开村子,忍者还是忍者啊。」
「咦?」
「你真是个和与太不相上下的理想主义者。我听了只觉得全身发痒,寻麻疹都要跑出来了。」
大河内把话说完,就故意跺了跺脚走向客厅。爷爷,你去哪儿了?你看,我也一起跟著烤了这个,你吃吃看。哦哦,看起来好好吃,你随时都能嫁出去啦。听到这种像滑稽剧的对话,阳菜子才是那个要冒出寻麻疹的人。
——这人是怎样?
只要在走廊上右转跟著走过去,阳菜子也能加入,成为和乐融融的一分子。
直直往前进的话,玄关外将会有寒冷天空等著她。
回家吧。就在她诖则踏出一步时^
「啊——望月,你终于下来了。你们聊了真久。」
和泉泽双手捧著热气腾腾的盘子突然冒出来。
「这正好刚烤出来,一起吃吧。」
「可是我……」
「对了,要不要去檐廊坐?那里有爷爷自豪的日本庭园哦。快点,这边这边。景色也很好哦。」
和泉泽不等阳菜子的回应,径自往走廊更深处前进,阳菜子认分地叹气。为何在她周遭的净是些不听他人言的人呢?
隔著客厅,玄关的正后方有间和室。视野中瞄到炉榻(注:茶室中的榻榻米,裁切成配合炉子的大小,掀开后下方的空间可放置炉子),这里也会举办茶会吧。壁龛悬挂了一幅字迹粗圆,劲道十足地写下「日日是好日」的挂轴。就禅语而言,这是甚无新意的一句话,但很有董事长的味道。明明感觉不到暖气吹出的风,空气却带著暖意,阳菜子灵光一闪,单脚踩在榻榻米一试,冷冰冰的脚趾开始变暖。
檐廊上装了玻璃的拉门,玻璃的另一端是片妙不可言的枯山水。这跟阳菜子所住的世界相差太大,她不由得眼花。
「来,趁热吃吧。如果还要,我再去拿。」
一副准备要野餐的和泉泽排起披萨,
他身旁摆著冷酒器。这应该是他一开始便事先准备好—具,原来他早就打算跟阳菜子在这里享用。
「这样好吗?难得小姐来了,你却丢下她不管?」
「没关系吧?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她也跟奶奶做了甜点。」
「不,我不是这意思。」
「比起这个,你不吃吗?我一直在等你下来哦,肚子已经饿到极限了。」
他都这么说了,阳菜子便不好拒绝,在冒著热气的披萨前合十。烤得一点也不逊于宅配披萨的成果,以及热腾腾的起司与番茄酱交融出来的香气让阳菜子的肚子也在咕噜叫。
「……好吃。」
松软的马铃薯与鍉鱼酱的咸味配合得刚刚好,即使差点因为太烫而吐出口,也还有类似佛卡夏的厚饼皮化身堤防帮忙把食物留在口中。番茄酱为底的义大利腊肠茄子披萨则是使用像薯片一样的薄饼皮,脆脆的口感很有趣。像这样的披萨再多都塞得进肚子里。
「华绘夫人真的好会做菜。新年聚会那时候,不也全都是她亲自动手吗?难道她没有不会做的料理?」
「奶奶唯独不擅长蛋包饭。因为她自己不喜欢吃,搞不清楚好吃的基准。以前常做给我吃,但大概是因为她不会先试味道吧,所以这一道往往很稀松平常。」
「不愧是娇生惯养的少爷。跟你结婚的对象得备有想当大的觉悟呢。」
若非生活水准相仿,真正的大小姐,怕是无法胜任。就该像小春那样。
阳菜子擅自想像,擅自感到难受。
明明才刚表示过自己不要求别的。阳菜子咬下披萨。和泉泽哪里知道她内心想法,只见他开心微笑。
「望月总是吃得津津有味呢。」
「嗯?是吗?」
「嗯,太好了,你似乎稍微恢复精神了。」
「……我一直都有精神啊。」
「是吗?但你的神情一直都闷闷不乐哦。从你带泡芙来慰劳我的那时候开始吧。」
「没精神的人是你吧。离家出走这件事后来怎样了?社长……你跟你爸还是处于冷战?」
「你也知道,那人很专制啊。只要我不让步,就不可能和解吧。」
「你不打算让步啊,难得。」
和泉泽没有回应,把葡萄酒倒入空酒杯中。
和泉泽释放出来的很平和,一点也没有紧绷的部分。他明明不可能不消沉。
「若只考虑公司的将来,我想说不定爸爸的做法才是对的。尽管如此,我仍然不想放弃爷爷的理想以及我的理想。」
「你的理想?」
「为了国家——这种说法也许会让人觉得是我搞错时代了,不过我认为像IME这种中坚企业拥有的技术,确实具备能活化日本产业的力量。跟中国合作也许可以短期获得资金援助,但我还是想坚持国产。」
和泉泽放空视线,望著庭园。
「而且我怎么也无法喜欢那位刘先生。」
在和泉泽的视线尽头有三颗相连的小石头。他笑道:「那也是『龙』(注刘与龙的日文发音相同)哦。」据说那是由董事长亲自指示放置,为了象徵龙从水面探出头的意象。
「你变得会说这种很有男子气概的话呢。」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很努力地在思索啊。想知道现在的我能做什么。」
「你弃并不想继承家业吧?」
「因为我觉得自己不适合啊。」
「就算如此,你还是要做?」
「我总不能老把『不应该是这样』挂在嘴上。这大概是我躲在哥哥背后任性妄为而欠下的债吧。」
和泉泽满不在乎地笑了,阳菜子也受其影响跟起嘴角。
——不管何时都在笑呢。
他既不是在逞强,也不是在自暴自弃。无论何时都完整接纳眼前所看到的现实。
「……我第一次觉得你很厉害。」
「咦?你这是在称赞我吗?」
「对『第一次』这个说法给点反应吧。好歹你也曾经是我的上司。」
让和泉泽帮她倒酒时,阳菜子觉得她的头顶一阵醺然。明明连一瓶都还没喝完,这种程度不应该会让她喝醉,可是一股轻飘飘的舒适让她沉浸其中。
「你为什么能这么想呢?」
「嗯?什么?」
「对于改变自己,你一点也不犹豫。马上就能补足觉得欠缺的事物……我就办不到。有件东西,我不惜伤害重要的人也要丢弃,现在哪能去捡回来呢。」
穗乃香寂寞地笑问:你真的要脱离啊。
惣真瞪著她的眼底燃烧著从未有过的怒意:你要逃走啊?
不准再回到村子里。与她就此断绝关系的首领怒道——阳菜子的父亲想来并不会因为与女儿断绝关系而感伤得痛心,但因此脸上无光的耻辱与愤慨大概比谁都强烈吧。
这时——
低头的阳菜子突然感觉到背后有动静,回头一看,和泉泽的手正要碰上她。
「……怎么了?」
「咦?…啊,抱歉,是什么呢?」
「什么是什么啊?」
「没有啦,不是。就……忍不住。」
「忍不住?」
「啊,对啊。你后面沾了东西,我忍不住在意起来。」
和泉泽说完就从阳菜子的背上捏起某样东西,然后像是为了掩饰,两手使劲地按住阳菜子的肩膀。
「你干嘛突然这样?」
「你稍微看一下庭园啦。」
「嗯,为什么?」
「反正你看嘛。呃——就盯著那个最大颗的石头。」
阳菜子马上理解和泉泽想做什么。可是就在她要开口说话时,和泉泽竖起左掌像一道墙一样阻止了她,嘿嘿笑著。右手依然放在她的肩膀上,这种简直就像被他揽在怀中的状态令她感到尴尬,微微倒抽一口气。如果和泉泽想让她做的事是「那个」,她不该因此失措。
阳菜子盯著堂堂竖立在中央的大石。渐渐地,石头之外的景物俞莱愈模糊,视野愈来愈狭隘。
「……我看了。」
「那你接下来观赏整体,要让眼里的景物都均衡地映照出来。」
眨了两三次眼睛后,阳菜子听话地把焦点移到空中。狭窄的视野缓缓地开阔,一百八十度的世界映入眼中。玻璃窗的另一端,松叶稍微晃动了一下,理应感觉不到的风也抚过阳菜子的脸颊。
「……这是我教你的吧?」
「啊,你发现了?」
和泉泽促狭地笑,他的气息落在她的额头上。被揽肩抱著的状态下,两人的脸比以往都还接近,可是却又无法像往常一样粗暴地推开他。
「在集训的那天晚上,是你告诉我的哦。我现在看到的是我的世界,眼前滚动的小石头并不是我的一切……我消沉的时候都会想起这件事。」
这在锻炼的项目里属于基本中的基本。
将精神集中于一点,就会看不到整体。一旦被眼前的琐事困住,就无法综观大局,也无法觉察迫近的危险。这是为了把五感磨练得敏锐,拓展视野的冥想法^没想到会被和泉泽拿来教她。
「干嘛突然提起这个?」
「听我说哦,望月。我觉得这世上只存在现在。」
阳菜子微微偏头感到纳闷,和泉泽和颜悦色地微笑,眼角的皱纹跟董事长一般无二。
「在进行研究时,眼前导出的结果就是一切。当然在此之前的过程也重要,但那算是成功或失败,全部都得事后定论。只要最终成功了,失败也只是成功之母,事实上,有时也会有迷糊的错误引导出新发现的例子。」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无论过去或未来,都跟现在的望月无关。」
醉意变强了。
胸口被揪得紧紧的,说不出话来。
「放心。望月觉得重要的人一定也认为你很重要。比起过去被你伤害的事,他们更希望知道现在的望月过得幸不幸福。」
「……这种解释太只顾自己了。」
「没这回事,因为我就是这样啊。他们应该更不想看到你拘泥于过去或未来,而没有好好珍惜现在。」
鼻腔里酸酸的,阳菜子「啊」地叹息。
喜欢。她心想。我喜欢这个人喜欢得无药可救。
又笨又漫不经心,令人气恼,随时都想一脚踹飞他。
可是,她想全力保护他。
不由自主地打从心底期望这个人会幸福。就是这个单纯笨蛋,总大方祈求他人幸福的男人。
这时和泉泽终于轻轻地松开肩膀上的手。阳菜子只求她全身散发出来的热不要被他发现。
「可是望月你真的都只想到别人呢。」
「我才没你那么夸张,光是自己的事就忙不过来了。」
「你在工作上不也这样。明明很忙却还总支援其他人。虽然不会代为站到幕前,但凡是整理资料、指导后进等等,大家不想做的工作,你都会挺身先帮忙做。」
「……你知道得真清楚。」
「我当然知道,因为我一直在观察啊。你这一点让我觉得……
」
话说到一半,和泉泽露出有什么梗在喉咙的表情。原本的嘻皮笑脸就此僵住,只剩眼睛骨碌碌转动。
和泉泽出现这种诡异举动很稀松平常,阳菜子无视于他,把已经放凉的最后一口披萨放进口中。欣赏董事长自豪的庭园,打量每个角落,浮动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却不料——
「啊啊啊啊啊啊啊!」
「什什什什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所以究竟是怎样啦!别吓人!」
「啊,对不起。我只是有点吓到……我真是笨蛋啊。」
「大家都知道啊,所以怎样?」
「咦?呃——没什么。」
「啊?什么意思啊,感觉真差劲!」
真想把刚自觉到的爱意丢到水沟去。
大概是从阳菜子紧握的拳头感应到生命正遭受威胁吧,和泉泽慌慌张张地挥动双手。
「不,那个……不是这样!呃——我在想为了保护公司,该怎么做才好。嗯,就想跟你商量这件事。」
「保护是什么意思?跟上海的合作,你想唱反调吗?」
「可以的话,这是最好的做法……但我还是只能在台面下游说吧。反对爸爸做法的董事其实也大有人在……只不过问题在于我的信用输给爸爸啊。就目前来说,大家连我说的话的一半都不肯听。」
都是我活该啊。看著和泉泽沮丧起来,阳菜子想起森川的话。
万一和泉泽有所行动的话。
风,虽然微弱,但确实在吹。
能够使其变成台风的那一步,是由阳菜子来下。
「如果我说有办法阻止刘明,你打算怎么做?」
和泉泽愣愣地抬起头,似乎毫无预期到她会这么说。
——看到不知所措的他,大家会无可奈何地搭起轿子,助他一臂之力。我想这也算是一种可行的形式吧。
董事长曾几何时说过的话重新浮现在她脑中。
也许现在正是这个时候。
「可是那么做必须跟社长对立。这就不是一般的父子吵架了。从社长的立场来看,肯定就好比一场政变。」
「望月,我的话你都听到了吧?」
不知为何,和泉泽反而露出安慰阳菜子的神情。
「我想守护的并不是跟我爸之间的关系,而是公司的未来,以及公司每位员工的未来。」
「……可能会发生比现在更痛苦的事哦。」
「那也无妨。因为保护就表示要拿自己当盾牌啊。」
一如往常的笑容让阳菜子忽然觉得全身都轻松起来。
排列在庭园里的九颗石头。
小石砾勾勒出涟漪,没来由地,和泉泽的身影竟和那从水面探出头来的潜龙重叠在一起。
我有事要拜托你。阳菜子严肃相告,但大河内并没有多看她一眼。
大河内独自待在楼梯上,身边摆著一升瓶,嘴里啃著华绘腌渍的奈良渍。完全捕捉不到他的气息,也许又被偷听了。可是她已经不会再动怒或感到羞耻了,只觉得这样她就不用再多费唇舌。
「可以帮我锻炼吗?」
走廊只听得到嚼著渍物的爽脆声。把腰弯到分毫不差的四十五度,一直低头等候的阳菜子等不到回应。但她不为所动,维持这个姿势坚持下去。
——我一点都没改变。
明明最近她才跟惣真要求过完全同样的事。她依旧无法独当一面,只能巴著有能者的衣袖不放。
但这样有什么不对。
下定决心的此时此刻,她觉悟了。比起无谓的逞强,一个人挣扎著想办法,不如老实认同自己就是个吊车尾。只要能够在最后的最后守住自己想保护的东西,借用本领大的人的力量又有什么关系。
就像和泉泽那样。
她已经不想再搞错自尊的表现方式。
「……哦,眼神变了呢。」
打趣的声音从头上响起,阳菜子这才恢复站姿。
「但我帮你有什么好处?我太不一样,并没有那种沉迷其中的兴趣。」
「以前你曾经提过,换成现任社长之后,你身为顾问的实权也丢了。我想和泉泽一定会重视你的意见。」
「我已经老了,活也活不久了。光靠现在给我的利润就足够了。」
「可是如果被上海戏弄,那笔钱也会有危险。他们可没有耐心等到你隐居,何况你看起来那么顽强。」
「我不是说过你要注意自己的口气。」
「而且养一只能在公司内部自由行动的很好吗?依照社长的个性,难保他不会马上把你剃除。」
大河内扬起单边的眉毛。
「你是要我训练你啊?你就为了当我的手下。」
「我是一名忍者。虽然已经离开村子了……但你若愿意成为我的主人,也许这样也不错。」
——你就那么喜欢那男的?
耳朵深处响起一道杂音,她予以反骏。
她是喜欢和泉泽,想保护他,想帮助他。
但阳菜子并不是只想为他一个人而活。即使这副身躯只不过是区区一颗齿轮,她也想达成齿轮的使命。即使遵从的对象改变,她所坚持的东西也不会变。
——你发现得太迟了呢。
「他」明明一直都在告诉她这个道理。
你要逃走吗?射向阳菜子的那道视线。比起愤怒更接近憎恶,像刀刃般的敌意。
并不是相信感伤这种感觉。他一直都那么冷淡理智,是个舍弃自我本心,真正的忍者。尽管如此——
为什么呢?
到了这一刻,那道视线却深深印在脑海中,迟迟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