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过去5

“我来拿。”

我朝她左手拿着的行李伸出手去,结果透子却轻轻地闪开了。虽说里头的东西也不过是塑料垫之类的东西,大概不会有多重。

“行啦,不重的。”

她之所以会露出这样顽固的表情,肯定是以为我把她看待是“不能用左手拿太重的东西的起搏器使用者”加以考量吧。

“不是那回事。只因为我是个男人。”

透子歪了歪脑袋。

“怎么都不想让女生拿东西,体谅一下。”

“啊,好的。”

我把依然是一脸发愣的透子递过来的东西,连同阳伞一起抱了过来。

“头发剪了呢。”

透子看起来还是有点呆呆的,于是我这样一说,透子才终于是回过神来。

“怎样?”

她像一只小狗似地甩了甩头。在平时都会被这种动作划出一道弧线的长发,在今天却只有发梢在跃动。

“剪了挺长啊。”

之前实在是太长了,更是让我感觉反差很大。

“合适吗?”

“嗯。”

这样的短发也很适合她。非常适合。

“想着下水的话可能会不方便。而且又是夏天。”

透子像是想要舒缓一下脸似地摇了摇头,被剪短了的发梢轻盈跳动,果然还是有股香皂的香味。

8月31日。那天透子也果然是为戴隐形眼镜而一番苦战,又是手忙脚乱地换衣服,总之就是到了约定的时间都没能赶来。等我到她家去接她的时候,她依然磨蹭了好一阵,等乘上电车的时候已经过了10点。从峰北镇过去需要在车上吱呀摇晃一个钟头左右。虽然透子抱怨了一句好远,不过只消一个钟头就能到的话毋宁算是近了。忽然想起,姆明也说过要到大海去来着。

离开峰北镇的时候天气都还很好,但当地的天气预报说午后将会多云转雨。傍晚时分更是会发布台风预警。今天是暑假最后一天所以也只有这个机会了,既然来都来了那自然希望能有个好天气。于是我对这太阳祈祷,你可千万要挺住。

我用手机确认一下时间和路径,这是感觉到了一道视线便抬起头来,发现透子正瞪圆了眼睛看着我。

“怎么了?”

“之前,在我面前你是不是都关机的?”

“都有点神经质了啊。”

我笑着说。

“关机更加好?”

“不用。我不是一直让你别关机吗,不过这一次是在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点担忧路况。”

“是吗?”

感觉透子还想要继续问下去,于是我熄掉手机错开了话题。

“之所以从没去过大海,果然是因为心脏的病吗?”

“嗯,是的啊。话说也是因为我不会游泳。”

透子暧昧地笑了。

“连泳池都不行。因为万一要出什么事的话就不好处理了,所以我连游泳的练习都没做过。想着不会游泳的话到海边去也没什么意思,结果父母也不会带我去了。”

“父母也说不行?”

“不是,非得说的话是爸爸说的。”

嘛,也是吧。毕竟优香理夫人想要让她自由地过。这事透子的脸蒙上了一层阴霾。

“其实啊,今天也是不能来的。”

“呃。”

“不过,不管了。”

透子笑了。还被等皱着眉毛的我开口。

“因为我很想来啊。”

透子就这样笑着补上一句。

“而且哪怕发生什么事情,成吾也会帮我对吧?”

这种话算是正说到了我的弱点上。

初凪滨是一个被两道断崖包夹起来的小小的入江沙滩。沙子很白,海水澄净透明,蔚蓝的海水闪闪发光。定睛凝视海平线,不知是哪里的陆地,还有船只和白色的高积云看起来就像是浮在海面上一样。如果只是在岸边的话,倒是还可以游泳,然而着实是8月份的大海,似乎这附近也有水母出没,所以不见有什么人下海游泳。有两个小孩子在红色和白色的遮阳伞下,还有一个老人正张开着沙滩布。帐篷有着好几顶,海里头的人则零零星星。

幸亏这里离峰北镇近,而且还是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因为透子想要听潮水的声音。所以最好还是找一个人少一点的,安静的沙滩。而且反正她也不会游泳,我也不想落得一个被水母刺遍全身的下场。这就是优先考虑了景色和安静而得出的结果。

“这就是大海。”

透子说出了理所当然的感想。但是这把声音里头有着看到了理所当然的东西所不会产生的颤抖和紧张。虽然我想要把堆积在心里的种种东西说出来,但看到她的侧脸后又放弃了言语。因为她正闭上眼睛,侧耳倾听,任凭海潮的低吟抖动鼓膜。

“海浪的声音,原来是这样的啊。”

先是涌来,又是退去,每一次都会发出和沙滩摩擦的莎莎水声。用碳酸的气泡来比喻这种音色的她,终于听到了真正的海潮声时又会作何感想呢。无论是这带着海礁味道的海风,又或者是从夏季的云间投下的残暑气息,在这8月的结束的气氛中总透着一股伤感。而在这样的画面中,伫立倾听着海潮声的她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美丽。即便是披在白色泳衣上头的那件灰色风衣,正遮挡着他左肩根部附近的起搏器——。

“我记得好像有这种乐器来着。”

透子忽然这么说。

“就是在长长的棒子里放有一些小石头的那个。”

我一瞬间歪了歪脑袋,不过又马上想到了。我们高中的音乐老师,每年都会在课上展示他引以为豪的民族乐器收藏品,而里头就有这样的东西。

“PALO DE LLUVIA。”(译注:意思是会发出雨声的棒子)

这名字虽是西班牙语,却似乎是发祥自非洲的乐器。当仙人掌枯萎干燥之后,内部就会呈现出空洞状,在空洞部分里安装突起物,接着再倒入小石头并封盖起来。于是当把仙人掌倾斜的时候,小石头也就会翻滚落下,形成了一种碰击到突起物的时候就会发出细微声音的构造。透子经常让假玻子汽水晃得冒泡,说不定在原理上是异曲同工。

“英文好像是翻译成了rain stick是吗。”

所谓雨棒这个直接翻译,很好地体现出了这乐器的音色。

“雨吗。不过我觉得那种声音怎么说都更加像是海浪声。”

“和真正听到的比起来怎么样?”

“嗯……全都喜欢。不过原品好像更特别。”

透子笑说让我们走近一点听吧,于是就拉过了我的手。

一阵小雨下了大概有一个小时,沙滩上的人眼看着就少了下去。附近开有民宿,估计有很多住宿客吧。还留在这里的人就只剩下那些风一样的孩子们,以及难得来一次,想要尽可能多呆久一会儿的我们而已了。

我们带来的东西只有我家里的一把老阳伞,还有从葵家带来的沙滩垫布以及一些户外用品而已,无论是救生圈,还是沙滩排球,或者是保温箱都没带来。至于海水的话,也只是一开始稍微用脚趟了趟,以后就全都在呆呆地眺望大海而已。可即便是这样,透子的眼睛也像是一直都在反射着海洋的青蓝一般熠熠生光,让我觉得能到这里来,真是太好了。

“雨下个没完呢。”

透子说。

“连风也变强了。”

相比起雨来说,我更注意风。从刚才开始不时吹来阵阵强风,弄得阳伞不太吉利地摇摆。

“……回去吗?”

“唔,还不想……”

透子的头轻轻歪了歪,靠在了我的肩上。最近的透子和我之间的肌肤接触莫名多了起来。让我隐隐约约能明白,她根子里其实很爱撒娇。

“……我呢,从来都没想过自己能这样子向某个人撒娇。”

似乎连她自己都有这种感想,于是如此说了。

“难道不是因为忍了太久的反作用力吗?”

“其实到今天为止我也没怎么忍啊。”

“没有这回事吧。我觉得你一直都在忍着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那都是因为没有办法嘛。”

“用一句没有办法来总结,就说明你有在忍。”

我似乎听到了她“嗯”了一声。

“……成吾,你开心吗?”

我觉得她的嗓音里有着一丝不安。

“呃?”

“和我在一起,开心吗?”

“为什么要这样问?”

“成吾你有没有在强忍呢?如果不是和我在一起的话,肯定能去更加广阔的大海了对吧?然后就能游泳,使劲大闹了不是吗?”

这种担心着实很有透子的风格。

“不会的。我也不是那种性格。”

肩上透子的头颤了颤,让我明白她是笑了。

“我很开心,只要是和透子在一起,不管去哪里都很开心。”

我这样回答她,可她却没有回答我,似乎一直低着头。风依旧很强,好像是把云给吹散了一些,有那么一

瞬间雨停了,太阳从云层之间露出脸来。

八月末的天空,那是仿似终末的苍穹。如若这个世界能这般徐缓平稳地走向终结的话,那我觉得倒也不坏。实际上从明天开始就进入了第二学期,我将要被完全没有做完的暑假作业穷追猛打,而透子则会过起和备考生相应的忙碌日子吧。

可即便如此,我却无来由地丝毫不愿意思考明天便要开始的九月份。

大概是发现雨已经停了,刚才和我们一样躲在阳伞下的小孩子飞奔出来。我看到一个身穿橙色泳衣的女孩子,她正站在沙滩上拾搂着什么。看着这一幕的透子也洋溢出了笑意,然后冷不防地猛地站了起来。

“很好。我也去吧”。她那从阳伞下飞奔出去的背影,怎么看都不像是19岁的人。

“你家就在这里吗?”

我听到她朝似乎正是在捡贝壳的小孩子搭话。

“是的哦。”

小女孩在一个离得稍微有些远的地方抱着膝盖看着我,然后毫不顾忌地指着我说。

“他是大姐姐的恋人?”

“是的哦。恋人。”

“亲过嘴了吗?”

“亲过了哦。”

那个小女孩呀地尖叫了一声。最近的小孩子可真是早熟,把透子逗得呵呵笑了。

一瞬间照耀下来的阳光又被遮挡起来,抬头仰望天空发现灰褐色的云正在渐渐扩散。我想趁雨下之前先去买点喝的东西,于是站了起来。

“透子——。”

原本想要问她想喝什么,不过转念一想,又觉得不该打搅她和那个小女孩之间有说有笑的对话,于是我就只把贵重物品放到了上衣的口袋里,然后悄悄地离开了阳伞下的影子。

尽管我知道停车场那边设有自动贩卖机,可是走过去的距离却比我想的要长一些。当我走到那里的时候,雨又开始一滴一滴地落下,在水泥地上留下黑色的印子。几乎没有什么车停在这里,于是我想着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同时站到了自动贩卖机前,看到右上角放有假玻子汽水于是忍不住微笑。

帮我买上两罐之后,雨势又变得更强了。我们毕竟是穿着雨衣,所以就算被打湿问题也不大,不过还是担心沙滩上的阳伞。戴上风衣的兜帽转身想要回到沙滩上的瞬间,一阵强风呼啸而来。

抬头看看天空,发现灰褐色的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浓黑。从比沙滩要稍微高一点的停车场看去,能将初凪滨一览无遗。看起来浪头也高了不少,在沙滩那里看过去青蓝色的大海,却在这里成了墨色。上面还有个形似泳圈的东西正随波浮摇。

胸口莫名的躁动不已,在回去的途中自然地跑了起来。

当我回到沙滩上的时候,早已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颗大颗的雨滴在本来风平浪静的沙滩上扎出上万个窟窿,我为了寻找透子的身影而四处张望。阳伞似乎早已被刮跑,只剩下打在四个角上的桩子很是吓人地留在原地。

雨很强。

视野很糟糕。

一股无法言喻的不安,正在胸口里不停膨胀。

正当我擦掉眼睛上的雨水,准备大声叫唤透子名字的时候。

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像是小孩子的哭喊声。

我看了过去,发现是刚才和透子说话的小女孩。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

朝她搭话之后,一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睁得圆圆地看了过来。然后我连连大声问她发生了什么,但她却似乎因为暴雨和狂风的喧嚣而听不到。只不过,我能明白她正用手指着一个方向。

浪潮拍岸。冲上岸来的波涛气势猛增,有什么东西似乎就要被卷入海中——有两个似服装人偶一般的东西躺在上头。其中一个是身穿橙色泳衣,和我刚才看到的小女孩别无二致的另一个小女孩。另一个人留着短发,身上的白色泳衣被海水打湿,她们看起来简直——

像是没了呼吸。

我双手的铝罐都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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