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吾辈名为<亡灵大军>

被移动终端的着信音所惊醒的蕾娜撑起身子伸着懒腰。忘记关闭的的全息屏上投影着枪型摄像头所记载的静止影像,以及书桌上打印成纸质的战斗报告书的海洋。

朝东布置的卧室因为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的朝阳而变得明亮。蕾娜披上睡前随意甩在被子上的浅色布料所制成的长袍,边用梳子整理自己的秀发,边从床上下来。

打开短信确认内容,来信人是阿内特。

『下个月就是革命祭了,放假的时候一起去化装舞会上看看吧~』

蕾娜稍加考虑后打下一串短暂的回复,点下确定后发送。

『不好意思,现在我有点忙,你能下次再邀我吗?』

马上收到了对方的回信。

『我说蕾娜你啊,怎么最近变得不怎么理人了啊?』

紧接又来一封。

『就算你为86们尽心尽力,也不能改变什么,你也是知道的吧?』

蕾娜回头瞥了瞥身后。

昨晚睡前,蕾娜稍微对spearhead战队所送来的战斗记录进行了分析,从内容可以窥见书写者的机敏和超然洞察力。虽然之前嘴上那样说着,但是实际写出来的东西确实是经过精心整理的,详细记载着的战斗记录的档案。虽然不知为何与侦查报告有关的部分只字未提,但是除此之外的内容无疑是能够成为对作战进行参考的宝库。

这一定能成为让大家生存下来的力量。

「不能和你一起去,真的很抱歉,阿内特」

「——我觉得少佐没必要因为这边的事情放弃参加舞会就是了」

日暮降临后,在自己的房间内,把握联络和汇报工作的宝贵的空闲时间,进行着平时放置在驾驶舱内的来复枪的保养的辛听着蕾娜的汇报,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嘛,虽然在报告书上这是属于外出进行站哨的时间。

在房间里不停地抓挠着家具的小猫咪因为太吵被驱逐到门外,现在也正在不知疲倦地用爪子挠着门,发出沙沙的声音。

『但是,要是在我参加祭奠的时候突然攻过来就麻烦了』

蕾娜以略带不服的语气反驳道。难以通融确实是和她的一本正经的性格相符。

「您想多了」

『再怎么说,在战争中参加聚会什么的,总觉得……』

恐怕现在某处战区也在进行着战争吧,墙壁里的你们不管做什么,都不会对前线产生任何影响。

拔下螺栓,将螺钉从枪架中取下后,放在事先铺在桌子上的布上。虽说来复枪对而言几乎不起作用,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在战斗中派不上用场。?在紧急关头,手头的来复枪可能是最后的武器,所以来复枪的保养千万不能大意。

「所以说,我还是建议少佐您去参加聚会。少佐有为我们分析敌情的这份心就已经很难得了,在这之上还要占用少佐的私人时间,我们实在是过意不去」

辛说完后,蕾娜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难道,我现在是在多管闲事?』

『正相反,您帮了我们大忙了』

这是辛的真心话。原本,辛就不是那种会在派不上任何用场仅仅是为了自我满足的指挥官身上浪费时间的类型。

「我们说到底,也只是知道前线的状况而已。有像少佐这样科班出身,能以饱含大局观的视点对战局进行分析的人对我们而言是极为贵重的资源」

『太好了……』

「可是,我建议少佐还是不要太过投入」

蕾娜紧张地屏住了呼吸。辛则是一边拆下活塞销拉器一边以淡淡的语气说道:

「要是陷的太深的话,最终会沦落到和我一样的下场哦」

无法区别出到底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的答复让蕾娜小声地叹了一口气。虽然还是提不起兴趣,但蕾娜还是姑且答应道:

「诶,诺赞大尉偶尔也会将些玩笑话啊,真意外……好吧,我知道了,我会穿好高跟鞋和让人胸闷的晚礼服好好地享受这无聊的派对的」

对以玩笑话进行回击的蕾娜,辛也不禁露出微笑。

『革命祭吗,说起来是有这么个祭典来着』

「大佐知道些什么吗?」

辛稍作考虑,回答道:

『我记得好像有烟花表演来着?在宫殿前方的,设有喷泉的庭园里』

蕾娜惊讶地抬起了头。

「没错,地点是位于第一区的大总统府琉鲁宫殿。……话说回来,大佐曾经在第一区住过吗?」

第一区的民宅区从王权时代起就是高等住宅区,住民基本都是自古以来就在此居住的本地人,这其中曾身为贵族的白系种占据过半的比例。住在第一区的有色种居民,就算是九年前也是相当罕见的存在。

莫非,自己和这位少年曾经擦肩而过也说不定。想到这,蕾娜的心情顿时变得苦闷起来。

『我记不太清了,可能是这样吧。曾经和家族一起……哥哥拉着我去那里玩过』

啊,蕾娜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又不小心踩到地雷了。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我神经太大条了,抱歉。在这之前也是。那个……因为你的哥哥和家人已经……

『这样啊……』

与耷拉着肩膀沮丧着的蕾娜相反,辛则以满不在乎的口调说道:

『无妨,反正也差不多忘光了』

「诶?」

『对我而言,关于家人的记忆只是断断续续地残存在脑海里,已经记不清他们的长相,回想不起他们的声音了』

「……」

蕾娜不觉得辛是个冷血之人。

与家人分别时,辛应该还只是个不谙世事的小男孩。而如今,却已经在战场上历经五年的死斗。

重要的回忆泯灭与战火之中,从某种角度来讲,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一瞬之间,蕾娜仿佛看到了一个失去了归宿的无依无靠的孩子,孤单地伫立在战场之上,迷茫着望着远方的景象。

「——你的哥哥,说过一定回活着回来哟,回到你的身边」

蕾娜最大限度地尝试把雷的所言正确地回忆出来,在脑中重现当时说出这句话时雷的模样,借由知觉同调,尽可能地向辛传达这份感情。

能传达到就好了,这份感情。即便辛已然忘却,但关于雷的记忆,他的思念,他的话语,依然铭刻在蕾娜的内心。

「那家伙应该也长大了吧,当看到他那面露怀念之色的神情时,我就明白了他的弟弟对他而言一定是非常重要的家人。辛,你的哥哥,真的很想再回到你的身边」

『……要是真是那样的话就好了』

辛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回复蕾娜的话语中带有一丝动摇的情感。要是那样的就好了,而辛比谁都清楚,事实却并非如此。

「 大尉……?」

辛没有回应。理解到辛并不想再触及这个话题的蕾娜立马捂住了嘴。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开来,唯有金属的细微摩擦音清晰可闻。

最后,蕾娜捕捉到了稍微有些刺耳,带有某种特征的金属音,不由得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大尉,你现在该不会正在做来福枪的拆解和保养吧?」

一瞬,辛的回答变得有些迟钝。

『……是这样,怎么了?』

「现在,不是应该在侦查中吗?」

沉默。

原来侦查报告书的文面乱七八糟是这么回事吗,蕾娜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不过,Spearhead战队的行动总是一如既往迅捷的惊人。究竟是如何比雷达更快察知的行动的呢?蕾娜还没有来得及询问个中缘由。

「我知道你是因为觉得没必要所以懒得站哨的。还有来复枪的事也是……」

本来,86们持有小型火器一事也是被明令禁止的。

「要是你觉得那有必要,我也不会在多嘴什么。但是与此相对地,也请你好好地进行管理。

「……对不起」

略显意外的语气让蕾娜疑惑地眨了眨眼。

「诶,我刚才说了什么奇怪的事吗?」

倒不是那样,我本以为少佐会生我的气……

怪不得刚才的口气略微有些吃惊,蕾娜顿时觉得有些难为情,目光随即游离。

确实,在刚刚分配到Spearhead战队的时候,蕾娜还因为战斗报告书的事训了辛一顿。在本部时也经常因为共和国军人毫无纪律性的表现,不自觉地发出抱怨之辞。

「我又不是那种拘泥于无意义规矩和禁令的老顽固。我再说一遍,你们要是认为某个行为在战场上是值得去做,亦或是不值得去做,请遵循你们内心的想法,不必介意我。因为我会尊重你们的判断」

远离战场的我,根本就没有对身处战场之人指手画脚的资格。

蕾娜摇了摇头,甩开脑中的负面想法,重新调整心情后转向下一个话题:

「话说回来,果然对前线而言,现有的物资相当缺乏,军备

也很落后呢。共和国产的来复枪重得夸张,在85区里的士兵别说训练了,就连拿着它都嫌麻烦」

使用大口径·全尺寸子弹的共和国陆军来复枪系列的枪身是由坚硬的金属制成,虽说当初是为了应对轻型装甲而采用的口径,但从结果而言枪体可谓是相当之重。

可是,辛却以非常诧异地语气问道:

『重?』

辛发自真心的惊讶语气让蕾娜愣了一下,随后意识到矛盾所在。

这样啊,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因为对方是男性啊。

想到这一点的蕾娜突然觉得有些羞耻。

说起来,自己之前还没有和同年男子进行过如此之长的对话的经历。

『 ……少佐?』

通过知觉同调可以做到如同面对面一般传递情感的程度,以辛的视角来看,此时的蕾娜不知为何突然变得面红耳赤了吧。

「没——没什么!那个……」

还没等蕾娜来得及辩解,知觉同调的另一方的空气突然变得凝重。

能够感觉到辛无声地站起身来,将视线和意识集中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同调时一直伴随在耳边的如同通奏低音一般的杂音,逐渐地变得清晰可闻。

「……诺赞大尉?」

请立刻开始管制的准备,少佐

蕾娜看了看眼前的情报终端,雷达依旧没有给出任何指示。但辛却断言道:

『它们来了——

这次由于事前已经和辛进行同调的缘故,蕾娜也就顺其自然地加入到了各小队长才能参加的作战计划的会议中。

每一次都是像这样详尽地掌握了敌军的数量、进攻方向和阵型的基础上进行的战局分析吗?如此大量的情报量让蕾娜感到折服。会议中,蕾娜也借机提出些许作战方案。最终,经过作战前要旨说明,确认最终作战方案后,战斗拉开帷幕。

可以确定敌军主力是由近战猎兵型这单一兵种所编成的部队。

蕾娜在与埋伏在各个位置的队员通过同调交换着情报。关于唯一尚未明晰的敌军的编成和兵种,蕾娜根据雷达情报和迄今为止的战斗经验做出如上推论。

「从生产能力和整备效率来看,在先前的战斗中损失惨重的战车型应该还没来得及进行补充。另外,也很难想象对方会将对战车炮兵型强行拉到队伍的前方」

无论是装甲厚度还是机动力都相当感人的対战车自走炮是专门用于伏击的兵种。由于和战车型外貌相似,所以被常常当做战车使用从而导致悲剧的错误决断在履带式战车的黎明期时有发生。

与几乎对轻装甲榴弹免疫的战车型不同,长距离炮兵型对装甲与其相比要薄弱很多的近战猎兵型的支援会受到很大限制。可以认为只要给予前方的侦查型以足够的打击,就能使得敌部队失去作战能力。

『这里是Varewolf,报告各战队成员,少佐的判断基本正确』

进行侦查任务的莱登用佩服中夹带一丝惊讶的口吻评价道。

『话说回来,真亏你连生产能力和整备效率方面的情报都做过调查了啊,看来你睡的很好嘛』

突然,辛对蕾娜说道:

『少佐,这次的作战请你关掉知觉同调』

「诶?」

『与如此数量的近战猎兵型在市区内发生交战,会不可避免地演变为一场大乱斗。与敌人接触的场合也会变多。在……很多的情况下,保持与我的同调,是非常危险的行为』

辛用的是标准的不能再标准的共和国语,可蕾娜完全无法理解辛刚才所说的单词的意义,不由得皱起了眉。

「黑羊,很多?」

『要问为什么的话之后我会进行说明,总之请暂时关闭同调,少佐』

蕾娜也明白在即将发生战斗的战场上,很难有进行说明的时间。但是强迫蕾娜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放弃自己的职务,激起了蕾娜的逆反心理。

「我现在也和其他的队员进行着同调啊,考虑到敌军的电波干扰型,运用无线电进行通信时极为可能出现联系不上的情况,请恕我无法从命」

面对意料之中的顶嘴,辛依然想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已经侵入到无法再无视下去的地段,迫使辛把话又咽回去。

『……别怪我没有忠告过你』

辛自暴自弃般地用随你的便吧的语气甩给蕾娜这样的一句话后,驾驶起身,投入战斗。

如同辛所言,战斗不一会儿就演变成了和敌军进行近身搏斗的乱战。一边紧盯着在电磁干扰下变得模糊不清的表示敌我双方的信号点,蕾娜一边用单手捂住耳朵。那剧烈的杂音究竟是什么?不是这间房屋里传出的,而是辛他们在战场上所听到的声音究竟是什么?

雷达上,代表敌性单位的红色信号点急速接近着代表友军单位的蓝色信号点。辛所驾驶的正在遥远的战场上与敌人的近战猎兵型进行着至近距离的肉搏战。两道光点碰撞后弹开,不断交错着。

虽然不知道那是谁的,但异常清晰的喊叫声,在耳边回响着。

『——妈妈』

那是人濒死前,意识变得朦胧后,喃喃自语般地空虚的吐息。临行前最后的话语。

令人毛骨悚然,浑身僵硬的哭喊声一刻不停地持续着。还没来得及凝聚成形的追忆和情感,散作虚无和茫然的声音回响在战场之上。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咦!!?」

全身的汗毛倒立起来。

在知觉同调面前,就算两手塞住耳朵也无法形成任何有效的防护。呼唤着母亲的死前的悲鸣,不断地侵蚀着蕾娜的神经。没能形成语言,仅仅只是哭喊的死前的吐息,如同要将蕾娜的人格毁坏般纠缠不休。悲鸣声好不容易被腹底处轰鸣的炮声所掩盖,紧接着又是以同样的声音编织而成的别种呻吟。

『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救救我——————』

『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好烫——————』

『不要啊、不要啊、不要啊、别过来、不要啊————————』

『妈妈、mama、mamammamamamamaa——』

『我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啊——』

「这是什么!?快住口啊,别再说了啊啊啊啊啊啊——」

陷入断未魔(注:佛教用语,指人临死前发出的痛苦喊叫)的漩涡中,逐渐失去理智和思考的蕾娜,听见了辛的呼喊。

『喂,少佐听的见吗?!快点吧同调关掉!米丽洁少佐!?』

与往常的沉着不同,带着罕见的焦躁感的辛的呼喊,没能传达到蕾娜的心中。不断地不断地加重塞住耳朵的力道,逃也似的蜷缩起身躯,想要掩盖那惨叫声一般自己也发出悲鸣。即便如此丝毫没有停下意思的濒死合唱音愈发吞噬着蕾娜的神智。

『啧』

咋舌的同时,辛强行切断了同调。死前的惨叫声顿时消失不见。

「………………啊……」

缓缓抬起面庞,战战兢兢地把塞住耳朵的双手拿开。……什么也听不见,与processor们的同调已经被切断。

呼吸音由于恐慌而变得杂乱、好不容易睁开的双瞳中满是怯意和泪水,从椅子跌落下来瘫坐在地板上的蕾娜失神地凝视着阴暗的管制室。

「……刚才的,是什么?」

不是同调着的processor的声音。那是远超个体,不可计数的亡灵的哭声。

在那阵杂乱的呻吟中隐约听到的声音是

『——我不想死』

「 ……那是Kirschblute……卡伊的声音?」

切断与蕾娜的同调的同时,<黑羊>的大军一齐向辛扑来。仿佛要将耳膜炸裂的惨叫声形成的风暴让辛下意识地别开视线。应对成群近战猎兵型的削铁如泥的高频粒子刀的连斩已经让辛分身乏术,害得他没能来得及第一时间切断同调。

绝叫、呻吟,喘息、哭喊在如此近距离的情况下足以破坏听觉,震碎内脏。对辛来说,这种距离下,甚至连去一一分辨其中的叫声具体是谁都可以做到。通过同调装置共享听觉的塞欧,捕捉到了混杂在其中的异样叫声。

『糟透了!……卡伊竟然会在这里……』

震惊的呼吸声重合在一起,骚动瞬间传遍由知觉同调构成的通信网。

『卡伊,被那些家伙带回去了吗?』

『可恶,……安琪应该那个时候全部烧掉了才对啊』

愤怒的同伴借由悲鸣声探寻者卡伊的位置。可知觉同调说到底只是借用别人的听觉,对他们而言想要借此做出判断是不可能的。不过,作为源头的辛却可以做到。

辛不必倾听就可以捕捉到卡伊声音的源头,不一会儿就确定了其方向和距离。可

谓是远超人的五感的领域,接近大海捞针一般的神技。

距离她最近的是——库蕾那

「 Gunslinger,方位060,距离800.拥有十五台近战猎兵型的部队。第一排开始从右往左数第二台。」

『 啧……收到』

这之后,哀叹着不想死的卡伊的哭喊,伴随着炮火声消失殆尽。

死后依然遗留下来,不破坏殆尽就无法回到冥间的亡灵的悲鸣。

身处足以让人失神的怨恨与悲鸣旋涡之中的辛,有些怜悯地,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算是悼亡之战吗」

不破坏殆尽就无法回到冥间的亡灵们。

仿佛在期盼着彼此都能回到各自应回之所一般。

恐怕那个少女再也不会再进行同调了吧。对想到这竟感到有些遗憾的自己,辛不由锁紧了眉头。

当蕾娜能够鼓起勇气再一次进行同调时,时间已接近黄昏。

此后每一次尝试同调都会涌上一股强烈的呕吐感,好不容易克服恐惧感连上同调时,夜色已深,前线差不多也是该熄灯的时候了。

这么晚了说不定会打扰到对方。蕾娜强行抑制住涌上脑部的恐惧感。不能拖到明天,蕾娜有一种拖过今天就再也无法回头的感觉。毕竟所谓拖延,只要成功一次,之后便是以同样的借口不断重复着,永远地拖延下去。

有意识地抑制自己短促的呼吸,强迫自己进行深呼吸恢复平静后,蕾娜启动了知觉同调,所幸对方还没有入眠,毫无障碍地接通了。

同调的对象,只有一人。

说关掉同调的是他,说不能和自己进行同调的也是他。但每当进行同调,第一时间做出回应的,还是他。

「……诺赞大尉」

辛微微地睁开了眼睛

「我是米丽洁,那个,现在,有空吗?」

不可思议的回声。

在同调接通之后就一直传来好似雨水落到地面时所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现在,在洗澡中』

「诶诶诶!!?

蕾娜第一次知道自己原来可以发出如此夸张的悲鸣。

羞红了耳根,大脑当机的蕾娜虽然慌慌张张地想要说些什么,但半天也挤不出一句话来。陷入了与白天不同的恐慌之中的蕾娜,好半天才终于挤出一句像样的辩解。

「对,对不起。现在也很晚了,不好意思打扰你了,我这就切断同调」

『没关系』

辛的声音果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到令人生厌。

我倒是不介意。我打算洗完澡就去睡了,若是少佐有什么想问的事,不介意的话请在这里问完吧。

「这样……吗,那么……」

不管怎么说,对父亲早逝没有兄弟,尚未结识恋人的蕾娜而言,现在的状况对心脏的负担实在是有点大了。蕾娜一边感受着脸上难以消除的炽热一边开口说道:

「那个……今天的战斗,有没有谁受伤、阵亡?」

『那到没有。少佐是为了确认这个才?』

「因为——」

就算他们再怎么出色,也不能保证在和的战斗中能全身而退。

在那样恐怖的撕喊声中——要是大家全灭了要怎么办?要是之后谁也同调不上又该怎么办?蕾娜想到这些就害怕的不得了。

「大尉,关于今天的战斗中听到的声音——」

说出口的瞬间,又从腹部传来一阵寒意。

和辛同调时,接连不断的通奏低音一般的杂音。好似深林中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又好似从远方传来的嘈杂的脚步声。

原本是包含着无数的亡灵们死前呐喊的声音。正是因为距离甚远,听起来才会是那样。

蕾娜终于明白了,“死神”这个异名的由来,以及他被所有Handler所恐惧着的原因。

「究竟,是什么」

『……』

啪嗒啪嗒的水滴声。

『我有过濒死的经历』

突然脖子上传来一阵剧痛。剧烈而沉重,被人掐紧脖子,吊在空中感觉。

,通过知觉同调传来的疼痛感,并不是蕾娜自身的感觉。恐怕是辛的经历。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那时我可能已经死了也说不定呢。因为是同类,所以才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明明死了却依然残存于世,亡灵们的声音』

「……亡灵」

突然,蕾娜想到了发生在阿内特父亲身上的那起事故。

将RAID DEVICE的神经活性率设定到理论的最大值,潜入到世界的意识的最底部,再也无法返回到原来世界的阿内特的父亲。

要是,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死者,最终的归宿就是那里的话。

濒临死亡,坠往最深处的人——就如同通过知觉同调和人类联系起来一样——通过“最深处”和其中经历着永劫回归的亡灵们联系起来了。

但是。

「那些,不是吗?」

能听清的只有与近战猎兵短兵相接的那一瞬而已。在战斗前的辛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们同样也是亡灵吧。帝国灭亡后失去了存在意义,继续执行者没有命令者也没有达成的必要的帝国的遗命,彷徨在战场上的……亡灵军团。

「……难道说,你们能够事前察觉到袭击的原因是——」

『嗯嗯,因为我能听得见他们的声音嘛。只要他们一靠近,就算是睡着的时候也能马上感觉的到』

「等一下……」

蕾娜发出了呻吟。虽然辛是用一副轻松地语调说的这句话,但实际上并不是这么轻松的事。

一靠近就能感觉的到?——你以为安置在最近的据点离这里到底有多少距离,在这之间到底有多少台在蠢蠢欲动啊?

那好似深林中树叶相互摩擦的声音,又好似从远方传来的糟乱的脚步声一般的亡灵之音。

把同调率设定到最近的知觉同调,只能接收到发言者的说话声时以及身体发出的声音。

对于蕾娜而言只是略微嘈杂的声音,在辛的耳中,究竟是怎样的?

「大尉现在,能听到什么程度?多远的距离,怎样的方式……」

『虽然还无法把握具体的距离,但是共和国旧国境内的全机都在我的掌握之中——嘛,因为距离太远了,所以精确不到个体就是了』

超出蕾娜想象的世界。

就算一台机体发出的只是类似喃喃细语的嘈杂声,可各战线上全部的加起来,又会是怎样?

就算在休息时,那声音也在耳边挥之不去。

「不会觉得痛苦吗?」

『已经习惯了,毕竟都和他们接触这么长时间了嘛』

「什么时候开始的?」

辛没有回答,所以蕾娜抛出下一个问题

「能听到卡伊·塔尼亚少尉的声音,也就意味着,她……也成为了亡灵中的一员了吗?」

即使亲身经历过,蕾娜至今也难以相信这非常识的事情。

短暂的沉默。水声停止,能够感觉到对方正在把湿掉的头发撩起。

『这场战争,最长还有两年就能全面结束,共和国是这样预测的吧?』

「诶、嗯嗯……大尉为什么会知道?」

面对着突然转移的话题,蕾娜虽然抱有疑惑,却依然点点头回答到。这个情报,应该为了不让processor抱有多余的希望而被封锁了才对啊?

『是塞欧说的,原本是塞欧从他的队长那儿打听来的消息。……的中央处理装置里的设计图被限制了寿命,然后还有两年不到,是吧?』

「……嗯嗯」

作为的中央处理器的微信计算机是参考哺乳类动物的神经构造制成的。虽然能够达到与大型哺乳动物相当的智能,但负责维持这个构造的设计图上被安上变更不可的时间限制和消除程序。

『之前听到的的声音只是杂乱无章的机械音,而从某个时期开始混入的人的声音。虽然能够猜到他们做了什么,但是却不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从塞欧那里听到这个情报后,我终于明白了』

辛用以女性的观点来看难以置信的粗暴方式擦着头发。从衣服细微的摩擦音就可以判断出其质地有多么恶劣。

要是失去了中央装置的构造图的话,那么只要找别的构造图代替就好了。而能够取代构造图的东西,已经在他们的身边了。

「 ……怎么可能」

『没错,就算在哺乳类中也是出类拔萃的中枢神经——人类的大脑』

光是想象到那个场景,蕾娜就差点吐了出来。比起猎奇,那更是对人类尊严彻底的践踏。作为对照,辛的语气却无比的平淡。

『说的更准确一点的话,那应该是人脑构造的复制品。真的人脑要不了多久就烂了,况且很多情况下战死者很难有全尸,想找到能用的大脑也相当困难,事实上,我

这之前也遇到过很多拥有同样声音。恐怕卡伊也还“存活”在某处吧』

如同坏掉的八音盒般重复回响在战场上的,失去了归宿的少女的亡灵的叹息。

『所以说就算称呼其为亡灵,和人们一般称为灵魂的东西是不一样的概念。更接近于存在的残渣吧。就算还保持了人类原来的意识但是无法进行沟通和交流,只不过是复制下那一瞬间的脑部构造,,重复着那人死前的思考的,栖生在身上的亡灵』

「……黑羊」

『嗯,混入白羊群里的,被亡灵附身的异端。嘛,现在倒是黑羊的数量更多就是了』

就算在死的瞬间就开始腐败,人类大脑也远比哺乳类发达。拥有了其构造的的处理能力肯定比搭载本来处理器的白羊们高的多吧。与失去自身构造图,数量不断下降的白羊形成对比,被悲鸣亡灵所附身的异端的黑羊们却不停地增长着。

是错觉吗,蕾娜总觉得辛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对们的同情。失去国家,失去了战斗理由,存在意义的他们,依然捕食着战场上的腐肉,苟延残喘着遵循遗命的机械亡灵们。

『……除此之外,我还明白了,之所以持续不断地攻击着这个国家的理由』

「嗯?」

『他们是亡灵,本应该逝去却没能做到,在彻底毁灭之前无路可去,残存于世的亡灵。他们寻找着归宿,打算把眼前的亡灵也一同带回去,才不断地攻击着共和国吧』

「……亡灵?」

那又是谁的呢?

是明明活着,却失去了作为人的资格,社会性死亡的86们吗?

「死掉了吧,共和国,早在九年前。……本应作为立国之本的五色旗的理念,如今的共和国,哪怕还保留着一条吗?」

辛以平静的语气发出疑问。不——正因为如此平静,才愈发令人让人痛心疾首。

『自由和平等、博爱与正义与高洁。在以无法正当化的歪理将人差别化对待,关押,扣留,送上战场,谋杀了几百万人的共和国,早就没有一丝一毫的资格去讴歌这十个字中的任何一个』

共和国已经死了。在九年前,迫害他的市民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死了。共和国用自己的手,亲自掐死了自己。

早已死去却浑然不知的,共和国的亡灵的撕喊声,或许早就在辛的耳边不断回响着。

对无法反驳,不甘心地抿着嘴唇的蕾娜,辛顿了一拍,随后用像是诉说自己知道事实般淡淡的语气,告知道:

『少佐,这场战争,“你们”输定了』

没有说“我们”

「 ……诶?」

『正如方才所言,并没有因为中央处理器的崩坏而导致机能停止。事实上,我能感受到的的总数不减反增……反过来,86们的人数呢?你认为剩下多少?』

蕾娜回答不出来,因为根本不知道。86的人数,共和国根本没有统计。

『比我们小两三岁的,可能就是最后一批了吧。进入强制收容所后,86的“再生产”几乎无法进行,而收容当时现有的婴幼儿已经死了大半』

『 收容当时已达成年的86们,几乎全员在开战两年不到就死了个干净。不仅参军的86无一人生还,在后方被迫进行着建造古兰·米卢的86们也因为过重的劳役接二连三的死去。残留下来的只有完全派不上用场的老年人以及重病人。当然,在这九年间也没能逃过死亡的命运』

「……婴儿们,为什么……」

『您觉得没有正当医疗保护的婴儿死亡率有多少呢?就拿我在的集中营来说吧,能度过头个冬天的婴儿几乎不存在哦?可以料想到其他的集中营的状况吧?就算走了狗屎运能成功活下来的婴儿,大半也被卖掉了』

「卖掉……?」

『 嗯,一部分共和国士兵和86想赚点外快嘛。虽然不知道是整个卖出去还是拆开来卖就是了』

愣了一秒,终于理解辛这番话的意味的蕾娜,感觉到全身的血都在倒流。

也就是说,在共和国里,存在着一般86们贬为猪,一边蹂躏着猪仔的人,更有甚者,接受了猪的器官移植,延续着自己的狗命。

非但如此,幸免于难的幼猪们也被送向战场,如今库存也已经见底。

不会消亡,但是再过不久86们就会迎来灭绝。在那个时候,白系种要如何战斗?不论战斗方法,连战场都不知长什么样,甚至兵役和军费都强压给自身之外的86的白系种的你们,还·能·战·斗·吗?』

做不到吧?通过知觉同调,蕾娜能够感受到辛如今正在轻蔑地嗤笑着。

那嘲笑,不是以被害者眼光,觉得加害者完全是自作自受。而是嘲笑着被眼前的利益蒙蔽的双眼,贪图一时安稳,最终却失去了保护自己能力的生物的短视。

『可想而知,即便动员参军,愿意上战场上送命的白系种肯定一个也没有。无可奈何下你们只好采取强制兵役的手段。可是,只有当的威胁已经动摇到国家之根本时,民主制国家才能够动用强制力量。到那个时候做什么都太迟了。……不到紧急关头无法做下决断,正是近代民主制度的缺点』

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辛所描绘的败局,蕾娜慌慌张张地摇着头,以便将不吉的想象赶出脑海。

单方面被辛指责的蕾娜想要加以否定却找不到丝毫论据,说到底只是单纯地不愿接受共和国再过数年就会灭亡这一自己从来就没有考虑过的事实而已。

「可、可是!事实上据观察的数量一直在减少啊!和前几年相比较,已经快减少了一半……」

『那只不过是观测的到的吧?对峙区域以里,的大本营常年布置大量拥有电磁干扰功能的阻电扰乱型,这里面的数量你们也能观测的到吗?……确实处在前线的的数量正在不断地减少,这只是对面觉得因为没有必要再出动更多数量而已。目前投入在前线的只是为了消磨我们的兵力,而远超这个数字的们正在后方韬光养晦』

这个行为,宣告着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战术目的。

保留和增强战力。对方打算停止长久以来的消耗战,聚集兵力,谋划着一击将共和国的防线瓦解的总攻。

「可是,没有做出如此判断的知能……」

你说的对,本来应该是没有,也不应该有的。故此,这恰好也是败因之一。

和狼狈到极点的蕾娜相反,辛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如同述说他人事一般地平淡。

『虽然之前说过头部完好无损的尸体是极为稀有的。但是啊,你想想有多少86战死在战场?数百万哦?有那么大的基数,再怎么也能抓到几个吧?……要是人类,面对久攻不下的敌军,做出囤积兵力这个判断是很自然的吧?同理,拥有了人类知能的又会怎么做呢?』

「……!」

所谓黑羊,是取得了人脑构造的,就算相比真正的人脑有所劣化,但性能已远超本身的中央处理器。

那么,要是他们得到了刚刚死亡,尚未劣化的人的脑髓,又会如何?

『担任着统领本来不过是单纯执行命令的士兵型的指挥官的角色,我们把那种称为牧羊人。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遇到了好几位<牧羊人>,他们指挥的军队的棘手程度,和你之前遇到乌合之众们根本不可相提并论』

「等一下,这已经不是猜想而是既成事实了吗?再怎么说这也太——」

『这种事一听就明白了。我经常能听到身为指挥官的“他们”声音,就算混在大军之中也能辨别的出来。每个战线大概都有数十位<牧羊人>,同样在第一战区的最深处——也有一位』

说到这里,辛的语调突然变得低沉,冷酷。那是和前些日子提到要寻找自己哥哥的时候一样的语气。

锐利、散发着尖芒 ,令人感到胆寒的狂气。

蕾娜止不住地战栗着。

共和国将会灭亡,死于自己的无谋和短视。将会被自己送上战场,丧命于此的数百万的亡灵抓住双足,拖入黄泉。

「 但……但是!」

蕾娜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也是,万一……几年之后你们全灭之后才会发生的事吧? 」

辛眨了眨眼。

『或许吧』

「那么只要在此之前,将歼灭不就好了吗?只要有你们在……只要有知晓的袭击时机和栖息地的你们Spearhead战队在,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不是吗?」

即便身处最前线,和进行着最为激烈的交战的,也几乎没有战损的精英中的精英们。

『要是

有足够的人员和装备以及时间的话,倒也不是不可能。嘛,不管是什么战争都是这样的就是了』

「既然如此,那就去全力争胜吧。我也会陪着你们一起……」

本来想说我会和你们一起战斗,但那实在是过于厚颜无耻,重新组织语言的蕾娜继续说道:

「」会竭尽全力,对敌情进行分析,成立周密的作战计划。这是我能做的全部了。……其他的战区,我也会努力争取的,总有一天,我会把他们让他们和第一战区一样,享有最充分的情报」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样做确实对整个共和国而言有益无害。只要向其他战区的负责人说明自己的想法,将同样的体系实装到其他的部队上应该并不是难事。

「诺赞大尉,你说过今年结束后,你的任期就到了吧?那么,在此之前打赢这场战争、……活下去吧,我们一起」

辛苦笑着,以少有的柔和语气回答道:

『……希望如此吧』

在和蕾娜的同调结束后,辛默默地回到早已熄灯,变得一片漆黑寂静的队舍自室之中。

辉煌璀璨的满月倾泻下皎洁的月光,静静地在窗户的玻璃上照映出自己的镜像。

作战时不脱下围巾倒还说的不过去,就连睡觉时还穿着实在是不太合适。本来是洗完澡打算直接睡觉的,所以胡乱披在背心上的野战服的衣领处,没有一直以来常伴的天蓝色的身影。

在经年累月的战场生活下磨砺出的如猎豹一般修长的身形、柔韧的颈部上,可以看到围成一圈的伤疤。

并非完全的圆形,而是断断续续地连接着的,带有暗红色淤血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头部一度被人切断,之后强行缝上去一样。

辛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脖子上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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