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六章 人之所以为人

「什——?」

一瞬,蕾娜难以理解辛所说的话的意义。

全灭?为此特意准备的刑场?

「你在说些什么……」

突然,蕾娜察觉到一件事。

六年前,与蕾娜相遇的雷的身份是,86的processor。

86为了取回本人及家族全员的市民权,才选择奔赴绝望的战场。

那么,为何?为何身为雷的弟弟的辛,如今却作为processor在这战场之上,而没有因为哥哥的参军,回到共和国中?

其他的processor也是。现如今,每年也有几万人的新兵被源源不断送到前线。那么之前,数以万计的他们的双亲和兄弟,所做的行为的意义在到底哪里?

「怎么会——……!」

『啊啊。会的哦?你以为还会是怎样?那些白皮猪们,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市民权归还于86.』

『所谓的市民权不过只是征兵的诱饵。实际上只是把86们当做方便的消耗品而已。真是人渣啊,白皮猪』

蕾娜难以置信地摇着头。以她的伦理观而言,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共和国。生于此,养于此的自己的祖国。不管怎么说,也不会——

「怎么可能,这种事有可能吗——!? 」

塞欧小声地叹息,对蕾娜说。那并不是责备的语气,而是夹杂着痛苦与担心的声音。

『并不是想要责备你啦……不过啊,你好好想想吧,在开战以后,你在85区内见过哪怕一个86吗?』

「 ……啊——!」

以市民权作为交换,课于86身上的兵役为5年。即使本人在服满兵役前战死,其家族和眷属的市民权的授予也会得到保障。

可是,距开战后已经过去九年了。最起码那些战死者的家属也应该取回市民权了。可是,却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真的是一个也没有看到过。即便蕾娜没有离开过第一区,也知道能够第一区居住的有色种极为稀有。可是,可是再怎么稀有,也应该不至于一个人也没有才对——!

令人作呕,傻白甜的自己,真是令人作呕。

迄今为止的线索,要多少有多少。亲兄弟的雷和辛。被强制收押时还是孩童,本应拥有父母和兄弟的processor们。只有白系种的第一区。将其全部都忽视的自己,到了这个时候,竟然还在天真地相信着共和国的正当性。

反正大部分的processor撑不到兵役服满就挂了,市民权的授予这种承诺,想要毁约简直是轻而易举。棘手的则是我们这些在不死反而奇怪的战场上,不小心地活了这么多年,拥有者别名的家伙。活的越久,知道的真相也就越多,也更具有谋略。要是被其余的86们当做英雄拥护,揭竿而起的话,那可就麻烦了——他们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莱登的语气,异常地平静。

那是暗藏着对共和国的怒火,但事到如今已经连恨都懒得去恨了的语气。

『所以,他们费尽心思把我们这些“持有别名的人”来回调动于各个激战场之中。眼巴巴地盼着我们战死。实际上也确实相当奏效,大部分的“持有别名的人”在这个过程中也没能存活下去。而对于这样都不死的小强们,这就是他们最后所在之地。各战线的第一区第一战队正是最后的刑场。凑齐一定数量的待处分的“持有别名的人”,投入战队中,让他们战斗到全部灭亡为止,就是所谓第一战队的使命。不会有什么人员补偿的。他们只会等我们全部战死后,迫不及待地将新一批待处分的家伙们送到这里——所以,这就是我们最后的任地,我们全员,都会在这里死去』

头晕目眩,天地倒错。

不是为了让他们保卫共和国,而是为了他们去死,才让他们战斗。

这已经谈不上是强制的兵役了,这已经是赤裸裸地利用外敌,对异族的虐杀(种族灭绝)。

「可是——」

仿佛还抱有一丝奢望般,蕾娜开口道:

「万一,要是万一你们,依然活下来的话……」

『嘛,确实也一小撮根本不懂什么是死的家伙。……为了处分那些人,随后会赋予他们成功率·生存率为零的特别侦查任务.到那个地步还能活下来的怪胎就完全不存在了。终于是除去了眼中钉,肉中刺的白皮猪们怕是要高呼万万岁哦』

不支付任何报酬就将86们送上战场保卫国家。嫌他们活的太久变本加厉地让他们战斗。甚至还把他们送入为了处分而专门建立的队伍中——即便如此,依然使尽浑身解数活下去的他们,在前方等待的却是“给老子去死”这样露骨地命令。

这个国家,究竟要腐朽到何种地步,才肯罢休?

蕾娜回想起了经常把“陪你打发打发时间”挂在嘴边的塞欧和莱登。

回想起了问他兵役结束后想要做些什么时候,以自己根本就没想过这档子事儿回答的辛。

对他们来说,根本不存在。无论是可以用于投资与未来的时间,还是应该期望的未来。

未来等待着他们的只是早已注定,总有一天会被执行的,不知道被谁签字画押的死刑执行命令书而已。

「大家,早就知道了?」

『嗯……对不起,不仅是辛君和莱登君,我们也是,实在是对少佐说不出口』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库蕾那与自己的声音颤抖的声音截然相反的冷淡口气回答道:

『最初哦?因为不管是我的姐姐也好,塞欧的爸爸和妈妈也好,辛的家人也好。上战场的大家没有一个能够回来,即便如此我们也只能被强迫到战场上去战斗。白皮猪不是什么会遵守约定的东西……关于这一点大家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明明知道!为什么还要战斗!?逃啊!你们到这个地步,还不打算对共和国进行复仇吗!?」

悲鸣着的蕾娜的质问。莱登轻轻地合上双眸苦笑着。

『我们早就无路可逃。前有的大军,后有地雷区和满是迎击炮的荆棘之山。造反的话……不好意思,86的数量已经大幅消耗的现如今,也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

叛乱的话,要是双亲的那一代倒还有可能。但是他们比起打倒共和国,更想要家人们取回人类的生活,所以他们接受的共和国的条件,赴往战场。要是他们不去战斗的话,最先死的就是关押在古兰·米卢强制收容所里他们的家人。除了相信共和国的好话,去战场上战斗之外,他们并没有其他选择。

两亲死后,明白了所谓共和国的承诺只不过是空头支票的哥哥和姐姐那一代,至少还能为了证明自己是共和国市民而战斗着。想要通过保卫祖国,为国捐躯,取回被共和国碾碎的自我存在的证明和矜持。和放弃防御义务的白皮猪不同,唯有自己才是货真价实的共和国市民,他们为了证明这点,独自一人战斗着。

而莱登他们,甚至连这样的战斗动机都不存在。

想要保护的家族早就死去。那时,被移送至强制收容所,亦或是藏匿于狭隘铁笼的他们,还太过幼小。

对他们而言,在街道上自由行走的记忆也好,被当做人类对待也好,都是过于遥远,缺乏实感的事。他们所知道的,只有被铁网和地雷区包围的,作为人形的家畜生活的经历,以及将这样的生活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罪魁祸首的共和国。他们不知道以曾经自由、平等、博爱、正义、高洁作为立国之本的共和国。甚至那份身为共和国公民的自豪感还没来得及形成,他们就已经被贬为家畜。

他们是86——在战场上活着,在战场上死去。在周遭满是敌人的战场,在战死的那一天为止,竭尽全力地活下去的生活方式,才是他们的仅存的自我存在(Identity)的证明和矜持(pride)

对他们而言,圣玛格诺里娅不过是栖息着大批白皮猪的异国而已。

「为什么……」

对他们而言,没有回答蕾娜疑问的义务。

即便如此还想要回应,一定是因为自己折服于这个即便被怒骂,被亡灵的呻吟折磨,也不依不饶的少女的愚蠢和坚持吧。

将周围同伴的沉默,确认为对回答没有抗拒的默认后,莱登开口说道:

「我在十二岁之前,被第九区的白系种的老婆婆保护着」

诶?

「养育辛的则是拒绝撤退,在强制收容所里继续居住的神父。至于塞欧的队长,之前你也听塞欧说过了吧。在场的每一个人都知道白皮猪肮脏的一面,库蕾娜更是认识渣滓中的渣滓。安琪和辛同样也见过和那些白皮猪一样畜生的86.」

既知道那难以入目的低劣,同样,也知道那令人目眩的高洁。

所以,我们下定了决心,决定自己究竟要成为哪一种人。

简直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莱登在狭隘地驾驶舱里费劲地伸展身躯,抬起头仰望天空。

那位老婆婆曾经教导的,面向神灵应该如何祷告。莱登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可是,唯独她那趴在满是泥泞的地上

撕心裂肺地痛苦声,依旧深深地烙印在莱登的脑海里。

「复仇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我们避而不战,放弃抵抗的话,很容易就能做到……嘛,反正我们死了之后,共和国紧接着就会灭亡吧。当然,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把白皮猪全部杀掉就是了」

虽然这样可能会波及到还在强制收容所的无辜同胞。不过就算不这么做再过几年他们一样会死。抛弃掉没有救助希望的同胞们……对processor来说也不是什么太过困难的抉择。

「但是啊,这其中也有不少没有以折磨我们为乐,以折腾死我们为目的的人存在。所以说就算我们做到那一步,结局上来说也没有什么太大意义」

『 ……』

蕾娜似乎完全不能理解的样子。蕴含着一副想说“这样做你们就能解气了不是吗”的沉默如实地将情感传递了过来,莱登不由得笑出了声。

这个少女真的是个心性善良的蠢货。恐怕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究竟何为复仇吧。

仅仅将仇人杀死。所谓的复仇,所谓的憎恶,才不是那么廉价的情感。

「不让你们这些人渣从心底后悔你们的所作所为、不把哭喊着请求着饶恕的你们虐杀至死的话,根本就不能算的上复仇。……可是,从事到如今还恬不知耻,日复一日地犯蠢的白皮猪们来看,如今造反,将你们这些全部杀死这种程度已经不足以让你们反省了吧。看不见自己的无能,却痛骂着他人的无能与无谋,自诩为悲剧的主人公,装出一副被害者的样子,要我们为了你们这些人渣的自我陶醉,做出和你们一样下三滥的事,沦为和你们一样的人渣,可能吗? 」

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发泄的语气。

比起得不到他人原谅,最痛苦的是自己不能原谅自己。

嘲笑着遵循自己的良心,拼命反抗迫害的老婆婆的士兵们。

蒙起眼睛,捂住耳朵,不愿目睹战争,逃如狭隘的要塞中,安享虚伪繁荣的市民们。

明明连自己的义务都不履行,却堂而皇之地以剥夺他人尊严为乐,丝毫不感到羞耻,反而以这份尊严只有自己能够享受而沾沾自喜。意识不到自己的言行之间究竟出现了多么大的背离的白皮猪们。

又有谁,愿意和那些家伙一样?

「要是以同样的方式去回击那些羞辱自己的人渣,意味着自己也成为了人渣。要是摆在自己面前只有和战斗直至死亡,亦或是放弃抵抗坐以待毙这两条路的话,那就战斗到死吧!怎么可能放弃?怎么可能逃跑?这就是我们的战斗理由,我们的存在证明(骄傲)……嘛,就算从结果来说也顺便保护了白皮猪,那也无所谓了」

他们是86,对于被舍弃在战场上的他们而言,战场才是他们的故乡。

到力竭的那个瞬间为止,战斗到最后一刻,尽全大努力,凭借自己的血肉之躯,存活到最后一刻。这,才是他们的矜持,他们的荣誉。

身为Handler的少女,狠狠地咬着嘴唇,从裂开的伤口中微微渗出的,是不属于自己的铁锈味。

『即便明白在那条路的尽头,等待你们的只有死亡,吗?』

那是不顾一切地,期待着复仇(裁决)的语气。

莱登苦笑地说:

「有知道明天会死所以今天就自缢的蠢货吗?就算不能选择是不是登上断头台,但至少我们可以决定自己以怎样的姿态登场。我们决定了,要昂首挺胸的走上去。这之后要做的就是就只是贯彻这一信念而已」

即便知道。否、正是因为深知在那尽头等待着自身的是无意义的、无可避免的,悲惨的死亡。

空荡荡的格纳库中,莱登注意到身处开放的掩体的出口处的的巨大身姿,和一位少年的背影后停下脚步。带有一丝寒意,即将入秋的夜晚。漆黑的夜空上,月色依旧皎洁,星辰依旧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即便有谁死去,夜晚的月色星光仍然无情地如玲珑般闪耀着。

美丽的月色,并不是为了这世间上的人而准备的。这个世界,对这个世界上的人类,根本就漠不关心。

「——没关系,这也没有办法的事。今天也辛苦你了」

「……pin 」

目送似乎有些失落的弗雷德耷拉着自己的肩膀(并非比喻,而是前脚真的无力地下垂着)的离去后,莱登向和它道别之后回过身的辛说道:

「是奇诺他们的吗?」

「嗯。弗雷德好像怎么也找不到千世的机体碎片的样子。像今天这样转而寻找代替品还真是很久没有发生过了」

「从千世做的飞机模型上拆一点下来不就行了吗?主机翼什么的刚刚好。……话说回来,竟然连碎片也没有啊。看来这种破烂机体根本承受不住那种炮弹的直击」

弗雷德也在今天的战场上搜寻了相当长的时间吧。探索机体的碎片,这是长期和将战死的同伴的名字刻在铝片上用以悼念的死神的共事之中学会的,本应不属于原有功能的弗雷德的最优先执行任务。

辛向莱登解释过弗莱德学会这件事的来龙去脉。那时,辛将弗雷德初次切下的刻有个人代号(personal name)的碎片和还没有来得及刻上名字的金属墓碑一起放入的驾驶舱里。

第一次切下的,是高举长剑,无头的骷髅骑士纹章——哥哥的个人标识(personal mark)

从某地的废墟里,发现那遗体和残骸后,辛将那纹章上的长剑换成铁铲,其他保持原状并沿用至今。

「我多嘴一句吧,你也不要太过自责。毕竟发生这种事也不是你的过错」

辛的异能,仅仅能确定在某处有着什么,但是不能那到底是什么。虽然在某种程度上通过阵型和数量能够推测机体的种类。但是要辛能够正确推测出混入遥远的后方集团中的全新的机体的机种,实在是过于强人所难。

辛瞥了莱登一眼,耸了耸肩,什么话也没说。

看起来没有在自责的样子,这样就好。莱登心想。贯彻觉悟,竭尽全力后的死亡。能够承担的起那份死亡的人,说到底只有当事人自己而已。

澄澈的蓝与血色的红的两双眼睛,同时朝着昼间发生战斗的那片区域的上空望去。寻找着那个不知位于何处的超长距离炮。

「……还以为他接下来会直接瞄准基地呢,结果却不是这样吗?真意外」

「重炮的作用是火力压制以及对固定目标的破坏。又不能直接用于对机甲兵器的狙击。况且他们也不是为了一个小战队才特意开发这种兵器的。都市和要塞,那才是它的真正目标。不过是为了试行射击,顺便朝这里开了几炮而已,不是吗?」

莱登小声地嗤笑着。

「顺便开几炮,我们这边就死了四人。要是动了真格的话」

「要是那个完成的话,别说四个人,就连整个共和国也能毁灭。我们倒是无所谓啦。问题是少佐却不是。嘛,要是能想出对策的话就好了」

「……」

依旧平淡的语气,莱登却听出了些许不同,内心稍稍有些惊讶。不过看样子本人还没有意识到就是了。

「……怎么了?」

没什么

竟然担心起Handler的安全,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

「……不管怎么说,就在炮击点附近需要有前进观察机这点倒是和普通的长距离炮兵型没差。如今那台炮还处于哑火的状态」

「这也能知道吗?」

「我记得它的声音。要是他开始运作的话我马上就能知道。……不过,我想它应该不会在朝我们这边开火了」

「 ……?」

莱登一脸惊讶地看着辛,辛保持着眺望着远方战场的姿势,微微眯起双眼。

我们已经暴露了。大概他与那台负责前进观测的侦查型共享着视觉吧。

「……你的哥哥吗……!?」

莱登惊讶地喘不上气。虽然没有直接见过面,但是已经有好几次和他指挥的进行交战的经历。常常采用缜密、冷酷又狡诈的战术的<牧羊人>。

辛露出一丝笑容。那双眼,恐怕正在注视着『他』所在的方位。

那笑容,是由五成畏惧五成蛮勇构成的,准备破釜沉舟的战鬼的笑容。如同武者震一般,辛纤细的身体颤抖着。仿佛下意识地想要抑制这份颤抖一样,双臂环抱住身体。

「我能感知到他在战区的深处,看来对方也已经感知到我了。下一次他会亲自过来,取我的项上人头。所以,在这之前,他不会做出用炮击将我炸飞这种草率的举动」

对通常都保持着冷酷和沉着的同胞突然展露出的,此前从未见过的充斥着狂气的表情。莱登从心底感觉到一阵寒意,表情也随即变得严峻。

辛,一直在寻找着哥哥的首级;曾经一度夺去自己性命的哥哥的首级;在东部战区的某个废墟中死后被夺走的,寄宿着哥哥死前的声音,如今被某个所占有的,哥哥的首级。

死神狰狞地笑

着,冽如冰刀,狂似烈火。如同在无数次战火的磨砺下失去了本来姿态,饱饮仇敌之血的古刀一般。那以切实地斩断猎物的咽喉为自己的终极目标,散发着寒气的刀尖似乎诉说着它对鲜血的渴望。

「虽然对我来说可谓是最棒的展开,但是对你们而言应该抽到了下下签吧」

听罢,莱登也露出了狰狞地微笑。与辛的狰狞不尽相同的是,那仿佛是一匹遵循着求生的本能,发狂似地逡巡在战场之上,撕裂,咬碎,咀嚼着所有倒映在这执着瞳孔中的活物的饿狼。

位于格纳库深处的倒计时映入眼帘。

距离退伍还有129天!!愿宋光他妈的永远的照耀spearhead (fucking·glory·to·spearhead·squadron)!!

退伍,换言之,死亡。充满活力与希望的文字所记载的,是他们的死刑执行日的倒计时。

早已停止的倒计时,真正的剩余天数为,32日。他们早就决定了,就算那个数字变为0,在那最后一天,他们也要战斗下去,直至死亡的那个瞬间。

「开什么玩笑!……我们的死神哟,我们会跟随你直到最后一刻的」

「、

「哈?怎么说呢,这还真是和我们这个腐朽的国家相符啊」

听蕾娜介绍完来龙去脉的阿内特,一脸震惊的呆在原地。

担心隔墙有耳的蕾娜最终选择了将工作人员全部清场的阿内特的研究室作为谈话地点。桌子上并排摆着黑白相间的印有兔子图案的马克杯。以及一半紫一半粉的奇异的点心。

「求求你,阿内特,帮帮我。不快点阻止这件事的话……」

阿内特摆出一副扫兴的表情,一把抓起桌子上的点心。

白银的瞳孔懒散地注视着蕾娜

「你具体打算怎么做?」

好似活了千年,对世上的一切都厌倦了一般的魔女一样慵懒,怠惰的眼神。

「电视演讲?和大人物直接谈判?你也明白那是没有意义的吧?要是现在大家还能被满是理想的话语给打动,决心痛改前非的话,从最开始就不会去做这档子事吧?这么简单的事你也是明白的吧?」

「我……」

「 你也差不多得了吧?你什么也做不到,什么也改变不了。所以,停手吧」

「给我闭嘴,阿内特」

无法再听下去地蕾娜大声打断阿内特。重要的朋友。即便如此,也不允许她说出这种话。

「这可是关系到人命的事,你也明白的吧?明明做着坏事,却装着一脸无辜,差不多也该适可而止了——」

「该适可而止的是你!」

阿内特突然愤怒地站起身,吓得蕾娜忘记了呼吸。两人顿时进入剑拔弩张的阵势中。

「快住手吧。真的,你也该适合而止了。做不到的,没有丝毫力量的我们,凭什么能帮助他们?」

「阿内特……?」

「他是我的朋友」

阿内特的语气急剧冷邃,仿佛刚才的怒号是假象一般。

像是束手无策,茫然无助的少女一般,细微、无力的声音。

「他是邻居家的孩子。父亲和那个孩子的父亲在同一所大学进行研究,是很要好的朋友。我也经常和他玩耍。那个孩子的母系一族有着代代相传的不可思议的力量。他的母亲和他以及年长他很多的哥哥,即便相距很远。也能够隐约地明白彼此的心情」

阿内特的父亲是脑科学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是人和人相互理解时,发生在脑中的活动。

那个孩子的父亲是则人工智能的研究员,想要造成能和人类成为朋友的人工智能。

所以虽说是研究,但两人的工作并不危险。接通像玩具一样的传感器,和其他房间的人说话;在做着像游戏一样没什么很大意义的实验的时候,阿内特也经常喊着“光你们在玩太过分了,也让我加入~”冲到实验室里去。愿意进行再现实验的志愿者是从父亲研究室里征集来得有志人士。由于想要学分和母亲做的点心,几乎全部人都报了名。

虽然几乎没有做出什么成果,但是,非常开心。

「战争开始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刚刚上小学的他,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来过学校。当时,有色种的生活急剧恶化。

诶,你这家伙和那种污秽肤色的家伙竟然是朋友啊。在学校被欺凌的阿内特非常的恼火。

放学回家后,对等待着和自己玩耍的他,阿内特把在学校积攒的怨气通通发泄到他的身上。

两人大吵了一架。无法抑制怒火的阿内特,终于将那句话骂出了口。

——肮脏肤色的贱种

那个孩子没有摆出受伤的表情。只是就像完全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一样,露出了困惑的表情看着阿内特。即便如此,自己和那个孩子之间的关系也已经出现了决定性的裂缝。而造成这个裂痕的人就是自己的这一事实,让阿内特战栗起来。

恐怖,好恐怖。所以。

否要将友人藏在自己家里,进行无数次商谈的父母。将友情和暴露时家族承受的危险摆在天平的两端,一直苦恼着的父亲。当父亲询问阿内特的意见时,阿内特却说——

对实际上想要自己的女儿再推自己一把的父亲,阿内特说出了截然相反的话语:

「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孩子。我不愿意为那种人承担风险」

第二天,那个孩子以及他的家人就被带到强制收容所里。

无能为力,反正自己从一开始就什么也做不到。阿内特只能这么想。

可是。

阿内特抽搐一般地笑着。明明应该是那样的,只要那样就好了。可是,面前的这个友人,究竟要把自己,逼到什么地步。

「喂,蕾娜,你这么做虽然看起来就像是圣母一样。但是你错了。你也是同罪哦?……你觉得那个RAID DEVICE,夺走了多少86的生命?」

「难道说」

人体实验……

因为要求实验对象需要会说人话,所以动物当不了实验体的吧?恰好那个时候不都是在说86不是人吗?那可真是太方便了。因为必须尽快做出成果,到后来已经来不及考虑实验体的安全问题了。而父亲,被命令为那个实验的总指挥师。

虽然那时候父亲没有和阿内特提起实验的任何一个字,但阿内特调查过残留下来的实验记录。

几乎上全都是由于过负荷大脑烧掉,自我意识崩坏,在痛苦中死去的86们的记录。

因为大人都被抓到战场打仗和做苦力去了。所以实验体用的几乎都是孩子。

86是用编号管理的,没有名字记录在案。所以。

在遥远的,不知何处的收容所的实验室里,以最为悲惨的方式死去的,与那个孩子同龄的实验体,真的不是那个孩子吗?父亲也好,其他人也好,谁都无法确认。

那才不是什么事故,父亲是自杀的。

——不仅抛弃友人,还让如此多的人在痛苦中死去的自己,才应该以最痛苦的方式死去。

不小心设置错了同调率。

不是这样的。

反复说着这句话的父亲,最终故意把同调率调到了最大,以最痛苦的方式,终结了自己的生命。

那么抛弃了那孩子的自己也应当背负同样的罪,这么想着的阿内特,继承了父亲的研究。

由于发生了Handler的自杀事件,接到调查RAID DEVICE的委托的时候。当听到事故是由一位processor引起的时候,阿内特突然涌出一个想法。

试试把他带到实验室里来吧,用为了调查RAID DEVICE,他是必须的这个理由。

对外就宣称是贵重的样本,就这样把他留到实验室里,直到战争结束。就算是以软禁的形式,但是至少这样,这个人可以幸存下去。就算是阿内特,也能救下一个人。

对产生这种想法的自己,阿内特非常害怕。

那个时候,自己明明,对身为幼时玩伴的他,都没有伸出援手。

当听到运输部的渣滓们拒绝阿内特的要求时,阿内特反而松了一口气。像我这么无能的人,谁也救不了。

「 但是,你也是一样的哦,蕾娜」

阿内特鄙夷地笑着。对现在还没有想到这点,不会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他人的,善良又愚蠢的亲友。

「你岂止是派不上用场——都是因为你做了多余的事,让他们多活了这么久,他们才会被命令去死吧?要是敷衍了事的话他们早就死了,根本就不用说出那种话!都是因为你!他们才会被命令去死,都是你的错!」

蕾娜倒吸一口凉气。血色急剧从脸上褪去,姣好的面庞被震惊和痛苦所击溃。

我……

我又……

阿内特一把抓起马克杯,愤怒地扔到废纸篓里。那是曾经,与蕾娜一起买的马克杯。全部都买下来吧——两人选好了之后由店员包好,存放在这个房间内。两人第一次泡咖啡,也是在这个房间里进行的。

脆弱的瓷器

被摔了个粉碎,发出悲鸣。

「最讨厌你了,蕾娜……走吧,别让我看到你第二次」

在那之后,又有两次迎击任务下达到Spearhead战队中。在这两次出击中,损失了三人。

无论哪一次,遇到的的战术都与之前有明显不同。与那时遭遇到超长距离炮型的队伍一样,拥有缜密又冷酷,狡猾又成熟战术。据辛所言,那是队伍中有<牧羊人>的原因。

从第一次超长距离炮被投入战场以来,一直没有出现在前线,从后方进行着指挥的<牧羊人>。

这期间,蕾娜没有派上任何用场。无论是炮火的援护,还是处刑的撤回。

终于,那份通告传到了蕾娜的面前。

「通往势力范围最深处的,长期侦查任务?」

蕾娜注视着显示在情报终端的通知书的过于荒唐的内容,不由得发出了呻吟。

参加战力为,本任务正式启动时依然健在的第一战区第一小队的全体

侦查目标为,小队成员最终所能到达的地点。

任务时间,无限制。在执行任务中,出现后退的情况便视其为逃跑行为,当场处死。

同时,消除用作知觉同调的数据,登录在案的机体情报以及共和国的军籍。

侦查任务中,可以携带的物资总量为,每人一个月份。

此外,本作战不接受,不承认任何从其他部队或者本部发出的援助。

……荒唐透顶

这已经称不上是作战或者是侦查了。这样的命令,简直是叫他们去敌人的阵地中无意义地送死。只是没有露骨的写出来而已。就连把文面糊弄成像样的任务书的想法都没有。

别说一个月了,就连几天也活不下去。在如潮水一般的强大攻势下,侦查队转眼之间就会遭到全灭。在无意义到极点作战的尽头,他们被舍弃在战场的最深处,孤单的死去。

能够允许这种事的存在,能够下达这种命令的共和国,真的是共和国应该有的姿态吗?

蕾娜气得咬牙切齿,愤懑地一脚踹开椅子站起身。

「你想我要出面撤回特别侦查任务?你是认真的吗?蕾娜」

「拜托了,杰罗姆叔父。再怎么说,也绝不能容许这种事情的发生」

在最后可以仰仗的卡鲁修塔鲁面前,蕾娜深深地低着头,哀求着。

为争取作战中止而四处奔走的蕾娜在调查中明白了,就连这个荒唐的命令,也是长年以来传承在共和国军中的『传统』。

不仅是Spearhead战队而已,南部战线南部第一战区第一防御战队RazorEdge(注:意为剃刀之刃),西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队Longbow(长弓),北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队Sledgehamme(铁锤)的全体队员,都在六个月的任期内如字面所示一般的遭到全灭。极为稀少能够存活下来的人员在最后必定会被下达同样的『特别侦查』,无论那个队伍,生还率都是零。这可谓是确保能够确实处分活到最后的86的最终刑场。

卡鲁修塔鲁瞄了一眼手边的档案。

「……真够了不起的。通常情况下能够参加特别侦查的队员充其量只有1到2名而已。像这回一样,能够让小队规模的人数参加这项任务的Handler——蕾娜,你是第一个。所以我早就说了,不要多管闲事」

「……」

——都是你因为做了多余的事,让他们多活了这么久。他们才——

阿内特饱含愤懑的台词回荡在蕾娜的脑海。蕾娜胆怯了。拼命地咬紧牙关,将这份恐惧咽回肚子里。

「我求求你。共和国……我们,不能再犯下更为深重的罪孽了」

「……」

「要是你认为人伦和正义不足以趋势他们行动的话,……如果我说这对国家有益的话呢?白白损失掉优秀的processor对于共和国的战力,对于市民的安宁是显著的损害行为。如果是叔父您的话,肯定能够将这点反应到国会,影响到舆论的……」

卡鲁修塔鲁听着蕾娜的倾诉,紧蹙着双眉,一言不发。

「你不觉得,全体的市民和共和国政府都默认86的全灭是对共和国有益的事。而共和军只是执行这份意志的国家机器而已吗?」

「什……!?」

哑口无言。蕾娜也顾不上什么教养了,双手激动地撑着古董办公桌,探出身子,至近距离质问着叔父:

「您知道您在说什么吗!?我刚才已经申明过了,这样做只会损害共和国安全和良心!」

「要是战斗结束后,86们不幸存活的话,那么我们对他们施加的所有行为都会被批判,并且要求补偿的突破口。强制关押、剥夺财产、强制兵役以及所有的一切。你知道这以为着什么吗?光是赔偿金和财产的补偿要花多少钱你知道吗?为了支付这一切的增税,你觉得如今的共和国市民会接受吗?」

「……那是……」

「不仅如此,要是周边国家如果还未灭亡的话,知道了他们的有色种同胞在共和国受到了如此的迫害的话,又会怎样?失去信用的共和国会丢尽颜面,被永远的钉在加害者的历史的耻辱柱上!……这一切的不利因素,只要通过全灭86这一简单的行为,就能够简单的回避!」

蕾娜出离了愤怒,牙齿咯咯作响。联想起辛之前说过的话。

「所以,战死者的回收也好和坟墓也好……!」

「没错。再多嘴一句,强制收容所还有古兰·米卢里也没有留下死者的记录和坟墓。有关战死的processor的人事档案也已经全部被销毁了。再迎来全灭的同时,他们的存在也同时被抹去。对不存在的人的迫害是不会成立的。一切不利于共和国的无谬性事实,都将不复存在!」

……共和国市民竟然毒辣到这种程度

卡鲁修塔鲁不知为何露出一副悲痛的表情。

「这只是暗地里而已。虽然有一小撮激进分子明确地表明这一观点,更大一部分只是虽然采取默认态度,亦或是不加思考,唯唯诺诺的附和的市民而已,但即便如此他们也是赞同者。……这就是我们所夸耀的民主主义的结果哟,蕾娜。世界上的大多数人,只在乎自己的利益,86那种东西怎么样都无所谓。而遵循他们的决定,不正是我们军队的使命吗?」

蕾娜听凭自己愤怒的情感奔流,砰砰砰的拍着桌子。桌子上的档案散了一地。

「民主主义才不是只是为了满足多数派的愿望,而无视少数派的东西!所有市民必须维护的,是五色旗象征着的共和国的立国之本以及基于此修订的共和国宪法!连这个都不维护,那么共和国的意志究竟在哪里?」

一瞬,卡鲁修塔鲁的双瞳中掠过一丝灰暗。

那既是对蕾娜的焦躁,同时也是对遥远的,模糊的某个事物的深不见底的愤怒。

「宪法那种狗屁东西,只要没人认同的话就是一张废纸!就像被政府追求身为偶像的价值,在王权颠覆后立马被暗地里打入牢狱之中,默默地死去的革命的圣女玛格诺里亚一样!」

那不屑的语气,让蕾娜感到战栗。蕾娜还是初次听见叔父从内心发出的愤怒之音。

「你觉得那是蛮行?啊啊,也许就是这样吧。这就是对那些愚民言听计从的结果!一方面总想着享受更多的权利,一方面却不愿意承担义务。这就是把政权交于能够平然地侵犯他人的权利、除了自己的利益和欲望外什么也考虑不了的野兽的下场!借着圣女之名,行污秽之事。那些怠惰下劣的愚民们除了作恶以外,还能干什么?」

从激昂一转——卡鲁修塔鲁发出重重的叹息,瘫坐在工作椅上。

对于我们人类来说,平等和自由还是太早了,蕾娜。恐怕,我们永远也达到不了那个境地。

失去感情的蕾娜的双瞳,俯视着曾经当做第二位父亲一般崇拜的叔父。除此之外蕾娜找不到其他办法能够压抑住从内心深处不断上涌的蔑视。

「这只不过是陷入绝望的你,将你的绝望正当化的歪理而已……仅仅因此就默视着无数人死去,简直是大错特错!」

卡鲁修塔鲁没有抬头,单单抬高视线回瞪着蕾娜。已经疲倦了的,放弃了的白银色的眼神。

你所说的只是希望。和理想一样,希望,什么也拯救不了。光有尊严什么也传达不了。正因为传达不到我们才没有任何能量。不管是希望还是理想,根本就打动不了任何人。……所以,你才会来到我的面前求我不是吗?

蕾娜不甘地抿着嘴唇。确实如同叔父所言。

「绝望和希望也是一样的哦。就算向往着却无法实现。只是冠以一面硬币的两面以不同的名字而已」

「…… 」

即便不能实现,简单地放弃,坐以待毙与,

即便不能实现,也要与命运做斗争,

有着决定性的不同。

就算蕾娜告诉他,眼前的这个男人,肯定也理解不了。

啊啊。这就是,绝望吗。

「……打扰了,卡鲁修塔鲁准将」

特别侦查任务在传达到蕾娜手头的同时,也通知到了Spearhead战斗的各位成员。此时,他们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出发前的准备。受领空投而来的作战用物资并且整理。在基地确保各项必须物资没有缺损。以及选定负责运送物资的,以及进行着在任务后开始后难以保证维修和保养的事前的检查和整备。走后无法再度回来的processor们也要收拾各自的行李,整理各项私人事务。

这一连串事务的结果最后被整理成书面的形式送到辛的手中。以此为根据确认实情也是身为战队长的他的职责。

擅长物资的准备和摆放的阿鲁特雷特主动请缨,在空荡荡的格纳库的一角处对意外显眼地堆积成山的各式集装箱默默地进行清点工作。

「粮食,能量包。弹药。修理部件与规定数无误。啊啊,我还为了某个蠢蛋队长准备了大量的底盘修理零件。你这小子,简单的修理还是做得到的吧?」

「嗯,因为经常弄坏的原因」

「小屁孩,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能带去的机体只要一架而已,别再用之前的方式战斗了」

「对将发自内心压着声音,提出诚恳建议的阿鲁特雷特。辛只是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就算千叮咛万嘱咐,自己也没有把握能遵守约定。与的战斗中不拼尽全力的话等待着只有殒命的结局。阿鲁特雷特也深知这一点,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反正都最后了,你就当说说好话哄我这个老头子好吧?你这家伙啊,好歹也听一回我这个长辈的话好吧?」

「对不起」

「啧,你这个家伙真的是……」

阿鲁特雷特闹别扭似地发出鼻息,之后便陷入沉默。辛倒是不觉得那是在生气。过了一会儿后阿鲁特雷特又搔着花白的头发,对辛说道:

「……辛。准备全部结束后,我有一些话要对你们说。把全员都叫到这里来」

一瞬间透过阿鲁特雷特的太阳镜传来的一种不由分说的威严感让辛抬起了头。正想回答“可以是可以,不过到底有什么事?”的时候。突然启动的知觉同调打断了辛。

『……诺赞大尉』

「少佐,有何贵干?」

辛比出暂且中断对话的手势,阿鲁特雷特点点头后离开。

『……特别侦查任务的通知,已经传下来了』

「我这边也已经收到了。现在正在以最大速度进行着准备工作。任务有什么变动吗?」

与蕾娜沉重的语气相反,辛的语气和接受普通作战任务的语气并无二异。通过知觉同调回响在蕾娜耳边的沉着语调,让蕾娜咬了咬牙。

「真的很对不起。我的力量,没有办法让他们撤回命令」

蕾娜抿着嘴暂停一拍,紧接着蕾娜仿佛决堤一般,以自暴自弃地语气说:

「请你们快点逃走。这种荒唐至极的命令,没有准守的必要」

窝囊,窝囊至极。连这样蛮横的作战无法撤回。只能提出这种不负责任的建议。

辛反问道,那是以问句形式所表达的否定。当然,还是平静的不能再平静的语气。

『逃去哪?』

「……」

蕾娜知道的,他们根本无路可逃。即便就算真的给他们逃掉了,也无法活下去。连让仅仅数名的队员,满足温饱的粮食生产都无法得到保障。

人类正是因为一个人无法活下去,才聚集在一起,建立村庄,开辟道路,创立国家。

那个,本应为了生存而建立起来的生态,如今,却要将他们杀死。

被从内心深处涌上的无名之火支配的蕾娜,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为什么你平淡的接受……?!」

默默地忍受荒谬的死却一直保持从容的态度让蕾娜感到火大。简直就是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的死刑犯一样。明明,能够向他课下的罪行,一条也没有。

『因为我并不会去怨恨。人,总有一天会死。我们只是比普通人早一点迎来死亡而已,就算为此去责怪谁也毫无意义』

「才没有那回事!你可是要被杀了啊!未来和希望,甚至连生命都被强行剥夺,即便这样还没有恨意,这种事可能吗?」

带着哭腔的蕾娜的怒吼,让辛不禁失语。随后回复的声音中,掺杂着一丝苦笑和无奈。

『少佐。别搞错了,我们并不是去送死』

感受不到任何对世间的迷恋和不舍。相反,那是一种终于解脱了的语气。

『我们从出生到现在,一直被关押着,束缚着。这种日子终于要结束了。终于,可以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了。能请少佐你不要如此轻易的贬低我们好不容易才得到的自由吗?』

蕾娜剧烈地摇着头。这才不是什么自由。所谓自由,是在不侵犯他人权利的条件下,可以去到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成为任何自己想成为的人。最起码,不会被谁妨碍到这份想法。这才是,身为人类生而就应当享受的东西。

只能选择明天死在什么地方,踏上什么样的道路通向死亡。这种事,绝对不可能称得上是什么自由。

「那么,……那么至少,求你们不要再战斗下去了。你们不是能够感知的到的所在方位吗?既然这样的话,至少可以避开他们继续前进……」

『这是不可能的。就算再怎么清楚他们的位置。想要不被察觉的情况下,穿过他们的警戒线简直是痴人说梦。我们想要前进的话,只能战斗。……这一点从最开始就已经有心里准备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辛,确实露出了一抹狰狞的笑容。

有心里准备,否,正合我意,才是辛的本意。

难以忍耐一般,蕾娜闭上了眼睛。辛的本意是。

「——是为了讨伐身处之中的哥哥吧」

转瞬即逝的沉默。紧接着,辛以略带厌烦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要察觉到这种多余的事?』

「我知道的哟,因为」

如今的辛露出的笑容,和当初说着要找到早已死掉的哥哥——第一战区的<牧羊人>的时候浮现出的冷酷到极点的笑容如出一辙。

或许辛自己都没有注意到也说不定。正如同自己无法看到自己的表情一样,也想自己才是最不了解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感情的人。

夹杂着敬畏与执念,强迫与憎恶的那份情感,宛如一把架在自己脖子上的狂刃一般。

那实际上是和期待截然相反的,某个东西。

「正因为如此,我才更不能让你去战斗。就算他已经变成,和哥哥战斗,实在是太……」

『哥哥是<牧羊人>,不打倒他的话,哪儿也去不了!』

生硬,紧迫的语气。第一次听见的,焦躁不安的辛的声音。

「大尉」

要是你不愿意进行管制的话,不进行同调也完全没问题。……你早就应该这么做了,莱登和卡伊也应该说过无数次了才对

绝情的语气,让蕾娜忘记了呼吸。激昂只有一瞬——意识到的了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重新以蕾娜刚刚配属到Spearhead战队时,第一次与他说话时的那份无关心地冷淡语气说道:

『……少佐。已经不需要再对我们进行管制了』

「怎么可……」

我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我、不想、让你、听到哥哥死前的撕喊

那份诅咒,那份怨恨,不想让脑海里只有笑着对自己伸出援手的雷的记忆的蕾娜知道。

「……」

还有一件事需要汇报。从这里往东,越过国境线的前方,已经听不到的声音了

像是在做报告时补充之前说漏的情报一般,平静的口吻。

亦或是完美将自己的某种情感全副武装后,特意采取的口吻。

「……诺赞大尉」

『这可能是由于超过了我的听觉极限。也有可能是还有人还存活着在那里。如果是后者的话,在共和国灭亡之前,或许能够得到他们的援助吧。……要是打倒<牧羊人>的话,大军会陷入短暂的混乱之中,应该能争取一点时间。所以,——恳请少佐一定要活到那个时候』

像是漫不经心甩出的话语。但又蕴含着某种确切的哀愿。对辛赠予自己的这句话,蕾娜以能够捏碎骨头的力道,紧紧地握起了拳头。

那一天的迎击作战中,哈鲁特也阵亡了。

从战斗开始直到战斗结束,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没有蕾娜的管制。

之后,特别侦查的日子到来了。

坐上,启动系统。表示系统启动序列和数据检查的文字从显示屏上飞速滚过。

在看到显示在副显示器上,表示残余友军人数的数字时,莱登吹起口哨。

「五人,吗。哈鲁特那家伙,真是可惜了」

再多撑两天的话,就能一起去愉快的郊游了。

知觉同调里传来塞欧空虚的叹息声。

『少佐,结果还是没能联系上吗』

『怎么了,塞欧。一副寂寞的样子』

『不是,没有的事。……嘛啊』

塞欧微微歪了歪脑袋。

『总觉得有一点遗憾,对吧』

『反正好不容易都一直都走到今天了,至少也道个别什么的吧,这样的感觉?』

『对对,就是这样哦,安琪。嘛,倒也不是说有什么期待啦,人不在的话也无所谓。不过要是在的话,好歹也说一句吧』

『没什么大不了的吧。我们说了那么多句别和我们扯上关系,而她只是终于理解了而已啊』

库蕾娜有些闹别扭的说。塞欧和安琪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笑什么笑啊,你们——库蕾娜愈发赌气地吐槽道。

嘛,倒也确实。莱登仰望着防风罩的内侧。自己也没有想到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蕾娜还没有同调过来。虽然不觉得她会是那种事到如今反而会怂的那种人……恐怕是因为愚蠢至极的罪恶感而觉得自己无颜面对这边而懊恼着吧,

虽然最后还有些话留给她。嘛,传达不到的话也就没办法了。

最后的确认步骤结束后。显示屏幕出现允许起动的字样。闪烁着灯光的显示屏上,映出前来送行的维修组人员的身影。对即将告别的,居住了半年之久的宿舍,以及半年来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维修人员们,虽然知道他们看不到,莱登还是低下头,以表谢意。

与满载足够一个月生活的物资和数人分的生活用品,装上机械足的五个集装箱连结起来的弗雷德如同百足之虫一般紧跟着侦查队的后方。

这下出行准备就全部完成了。接下来就是有进无退的旅行。在作战开始的同时他们的军籍和与登基在国军本部的机体信息被抹消失。用于管制的,残留下来的和Handler登记为同调对象的信息也因为超出了管制范围,将于本日正午解除。一旦后退就会被来自后方共和国的迎击炮轰炸,可谓是至死为止都在像黄泉迈进的死亡之旅。

面对这近在咫尺的未来,心情却如此平静,莱登也觉得不可思议。

在被配属到这个队伍时,早就做好了迎接这一天的觉悟。

那个时候,一共有6人,戴亚也还在。六个人一起从之前的工作地点乘坐输运机抵达后,在这个队舍里与卡伊、哈鲁特和奇诺相遇,全员聚在一起重新照了一张附在人事档案上的照片。每当部队重新编成时,都会再重拍一张记载现有部队的新照片。就像站在标有身高线的墙壁前,举着编号牌的犯人一样。照片在部队解散时就随之被废弃。方才拜托性格懦弱,看起来很好说话的负责这项任务的士兵顺手帮忙拍的这张照片,又能够保留多久呢。

在那一天的晚上,全员聚在一起,立下誓言。

就算被骂作猪,也绝不会丢掉自己的尊严,沦为真正的猪。就算最后只剩下一个人,也要战斗到死去为止。

现在,有5名成员幸存到了这一刻。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开心。

这样也不算太坏吧,莱登微微地笑了笑。意识不自觉地被眼前伫立着的所吸引。扛着铲子的无头骷髅骑士的纹章。以及代表着它的,一直以来率领着他们,无论是生前还是身后都与他们同在的死神。

还有到目前为止逝去的576名战死的士兵的,小小的铝制墓碑同行。

能够感觉到闭目养神的辛,缓缓睁开他那血红色的双眸。以静谧地语气说道:

「……出发吧」

被远方传来的微弱杂音惊动的它,从待机状态下清醒过来。

来了。虽然还很遥远,但是正在靠近着。一直在寻找,终于再次找到了。已经等到不耐烦地,那个人。

等不及了。必须去迎接他。然后,做个了段。

随着移动的开始,在耳边回响的亡灵的声音也不断增大。如同来势汹汹的,想要将世间一切吞噬殆尽的巨浪一般。

提前于本部军队展开行动的电磁干扰型的密密麻麻的大军遮天蔽日。

『……辛』

「唔」

辛简短地回应着低吟着自己名字的莱登。如同从正面封堵住辛他们的前进线路一般。当辛他们稍微调整路线后,敌人也随即作出相应的调整。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正如辛能听到的声音,对方也应该能感知到这边的动向。

考量着地势,选出最佳的前进路线。既然与敌人的正面冲突已无法避免,至少也要选择地形对这边有利的地方进行战斗。

雷达屏幕上表示着敌军的光点闪烁着。眨眼间敌军数量急剧增加,重叠起来将前进方向涂成一片纯白。

从山脚绕过遮挡住视线的丘陵。左手边是苍郁茂密的森林,右手边则是草原。

等待着自己的是,一望无际的,摆好阵势的大军。

在最前方推进的侦查型。距其后方约2公里的战车型与近战猎兵型组成的混合部队,以小队为单位,有条不紊的前进着。再后方则是和先头部队相同构造的第二方阵。以及肉眼刚刚可见的第三部队。恐怕尽头处还存在长距离炮兵型组成的炮兵阵营吧。与第一战区针锋相对的的军队,恐怕已经投入了全部的兵力。

这时,跟随在侦查小队后,悠然行走的重战车型引起了辛的注意。

净高四米,两倍于普通战车型的庞大身躯上披有及其坚固的装甲,下方提供强大爆发力的八只机械足,好像陆战舰一般威风凛凛。155毫米的巨大主炮和75毫米同轴副炮正对着这边。位于炮塔上部的两挺12.7毫米重型机关枪在宛如钢铁巨兽一般身体的映衬下简直就像是玩具枪一样。

即使不用听声音,也能知道就是统领着眼前大军的<牧羊人>。不仅仅是辛他们前进方向的延长线,在他们可能会做出选择的其他路线的正前方,也早已布置好兵力。考虑各种情况,预测敌人可能做出的选择,<羊>不可能做的出。

唯有潜伏在第一战区最深处的<牧羊人>才有可能。

『辛……』

如同印证辛的猜想一般,低沉的声音。即便早已忘记了相貌,唯有那个声音,依然清晰地烙印在辛的脑海里。无法忘却,那声音,和生前所听到的,一模一样。

那声音,一直在呼唤着他。

嘴角轻轻上扬。他终于来了。我终于来到他的面前了。

那狰狞的笑容,冽如冰刀,狂如烈火。

「找到你了哦——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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