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水羊羹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制作:江火如画

校对:江火如画

浅草的街道尚未苏醒。静谧的清晨空气笼罩下,晨光将东边的天空染成一片火红。

栗田仁面带紧绷的神情,凝视著东边的天空从鲜红色逐渐转为橘色,最后融入泛白的天空之中。

栗田是个男子气概十足、外貌精明强悍的青年。

他虽然经历过一段年少轻狂的日子,但如今是一位手艺精湛的和果子师傅。目前以第四代老板的身分,挑大梁地掌管座落于其身后的和果子店兼甘味处「栗丸堂」。

现在还不到营业时间,所以栗丸堂的正门关著,但不限于栗丸堂,在和果子店工作的师傅都必须一大早就上班。

栗田平常也会在五点左右起床,确认过当天的工作内容和行程后,便开始制作朝生果子──当天制作、当天食用的生果子。

不过,栗田今天比平常更早起床。

因为他想要藉著清晨的清新空气,冷静地思考一些事。他想要在著手工作之前,先针对昨晚发生的惊愕事件整理好思绪。

五月已经来到中旬。今天是星期一,昨晚刚举办完三社祭。

凌晨的冷空气让发烫的脑袋渐渐降温。栗田认真思考著,细长的眼睛发出比平常更显犀利的目光。他身穿造型轻便、军装色系的薄衬衫,板著脸站在店门口陷入沉思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内心的情感:

「葵小姐……」

栗田紧紧握住拳头。从昨晚到现在,他满脑子想的都是那件事。

「我一定会──」

栗田轻声准备继续说下去时,远处忽然传来朝气十足的声音。

「栗~哥~」

栗田转头一看,中之条从传法院路的方向跑来。

中之条穿越以手印闻名的浅草公会堂「明星广场」,在橘子路上奔跑。他是个比栗田小两岁的和果子师傅,国中毕业后来到栗丸堂当学徒。

中之条的个性乐观,也很容易得意忘形,但是一个值得依赖的同事,栗田也把他当成弟弟看待。

「……已经这么晚了啊。」

栗田随意梳理一下头发,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这时,中之条已经来到他身边。

「栗哥,早安!」

中之条气喘吁吁地打招呼说道。

「早。」栗田点了点头,继续说:「一大早的,你也太有活力了吧?在附近散步的人和小狗都被你吓到了。」

「因为我比小狗更有活力啊!老实说,还没到传法院的转角之前,我整个人睡眼惺忪,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不过,一看到栗哥的脸,就感动到情绪高涨。」

「情绪高涨?发生什么事吗?」

这时,中之条忽然放松表情、扬起眼角,说出出人意表的话语:

「那还用说吗……栗哥,我知道你那种按捺不住的心情。」

「什么东西?」

栗田不由得皱起眉头。中之条一脸得意的表情皱了皱鼻头后,继续说:

「我能体会栗哥的心情。每个人都会有突然想见到某人的时候嘛!我有时候也会突然很想念住在老家的家人。你今天因为太想早一点见到我想到受不了,所以按捺不住地一直在店门口──」

「你在说什么蠢话!」

「……果然是我想太多啦?」

中之条露出淘气的表情吐了吐舌头,栗田以冷漠的口吻对他说:

「听好,你想说梦话,等睡著之后再说!不说这些了,快去换衣服,要开始工作了!」

「是~」

中之条精神奕奕地往后门跑去。栗田看著中之条的背影,不由得叹一口气。

──不知道中之条是知情,还是不知情?多亏他,心情放松了下来。如果僵著肩膀工作,会影响工作品质,还是暂时把那件事情拋到脑后吧。

栗田这么告诉自己后,踏出步伐朝向栗丸堂走去。然而,心里虽然这么想,脑海里却难以克制地浮现葵昨晚的紧绷表情。

凤城葵是一位充满透明感、五官柔和、拥有一头乌黑秀发,并散发出轻松氛围的美女。

她是在全国拥有多家分店,甚至在巴黎和纽约也有设立销售据点的日本最大规模和果子名店──赤坂凤凰堂的千金,据说以前也是一位和果子师傅。

栗田直到最近才得知葵有如此傲人的家世,但无关乎身世,对栗田而言,葵是特别的。

栗田因为无法重现父亲做的豆沙馅口味而苦恼时,葵帮助了他。在那之后,葵经常拜访栗丸堂,与栗田共度许多时光。当初栗田为了表达谢意,主动提议要带葵在浅草观光,两人因此会一同出门。

浅草寺、浅草演艺厅、大江户舞台。

除了带葵去这些景点之外,栗田也找葵商量过新产品开发事宜,或是一起拜访过制作金平糖的工厂。

在栗田心中,每一段时光都令人心情雀跃,当他察觉时,已经情不自禁地被葵所吸引。

一方面受到朋友浅羽怜的激励,栗田下定决心要在三社祭的晚上向葵表白。然而──

祭典结束后,在栗田准备告白时,发生冲击性十足的事件。

当时有个人躲在路灯的阴影下,注视著站在栗丸堂店门前的栗田和葵。察觉到对方后,葵瞬间脸色苍白。

一个身穿骯脏破烂的衣服、年近二十岁的神秘青年躲在阴影处偷看。青年的行径也好,令人发毛的表情也好,都明显看得出来不正常。

栗田追上前试图抓住青年,但最后让人逃跑了。

「……我的手伤……就是富樫先生他……还有那个人之所以会死掉……追根究柢都是富樫先生他……」

葵似乎遭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一开始连好好说话都有困难,不久后才断断续续地说明。

名为富樫的青年以前是凤凰堂的和果子师傅,而且是十年难得一见的优秀人才。他已经失踪好长一段时间,如今再次现身,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偷偷在观察栗田和葵的状况。

──原来葵手腕上的旧伤是那家伙害的啊?死掉的那个人是谁?

面对谜题重重的状况,栗田内心涌起一股未曾有过的强烈欲望。

「别担心。」

栗田一心想要让葵感到安心,当他察觉时,已经冲动地脱口说:

「虽然我不知道详细状况,但放心交给我来处理吧。不管对方是何等人物都不用怕,我绝对会好好解决那家伙的问题。」

「──是!」

葵露出笑脸点了点头。那并非只是为了不让人担心而逞强的笑脸,而是看得出信任栗田的笑脸。

在那之后,栗田邀请葵进到已经打烊的栗丸堂。

在无人的甘味茶房里,栗田端出热茶和甜品招待,和葵闲话家常了好一会儿。等到葵的心情平静下来后,栗田谨慎地切入话题:

「葵小姐,刚刚那家伙……你说他叫富樫,是吗?」

「他是富樫瞬……先生。」

「你跟他怎么了?」

一方是凤凰堂的千金,另一方是离职员工。听说葵以前也当过和果子师傅,会不会是在制作和果子时,双方起了什么冲突?或是富樫因为被解雇而怀恨在心?

栗田等待葵回答,但事情似乎相当难以启齿,葵只是咬著嘴唇,迟迟没回答。

就快恢复开朗的气氛再次变得凝重。葵总是表现得爽朗又聪慧,栗田第一次看见她极度苦恼的模样,不禁感到心疼。

「……没关系,你如果不想说,就不要勉强说出来。不过,刚刚那明显是跟踪狂的行为,我帮你报警──」

剎那间,葵整个人跳起来似地挺直背脊,激动地摇头说:

「不可以,请不要报警!」

「葵小姐?」

「拜托你!请不要……再刺激富樫先生。」

栗田瞬间哑口无言。

虽然葵的个性温和,但对于制作和果子有著足以让温和个性变得激动的强烈热忱。如果不是这样,她不可能拥有那么渊博的知识和见解。

原因想必是跟和果子有关,葵才会如此苦恼。

栗田的眉头深锁,葵以痛苦的语调吞吞吐吐地说:

「富樫先生……他确实害我受了伤……但是,那是有原因的。富樫先生跟死掉的那个人──」

死掉的那个人?

再次听到这句话,让栗田相当在意,但他还来不及询问,葵就先说出令人纳闷的话语:

「……我不会硬说富樫先生不是坏人,但是,他往后绝对不可能伤害我。」

「咦?可是他──」

「绝对不用担心。」

尽管脸色铁青,葵还是表情坚定地做出如此定论,栗田不禁犹豫起该不该追究下去。栗田清楚知道,虽然葵平常的态度柔和,但在这种状况下绝不会让步。

然而,栗田完全掌握不到状况。

在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沉默气氛中,栗田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纳闷的表情。不久后,葵感到过意不去地瞥了栗田一眼,一副下定决心的模样做了一次深呼吸,继续说:

「呃……栗田

先生,你下次放假的那一天有空吗?」

「你是说店里公休的那一天?嗯,星期四我还没有做任何安排。」

「太好了。如果是这样……我希望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对不起,那个地方挺远的,希望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面对葵突如其来的邀约,栗田有些讶异地询问:

「你说挺远的地方是哪里啊?」

「埼玉县的……某个地方。」

「原来在埼玉县,那也没有多远。不过,为什么要去那里?」

这时,葵显得有些犹豫的模样停顿一会儿后,才直直看著栗田说:

「到那里之后,我会告诉你所有事情,包括过去没能对你说的话。」

栗田顿时说不出话来,葵微微垂著长睫毛。

「……对不起,一定要去到那里,我才说得出口……很抱歉要让你跑一趟,在那之前我也会先做好心理准备。」

「嗯,我知道了。」

看见葵僵著纤细的肩膀,栗田缓缓点点头继续说:

「不过,你不用太勉强没关系。还有,你完全不需要觉得过意不去。是我自己想要了解状况,所以不管要去哪里,我都愿意奉陪。」

「栗田先生……」

越是痛苦的回忆,人们越不愿意轻易说出口。栗田的父母因为意外事故丧命,直到现在他还是会经常为此懊恼。经历过这般遭遇的栗田,比任何人明白不愿意说出痛苦回忆的心情。

另外他隐约感觉到一旦从葵口中得知详细的往事,两人目前淡薄的关系将迈入新阶段。

「星期四去到那个地方之前,我不会再提起这个话题。所以……这样说或许很自私,但我会把这件事搁在一边。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恢复平常的样子。」

就某种涵义来说,这算是很自私的要求吗?栗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还是决定这么提出要求。葵按住胸口,微微颤动著身体深深叹一口气之后,点点头说:

「是……」

「嗯。」

「谢谢你……栗田先生。」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让葵的心情恢复平静,原本一片苍白的脸庞放松下来,脸上泛起淡淡的健康血色。虽然还没能够恢复平常的模样,但葵脸上的表情是开朗的。

看见葵这般模样,栗田莫名感到胸口一阵灼热,于是板起脸胡乱抓了抓头发。

虽说要把事情搁在一边,但栗田怎么可能不在意?

隔天的正午刚过,栗田把厨房交给中之条看顾后,来到经常光顾的咖啡店。他坐在吧台的座位望著咖啡杯,低喃:「……想不通啊。」

虽然工作时没有多余的心思想事情,但一离开栗丸堂,那件事就一直在栗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对于富樫瞬,葵表示「不会硬说他不是坏人」。

不过,那是葵以她的方式妥协的说法,如果以客观的角度解读,富樫应该是坏人。虽然栗田在一片昏暗中只瞬间看到富樫一眼,但明显感觉得到富樫属于危险人物。

尽管是个危险人物,葵却说「他往后绝对不可能伤害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因为葵的语气笃定,而不是一时的安慰话语,才让栗田更为在意。

还有,死掉的那个人是谁?

栗田很想问葵,但他自己说过不会再提起这个话题,所以在星期四之前什么也不能问。

栗田用食指敲打著桌面,瞪著咖啡的黑色液体表面陷入沉思。这时,在吧台内的咖啡店老板走近栗田说:

「喂~栗田,我不知道你一脸凶巴巴地在烦恼什么,但快趁热喝咖啡。我加在咖啡里的爱情都快冷掉了。」

「啊?你加了什么?」

「咖啡。」

老板一副不以为意的模样用俏皮的声音答道。他是一个很适合穿V领咖啡店围裙、社会历练丰富的三十多岁男性。

老板很懂得应付客人,人脉也很广,栗田从以前就认识老板,到现在仍经常受他照顾。老板的态度乍看显得轻率,但栗田能够顺利经营栗丸堂到现在,有一大部分是多亏了老板无形中提供的协助。

回想起来,也是老板担心栗丸堂的客人变少,才介绍葵给栗田认识。

事到如今,栗田想起了老板认识葵一事,开口询问:

「问一下……你一开始就知道实情吧?我是指葵小姐的家世。」

老板一副出乎预料的模样,瞬间露出严肃的表情。

「原来如此……你已经跟她打成一片,连这些事情都知道了啊。」

「是的。」

栗田板著脸继续说:

「话说回来,你的人面会不会太广?怎么会认识她那样的人?」

「哈哈哈。」

「不要敷衍我。」

老板收起笑容,边擦杯子边轻咳一声回答:

「说起来,我不是认识小葵,而是认识她的亲戚。其实我也不是人面广,完全是拜这间咖啡店所赐。包括池波正太郎(注:东京浅草人,知名小说家,擅写时代小说、历史小说,主要著有「剑客生涯」、「鬼平犯科帐」、「杀手藤枝梅安」三大系列。),很多名人都喜欢这家老字号的咖啡店,各个领域都有这家店的爱好者。」

「……原来是这样的缘故。」

就老字号这点来说,栗丸堂也是老字号,但栗田和他父亲都不是热衷于建立人脉的人。

栗田边心想或许该向老板学习一下,边把话题拉回正题:

「你最初介绍葵小姐是『和果子千金』时,我以为你是跟平常一样爱开玩笑才那么说,没想到你说的是事实。」

「因为小葵说过可以的话,希望不要说出她的来历,我才会发挥机智那么说。」

「你有发挥机智吗?不过,她确实是日本第一的和果子店千金,这点无可讳言。」

如果一开始就听说葵是赤坂凤凰堂的千金小姐,栗田肯定不会坦率接受她指导,一定会意气用事,坚持要自己解决问题,最后极可能陷入更凄惨的窘境。

当然,葵是出于自己的考量才不想说出来历,但以结论来说,这对栗田是有益的决定。

多亏了葵,栗田也不再像以前那么顽固,最近个性似乎变得比较圆滑。

所以,这次该换他来帮助葵,希望可以尽量减轻葵的精神负担,让她能说出一切也不会感到痛苦不堪。

栗田在心中鼓足干劲,或许是这样的想法不小心表现在脸上,老板露出讶异的表情问:

「栗田,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嗯,葵小姐跟我说了一些她的往事……虽然还有很多不明之处,但听说是一个叫富樫瞬的家伙害她的手受伤。」

「你连这个都知道啦?」

老板惊讶地瞪大眼睛问,栗田轻轻点头回应后,咬著嘴角自言自语地说:

「……可恶的家伙竟敢偷窥。」

事到如今,栗田为自己没能抓到富樫瞬的事懊悔不已。栗田在吧台上紧握拳头,老板忽然压低声音说:

「不过,以小葵的情况来说,比起富樫,真澄的事应该更让她苦恼。」

「真澄……?」

「真澄伸一。」

栗田沉默不语地皱起眉头。

真澄伸一是谁?怎么突然冒出一个没听过的名字?

不对,真的没听过吗……?栗田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听过「真澄」这个听起来也像是名字的姓氏,但就是想不起来。

「嗯,真澄伸一是个和小葵感情要好的年轻人,也曾经是凤凰堂里手艺精湛的和果子师傅。说到小葵和真澄,那真是郎才女貌、人人称羡的一对──」

老板说到一半,栗田感觉到眼前的景象一阵晃动,全身的血液瞬间退去。

──葵小姐有男朋友?真澄伸一是她的男朋友?

不,镇静一点,老板并没有这么说──栗田正感到内心动摇,老板忽然闭上嘴巴。

栗田露出讶异的表情,出声催促:

「怎么了?老板?」

「糟糕,我不小心说溜嘴……抱歉,栗田,我不能再多说下去。」

「不、不会吧?你都说了这么多才说不能继续说下去。拜托把所有事情都告诉我,这样让人超在意的!」

「不行,刚刚是我的错。抱歉,你就当作没听到刚刚那段话吧。」

老板斩钉截铁地拒绝,栗田不由得从吧台座位站起来。

「老板,你是想惹火我吗?要捉弄人也不是这样──」

「真的很抱歉,我不是在捉弄你。我也是堂堂浅草男人,答应人家的事就要彻底做到。如果小葵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也没主动告诉你,我就绝不会说出来。」

「……唔!」

「你也知道吧?这是为了小葵好,也为你好。」

的确,老板从一开始就一直秉持这样的态度,所以显得更有说服力。

栗田失望地重新坐正身子,老板一脸过意不去的样子皱起眉头,露出淡淡的苦笑说:

「别担心,早晚有一天小葵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唉~」栗田叹了口气,百般不愿地表示认同

富樫瞬和真澄伸一,这两个人似乎和葵的过去有极大关联,目前他能够掌握到这些资讯也算不错了。

栗田的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呃……不好意思。」

栗田转头一看,看见一名身穿轻便POLO衫的青年站在身后。

青年约二十岁上下,长相和服装都没有特别突出,像个随处可见的一般年轻人。青年的黑眼珠转来转去,看似有些紧张。他看了看老板,再看了看栗田后,开口说:

「呃,您是这里的老板吧?我跟您约好了今天见面。」

「喔~你就是那位……」

老板似乎是第一次和青年实际碰面,探出身子上下打量著青年。青年的视线在空中游走一阵后,自我介绍说:

「我是白鹭敦。」

青年轻轻行了一个礼,继续说:

「我今天来品尝栗丸堂的水羊羹,还请多多指教。」

「这位是栗丸堂的老板。栗田,快打招呼啊。」

被老板点了名,栗田也点头致意说:

「……你好,我是栗田仁,请多多指教。」

栗田这才被拉回现实,心想差点忘了这件事。

因为满脑子想著葵的事,栗田都忘了今天的目的,是老板要介绍新的客人给栗丸堂。

时间拉回到昨天的傍晚,老板打了通电话到栗丸堂。

『栗田,你明天中午可不可以腾出一些时间?』

「这么突然?有什么事情?」

『事情是这样子的,听说有一家颇有规模的茶行的小开明天会来浅草。他爸妈交代他来挖掘适合搭配日本茶的美味夏果子,目标好像是水羊羹。』

话筒另一端传来老板特有的、爱装蒜又迂回的话语,栗田立刻这么做了解读:

茶行──提到日本茶专卖店,以静冈和京都的老店最为有名。当然,东京都内也有很多有名的茶行。这次的状况应该是茶行的小开受到双亲吩咐,来跑腿买父母亲爱吃的水羊羹。

这阵子天气变得相当暖和,想必对方是希望藉由香醇中带有丰富苦涩感的浓郁日本茶,配上充满清凉感的水羊羹,早一步感受夏天的氛围。

「所以呢?我要做什么?」

『我跟那家茶行的少爷大力推荐,说如果要在浅草找水羊羹,栗丸堂的水羊羹最好吃。你就做出引以为傲的水羊羹给他吧。』

「拜托~你忘了附近有地瓜羊羹的老店吗?别给我打肿脸充胖子!」

『我只是说出主观想法而已,而且地瓜羊羹和水羊羹是不一样的东西吧。再说,只要进行得顺利,搞不好对方会成为栗丸堂的老主顾。』

栗田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虽然栗丸堂的业绩已从谷底拉回来,但还不到一帆风顺的程度,为此担心的老板时而会介绍新客人给栗田,这次似乎也是同样的状况。

就目前看来,老板的亲切表现并没有实际带来成果,但他的心意可贵,所以栗田笨拙地表达谢意,并接受老板的请求。

「我们到了,白鹭先生,请进。」

「距离很近呢。这里叫……甘味处栗丸堂啊。」

推开正门后,栗田带著茶行的小开──白鹭敦走进店内。

在平日的白天,栗丸堂的甘味茶房大多处于养蚊子的状态,很遗憾的,今天也不见客人的踪影,除了坐在靠窗桌位的一个人──

「啊!栗田先生,你好~」

「葵小姐!」

看见栗田出现,葵精神奕奕地举高一只手挥了挥。葵今天穿著美丽的雪纺上衣,外面套著针织外套,再搭配色调高雅的裙子。

栗田不禁忘了白鹭的事,快步走近葵说:

「怎么了吗?」

「没有,完全没事~」

葵如此悠哉的回应,让栗田不由得眨了眨眼。葵态度爽朗地继续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突然很想吃甜的东西,所以就想跟平常一样,边品尝美味的甜品,边欣赏栗田先生如苦涩咖啡般的表情~」

「这样啊……没事就好。」

栗田很担心葵会因为富樫瞬的事情而烦恼,但他决定今天不提这个话题。

虽然隐约感觉得到葵是故作坚强,但她至少愿意表现出开朗的态度。

栗田说过,希望葵能恢复平常的样子,而葵确实做出了回应,来到栗丸堂让栗田看见她有精神的样子。葵的贴心举动让栗田相当感动。

虽然只有一小部分,但在得知葵的过去后,栗田不禁觉得,葵彷佛会看透人心的天真无邪态度,全是故作坚强的表现。这让栗田心痛不已。

不过,正因为如此,栗田更觉得自己也要像葵这般表现得和平常一样。

「……我的表情那里苦了?」

「嗯?」

「反而应该很甜才对吧?因为我是和果子师傅。」

栗田在胸前盘起双手回答时,身穿围裙的赤木志保忽然掀开门帘,从厨房里走出来。

「天啊~阿栗,你在说什么?你懂不懂何谓比喻?」

「志保姊,你干嘛突然跑出来吓人?」

「如一杯苦咖啡般的表情是在夸奖人,意思是那个人的表情很有男人味。」

「咦?」

她怎么可以说这种话说得那么自然啊──栗田不禁满脸通红。

志保见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身为栗丸堂女店员的志保在浅草出生长大,有著不输男性的气概,外表看起来年近三十,但内在比外表更年轻。她拥有可以挂保证的招呼客人功力,也负责销售和果子的工作,可说是实至名归的栗丸堂活招牌。

「不说这些了,欢迎光临。这位客人,不要客气,请到这里入座!」

志保活力十足地为白鹭带位,栗田被拉回现实后,转头看向葵说:

「葵小姐,等一下我要请客人吃水羊羹,不嫌弃的话,要不要一起品尝看看?」

「咦?可以吗?」

「我多做了很多,也希望你可以帮我试吃味道。你想吃多少都没问题。」

「太开心了!那我就不客气。不过,我的食量很小,不可能吃很多个啦~」

「怎么可能吃那么多水羊羹嘛。」

白鹭突然在一旁插嘴说道,葵有些怕生地回答:「咦?是……」

栗田边斜眼看著志保有技巧地帮两人缓和气氛,边换上白色厨师衣往厨房走去。

掀开门帘后,制果器具一字排开、属于和果子师傅的空间在眼前延伸开来。

前方的墙边有专业用的捣年糕机,捣年糕机旁放著蒸笼,厨房最里面则摆著流理台。

厨房中央有一张历史悠久的工作台,中之条在工作台上单手拿著三角刮刀,正在练习制作练切。他猛然抬起头,迎接栗田的到来。

「栗哥,你回来了啊。你觉得这朵花的造型如何?」

「还好……花瓣的形状要再平顺一点。和果子是以抽象的方式展现大自然,不需要真的把花瓣捏得歪歪扭扭的,做得像真花一样。」

「我做得太逼真了吗?」

和果子必须抢在季节到来之前推出。中之条可能是为了七月将在入谷举办的夏季活动「牵牛花祭」做准备,所以在练习牵牛花造型的练切。

栗田从中之条身边走过,打开专业用的冰箱门取出装著水羊羹的容器──又称为「羊羹船」的不锈钢模,放在工作台上。

水羊羹的浅墨色表面平整无气泡,散发出硬质的美感,但同时也呈现出Q弹的水嫩感。

栗田撑起不锈钢模的活底,取出水羊羹后,拿起长方形的和果子专用刀,将水羊羹切成小块。他小心翼翼地避免水羊羹裂开,轻轻盛入方盘。

在方盘附上和果子用的木叉后,栗田将水羊羹连同热茶一起端给客人。

「哇~看起来好好吃的样子喔!水羊羹,吃了会变阳刚喔!」

一回到茶房立刻听到谐音字笑话,栗田不禁有种双脚无力的感觉。

「……葵小姐,你是不是老早就想好要这样说?」

「哪、哪有!纯粹是即兴演出!」

虽然白鹭就坐在葵的隔壁桌,但葵的态度还算自然。或许是因志保在身边开朗地笑著而受到感染,葵融入气氛之中,甚至还能即兴演出。

栗田把放著水羊羹和热茶的托盘端到两位客人面前,白鹭一副佩服的模样低喃:

「了不起……看起来水嫩感十足,色泽也很透亮,却又切得如此平整。」

「请吃吃看。」

「那我就不客气了。」

在栗田的劝说下,白鹭动作生硬地切开方盘上的长方块水羊羹,含入口中。

剎那间,白鹭原本显得有些平淡的态度剧变。咀嚼间,他脸上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咕噜一声吞下水羊羹后,他露出如弥勒佛般的笑脸,抬头看著栗田说:「好~」

白鹭垂下眼角舔著嘴唇,一脸幸福的神情。

「吃起来真的很清爽!应该说入口即化。水羊羹滑进嘴里,立刻像水一样轻柔地化开,滑过喉咙时的感觉也好清爽。」

白鹭垂著眉尾低喃:「软绵绵的呢

~」这回把闪闪发光的水羊羹切成大块送进嘴里。

咀嚼几次吞下水羊羹后,满足的呻吟声从白鹭的双唇间溜出。白鹭心情大好地继续说:

「嗯~清甜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冰冰凉凉又Q弹,像水一样溶化开来……」

白鹭一副连切成小块都等不及的模样,一口接一口把水羊羹往嘴里送。

「该怎么形容呢……是带有透明感吗?红豆的味道相当扎实,却又富含水分且口感滑顺,所以吃得越多就越想吃。」

转眼间,白鹭已经吃完水羊羹,一副有话想说的模样沉默不语地看著栗田。

「要再来一盘吗?」

栗田才说完,白鹭立刻回答:「麻烦你了!」

「葵小姐──」

「我还不用~」

葵在隔壁桌小块小块地把水羊羹送到嘴边,一脸幸福的表情眯著双眼品尝。

「豆沙馅的甜味温和又清凉,还会在口中柔顺地化开来……真好吃。如此美味的东西如果没有慢慢品尝,未免太可惜了。」

「嗯……这样啊。」

想到葵如此珍惜地在品尝水羊羹,栗田忍不住窃喜。不过,目前还是上班时间,所以他一如往常地板著脸,走回厨房准备再拿一盘水羊羹给白鹭。

可能是真的很合胃口,白鹭吃下数量多得令人难以置信的水羊羹。

栗田再送上一盘水羊羹,白鹭也在转眼间吃个精光,并迅速递出空盘子。现在白鹭正在吃第三盘。

「大开眼界啊~我一直以为水羊羹是很甜的东西,道地的水羊羹果然完全不同。这样的水羊羹再多也吃得下!和果子果然是要在店里品尝的东西……」

或许是栗田多心,他看见葵在隔壁桌动了一下身子,但白鹭并没有察觉。

「你看,软绵绵的,刮刀很容易就切进去。一放进嘴里之后,扎实又清透的豆沙甜味立刻蔓延开来,搭配热煎茶再适合不过!」

说罢,白鹭啜饮一口热呼呼的煎茶,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吁了口气。葵在白鹭的旁边显得比方才更加坐立难安地晃动著身子。

葵似乎在忍耐什么。下一秒钟,栗田察觉到原因,静静地搭腔说:

「葵小姐,你不用忍耐没关系。」

「什么意思呢?」

「你很想分享知识吧?」

剎那间,葵瞪大眼睛露出有些夸张的惊讶表情。栗田眯起眼睛打圆场说:

「没关系啦,现在又不是什么严肃的场合。我知道你是因为有客人在才这么客气,不过别忍耐了。老实说,没听到你分享知识,我也觉得少了些什么。」

「真的吗?」

「嗯,可能是我的身体已径自调整适应了吧。总之,能够听你分享知识,客人应该也觉得开心,你就放心地说吧。」

「这样啊……」

葵看似开心地放松脸颊后,立刻帅气地站起身。

「既然栗田先生都这么说了,我当然要干劲十足地说明一番。」

在一旁观看的白鹭吓一跳地身体往后仰。也难怪他有这种反应,因为葵原本有气质地品尝著水羊羹,现在却突然变一个人似地活泼说起话来。

「呃~其实我们说的水羊羹,原本就不是甜味那么重的和果子喔~」

葵面带微笑,轻轻挥动食指做起说明:

「为什么我会这么说呢──啊!在那之前,先让我说明一下基本的羊羹是什么。羊羹是从中国传来日本的点心,初期的羊羹是用蒸的,后来因为发现寒天这个食材,进而开始制作炼羊羹(注:炼羊羹是把红豆、砂糖、寒天混合后结成冻状的羊羹。日文中的「炼」是指把不均匀的食材揉合打匀的意思。),这也变成了主流。当然,蒸羊羹同样非常美味,大家所熟悉的栗蒸羊羹就是最好的例子。不过,如果单纯说是羊羹,一般都是指加了寒天的炼羊羹。」

听到葵回溯到羊羹的起源开始说明,栗田不禁有些难以置信。

「水羊羹就是从炼羊羹衍生出来的点心,两者的基本材料一样,做法也挺相似的喔。」

炼羊羹是将寒天溶化后放入豆沙和砂糖,边熬煮边使水分蒸发,最后凝固成形。

水羊羹则是不经熬煮的步骤,在保持富含水分的柔软状态下凝固而成。

说穿了,羊羹和水羊羹的差别就在于含水量的多寡。

葵表示水羊羹含有大量水分,所以其他材料的比例相对会减少,最终得以降低豆沙和砂糖的甜度。

「因此,照理说不可能发生『水羊羹很甜』的状况。因为水羊羹吸引人的地方就在于富含水分的口感,以及淡淡的清甜。」

栗田察觉到一件事。

他原以为葵纯粹是在展现知识,其实她是暗地里在教导白鹭。

葵方才想必是很想更正白鹭的错误认知,才会一副坐立难安的模样。

「对了,用来吃羊羹的这个器具不是『刮刀』,而是『黑文字』。」

「咦?」

白鹭露出纳闷的表情,栗田在一旁说明:

「那是黑文字木叉,是和果子木叉的一种。」

「没错~毕竟如果用铁汤匙或铁叉子来品尝和果子,感觉有些煞风景呢。黑文字是一种木头,属于樟树的一种。据说是因为树皮上的黑色斑纹看起来很像文字,所以有了黑文字这个名称。凑近鼻子闻一闻,会闻到淡淡的木头香气喔~」

黑文字木叉也是高级木叉的代名词,栗丸堂从以前就一直使用黑文字木叉。

听到葵分享的知识后,白鹭忍不住露出佩服的表情说:

「了不起!各位不愧是做这一行的,果然有深入的了解。对了,可以再来一盘──」

「好,回到主题!到了现在,水羊羹完全被定位成夏天必有的和果子。」

葵方才那段话似乎只是开场白。她彷佛在说「还没说到重点呢」,再次分享起知识。

「但水羊羹原本不是夏天吃,而是冬季和果子。最早以前,水羊羹其实是年菜。」

「年菜?在冬天吃水羊羹……?」

或许是相当意外,白鹭瞪大眼睛问道。

「没错~在以前,全国各地都会在冬天制作水羊羹,把水羊羹视为年菜之一。水羊羹的糖分比炼羊羹低,又含有较多水分,所以很容易坏掉……虽然水嫩感十足的水羊羹很好吃,但它是不耐放的和果子。所以在冷藏技术尚未发达的时代,人们只能在冬天吃水羊羹。以前,甜品相当珍贵,水羊羹被视为高级品,应该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当成在年节品尝的佳肴。」

栗田沉默地点了点头。

为了展现红豆原有的风味,栗田制作的水羊羹没有添加任何防腐剂,也没有经过再加热处理。说穿了,就是照传统做法制成的新鲜和果子。好吃的原因就在这里。

栗田做的水羊羹和市面上卖的杯装水羊羹截然不同。

「到了昭和时代,冰箱才开始普及。随著家家户户都有一台冰箱,水羊羹渐渐变成冰凉清甜的夏季和果子。不过呢~你们知道吗?现在仍有部分地区保有冬天吃水羊羹的习俗。像在福井县等地区,水羊羹完全是属于冬天的食物!为什么会这样呢?针对这点,众说纷纭,但我个人比较推崇『丁稚奉公(注:丁稚是以签约劳工的身分,住在商家工作的年轻劳工。如果是在工匠底下工作的丁稚,又称为徒弟。丁稚的人数以江户时代最多。)的伴手礼』这种说法。」

或许是因为栗田主动要求葵分享知识,葵今天显得比平常更加滔滔不绝。

「丁稚奉公是指长住在主人家里,为主人工作的意思。在大正时代,丁稚们会从福井县去隔壁城镇的京都工作。过年返乡时,他们会带著羊羹回家。当时羊羹为高级品,为了让家人都吃得到羊羹,所以将羊羹加水稀释以增加数量。据说这可能就是水羊羹的起源。」

葵继续说道:

「顺道一提,关西地区的丁稚羊羹不是使用寒天,而是以使用面粉的蒸羊羹为主流。不过,在本质上和水羊羹相同,都是丁稚们返乡时的伴手礼──也就是说,可猜测这是一种丁稚们满足欲望的表现,他们想要便宜买到更多的高级羊羹,好让所有家人都有机会品尝。日本人从以前就拥有一颗懂得体贴的心呢~」

葵实在太博学多闻,白鹭完全跟不上葵的说明,呈现放空的状态。

站在旁边的志保也是一样的反应,但葵的兴致似乎越来越高昂,双眼闪闪发亮,口若悬河地继续说:

「所以呢,冬天、过年、丁稚返乡、水羊羹──就是这样一路延伸过来的。基于这样的历史背景,也为了保持美味,还是会希望不要加添加物、遵照传统做法来制作水羊羹。虽然保存期限很短,但爱吃水羊羹的著名小说家向田邦子女士,也曾经在一篇散文〈沉睡的酒杯〉中这么描述过水羊羹:『水羊羹就跟江户人的钱一样,隔夜不得。』从这句描述,看得出来向田女士真的很喜欢水羊羹。我也完全认同这样的想法,水羊羹越是新鲜,就越──」

虽然是很有趣的分享,不过,如果没有人出声阻止,葵的知识分享恐怕会无限持续下去。

栗田回过神来,急

忙出声阻止:

「太满足了!你的知识分享已经让大家够满足了!」

「咦?」

「因为太满足,客人都已呈现放空的状态!我看今天就分享到这里吧!」

「不、不好意思!」

葵迅速摀住嘴巴,一副难为情的模样红著脸。

「我、我是想要让栗田先生听得开心。」

「喔……谢啦。因为我是开和果子店的,当然听得很开心,只不过……」

栗田转头看向旁边,身为客人的白鹭一脸发愣的表情僵住不动,志保也一样。店内弥漫著引人苦笑的沉默气氛。

该如何化解这股气氛呢?栗田还在寻找适合的话语时,出乎预料的是白鹭最早恢复镇静。

「……谢谢招待。」

白鹭把黑文字木叉放在空盘子上,双手合掌说道。现场的气氛随之恢复正常。

葵刚才分享知识到一半时,白鹭似乎还想再多吃一盘的样子,但应该够了吧?他已经吃了三人份,应该已充分达到今天的目的。

栗田满意地在胸前盘起双手,志保满面笑容地开口说:

「真的~和果子的魅力就在于除了品尝美味之外,还可以学到有趣的知识!白鹭先生,如何?你还满意我们家的水羊羹吗?」

这时,不知怎地,白鹭垂下视线摇摇头说:

「──不怎么满意。」

「咦?」

出乎预料的话语让栗田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白鹭面色凝重地继续说:

「抱歉,实在不太满意。如果要说真心话,我必须说不合口味。这才是真实的感想。」

栗田傻眼地心想:「你吃了那么多盘,还说不好吃?」

眼前这个随处可见的平凡青年忽然变得难以理解,栗田压抑著内心的疑惑,尽量保持冷静地询问:

「具体上是怎样的不合口味呢?」

「没有啦,也不是有什么地方特别不合口味。硬要说的话……整体都不合吧。」

白鹭的态度和吃水羊羹时完全相反,全面否定的发言让栗田深受打击。下一秒,葵一副无可忍耐的模样插嘴说:

「不是啊~你的态度是不是有些前后不一致呢?你吃完一盘又一盘,当然是因为水羊羹很好吃,不是吗?」

「没错……我确实吃了很多盘。不过,我从没说过半句『好吃』。」

「咦?」

葵一副彷佛在说「没说过吗?」的模样歪著头,这回换成志保从旁激动反驳:

「等一下!我是不记得你有没有说过『好吃』,但你就是一副吃得很开心的样子啊!怎么看都像是觉得很好吃的样子。」

「那只不过是看起来让你那么觉得而已吧?总而言之,我讨厌这里的水羊羹!」

白鹭一开始还表现出难以启齿的慌张模样,但或许是被激怒了,他自暴自弃地如此断然说道。虽然白鹭的行动欠缺一致性,但他的发言前后连贯。针对不满意栗丸堂水羊羹的感想,白鹭表现出绝不让步的态度。

栗田必须承认自己受到相当大的打击,但他发挥自制心地询问:

「味道、水嫩感、口感……这些全不合口味,所以讨厌我们店的水羊羹。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

「若是这样,想请你提供意见给我们参考。具体来说,什么样的水羊羹合你的口味?」

白鹭瞬间显得畏缩地往后退。或许是感受到栗田散发出「别想用随随便便的答案来搪塞我」的气势,白鹭带著谨慎的表情陷入思考。不久后,白鹭把话含在嘴里低声说:

「……凤凰堂。」

「什么?」

「赤坂凤凰堂的水羊羹。凤凰堂是日本最有名的和果子店。之所以有名,是因为大家都称赞他们的东西好吃。我也持相同意见。」

栗田怎么也没料到会被拿来跟凤凰堂做比较。

在一阵彷佛似曾相识的奇妙冲击下,栗田顿时说不出话。

想必白鹭连作梦也不会想到,眼前的美女正是凤凰堂的千金。葵皱起有著漂亮眉型的眉毛,对不知情的白鹭低喃:

「两家店的水羊羹只有些微的差异而已吧?」

「尽管只有些微的差异,我还是吃得出来。」

白鹭以坚定的口吻继续说:

「不管老街的小店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赢得过凤凰堂的水羊羹。各位,不好意思,我先告辞了!」

说完,白鹭逃跑似地快步走出栗丸堂。

赤坂凤凰堂是众所皆知、日本最大规模的和果子店。

其历史比栗丸堂更加悠久,创业于室町时代的京都。据说凤凰堂获得当时在位的后阳成天皇的认定,成为可以进出京都皇宫的御用商人,奠定了只有少数人知情的实绩。

明治二年(西元一八六九年),凤凰堂随著迁都东京,将本店移至东京后,开始在百货公司设立专柜,积极地扩展事业版图。

为了让市井小民也能随手可得,凤凰堂开始销售以往是皇室御用高级品的廉价版产品,因此知名度大升,建立了业界第一的品牌。

如今,凤凰堂已成为不仅在日本国内,在海外也拥有分店的大型企业。不过,设在本店地下室的甘味处,至今仍保有明治时代的摩登风情。

去到那里,可以品尝到凤凰堂首屈一指的师傅所制作的和果子,栗田小时候也曾经跟著父亲去过。

栗田回想起那段遥远的夏日回忆。

「仁,你想吃什么尽管点来吃。」

在位于凤凰堂本店的甘味处座位上,与栗田面对面而坐的父亲一贵,把菜单递给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栗田。

「……老爸要吃什么?」

「这家店的和果子每一样都很好吃。不过现在是夏天,应该要吃水羊羹吧。」

「那我也要吃一样的!」

这天是栗丸堂的公休日。

栗田之前一直吵著父亲偶尔要带他出去玩,所以这天父亲带著他来到江户城观光。一般称为皇居的旧江户城仍保有城门、石墙以及主城堡的天守台(注:天守台是日本战国时代后的城堡象徵,指城堡中最高、最主要的部分,相当于中国的城楼。)等建筑物,要说它是城堡也还说得过去。

在江户城内绕了一圈后,栗田和父亲斜眼看著遗留下来的城堡外墙随兴而走。不久,父子俩觉得肚子饿了,于是走进距离赤坂见附不远的凤凰堂本店。

点完餐后,两人份的水羊羹很快地送上桌。

看见凤凰堂的水羊羹比栗丸堂的小了一些,栗田不禁暗自感到扫兴。

不过,鲜少夸奖他人的父亲既然会说「每一样都很好吃」,就表示不容忽视。年幼的栗田顶著一脸严肃的表情,把凤凰堂的水羊羹送进嘴里。

咬下水羊羹的瞬间,栗田大吃一惊。

凤凰堂的水羊羹和栗丸堂的水羊羹彻底不同。

凤凰堂的水羊羹水分偏少,整体的黏性高,咬起来口感黏稠。

由于水分较少,豆沙的甜味和豆香也相对显得强烈浓郁,但吃起来却不觉得腻。虽然豆沙的密度很高,但沁心凉的清凉感十足,是一道充满老店风格的水羊羹。

栗田一本正经地默默继续品尝水羊羹时,父亲一贵询问:

「怎样?好吃吗?」

「嗯……这个水羊羹超好吃的。」

「那真是太好了。」

一贵咧嘴一笑后,自己也吃起水羊羹。栗田表情严肃地低声说:

「可是……我还是比较喜欢我们店的水羊羹。这里的水羊羹确实很好吃,但我百分之百认为,还是又软又爽口的栗丸堂水羊羹才是最棒的。」

「……这样啊。」

一贵反应平淡地点点头后,默默吃起水羊羹,微微扬起的嘴角藏不住笑意。

──真没想到现在会被拿来跟记忆里的凤凰堂水羊羹做比较。

栗田带著苦涩的心情,把遥远日子的回忆甩到脑后。回到现实后,他胡乱抓了抓头发,没出声地叹了口气。

虽说是年幼时的回忆,但也是和父亲的珍贵回忆,所以他至今仍清楚记得那味道。

栗田当时会说自家的水羊羹比凤凰堂的好吃,完全是真心话。他比较喜欢温和又带有水嫩感的栗丸堂口味,不论是当时或现在,这样的感想都未曾改变。

然而,栗田迟疑著该不该在葵的面前大声提出自我主张。

人们对口味本来就各有喜好,如果白鹭比较喜欢口味甜又浓稠的水羊羹类型,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话虽如此,但白鹭的说法跟类型问题完全无关。

「真伤脑筋~那位白鹭先生最后把口味的感想,完全转移到知名度上了。」

葵开口说道,试图挥开白鹭离去后的沉重气氛。

「那样太逊了!明明只要坦率说出自己的感受就好。」

看见葵鼓著脸颊,难得表现出气愤的模样,栗田微微扬起嘴角说:

「葵小姐,算了啦,这世上什么人都有。你喝口茶冷静一下吧?」

「……既然栗田先生这么说,我就照做吧。」

葵做一次深呼吸,放松肩膀的力量后,有气质地双手捧著茶杯喝茶。

她一副好喝极了的模样从嘴边挪开茶杯时,凶巴巴的表情已从脸上消失。

「呼……好好喝喔,喝茶果然有放松心情的效果~」

「因为这杯茶含有比较多的茶氨酸。」

「这是茎茶(注:茎茶为日本绿茶的一种,于制造玉露、煎茶的过程中筛选其茶茎(茶梗)制成。),对吗?」

「没错。」

栗田点点头答道。发现一旁的志保歪著头,葵做起说明:

「茶氨酸是茶叶里含有的甘味成分之一,根据临床实验的结果,据说茶氨酸具有放松心情和抑郁的效果喔~」

茶有各式各样的种类,在绿茶的种类中,包含煎茶、抹茶、玄米茶、玉露、茎茶等绿茶。

在这当中,茎茶算是比较冷门的绿茶,主要是使用在制造煎茶时被剔除的茶茎部位制成。

因为茶茎几乎不会进行光合作用,所以茶氨酸的含量比茶叶多出两倍。

经过光合作用后,茶氨酸会转换为儿茶素而产生涩味。就结论来说,如果少了这个转换动作,茶味会变得醇厚。茎茶的香气高长、味道清爽,所以很容易入口。

「真不愧是栗田先生!你知道栗丸堂的水羊羹甜味清淡,所以为了搭配,刻意挑选味道清爽的茎茶。好一个自然中带有格调的待客之道。」

「喔,谢啦。」

接著,葵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低喃:

「不过话说回来,请问刚刚那位先生是谁?」

「咦?」

「不会吧~小葵,你不知道对方是谁,还分享那么多知识啊?」

听到志保的话语后,葵用力点点头,栗田和志保不由得感到一阵无力。

不过,下一秒钟,栗田两人察觉到自己其实也跟葵一样。仔细一想,两人并没有从白鹭敦口中听到任何重要资讯。

照咖啡店老板所说,白鹭似乎是「颇有规模的茶行小开」。会是哪一家日本茶专卖店的小开呢?除此之外,关于白鹭为何要来浅草,或是水羊羹的用途等等,栗田都没有多问。

栗田原本打算等气氛变融洽后,再询问这些事情,结果被白鹭惊人的食欲吓到,又被葵分享知识时波涛汹涌的气势压倒,错失了发问的机会。

「原来如此……是经过介绍来的啊。」

从栗田口中得知经过后,葵按住太阳穴沉思一会儿,不久后,说出令人纳闷的话语:

「那个人的所有一切都很可疑。」

突如其来的发言让栗田瞪大眼睛,葵一脸正经的表情对著他说:

「如果只有一个谎言或许不会发现,但如果是两个谎言加在一起,想要不发现都难。那个人的所有行动都太诡异了。」

「谎言……?葵小姐,你指的是什么?」

「那个人说他喜欢吃凤凰堂的水羊羹,但根本没吃过。」

「咦?」

葵的发言出乎预料,栗田不禁错愕,但他想葵说的应该是事实,毕竟葵对于和果子有著异于常人的洞察力。

「意思是白鹭在说谎啊……?不过,你怎么知道?」

「没什么~因为该有的线索都有了。」

葵以开朗轻松的态度表示白鹭的发言前后不一致,一开始她就知道白鹭不是那种会光顾和果子店的人。

道地的水羊羹果然完全不同。这样的水羊羹再多也吃得下!和果子果然是要在店里品尝的东西──白鹭做出这样的发言,加上他连黑文字木叉都不知道,想必原本就对道地的和果子没什么兴趣。

对和果子不感兴趣的白鹭,为了否定栗丸堂的口味,拿出葵老家的凤凰堂水羊羹来做比较。葵表示,正因为自家的和果子被举为例子,她才会生气地偷偷设下套话的陷阱。

『……两家店的水羊羹只有些微的差异而已吧?』

『尽管只有些微的差异,我还是吃得出来。』

事实上,差异可大了。两家店的口味截然不同,甚至可以用言语明确形容。

栗丸堂的水羊羹含水量较多,口感柔软,口味清淡。

凤凰堂的含水量偏少,属于黏性高、甜味浓郁的黏稠类型。

「也就是说,那位先生根本没有吃过,却被『些微』这个字眼影响,不小心露出马脚。不过,他不只有说这个谎。我猜他家根本不是茶行。」

「咦……?」

「因为他完全没察觉到栗田先生用心挑选茎茶的待客之道。」

白鹭在品尝第三盘水羊羹时,这么说过:

『扎实又清透的豆沙甜味立刻蔓延开来,搭配热煎茶再适合不过!』

明明自家是日本茶专卖店,却分不出煎茶和茎茶的不同,这未免太不自然。

照葵所说,白鹭一开始就是带著一身的谎言来接触栗田。

「真的假的……那小子竟敢捉弄认真做事的和果子师傅!」

「那个人的真实身分究竟是什么呢?」

白鹭的来历和目的都让人非常在意,栗田决定立刻去问个清楚。

在那之后,栗田和葵走出栗丸堂,快步前往经常光顾的咖啡店。

当初是咖啡店老板介绍白鹭给栗田认识,所以老板一定知道白鹭的来历。

栗田向老板说明方才那段不可理解的经过后,老板按著额头一副为难的模样。

「真没想到他是那样的家伙……栗田,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我没差啦。」

「这不是在找藉口,但我其实也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还有,因为我昨天熬夜,所以判断力也比较迟钝。」

「这根本是在找藉口嘛!谁管你有没有熬夜!所以,那个叫白鹭敦的人是谁?」

「白鹭流的本家长子。」

老板用若无其事的口吻答道,一旁的葵讶异地惊叫一声。

栗田感到可疑地询问老板说:

「……那代表什么?」

「代表他是正宗茶道流派『白鹭流』的下一任当家,也就是所谓的少爷,未来将站上白鹭流茶道的顶端。」

栗田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看起来像个平凡青年的白鹭敦,竟然是茶道界的顶尖人士。

「你说是茶行,实际上却是茶道吗?拜托不要用容易混淆的说法好不好!」

「抱歉、抱歉,说到茶,就会想要找碴一下嘛。」

栗田做一次深呼吸,压抑住瞬间涌上心头的杀意。

根据人面广的老板所说,白鹭敦的母亲以前光顾咖啡店时和老板聊得很愉快,两人因此结为朋友。

这次其实是白鹭的母亲提出了请求,目的在于让身为下任当家的白鹭接受锻炼,同时挖掘美味的和果子。

说到这个季节的夏果子,自然会联想到水羊羹。白鹭敦的母亲想要让儿子到外地自力寻找适合搭配日本茶的水羊羹,透过提升对和果子的感性,也磨练对茶的感性。

可是,白鹭母亲的目的没有达成,而是招来不可理解的结局。

「嗯~想不出原因耶……白鹭流的下任当家会说那样的谎,更夸张的是他完全不懂茶。会不会有什么隐情呢?」

滥好人的葵一副担心的模样,栗田却有一种嗅到火药味的感觉。

不过,这件事如果置之不理,以后栗田也会一直挂在心上。如果不问出白鹭的真意,栗田岂能接受。况且,他有询问的权利。

「老板,告诉我那家伙的联络方式。」

听栗田这么说,老板沉默地点点头,并拿出智慧型手机。

「哇……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很像来到了乡下地方呢~」

「这种建筑叫什么来著?好像是叫数寄屋造吧?」

「是,这扇门是属于数寄屋造样式的数寄屋门。」

所谓数寄屋,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茶室。门后的最深处有一栋切妻式屋顶(注:切妻式屋顶是指屋脊将屋顶面纵分为二、形状如一座山的日本正统风格屋顶建筑样式。)的平房,也是属于数寄屋造的建筑物,散发出端正庄严的和风氛围。

这里是位于高田马场的白鹭流本部,也就是所谓本家的宅邸门前。

门柱上有一块老旧的门牌,门牌上以端正的字体写著「白鹭流茶道指南」。

来这里的路上,栗田上网查了一下,得知白鹭流由千利休(注:千利休是日本战国时代的著名茶道宗师,与今井宗久、津田宗及合称为「天下三宗匠」。)高徒之一的白鹭宗究创立,是个历史悠久的传统茶道流派。

基本上,白鹭流和利休一样重视侘寂之心,但白鹭流的特色在于进行茶事时的举止。据说那优雅美丽的动作足以迷倒所有客人。

不过,这般赞美话语的可信度有多高呢?栗田目前仍抱持怀疑的态度。

方才,栗田向咖啡店老板问出白鹭敦的电话号码。不过,栗田打了再多遍也打不通,想必是关掉了电源。

急得跳脚的栗田和葵决定直接来找白鹭。

「一直看著大门也不能怎样,进去看看吧。」

「说得也是,进去看看吧。」

虽然门口有一块牌子写著非相关人士禁止进入,但没看见守卫。

栗田和葵穿过大门,发现建地内有多栋平房分散各处。

两人站到导览图的前方,根据地图所示,白鹭家成员居住的主屋似乎在建地的最深处。

从两人目前所在的位置往前走一小段路,即可抵达办公室和询问处,栗田打算去那里请人叫白鹭出来。

栗田两人边斜眼看著美得如一幅画的日本庭园,边沿著石版路前进。

「好美……如果在这样的别墅举办茶会之类的活动,一定会很愉快。」

听到葵悠哉的发言,原本内心有些紧张的栗田也放松了不少。

「葵小姐,你有品茶的嗜好吗?」

「是,小时候学过一阵子,但几乎都忘光光了。不过,我还记得品尝和果子的礼仪。」

「这样啊。也是啦,说到茶道,就会联想到抹茶跟和果子。」

「先吃和果子让嘴里满是甜味再喝抹茶,可以突显抹茶的味道,也会变得好喝。」

栗田和葵边聊茶道,边往建地深处走去。途中时而会与身穿和服、看似门生的男女擦身而过,但大家只是点头致意,没有出声责怪。

过一会儿,一名身穿工作服、个子矮小的老人迎面走来。

「少爷!」

工作服打扮的老人突然这么说,并快步走近。栗田吓一大跳,但幸好老人就这么从栗田身边快步走过。

栗田回头一看,看见身后约十五公尺远的地方,有一名身穿和服的黑发青年。工作服打扮的老人在青年面前停下脚步,行了一个礼。

「少爷,您今天这么早回来啊。浅草的店家如何呢?」

「不要叫我少爷。」

「抱歉,敦先生。夏果子的事情进展得如何?」

工作服打扮的老人改口后,黑发青年摊开双手,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说:

「根本不值得一提。那家叫什么栗丸堂的店,东西吃起来像便宜货,连三流都称不上。说实话,真是白白浪费我的时间。」

「真的啊?那真是遗憾……」

「才不遗憾,老街的和果子店能有多高的水准?我一开始就没什么意愿,纯粹是因为妈妈拜托,我才不得已跑一趟。」

最后,和服打扮的青年露出带有挖苦意味的笑容补上一句:

「而且,我本来就对茶事没兴趣。」

栗田站在远处看著青年和老人的互动,保持沉默地试图掌握状况。

工作服打扮的老人似乎是负责照料生活的员工,与老人交谈的青年看似白鹭敦。因为他是白鹭流本家的长子,老人才会称呼他为「少爷」。

然而,白鹭敦的长相和方才在栗丸堂吃水羊羹的人物截然不同。

白鹭敦的身形纤瘦高大,有一头偏长的黑发,是一个五官细致、皮肤白皙的青年。

他在淡灰色的和服外面,套著深蓝色的羽织外套,乍看之下与栗田年纪相仿,约二十岁上下。不过,以这个年纪来说,很少人穿起和服会如此合适。

他是那种只要看过一眼就绝对不会忘记的类型。所以,那并非变装,而是另一个人。

不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出现两个白鹭敦?

栗田陷入思考时,身边的葵自言自语地低声说:

「──替身。」

葵的话语让栗田也想通了。

「……原来如此,因为我和咖啡店老板都不曾见过他。」

如果不是如此,替身的点子不可能行得通。

因为母亲命令他挖掘美味的夏果子──新口味的水羊羹,加上老板的介绍,所以白鹭敦必须跑一趟栗丸堂。

然而,白鹭敦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个意愿。因为他「本来就对茶事没兴趣」,所以找了替身代跑一趟,让替身自称是白鹭敦。

如果这样的猜测正确,不难理解冒牌白鹭的诡异态度。

真假白鹭只是打从一开始就不把栗田等人当成一回事而已。

心中一把怒火升起的栗田走近白鹭,静静地搭腔说:

「喂,你就是正牌的白鹭敦先生啊?」

「你是哪位?」

白鹭突然被搭腔,显得有些疑惑,但立刻察觉到是怎么回事。

「喔……这样啊,我懂了。」

白鹭没有一丝动摇地点点头,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直直看著栗田。

「没错,我就是白鹭敦。你会说我是正牌的白鹭敦,表示你是那家和果子店的人吧?」

「没错,我是以工作态度认真而受到认同的栗丸堂第四代经营者栗田仁。听说你们是……白鹭流?你们流派做事还真随便。难得我们热心地想要好好款待客人,来的竟然是替身。这合乎常理吗?」

「──跟白鹭流无关。」

白鹭别开脸低喃一句后,露出彷佛经过设计般的完美笑脸面向栗田说:

「那只是我个人请了工读生而已,毕竟要去浅草实在太麻烦。」

「麻烦……?」

「纯粹是我很讨厌做这种事,所以在大学找了闲闲没事做的朋友帮忙。」

白鹭五官端正的长脸浮现带著挖苦意味的笑容,做出栗田早已预料到的说明。

前往栗丸堂的人物是白鹭请来当代理人的工读生,他们一开始就讨论好随便吃一下水羊羹,最后以不喜欢水羊羹的口味为由表示拒绝。

白鹭表示,是他教代理人当店家询问为什么不合口味时,就说出凤凰堂当藉口。

「少爷……您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站在一旁的工作服老人难以置信地摀住脸,一副不知该继续说什么的模样。

「……为什么会是凤凰堂?」

栗田皱起眉头问道,白鹭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回答:

「那还用说吗?说到羊羹,最有名的就是赤坂凤凰堂的羊羹。听到业界最大规模的大品牌,老街的不起眼和果子店当然不得不认输。」

「你──」

栗田感到极度焦躁,不由得握紧拳头,白鹭往后退一步继续说:

「老街的低水准和果子店根本没什么了不起。可能是受到我爷爷的影响,我很讨厌浪费时间。特地前往没什么知名度的店家,根本是愚蠢至极──」

「懒惰鬼!」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栗田不禁瞪大双眼。只见葵耸著纤细的肩膀,一副忿忿不平的模样往前踏出一步,打断白鹭的话语。

「白鹭先生!你这种想法根本不配当一个茶人。茶人非常重视招待客人的心意,你却藐视人们的心情。完全本末倒置!」

葵表现得咄咄逼人。葵明明很怕生,但愤怒的情绪让她忘了这点。

「我……又不是茶人。」

「就算不是茶人,也不配当一个人!基本上,栗丸堂才不是低水准的和果子店,栗田先生今天可是非常用心地制作了水羊羹!」

冒牌白鹭事件、凤凰堂的名字被擅自使用、栗丸堂被瞧不起,想必是因为这些事情全加在一起,葵才会如此气愤。

葵身体往前倾地怒瞪白鹭。被葵的气势压倒,白鹭缩起身子询问栗田:

「哎……这位美女是谁?她怎么会生气得这么可爱?」

「她是葵小姐,很可爱没错。至于她为什么生气,你自己好好扪心自问。」

栗田态度冷漠地回答白鹭后,迅速往前踏出一步,阻止葵说:

「葵小姐,可以了,没事的。」

「咦?」

「已经够了,接下来就交给我来收拾。」

葵眨了眨眼睛,猛地回过神来。栗田露出淡然的表情在她耳边低声说:

「……谢啦。」

多亏了葵,栗田才不至于被气愤冲昏头。面对他人傲慢的态度,在自己反击前,有人先站出来真心为自己感到气愤,这般事实让栗田十分开心。

「呃……我一时忍不住……」

栗田阻止后,葵红著脸低喃说:「好丢脸。」此刻,她才怕生地表现出慌张的模样。白鹭和身穿工作服的老人,一副彷佛看见奇妙生物似的模样愣住不动。

葵举止可疑的模样持续了好一会儿后,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猛然抬起头。

「等一下!栗田先生!你刚刚说要『收拾』,该不会是打算让白鹭先生永远不能再举起茶杯──」

「我不会那么做。如果那么做,不就变成我是坏人吗?话说回来,葵小姐,一个和果子师傅遇到这种状况,应该只能够用一种方法来做出了断吧?」

「原来如此。」

葵轻轻合起双掌,露出微笑说道。栗田重新面向白鹭说:

「白鹭,既然你没意愿跑一趟老街的低水准和果子店,我就主动送来给你。」

「什么?」

「我不否认我们店的规模很小,但父亲和祖父一路用心守护的味道遭人侮辱,我岂能默默接受!我会用我们店的水羊羹,好好净化你那盲从店家知名度而蒙尘的可悲感性。」

「不错喔……你这个人挺有趣的。」

白鹭眯起细长的眼睛直直看著栗田,没有一丝动摇地扬起嘴角。

既然下了战帖就不能浪费时间,栗田和葵早早离开白鹭流本家,回到浅草。

快步走进栗丸堂的店内后,意外的光景迎接了两人。

「真是的……开玩笑也该懂得分寸!不准再那么做了,听到没有!」

「真的很抱歉!」

栗田之所以感到意外,是因为在栗丸堂的茶房里看见志保在胸前盘起双手,对著座位上的客人说教。说是客人,其实是之前自称白鹭敦而来到栗丸堂的青年。

栗田不由得眯起眼睛低喃:

「不会吧,冒牌白鹭又出现了……你怎么都学不乖,还一直来?」

「啊!我叫川上。」

「谁管你叫川上还是川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栗田看向志保问道,志保轻轻叹了口气,露出苦笑说:

「没有啦,你们出门没多久后,这家伙就跑来道歉。他看起来本性应该不坏。」

川上一副过意不去的模样搔了搔后脑杓,接在志保之后说:

「老实说,刚刚敦已经打了电话给我……你们都知道实情了,对吧?」

「没错,全都知道了。」

「真的很抱歉!让你们招待那么好吃的水羊羹,我还骗人。」

川上羞愧地低下头继续说:

「敦出手相当阔气,我才会经不起诱惑地接下任务……当然,如果要说我太肤浅,那也是事实。不过,今天的水羊羹确实是我至今吃过的水羊羹当中最好吃的。我只是很想让你们知道这个感想。很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

川上反覆说出道歉的话语。

不久后,栗田叹了口气,缓缓摇摇头说:

「……事情过了就算了,计较也没用。既然你已经知道要反省,那就算了。我接下来会有点忙,也没时间跟你计较。」

「怎么了吗?」

川上和志保都露出好奇的表情。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栗田板著脸正准备回答时,脸颊泛红的葵露出得意洋洋的表情,抢先一步大声说:

「这是一场战役!一场捍卫尊严、男人梦想的热血战役!栗田先生和白鹭先生将藉由水羊羹,展现自我精神!」

葵以充满热情的目光,在心中描绘出气势磅礴的画面,栗田和川上都听得哑口无言。

在那之后,栗田把客人交给志保招呼,和葵穿上白色厨师衣走进厨房里。

可能是练习做练切练得有些厌烦,中之条在不锈钢制的工作台上托著腮,呈现放空的状态。他转正身子询问:

「栗哥?怎么了?怎么连葵小姐都穿上厨师衣?」

「因为一些原因,我现在要再做一次水羊羹。」

「所以,我也想要陪同。」

中之条一脸惊讶的表情,葵为他说明事情的经过,一旁的栗田探出头看向放在墙边的钢盆,确认放在钢盆里泡水的寒天条状态。

长野产的高纯度寒天条已经泡软至适当的软度。栗田原本是为了制作其他和果子才多准备了寒天条,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寒天是已经泡软了,但在那之前,要先做好豆沙泥才行。」

「咦?栗田先生,你要从豆沙泥的步骤开始重做吗?」

葵有些惊讶地问道,栗田板著脸回答:

「嗯……虽然比较花时间,但算是一种划清界线的意思吧。」

别说是豆沙泥,今天早上做的水羊羹也还有剩,但栗田觉得既然在白鹭面前撂下狠话,就不该拿出早已做好的东西。这或许是栗田的主观想法,但他认为如果没有让白鹭吃到重新制作的水羊羹,就无法定出胜负。

「这样啊……」

不知怎地,葵看似开心地轻轻扬起嘴角。

在葵和中之条的守护下,栗田开始制作水羊羹。

栗田在底部呈圆弧状、不容易烧焦的爱用圆底锅里放入大量清水后,将预先浸水吸收过水分、色泽亮丽的红豆放入锅中以大火熬煮。

红豆在开花后达到成熟的期间,如果正值气候凉爽、日照时间较短的秋天,红豆里的单宁会较少,涩味变得比较不明显。十胜产的红豆最适合用来制作栗丸堂带有淡淡甜味的水羊羹。

没多久后锅中开始沸腾,栗田动作俐落地加入冷水,将热水调整至六十度上下的温度。

熬煮过程中,栗田缓慢地搅动,使红豆得以均匀受热。他不时捞起红豆,确认外皮的起皱程度、膨胀程度,以及是否有破皮现象。

持续熬煮几十分钟后,厨房里弥漫著红豆特有的诱人香气,汤汁也变成带有透明感的红酒色泽。

红豆的体积已膨胀到原本的两倍以上。

「栗田先生,差不多该──」

「嗯,我知道。」

栗田轻点一下头回应葵,开始进行去涩动作。他倒掉所有汤汁,将红豆移至筛网上稍微冲水清洗。

如果没有进行去涩动作,豆沙馅会残留涩味;但如果去涩做得太彻底,去除浮沫的同时也会带走红豆的甜味。栗田想起以前曾被葵指出这个问题,不禁感到怀念。

不久后,栗田完成去涩动作,并在锅中重新放入清水熬煮红豆。

煮沸后,他将火势转为小火,并保持足够的水量让红豆能在汤汁里微微滚动。

过了不久,确认外皮已经熬煮至指尖一压即可捏破的软度后,栗田将火势调至最小。

就这样再焖煮一段时间,即可将红豆煮得松软,整体的豆香也会达到均一。

「焖煮的这段时间有点无聊喔~要不要我来分享一下知识呢?」

葵忽然发挥起天生的体贴性格,提出让人苦于回答的亲切提议。栗田若是不小心接受提议,葵恐怕会燃起浇也浇不熄的干劲,倾囊相授一身绝学。

「不……今天还是算了,下次再麻烦你。」

「这样啊~那就下一次有机会再分享~」

在那之后,栗田、葵和中之条三人在厨房里休息了好一会儿。

栗田看差不多已经焖煮完毕,便把红豆全部移到筛网上,并在筛网底下放一只钢盆。

接下来,栗田边从上方淋下少量的水,边使用专用的木刮刀压碎红豆。外皮脱落的豆肉和水慢慢囤积在底下的钢盆里。

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让红豆的外皮和豆肉分离。

栗田将囤积在钢盆里的「吴」──加水压碎的豆子──放入过筛器,同样边加水边仔细压碎红豆,直到筛除所有细碎的外皮。

静置一会儿后,「吴」会沉淀在钢盆底部,和混浊的上水完全分离。

倒掉上水再倒入乾净的水,反覆几次这样的动作后,将最后残留下来的「吴」彻底挤出水分,带有湿润感的生豆沙即大功告成。

「好~接下来只要再煮过就完成了!好兴奋喔~砂糖的部分你是不是会使用粗粒砂糖?」

「对,我们店从以前就是使用粗粒砂糖。」

粗粒砂糖是由蔗糖结晶而成的高纯度砂糖,其特色在于甜度比上白糖,也就是一般白砂糖来得清淡。对讲究清爽口味的水羊羹来说,粗粒砂糖尤其适合。

栗田将生豆沙、粗粒砂糖和少量的水放入锅中,准备完成最后的加工。他以大火加热,并不停搅拌以避免锅底烧焦。白烟袅袅升起,栗田以豪迈的动作不停挥动木杓。尽管早已适应这样的工作环境,他还是热得流了一身汗。

不久后,整体已混合均匀,水分也已蒸发。

色泽亮丽、质地滑顺的栗丸堂豆沙泥大功告成。

「哇……好香喔~不愧是栗田先生,Mr.和果子师傅!谢谢你让我欣赏到完美的演出!」

「Mr.……?算了,再来就等豆沙泥冷却。中之条,来帮我一下。」

「我一直在等栗哥这句话!」

栗田忙著擦汗时,中之条在他面前将制作完成的豆沙泥分成小团放在容器上。

构成水羊羹的最重要元素已经完成。等待豆沙泥冷却的这段时间,栗田等人暂时休息。

晚餐后,栗田和葵蓄势待发地回到厨房,准备重新展开水羊羹的制作。

不过,所有要素早已凑齐,接下来只需一气呵成地拼凑起来即可。

「这就是最后的加工~」

「嗯,要把刚刚做好的豆沙泥加工成水羊羹。」

栗田从钢盆里捞起事先准备好的寒天条,连同清水放入锅中,细心地加热至沸腾。

等到寒天完全融化后,加入方才做好的豆沙泥和砂糖,边用木杓缓缓搅拌边熬煮。

等材料确实混合均匀,开始带有些许黏度后,栗田关掉炉火。接下来只要把整只锅子放入装了冷水的大钢盆里,边冷却水羊羹,边使整体延展均匀即可。

不久,栗田将仍呈现液体状的黏稠水羊羹倒入专用的盒子,内心洋溢著痛快的满足感。接著只需要等待水羊羹在常温下凝固。

「呼~」栗田喘了口气看向时钟。「今天已经太晚了,还是要等到明天才能带水羊羹去白鹭那里。」

「说得也是~不过,这次的水羊羹绝对没问题。光是看制作过程,就足以看出会是相当好吃的水羊羹。栗田先

生的所有动作都无可挑剔!」

「嗯……」

受到和果子千金的夸奖,在制作和果子上自我要求甚高的栗田也不禁开心。他很想早点让白鹭吃到水羊羹,打破白鹭的既定观念。

栗田和葵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互相点了点头。

隔天,栗田和葵带著满满一盒的水羊羹,再次前往白鹭流本家的宅邸。

穿过数寄屋门,顺著石版路往询问处走去的途中,正好遇到一名穿和服的女子从附近的平房走出来。双方对上视线后,女子搭腔说:

「──好像不曾看过你们喔?」

栗田顿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女子的外表看起来约四十多岁,腰杆挺得笔直,优雅的气质中散发出一股威严。栗田心想,如果没有好好应对,事态有可能会变得棘手。

然而,葵率先精神奕奕地行礼说:

「你好!不对,幸会!」

葵因为太紧张,慌张地打错招呼。或许是葵这样的表现让人放松了心情,和服打扮的女子轻轻笑著,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柔和。

「不用这么拘谨没关系,我们没有附近人家说的那么高不可攀。你们是来参观的吗?」

栗田往前踏出一步询问:

「不是,我们是来找白鹭敦。请问要去哪里才找得到他呢?」

「你们要找敦?」

「我们有东西想请他吃。」

和服女子一听,沉默地眨了几次眼后,看向栗田捧在怀里的盒子,接著放松脸部表情,露出灿烂的笑容说:

「好开心~这是敦第一次邀请朋友来家里玩呢!那孩子真是的,也不早讲,不然就可以准备东西欢迎你们。」

「不是这样子。」

和服女子似乎会错意了。栗田正打算说明状况时,女子身后的平房大门忽然打开,白鹭敦皱著眉头从屋内走出来。

「我们确实约好要见面,但『朋友』这字眼有误。」

「敦!朋友难得来找你,怎么可以说这种话!」

「现在状况有点复杂,妈妈你不要插嘴。」

受到冷淡对待的和服女子似乎是敦的母亲,她一副不得已的模样闭上嘴巴。

「真受不了,你是叛逆期比人家晚吗?都这年纪了,别给父母亲添麻烦!」

栗田苦言相劝后,白鹭敦把双手缩进和服的袖子里,在衣服底下盘起双手,表情不悦地接著说:

「不管你怎么说,白鹭流都是崇高的正宗流派。如果和你们这种下流阶层的人当朋友,只会弄脏我们家的招牌。」

「你说什么!」

「少啰唆,跟我来!」

母亲在一旁似乎让白鹭不自在,他显得有些焦躁地催促说道。

在白鹭的带路下,栗田和葵走进一栋建盖于东侧边缘的木造平房。

屋内的空间狭窄,木材老朽,一片阴凉寂静。屋内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动静。

在走廊上每走一步,木板就会发出嘎吱声。走到一半时,白鹭停下脚步,从墙边放置器具的架子上不知抓起何物,朝栗田丢来。

「干嘛?」

栗田边猜想边单手抓住该物一看,发现是白袜子。

他搞不清楚意思而忍不住皱起眉头时,白鹭以挖苦的口吻说:

「你不可能自备袜子来吧?快脱掉脚上的袜子,换成我给你的。我是不在乎这些,但茶人对这方面很啰唆。啊!旁边这位小姐──」

「我有自备袜子来,所以没问题。」

葵回答得一派轻松,让白鹭忍不住扬起眉尾。葵从包包里拿出装在袋子里的白袜子,在走廊上动作俐落地换起袜子。

「栗田先生也请换吧。进入茶室之前,有规定必须先换上白袜子。」

「是喔……」

栗田不是很懂茶道,但他相信既然葵这么说,就表示是真的,于是也迅速换上白袜子。

「在茶室里不是会直接把器具放在榻榻米上吗?这么做的用意就是脱掉从外面穿来的脏袜子,让双脚保持清洁再进到茶室。」

「原来如此。」

这时,栗田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毫无关联的念头。从白鹭一路上的所有行动,栗田隐隐约约察觉到一件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家伙他……

栗田心想,虽然目前还只是假设阶段,但看状况如何发展,或许可以拿来当作王牌。

栗田移动视线一看,看见白鹭跪坐在茶室前方的地板上。白鹭动作流畅地将拉门从左手边往右手边推开后,以挖苦的语调说:

「……这位小姐好像懂得一些茶道,只可惜我根本一点也不在乎茶道。当然,我也没打算泡茶。」

──还是先不要拿出刚刚闪过脑海的王牌,再继续观察一下白鹭的行动好了。

栗田保持沉默地这么心想,和葵一同走进六张榻榻米大的茶室,跪坐在榻榻米上。

栗田掀开带来的水羊羹盒子,用刀子谨慎地切成小块,将棱角分明的长方形水羊羹盛入方盘后,附上木叉递给白鹭和葵。

「请用。」

「谢谢。其实正式的茶道礼仪应该是要在榻榻米铺上怀纸(注:怀纸是可用来对折的小张和纸,目的在于方便收进怀里带著走。现代,怀纸多被使用于宴席或茶会。),再把和果子放在怀纸上食用。不过,今天不是茶会,就这样用盘子吃吧。」

葵保持端正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姿势,接过方盘。

坐在对面的白鹭,以右手从侧边将方盘滑向自己后,拿起方盘重新放在榻榻米的边框内侧。此动作想必是白鹭早已养成习惯的茶道礼仪。白鹭静静地开口说:

「──谢谢招待果子。」

淡淡的清甜香气在茶室里蔓延开来,白鹭以让人看得著迷的流畅动作,用木叉切下一小块水羊羹含入嘴里。

「……唔!」

剎那间,原本一本正经的白鹭脸上,满是错愕的神情。

白鹭没说半句话地连续吃了好几口水羊羹后,闭上双眼低喃:

「这是什么水羊羹──」

白鹭呼出一口气,张大眼睛继续说:

「怎么这么好吃!」

葵在一旁露出柔和的微笑,和栗田满意地互相使了眼色。

「这水羊羹很软,却带有Q弹的口感,以及入口即化的淡淡甜味。带有湿润感的风味显得极度高雅,却有种令人怀念的朴实感。这是多么高雅的水羊羹啊……」

白鹭陶醉地描述水羊羹,脸颊微微泛红地看向栗田说:

「这个水羊羹真的是你做的?」

「是啊。」

白鹭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摇了摇头后,这回把水羊羹切得相当大块,连同木叉根部也含进嘴里,大口咬下水羊羹。

随著甜味在舌尖上化开,白鹭端正的五官也渐渐放松。

不久,白鹭一副受不了的模样皱著眉头吞下水羊羹,低声说:「太棒了!」

「嗯~真的很好吃喔~今天的水羊羹吃起来,口味更加清凉。」

葵也拿著木叉,脸上浮现柔和的笑容享受水羊羹的美味。

「红豆的甜味滑顺地在嘴里蔓延开来,滑过喉咙时就像雪花融化似地消失不见……应该是因为使用了天然食材,味道才会这么纯。这股清凉感正是栗丸堂的水羊羹特色。」

「清凉感啊……的确没错。」

白鹭点点头认同葵的发言后,继续说:

「口感湿润清爽,也很像冰块慢慢融化成水的感觉。」

「是啊,如果没有小心翼翼地切开,水羊羹很容易就会垮掉。这水羊羹Q弹清凉,又吹弹可破,足以证明栗田先生的手艺有多么细腻。」

白鹭和葵一副很美味的模样不停吃著水羊羹。

没多久,白鹭把水羊羹吃个精光,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把盘子放回榻榻米上。

「白鹭,老街和果子店做的水羊羹口味如何?」

栗田询问后,白鹭用顺从的口吻回答:

「……不差。」

「这样啊。」

「算了,我老实说吧,很好吃。我必须承认是我太小看老街的和果子店。」

栗丸堂的水羊羹是代代相传的传统口味,白鹭会不甘愿地认输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尽管如此,栗田还是有一种赢得胜利的感觉,内心情绪高涨。

可是,没想到白鹭忽然露出严肃的表情,接著说出令人意外的话语:

「不过──还是凤凰堂的水羊羹技高一筹。」

「咦?」

白鹭突然改变态度,让栗田忍不住皱起眉头。

「你现在还说这种话?太不公平了吧!你刚刚还吃得那么好吃的样子。」

「你们店的口味确实不差……不过,跟凤凰堂的口味相比,有绝对的不足之处。我不是因为难堪才找藉口,这是真实的感受。我比较喜欢凤凰堂的口味,也真心觉得好吃。」

有绝对的不足之处?在彷佛被人狠狠甩了巴掌的冲击之中,栗田在心里反刍这句话。

虽然栗田很想推翻白鹭的说法,要白鹭乖乖认输,但白鹭的态度让他感受到始终如一的真实性。身为和果

子师傅,栗田无法忽视这点。

「啊……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早该发现的。」

葵忽然抱头这么说,栗田随之抬起头。

「葵小姐?」

「抱歉,栗田先生,不是那样的问题。这不是栗丸堂和凤凰堂哪一家的水羊羹比较好吃的问题……我猜白鹭先生应该是爱吃很甜的东西。」

「爱吃很甜的东西?」

葵的意外说法让栗田感到疑惑,但葵似乎相当笃定,表情认真地继续说:

「栗丸堂的口味水嫩清凉,相较之下,凤凰堂的水羊羹很甜,属于口感黏稠的类型。白鹭先生非常喜欢这种类型的水羊羹。茶道的和果子称为茶果子,本来就是为了突显抹茶味道而存在的和果子──」

「啊!」

栗田忽然想起几天前葵说过的话。

『先吃和果子让嘴里满是甜味再喝抹茶,可以突显抹茶的味道,也会变得好喝。』

也就是说,白鹭从小在茶席上就经常吃到甜度很高、可衬托抹茶涩味的和果子。

如果是这样,就能接受白鹭爱吃甜的事实。为了搭配苦涩浓郁的抹茶,想必会是甜味浓醇的凤凰堂水羊羹比较搭。

「严格来说,茶果子可大致分为『主果子』和『干果子』。主果子是在喝浓茶之前、干果子是在喝淡茶之前品尝的和果子,而茶果子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与茶味之间的调和。」

栗田察觉出葵想表达的意思,低喃:

「水羊羹是在喝浓茶之前品尝的主果子……因为习惯吃适合浓茶、甜味浓郁的水羊羹,才会说我们店的水羊羹有绝对的不足之处。」

栗田深感遗憾地痛苦说道,白鹭把黑发往后一梳,告诉栗田说:

「不是只有我而已,世上很多人都爱吃很甜的东西。那甜度浓郁得像是舌头都快融化。人们会想吃和果子,最终都是因为想吃甜食,不是吗?」

白鹭用赢得胜利的骄傲口吻继续说:

「说到水羊羹,本来就是非凤凰堂莫属。和凤凰堂的扎实甜味相比,栗丸堂的味道根本不够力!这也直接影响到招牌的响亮程度!」

或许是想要反击,白鹭一副正是时候的模样滔滔不绝地说道,栗田不禁脸色铁青。

「虽然你本身也好,你们家的店也好,似乎都对和果子有深入研究。不过……现在的状况就像小虾米对抗大鲸鱼一样!」

「唔!」

白鹭指出的事实在栗田胸口深深划下一刀。栗田好歹是个生意人,对于世人的想法多多少少有所了解,所以难以反驳白鹭的说法不符事实,只是在找碴。

栗田紧咬牙根。

的确,白鹭说的或许有道理,但他那种盲从权威的傲慢说法让人无法忍受。即便栗丸堂只是一块小招牌,却是有著不屈不挠的精神、令栗田感到骄傲、重量感十足的招牌。身为栗丸堂的第四代老板,栗田不能就此退步。

栗田使出方才闪过脑海里的王牌说:

「……白鹭,别光说别人,你自己才是一开始就输了吧?」

「什么意思?」

白鹭讶异地眯起一边的眼睛,栗田目光犀利地直直盯著白鹭说:

「真是可悲的家伙。打从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你找替身来我们店里的动机,你好像是说自己懒得去浅草,还说老街的和果子店没什么了不起,对吧?还有,你说讨厌浪费时间。」

「那又怎样?」

「你的动机是骗人的。」

剎那间,白鹭五官端正的脸庞明显变得僵硬。

「你、你有什么证据!」

白鹭的声音变得沙哑。看见他这样的反应,栗田心想自己果然没猜错。栗田原本有一半是在套话,但现在假设已化为最强而有力的挑衅王牌。

栗田继续说:

「有必要证明吗?那原本是你母亲交代你去做的事,不是吗?你如果不想去,只要拒绝就好。找替身这种做法,怎么想都是你讨厌的浪费时间的做法。明明很浪费时间,你为什么还要那么做?」

单纯就白鹭和母亲的互动看来,白鹭绝不像不敢忤逆母亲的儿子。反而应该说,他对母亲的态度甚至显得叛逆。

这么一来,不用说也知道答案。白鹭之所以不敢忤逆,是因为他在无意识中,或是在刻意不去意识的情况下乖乖服从了。也就是说,他服从于自己身为白鹭流本家一员的立场。

白鹭流是崇高的正宗流派。如果和你们这种下流阶层的人当朋友,只会弄脏我们家的招牌──从这样的发言,以及他在茶室里自然表现出的熟练茶道动作,都能够窥见白鹭藏在面具底下的本质。

白鹭或许会做出一些反抗父母亲的举动,但如果拉大范围来看,他是一个绝不敢不服从于白鹭流的招牌、软弱无力的下任当家。

栗田洞察到,这就是导致白鹭散发出难以理解的抑郁感之根源。

「意思就是,真正拘泥于知名度的人其实是你自己。你无法脱离白鹭流的招牌,心里却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为本家的继承人显得名过其实。可以倚仗自家的权威很吸引人,但早晚有一天要继承名号是一种沉重的负担。真可怜,你每天被夹在矛盾的想法之间,过得很不自在吧?所以你才会那样假装闹别扭,坚称自己对茶道没兴趣──」

「闭嘴!」

白鹭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似地大吼,因为愤怒而满脸通红。栗田边暗自心想:「上钩了!」边继续说:

「人啊,被点破心声的时候最容易生气。」

「就叫你闭嘴了!基本上,对于我们家的招牌,你又懂什么!」

白鹭完全被栗田牵著走。面对情绪激昂的白鹭,栗田充满挑衅意味地把脸凑近说:

「你想知道答案就从安全的巢穴里走出来啊!不要扛著什么招牌,我要你以一个人的身分来我们店里。这次我一定会让你吃到超越凤凰堂的水羊羹。这么一来,或许你会有什么体会也说不定。」

栗田如此发下豪语后,一阵蕴含热气的风吹拂而过。

「……有何不可。」

尽管怒气冲天,白鹭依旧坐得端正。他点了点头,也把脸凑近栗田的鼻尖说:

「反正不管吃多少遍,老街的水羊羹都不可能赢得过凤凰堂!」

「期限是三天后,你可别忘记刚刚说的话!」

栗田和白鹭在极近距离之下互瞪彼此,葵一脸胆战心惊的表情注视著两人。

「对不起,我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不,要道歉的人应该是我。葵小姐,真的很抱歉。明天就是我们约定好的星期四,现在却变成这种状况。」

「延到下星期就好了,不是吗?现在是输赢比较重要。」

栗田和葵回到栗丸堂的厨房后,站在流理台前面交谈。

虽然栗田依计画顺利地成功挑衅白鹭,但如果没在三天内做出让白鹭满意的水羊羹,一切就本末倒置了。在惹得白鹭火冒三丈之后,如果没有做出明显胜过凤凰堂的水羊羹,白鹭肯定不会点头说好吃。这是高难度的挑战,刻不容缓。

不过,幸好目标很明确,他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口味的水羊羹。

目标是甜味浓郁的水羊羹。具体来说,就是凤凰堂的口味。

「不过,没想到还是有人爱吃凤凰堂的水羊羹。」

「咦?」

葵突然说出少根筋的话语,栗田不禁感到无力。

「当然有人爱吃啊。虽然从我嘴里说出来怪怪的,但凤凰堂的水羊羹是日本第一有名的水羊羹耶。」

「嗯……不过,大家真的喜欢那种口味吗?事实上,受到知名度影响的成分比较大吧?吃到很有名的东西时,心理上都会觉得很好吃吧?尤其我们店的历史那么悠久。」

「创业是什么时候?我记得好像是室町时代在京都创业的。」

「是的,后来在明治时代搬迁到东京。有别于现在,以前砂糖非常珍贵,我曾听祖父说过二次世界大战后尤其明显。据说甜丝丝的凤凰堂羊羹曾是高级品的代名词,水羊羹的口味也承袭了一样的作风。」

葵露出微笑补充一句「所以到现在还是受到很多老人家的喜爱呢」。

「不过……我个人觉得甜味没那么强的温和味道比较合胃口。虽然我不讨厌我们店的口味,但比较喜欢栗田先生的。」

栗田的心脏瞬间猛力跳动一下。

「──喜欢?」

栗田当然知道葵的意思是比较喜欢他做的水羊羹,但还是冲动地做出反应。

栗田脸颊泛红地板著脸,葵也察觉到自己口误。

「啊!不是……我是在说水羊羹,栗田先生的水羊羹!」

「我、我知道啦!你是在说水羊羹嘛!」

无意义地连说了好几次水羊羹后,栗田和葵动作僵硬地重新戴好日本厨师帽。

两人在诡异的气氛中试图让心情平静下来时,一直在工作台边默默制作练切的中之条突然转过头,以爽朗的态度咧嘴一笑说:

「栗哥、葵小姐,要不要我回避一下?」

「……现在不是你表现贴心的时候

!你乖乖待在那里!」

「收到。」

说罢,中之条继续制作练切,栗田和葵不约而同地轻咳一声。

「呃……所以呢,虽然凤凰堂的水羊羹确实很有名,但基于刚刚说的口味喜好,那不见得就是日本第一好吃的口味。和果子本来就有多样化的味道,只要愿意下巧思,就有可能变得更美味。」

葵在胸前握住双手,精神奕奕地鼓起干劲说:

「栗田先生,挑战看看吧!我也会全面提供协助!」

栗田心想,世上再也找不到如此可靠的帮手了。

针对羊羹和水羊羹的不同,说得极端一点,就在于含水量的差异。凤凰堂的水羊羹和栗丸堂差别甚大,属于口感黏稠、甜味浓郁、比较接近羊羹的类型。

照一般想法,为了贴近凤凰堂的水羊羹口味,只要增加糖分并减少水分即可。

栗田先单纯照著这样的想法试做了水羊羹,然而……

「不行……」

试吃了试做的水羊羹后,栗田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葵也一副伤脑筋的模样垂著眉尾。

「对啊~这水羊羹不怎么好吃……」

因为加了砂糖,所以变甜了,但整体味道变得单调,缺乏层次感,一下子就会吃腻。比起栗丸堂平常做的水羊羹,水准明显下降。

问题在于构成水羊羹的要素是否达到均衡,特别是含水量。

不过浓、不过淡、不过甜,栗丸堂的历代老板历经一番探索后,才寻觅出所有要素的最佳比例;并在最佳比例下,以能够做得最好吃的材料和做法制作水羊羹。

不是单纯增加粗粒砂糖的量,或熬煮久一点让水分蒸发就行得通,必须从挑选材料的阶段重新研究。

重新研究过材料后,还必须使整体达到调和,否则绝不可能比得上凤凰堂的水羊羹。为什么呢?因为凤凰堂从一开始就是采用精挑细选过的材料和做法。

「味道还要更香醇、更有深度,否则没办法保有这种类型的水羊羹口味。」

「我想也是。水分和寒天的均衡比例、熬煮豆沙泥的方式,还有──」

「材料对吗?」

「没错。粗粒砂糖的味道确实不够强烈。」

以砂糖来说,粗粒砂糖的纯度很高,很适合用于栗丸堂的清凉口味,但用于接下来要做的水羊羹,就会显得力道不足。

栗田陷入思考。改成以三温糖为底,再加一些和三盆来提味好了。

这两种糖的甜味都带有独特风味,应该会有效果才对。之前制作馅蜜时使用过冲绳波照间产的黑糖,如果也加一些这种黑糖,甜味想必会更加香醇。

不过,虽然很明确知道要什么样的口味,但现在才从初步阶段的挑选材料重新做起,来得及吗?

栗田内心升起一股淡淡的焦躁,一旁的葵则是用右手摸著下巴,左手按住头顶歪著头,完全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思。

经过好一段沉默后,葵一副下定决心的表情开口说:

「栗田先生,我有一个请求……可以让我来挑选材料吗?」

「为什么?你怎么会突然这么说?」

葵垂下睫毛踌躇一阵子后,说出奇妙的话:

「该怎么说好呢,应该说……算是一种梦想吗?就是长年来一直藏在内心深处的梦想。我一直很想做一种水羊羹。」

「你想做?」

「是,因为一些原因,过去我一直未能制作那种水羊羹,但现在或许正是个机会。」

葵抬起头,双眸映照出坚强的决心,栗田顿时整个人呆住了。

在那同时,栗田也觉得那眼神美极了。他身为和果子师傅的好奇心不受控制地被勾起。

「究竟是什么样的水羊羹?」

「是,那是一种──」

于是,栗田开始反覆试做。

栗丸堂是在晚上八点打烊。关店收拾好东西并完成隔天的备料之后,栗田独自在夜里的厨房试做水羊羹。

「开始吧。」

工作台上放著葵带来的某种材料。

那是一种特别的豆子,加入大量的水、黑糖、少量盐巴和苏打粉浸泡一晚后,栗田把豆子连同浸泡汤汁从钢盆移至锅中。

在那之后,栗田用布巾包起生锈的铁钉,放入锅中一起加热。

汤汁如墨汁般呈现一片深黑。生锈的铁发挥作用,显色状况十分良好。

没多久后,豆子如同预期般煮得熟透。栗田亲手一颗一颗地细心剥去豆子外皮,回想起葵的话语──

「凤凰堂的水羊羹确实很受欢迎,但我觉得应该可以做出更好吃的水羊羹。我从以前就有这个点子,但实际要制作时,总会忍不住犹豫。」

栗田询问犹豫的原因后,葵显得有些腼腆地回答:

「因为我觉得,这样的行为像是要让长年来受到欢迎的凤凰堂口味做个了断。或许是感到心虚,我作了好几次被祖先训话的梦。而且,如果我构想出来的水羊羹真的很好吃,对我们店来说也是个问题……就某种涵义来说,我别做出来反而比较好。」

对于这方面,身为凤凰堂千金的葵似乎相当顾虑自家的店。不过,这次不需要顾虑那么多,葵可以自由地将藏在心中的构想解放出来。

葵长年来藏在心中的水羊羹将由栗田来制作──这个事实让栗田暗自感到情绪激昂,但为了另一件事,他还是要自己绷紧神经。

葵虽然想出做法和材料的点子,但未实际做出成品。尽管她拥有无人能比的绝对味觉,只要吃过一次就不会忘记味道,但也不可能知道还不存在于世上的食物味道。

制作新的和果子,势必要历经反覆试做的过程。

就算做法相同,也会因为负责制作的师傅手艺之差,大大改变味道。更何况这次是连栗田也不曾想到过、人称和果子千金的葵长年孕育而得的制作方式,想必会有更大的变数。

为了实现这个想法,必须拥有纯熟的技巧,也必须巧妙拿捏烹调的时间和材料的均衡比例,而这是身为现任和果子师傅的栗田其任务。从这样的角度来说,这算是栗田和葵两人的共同作业。

可以的话,栗田希望把栗丸堂水羊羹的清凉感,放进葵构思出来的点子里。这么一来,就真正是两人创造出来的新口味。

栗田抱著这样的想法,默默反覆试做了一天。

第二天晚上,栗田同样在厨房里埋首制作水羊羹时,后门忽然传来清脆的敲门声。

「栗田,很认真嘛!」

「晚安~栗田先生今天晚上也很努力呢~」

咖啡店老板和葵从后门现身。

「……葵小姐会来很正常,但干嘛连老板也来了?」

栗田擦拭额头上的汗珠问道,老板俏皮地眨一下眼睛回答:

「我看时间这么晚了,就主动说要陪小葵来。话说回来,偶尔让我来一下会怎样?你态度这么恶劣,我会闹脾气喔。」

「你尽管闹脾气啊……想闹多久就闹多久。」

栗田转身背对老板,回到手边的工作。葵从一旁探出头看向栗田的手边说:

「好美喔!颜色真漂亮。」

「嗯,多亏你的点子。」

葵的视线前方是经由过筛器流入容器里的新水羊羹。

新水羊羹的乌黑亮丽色泽非常独特,让人联想到全新的黑夜。

「不过,水分的调整还不够……这种豆子带有油分,水嫩感应该可以再加重一点也不会失去均衡才对。」

「这方面的拿捏果然很困难喔。不过,我相信凭栗田先生的手艺一定会成功!还有,甜度的拿捏呢?」

「喔,甜度应该没问题。」

栗田请葵吃了几块试做的水羊羹,专心倾听葵的详细建议。

老板靠在墙边望著两人一会儿后,没出声地笑著。

「你干嘛突然在笑?」

栗田回过头问道。老板闭上眼睛,脸上浮现莫名自信满满的笑容说: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年轻真好。」

「啥?干嘛突然一副多愁善感的样子?年纪大了的关系?」

「我看起来像吗?我纯粹是在思考现实面的问题。」

老板装蒜说道。

「说实话,就算你证实白鹭敦的说法是错的,也不会有任何好处吧?就事业面来说,这明显是不必要的工作。明明如此,你却极为认真。」

「那是因为……无所谓啦。」

栗田以冷淡的态度低喃后,再次回到手边的工作。他心想,人们采取行动时,有时不应该计较损益得失,也有不该让步的时候。

这时,老板忽然一副怀念起过往的模样看向远方低喃:

「也是啦,你从以前就是这样。该说是倔强,还是执著于道理呢?每次就算我提出成熟大人的建议,但你一旦下定决心,就绝对不会改变主意。对了……回想起来,那时候也是。」

「那时候?」

「就是你要继承栗丸堂的时候,和我认真谈过──」

「哇啊!事情都过那么久了,你还拿出来说!别提了!」

栗田想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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