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很深很深的森林,越过很高很高的岩山,度过很宽很宽的潭水后,总算到达了一片天涯一般的草原。在那里,有一个男人过着独居的生活。
那里有一所小小的屋子,一片小小的田地,一条可以轻松钓上鱼来的小河,高产的母牛和美丽的骏马。
这一切对于他来说,其实都不是生存所必须的东西。
根本没有人来这里寻找他,甚至这个世上根本就没人知道这里有这么个男人。他的外表看上去十分年轻,然而他的家人和为数不多的朋友,全都已经离开了他,到那边的世界去了。他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然而他并不孤独。他的周围总是充斥着人类的喧嚣,他的生活在物理上也十分充实。正因如此,他远比其他辛勤工作的人们,生活得更加富足。
每当有人莫名其妙地误入这片广阔美丽的草原,并在万幸之中来到他的屋前,闯入者总会目瞪口呆。在这里,田地里的作物丰盈饱满,鱼儿会自动跳进鱼笼里,母牛的奶满溢而出,马儿随随便便就能一驰千里。
误闯入这里的人,素来都会在惊讶之下这样问他。
『你为什么能过上如此美满的生活呢?』
而他总是回答说
『这多亏了友善的领居们』
『友善的邻居』指的是妖精们。其实,他一直被妖精们深深地爱着,他也总是回应妖精们的爱。那些领居们之中,有的喜欢道谢的言语,但也有不喜欢的。所以,他总是默默地维持着壁炉周围的干净,在那里准备好干净的水喝牛奶。而且,他并不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到处乱瞅,也绝不会干涉妖精们平时的生活。但是,就算他对妖精们指手画脚,妖精们也一定会原谅他。妖精们不喜欢多问,但唯独他是特别的。因为他对于妖精们来说,是重要的宝物。
他在很久以前,喜欢作诗,喜欢唱歌。但是在这片草原上,他从未展露到美妙的低音。
他只是静静地,久久地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戴着眼镜的他,眉宇之间的褶皱深似岩石的裂口,他每一天都挂着挂着万分苦恼的表情,等待着某个人。但是,明明那个人要来的话一下就能明白过来,但他苦苦等待的报告却一直没有传来。
他等了又等,等了又等,草原上新绿萌发,变得金黄,盖上白被,后又萌发……在焕发着美丽光辉,生生不息的自然循环的绕环之下,单调却富足的生活一直持续着。
在他妖精们满满的爱意中,偶尔欢迎误入此地的旅行者,让他们住上一宿后送走。然后,他坐在安乐椅上挂着微微的笑容,然自己沉浸在百无聊赖之中。
在这样的风平浪静的日子里,她们到来了。
「打扰了,我们是旅行者」
当这位白色少女出现的瞬间,他便察觉到了潜藏在她影子里的漆黑存在。藏在他屋子里的『友善的邻居们』也都躁动起来,十分动摇。白色少女似乎也注意到了这个情况,蜂蜜色的眼睛吃惊地长大,惊讶地说道
「有这么多『友善的邻居』啊……真令人吃惊。您一定很受大家的爱戴吧」
「你也带了个有够古怪的人呢」
「咦?」
「喔?身为人类竟然能察觉到吾之存在,不简单呢」
只闻一个阴沉的声音快活地说起话来,从白色少女的影子里猛然出现了一个漆黑的人物。这个人身袭通体漆黑的晚礼服,长着一颗兔子脑袋,长长的耳朵左右摇摆。看到那黑亮身影的瞬间,男人感到暌违数载的热切欢喜从肺腑之中涌了上来。
这份昂扬感,还有全身感受到的威慑力,以及妖精们的动摇,不容有错。虽然现在的姿态与预想中的截然不同,但他苦苦等待的人,今天终于来了。但是,这样的见面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是那个人还带着非常多余,非常糟糕的附属品。即便他对此感到困惑,但还是当即做出了冷静的判断。
……没什么可担心的,只要把多余的东西剔除就行了。
他让自己化为铁石心肠,冻结脸上的表情,用温柔的声音向两人说道
「欢迎两位独特旅行者的到来。天色马上就要暗下去了,这片草原到了晚上会变得十分寒冷,凝集夜露的草贴在身上搞不好会把皮划破。两位今晚要不要在舍下屈就一晚?没什么可担心,住在这里虽然有所不便,但我家其实要比看上去更加富足,饭菜也拿得出手,还有热水能用。不过到了明天,我有一件事想请教请教」
「非常感谢」
面对男人的提议,少女毫无防备地点头答应了。她头上的蝙蝠也效仿她低下了头。他面对旅行者,素来都是如此应对,也像平时那样开心。那个兔子头异形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戒备地眯起了眼睛。但是,他用毫不掺假的笑容,将两人迎了进来。在厨房里,温热的炖菜已经煮好。那香味足以麻痹旅行者的戒备心。
他喜欢人类。
每当他像这样将人请进家门之时,他都由衷地觉得那些人十分可爱。
* * *
「不用担心,虽说是请求,其实很简单」
在早晨的爽朗晨光中,他端出了用黑面包、奶酪、新鲜牛奶与蔬菜色拉,放在了擦得特别亮的桌子上。他一边往牛奶里加蜂蜜,一边说对少女说道
「从这里继续往东边一直走,有一座由岩石构成的废墟。以前到来的旅行者说,在那里发现了一个老人。我过去喊那个老人,那个老人也只顾着逃进更深的地方。此后,我就一直很担心……厌倦镇上生活的人偶尔会来到这片草原上,但没有『友善的邻居』的帮助是很难活下去的。你如果方便,能不能替我拿上这些面包和水,把他带出去?」
「嗯,我不要紧」
「为何汝自己不去?」
「你说的没错,其实应该是由我自己去的。可你们也看到,我之前在搬动柜子的时候伤到了脚。我在家中生活,多亏了邻居们的帮助才没有遇到什么困难,但让我前去废墟去找老人,还要将他带出去到镇上,实在有心无力。如果方便,还请有劳」
说着,男子表现出很痛的样子,示意了一下趁昨晚打上绷带的脚。拥有着纯洁心灵的白色少女,天真地相信了他所说的话,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这件事的确令人担心,请包在我身上吧。非常感谢您悉心的款待」
少女这样说着,深深地鞠了一躬。在她头上,那只蝙蝠也效仿着她点点头。男人也简单地对少女道了声谢。少女恭恭敬敬地吃完东西之后,拿过男人的面包和水,深深地鞠了一躬,便离开了家门。男人一直非常小心地朝少女招着手,直到少女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细细地叹了口气。
——接下来究竟会怎样呢?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但不论结果如何,应该都将是某种致命性的情况,搞不好他自己还会丧命。但是,他觉得就算那样无所谓。『友善的邻居们』肯定会对他发火,恨他不讲信用,但他唯独在这一件事上是坚决不会退让的。
这是一段如坐针毡的紧张时间。
他打扫了壁炉,久违地写了首诗。那是首对他而言十分反常的,描绘春天和云雀的诗。在还差一点就能完成的那一刻,他将纸粗暴地揉成了一团,猛地扔进了字纸篓。
此时此刻,夕阳的余晖让草原恍如天火燎原,绿色转变成金黄色。这一幕虽然美丽,但由于他天天面对这样的风景,也早已丧失了新鲜感。正当他心不在焉地从窗户向外望时,他吃了一惊。他看到,那名少女的头纱在余晖之下燃烧着深红色的光辉,在草原之海中漫步的画面。少女发现了男人正盯着自己,然后非常亲切地招了招手。少女完全没有受伤。男人忘记了回应,紧紧握住窗框,茫然地嘀咕起来
「这不可能」
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
他以前送走的旅行者,从来都没有从那座城寨中再回来过。
「我回来了。首先请看这个」
她雪白的手掌之中,捧着一根长长的牙齿。他瞬息之间便理解了其中的含义,只觉一阵恶寒窜过背脊。但少女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平静地继续说了下去
「这就是您托我找的老人的牙齿……准确的说,您一直担心的那位其实并不是人,而是幻兽,是妖精族」
「咦、咦咦?」
他拼命驱逐掉心中的动摇。尽管他实际上非常混乱,但转眼间便表现出了逼真的演技。少女听到他说的话,点了点头,然后当场蹲了下来。不知不觉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了一本古老的书,正放在她的脚下。
「幻兽书,第1卷223页————『红帽子』——『第二类危险幻兽』」
她将那本书抱起来,翻开,用含着泪一般的声音说道。她以温柔的手法,轻轻按在古老的纸张之上,温柔地讲述起来
「『妖精族、邪恶妖精、矮个子,矮胖老人姿态,手指有着鹫一般的指甲和骨头,眼睛如火焰般鲜红。长发披背,穿着铁制长靴,左手持杖,头上戴着红帽子。对人类有害,喜欢用人血将那顶帽子染成红色』——该幻兽决不允许栖息领地遭到入侵,被指定为『第
二类危险幻兽』。以人类的力量,无法与『红帽子』抗衡。如果没有克俢那在,我也危险了」
克俢那——当她温柔地这样称呼那个兔子脑袋的瞬间,男人有种脖子被勒住的感觉。但是,他拼命藏起自己的感情,颤颤巍巍地说道
「怎、怎么会……我完全不知道竟然那会是那么危险的生物,真是吓我一跳……我还以为,那肯定只是一位普通老人……非常抱歉,幸亏你没事」
「没什么,您还请不必自责。比起这个,除我之外没人遭到袭击反倒十分幸运。我是『幻兽调查员』,对危险幻兽进行处理是我分内的职责。『红帽子』被克俢那打败,留下一颗牙齿就消失了,但不能保证不会再回来。为了防止有人再度踏入那片废墟,我让周围长出了黑暗的荆棘。这样一来,应该就不会再出现牺牲者了」
听到少女所说的话,他在内心之中狠狠咋舌。
——嘁,开什么玩笑。
将旅行者送到『红帽子』那里,其实是他唯一的乐趣。不过,他将自己的心声完全藏了起来,含着泪执起少女的手。
「啊,实在太感谢了。不但宽恕了我,还防止了更多牺牲者出现……真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才好!对了,如不嫌弃,还请在舍下再住一宿!我今天再让你一饱口福吧!」
「非常感谢。现在动身的话,感觉天色也很晚了。实在多有打扰,但还请让我恭敬不如从命」
少女这么说着,鞠了一躬。男人眼眸之中充满了深深的憎恶,也向少女点头致意。他不经意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少女身后的漆黑之影。那对兔子的红眼睛里正映现着他。尽管那视线之锐利令人颤抖,但他还是朝着兔子脑袋恨恨瞪了回去。
恐怕就是这个异形(似乎叫做克俢那)从等候在废墟的危险下保护了那名白色少女,并驱逐掉了人类根本无法抗衡的『红帽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男人也看到他们两人之间十分亲密,但他们终归是幻兽与人,不觉得他们之间会有如此坚韧的纽带。他不光潜藏于白色少女的影子里,随她共同移动,甚至还在保护那脆弱短命的生物。
『堂堂黑暗之王在保护一名普通少女……竟然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他恨不得放声大叫,像小孩子一样忿恨地跺地撒气,但他硬是将这样的感情控制中,平明地将激烈的情绪往肚子里咽。他笑着打开门,将凉热能与蝙蝠迎了进来。
这天晚上,他瞅准少女入睡的时机,掏出了打猎用的匕首。
* * *
『友善的邻居』们劝阻了他。
他们对他说,「这是绝不可越过的一道线」「你不可以弄脏自己的手」。
但是,不可以用可爱的外表来认识这些妖精们,他们夺走过人的生命,也做过盲目的事情,还抢走过别人的小宝宝。但是,妖精们阻止他的理由,并不是不让他杀人,而是因为那个白色少女正被非常可怕的生物保护着。
那是『黑暗之王』,人类哪儿能与之抗衡,而且不管是他还是妖精们,都不觉得这个世界存在着比『黑暗之王』更强大的生物。正因如此,他就更加无法原谅那个白衣少女了。
现在,走廊在妖精们的金光之下,恍如撒满星辉。
他依靠着这个光,悄无声息地溜进客房。白色少女,现在正在卧榻之上安睡。放眼看去,不见蝙蝠与黑兔子的身影。
他压低脚步往前走,来到了白色少女的跟前。少女正在安睡,月光洒在她纯白的头发上,那一根根美丽的银丝熠熠生辉。
他怀着怜悯与憎恶,心想。
——何等不设防,何等脆弱的生物啊。要在人与幻兽共存的世界中一直走下去的话,她实在太过脆弱了。就算我什么都不做,她肯定也一定会在旅行的途中命丧他人的恶意之下。既然如此,索性在这里丧命也没有差别。
他扼杀掉心中的负罪感,高高举起匕首。
然后…………匕首深深插进了他的腹部。
刀刃接触到内脏的刺骨凉意,以及酷似灼热的剧痛,明确地贯穿了他的身体。但是,这不过是一阵错觉。仔细一看,他的身体完好如初,没有任何伤口,刀柄也紧紧地握在他的手中。但的确有个漆黑的气息悄然靠近他的身后,释放着让他错以为自己被杀的强烈杀气。
正当他意识到死亡的概念就站在自己身后之时,那无法抗拒的死亡用与那阴沉声音十分毫无龃龉的阴暗口吻,悄声说道
「不出所料呢。那个『红帽子』的事也是汝故意捣的鬼吧?」
「……」
「照理说,吾本该当即要汝的命,但吾不能容忍为汝这等虫豸侵扰吾之花儿的安眠。汝过来吧,还有那些小家伙们也别耍花招喔?如若不然,吾定将汝等赶尽杀绝」
黑暗朝着周围的光点发出低沉的警告。男人立刻明白过来,黑暗的这番话没有半点虚言。这个兔子头的异形,的确拥有着那般力量。他必定能比呼吸更轻易地用针山刺穿比浮游的小针更薄的妖精之翼。
尽管恐惧,但男人对此欢喜不已。这才是『黑暗之王』,这才是世间唯一拥有让一切破坏之权利与力量的怪物。
就这样,男人被兔子头拖到了外面。他被兔子头捂着嘴,站在满是夜露的草原之中。他颤抖的手掌上,黏上了湿润的草。他只要一动,那些草便割破他的皮肤,切开他的肉。
周围充斥着致密凝重的冰冷黑暗。
传入耳中的,只有叶片在风中摇摆的一阵阵地声音。
他确信自己将被杀死,同时对此也觉得了无牵挂。
他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在周围飞来飞去的妖精们,恐怕不会同意让他死,但他作为人类的精神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便已经消磨殆尽。
在这里死去,他应该没什么遗憾的。他已经死心了。但是,就如同嘲笑他的这份觉悟一般,那颗兔子头连头也不回,悠然地开口说道
「那么——且问问汝为何要加害吾之花儿吧」
「你这说的,简直就像人类一样啊!」
男人在猛烈的愤怒的驱使下大叫起来。只闻沉重的声音,风扫过草原。
听到他的大喊,兔子脑袋诧异地眯起了眼睛。看到兔子头的表情,男人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兔子头的一举手一投足,都让男人气愤不已。那张脸微妙地释放着人性,而这与原本的『黑暗之王』毫不相称。男人在心中呐喊
——你不是那种东西,你才不是那种东西。我在很久很久以前,曾有过一睹之缘的『黑暗之王』,绝不是那种东西。
「你不是『黑暗之王』么?」
他大叫起来,风再一次重重地响起。那声音,就如同野兽的咆哮,又像是海涛撞在岸边的悲鸣。
兔子头没有回答。但男人知道,兔子头就是『黑暗之王』……他一直苦苦等待的对象。
「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我曾见过你」
「……喔?」
兔子头只是短短地应了一声,或许是对此不感兴趣,那口吻让人捉摸不透。但男人没有理会他的反应,淡然地接着说道
「在我的故乡,国家之间曾经发生过战争。拿着剑,身穿两种颜色铠甲的士兵们日复一日地相互厮杀。我的母亲死了,父亲死了,姐姐死了,妹妹死了,连朋友们也全都死了。本以为,我也会随她们而去,然而那个时候,有某种黑色的东西过来了」
「……」
「那黑色的东西,伸展着由黑影构成的身体,模仿出了生者的模样。大家都觉得那是死神,我们所有人都要被与我们相同模样的东西给杀掉了。然后我们抛弃了城堡,抛弃了国家,不分敌我全都逃跑了。我也逃跑了。我逃啊逃,逃啊逃,最后遇到了一位正为取不到黄金栗球而苦恼的女性。我帮她取下了栗球,她就为我治愈了创伤。我又为她吟诗唱歌,结果她对我非常中意,就把我邀请到了她自己的国家——她就是妖精女王」
从此以后,男人便成了对于小家伙们来说的特别之人。
他是妖精女王真正的恋人,是一名能够创作出甜美诗歌的作者。就算他的身体在人类的国度,对于邻居们来说仍旧是该去守护的客人。
妖精国度与人类国度的时间流逝并不一样。他在女王身边生活的这段时间里,认识他的人已纷纷离开人世。可就算这样,他也没有太在意。因为他的至亲之人,全都已经死了,而且他非常非常讨厌人类。
人类相互憎恨,相互仇视,谋求财富与权力而相互厮杀……他对人类的愚蠢十分憎恶。他唯一觉得人类可爱的时候,那就是亲自将愚蠢的家伙送到死亡陷阱中的时候。他没有回到人类的世界,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时光。
而在这段时光中,他一直都在等待。
「被邀请到妖精国度后,我立刻就向女王问过,那时候出现的黑色东西究竟是什么。女王回答我说,那大概是『黑暗之王』已经诞生了」
在拥有语言能力的幻兽之间,自很久以前便一直流传着『黑暗之王』的传说。
『黑暗之王』是黑暗精灵与非常强大的幻兽之间所生下的孩子。他是为了改变生态
系统,为了破坏世界而降世的。『黑暗之王』向新世界吹响号角,一切都会在其阴影之下分崩离析。听到那个传说的瞬间,男人感到无比的欢喜。
他当时看到的黑色,乃是终结的开端。
他认为人世肯定不久便将末日。所以他等待着,苦苦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然而,人世并没有迎来末日。
他实在忍耐不下去了,于是拜托女王让他返回一次人世,亲眼看看末日还有多久到来。妖精女王十分为难,从住在南海的人鱼口中听闻同伴曾见到『黑暗之王』的事,这才终于答应了男人要求。她占卜出一片『黑暗之王』定会经过的地方,在那里为他的恋人建了所小屋,让她的恋人终有一日能见到『黑暗之王』。
从那时起,男人便产生了不祥的预感。为什么,那位要将一切破坏的国王会乖乖地来见自己呢?而其中的理由,就是那个白色少女。
『黑暗之王』连自身本来的使命都没有去完成,偏偏正在保护那个少女。那个白色的少女肯定正在对『黑暗之王』造成某种影响。所以,他为了让那个兔子脑袋变回『黑暗之王』,决定除掉那个少女。要是『黑暗之王』不去毁灭世界,他会伤脑筋的。
因为,他一直都在苦苦地等待着。
自从那场战争之后,他就一直独自等待着。
等待着世界的终结。
「汝为吾做过什么吗?」
「………………诶?」
「毁灭,毁灭……汝只是一味地将自身的愿望强加于吾,吾且问,汝这毒虫可为吾做过什么吗?」
男人被这话问傻了眼。他从未想过『黑暗之王』会对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来。他一直坚信着黑暗之王是毁灭世界的存在,并认为那是他理当完成的使命。
他从未试想过『黑暗之王』在思考什么,渴望什么。『黑暗之王』犹如对他这一点进行责难一般,用细长的手指死死地掐住了他的喉咙。
「汝可曾将吾带出去?汝可曾与我一同旅行?汝既然让吾毁灭世界,那汝可曾讲过需要这么做的理由吗?汝渴望着我『那么去做』,可汝给与过吾什么东西么?不,汝从未给与过。然而汝却一味要求吾去破坏啊,毒虫」
『黑暗之王』愤怒了。喉咙被渐渐掐死的触感,让他真切地体会到那愤怒有多么尖锐,多么沉重,多么深刻。
『黑暗之王』用那莫名透着悲痛的声音,继续往下讲
「破坏得含义,在也无法相见的含义,失去的含义,丧失的含义,这些汝未曾不知晓过。正因为汝是那么无知,所以才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破坏的……含义。
男人呆呆地思考起来。那对他来说,根本是个无关紧要的词。但此时他恍然间————不经意地回想起了久远以前的事情。
「守护的艰难,消陨的悲伤,汝为何就不理解」
那是家人死时的记忆。
父母背后被士兵砍倒在地无法动弹却仍旧大叫着让自己快跑,姐姐推开了自己和妹妹却被失控的马碾死,朋友家在烈火中渐渐崩塌,拉着妹妹的手一路逃跑却最终发觉妹妹已经死去……这一幕幕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
当时他,也确实如同现在的『黑暗之王』一般,眼中燃烧着痛楚、愤怒以及深深的悲伤。这是他长久以来一直忘却的感情。
为什么想要毁灭世界?
破坏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总算明白过来了。但是,他无法将这些告诉『黑暗之王』。用不了多久,他的喉咙就要被捏碎了。就在这一刻……
两只白色的手臂从『黑暗之王』的背后绕了过来,那就像紧紧抱住哭泣孩子一般自然平静,在凝重的黑暗之中犹如天经地义一般伸了出来。
「克俢那」
听到那个温柔的声音,一阵微风拂过脸颊。
仅仅是那么一声,层层交叠的黑暗便焕然消释,让他们回到了原来的草原之上。白色少女毫不畏惧地抱住了掐住人脖子的『黑暗之王』,温柔地轻声细语
「克俢那,不可以」
那不是责备,不是愤怒,而是如姐姐一般,母亲一般————悲伤,难过的声音。
「不可以伤人」
『黑暗之王』————普普通通的兔子头,闭上了眼睛。
然后如同十分忍耐一般,低声呢喃
「哎————好吧」
兔子头轻轻地将手松开,男人一屁股跌坐在地。少女跑了过去,确认男人脖子上的伤。她瞥了眼男人仍拿在手中的匕首,但什么也没说。少女只是确认到他喉咙没有大碍,点了点头之后安心地松了口气。在她身旁坐下的兔子脑袋,轻声说道
「人类,给吾记住。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什么『黑暗之王』了。这里只有一个普普通通的克俢那」
妖精们随着风儿一起回到了草原上,轻轻地停在了他的肩膀和背上,就像在安慰他一般用小手抚摸着他。少女见状,站了起来,轻轻地低头致意之后就跟兔子头返回小屋了。
被独自留下的男人茫然地四处张望,不久之后海涛大哭起来。他就像孩子一样,以人类的时间来换算,阔别数百年地嚎啕大哭起来。
「爸爸……妈妈……姐姐……莉亚…………大家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是时隔好久好久……
本该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该流下的泪水。
* * *
第二天,他切了水果,往牛奶里加了蜂蜜,将热过的奶酪放在面包上。少女将准备好的食物很有礼貌地吃完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于昨晚发生的事情,少女什么也没说,男人也什么也没提。
只是白色的头纱摇摆起来,少女为他做了一番祈祷。
「希望您往后的人生能够过得幸福」
白色少女轻声细语,带着蝙蝠与普普通通的克俢那踏上了旅途。
男人一直向少女招着手,直到少女完全从视野中消失之时,一直望着茫茫草原。这时,有东西仿佛与他们擦肩而过般,来到了草原上。那是一对他从未见过的美丽的鹿。两头鹿停在了他的跟前,就像对主人行礼一般深深低下了头。他的直觉认识到……
他们是妖精女王的使者。这几天来的骚乱,纵然是她也没办对恋人的独断独行放任不管。在妖精们担心的注视住下,他点了点头。
「————哎,也对啊。回去吧」
不管再怎么等下去,世界末日也不会到来。
不能再让有种深爱着他的恋人继续苦等下去。
他在小屋里收拾好为数不多的行礼,与欢喜的妖精们一起,跟在了鹿的后头。他带着璀璨的光斑,走过这片茫茫草原,心想。
我果然没办法喜欢上人类,今后就一直在妖精国度里生活下去吧。如果有一天我能够成为妖精就好了呢……而在这段时间里,那个少女和普普通通的兔子脑袋,肯定会在没有尽头的世界中到处辗转吧。但是,人的短暂寿命迟早会耗尽,少女死去的那天要是到来,兔子头会怎样呢?他会以普普通通的克俢那的身份,爱上这个世界么?
男人并不知道未来的事情。或许他曾一度放弃的世界末日,在那时真的会到来。那将是件可喜的事情吧……但是————他此时回头看了一眼。
他最后看到的,这片新绿萌发的草原,这片早已厌倦的情景,的确是那么的美丽。
忽然,他心想。
但愿这片景色,不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