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卫又说:
“主救我脱离狮子和熊的爪,
也必救我脱离这非利士人的手。”(译注:撒母耳记上17:37)
1
「哎呀,真是劳烦各位了~」
迎接谏也一行人的,是隐含着微笑眯细的右眼和另一侧是狮子刺绣的眼罩。
宽敞的房间,是早已司空见惯的场所。
柔软鲜红的地毯和古色古香的枝形吊灯。墙壁上飘扬着与细腻的家具不协调,拥有骷髅纹样的海贼旗。
这里是教团的地下设施。
教区长室。
不过,比起昨天谏也来到这里时有了一个变化。
房间里面的紫檀办公桌前,卡洛·克莱门蒂红衣教主代行已经归来。
(……这、个、死眼罩!)
「……您……回来了呢,卡洛红衣教主代行。」
强忍住肠子如煮沸般的愤懑,谏也说。
「哎呀,这才刚刚回来呢。其实就在不久前――对了对了,用这个国家的话来说就是‘即使把汤送去也不会凉的距离’的时机到了机场。这还是使用了教团的直达航班呢。」
「总之那个比喻的使用方法是错的。」
「别这么说嘛。在死气沉沉的职场需要用幽默滋润一下哦?你看,身为教区长为了创造一个笑脸不断的教区是必需的。来,谏也君也要笑脸~笑脸~」
(……你这混蛋想要的才不是什么笑脸,只不过是一个方便自己为所欲为的城市吧。那么想要笑脸就去闻笑气(N2O)笑死吧,这个没信仰心的烂神父。)
脑内喊叫着与神父不相宜的恶骂,谏也脸上始终保持平稳的表情询问道。
「还有,关于这边的新人……」
「嗯,修道司祭的雷胡拉君。哎呀,他能赶上真是太好啦。」
「……非常抱歉。因为来这个教区还是第一次应对晚了。」
雷胡拉,面无表情地行了一礼。
与其说年轻倒不如说是幼小的侧脸上,只有那张表情完全没有变化。项链和臂环等首饰,使得如雕像般无机质的印象变得更加暧昧。东方的血统难道都是这样的吗。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比诺温还要非人类的对手。
(那个木头呆……或许只是因为作为人偶太像人类而已吧……)
谏也心里暗想。
诺温因为与〈兽〉战斗的修理和维护,被输送到教团的〈塔〉研究班。
所以,在这个房间除了卡洛有三个人。
谏也和,雷胡拉和――
「雷胡拉先生到这里之前,是在哪个城市战斗的?」
玻璃按着礼裙的胸口问。
回到教团设施之后换上的鲜红的礼裙。
瞳孔深处恢复了高洁的气质,少女回到了原来的玻璃。〈兽〉离开之后,甚至亲自对〈矛〉和〈塔〉的工作班做指示。
她的这般行为,比朱鹭头集团下一任继承者的身份还要鼓舞着这个城市的勇士们。
现代的战乙女(Jeanne d'Arc)。
对此,
「……是的,最初是加尔各答,直到前天是在纽约就任。」
雷胡拉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出特别指定教区的名字。
「纽约?那个城市居然也会交出圣人来呢。在这个世界上拥有最多的圣人并对此正当化的教区。」
「……想必是卡洛大人的诉求得到了正确的评价。」
把视线转向卡洛,卡洛夸张地耸起肩膀点头道。
「嘛~,你们也知道,在御陵市加上诺温和谏也君也只有三个圣人嘛!在特别指定教区·六个都市中战斗力最弱的一个。虽说谏也君是圣战中的英雄,不能使用断罪衣已经是无法改变的状况,从圣人最多的都市分配一个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人类皆是兄弟!有困难互相帮助吧!」
「说得很随便呢。」
玻璃略带怀疑地嘟起了嘴,但是却被卡洛接下来说出的话憋了回去。
「不管怎么样,首要事情是对〈兽〉的对策吧?」
在眼罩神父的催促下。
「勤奋第一的诺温小姐已经提交了报告——」
看着办公桌上的银屏,卡洛眯起单眼。
诺温所看到的映像记录,从那个银屏上放映出来。人偶的电子芯片会从诺温的视觉情报和听觉情报全部记录下来。在前去修理之前,诺温提交了那些情报。
最初放映出来的,是与诺温战斗的〈兽〉的形状。
「是……捻线工艺品的〈兽〉。刚才,〈塔〉给这个〈兽〉的名字决定为〈纺(spindle)〉。从记录上来看,阶位是在准五阶位程度吧?拥有这种特殊形状的大多数为〈傲慢〉或〈妒忌〉。」
卡洛放大银屏的映像,在桌前托着腮。
「似乎还有分解尸体的能力呢。从被翻过来的诺温的右脚内,有机部分几乎完全被分解。因为这个原因最近一直没有发觉它的存在……如果这就是吸引〈兽〉的罪人的嗜好,那可真是不得了的嗜好啊」
阶位和大罪。
〈兽〉会为持有大罪的人类――罪人所吸引,由那个罪人的思想和嗜好在形态和能力上产生巨大的变化。
神制定的大罪有七个。
〈傲慢〉。
〈妒忌〉。
〈愤怒〉。
〈懒惰〉。
〈贪婪〉。
〈贪食〉。
〈色欲〉。
正因为这些大罪定义了〈兽〉的基本行动形式,在探索〈兽〉时,最初会分析罪人的思想。
一边摆弄着眼罩,卡洛露出恶作剧般的苦笑。
「想要把别人翻过来……结果就翻了过来,最后又觉得怎样都好。那种心情,是怎样萌生出来的呢?想看一下被翻过来的人是怎么痛昏过去的?还是说,想仔仔细细地检查一下内脏或骨格?嘛,这一类的心理分析总归都要委托给〈塔〉。」
「…………」
谏也咬紧臼齿。
想起昨夜小巷子里的事情。何止是粘在粘膜上一般的臭味,就连手靠在墙壁上时滑溜溜的感触也挥之不去。稍不留神,就会产生连自己站立的地板也陷入血沼之中一般的错觉。
――『这件事,是两个人之间的秘密哦。』
在那片血沼之中微笑着,食指抵在唇前的妖女。
(……可、恶。又是、那个时候的事情啊。对我到底造成多大阴影啊)
握紧拳头。
造成那种地狱景象的〈兽〉。
沉醉于那地狱中的另外一个玻璃。
到底是哪一个在侵蚀谏也的意识。
话又说回来谁能断定那个妖女――另外一个玻璃,不是比〈兽〉还要危险的存在啊。
(……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
悄悄地窥视身边的玻璃。
「抱歉……可以问个问题吗」
这时,雷胡拉第一次开口说。
「呵——,请讲。」
「玻璃小姐和brother·谏也,当时为什么会在那个地方呢。」
「…………咕!」
话头指向自己,谏也顿时说不出话来。
总不能说从邻区的美术馆瞬间移动过来的。考虑到玻璃的状况不能随意回答。
随后,玻璃先开口说。
「放学后,跟谏也哥哥一起去八区的美术馆……」
「喔~,美术馆?」
卡洛很感兴趣似的探出身来,玻璃把视线别过去。
一副很遗憾的样子嘴唇一颤,但脸上红到耳根,
「啊、啊……那个,进去没多久感知到〈兽〉的存在,马上从紧急出口前往那个仓库街。」
玻璃用有些没自信的样子说。
谏也对此眨了眨眼。
(记忆的条理……没有矛盾……?)
在美术馆见到的那个妖女人格说得没错。
就算妖女和玻璃的人格互相替换,记忆还是会有条有理的进展下去。无意中证实了那句话。
「唔。所以,谏也君也跟过去了吗?」
「啊……是的。因为,没有我的话诺温就不能起动断罪衣。」
予以肯定之后,谏也用中指和食指触摸十字架。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嘛,如果事先察觉到了〈兽〉的存在原本应该优先联络教团才对,而且赶到现场的时间似乎也很勉强呢。」
卡洛敲了敲脖颈作出结论。
「那么没其它事情吗?我也差不多该回到积累的业务里了。」
「诶?那么、〈兽〉的事情呢?」
看着皮革面的、非常夸张的椅子上伸懒腰的红衣教主代行,谏也不禁问道。
「当然,关于〈兽〉――〈纺〉的对策,还要叫上〈塔〉一起商议。之后各种事情还需要玻璃小姐的帮助。只是,暂时还处于警戒态势,所以大家要按照手册友好地各自待机哦~?」
卡洛带着开玩笑语气,“啪啪”拍手解散了会议。
†
几分钟后,
「那么――刚刚上任
真是抱歉呢?」
玻璃和谏也两个人离开之后,卡洛给雷胡拉倒水。
黑色皮肤的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如果不是卡洛搭话,他大概就会这样站个十分钟,然后才肯离开。
臂环轻轻摇晃。
身体微微倾向红衣教主代行,少年开口道。
「……非常抱歉,有一件事想请教卡洛大人。」
「哈哈啊,请,请!」
「我听说,利用圣战时代遗失的技术对玻璃小姐进行了能力开发。在强化丧神现象的抗性的实验中……结果,能和〈兽〉产生感应。」
「是哦。」
卡洛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点点头。
当然,那种事是骗人的。
关于玻璃的特殊体质,卡洛对教团的报告是虚伪的。
实际上,若是将随时变成〈兽〉也不奇怪的〈兽胎〉――秘匿在里面的事情暴露出来,立即处于极刑也无法抗辩的异端中的异端。
把那种事实轻松地埋藏在心里,青年神父反过来问道。
「这次还准备请她来帮忙呢,有什么问题吗?」
「……根据状况况,那个能力会被〈兽〉所利用――或者像〈兽胎〉一样,也要考虑一下会变成与〈兽〉类似的存在的可能性吧」
「啊啊—,再怎么说这也是黑箱技术嘛。而且还是副产品哦?以我的立场无法给予肯定或否定哦?」
用一如既往的语气,卡洛歪着头。
雷胡拉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提出理所当然的问题。
「……那种技术,还要导入与〈兽〉的战斗之中吗?」
「断罪衣我们也是在不懂原理的情况下使用哦?跟这是一样的啦~」
说完,卡洛的身体重重地压在皮革面的椅子上。
「不论是危险,还是未知,总之要把能用上的牌全都用上,就是这个意思。与〈兽〉的战斗,到哪里不都如此吗」
「……非常抱歉,我不能赞同。那是您的信念吗?作为圣战中为数不多的圣人」
「不是哦。这乃是天生的寒酸所致。」
哧哧地,肩膀上下抖动。
刚才的玩笑似乎成了自己的笑点。
然后,这样附加一句。
「那个,总是以『非常抱歉』起头跟你的出身或来历有关系吗?」
「……非常抱歉。不知道您提出这个问题的用意。」
雷胡拉摇了摇头。
从漆黑的瞳孔中窥见的感情,是仿佛远方国度的夜晚般的平静。
卡洛接着说。
「你似乎是教团的异端审问官吧。记得当时,有一个史上最年轻就进入教理省异端审问局的话题呢。」
「……非常抱歉,正式的资格还没有拿到。而且就算不是审问官,我想只要是信者都会厌恶异端。」
「嗯,嘛,说得也是啊。不过,对异端的定义和对待上还需要酌情考虑再决定。」
「……如果还有斟酌的余地,异端就不是异端了。」
雷胡拉的眼瞳中,不含任何思绪,笔直地映照着卡洛。
不掺杂任何感情的率直,隐含着异样的空虚。卡洛对此叹了一口气。
少年满不在乎地问道。
「那个〈兽〉不也是一样吗?」
「嚯——对〈兽〉也有什么意见吗?」
听了卡洛的询问雷胡拉顿了一下,随后说。
「欺骗是不允许的……应该就是这样吧。」
他这样嘟哝道。
「欺骗、不能允许?」
「……不允许虚伪。不允许冒充。所以,即使是将对方里外翻过来也要知道。非常抱歉这样妄自推测,但是我觉得那种行为中隐含着那种残酷的主张。」
「原来如此、啊。那也是有一番道理呐。」
摸着下巴,卡洛陷入冥思。
「……最后,还有一个。」
「哈呀呀。还有吗。」
对于卡洛的苦笑,雷胡拉说出某个人物的名字。
「是关于brother·谏也的事情。」
「嚯嚯——」
「brother·谏也果然还是无法使用断罪衣吗?」
「啊啊,因为他丧失了记忆。断罪衣的适用条件跟精神状态有着密切的关系,这也是没办法的吧?不过诺温的起动没有问题真是太好啦。」
「……我明白了。」
点头应答的同时,晃动项链和耳环。
同时还带着响亮的脚步声,向门的对面离去。
雷胡拉的身影完全消失之后,
「啊——,真让人为难啊……」
卡洛玩弄着自己的金发,说。
看似很愉快地歪着嘴唇,完全看不出为难的样子。
「果然还是遭到怀疑了啊,那件事。虽然不是偷偷侦察的类型直觉倒是很准呢。教团也提醒说,『特意把那种类型的人派过来很可疑』呢。啊啊不好不好。可是,如果没有那种意图,就不会给我们断罪衣的资格者啊。」
自言自语地整理自己的心绪。至始至终感觉不到真心和真挚,如同低俗小说般的光景。
然后,眼睛仿佛望着远方加上一句。
「……如果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呢,『九濑谏也』。」
那是用非常,非常的怀念声音嘀咕着说。
2
「谏也哥哥……」
走出教区长室之后,走在前面的谏也被玻璃叫住。
「对不起。我又晕倒了。〈兽〉出现的时候,是谏也哥哥保护我的吧?」
「啊……是、是的。」
谏也暧昧地笑了笑,露出大好人的样子挠挠头。
既然记忆以那种形式有条有理,这边也没必要进行订正。
「感觉……怎么样?」
「啊……比往常要好一些。感觉到〈兽〉时有一段时间会身感不适,可是今天没有那种事。」
「是吗。……玻璃小姐接下来要去哪里?」
「接受检查。」
「检查!?」
谏也的脸色忽然煞白。
「怎、怎么了?为了确定〈兽〉的大罪和阶位,需要用我感觉到的波长进行确认。」
「啊……是关于〈兽〉的检查吗……」
谏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然后,突然又想。
话说回来,那个妖女会被区区检查之类的暴露出来吗。
又或者,就算查出来能对她怎样吗?轻而易举地引发瞬间移动、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格,岂不是宛如天灾一般令人类无能为力的现象吗?
(那个家伙……突然冒出来,又突然睡过去。)
就在为不明所以地出现和消失感到气愤的时候传来不安的声音。
「谏也、哥哥?」
「啊,没什么。」
察觉到少女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谏也连忙挥了挥手。
而玻璃也看了一会儿少年的那张脸,
「那个……」
怯声怯气地开口说。
「今天,过得十分愉快!」
「诶?」
「虽然没有多久时间,可是能一起去美术馆真的很开心。就好像,回到了两年前的圣都……」
仿佛从内心流露而出的笑脸。
大概对于少女来说,两年前的记忆就是那般美好的吧。
又或者今天也是。
(…………)
对谏也也同样,那是伴随着意外的感情响彻在心里。
仿佛在冰冷的雨天里发现了生长在混凝土中的一朵花一般,淡淡的,耽于莫名的痛楚之中的感伤。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还想拜托您。」
说着,抓着制服的裙子施了一礼。
舒了一口气之后谏也也露出微笑。
「我很乐意。」
然后,
「啊,对了。」
少年抬起头。
「有一件事能请教您吗?」
「是?」
玻璃轻轻地侧着头。
之后的一段时间里,谏也默默地走在地下设施中。
接连乗了三个电梯,在金属和油漆没有统一起来的道路上走着。那条道路格外地漫长,时而弯弯曲曲,时而形成斜坡,感觉不到规则性。
就好像错综复杂的地下迷宫。
(……就因为秘密施设的理由,竟然建得这么复杂。)
怀着满腹的牢骚。
关于教团的地下设施,谏也还没有掌握全貌。刚才如果不是向玻璃请教路线,大概还在东跑西窜的吧。
过了十分钟左右,停下脚步。
眼前的门板上,写着『第六研究室』。
走进去一看,里面排列着的尽是些对少年而言用途不明的高难度机器。蜘蛛网一般的大量电缆爬满地面,各种LED反复地明灭着。
穿过控制器与控制器之间,谏也的视线朝那中央――机械装置的床看去。
在那冰冷的金属床上,横卧着人偶。
注意到谏也的存在,诺温连忙转动身体。
「――谏也大人!」
「不用管
我快躺着吧」
用粗鲁的语气,谏也挥了挥手。
「啊、啊……可、可是……」
眨了几下眼睛,人偶不由得踌躇起来。
「快躺着。」
「遵、遵命。既然这样,就要失礼的就是我。」
诺温不情愿地点点头。
用异常柔弱的样子把圣职衣像毛毯一样盖好,直勾勾地盯着少年。
「那我就坐这里吧。」
谏也随便坐在跟前的业务用管椅上。
教团的预算应该是充足的。但看着这些随处可见的便宜货,少年不由得产生人类般的感觉露出苦笑。
然后,
「听说正在维护和修复,还以为一定有很多机械技师在旁边。可是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啊?」
「是的。尽可能想只靠自己的机能进行修复的就是我。而且伊芙·Kadmon系列有很多未公开的技术,能理解的技师大多数都不在的就是现在的状况。」
「因为称之为遗失的技术嘛。啊?那如果你自己动不了了要怎么办啊?」
「出现那种情况时,这里的都市服务器的〈地下圣堂(Krypta)〉会负责进行修复。相反〈地下圣堂〉的修复程序会由我来掌管,所以可以处在确保彼此的安全状态。」
「原来如此呢。就如字面上的意思,这条街和你是一心同体啊。」
谏也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在对话过程中莫名地感到松了一口气。
不是『九濑谏也』,而是用自己原来的语气说话感觉就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在这座城市知道谏也真实身份的人只有诺温和卡洛。只有面对这两个人时才能解开『九濑谏也』的面具。
……不。
仅仅只是这样而已吗。
莫名地对放心下来的自己感到生气,谏也挠了挠自己的卷发。
「话说,修理的怎么样了?看来腿已经接上了吧?」
「右脚……只要自己净化就可以。相比之下被摔在地面上时的损害,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检查。由于现在是警戒态势,比起细微的修复更应该把检验和重回战线放在优先顺位。」
诺温隔着一层圣职衣摸着右腿回答道。
隔了一段时间,人偶心神不定地再一次开口。
「那个……」
「嗯?」
谏也蹙起眉头用生硬的声音问人偶。
「能把这个行为……当作是过来确认这边的受害状况吗?」
「……嘛,是啊。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不、不是的!作为洗礼者是理所当然的义务和判断,我是这么认为的!可是谏也大人自己作出这种判断感到十分满意感到十分荣幸会举起双手赞同的就是我如果可以的话就请一直待在这里会得到增强恢复机能的效果所以请多多指教!」
人偶用能令少年发愣的语速滔滔不绝地说。
「那个……也就是、那个,概括起来就是、可以留在这里?」
「是、是的。只要谏也没问题的话。」
人偶连连点头。
平时每一个动作都是以等速运作的人偶竟然会露出这般笨拙的样子,真是新奇。
「你啊,果然是个木头呆。」
说着俏皮话谏也领会了她的意思。
滚动管椅离床接近一些之后,反坐在椅子上。
少年的胳膊肘柱在椅背上手托着腮。
保持着这种状态,两个人暂时一动不动。
也没有特意去说些什么,只是任由时间从身上流过。
(就像吃饭的时候一样……)
诺温想。
只有两个人在一起时,这个少年都只是默默地进餐。
接二连三贪婪地把食物放进嘴里咀嚼,一旦有烤鸡或汉堡包等自己喜欢的食材,就会「这是什么料理?」只询问这一句。
这样度过的时间,对于诺温而言是无比快乐的。
非常温暖――只是轻轻地触碰,就想露出微笑的氛围。
虽然曾想过就这样一直触碰下去,但是诺温摇了摇头如此开口道。
「那、那个,谏也大人,关于昨天的事情……」
「嗯?」
「所以说,那个……昨天的……十八点五十六分二十八秒,在教区长室把谏也大人赶出去的一连串事情……」
诺温用好像上气不接下气似的声音说。
实际上,人偶不可能喘不过气来。
不是喘息,而是在思考上。
(……为什么……不能控制的是我呢……?)
思考构造里掺杂着杂音。
活体部分的神经系统不受正常的控制,不必要的电流不止一次地扰乱人偶的高速思考。许许多多的干扰电流影响到以心脏为主的血流。
即便如此,还是要开口说点什么。
「昨天的事情……判断为我的反应过激。非常抱歉。」
「非常抱歉,吗……」
对此。
想起那个修道司祭的口头禅,谏也不禁皱起双眉。
无论如何也不喜欢那个家伙。平时一副谦逊的态度,一边却在打量自己的视线刺激着少年的意识。
(好像面对卡洛时也是那种态度……)
雷胡拉被调至御陵市的理由,卡洛故意含糊其词。
想必那是在拐着弯警告少年。
雷胡拉来到御陵市的理由,不只是公开的名义的警告。
当然,即便不是这样玻璃的体质和谏也的真实身份仍是必需隐瞒下去的事项,但从会使用断罪衣的雷胡拉立场上考虑,加强注意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问题在于……尽管如此,谏也能做的事情什么都没有。
终究,对于冒充者而言除了本身是冒充者以外什么都不能做。
这次的叹息格外的沉重。
「真是的……如果我是真的,就不用这么费劲了。」
「谏也大人!」
无意中,耳边传来怒吼声,谏也从管椅上跳了起来。
「怎、怎么了?」
「谏也大人,为什么要……」
人偶招人怜爱的嘴唇颤动了数秒,但是马上又摇了摇头垂下去。
「不,没什么。判断为反应过激的是昨天的我。所以不想重复同样过失的就是我。」
「是吗、啊、啊啊……」
「…………」
握紧小小的拳头保持着垂下头的样子,诺温陷入沉默。
那份沉默格外的沉重,让少年也闭口不言。
只是想到自己的话伤害了这个人偶,就像针一样扎入自己的内心。
(昨天……是指?)
诺温突然心情变差,把自己从教区长室赶出去的事情现在还记得。
那时,只是单纯地认为人偶的心情也会变差,难道还有其它更重要的因素吗。
比如,自己的发言……
「…………咕!」
忽地,谏也想通了,呼吸停顿了一下。
然后露出苦笑。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终于明白了人偶愤怒的理由。
既然如此。
这丫头,真是个笨蛋。
明明是个人偶何必去考虑那些人类会想的事情。这般人偶的存在,令谏也非常焦躁和害臊。
(不过……)
可是。
即便如此,也无法拂去谏也的感受。
谏也说,如果自己是真的就好了,并不只是单纯的卑劣感。
尽管那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也是俨然的事实。
少年不会去做宁愿扭曲那个事实也要肯定自己的事情。用那种方式肯定的理由和感情,并没有寄宿在少年心中。
因为,自己是无可奈何的――
「谏也大人。」
这时,诺温叫道。
谏也一副很为难的样子歪着嘴唇。
「哦哦。」
「如果谏也大人是冒牌货……果然冒牌货也是我吗?」
「怎么可能啊。彻头彻尾、毋庸置疑你是真的。没有使用断罪衣的情况下还能进行那么激烈的交锋。」
谏也耸耸肩,眯缝起眼睛。
即使失去了一只脚也要与〈兽〉战斗到底的人偶的身影。就算没有断罪衣,那英姿中不带一丝阴暗。
那才是,真的。
那才叫,真的。
然而,现在那个真的却在追问自己。
「哈哈……」
谏也用干渴的笑道。
「但我却是个半生不熟的代用品。只为想方设法掩饰一年时间的,所谓英雄的幻想而存在的冒牌货……」
「…………」
诺温在机械的床上咬紧嘴唇。
「不能领会吗?」
「是的。做不到的就是我。」
「固执的丫头。」
不由得露出率真的苦笑。
大概,是因为有一点点羡慕吧。
如果能变得如此率真,想必活下去也会是光辉瞬间的连续。而对方是人偶的设定,或许是神明尽最大努力开的一个玩笑。
「可是
啊。不管你能不能领会……」
谏也,在这里顿住。
因为,不太想继续说下去。
尽管如此,
「……诺温。如果教团知道『九濑谏也』已经死了,这座城市会怎么样?」
「……估计,会被抛弃。士气的瓦解是莫大的绝望。对于教团而言没有必要勉强维持下去。结果,就算影响到会出现〈兽〉的地脉,对毁灭这座城市的事情不会有丝毫踌躇。」
「也是啊。可是,我总不能一直扮演着冒牌货吧。冒牌货的原形总有一天会暴露出来。就算不是这样,也只有一年的约定。腐败眼罩把叫作雷胡拉的新人叫过来,也只是为了在原形毕露之前临时增强战斗力而已吧。――嘛,如果这样还是被发现的话将会本末倒置,那个家伙现在做的完全就是在赌博。」
谏也歪着嘴唇说。
实际上,那个眼罩神父比起待在教会更适合在赌场当庄家。
于是,
「所以啊。」
补充道。
「果然,最初『九濑谏也』的死就是错误。正因为真正的主角从舞台上下来,所以像我这样的才会坐替补,但果然还是不适合。如果真正的主角还在谁都不用受这种苦……」
说完,露出微笑。
因为,说这些话时不知道应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
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才会选择使用『九濑谏也』的面具。不是谏也而是选择了『九濑谏也』的脸。
暧昧中隐含了所有感情的微笑。
对,把所有感情隐藏在那张面具之下。
「我,果然是个冒牌货。而且,只要我是真的大家都能得到救赎。这就是事实。」
明确地向她诉说。
「――我只是!」
诺温按着胸口说。
「只是,谏也大人不是其他任何人而感到高兴的是我――」
「那些我也知道。」
谏也点点头。
有些欣喜,但更多的是悲伤。
用一只手遮住脸。
「但是,我不能承认。」
当放下那只手时,坐在那里的已经是『九濑谏也』的人站了起来。
(…………)
不想再演蹩脚的戏。
既然成不了真,就成为完美的冒充者。
这就是作为冒牌的一方最低限的、所谓的尊严吧。
「这座城市需要的是『九濑谏也』,而不是其他的某个人。这样就好。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扮演冒充者。」
不是用对话。
是单方面的、向对方宣言一般的私语。
以此告一段落,谏也从管椅上站了起来。
用不快也不慢的步伐穿过控制器的下面,然后按照『九濑谏也』的仪态彬彬有礼地低下头。
「晚安,诺温。希望您能尽快恢复。下次就能两个人一起毁灭〈兽〉了。」
「…………」
诺温无言以对。
明明那是所有人都期盼的『九濑谏也』的存在方式。
门被关上的同时――只留下忽明忽暗的LED,昏暗笼罩了研究室。
†
同一时刻。
新上任的修道司祭,坐在地下设施的某个房间里。
在御陵市,只允许拥有级别3以上安全设备访问权限的人才可以入内的管理终端。
从电脑(终端)的荧屏上散发出的光亮,反射着少年的耳环。溶入微暗中的黑色皮肤和僵硬的表情相互呼应,少年修道司祭的样子看起来就像人体模型。
雷胡拉。
荧屏上的画面是位于御陵市的教团组织和地下设施资料。
御陵市的教团地下设施由三十层以上构成,根据开发时期和使用用途将会划分的更加细微。加上每个楼层的全面积,能与御陵市的地表匹敌。
那些资料的大半,已经被雷胡拉阅览完毕。
是为了掌握这个教区的构造。
(这就是御陵市……)
雷胡拉,微微皱起一边的眉毛。
跟其它五个都市相比教团的庇护薄弱而且圣人又少的御陵市,在这种情况下还能从〈兽〉的威胁中保留下来,其中的原由现在的少年修道司祭已经明白了。
刚才,与〈兽〉战斗时见面的朱鹭头玻璃。
通过以她为下任后继者的朱鹭头集团的全面支援,这个都市化为一座要塞。
除了最终若没有拥有断罪衣的圣人出马无法收场之外,其过程有着压倒性的优势。从调整断罪衣的设备和人材,为了对抗低位的〈兽〉而存在的〈矛〉和自动战斗设备,直到在战后处理的说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
倒不如说是在完美之上。
之所以在其它都市很难捕捉〈兽〉的存在,是因为发现〈兽〉的一般人因丧神现象而容易引起记忆丧失,以及事后情报操作过于庞大。然而,这个都市的系统对〈兽〉的隔离和市民的避难非常到位。
正是因为能将隔离和避难进行的非常顺利,才能经得起大规模战斗。
如此一来,即使是第六阶位级别的〈兽〉,也能拖住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对于圣人的不足,这个都市已经完成了需要之上的弥补。
然而,这件事表明了这个都市的另外一个事实。
教团的力量和朱鹭头集团的势力没有构成均衡。
(虽然很抱歉……果然监查是有必要的。)
雷胡拉默默地想。
手轻轻地触碰脖子上的项链。刻在那块金属板内侧的文字,只有少年和直属上司知道。
证明是异端审问官的秘密文字。
卡洛口中的审问官――雷胡拉果然已被任命。
(……这个都市……是扭曲的。)
雷胡拉想。
不只是刚才所说的教团与朱鹭头集团的不均衡。
就如卡洛预料到而谏也也会意了一般,他被重新分配至这个都市,是因为教团里的某个派系对御陵市心存疑念。
比方说,诺温的存在就是如此。
原本早已废弃的伊芙·Kadmon·系列的后裔。
那位叫作卡洛的红衣教主代行是通过什么样的手段获得的,目前还不清楚。年仅二十岁后半就能成为红衣教主代行也是一方面,那个青年拥有的门路和影响力凭雷胡拉难以揣测。
(并不是只有圣战中战斗过的圣人这么简单吧。)
盯着不断朝下一步变化的荧屏映像,雷胡拉想。
按理说,卡洛·克莱门蒂是能与『九濑谏也』并称的断罪衣使用者。
断罪衣的模仿奇迹,就连使用者也会侵蚀。
经过圣战之后还在现役中的圣人,包括卡洛也只有几个人。像御陵市这种圣人极少的环境下,卡洛本人也不得不继续参加与〈兽〉的战线,不可避免要遭受这个神圣侵食。
在这座城市担任教区长,对于卡洛·克莱门蒂而言就相当于是自杀行为。
然而。
从记录上来看,反倒是设立这个教区之后,与卡洛关系的变得更大。
他为了什么?
(……不,更何况。)
雷胡拉追寻记忆。
沿着记忆,追溯至另一个身穿断罪衣的圣人。
(……brother·谏也……真的是『九濑谏也』吗?)
雷胡拉没见过曾经的『九濑谏也』。
最早穿上断罪衣的英雄之一。圣战中获得最多荣誉的圣人中的圣人。第九祭器诺温的洗礼者。
听说是记忆丧失。
言行举止也跟履历上无龃龉。
但是。
这样使得雷胡拉心中的违和感更加强烈。
遇到〈兽〉的圣人,不会露出那种表情。多多少少能与神之敌战斗的圣人,通常会为自己信仰的纯正感到喜悦。就如字面上的意思,当抵抗恶魔时会燃烧起信仰和斗志的火焰。
然而,在那个谏也身上没有这种感觉。
就算失去记忆,不至于连信仰心也一起失去吧。
为什么?
(…………)
考虑到几种可能性,雷胡拉又放弃了。
没有证据的猜测没有丝毫用处。
而且,
「……虽然非常抱歉,反正都是一样的。」
从少年的嘴角浮现出笑容。
由项链和耳环修饰起来的微笑,非常神圣,非常冷酷。
「如果是异端……连同〈兽〉一起解决掉而已。如果是伪证……以教理之名进行惩罚而已。是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必需揭穿伪证,进行惩罚。那是以十戒教理之名,必然而又绝对的事情。」
异端审问官。
亦或变成教理之化身,黑色皮肤的少年眼中蕴藏着信仰之火。
3
过了夜半,大街上寂静无声。
由于过午时分发布了自两周以来的避难训练警报,似乎大多数居民的下班比平时要早。在这种情况下也没有不安的氛围,想必是大家已经习惯了。
某种意义上,世界正在毁灭中。
为了防范宗教恐
怖主义进行的紧急避难训练。
最初每进行一次都会害怕的市民,在警报不断重复的过程中神经得到磨练,如今已成为懒散的日常。不祥的日常替换成非日常的事实,毋庸置疑是〈兽〉的魔性开始侵食现实的证明。
在那样的第七区住宅街,几乎位于最尽头的住房。
在崭新又平凡的一幢房子里,谏也坐在客厅中。
「…………」
谏也默默地吃晚餐。
教团――卡洛为他准备的住宅。
跟诺温两个人,只度过了两周的房屋。
诺温还没有回来。
因为修复而耽搁,亦或是别的理由。
谏也只是把昨天诺温为他做的,已经变冷食物塞进嘴里。
本来就打算要进行维护,所以准备了一两天的份……但是一边把白切鸡和凯萨色拉搬进嘴里,少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皱起眉头。
是这么没味的吗。
记得在早上吃时,比现在要好吃些。
比这更早以前――最后跟诺温一起进餐时,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咂了嘴。
「…………」
少年的手和嘴停不下来。
机械地,仿佛要把食物以外的什么东西也要吞进去一般,不停地咀嚼。
(……那个木头呆,有吃东西吗?)
突然意识向别处脱离,不由得咬牙。
因为,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在第六研究室里发生的事情。
那种事明明不具备任何意义。
「啊啊可恶!」
脚踢椅子,少年猛地挺直身子。
郁郁不快地感觉,从喉咙深处挥之不去。不管撕咬、咽下多少肉,那种感觉一直粘在粘膜上。
辣到嗓子一般刺入,被细针扎到一般刺痛。
由于疼痛而皱着脸盯着天花板时,门铃响起。
「…………」
(是、是她吗……?)
站起来,脚步不由得加快。
在急促的步伐之中至少忍住不要跑起来,一步一步向一楼走去。
也不去确认防范摄像径直打开玄关,谏也顿时僵住。
「晚上好,谏也哥哥。」
低下清秀的脑袋,玻璃抓着礼裙的下摆。
数秒,盯着那张脸。
谏也默默地举起拳头。
「!?」
在玻璃惊讶的脸前拳头突然停下,少年露出尖利的牙齿。
「――别开玩笑了,你这家伙。」
「啊啦啦。」
玻璃笑了。
从楚楚可怜的瞳孔内,浮现出愉悦的光。缓缓地舔舐朱唇的舌尖微微地蠢动,仿佛会夺走见者的魂魄般妖艳。
是哪一个玻璃,不用出口问也能知道。
「是怎么发现的呢。在宅院里也好教团的检查也好,明明都没有人发现~」
「他们的眼睛都烂掉了吧。而且,想模仿别人我比你强多了。别以为只要把举止和语调再现出来就能瞒过所有人。」
「是这样吗?呐,下次可以教教我吗?」
「谁会教你啊。」
小声地,咂了一下嘴。
其间一直没有移开视线。
心脏剧烈的跳动,仿佛能感觉到疼痛一般。
有一件十分清楚的事情。
这个妖女――如果想杀掉自己,可以说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理由什么的,只要心血来潮就充分了吧。因内脏的臭味感到愉悦、沉湎于翻过来的血肉之中的对手,不会怀有尊重他人性命的想法。存在于此处的,是与〈兽〉无限相似,同时又远在〈兽〉之上的怪物。
「不要那么冷冰冰的嘛。」
女人的嘴唇,宛如红色新月般露出笑容。
谏也「别开玩笑了!」再次说道。
「说好要吃掉〈兽〉,中途却突然就消失又是怎么回事。我和玻璃差点就被杀掉了!」
「因为把你的希望放在优先位置哦。」
妖女满不在乎地耸了耸礼裙的肩膀。
「妾身的『力量』完全不能变通嘛。规模虽然相应的庞大,但是使用之后马上就会困倦起来。半天左右算是醒得比较早吧。而且这个身体的主导权基本上都是对方的更强呢。真是有够讨厌吧?」
「…………」
谏也因惊愕而屏住呼吸。
把自己的弱点――妖女轻易地揭穿出来。
同时也察觉出其中的意义。
「唔哼。」
妖女似乎很愉快地哼了一下。
「呐。正在想什么?想象了什么?心脏跳得很厉害吧。呼吸也有三成紊乱了吧?从汗腺传来的味道是冷汗吗?这样就表示,你现在想的事情比方说是――」
妖女的头轻轻地描绘着圆,马上理解了一般上下晃动。
「――灭口,之类的?」
听了那句话,谏也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
咕嘟一声吞了一口唾沫,沿着食道流下去的声音也格外的清晰。
是啊。
既然如此,不管说出什么样的弱点都不会有问题吧。只要灭了口,无人知晓妖女的真面目。仔细想想,对于妖女而言不存在此外的选项。
很自然地退了一步,但同时也只用一步来忍住。
「不逃吗?」
「遗憾的是,我是个不会使用奇迹,除了骗人和敷衍没有其它长处可言的人类。既然横竖都要被杀,还不如看看是什么人杀了我。」
妖女缓缓地举起手。
手指以倍增的程度长出尖利的指甲。
「好香~」
说着,妖女露出微笑。
「年纪轻轻,水份又多,就像捏碎开花瞬间的蓓蕾一样。好想就这样在自己身上蹭。那种感觉一定是无可比拟的。」
「闭嘴」
「哎呀。比起被杀,更讨厌这种说法吗?」
一副很意外的样子,妖女说。
「因为这是朱鹭头玻璃的身体?因为这是谏也哥哥谏也哥哥的、那么天真的亲近你、叫唤你的女孩子的身体?呐……谏也哥哥~」
说完最后一句的同时,妖女的脸上缓缓地绽开笑容。
腼腆又清纯。
为美术馆的短暂幽会,感到无比欢喜的少女的脸。
朱鹭头玻璃的那张脸。
「住手!」
不顾指甲刺入脖颈,谏也大喊道。
走近一步,一边体会着异物埋入肉中的感触,少年瞪着妖女。
「杀了你哦,混蛋……!」
「很不错的一句话呢。那就是你的本性?总算见识到了~」
玻璃的微笑,回到妖女的那个,加深。
「啊啊,来这里的途中,一直在考虑封口的方法――不过太好了。如果那是你的本性,看来还可以采取另一种方法。」
「方法?」
「是哦。你,不想死?」
「那是当然的。」
「那么,这样做如何?」
形状姣好的下颌上下摇摆,清清楚楚地宣告说。
「你当我的恋人吧。」
「…………………………………………………………………………………………哈?」
反应延迟了数秒,甚至将近一分钟。
那是,少年的思考以体无完肤的程度停止的时间。冻结之后被封印在宇宙空间一般,完全处于停止状态。就这样泡在福尔马林里,也许就能制成『九濑谏也』的标本。
「因为,这是最好的方法吧?可以成为妾身与你一直待在一起的理由哦~」
尖锐的指甲仍触摸着颈动脉,妖女妖艳地说。
「我们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搭档。相互之间怀有彼此不为人知的秘密,如此强韧的结合不会有第二个哦?」
「……别开玩笑了。」
少年第三次说出口。
完全摸不清妖女的真意。
难不成,想让我相信刚才的蠢话吗。只有对方得出的结果在自己的想象范围之内时,交涉才能正式成立。
跟这种怪物成为恋人什么的,连做梦都没有想过。
但是,妖女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歪着头。
「是吗?」
于是。
用湿润的眼神,甜甜地,如此低声细语道。
「不过……妾身,可以让你成为真的哦?」
「……!什?」
不能理解其中的含意,但是又准确地刺穿了自己的核心,谏也不禁张口结舌。
就连刚才的愤怒之火,仿佛瞬时间被夺走一般甜美。
看着这种状态的少年,
「呐」
女人接着说。
「你是想得到『力量』吧?」
无法忽视的一句话。
妖女的声音,就像爬进耳孔的毒液。腐烂至尽却越发美味的果实一般,那毒液渐渐麻痹少年的身体。更可怕的是,自己想要把那种麻痹当成快感来接受。
妖女的邀请,就是这般难以抗拒。
吸血的指甲,向下滑至少年身穿的圣职衣。
妖女,说。
「比方说……只要有
了你一直穿在身上的断罪衣的『力量』……你也能成为真的吧?」
「――――!」
谏也不由得一颤。
那句话,让他回想起来。
只有一次,谏也体验奇迹的记忆。
「这个断罪衣(这个东西)是……」
不禁漏出呻吟声。
「这个断罪衣和……两周前引起的那个……是你做的吗?」
「唔哼。」
妖女像是要岔开话题一般哼了一声。
「妾身,只不过是因为呼唤声赶来而已。那是非常非常强烈的呼唤声。啊啊,或许应该向你道谢呢。是你把妾身叫起来的。从无休无止的沉睡――说不定会睡到这个姑娘死为止的妾身,是被你叫起来的嘛。」
妖女的指甲,滑过少年的皮肤。
轻轻地划过,只留下一层尖锐的痕迹。
仿佛在说谏也才是最大的罪人一般,那片爪痕刻留下淡淡的疼痛。
「那个〈兽〉……很快就能找到哦。」
妖女这样宣告道。
「见到我,听到妾身的声音,闻到妾身的味道……做到如此地步,还能忍住渴求妾身的欲望的〈兽〉是不存在的~」
隐含在那双瞳眸中的婀娜,是何等惊人。
称作倾国的美姬。使贤王堕落,能使一国灭亡的美女。然而,当对方是这个妖女时,不论是什么样的王都会甘愿没落,不怀一丝悔恨地死去。
以〈兽〉为对手也不肯退却的圣女,和就连〈兽〉也能啃食的妖女。
哪边,才是真正的玻璃呢。
「…………」
其间留了很长一段空白。
不知是数十秒,还是数分钟。
隔了这段时间之后,谏也总算开了口。
「……你想怎么样?」
妖女的嘴唇浮现出得意的笑容。
4
「……你想怎么样?」
就在谏也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妖女浮现出得意的笑容――马上,视线移至自己的腰际。
取出在礼裙的内侧震动的手机,贴在耳边。
「您好,我是朱鹭头。」
刚才的那些交谈仿佛一切都是出了差错一般,声音回到平时的玻璃。
「是。刚好现在跟谏也哥哥在一起。……是。」
点头,然后把手机递给谏也。
「请。」
「诶?」
向蹙眉的谏也,告知电话的对象。
「是从卡洛大人打过来的。」
只有声音是往常的玻璃,而眼睛还是恶作剧般的妖女本人,把手机交给谏也。
犹豫了一瞬,但少年还是在催促之下把手机贴在耳边。
「您好。」
「呀啊,我是卡洛·克莱门蒂哟?啊咧咧咧咧,没想到谏也君也在一起,怎么样?难道是我妨碍你们了?如果是这样在这个国家好像有一个被马踢死之类的非常具有幻想风的刑罚,我没问题吗?难道说已经确定为死刑了吗!?」
「……请不要乱开玩笑。」
少年用『九濑谏也』的声音回答道。
既然不能向卡洛告知玻璃的现状,只能作为『九濑谏也』来应对。
一边为妖女满足的表情感到后悔,询问来电话的用意。
「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刚才,指定出来。』
「指定?」
『啊啊,幸好有玻璃小姐的帮助。比预料中还要提前了。原本,这次的〈兽〉藏得没有那么隐密。虽然事件本身被隐蔽了起来,可是一旦暴露出来之后就可以通过御陵市(这座城市)的探寻方法找出来。因为检查了这一个月的所有数据,倒是让〈塔〉里的各位受了不少苦呢。』
卡洛的声音中,十分罕见的竟然含有几分自负。
是对这个都市感到骄傲吗。
于是,电话对面的神父说。
『也就是――被〈兽〉吞食的人物已经指定出来了。』
「――――!」
谏也握着手机的手掌渗出细微的汗水。
从刚才的战斗还不到半天。
就这样,教团查到了〈兽〉线索。
「被指定的对象是居住在第十四区的浅黄香夜。十三岁。本来是跟母亲生活在公寓里,但是这两周看不见母亲的身影。这段时间里也没有去上学,〈塔〉的调查班从远处进行监视。就结果而言,应该不会有错。她就是被〈兽〉――〈纺〉啃食的对象。」
间章
――自己的一切发生变化的瞬间,那位少女还记得。
女孩子,喜欢童话故事。
很久以前,母亲读给她听的童话故事。
女孩子紧紧抱着布偶,努力地听她讲故事。
然后,在很多童话故事里,会出现拿着针和线的魔女。
有一位公主被纺纱的针刺到之后进入长眠之中,还有一位公主穿上魔女用针和线制作的礼裙之后得到了永远的幸福。
据母亲说,那种魔女是有原点的。
操纵命运之线的魔女。
哗啦哗啦、哗啦哗啦旋转的魔女的线车,人类只有被玩弄的份。
所以,小时候的女孩子从心底深信针和线是魔女的道具。不久之后,尽管忘了母亲说过的童话故事,但是对叫作针和线的道具持有特别的想法。
于是,有一天突然醒悟。
命运之线,终于缠在自己身上。
是的。
是那个人。
看似比自己大一两岁的,黑发姑娘。
她很美丽,但是仅凭这一点不会让自己神魂颠倒。
御陵学院的制服。稳健又充满活力的步伐。蕴含强烈意志的瞳孔和嘴唇。
不管是哪一点都魅力十足,但那是从银幕的演员身上也能得到的感觉,并不是能响彻自己内心的东西。被染成鲜红的夕阳之下,走路威风凛凛的女孩子是一个遥远世界的存在。
然而,
――那个女孩,突然变了。
――就像被翻里作面一般,面貌完全变成另外一个『女人』。
有一瞬间还以为僵硬了,但是下一刹那却像蜕了一层皮一般,极其淫荡的『女人』出现了。
世界上所有人都要低头跪拜一般的女王就在那里。
不仅如此还对自己瞥了一眼,露出微笑。
那鲜明的色彩和冲击,到底该怎样形容。
自己一直伫立在那里。仿佛从脏腑揪出灵魂一般,自己在恍惚中将那一瞬间的色彩深深烙印在脑海里。
就像,恋爱一般。
就像,启示一般。
那个时候,自己在想。
大家,都是这样吗?
大家其实,会不会怀有更厉害――更美好的某种东西呢?由于一直隐藏在内部,会不会是全忘记了呢?其实,在那种内部的自己更加优秀,怯懦的我们是不是被监禁起来了?
不论是谁,都想跟内部的自己见一面吧?
「――确认一下不就好了。」
说出这话的是谁呢。
「――你来替大家看看内部就好。」
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
但是。
既然想到,之后就快了。
要看内部应该怎么做?
要想看布偶的内部,只要把线拆开就可以。
那么,人类的内部呢?
……那也很简单。
既然布偶是由线和布和绵制成,构成人类的是筋肉和骨头和内脏。只要翻过来,轻易就能暴露出内部。
所以,从那个傍晚开始自己每夜都在大街上彷徨。
只要是映入眼帘的人,从头到尾一个不剩的拆开之后再翻过来。
我想本人一定会很高兴的。
告诉隐藏在内部的――真实的自己,一定会很高兴的。
「……不过……」
那个女孩子嘟哝着说,不过。
明明好不容易跟那个姑娘再会,自己却什么都不能为她做。
由线制成的形状被残忍的破坏,勉强保住性命狼狈地逃去。
凶残的。
凶残的。
那是,因为脆弱。
因为要翻出人的真实,仅靠自己的形状是不够的。
需要重新组装。
需要重新编织。
从自己里面的里面,底下的底下,从一无是处的深渊……编织出更加正确的形状。
「……啊……啊……啊……」
断断续续的吐息,在昏暗的房间里响彻。
少女的手,在颤抖。
少女的指,在颤抖。
翻花鼓一般,一次次地缠在一起。
模型是,那个人。
不管需要弄多少次,都要翻过来。
在看到真正的自己之前,不论多少次都要翻过来。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
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地,不断持续下去。
经过无限反复得出的结论吗。
「……啊啊。」
少女嘟哝道。
那肩膀,一阵阵震颤。
发出啜泣般的声音,同时果然还是继续动用手指。
「……有那个人的气味。」
少年不住震颤。
仔细一看,那并不是因恐怖产生的。
扬起嘴唇的一角,露出不祥的新月之弧。瞳眸的颜色因欢喜而充溢,呼吸因欲望而急促。
「那个人……也在这附近……」
少女发出垂涎欲滴的声音。
那是,少女的笑声。
那是,少女的哭声。
眼泪和欢喜交织在一起,不能抑制感情的迸发,只是止不住颤抖地活动洁白的手指。
那周围,有很多布偶的线被解开,犹如陈尸所一般堆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