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昼夜以眼泪当饮食,
人不住地对我说:
“你的神在哪里呢?”(译注:旧约,诗篇42:3)
1
八月末。
特别指定教区·御陵市――第十一区。
「……这地方灰尘不少啊。」
谏也小声嘀咕道。
在潜入这里之前,夜空中肆意散布着阴郁的云朵。好不容易缓和一些的暑气,也被输上名叫湿气的樟脑液,要说起不快指数,已经达到这个夏天最后最大的数值。
更何况是在没有空调的废楼地下,更为难受。
「原先计划是在三个月前拆除的大楼,但因为建筑公司的情况而推迟。位于旧市街区,而且数据上也被显示为已经拆除的建筑物,调查才会推迟到最近。」
这样说着走在前面的诺温,已经展开了断罪衣。
驱散阴暗的白银之铠表面,流动着淡淡的紫水晶之光。伴随着神圣闪光步行的人形,那太过于美丽的身姿,仿佛另一个世界的现象。
也许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这个修女,是个人偶。
为谏也――不,为的是谏也扮演冒充者的『九濑谏也』而制作的独特又完美的第九祭器。
「…………」
然而,谏也却经常忘记这个事实,视线不由得追着她。
是从最近开始的。
一起度过这将近三个月,与虽为人偶却极似人类的修女谈话……有时会感到胸口骚动。而且会毫无原由地观察人偶的行动,开始注意到这样的自己。
这个变化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吗。
「谏也大人?」
「嗯?啊、没什么……快、到了吧?」
少年摇摇头,集中注意力。
「是的。」
人偶悄声说。
那双眼瞳,正凝视着前往更深处的地下层阶梯。
内部装饰全都被除去,裸露出来的混凝土唯独那阶梯异样的清洁,还确认复数的脚印。
「――――咕!」
突然,诺温的身影从谏也的视界消失了。
人偶的肢体朝旁边的柱子回旋。
反转的同时,将右手的手环――〈银十字剑〉变为利刃。踏上变为死角的斜后方柱子,再加上她那移动速度,剑身化作银色流星。
常人连视认都不被允许的神速斩击。
然而。
刀锋在巨大的枪口前停住。
以不逊于诺温的剑的速度,拔出手枪指过来。
「你……」
不由自主地开了口,少年又闭上。
下次问出口时,谏也的表情有如戴上假面,变成一本正经的优等生。
「……Brother·雷胡拉。什么时候、来到这里?」
「非常抱歉。没有及时报告。刚刚从欧洲回来。听说Brother·谏也和Sister·诺温去旧市街处理〈兽〉的事件才急忙赶来。」
与言表相反,声音完全没有抱歉的意思。
站在柱子阴影下的,是一位褐色皮肤的神父。年龄跟谏也相仿十六、七岁,冷峻的眼神有如身经三倍岁月的老司教。但并不是作为圣职者经历种种慈爱和喜悦的眼神,而是在抑郁的教会里,长年看着腐败的政治斗争的司教的眼神。
「――失礼了。」
比诺温更加机械的动作把枪口――超乎常识的巨大沙漠之鹰(Desert Eagle)50AE的枪口移开,修道司祭雷胡拉把头下去。
「……是、吗。」
谏也的表情略显不满。
不单是因身为冒充者需要这种演技,
(这家伙……难道是来监视我们的?)
还有这种疑虑。
如果能追得上,事先通知一下就可以。即便事态紧急,在没有联络的情况下追过来的行为仿佛有别的意图一般,令谏也甚感不快。
因为,这个少年修道士的真实身份是――
「在这……前方吗?」
对考虑中的谏也,雷胡拉催问道。
仿佛只有这一扇能摆脱时间的劣化一般,坚固的隔音门。
以前想必是小型演奏歌厅吧,钢板和密封框格的组合,即便称为防空壕也能说得通。
谏也在一旁感觉到诺温和雷胡拉冷冷地集中注意力。
(里面……吗?)
咕嘟,咽了口唾液。
这两个人有反应,就意味着……找到了。
在那扇门的对面,可以称作人类天敌的存在。
可恶的〈兽〉。
――不。
气息已经存在于那里。
少年感觉到身上的汗毛倒竖起来。
明明只是废楼的地下室而已,却散发着犹如大山般的庞大气息。又仿佛在那股气息里炽烧过的刀刃,渐渐逼近这边的喉咙一般。沸腾的感情热量,那本身就酷似炎热地狱。
气息轻飘飘地移动。
(移、动――?!)
炸裂。
铮地一声,门扉比纸屑还要轻易撕裂。
从内侧――〈兽〉的实体溜了出来!
「咕哦――!」
谏也从喉咙发出嘶哑的声音,但马上又睁大眼睛。
是错觉。
门,安然无恙。
什么也……没有发生。
产生异常的炸裂感之后,先前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这是――逃跑了吗?」
诺温有些诧异地说完,三个人交会视线。
「非常抱歉。不知道。」
雷胡拉摇了摇头。
然后,缓缓地接近门。一瞬间用视线示意让诺温走进掩护圈,打开门的同时,雷胡拉把手枪指进去――
枪口,止住了。
那里并没有怪物。
在广阔的地下空间。
发霉的空气里重叠起来的影子,谏也不禁屏住呼吸。
那是,大概能有数十人,堆积如山的累累尸体。
不。
如果是死人,也算是预料之内吧。
然而,
「――还活着。」
诺温,否定了谏也的思考。
「利用复合感应器确认体温。呼吸、脉搏都在正常范围内。虽然都处于极度衰弱状态,但是全员的生命活动都得已确认。」
「那是……怎么回事?」
强忍住险些露出的本性,谏也蹙起眉。
随后,对身边问道。
「……Brother·雷胡拉?」
「…………」
没有回应。
少年修道士注视的最里面的墙壁上,浮现出极为奇怪的形状。
似乎是用某种金属制成的工艺品,被某种强烈的力量压碎,撕裂。从遭到破坏的样子无法想象出它的原型,但只有造成此状的暴力性一目了然。
况且是在这么多倒下的人群前,增显出坏掉的工艺品极为不祥――对其正下方的影子,谏也不禁瞠目。
「那是……」
工艺品悠然舞动。
谏也冲过去。
不知是装置太过简单,还是从先前的异变受到影响,以滑行之势滑进去的谏也把正下方的人影抄起的同时,从那身后……掉落的工艺品击穿混凝土。
「――你还好吗!」
「啊……」
那个孩子,同样也很衰弱。
即便如此仍有意识的状况,与其他人不同。仅仅十岁的身体,竭尽全力颤抖着喉咙。
「……救……命……」
如是说。
对这幅光景,一直很冷淡的少年修道士――雷胡拉,用极其刻薄的视线注视着。
2
「哇啊,这个真好吃!这是什么啊,太好吃了!哪里能买到啊!」
边说边上下翻动眼珠的,是单人间里坐在床上的男孩子。
双手拿着饼干狼吞虎咽,交互地放进嘴里品尝。
谏也不由得手贴额头,老实回答。
「是Sister·诺温亲手做的。」
「嘿唉唉唉—,那位修女啊!」
即使翻着白眼,男孩子也不忘咬两口饼干。甚至将两三枚叠在一起吃。诺温在铝罐里装得满满的饼干,看这个势头够不够还是个问题。
在夏风的伴凑下,窗帘清朗地舞动着。
御陵市·第一区。
与中央大楼并设,由朱鹭头集团管理的医院里。
「既会做饭又是美人兼修女,那不是无敌了吗!神父先生,跟那个人结婚吧!」
「……哈?」
突然说出奇怪的话,谏也不禁僵直。
「不、那个……而且,神父和修女都是禁止恋爱的……」
「唉—,那是什么啊!太奇怪了吧?!恋爱不是自由的吗?!」
好像在哪里听过的台词,从男孩子的嘴中说出来。
(……嘛,对于那些,虽然我也是这么想的……)
谏也暗自叹息。
对于信仰心等于零的本来的谏也而言,这是绝对赞同的说法,但是身
为优等生神父『九濑谏也』的冒充者终究还是无法认同。虽说谏也不是很清楚,既然是圣灵教长年落实的戒律,里面一定有相应的意义。
依然板着脸,暗想。
(……话说一下子就恢复了啊。)
三天前衰弱至极的模样已荡然无存。
男孩子的名字是菱谷光。
据从教团提交的数据来看,原先是母子二人家庭,由于两年前母亲失踪,现在在御陵市的学校上学。
但是,从男孩子――光的样子,看不出那种忧虑。
沉默片刻,谏也寻问说。
「姑且再问一次,在那个地方光君所看到的情形,报告书上的就是全部吗?」
「嗯!」
男孩子――光点点头。
「完全不记得了。跟往常一样去买东西而已,等醒过来竟然是医院。关于地下的事情,听神父大人说出来以前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我难道是被人诱拐了?」
「不不……不是、这是、那个……」
对探出身来不断追问的男孩子,谏也支吾着。
「……总之,现在还在调查中。」
一边修缮秀才神父的脸,谏也回想起昨天跟诺温的对话。
†
十一个小时前,
「菱谷光以外的受害者,没有一个人恢复意识。除了在那里出现过〈兽〉的事实以外,一概不知的就是现状。」
诺温说这些话,是在御陵学院内的教堂里。
由于暑假就快结束,教堂外面渐渐恢复人气。想必是老家在市外的学生们,提早回到宿舍了吧。
在那种远夏的喧嚣中,
「所有人昏倒,唯独那个男孩子没事的理由也不知道吗?」
「是的。」
诺温肯定道。
「此外,从那些昏倒者的状态来判断,跟受到强烈丧神现象的状态很相似。关于这一点,现在由秘迹情报室分析。」
「就是那个,缠绕在〈兽〉身上的『世界的歪曲』,以普通人的精神力无法忍耐的玩意儿吧?所谓的丧神现象。」
「是的。」
面对再次点头的诺温,谏也咯吱咯吱挠头。
跟这个人偶单独两个人在一起时,少年的举止和语气会露出本性。就如同极普通的十七岁少年,抱着双臂,思考片刻之后又问道。
「倒下去人们又为什么会在那种地方?」
「从文件上看不出任何联系。职业、年龄、性别、收入、住址所在区域都确认过,但是从统计上看不出可以称得上偏向的线索。」
诺温流利地回答道。
「有些〈兽〉会利用催眠等效果把能当作饵食的人类集中起来,或许这就是那种状况。这种能力以〈妒忌〉或〈色欲〉的〈兽〉居多……」
体现七宗大罪的,〈兽〉的七种性质。
即,
一个是,傲慢。
一个是,妒忌。
一个是,愤怒。
一个是,懒惰。
一个是,贪婪。
一个是,贪食。
一个是,色欲。
「〈妒忌〉或〈色欲〉……吗。」
谏也闭起一只眼。
两样都是谏也不曾见过的大罪。
点了点头,诺温附加注释。
「最初是按照玻璃大人的感应,去确认那个场所的,但即使是玻璃大人的能力也无法把握出远距离的〈兽〉的特性。以上只是重复推论得出来的结果……」
「……玻璃还好吗?」
「您很担心吗?」
「算是吧……」
听谏也一说,诺温微微撇开视线回答。
「根据定期检查,没有太大的负担。已经回到学校,为整顿学生会第二学期的准备而振作精神。」
朱鹭头玻璃。
对〈兽〉身怀特殊感应能力的少女。
在这座城市可以称作中枢的存在,同时与『九濑谏也』有着特别关系的人物。
「她让我转告说,谏也哥哥也要按时参加学生会。」
「呃……等这件事结束之后吧。」
有如被指摘暑假作业的小学生,谏也皱起脸。
而对这样的少年,诺温侧着头。
「可以问一件事情吗?」
「嗯?什么事。」
「平时,可以判断出谏也大人对〈兽〉的事件并不积极。从谏也大人的立场和保护的观点来看,认为那是非常理所当然又有益的就是我。但是,为什么会自己主动参与这次事件?」
诺温质问时的瞳孔,极其耿直又真挚。
停顿了片刻,
「……不知道。」
再一次,谏也挠起头。
3
「哦哦—,终于自由啦!」
阳光下,小光尽情地伸懒腰。
过午。
从医院出来马上就是十字路口。
眼前的车道是御陵市中枢的第一区和繁华街第三区的边界。就连过路的通行人,仿佛以这个十字路口为边界改变生活习惯一般。自古以来就称十字路口有恶魔居住,也许就是指这种现象吧。
自那以后,又过了三天。
「本来,医生说过最好再观察几天的……」
听了谏也的话,小光狠狠地蹙起脸。
「饶命饶命!已经足够啦!暑假都要结束了!院里的大家也会为我的偷懒生气的……」
所谓的「院」,就是指监护小光的施设。
暑假中,每天需要轮流扫除和买东西。休息这么久的报应,其他孩子必定会让自己偿还,男孩子为此抱着头。
还大声作出「更何况诱拐这种罕见的话他们不会相信」的发言,而谏也在一旁只能露出苦笑。
小光忽然急转身。
「不过神父先生,就算是第一发现者也不用这么陪着我吧。神父都这么爱管闲事吗?好像警察也很关照的样子……」
「……嘛,不过是顺势而已。」
「哼嗯—。」
一副信服又好像没信服的样子,男孩子抱着双臂。
姑且,就当是这么回事。
在御陵市教团的权力是绝对的,但并没有浸透到市民,况且〈兽〉的存在还是秘密。所以,即使有点牵强,这种借口还是必须的。
「不过,送到这里可以吗?明明可以送到设施里的。」
「可以啦可以啦。不买点礼物那些家伙又要吵起来了。上次诺温小姐的点心也被抢去一半。」
谏也想起过来探病的孩子们。
比小光幼小的孩子们居多。看到小光没事的样子马上扑过来,互相骂来骂去是个格外嘈杂的光景,但是小光本人却一副喜形于色的样子。
想必,在设施里非常有人望吧。
(……这叫什么事啊。)
谏也闭上眼睛。
以前的记忆,模糊浮现在脑海里。
在这里,充当冒牌货以前――就连回忆起来也很费事的遥远的光景。
「啊,对了。」
小光拍手道。
「唉,什么事?」
「这个,拿着。」
男孩子伸出来的是极小的东西。
看得出是亲手制作的带着木雕企鹅的吊链。
「哈?这是?」
「最开始发现我,并救了我的是神父大人吧?所以,决定要好好答谢。刚好在医院里闲着,让那些家伙带材料过来,就稍微试着做了一下。怎么样?怎么样?」
「――马上就可以当上工匠了。」
这是真实的感想。
虽然有拙劣之处但做工精细,企鹅傲慢的眼神非常有品味。在跳蚤市场摆出来,一定会有很多常客。
「啊,不过……我真的可以收下吗?」
「不收下的话我不就白做了嘛。嗯?难道说,还有回礼之类的吗?如果这样的话,那位修女的点心还会去拿的,就多准备些吧!」
「那个,诺温可不是开点心店的哦?!」
「别这么说嘛。嗯嘻嘻。」
在夏日的阳光下,闪耀着洁白的牙齿。
「等、小光!」
「那就再见啦!」
用力挥着手,男孩子的身影渐渐远去。
以着实朝气蓬勃的步伐冲过绿信号的十字路口,在不知不觉间融入人群之中。
一时之间,谏也看着手里的企鹅。
然后,回头开口道。
「――Brother·雷胡拉。」
「辛苦了。」
这次并没有躲起来。
十字路口不远处,前往政府大楼的人群中央,伫立着漆黑的圣衣。即使这样也没被小光看见,是因为站在绝妙的位置吧。
若无其事地从道路一端沿着林荫道移动,谏也问道。
「虽然是跟前几天一样的问题……为什么,在这里?」
「Brother·谏也其实已经知道的吧。」
雷胡拉微笑道。
戴在耳朵上的黑玉耳环,轻轻摇晃。
「非常抱歉,你也……觉得那个男孩子在说谎吧?」
「说谎?」
听了雷胡拉的话,谏也蹙起眉。
「是的。我对谎言很敏感。原本,不容许有伪证存在的就是身为神的仆人的工作。」
顿了片刻,谏也说。
「……在怀疑……那个孩子吗?」
「还以为,您也是那么想的……」
一副为难的样子,雷胡拉的笑容中掺杂着苦涩。
「还以为跟我一样……为了查明为什么说谎、说了什么谎而放任不管呢。」
雷胡拉又补充道。
「在附近还看见几位〈塔〉的调查员。他们不也是Brother·谏也安排的吗?也是为了监视那个孩子吧?」
「…………」
数秒间,谏也陷入沉默。
依靠在大楼旁边种植的七叶树上。脸刚好被树阴遮住,看不清少年的表情。
伴随着微笑,雷胡拉的眼瞳突然锐利起来。
「如果失礼了真是抱歉。……有时会觉得,比起有过圣战经历的印象,Brother·谏也非常善于世故呢。」
「并不是、这样。」
谏也简短地否定道。
话少,是因为谎言越是想遮掩,越容易暴露内情。既然已经怀疑真面目,尽可能缄默才是上策。
(……可恶。到底知道了多少?)
谏也的真面目。
在圣战中战斗到最后的英雄『九濑谏也』――只不过是他双生子弟弟而已的事实。
对此,褐色皮肤的修道士掌握了多少?
「另一件事,」
雷胡拉竖起手指。
「……据报告,前些日子跟诺温小姐相识的学生也被〈兽〉啃噬了吧?」
「――雷胡拉先生。」
谏也感觉到,自己的语气变得严厉。
没能抑制住。
「正因为这样,跟玻璃小姐也确认过吧。」
「是啊。」
雷胡拉一脸满不在乎地肯定道。
「玻璃小姐能感应到〈兽〉的存在。即便是潜伏深度再高的〈兽〉,也逃不出她的眼睛。以前的〈兽〉如果能得到玻璃小姐的确认,就不难发现吧。――但是,正因为这次没有断定是〈兽〉,觉得奇怪了吧?特意派遣〈塔〉的调查员,追查真相的吧?」
没能马上回答。
谏也暗自咬牙。
雷胡拉的指摘,确实正中靶心。
就在前几天,谏也体验到类似的事件。
因为回想起,任谁也好――就是不愿诺温品尝的那个悲剧。
――『但是,为什么会自己主动参与这次事件?』
人偶的,那句质问。
摇头,把那句话从脑中挥去。
「你是……」
就在谏也想改口问话时。
『――谏也大人。』
塞在耳中的耳机,传来报告。
『目标――菱谷光,突然失去踪影。』
「什――」
「怎么了?」
雷胡拉眯起眼睛。
这不是应该隐瞒的事项。
简短地说明之后,雷胡拉的脸上划过一丝紧张。随后这样耳语道。
「虽然很抱歉,可以跟过去吗?」
「悉听尊便。」
谏也移开视线回答道。
†
跟谏也道别之后,小光马上前往购物商城。
虽然没有多少钱,即便是便宜货,在那个设施里也不至于被冷眼对待。不如说相比质量更要数量。在百元店搜罗尽可能大量的玩具。也考虑过点心……但是上次吃了Sister ·诺温的点心,暂时不会嘴馋了吧。
顺带一提,看到来送点心的修女超凡脱俗的美貌,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那个神父大人也……真是不可思议的人啊。)
回想起那个人。
总有一种,跟自己很相像的感觉。
明明是一副态度温和、大好人的表情,却不时露出异常锐利的视线,以及淡淡的阴影。
为什么呢。
听周围人讲,『九濑谏也』自幼就加入教会,很快就显露头角,可以说是特例中的特例走过高升之路。不只是对经历的罗列,讲述那位神父的护士神情就好像讴歌现代的英雄一样。
既然如此,跟自己走过的人生有着天壤之别。
(……一定是搞错了吧。)
对帮助过自己的对手,只是擅自强加了想象而已吗。
「哪怕是一个也好,希望跟自己有相同的要素」,只是这样想象而已吗。
若真是这样,那就太荒唐了。
连自己都觉得奇怪。
「……咦?」
忽然,止步。
不知不觉间,周围变得十分安静。
「……这里、是?」
眨眼睛。
并不是购物商场。
小光所在之处,是荒废的洋馆庭园。
似乎被主人抛弃了很久,常春藤肆意地缠绕在栅栏上,窗框和玄关也沾满了灰尘。喜欢说长论短的人――不,即便不是如此也会这样叫吧。
鬼屋。
为什么,我会在这种地方呢?
仿佛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擅自决定去处一般。
(这……是……)
对了。
想起来了。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
误入那幢废弃大楼地下的时候。
在那个奇怪的集会里,看到――的时候――。
于是,看到了。
「……啊。」
呼吸困难。
心脏仿佛要停止跳动。
小光眼前的光景,就是有这般意义。
庭园的,榆树之下。受到透过叶缝的阳光,有如夏天最后的阳炎,那个人影虚幻地伫立着。
心想,真是位漂亮的女性。
「……果然……是这样么……是这样啊……」
茫然地,呢喃道。
喉咙里止不住地干渴,舌头粘在嘴里。
即便如此依然走过去,小光终于叫出人影的名字。
被风沙沙吹响的同时,有什么在虚空中解放出来。
†
诺温,再次来到废弃大楼的地下。
事件当初,谏也一行人潜入的场所。
通常,大部分现场搜查是由后方部队〈塔〉进行的。但是唯独这次,残留的丧神现象令很多队员陷入衰弱或心绪恶化,以至于无法进行万全的调查。
(粘附在现场的……丧神现象吗……)
诺温想。
没有类似的例子――虽然不至于如此,倒是很罕见的事态。
虽然没到诺温和雷胡拉、以及前线部队〈矛〉的程度,〈塔〉的队员们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对丧神现象拥有抗性。虽然直接感知〈兽〉会很危险,但是待在〈兽〉存在过的场所,这种程度很难考虑会失神。
反过来说,亲眼视认那种程度的〈兽〉,小光以外的人一个个陷入衰弱状态也是合情合理的。
「…………」
总觉得,看漏了什么。
非常简单,而又非常重要的什么。
用漆黑的圣职衣驱散着地下空气里的霉味儿,诺温暗自思忖。潮呼呼的地板和不卫生的水洼也不去在意。人偶只是不断思考。
(既然如此……那个男孩子……)
诺温想起,非常亲近自己的十岁男孩子的身影。
他才是最大的问题。
经受住连〈塔〉的队员也难以招架的丧神现象,那种异常才是这次事件里最大的疑问。
现在正发生着什么事?
菱谷光,是以什么样的形式牵扯到这次的〈兽〉呢?
(谏也大人……也在担心这件事吗?)
忽然,诺温的表情中隐含着疑似忧虑的神色。
万一,小光是受到〈兽〉的侵蚀,谏也会如何作想呢?
三周前,跟自己扯上关系的少女被〈兽〉啃噬时的事情。
当时在心口骚动的杂音,人偶并没有忘记。
不可能,就那么忘记。
那种不适――有如内脏被搅乱一般的杂音,如果谏也也要体会――
「那种事……不想让它发生的是我。」
开口,喃喃道。
就在这时。
从身边卷起强烈的气息。
「咕――!」
人偶的身体跳起。
液体金属剑瞬间硬化,从下段朝左斜方斩去。
击中的感觉――是有的。
诺温的嘴唇,微微一颤。
「你……是……」
因为受到刚才的斩击垂着胳膊――那个人,诺温见过。
不,并不是人。
至少,不是人类能办到的。
如果是人,刚才的一击不可能躲得开。
而且,不可能用诺温无法认识的速度袭击过来。
「嘻嘻、哼嘻、嘻嘻嘻、哼嘻嘻嘻嘻嘻嘻……」
仿佛感觉不到断肢的疼痛,那个男人吊起唇角嗤笑。
到底是怎么从病房跑出来,回到这
个废楼里的?
本应中了丧神现象昏倒的,中年男子。
「嘻哈哈、嘻哈哈哈、哈哈嘻嘻嘻嘻嘻嘻、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别过来,不要接近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我们的,重要的地方――!」
高涨又疯狂吼叫。
男人跳起。
一会儿像蜘蛛一样粘在天花板上,一会儿又像蝙蝠一样朝碎裂的柱子之间飞翔。
犹如扭曲三次元一般,异形的跳跃。随着骇人的速度还有另一个事实,就连诺温也睁大了眼睛。
(不是……〈兽〉……?)
男人被斩断的手臂,并没有恢复。他如果是〈兽〉,不依靠模仿奇迹的斩击会转瞬间得到『重组』才对。
但是,这个运动能力――
「请问。不是〈兽〉的你,为什么对我发动攻击?」
对发问的诺温,从天花板传来哄笑。
「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坏掉吧!碎掉吧!毁掉吧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咕!」
猛然举起剑,诺温踏个空。
从空中跃来的男人,刺出小刀。
猛烈地跳跃加上重力加速度,那一击的沉重超出了人偶的腕力。
不仅如此,持续挥过来的第二、第三刀。早已超过关节的可动域,以肉食兽的势头和欲望接二连三的打过来。每当这时,用剑承受的人偶的手腕也迟缓地发出悲鸣。
从肩膀的连续部位,承受着马上就要碎裂一般的冲击。
(――那就、这样――)
瞬间,诺温作出意外的行动。
突然把手中的剑放开。
「咕?!」
没人支撑的银剑,在空中受到小刀的攻击而旋转,不能控制势头的男人姿势失去平衡。
趁这个机会,人偶的身体在地板滚动。
银发被割下数厘米的同时,从男人的腋下穿过的人偶的手,在空中触碰着剑喃喃说出某句话。
「code――7*HIMM%G」
同时,剑发生变化。
接受被定义的微弱电流,液体金属化为细而强固的白银之锁。仿佛它本身就拥有生命一般蜿蜒,束缚男人的身体,将动作完全封住。
「咕咔、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咕。」
「请住口。」
人偶的手指轻轻一动,锁链飞进男人的嘴中,连咬舌自尽也被禁止。
不仅如此,锁的另一端从喉咙潜入食道,男人的身体不住地痉挛,如蚯蚓般蠕动。
「有许多话想问您。在这里发生过什么,只把这个问题毫不隐瞒地告诉我。说话的时候里面的锁会变松。」
始终保持着面无表情,诺温说。
总是很温和的人偶,这般不动一根眉毛的样子显得增添了几分可怕。其间白银之锁似乎仍在尽可能勒紧对手,男人的腹部不自然地隆起,喉咙凄惨地膨胀。
「既然关系到第一优先顺位的安否,不给予丝毫慈悲的就是我。想说了吗?」
「…………」
男人点了点头,随着吐出血泡说了几句。
马上,
「那是――」
人偶张口结舌。
几个头绪,一下子闪现在人偶的脑子里。
聚集在这个地下空间的人们。
如今这样变化为异形的男人。
还有,从那个男孩子头顶下落的工艺品。
「――谏也大人!」
诺温发出悲痛的叫声。
4
――稍微,回溯一点时间。
谏也和雷胡拉走到的地方,是小光消失的洋馆。
如今称其为洋馆,倒不如称为废墟更为贴切。
横穿过荒废的庭园,谏也不禁屏住呼吸。
在外壁边倒下的数人的身体,由别的男人们照看着。
照看的人和受到照看的人,都是〈塔〉的调查员。
「谏也大人。」
最初发现这边而划十字的,是谏也委托追踪的班长。
平头粗貌,名叫田杉。
「请原谅。菱谷光的追踪,直到这里都没有问题……后来突然没了报告,赶过来发现变成这副模样……」
听了班长的报告,谏也望着倒下去的人,紧紧握住拳头。
「发生……什么事了?」
「发出迷失目标――菱谷光的报告之后,马上失去了意识。」
田杉遥头道。
悔恨的心情跟谏也一样,或者在他之上吧。倒下去的人,是和他共事多年的队员。
「还有……女人……说过。」
「女人?」
「是的。虽然没留下映像记录,声音记录里只留下那道声音。」
风在鸣叫。
照料的一个队员,突然从伤者脖颈举起手。
「这是……线吗?」
「唉?」
一条极细的线状物,刺在脖颈上。
即使举起来也不见尽头。
从色泽和质感,队员说出线的名字。
「难道是――头发――?」
谏也蹙起眉头。
刹那间发生异变。
有如濛濛细雨,天空中又有新的发丝倾盆而降。太过纤细,以至于会误视为黑雨的妖发袭来。
被那些发丝刺到的〈塔〉队员相继倒下去。
「咕……!」
(这是……)
闪躲的同时,谏也得到确信。
身经百战的〈塔〉队员们,会陷入衰弱状态的『力量』的真面目。
不只是人类,那些妖发所到之处花朵枯竭、草木干瘪,连树木也残忍地枯尽。
「这是……〈兽〉的、能力……!?」
没来得及躲开。
大步后退的谏也的圣职衣脖颈里,钻入极细的妖发。
「咕啊!」
背脊划过一丝厌恶的感触。
银色的光,与其相抗。
突然以之字形剜入空间的全自动子弹,将降落的几千妖发噬破,连同有本身数十倍体积的虚空一起爆裂。
精密射击――并非如此。
在空中自在飞行,只将敌人身穿的子弹,已是奇迹的领域。
奇迹之名,是这样称呼的。
即――大卫的魔弹。
「断罪衣启动。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八千五百十六回,神之奇迹降临的状况」
称为圣句,却是极其冰冷的机械音。
限定于假想世界的几千回试行结果,模仿·增强古代奇迹的后述福音。
「限定量子干涉场,固定。由假想数学领域注入圣遗物及规定状况的参数。在本坐标启动假想现实·大卫的第三种奇迹。――即开始八千五百十六回的试行」
「啊啊,总算抓到了。」
圣职衣,已经展开着。
融合机械和圣性,保护现代圣人的铠甲。
装甲以深灰色为基调,释放翠玉之光辉,毋庸置疑是断罪衣。与诺温的断罪衣不同,更有近代风格,重视机能性的造型。
身穿深灰色的断罪衣浮现出舒畅的笑容,褐色皮肤的修道士盯着洋馆对面。
他,看得到吗。
将巨人歌利亚从彼岸投石打倒的大卫――模仿其奇迹的修道士,能看得到存在于妖发根源处的〈兽〉的姿态吗。
「――我是,毁灭你的人。」
伴随着新的枪声,雷胡拉的身体在废墟的上空舞动。
†
谏也茫然地目送雷胡拉蹬着洋馆的壁面飞越天花板的样子。
〈塔〉的队员们也并非全部倒下,一部分保留着意识。被〈兽〉的妖发弄昏之前,得到了魔弹的救助。
犹豫了一瞬之后,
「这里就拜托各位了!」
说完,谏也朝雷胡拉消失的方向跑去。
绕到宅邸时,口袋振动起来。
是手机。
『谏也大人!您没事吗?!』
「是、是的。」
对顶撞般的语气,谏也慌忙点头。
「发生、什么事了吗?」
谏也的声音里,渗透着淡淡的关心。
因为从电话对面感觉到,露骨地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倒在地下的人们――知道他们的共通点了。』
「共通点?」
『是的。』
顿了一下,诺温说。
『――那些是,〈兽〉的信奉者。』
「哈!?〈兽〉的、信奉者?」
『知道〈兽〉的存在,受到它那绝对性的引诱,升华为信仰的现象。』
「等、等一下。如果直视〈兽〉,会被丧神现象弄昏才对吧?」
不由得,谏也的口气变了回来。
从诺温刚才的发言中受到的冲击,就是这般巨大。
『是的。……但是,丧神现象的强度,跟〈兽〉的阶位呈正比关系。』
对此,人偶控制住语气接着说。
『
中位的〈兽〉,就不会使理性当场崩坏。况且,若是受到那只〈兽〉的迷惑,丧神现象就不在是理性的崩坏,呈现重组的形态。……总之,那就是〈兽〉的偶像化。』
「…………」
一瞬间,圣典中的话,划过脑际。
最有名,同时又最严格的,引自十诫的规律。
――汝等,不可为自己雕刻和跪拜偶像。(译注:十诫第二条,又出自旧约出埃及记20:4。略有不同。)
(……这叫什么事啊。太胡来了吧。)
咯吱,谏也咬牙暗想。
把〈兽〉视作敌人还可以接受。
面对超越人知的怪物,即使觉得害怕,跟它们的战斗中不会有任何踌躇。啃噬人类,即使伪装成人形,可以毫不犹豫地认为它只是个怪物。
然而,同样作为人类呢?
那极其鲜明的想象,令谏也的心情沉重起来。
「所以……他们是、〈兽〉的信奉者?」
『是的。那个地下空间,想必是以〈兽〉为中心举行过某种仪式的集会场地。悬在墙上的工艺品多半是反十字的某种标志。小光大人,可能是为那个仪式准备的活祭品……』
「活祭品……为了让〈兽〉啃噬、吗……」
「对于信奉者而言,为信仰对象的〈兽〉献上活祭品的行为本身就是件值得欢喜的事情。再加上长期间和〈兽〉在一起的人,有时会觉醒某种能力。刚才就与那种逃脱者遭遇而制服。」
「喂。那么,搬到医院的人全都是――」
『那边也不会有大碍。通过连络,全都拘束完毕。』
「是、是吗。」
舒了一口气,谏也马上又注意到未处理的问题。
「等一下。――还是很奇怪啊。这好像完全相反啊。为什么〈兽〉的信奉者全都倒下,只有活祭品的小光得救了啊。不合情理吧。」
『那是因为……』
诺温说出某种推测。
「…………」
谏也握紧手机。
戴在手机上的,看起来很狂妄的企鹅吊链在摇晃。
5
小光坐在秋千上。
离先前的洋馆不远处,陈旧的公园。似乎在御陵市二次开发之前就存在的公园,所以很多游乐设施都褪色、生锈,也不见维护的样子。
「…………」
秋千发着「吱—、吱—」的声音摇荡。
脑袋有点发昏。
思考不能很好的运作,脚下就像踏着云朵。
但是,并没有感到不安。
因为身边的女性,在温柔地微笑。
「还是想不起来?」
「嗯……对不起。从刚才开始头脑不怎么清晰。」
「没关系哦。那样就好。」
那位女性说。
这个女性,是谁来着?
为什么,她的声音能如此甜蜜地回荡在耳边呢?
「……对不起。」
「嗯嗯~。没关系。没关系哦,……会保护你的――」
绕到千秋后面,那位女性抱住他的肩膀。
非常温暖。
不知怎的,眼泪都要流出来。
「所以……你要在这里等着哦。」
发丝抚过小光的脖颈时,男孩子闭上了眼睛。
确认陷入深沉的睡眠之后,女性转身。
朝公园的入口走去。
身穿深灰色断罪衣、褐色皮肤的修道士伫立在那里。
「这么快就来了。」
「是的。而且,马上就能结束。」
雷胡拉宣言道。
举起来的枪口前,发丝起伏。
几十颗魔弹和,有它十倍、百倍的无数妖发互相交错。
有一方,倒下了。
†
「――雷胡拉先生!」
赶到公园的谏也面前,身上仍穿着断罪衣的雷胡拉蹲在地上。
「非常抱歉。比想象的要难缠,又让它给逃掉了。」
雷胡拉淡漠地说。
左腕上流了不少血。
用救急用半透明苫布从断罪衣上面贴上,雷胡拉起身。
据他说,刚以为消灭掉〈兽〉的瞬间,那个妖发绑在建筑物上,带着小光一起逃去。
「但是不会有下次。这次一定要追得走投无路。」
「……为什么那样在意那只〈兽〉和小光?」
「没什么。跟往常一样。」
雷胡拉的语气,的确跟往常一样。
但是在谏也的耳中,能听出轻微的犹豫。
谏也想,一定是因为他也觉得自己说谎了。
「从刚才就一直觉得,雷胡拉先生对这次事件另有想法。」
回答,稍微迟缓了一下。
只转动着眼球,雷胡拉慢慢地开口说。
「……是吗?」
「总觉得,是这样。」
谏也一副没自信的样子,微微露出苦笑。
「其实你已经发现了吧?隐隐约约察觉出,那个集会是〈兽〉的信奉者们把菱谷光当作活祭品供出去的吧?」
「…………」
这次,轮到雷胡拉陷入沉默。
「是你的推理吗?」
「基本上都是诺温的指点。……而且,还有一点。」
紧接着,谏也又说。
「那只〈兽〉的真面目……大概就是小光的母亲。」
对于谏也的话,雷胡拉面无表情地听着。
「正确说来,诺温和我认为,被〈兽〉啃噬的众多人群里,有一位是小光的母亲。」
说完,谏也紧咬嘴唇。
有铁锈的味道。
据推测,两年前下落不明的小光的母亲,被〈兽〉的信奉者当作活祭品供上去。后来被〈兽〉叫去,或者是被信奉者们选上,小光也在最近要被〈兽〉啃噬。
这时,引起了暴走。
极为罕见的,被啃噬的人类的意识,从〈兽〉中表露出来。
在这种情况下,想必是在小光面前,本应被啃噬的小光的母亲意识变得强烈。在无法测定的低概率下引起难以致信的现象,才使诺温说出这番话。
小光没有说出集会发生的事,一定也是这个理由。
因为,见到了死去的母亲――或者看到母亲变成怪物什么的,那种话实在难以说出。
「――你说得没错。」
雷胡拉说。
「唉?」
「您刚才问对那个集会的事情是不是发觉到什么了吧?虽然很抱歉,也许怀有别的想法才是事实。」
雷胡拉很干脆地坦白道。
「那,为什么一直没说出来……」
「先入之见只会让理性的判断变得迟钝。而且,虽然很抱歉,我身上大概存在着能让先入之见乘虚而入的余地。」
「让先入之见、乘虚而入的余地?」
「是的。」
在这里,雷胡拉停顿了一下。
隔了一会儿,说。
「因为,我的双亲也是〈兽〉的信奉者。」
那句话的意思,谏也用了数秒才得以理解。
「什――!」
「圣战以前,〈兽〉的出现倒是非常稀少。但并不是完全没有。跟现在的〈兽〉比起来都是些第八阶位到第九阶位的弱家伙,活动时间也大幅受到限制。即便如此,对于我的双亲有着相当大的魅力。」
雷胡拉嘲讽似地歪着嘴唇。
「家里很贫穷。那片土地没办法改变当时的状况,而且双亲也没有勇气离开那片土地。如果是能破坏一切的〈兽〉,也许连那种境遇也能打破,这种想法并不是件奇怪的事情。虽然觉得很愚蠢……」
然后,这样补充道。
「……所以,愚蠢的双亲不仅要把自己的身体献给〈兽〉,还要把我也要献上去。」
「…………」
这次,谏也真的无言以对了。
即使开口,也不可能说得出。
「幸好,在事发之前得到教团的救助,像这样变成了修道士。」
雷胡拉耸了耸肩。
看着那副样子,谏也想起少年修道士的另一个圣务。
持以铁一般的制裁而为人所知的另一个称号。
异端审问官。
即便是自己的同胞,如果违背了教理就要断罪,刃尖指向圣灵教内部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所以……这次事件的结尾也就轻易地知道了。」
雷胡拉静静地断言道。
从那上空,伴随着激烈的风,另一个巨影降落。
6
「啊……」
小光睁开眼。
看来是在御陵市的空中,只有这一点莫名地知道了。
太阳已经西斜,以极快的气势流去的都市区鲜红的风景,非常美丽的映在少年的眼中。
「醒了?」
女人问道。
纵使看到头发沙沙地蠢动,也没觉得害怕。
只是,感到非常的不甘心。
再有一点点,明明就能想出这位女性的事情。
看着怀抱自己
的女性的身体,小光用朦胧的语调寻问道。
「没事吗……?浑身、都是……伤哦……?」
「没事哦。」
女人笑了。
依然是温和的笑容。
即使被无数颗魔弹射穿,女人坚决没有屈膝。
带着小光,如文字所述以飞行的气势逃离公园,现在正飞翔在天空。极速飞翔的爽快,一时之间让少年心情激动。
突然,止住了。
在格外高的塔楼屋顶。
能看到地平线上美丽的晚霞的地上一百米的光景。
「只要有你在,我永远都没关系。不管发生什么都没关系。」
明明是濒临死亡的重伤,女人浮现出微喜的笑容。
「呐……就这样,到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的地方去吧。在没人知道的清静之地,只有两个人生活。」
女人喃喃道。
那句呢喃声,小光确实知道。
明明知道那是非常重要、非常亲近的人,但是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为什么,想不起来呢。
「因为我……看着你就……」
这时,女人沉默了。
脸上露出,极其难以形容的表情。
交织着各种强弱的感情,孕生出始终难以言表的混沌,女人的脸激烈的动摇。
「我……看着你就……」
再一次,女人说出同样的话。
明明相同,却萦绕着不同的回荡。
「很想、吃了你哦。」
「唉?」
滋溜,小光的额头上掉了粘液。
没时间,理解那是唾液。
女人的嘴猛然裂至耳边,甚至无视物理法则继续延伸,男孩子的头就如文字所述整个吞下――
突然,激烈的风和轰鸣声插了进来。
「――找到了!」
燃烧般的晚霞。从塔楼的正下方,小型直升机以惊人的气势浮上来。
握着直升机操纵杆的,居然是年仅十五岁的少女。
长长的黑发、身穿御陵学院的制服,凛凛的瞳孔给人印象深刻的姑娘。
「玻璃小姐!请在这里悬停!」
从敞到最大的直升机门口,谏也叫道。
刹那间。
从那道门,有个人影跳出。
在女人的妖发间穿过,从断罪衣的腰部配件拔出两支新的手枪。
Glock17。
「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我要模仿八千五百十六回,神之奇迹降临的状况」
两支枪口,全自动释放怒号。
仅仅数秒,能将三十几发的所有子弹全部打尽的枪弹风暴。正是因为只靠现代兵器无法给予伤害,才会开发出名叫断罪衣的、从某种意义上亵渎神明的产品。
但是。
犹如吹散恶魔的嘲笑一般,神圣的福音宣告道。
「我要模仿。――模仿大卫的投石器!」
轻轻舞动的深灰色身影。
悠然在塔楼顶层着地,
「果然,发狂了呢。」
掺杂着某种哀伤,雷胡拉说。
那双手中,握着两支手枪。
发动断罪衣,展开插手伫立的少年修道士,那副姿态有如驱逐恶魔的十字架。
「即便表露出母亲的意识,终究只是〈兽〉。最后露出来的只会是魔性的脸。所以,必需毁灭。」
「你――又想――」
女人不禁踏空。
刚才的全自动射击没能完全防住,肩膀被射穿。
失去意识的男孩子,伏倒在屋顶上。
「小光!」
那叫声是稍微迟了一点,利用梯子着地抱起小光的谏也。
直升机的旋翼引发的强风,肆意地舔舐着所有人的脸。即使如此,雷胡拉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虽然很抱歉,劝您快去回避。」
「不。」
谏也摇头说道。
「brother·谏也?」
「可以……让我来做吗?」
仍抱着小光,谏也咬着嘴唇。
从那身边,同样从直升机优美地降临另一个人影。
是诺温。
这边也已经展开白银的断罪衣。明明是人偶,莫名地摆出哀伤的表情,望着谏也和怀中的孩子。
「诺温,请借我一用。」
「请。」
人偶点头说。
「只要您需要,我就给予。满足您的需要,会感到无上喜悦的就是我。」
轻轻地,谏也的手被举起。
人偶的手和少年的手――仿佛两个人融合在一起。
回荡的是机械的福音。
「由外部圣灵机关引发的特殊起动――以及由重新定义引发的重新试行,成功。断罪衣起动。我要模仿。我要模仿。即开始两万八千二百三十八回的试行。」
翻写在少年的身体上的,是第三断罪衣。
被纯白色渲染,从脖颈到翼状背甲一体化的,神圣之铠。
曾在圣战中『九濑谏也』身穿的断罪衣,在这黄昏的塔楼之上,更显得拒绝血色一般泛着白光。
「我要模仿。――圣乔治之枪。」
谏也的右手上凝聚着光,化为一把枪举起来。
这正是,谏也的断罪衣。
「把那个孩子,还给我。」
〈兽〉说。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还给你,是想啃噬吗?」
谏也问道。
〈兽〉仿佛要失去原形一般,朝这边走过来。
「想吃掉……那个孩子。除了那个孩子……什么都不想吃。」
滴着黏稠口水的女人的脸上,没有剩下任何理性。
不,也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那种东西。一瞬间小光看到的温柔表情,一定是发生什么错误浮现出生前的残像,而这才是〈兽〉的真面目。
「――你的大罪,也是〈贪食〉。」
谏也说。
少年本来的意思和,作为『九濑谏也』的假面以难以区别的程度一体化,少年在愤怒中宣告道。
「最近,遇到一只类似的〈兽〉。虽然能力表现不同,恐怕根源是同一只〈兽〉。这种,被人为的增加的〈兽〉,叫作眷族吧。」
咯吱,听到咬牙的声音。
手中的光枪,增强光芒。
诺温和雷胡拉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看着这样的谏也。
倒是少年手腕,微微一震。
「神父……大人……」
是小光。
还没恢复意识。
被噩梦魇住一般的梦话。即便如此,对继续说出的话语,谏也咬住嘴唇。
「……让我……跟妈妈……见……一面……」
「…………」
「还、给我――!」
〈兽〉大声疾呼。
妖发一下子笼罩屋顶。
细长的妖发群反射鲜红的晚霞,被碰到的混凝土也瞬间劣化,化为尘垢。纵然是身穿断罪衣的圣人,被其中一根刺到便会无一幸免昏倒的魔性。
那一瞬间,如果不是枪声响起。
「我介入了真是抱歉。――不过,还是让我来吗?」
举着硝烟滚滚的Glock 17,雷胡拉说。
「我不在乎。只要能毁灭〈兽〉,不管什么事……」
笑了。
有如,毁灭〈兽〉是无上的喜悦一般。
「不用,我来吧。」
其间,身穿纯白断罪衣的谏也,举起右手。
少年强有力地说。
「我要模仿」
「让我吃了――那个孩子――!」
这次的妖发,为了不受枪弹的妨碍描绘圆弧。
三百六十度,从所有方向袭击谏也。
何止是几千,几万根妖发群蜂拥而至,少年跳跃的同时旋转神枪。撕裂黄昏的强烈光芒,将暴露在那道光面前的妖发轻易燃毁。能将现代兵器无效化的〈兽〉之异形,在模仿奇迹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将其击破。
作为代价,谏也的脸上布满剧烈的痛苦。
脸色苍白过甚,最终犹如染上白蜡一般剧烈的痛苦。
但是,那份痛苦也贯注在一句圣句里。
断它的罪。
「我要模仿――圣乔治的、毁灭之枪!」
投掷的枪,爆发。
光芒和热量以难以区分的程度,将压倒性的能量映照在谏也的眼睑下。
〈兽〉,谏也,雷胡拉,诺温――就连滞空的直升机和塔楼也,只是默默地笼罩在庞大的光芒之中。
然后。
而且,只是数秒的事情。
终于失去光芒,夕阳潜入地平线。
夜幕降临时,啃噬菱谷光母亲的〈兽〉的身影――在这个世界已荡然无存。
7
医院附近的十字路口,谏也和小光停下脚步。
分隔第一区和第三区的,那个十字路口。在皎阳四射的天气中,通行的人们今天也有如以这个十字路口为边界改变生活方式一般。
只不过,没有
前几天那么炎热。
那个黄昏仿佛就是最后的夏天,风的颜色都替换为秋天。急性子的蜻蜓稀稀落落地飘飞,助长了这种风情。
「那么,这次真的要在这里告别了。」
「――嗯—,为什么又昏倒了呢。」
捂着头,小光呻吟道。
对此,谏也半掺叹息地说。
「所以不是叫你再医院多待两天吗。果然是太累了吧。虽然结果还是一样……」
「呜呜呜,暑假就这么结束了啊—!」
小光发出悲鸣般的叫声,谏也只当耳边风。
发生那件事之后,又过了两天。
小光对,跟谏也在十字路口道别之后的事情完全不记得。
多半是由丧神现象引起的吧。即便没有妖发让他昏倒,缠绕在〈兽〉身上的『世界的扭曲』,少年的精神力不可能忍受。
「好像……做了一个非常悲伤的梦……」
「…………」
谏也什么也没说。
既然男孩子的记忆被夺去,也不用特意去说明。
(那是……当然的吧。)
再度失去母亲的事实,还是不知道为好。
即便因此,谏也连道歉都不能。
然后,再聊了两句之后,谏也和小光道别了。
小光向购物商场所在的第三区,谏也向医院的方位转身,走去的途中注意到依靠在银杏树下的人影。
「brother·雷胡拉。」
褐色皮肤的少年修道士,轻轻点头。
「办私事的时候打扰非常抱歉。事后的状况,姑且转告一下。」
〈兽〉的信奉者们的拘束,以及精神治疗。
并且对其它〈兽〉的信奉者们的搜索状况。关于后者,还会花一些时间,但是这不是谏也力所能及的问题。
默默地听完报告,开口说。
「可以,问个问题吗?」
「请讲。」
「brother·雷胡拉恨自己的双亲吗?」
「……谁知道呢。」
隔了一会儿,雷胡拉摇头。
「憎恶愚笨。也有恨。……但是对双亲怎么样,虽然很抱歉,我也不清楚。」
想必,这是真实的感想吧。
会憎恨一件件事例,但是问到是否恨整体,又是别的事情。
即便关乎性命和灵魂。
谏也,开口道。
「小光的母亲……也许是故意夺走记忆的。」
「您指的是?」
「小光的记忆。如果,那个〈兽〉还留有些许母亲的意识,也许是为了不再留下惨剧,为不让小光有这种回忆,暗中动了手脚。」
「虽然很抱歉,想法太天真了。」
「也是呢。」
谏也也露出苦笑。
「只是,小光说过。――有种得到帮助的感觉。虽然很哀伤,有那种感觉。」
事实会是怎么样,并不清楚。
事实会是怎么样,不可能清楚。
小光的妈妈是否真的留有意识,还是因为丧神现象引起的,那种事任谁也无法证实。
但是。
「不可以,那样相信吗?」
「……虽然很抱歉,跟我没有关系。」
用一如往常的表情,雷胡拉移开视线。
――相对的。
谏也轻轻微笑。
因为他终于发现,雷胡拉移开的视线,是在追寻埋没在人群中的小光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