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器互相碰撞的声音轻轻响起。
“…………”
遭到各方充满吃惊的视线包围——托鲁默默地继续吃他的饭。
原本他就已经跟“高雅的举止礼节”无缘了,而如今的吃饭方式却比平常还要更加窘迫的样子。毫无“享受用餐”的感觉。
入口。咀嚼。吞咽。喝水把食物咽得更深。
然后重头再来一遍。
就只是慢慢地重复着这单纯的作业模式。
似乎食物是既不好吃、也不难吃。
对制作料理的厨师而言,这情况恐怕会让他感到无比的不甘心吧。不过,对现在的托鲁而言,食物不是用来品尝的,单纯就只是在补给营养而已。
“…………”
稍早之前——大约三小时前的事。
托鲁到山里采山菜,在山中巧遇了一位少女,更不巧地遇到了一种弃兽——独角马。保护少女、胡乱逃离独角马、直到少女使用魔法击毙独角马,这期间托鲁流掉了不少的血、失去了不少的体温,甚至还使用了这两年来完全没有使用过的绝招——〈铁血转化〉。
特别是这个〈铁血转化〉异常耗费体力。
老实说,事情结束之后,他居然没有倒下,真的非常地不可思议。〈铁血转化〉会强制引出肉体原有的力量,简直就像是在名为“极限”的细绳上冒险来回一样。
结果……托鲁只感觉得到非常猛烈的空腹感,于是甫入戴尔索兰特市的街道,就带着少女进入街上的定食店,直到现在。顺道一提,在他的面前已经堆了超过五人份的盘子了。
已经是过午时分,也因此定食店的生意才如此兴隆。
周围的人们刚开始并未留意托鲁的存在,但看到少年默默地把食物吃得一干二净、把盘子堆得如山高之后,似乎再也无法无视他的存在。
“……大叔。”
把第六盘解决得干干净净之后,托鲁抬头说道:
“一样的。再来一份。”
“…………哦。”
透过连接厨房和食堂的小窗,可以看到里面的厨师一脸为难地点了点头。
不过……
“……吃太多了。”
皱着眉头、对着托鲁小声说话的,是一名银发紫眸的少女。
嘉依卡·托勒庞特。
她对托鲁报了这个名字。
她究竟什么来历,目前托鲁也都还不晓得。不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她愿意付这次用餐的费用。不是他要炫耀,但他的的确确处于完全没钱的状态。
“乱来。吃太多。惊人的胃。”
“别管那些了。你有钱吧?”
“…………”
嘉依卡一脸呆滞地点了点头。
“那就没问题啦。运动筋骨之后肚子会饿的嘛。”
“…………”
哎,确实嘉依卡付出报酬——请托鲁吃早饭,是为了拜托他带路到这儿。但她现在应该很后悔没有先确认那报酬正确的份量——或者该说是预算——会是多少。
托鲁的旁边放着一个篮子,他伸手从那篮子里取出一块面包,一边撕一边吃了起来。并不是说不管三七二十一随便就拿起来乱吃就可以了。托鲁从小就被教导,有效补给营养其实和吃东西的顺序大有关系。脑掌握胃的状况排出消化酵素,然后……——所以在一连串营养摄取的活动过程之中,果然也是讲究效率的。
托鲁瞬间吃完一整篮的面包——
“——哥哥。”
他全身突然凝结成冰。
而且不晓得为什么,定食店里的人们也莫名其妙地全都凝结成了冰。
哦不——既不是莫名其妙,也不是没有原因。只是他们没能察觉到吧。就像兔子被拉到老虎面前,身体会本能地畏缩害怕一样。兔子也不懂它畏缩害怕的原因。就只是这样子而已。
“你过这么久没回来,害我刚刚一直好担心你。”
“…………”
“哥哥究竟在做什么?”
“…………”
托鲁动员全部的意志力,好不容易才将头转向后方——定食店的入口。
那儿站着——一名少女。
身材高高瘦瘦的,脑后束着一条长长的黑发。
细长的双眼相当美丽迷人——但半眯着眼、怒瞪着人的时候,简直压迫感十足。
她是阿卡莉。托鲁的妹妹。
“哥哥。”
阿卡莉飞快地穿过定食店的店里,来到托鲁他们的桌前。
店里的客人们都不知不觉地往后让出道路给她。她并没有做什么——真的就只是在走路而已。她既没有柳眉倒竖,也没有气红了脸,只不过从她的全身上下散发出来如蒸腾热气般的气息。那个样子,任谁都隐藏不住心里的害怕。
“阿卡莉,啊,等等,这是……”
托鲁慌张地在脑袋里编织着辩白的话语。
仔细想想,时间已是中午——托鲁说完“我想办法弄点早餐来”之后才走出家门的,所以其实并没有过了很久。不过把妹妹留在家里就先不用说了,光他自己一个人就吃掉了六人份的伙食,而且还打算伸手拿第七盘。如此这般,托鲁丝毫没有任何足以用来进行客观辩解的余地。
结论——也只有道歉承认一途了。
“——抱歉。我忘了。”
“…………”
面对大大方方地道歉的哥哥,阿卡莉心里不知是怎么想的,就只是眯着眼看着托鲁,以及他身后似乎吓到眼睁得大大的嘉依卡。
然后——
“有血的味道。”
她小声地说道。
“……啊。”
托鲁皱起脸来。
刚刚他的背部被独角马的獠牙唰地划了一痕。总之已经让嘉依卡用现有的针和线简单地缝好了——衣服和皮肤都一起顺便缝好了——本来以为应该没那么明显的。真不愧是妹妹,马上就发现了哥哥身上的异常变化。
接着——
“哥哥。”
“啊啊,等等,就跟你说……”
“你都已经有我了……”
“……啊?”
“却选择去帮那么年幼的少女开苞,你究竟是在想什么呢?”
“…………”
托鲁回过头去看嘉依卡。
嘉依卡不明其意,就只是呆呆地站着那儿—
“阿卡莉。”
“什么事,哥哥?”
“你说的话有太多太多让人想吐槽的地方了。哎,算了,先不管了。总之你完全误会了。”
“是这样吗?”
阿卡莉面无表情地歪头看着托鲁。
“我究竟哪里误会了呢?哥哥,请告诉我这个愚钝之人吧。不然我还以为是哥哥强暴那名少女时流下来的处女血的味道,沾染在哥哥的身上了呢。”
“拜托!在那之前先怀疑是我受伤才对吧?”
托鲁敲桌怒吼。
然而,阿卡莉只是往另一边歪头,说道:
“那样很奇怪。”
“哪里奇怪?”
“哥哥只不过进到山里去而已﹒怎么可能会受伤呢?”
“…………”
托鲁叹了口气。
哎,被人信任到这种地步,从某方面而言心里的确是满高兴的。
“而且哥哥身边又带着一位从没看过的少女,所以我才会想说,是不是哥哥终于对性事觉醒了呢?”
“别败坏别人的名声啦!”
更何况是在这客满的定食店里。
“不过,平常总是和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在一起,所以会有欲望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也许我不是哥哥喜欢的类型,但是年轻人的性欲呢……”
“闭嘴。够了,闭嘴啦你!”
托鲁呻吟般地说道。
“你看这个!”
托鲁把手伸到背后,拉开背上仅存的一点点布料。
虽然看不到背部全部的伤口,但阿卡莉应该可以从缝线痕迹的两端看出端倪。
“这是——”
兴许是太过惊讶,阿卡莉圆睁着眼喃喃说道。
“你懂了没?”
“唔嗯。我懂了。看来我真的是严重误会了。”
“你懂了就好。懂了就好。对了,刚好你都来了,你也顺便来吃饭——”
“我要把那名少女……”
阿卡莉没把托鲁的话听完,便转过去面对着嘉依卡的方向说道:
“——杀死。”
“喂喂?”
阿卡莉毫不客气地步步逼近嘉依卡,托鲁想也没想就从阿卡莉的后方腋下伸手握颈扣住,阻止她继续前进。虽然阿卡莉现在没带着她爱用的铁锤,但也不能掉以轻心。顺带一提,阿卡莉可以徒手捏爆整颗苹果。她的肌肉虽然没有特别发达,但毕竟也是出自于“亚裘拉”村的一分子——当然就绝不可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你根本就没搞懂吧?”
“我懂。你被那名少女打伤了对吧?竟敢打伤我最敬爱的哥哥,就算我再怎么温柔敦厚,但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哪里温柔敦厚了啊?是说,你
这句话到底是在尊敬我?还是在侮辱我啊?”
不管怎么看、怎么想,他不可能被像嘉依卡那样的少女在背后划了那么一大口子吧!
“……我搞错了吗?”
阿卡莉维持着被托鲁扣住的姿势,仅只是转过脖子,隔着肩膀问道。
“你搞错了。”
“可是哥哥不是因为喜欢小萝莉而轻忽大意,所以背后才会遭到袭击的吗?除此以外,没别种方法可以让哥哥受伤吧?”
“……你这家伙,到底是把我想成怎样的人啊?”
托鲁呻吟道。
接着——
“——是‘弃兽’。”
托鲁压低声音——并且转换成别的语言说道。
如果被大家知道这附近出现了弃兽,肯定会乱成一团的。而且,遇上弃兽居然还能活着归来——肯定会有人因此开始质疑托鲁究竟是何方神圣。如果变成那样的话,当初故意不报上真实姓名、刻意掩藏真实身分,住在这个戴尔索兰特市的难民街上,不就失去任何的意义了?
“…………”
阿卡莉突然眯起眼来。
“那时候不知何故就遇上了弃兽,然后因为当时这孩子——嘉依卡正好在场帮了我一把,所以才成功地将弃兽击毙了。这孩子是个魔法师。放在那儿的棺材里头放着一把机杖。”
亚裘拉村有一种只有村人才听得懂的暗号语言。
透过这个语言,既能够不被周围的人知道弃兽的事,同时,让她也能够明白他现在说的话非常地认真严肃。
“所以这孩子比较算是我的恩人啦。不过现在在这里吃饭,是因为这孩子在山里迷路了,需要有人帮她带路来这儿,我就跟她提出条件——做为带路的报酬,我和你的早餐费用全部由她负责买单。山菜也多多少少快要吃腻了吧。”
“……原来如此。”
阿卡莉颔首。
同时间,托鲁放开从背后扣住妹妹的双手。
“抱歉,哥哥。”
“……你懂了就好。懂了就好。”
“我还以为总是在家里滚来滚去、无所事事、不愿工作的哥哥,对性欲的追求已经扭曲到奇怪的方向去了呢——”
“够了,闭嘴啦你!”
托鲁皱起脸来。
“话说回来……既来你都来了,就让她一起请你吃饭吧。”
“哼嗯?”
阿卡莉往嘉依卡的方向看去,嘉依卡只是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原来如此。那么,今日特餐来个四人份。”
“喂,你啊……”
“哥哥一直不回来,人家担心得忍不住使用了奥义,在大街上到处找来找去呢。所以我现在肚子非常的饿啊。”
“…………奥义这招数你应该要更…………唉,算了。”
哎,阿卡莉的确也会使用〈铁血转化〉,不过……
“虽然对你过意不去,哎,不过就是这样子啰。”
“……了解。”
嘉依卡颔首。
*
“……”
男人伫立在弃兽的尸体前。
那男人全身涂抹了绿色和褐色、又用绿色和褐色的布包裹着全身,把自己打扮成足以融入周围环境的模样。就连他剃得精光的秃头,也用某种颜料涂抹了一样的颜色,扮装得相当彻底。如果那男人闭上眼睛的话,的确从远处看是难以辨识出有个人类站在那儿。
“哦哦…………”
男人的脸紧紧地纠结扭曲在一块儿。
话虽如此,但因为他全身迷彩装扮,所以现在其实看不出他的任何表情——下一瞬间,泪水从他的脸上滂沱流下,由此可知,他刚刚肯定是一副伤心悲痛的表情吧。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男人忽然当场抱膝蹲下,全身紧紧偎靠在弃兽的遗骸上。
倒在地面上的是,被某种巨大刀具砍成两半、从头顶到屁股被断成两截的尸体。从黑色的巨大身体流出的血,就这样子被山林里的腐叶土吸收,往往受众人所惧怕的魔法怪物,如今仿佛小了整整一圈似的。
“一定很痛吧……一定很难受吧……哦哦……哦哦哦……好可怜、好可怜……!”
男人偎靠在那弃兽的尸体上,发出一会儿的呜咽哭声。
那模样仿佛就像是自己的家人遭到杀害般的悲恸。
然后——
“……可是,我不懂。”
——简直就像是人格完美转换般地,男人突然以冷静的语调喃喃自语道:
“独角马身处在这山里面,而且又是偷袭方,怎么可能会被魔法师杀死?再怎么想,这地方可是独角马占尽了地利之便。相对之下,对方只不过是一个带着巨大负担的小女孩魔法师。应该丝毫没有任何败北的因素啊……”
男人的身体从独角马的尸体上移开,站了起来,接着歪头思考。
“如果是这样子的话……虽然多少有些难寻,但还是借一下‘眼睛’跟‘耳朵’好了。究竟有哪些因素是我忽略没看到的呢……?”
男人的视线来回逡巡着这附近。接着下一瞬间,仿佛变成了野兽似地,再次趴下身体——他四脚伏地,在这附近来回打转。
眯着眼睛、动着鼻子,他在弃兽的尸体旁徘徊了一阵子——
“……除了标的之外还有别人在啊……”
他如此喃喃说道。
男人的眼睛正对着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枯叶和断掉的小树枝。
这些在普通人类的眼里,看起来恐怕就只是那样而已,不过——
“足迹……除了标的之外,有一个看起来像是成年男性的脚印。哦喔。哦喔哦喔。这个深脚印看来是个厉害的好手呢。究竟是何方神圣?不过,那个小女孩,至今一直都是一个人的啊。难道是在这儿和谁会合了吗?可是……”
男人歪了歪头。
“哼嗯。果然专断独行会有问题发生啊。有帮手在的话,以我的能力恐怕敌不过呢。还是等基烈特殿下到了以后再说比较好吧?”
男人站起身来——然后转头朝向某个方向。
“不管怎样,总之应该是进了那座城市没错吧。”
男人凝视的方向。
位在那儿的即是——戴尔索兰特市。
*
他们和嘉依卡在定食店前道别了。
虽说是一起作战过的关系,不过原本就只是碰巧相遇后互相认识的人罢了。
托鲁把迷路的她带到这个戴尔索兰特市的街上,而嘉依卡也相对地提供他报酬、请他吃了一顿饭。这样子就互不相欠了。至于弃兽嘛,原本就不知道它到底是要袭击哪一方,所以也没有谁帮了谁、谁接受了帮助之类的关系产生。
只是…………
“——哥哥?”
听到阿卡莉的叫唤声,托鲁慌慌张张地回过头望向妹妹。
“什么事?”
“没事。只是因为哥哥一直回头看后面而已。”
“啊啊。没有啦……”
莫名其妙地他就是感到很在意。
那位——叫做“嘉依卡·托勒庞特”的女孩。
如果要问托鲁为什么这么在意,托鲁自己也回答不出来。
“你这么在意那个小女孩吗?”
“啊?没有啦——哎,就只是觉得她真是个奇怪的家伙啊。”
“…………”
阿卡莉用一种很故意、莫名做作的表情叹了口气。
因为原本她就不太有表情变化,如今这样子反而更像演戏一样的虚假。这一点一直是阿卡莉的缺点,住在亚裘拉村时,就已经被指责过很多次了。对于有时候要在敌人后方进行煽动、搅乱等工作的乱破师而言,演技就像武器一样的重要。
“怎样啦。”
“没想到哥哥是喜欢小萝莉的变态。”
“你啊,不管怎样你就是要那样看待我是吧?”
“请不要误解我,哥哥。”
阿卡莉摇头说道。
“就算你再怎么变态,我都会永远敬爱哥哥你的,这一点不会有所改变。”
“……你所说的‘敬爱’这个字,还真是意义不明啊。”
托鲁嘟囔之后,开始向前迈进。
等到他发觉自己心中产生了某种变化时,已经是之后的事了。
*
一台机动车伴随着低沉的驱动声,在街道上前进。
这几年——机械装置已经开始采用魔力驱动的魔导机关,而这种新型机械已一点一点地深
入平民之间的生活。然而即使如此,大型的机动车对一般人而言仍是相当的新奇。只有贵族、王族等上流阶层,或是富商之类的人坐得起。长远来看,那的确远比马车或牛车来得便利且便宜(摊提之后)。但相对而言,初期投资——即购买机动车本身,其实非常的昂贵,所以有钱买得起的人少之又少。
因此那辆机动车相当引人注目。
而且,以白色为基调、相当干净清爽的涂漆,走在乡下道路上,就更加地显眼了。
这也难怪每辆擦身而过的马车和牛车的驾车台
和装货台上的每个人,都纷纷瞪大眼、频频回头看,目送那台机动车离去。
“——果然还是避开白天的时间移动比较好吧。”
机动车中的其中一名青年话里夹着一丝叹息地说道。
这台机动车——〈四月号〉的里头相当的巨大宽敞。虽然这原本就是一台大型机动车,但是里面的空间绝对比在外头擦身而过的每个人从外观想像的还要更大。就像是一栋小房子在移动一样,除了驾驶〈四月号〉的控制室之外,还有四间单人房、二间货物室,一间中央客舱——搭乘人员可以全体面对面说话的地方。
青年所在的位置,就是那间中央客舱。
除了他之外,那儿还有几位男女正围绕着圆桌坐着。
五官、头发、眼睛、皮肤的颜色和衣服,全部都不一样——毫无一致的感觉。感觉就像是某处的佣兵团一样。不过话说回来,那名青年真的不管从哪里看、怎么看,气质就是很出众典雅,一看就像是贵族之类的上流人物。
“负责侦查的马特乌斯来了报告。据说错不了,正是那个小女孩。如果在这里让她逃了,就不晓得下次什么时候能捉得到她了。”
坐在那名青年对面的人耸了耸肩,如此说道。
那是一名肩膀长得很宽的中年男子。年龄看起来明显比青年还要大——但多多少少对青年摆出了谦逊的姿态,应该是因为身分和地位有所差别吧。
“可是太引人注目了。”
“哎,是啊。”
中年男子苦笑。
青年现在所指的,还是刚刚的那件事情。
白色大型机动车在乡下道路上慢慢地走着,当然会引来许多人的注目。
“毕竟是秘密任务啊……”
“哎,贵族的机动车在乡下道路上跑,固然会引起注目。但我们为何会在这个地方,并不会有人知道的。”
“或许是那样没错……”
“话说回来……”
中年男子转头向控制室的方向问道:
“芷依塔,大约何时可以抵达戴尔索兰特市?”
“——再半个小时左右。”
从控制室传回来的,听起来像是一名年轻女孩的声音。
“……芷依塔都这么说了。接下来问题会在那之后开始发生吧。”
“跟阿巴尔特伯爵联络了吗?”
青年一开口问道,那名唤为“芷依塔”的年轻女孩便出声答道:
“算是有连络过了。但是没有告知详细内容。”
“很好。”
青年颔首。
“看来用普通的办法行不通呐……”
青年喃喃说道,脸上露出一丝的不痛快。
*
长时间置之不理之后—〡那状态居然仍跟他上次最后一眼看的时候一样,毫无些许变化。
破屋的角落有一堆叠得高高的木箱。其中有一个箱子里,放着修缮工具以及“那个”,看起来就像是为了随时再次被人拿起来,而静静地等候着似的。
“…………”
托鲁皱着脸,将“那个”从木箱里拿了出来。
皮制腰带上的鞘里安插着——二把短剑。
既比普通的短剑长,也比一般的长剑短。那么,是要把它视作为一把半长不短的剑呢,还是要把它视作为巧妙结合了短剑和长剑的优点呢——两种看法因人而异吧。
接着——
“…………”
托鲁先把那二把短剑、连同腰带放在旁边的木箱上面,然后脱掉覆在自己双手上的薄手套。平常——有阿卡莉以外的人在旁边的时候,即使是泡汤时,他也不会脱下手套。因为那手套是他作为一名平凡的庶民,在生活上所必需的东西。
托鲁凝视着自己的手掌。
在那上面,雕刻着由各条复杂的线所描绘出来的徽纹。
然后——短剑的把柄上也刻着相同的徽纹。
托鲁重新将腰带绑到自己的身上,手里握住短剑的把柄。
简直就像是没有过去一年多的空白期一样,做起来得心应手、十分自然。
托鲁轻轻地握住,然后试着抽看看。
“…………哎。”
没有任何生疏的感觉。
相较之下,他今天早上使用的柴刀反倒非常的不入流呢。虽然那把柴刀是他流落到戴尔索兰特市之后,一直爱用至今的工具。
“这也不难理解啊……”
托鲁喃喃说道。
为何如今会想要把这二把短剑拿出来呢?托鲁自己也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取代被弄坏掉的柴刀?这不足以构成一个好的理由。如果要继续作为一名平凡的庶民活下去,那么这二把短剑显然是个无用的东西。
虽然阿卡莉毫不在意地继续使用以前爱用至今的武器,但托鲁这二把短剑,很明显就不是用来工作或平常礼仪上会用到的东西。因此,如果要在这戴尔索兰特市的街上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那这二把短剑就绝无派上用场的一日。
哎,不过阿卡莉的铁锤平常也没有用得到它的地方。老实说,她根本没有拿出去家门口过。
“实在是……”
托鲁并没有把那二把短剑完全拔出来,就将腰带解了下来。
就在他要把以前爱用的武器放回木箱里的时候——
“…………”
他的手忽然停住。
他望着这二把短剑良久。然后他轻轻地用皮革带子把那二把短剑挂到肩膀上来,又伸手到木箱里取出了修缮工具。刀剑用的磨刀粉、油、拔取固定住剑刃和剑柄的钉子时所需的木槌、以及其他很多整理成一堆、放在皮革制包包里的东西。
托鲁拿了这些东西之后,便移往隔壁房间。那儿放了一张——或着该说是丢了一张没人管的——旧饭桌。托鲁将短剑和工具排列在那张旧饭桌上。
同一时刻——
“——哥哥?”
似乎是刚好经过的样子,阿卡莉从门还敞开着的出入口,对托鲁唤了一声。
“那是……”
“啥?啊啊。这个嘛……”
托鲁语焉不详地答道,然后叹息:
“不知不觉就……”
“…………”
阿卡莉走进房间,从托鲁的腋下看着他身上的二把短剑。
“不收着了?”
“哎……是啊。”
虽然并没有可以使用的对象。
但是——
“反正没有其他要做的事情了。”
“…………”
那就去工作不就好了——不知为何阿卡莉居然没有这样回嘴。
她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又再走出了房间而已。
“要做的事情——应该是想做的事情吧……”
自己想做的事情已不会成真。
战场才是乱破师应该生活的地方、他们生命意义的所在。
在这承平时代,乱破师、以及乱破师的技术,根本没有可以施展的对象。就像他半长不短的短剑一样——既无法当锯子用、也不能当菜刀用,根本毫无用武之处。
然而……
“…………”
那只不过是一件极微琐碎细微的小事。
那种不像话的小事根本称不上是战斗。
在山里遇到弃兽——和偶然遇到的魔法师合力杀死了它。真的就只是那样的小事。恐怕不会再来第二次。而且即使万一真的来了第二次,到时是不是会有一样的感觉,他也不晓得。
虽然如此——
“我——”
不单只是因为用了〈铁血转化〉的关系。
在生死一瞬间,屏弃全部多余的杂念,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到极限,最后产生出某个结果。
那真是——
“哎,很不错。”
究竟是什么不错、怎样不错?
托鲁自己也不明白,只是开始修缮起手中的短剑。
*
“——哥哥。”
隔天早上。
托鲁一睁开眼,就看到妹妹的脸近在眼前。就跟昨天早上一样,距离近到仿佛吐气都互相吹拂在彼此的脸上了。
顺带一提,那把铁锤也跟昨天一样,深深地没入他的枕头里面。
“早安。”
“……你啊。”
托鲁呻吟道:
“你这究竟是在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
阿卡莉歪头问道。
铁锤还深深嵌在托鲁的枕头里。
“跟昨天一样啊。我来叫哥哥起床的。”
“所以我是在问你,你为何要做跟昨天一样的行为啦!”
“因为情况跟昨天一样啊。”
“…………”
托鲁哑口无言。
哎,昨天的确是多亏了嘉依卡才有早饭吃——正确来说,应该是午饭。但仔细想想,昨天就那样子过了,在那之后托鲁也没去工作,因此托鲁他们没钱的状态还是没有改变。而且阿卡莉在附近的店当临时短工所赚的钱,也全都化为昨天的晚餐了。
毕竟他们都同时使用了〈铁血转化〉。
使用〈铁血转化〉之后,不只午餐、就连晚餐也会吃得比普通人类多上好几倍。
结果,本来应该可以吃三天左右的薪水,一个晚上就告吹了。
总而言之,今天的情况的确跟昨天早上一模一样。
“是说,我的伤还没完全好耶!”
“但是应该可以做得了简单的工作吧?”
“就跟你说我不想工作嘛。”
托鲁嘀嘀咕咕地说道:
“你啊,-也该找个好男人嫁掉了啦。如果学会惹人怜爱的笑法,总会有个好结果的吧。虽然还没实战过,但你有学过房中术不是吗——”
“可是如果我嫁的男人也不工作,那结果还不是一样?”
“哎,话是那么说没错啦。”
托鲁并没有引以为傲的意思,但像他这样的男人,恐怕这世上已经不多了。战后所谓的混乱期,是一个任谁活下去都需要非常拚命努力的年代。而像托鲁这种“认真工作就输了”的人,不是相当的疯狂,就是相当的愚蠢。
总而言之,那种人无疑是在说“哎,死了也没关系”一样。
“总之,”
阿卡莉说道:
“快要到极限了。”
“极限?”
“我忍耐的极限。”
阿卡莉答道。
下一瞬间——
“——?”
托鲁猛然从床上飞出去。
因为阿卡莉突然以猛烈的速度刺出一个手刀。
并不是像平常一样游戏般的半桶水攻击。托鲁不认真躲避的话,她的右手毫无疑问地将刺穿他的肚子,直达他的背部去吧。
“——阿卡莉?”
托鲁飞出去之后,以残余的势头点了一下墙壁,然后又点了一下天花板,最后落在地面上站立。原本已伤痕累累的破屋,因此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抗议托鲁的粗鲁对待。
“我应该有跟你说过了。”
阿卡莉起身,面无表情地说道:
“再这样子不工作的话,干脆就把哥哥剥制成标本……”
“……你是认真的啊?”
托鲁嘴里念念有词。
阿卡莉拔出她的铁锤——和昨天不一样,她没有大力挥舞她的铁锤,只是停下来握着它。没有毫无意义的虚声恫吓,完全是一种要杀将过来的态势。
(哎……这也难怪啦。)
托鲁有点自嘲地想着。
正如阿卡莉所说的,她已经忍无可忍了吧。哎,有个每天只会在家里滚来滚去、毫无未来展望的“家人”在身边,也难怪她会想要把他清除干净之后,再重新出发、踏出新人生。
战争结束之后,时间还没有过多久。
人命轻如鸿毛啊。每个城镇的居民登记簿之类的都没整理好,连难民之类的人,有谁、在哪里……等等都没办法掌握。正因如此,托鲁和阿卡莉才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混杂在平民民众之间。
反正——
“——?”
阿卡莉几乎没做什么准备动作,就将她的铁锤丢了过来。
托鲁惊险地躲过。而从他头上飞掠而过的那一击,最后一股脑儿地将随时都会倒塌的破屋墙壁凿了一个洞。在地板上滚了一圈之后,托鲁抓来放在床边的短剑和腰带,然后跳开躲过阿卡莉的第二击。
世上存在一种叫做“居合道拔刀术”的招式,而阿卡莉的就跟它一模一样。
铁锤在使用者身体完全伸直的状态下,几乎没有任何威力。铁锤跟刀剑不一样,如果没有任何动作的话,就产生不了破坏力。正因如此,当要进行连续性攻击时,必须要利用离心力让它继续回转,或是像“居合道拔刀术”一样,经常在加速一击后,需要放出一些“间隔”。
(真是棘手啊。这家伙的铁锤术……)
托鲁一边想,一边一步步向后退——一面确保安全的“间隔”,一面把二把短剑装到腰上。
托鲁从墙上的洞口逃出破屋。
阿卡莉也追了出去。
四周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墙壁毁坏的声音,可以看见难民们纷纷从各自的破房里露出脸来观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似乎并没有人疯狂到想积极介入的样子。哎,面对严肃的阿卡莉所故放出来的杀气,还有心愿意切进来帮忙调解的人,一般应该是不存在的吧。
“……如果你是在开玩笑的话,就在这边打住吧!”
作为最后通告,托鲁高声说道:
“是玩笑的话,还可以原谅你。”
“哥哥。”
阿卡莉说道:
“我从出生以来,就从来没有开过玩笑。”
“……呃,你说的是真的?”
“当然。”
“…………”
有很多托鲁很想吐槽的事情浮现在托鲁的脑海里,但总之现在先暂且不提。
“……没办法了。”
托鲁在心里做好了觉悟,然后握紧了短剑的把柄。
刻在把柄上的徽纹以及刻在托鲁掌上的徽纹合在一起——向握柄的手指注入力量。同时,他用大拇指弹了弹剑柄护手上的金属卡楯,然后抽出了短剑。
“…………嘿!”
手——哦不,手臂的感觉一瞬间起了变化。
托鲁的二把爱剑虽无落款,但不是普通的刀剑。是理所当然总是在战场上的职业战士们所经常使用的机剑。把柄和剑身装有一种特殊装置,使用者只要将“关键”的徽纹合在一起,即可启动那个特殊装置。
启动的那一瞬间……机剑就会成为托鲁的一部分。
与其说是手拿着道具斩杀敌人,不如说就像是在用自己的手在掌掴对方——剑使起来极为自然,毫无不谐调的感觉。就像他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皮肤一样,剑的表面的温度和风,托鲁也能够感受、掌握得到。就像是自己的手腕伸长成剑形一样的感觉,而不是“操纵”剑的感觉。
不只如此——
“——‘我为钢铁’。”
托鲁和阿卡莉几乎同时开口念道:
“‘钢铁,故不胆怯’。‘钢铁,故不迷惑’。‘一旦遇到敌人,万不可有任何踌躇’。‘以此为消灭敌人之凶器’——”
奥义——〈铁血转化〉。
吟诵关键词的同时,这二位乱破师的肉体也随之最佳化成了兵器。
再加上和机剑融为一体的感觉——托鲁从那一瞬起,就成了只是为了挥舞手中剑而存在的存在,即机剑的一部分。他自己本身即化成了机剑本身。
剑,故不迷惑。
剑,故不胆怯。
如关键词所述,毫不迟疑地消灭敌人——一切只为此存在。
下一瞬间,托鲁和阿卡莉同时蹴地而起。
但他们并没有交互跳跃。因为他们很清楚对方的速度有多快。如果愚蠢地先跳到空中,那么对方就会从下方冲上来攻击。而且,虽然他们使用了〈铁血转化〉,但也没有法子能够在空中回避攻击。虽然可以费尽力气挥动手脚改变一点点姿势,但如果是瞄准重心的攻击,那就连躲都没办法躲了。
“当!”撞击地面的声音。
接着是金属与金属互撞在一起的悲鸣。
像是趴在地上爬着一样——二位纷纷趴倒上半身、在地上移动着的乱破师,在对碰的瞬间,便异常用力地点地而起,然后将全身肌肉的力量注入用力的 击、然后释放出来。
“呜……”
托鲁呻吟。
他勉勉强强地回避掉了刚刚的一击。
从左边横飞过来的铁锤,用交叉的两把短剑格开挡住。当然,如果是承受铁锤的尖端部位,短剑恐怕已经折弯了。因此,托鲁瞄准的是铁锤的把柄部分。经过回旋这个加速度的过程之后,铁锤的破坏力以尖端部位为最强,而根部——也就是说,越靠近使用者的部位,强度就越弱。
然而——那也意味着托鲁得深入对方的“间隔”范围里。
如果是普通的人类,应该早就赶紧抽身、拉开安全距离了吧。然而,那正是她铁锤术的诱饵。如果增加回旋、加速回旋之后,就是一个劲儿的连击袭来。所以这个时候,硬着头皮闯入“间隔”才是唯一的正确答案。
使用〈铁血转化〉的托鲁,如今既不会踌躇、也不会害怕。
已经最佳化成战斗模式的肉体,将本能的恐惧一概抹杀。
然而,阿卡莉也是同样状况。
阿卡莉突然抽回铁锤。
原本和铁锤咬在一起的短剑,则随着她的动作而动。因此托鲁有一瞬间被她拉走似地,身体一度失去平衡。同时,阿卡莉利用拉动铁锤时的反动——这次不是旋转她的铁锤,而是旋转她自己的身体——漂亮地伸长长腿,像把大铁锤一样地,从托鲁露出空隙的右侧,瞄准他的太阳穴踢来。
“——?”
托鲁和阿卡莉穿的长靴上有好几个地方暗藏了铁片。基本是那是用来防身用的,但如果力道足够的话,当然也可以当作凶器来使用。
阿卡莉使出她全身的弹力踢出那个回旋踢,当然,如果直接击中的话,托鲁的头颅会整个凹一大块吧——虽
然太阳穴本来就是颅骨中最浅薄的一部分。
托鲁更进一步靠近阿卡莉,一边用身体冲撞她,一边努力打破这对他不利的姿势。
虽然托鲁成功地避开了阿卡莉攻击他太阳穴的脚尖,不过她的膝盖还是用力地打在他的脸颊上。接着,托鲁和妹妹互相纠结成一团,在地上滚了一圈。
“呜……”
托鲁突然放开阿卡莉,在地面上翻滚了一圈,然后利用那个力道,跳着站起身来。
阿卡莉见状,也同时站起身来了。
(……真强啊。)
托鲁淡定地想道。
在亚裘拉村时跟她也对手过好几次了——但迄今仍未跟她认真对战过。
然而……
(技术不相上下。那就是要单纯比体力和肌力了——)
因为这一年多来疏于修练,托鲁的基础功力似乎有些下降。相对的,阿卡莉反倒有不降反升的感觉。而且……
“伤口似乎裂开了……”
托鲁像是在思考别人的事一样地思考着。
背后的伤口已经请阿卡莉重新缝合过了,但不可能这样子就能完全治好。背部肌肉,在平常生活里不太会过度使用。但现在飞来飞去、跳来跳去之类的,这些使用全身肌肉的活动,会给背部带来相当大的负担。
体力方面,托鲁应该难以胜过阿卡莉。
那么——
(以速攻决胜负吧。)
托鲁一边重新摆好手上的二把短剑,一边心里如此决定。
现在托鲁比阿卡莉有优势在的地方,只有武器不同这一点而已。阿卡莉的武器——铁锤具有优秀的破坏力,但基本上铁锤的攻击套路很有限。因为铁锤以回旋为基础,所以施展时的动作要很大。
相对的,托鲁的武器——一对短剑,除了单纯的砍击之外,还可以使出刺突技,又远比铁锤来得轻小,所以更灵活易使。而且,托鲁有二把在手,所以可以用的招数就又更多彩多姿了。
如果有可乘之机的话,就只剩这个差距可用了吧。
“——!”
托鲁一边吐气,一边踏出步伐。
“当!”被用力踩踏的地面发出哀鸣声。托鲁滑行般地朝阿卡莉接近,他高高举起左边的短剑当作盾牌,然后绷紧右腋、将右手的短剑摆到备战位置。
阿卡莉的铁锤飞了过来。
从斜下方冲上来的一击。
左边的短剑距离离得有点太远,无法对应从右边过来的铁锤攻击。如果用右边的短剑来防御的话,那么右边的短剑就不能拿来攻击了。即使他把身体往后仰,躲开了铁锤的攻击,但如果阿卡莉微幅调整铁锤飞过来的轨道,改成横扫过来的话,他也还是防不胜防啊。
因此——
“——!”
托鲁突然把短剑交叉,像刚刚一样挡住铁锤的攻击,但这次左边的短剑靠向右边短剑的时间有些迟了。不够彻底的交叉,无法完全抵销铁锤的攻势,二把短剑发出尖锐高亢的声音,同时往空中飞舞而去。
“…………”
阿卡莉的视线望了那二把短剑一下子。
但这几乎没有影响到铁锤挥过来的轨道,它还是就那样子朝托鲁的腹侧飞去。直接击中的话,托鲁的肾脏或是一些重要的脏器都会被破坏掉。也许不会当场死亡,但这一击应该会让他在数日后死亡吧。
然而——
“——嘿!”
托鲁伸手一抓。
将那铁锤一把抓住。
“——!”
阿卡莉惊讶得双眼圆睁。
空手夺白刃——即是用双手夹住朝自己逼近的刀刃以止住刀势的招式。这招式托鲁和阿卡莉都有学过,但那招式往往只用来对付刀剑,并不是用来对付铁锤的。如果是铁锤的话,因为回旋力道过强,通常单用两手去接,往往是接挡不下来的。即使贸然去接,说不定铁锤会穿过手与手之间的空隙,结果要嘛是一击就中,要嘛就是这次幸运地挡住了这一击,但双臂的关节会痛得无法应对下一波的攻击。
然而——
“…………”
托鲁只不过是抓住了铁锤而已。他只是抓着,然后不抵抗铁锤的动向,顺着它往同一个方向去而已。因为铁锤刚刚已经弹飞了二把短剑,所以攻势多少有些减弱,因此此时铁锤的巨大尖端部位,反而更容易抓住。
而且,如果不是只是挡住铁锤,而是吸收铁锤那一击的力量的话,那威力相对地会无限趋近于零。如果真能如此,那托鲁的体重正好起了秤锤般的功用,削去了铁锤的攻势。
简言之——
“——呼。”
短短地吐了口气,阿卡莉放开手中的铁锤。
在这状态下,还握着武器的话就太不利了。
然而——已经太迟了。
托鲁抓着铁锤一起浮上空中,可是同时他转过身子,用单脚拽着阿卡莉的长发。
“——啊!”
托鲁就那样子拽着她的头发,藉由坠落的势头把她推倒在地。
接着,托鲁甚至还轻轻换一只手拿那把铁锤,从她的侧脸旁举出来给她看。
“——接下来?”
托鲁目不转睛地看着爬行在地上、乱成一团的妹妹。
铁锤是妹妹爱用的武器,就像托鲁的短剑一样,可以将那把武器的潜力发挥到最大极限的人,就只有阿卡莉而已——话说如此,但其实那把铁锤的重量和尖端部位的锐利程度并不会因人有什么改变。如果托鲁有那个意思的话,其实只要在阿卡莉的头侧部位施予一击,她当场就必死无疑了。
不过——
“我再问一次。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是认真的。”
阿卡莉毫不畏怯的样子,淡定地说道。
就在此时——
“——好了。到此为止!”
“磅”的一声,击手的声响传入托鲁的耳里。
跟阿卡莉保持一段距离,把铁锤丢到地上之后,托鲁转过头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个方向——
“……?”
站着两位他曾经见过的人。
其中一人是——
“你……”
喃喃说完,托鲁开始在口中简短地唱诵解除〈铁血转化〉的关键词,解除自己的临战状态。
站在那儿的其中一人,是一名四、五十岁的男性。
个子瘦小、有一点神经质的男性。他是职业派遣公会的人。他记得他被阿卡莉拖去登记时,有跟他打过照面。好像是姓“巴顿”?哎,他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唉唷,我刚刚超慌张的啦。你们速度太快了,我还以为我差点就没有阻止你们的机会了——”
“……有什么事吗?”
托鲁蹙眉询问。
“哎唷,托鲁啊。也该到了考虑要不要把你除名的时候了哟。身为工会……”
巴顿说道:
“毕竟如果有人只登记名字的话,我们工会的信用只会变差而已啊。”
简言之,登记是没关系,但完全不接工作、有时候发案子来也全部回绝——老是这样做的托鲁,工会判断他只不过是在造成工会的负担而已。
哎,这真的是非常切实的想法啊。
托鲁自己也没有立场抱怨,而他也没打算抱怨。
然而——
“所以呢,我想说来丢给你最后一份工作看看,如果你不愿意接的话,我们考虑——就把你除名啦。不过,其实关于这个最后的案件,工会内部有一些意见,担心交给你会不会有问题……”
“……?”
“啊啊,因为根据从委托人那儿听来的话,这个案子有点……该说困难、还是条件严苛呢……所以我们想说,是不是先确认你有没有足以应对的能力比较好……”
“……是说,工会不是原本就有一大堆人登记了吗?”
托鲁蹙眉问道:
“与其担心我的资质如何,不如找别的——”
“哎呀,其实是这样子的,委托人的第一人选就是指定你呢。”
巴顿指了指身旁的人影。
一名银色头发的娇小少女。
居然是嘉依卡。
“呃——其实我们是想试试看你实际上到底身怀怎样的本领,所以就拜托令妹帮忙了。”
“…………”
托鲁回头瞪向阿卡莉。后者不知何时已站起了身。
此时,她一脸毫不畏怯的样子,平静地承受着托鲁的视线。
“你刚刚不是认真的?”
“当然,我任何时候都是认真的。”
阿卡莉紧紧握住拳头,点了点头。
“这次的工作再不接的话,就要把哥哥剥制成标本的心情,绝无掺杂一丝虚假!”
“不需要那么用力地断言那种事情!”
托鲁大喊——然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啊——可恶!果然还是得工作啊。”
他本来以为,除了乱破师之外,没有别种可以继续活下去的路了。
其实——他现在仍是这么想
的。
自己并没有其他可用之处。
然而……
(就给这家伙雇用吗?)
托鲁忽然回头看向嘉依卡。
嘉依卡大大地、用力地点着头——
“雇用。雇用。厉害的人。”
她看似得意地指着托鲁和阿卡莉。
“也要阿卡莉吗?可是——你究竟想做什么呢?”
巴顿和职业派遣公会的家伙们应该不知道——托鲁们的身分是被迫捕中的乱破师,曾遭到各掌权者们公开扬言剿灭——然而……
嘉依卡知道托鲁是乱破师。
而乱破师什么的,因为是附属于战争下的产物,所以在这承平时代里,首先被判定为毫无用处之人。战斗能力高是事实,但所谓的战斗能力其实有千百万种。而对于视欺骗为理所当然的乱破师,愿意雇用的地方真的很少。譬如,商店的保镳或街上的巡卫队,通常还是比较想要严肃单纯、力气强大的家伙。而有钱人身边的警卫也是一样——通常偏好雇用品格高尚、身怀正派武术的家伙。
坦白说——乱破师们只追求“效率高” 、“赢”,只要是能利用的东西他们都会尽情地利用,因此可说是战场上的好帮手。如果他们没有被掌权者下令歼灭的话,应该也会因为他们那种残忍无情的做事方法,而常常遭到别人的厌恶吧。
“商量。”
嘉依卡又再次大大地点了点头。
“那这件事就这样尘埃落定啦。我先告辞啦。”
巴顿似乎相当满意地说道。然后就这样子把托鲁们留在那儿,一个人急急忙忙地离开了。不知这样是好还是不好,巴顿的工作是人力派遣,所以在委托人下面有谁、要做什么,他也不会想去了解的吧。而他应该也已经从嘉依卡身上拿到订金了吧。
“…………为什么选我?”
“嗯……”
嘉依卡歪头想了一下,说道:
“缘分?”
“……缘分……啊。”
含糊不明的答案。
不过——
(这家伙该不会也是因为昨天那件事情而感觉到了什么?)
走在生死交界的钢索之上。
在那个瞬间感觉到的充实感。
“哥哥。”
阿卡莉发出了催促般的声音。
那一刹那,托鲁像是咬了满口黄莲似的,苦苦地皱着整张脸——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做就是了。嘉依卡,你指名我和阿卡莉,应该不是想要我们做清洁工人或农夫而已吧?”
“当然。”
嘉依卡颔首。
“想要。乱破师。”
她清楚地答道。
*
阿巴尔特伯爵邸。
位于要塞都市“戴尔索兰特市”中央的领主宅邸。
阿巴尔特伯爵嘉是武士门第,其下属以战士之类为多。战乱期告终前举行的大远征——即北方贾兹帝国被歼灭时,现任当家“罗伯特·阿巴尔特”被众人公认立了很大的功绩,因此被冠以“英雄”之名。
最近他们在招聘魔法相关技术人员,据说正一心一意想要振兴戴尔索兰特市、以及扩大阿巴尔特家的权势。阿巴尔特家原本的地位,也只不过是个乡下贵族而已。因此,在库别尔帝国常常蔚为话题,也是因为有那样的背景的关系。
因此——
“竭诚欢迎您的大驾光临。”
〈四月号〉抵达戴尔索兰特市、要求拜访阿巴尔特伯爵邸时,罗伯特﹒阿巴尔特本人甚至出来玄关迎接,堆着满脸笑容,一副十分欢迎的样子。
〈四月号〉是维马克王国的骑士“亚伯力克·基烈特”所拥有的机动车。亚伯力克一面以维马克王国的代表身分四处参访,一面以修行武术为名,私下微服旅游。而现在刚好造访了这个城市“戴尔索兰特市”——至少他们跟阿巴尔特家是这么说明的。
总而言之,为了紧紧捉住任何能跟邻国贵族缔结非正式交情的机会,阿巴尔特家极为看重这次的来访。而且,这对他们在王国内的势力扩大,又将带来不错的效益。
“在下是罗伯特·阿巴尔特。”
一名金发魁梧男子在说完了之后,略施了一礼。
简直就像是贵族一样——典雅的容貌、肩幅宽大、身体肌肉紧绷有弹性。“就像是贵族一样”的意思是指——虽然亚伯力克也拥有相同的外貌气质,但和罗伯特相比之下,他却稍嫌朴实了点,带着一点出自武士门第的潇洒不羁。
反过来说,罗伯特的模样,其实华丽到若称之为“英雄”,会觉得好像哪里怪怪的。衣服上使用了大量的金丝、银丝,此外,还别出匠心地取了阿巴尔特家的家纹为图案——整体而言,他那种豪奢的感觉,与其说是贵族,反倒比较像是王族。
“在下是亚伯力克·基烈特。”
亚伯力克说道,然后也略施了一礼。
排在他后面的是装扮成随从的芷依塔和薇薇。两人都是十五岁左右的少女,因此跟在他后面走,也不会带来任何压迫感。〈四月号〉的门面之中,就属这三人看起来“最为无害”。正因为这个原因,所以通常亚伯力克在会见重要人物时,通常都是选这二人作为随从。哎,不过也因为如此,亚伯力克在访问地常常被误以为是“总是带着少女随从”的好色之徒——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了。
亚伯力克和三位少女随从被带往位于阿巴尔特家深处的接客室。
一路走在回廊上,可以看到大量的美术品绵延不断地陈列下去。亚伯力克在心中开始度量起这个阿巴尔特家当家的为人。
(自我炫耀的欲望有些过强……?)
美术品当中,有几张应该是描绘了罗伯特本人的图画、还有几尊以他为模特儿的雕像。那些都和历史上的英雄雕像和有名画作陈列在一起。简直就像是在暗示——自己足以和那些人比肩而立一样。
(——可是,出自武士门第?“英雄”?真的吗?)
亚伯力克也是名骑士。只要看一下对方的走路方式——尤其是从他的背影去观察——他就可以掌握对方究竟具备了哪种程度的实力。罗伯特的动作……怎么看都不觉得会是一位精通武艺的人物。反而更像是普通门外汉。
不过,这个罗伯特的确在之前的大战时,被尊称为“英雄”的其中一人。
不然的话,亚伯力克们也不会来访问这间宅邸。
(……只不过五年而已,就变迟钝了吗?)
已经被冠以“英雄”之名的地方领主。如今,应该也可以不用再继续锻炼身体、提升武勋了吧。
“请进。”
罗伯特招呼他们三人进入这间装潢奢侈的接客室,并请他们在柔软的沙发上落座,然后自己也坐了下来。
贵族彼此之间简单寒暄了两、三句。
在那之后——
“——那么,您们来访这个阿巴尔特伯爵家的用意是?”
“…………”
亚伯力克一瞬间犹豫了,不知该如何开口是好。
大部分的时候,把亚伯力克们迎进家门的贵族或王族们都很友好,但通常到这边就打住了。
然而——
“阿巴尔特伯爵。在下深知初次见面,如此有些太过无礼——但在下有事情想要拜托您。”
“哦?”
罗伯特眨了眨眼。
“您在贾兹帝国首都攻防战时私下得手的‘东西’,想要请您出借给在下。”
“…………什么?”
罗伯特蹙眉。
意料之中的反应。罗伯特的态度,瞬间从对待宾客,转变成对待需防范的家伙。
“要我借给你‘那个’?”
罗伯特没有问“你在说什么东西”。
老实说,那东西究竟是不是在罗伯特这里,亚伯力克一行人并没有很大的把握。罗伯特这么一说,看来就是在他这儿没错了。
“是的。详细的来龙去脉在下无法告知。但您应该知道维马克王国和几个国家同心协力打造的战后复兴推进机构〈克里曼〉吧?我们现在正遵照〈克里曼〉的命令,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
罗伯特眯着眼睛凝视亚伯力克,还有隔着沙发站在他身后的芷依塔跟薇薇。
“库别尔帝国也有参与〈克里曼〉机构的设立。因此,您可以把我们的要求想成库别尔帝国皇帝的要求也没关系。”
“……如果那全都是事实的话。”
罗伯特说道:
“为何你们想要‘那个东西’?”
“这点恕在下无法告知。”
亚伯力克说道:
“因为执行特殊任务有其机密性,恕在下无法回答您。”
“…………”
罗伯特皱着脸,紧紧瞪着亚伯力克。
然后——
“——喂。”
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对着守在房间一角的侍女们说道:
“客人要回去了。恭敬慎重地把他们送到正门玄关。”
“……”
亚伯力克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事情
会演变成如此,原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以常理来看,亚伯力克们的说法本来就比较可疑。因为根本就像是在跟初次见面的人要求“把你家的传家之宝给我”一样。
“阿巴尔特卿。”
亚伯力克在接客室的入口附近转头说道:
“我能理解您无法交出‘那个东西’的心情。但是,这真的攸关菲尔毕斯特大陆全体的和平问题。”
“…………”
罗伯特没有回答。
那双碧眼只是静静地瞪着亚伯力克他们而已。
亚伯力克叹了口气,然后离开了接客室。
*
托鲁和阿卡莉“实力检查”的——大约半小时之后。
嘉依卡在两人所住的破屋里,告诉他们为何雇用他们以及他们的工作内容。
工作内容是——
“你是玩真的吗?”
“真的。”
嘉依卡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点头说道。
莫名地充满自信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也太乱来了吧。”
“不乱来。”
嘉依卡摇头。
长长的银发飘逸地飞舞着。
“必须。不管怎样。所以——就只有做了。”
“…………”
托鲁和阿卡莉面面相觑。
就连阿卡莉也没想到会被委托这种事情。或许巴顿原先就略知一二了也说不定,所以才会早早表现出“跟职业派遣工会毫无关系喔”的态度,然后也不细听内容就马上离去了。
然而——
“袭击——领主宅邸。”
嘉依卡斩钉截铁地说道:
“然后夺取。”
“夺取什么?”
“…………重要的,东西。”
踌躇了一瞬之后,嘉依卡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