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莫名的沉重。
托鲁感受到这份沉重,于是从手上抬起视线。
“…………”
在餐厅告知多明妮卡他们的目的之后—
托鲁一行人从停在屋前的<斯维特莱纳号>里搬出各种装备,然后各自回到分配好的客间里。“想要的话,就来打倒我然后把它夺走吧!”——既然她都这么说了,那也只有跟龙骑正面对决一途了。而对手既然是龙骑士,那么若不搬出所有看家本领,恐怕无法取胜于她。因此,他们不仅得先准备好万全的装备,还需要向彼此公开自己能使的本领,然后好好地拟出战对策。
但这些先姑且不提……
“……!”
简直就像是说好了似地,两人的眼睛互相对视了。
视线的对面是嘉依卡。
她慌张地转开视线,重新开始分解、检修她手上的机杖……她的样子不知道是没有在用心,还是心不在此。虽然托鲁不太清楚机杖的构造,但她看起来好像在安装、拆卸同一个零件似地,重覆做着没有意义的动作。
(……哎,也难怪啊……)
托鲁叹息。
从嘉依卡的立场而书……明明最终决定权应该都已经交到她身上了,托鲁却还自己随便跟多明妮卡达成了决斗的约定。因此她心里若是会有一种好像被背叛了的感觉,也不足为奇。
当然,托鲁也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为她着想——他断定再这样下去,嘉依卡是无法下定决心的。虽然这样子其实算是硬为她顶了个龌龊不入流的工作,但现在如果反过来要求她体察谅解他的话,其实也不太合理吧。
毕竟再怎么说,嘉依卡都还只是个少女。
而且在贾兹帝国灭亡之前,她都还是个真真正正的公主殿下,要求她体察谅解他人细微的想法,的确是出格了点。揣摩他人的思绪,然后依据不同情况,将他人的心思诱导至有利于自己的方向——习惯性地接受了这般训练的乱破师们,从最根本的地方就迥异于嘉依卡本人了。
“——喂,嘉依卡。”
“唔咿!”
托鲁甫一开口叫她,嘉依卡便颤抖着瑟缩了一下身子。
嘉依卡战战兢兢地再次抬起头来——她的紫色双眸由下往上盯着托鲁瞧。看起来仿佛有些神经质、又有如充满警戒心的野生动物般的眼神。
看到她这样……托鲁不禁有些受伤。
也没必要防他防成这个样子吧。
当然——做这种龌龊不入流的工作,对他来讲根本没差。毕竟这是乱破师的宿命。
不过,如果一直这样子被她误解下去,然后就这样子站上决斗的现场的话,事情恐怕会很不妙。
对手是龙骑士。光靠托鲁和阿卡莉是决计打不赢这个对手的。无论如何,他们势必需要魔法的后援……出于这层意义,他们若不事先加深对彼此的理解、或不事先消除掉彼此的心理隔阂的话,到时候可就糟了。
(……虽然阿卡莉那边也是问题重重啊……)
托鲁稍稍将视线转往墙壁那儿。
阿卡莉……面朝着墙壁,有如尸体般地躺在地板上。
“…………”
她一回到房间里来,就一副这个模样。
因为她背对着托鲁,所以他一直无法判读她的表情。不过她应该是在闹脾气吧。阿卡莉很少会有表情出现在脸上,因此相反地……在阿卡莉身上鲜少看见的这种行为,其实非常容易判读,或者该说是“非常幼稚”。
虽然托鲁压根不懂阿卡莉究竟是在不爽些什么,不过待会儿不跟她好好谈一谈的话,恐怕有些不妙吧。
不管怎样……
“我刚才自己随便说了那种话,真是抱歉。”
“…………?”
嘉依卡不知为何一副惊讶的样子,盯着托鲁瞧了一会儿,然后眨了眨眼睛。
“否……否定。”
过了没多久,嘉依卡小幅度地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她白皙的脸庞上,带着有些莫名兴奋的朱红色。
居然有这么不爽啊……托鲁心情变得有些沉重。
“不过,那确实是必要的。”
“必……必要?”
嘉依卡摆出愈发防备的样子,回问着托鲁。
托鲁很有耐心地以告诫的口气,慢慢地再次说道:
“你应该是不想和多明妮卡作战的,对吧?”
“…………”
呆然若失——嘉依卡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呆滞。
“一定要收集到遗体,但多明妮卡是个好人,所以不想跟她对战,然后心里也犹豫着是不是不该擅自夺走之后就逃之天天。因此,虽然想说是不是可以直言拜托多明妮卡将遗体让给我们,但如果多明妮卡拒绝的话,那么到时候就连突袭也做不了了,遗体也就更加难以收回了
——你心里是这样子想的吧?”
托鲁在此停了下来,然后观察着嘉依卡的样子。
嘉依卡——仍然眼睛圆睁、茫然无措的样子。那个态度,简直就像是发现到了事实与预想相违的模样。虽然不晓得她心里对他刚才的那一番话究竟是作何感想——但她似乎因此解除了她的警戒心。托鲁如此判断,于是毫无芥蒂地紧接着说道:
“我是想说啊……再这样下去,你应该无论过了多久也做不出结论吧……”
“…………”
“虽然犹豫不决对人类而雷的确是很正常啦。不过,那个叫做基烈特的骑士,很有可能随时会追上来啊。我们不能浪费太多时间在这儿。所以我这样做虽然有点太过于自作主张,但至少可以强行打破现状啊。我并没有瞧不起你的判断的意思喔。还请你见谅。”
“…………”
听不懂托鲁的意思。
嘉依卡仍旧是“听不懂”的表情,同时眨了好几次眼睛。
“……哼。”
—嘉依卡不知为何忽然放松了力气,然后微微叹息。
她的反应跟他所预期的反应完全不一样。
“是怎样啦?你不是因为我自作主张所以才在生气的吗?”
托鲁蹙眉问道。
“……否、否定!”
嘉依卡一副慌张的样子,咻咻咻地摇着头。
“那究竟是怎样啦?不然你干嘛摆出那种——一副很哀怨的表情看着我啊?”
“哀怨、痛苦,否定。”
嘉依卡还是小幅度地摇着头否定,然后随即低下了头。
而她那白皙的脸颊上,似乎莫名染着一抹红晕——
“……我真是不懂耶。究竟是怎……”
“哥哥。”
突然有道声音从他的背后响起——这次换托鲁颤抖着瑟缩了一下身子。
一直在房间角落、有如尸体般地躺着的阿卡莉,不知何时就站在托鲁的正后方。
“你…干嘛啦!”
托鲁转过头,隔着肩膀望向阿卡莉说道。
总觉得有股像杀气般的气魄,如热浪般地从阿卡莉全身冒了出来。托鲁心想:这家伙怎么这么充满干劲啊?
“我想跟你确认一下。”
“嗯?什么?关于战术的话,等一下——”
“……不是。”
阿卡莉半眯着眼,一边紧盯着托鲁,一边说道。
虽然还不到刺人的地步,但她的那个眼神仿佛在说:待会儿我会毫不留情地挖刨剜抉、把你的里面全都掏光光。该说是可怕呢,还是——若对象是小孩子的话,应该会害怕到哭出来吧。
“那究竟是什么事?”
“重要的事。非常重要的……”
阿卡莉说着,然后突然猛力地把上半身向前探出。
托鲁仿佛在气魄上输人一截似地,忍不住把身子往后倒。
阿卡莉一边定睛注视着做了这个动作的托鲁,一边像是在询问世界真理般地,以一种严肃无比的语气问道:
“哥哥,你是不是喜欢胸部比较小的?”
“你在说什么啦!”
托鲁对着阿卡莉大叫。
然而,这位面无表情的妹妹毫无退怯的样子,堂堂正正地回嘴说道:
“什么说什么?我在问关于哥哥你的性癖好啊?”
“那种事情随便怎样都好吧!”
“才不好咧。”
阿卡莉直接断言。
虽然她表情跟往常一样毫无波动,但现在却莫名地充满干劲的样子。她那充满干劲的气魄,
甚至到了就连托鲁也禁不住畏怯的地步。
“这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啊。”
“我……我对胸部的大小,没怎么在意的啊。”
“那么……是至今仍未变细、还稍微有些圆桶状的腰形,正中了你的胃口吗?”
不知为何阿卡莉一边瞧着嘉依卡的方向,一边问道。
“……所以你到底是在说些什么啦?”
“就跟你说了,我是在问关于哥哥你的性癖好啊。”
“我又不是那种只偏好某方面的唯物主义者。”
看来如果不好好回答她的话,会一直没完没了的样子,于是托鲁吞吞吐吐
地说道:
“该怎么说呢,各方面都要恰到好处……”
“哼嗯。”
阿卡莉双手交叉抱胸,歪着头思考。
看来她似乎真的很认真地在思考呐……
“我不懂……”
“我才真的是不懂你咧。”
“那对哥哥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呢?”
“就跟你说了——”
托鲁话说到这儿……
他这下总算明白阿卡莉究竟在问些什么了。
“你给我等一下。”
“唔嗯。我等你。只要我能弄明白哥哥的癖好,我可以等你等到海枯石烂、天荒地老。”
“那也未免等太久了吧!”
总之托鲁先如此吐槽完毕之后——他一边搔着脸颊,一边说道:
“所以说……不是你所想的那样啦。我说的那句‘重要的人’,只是个‘措辞’而已啦。”
“‘绰慈’?居然还有别的女人?”
“不是女人的名字啦!”
哎,在这世上,的确“重要的人”一般都是指“恋人”吧。
但是托鲁的那句“重要的人”,其实意思并非如此。
总而言之——
“哎——那个啊……”
他假咳了一声。然后转头看了看从刚刚开始就发呆到现在的嘉依卡,说道:
“嘉依卡——给了我人生目标。本来应该会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再活用自己学会的技能,就这样子腐烂下去的落魄乱破师,如今……对此我衷心感恩。就只是这样子而已啦。”
“托鲁……”
嘉依卡以呆滞的表情。无意识地喃喃叫出他的名字。
恐怕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吧。
她一脸吃惊地凝视着托鲁。
然后……
“爱的告白?”
“你也认真点听别人说话啊!”
事到如今、话已至此,嘉依卡居然还歪着头这么问他,托鲁不禁无力喊道。
为何在他身边的女人,都这么喜欢曲解别人的话呢?还是说,同年纪——十几岁的少女都是像她们这样子的呢?住在亚裘拉村的时候,当然也有阿卡莉之外的年轻女乱破师和见习生在……但因为总是在他身边的阿卡莉给他的印象实在是太过于强烈了,所以他现在已经回想不太起来其他女孩子了。
“——总而言之!”
总之托鲁先将自己的呼吸平静下来,然后继续说道:
“对手是龙骑士。虽然没看到龙,但多明妮卡肯定能够使用龙的力量没错。尽管龙不在她的身边,但那家伙本身就跟龙一样——所以我们得好好策划、策划,想个稳当的作战方法,否则士气再高,也是打败不了她的。”
“…………”
话说到这儿,就连她也不得不认真以对了吧。毕竟这个对话已经要开始讨论起生死攸关的
战斗了。即便只是因为意志和认知上不能统一,最后也是会因此招致死亡的。这点道理,她应
该也明白吧。
“所以呢,我们来研拟作战对策吧。”
向彼此公开自己能使的本领吧!向彼此提出想得到的方法吧!
然后从那里面挑出最好的选择——即便如此.胜算恐怕也只有五成吧。
“——托鲁。”
嘉依卡匆地倾首说道:
“那件事——可能,弄错。我想。”
“啊?弄错?”
嘉依卡突然丢出一句出乎他意料之外的话,托鲁不禁蹙眉。
“你是说我弄错了?”
“有,龙——也许。”
嘉依卡说着,同时视线环绕着房间内部。
“……什么意思?”
“装铠龙的魔法,变形的魔法,变身的魔法。”
“啊啊,似乎是这样没错。”
装镗龙的魔法是可以变化身体的魔法。
然而,托鲁和阿卡莉以前都没有实际看过那种魔法——进入屋子时看到多明妮卡变身,是他们第一次亲眼见到那种魔法。至于装铠龙这个生物,虽然他们曾在图画上看过,但却从未看过实物。
别的龙的品种……差不多像是蜥蜴王那样的生物,都被总称为“亚龙”——在这菲尔毕斯特大陆上,其实存在有好几种的亚龙。
不过,就像双头犬与平常的狗或狼明显是不同的种类一样——从能够使用魔法这个方面而言,装镗龙其实应该可以说是跟亚龙完全不同种类的生物吧。装铠龙才是真真正正的龙,因此也有人称之为“真龙”。
除此之外……装镗龙还具备了足以跟人类匹敌的高智能,甚至还能够运用皑甲这个工具
——从这些方面而书,它们的确与其他的弃兽完全不是同一个等次。
“如果……”
嘉依卡立起食指,然后说道:
“可能,可变大小。”
“大小?你的意思是,装铠龙的魔法可能不只是变化单纯的形状而已,就连大小也能够改变?”
“唔咿。大的时候,小的时候。”
托鲁所说的似乎正中嘉依卡的意思的样子,她大大地点了点头。
“……原来是这样子啊。”
托鲁呻吟般地喃喃说道。
老实说,他还真没有想到这一点。
装镗龙、龙骑士——看到这些语词,托鲁不禁半无意识地想像着大到足以载着龙骑士飞翔的巨龙——可以说是比马还要大上两圈左右的巨大身躯。而在战场上实际目击过龙骑士、装铠龙的乱破师前辈,也曾告诉过托鲁他们龙骑士、装镗龙就是差不多有那么大……
但仔细一想,的确没人能保证,能够使用变身、变形魔法的龙,会一直保持着一定的大小。要是它有那个意思的话,随时都可以缩小成站在人掌上般的大小——或许连这种事都办得到也说不定。
“龙骑士、装镗龙的资讯较为缺乏,该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龙骑士对各国军队而言,是有如秘密武器般的存在,属于机密的部分也比较多,这点倒是
毋庸置疑——至于为何龙骑士大多都参加游击战、连同一个部队的都评他们为“神出鬼没”,或许就是因为装镗龙甚至连大小尺寸也能变化多端的缘故吧。
譬如,在前往战场的途中,装铠龙先隐身在龙骑士的行囊或怀中,到了战场上才使用魔法,将自己变回原来的大小——之类的。如果能够采用这种方法的话,装皑龙——或者该说是龙骑士,可就兼具有不得了的机动性和隐密性了。被这样子的家伙奇袭的话,敌军们肯定是承受不了的吧。
“是藏在这屋子里的哪儿呢?”
总而言之,托鲁一行人反而害怕多明妮卡的装镗龙会来奇袭他们。
“可能,其他的可能性。”
嘉依卡说完——用指尖迅速地画了一圈。
她的意思似乎是指周围全部的样子。
“屋子,本身。”
“……什么?”
托鲁一副惊愕地说完——
“原来如此。”
他发觉到嘉依卡所说的那个意思了,于是心里似乎有些发毛地环视着整个房间。
对。的确如此呐。
不只可以变小,或许还可以变大。
而且——它们的“形状改变”,改变的程度又是多少呢?是否会残留基本的骨骼结构呢?还是说,它们也可以变化成完全不同的形状呢?
托鲁他们并不晓得龙的魔法的“极限”究竟是到哪儿。
从“装镗龙”一词,托鲁不禁想像成大概是可以改变表皮之类的魔法吧——不过,若是它们有可能可以改变大小的话,那么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打从一开始就不是“肖似龙的形状”啰。
“那我们或许就在龙的——”
在龙的腹部里面也说不定。
原本因为床铺很舒适而欢欣感激的托鲁,突然想到这床铺也许就像是某个奇怪脏器的一部分,于是不禁皱起了脸来。
然后——
“呣嗯!”
下个瞬间,阿卡莉突然用铁锤锐利的尖端敲打着地板。
“咚铿!”铺着木板的地板发出声响,凹陷了下去。
“喂……!”
托鲁想也没想,伸手搭上剑,摆出了备战姿势。
在他旁边的嘉依卡似乎也被吓到了,维持着半抬起腰的姿势,全身僵硬。
“你…你在干嘛啊!”
“哦。我想说如果这个屋子有可能是条龙的话,那么伤害看看屋子的地板和墙壁,或许会有些什么反应也说不定啊。”
阿卡莉毫无芥蒂、大大方方地答道。
“不过,看来跟我想的并不一样呐。”
“……不要这么突然啦!这样子做对心脏不好啊。”
托鲁看了一眼地板的凹陷处之后说道。
并没有渗出血来。至少那看起来就只是个单纯的木制地板。
总之目前应该不会突然从四面八方渗出胃液,把他们给消化掉——之类的事情发生吧。
“对心脏不好?哥哥——你是指‘心脏怦怦乱跳’吗?”
“哎,
算是吧。”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以前学的心理策略中,似乎有‘吊桥效应’之类的呢。像这样子一直让哥哥的心脏继续怦怦乱跳下去的话,或许我就能够操纵哥哥的心了。”
“从你直接在本人的面前说出来的时刻起,应该就失去效用了吧。”
托鲁反驳。
正如之前所描述过的——乱破师们为了进行煽动和谋略的训练,往往会先学习操纵人类心理的方法。阿卡莉所说的“吊桥效应”,指的是“在不安定的情况之下,譬如像是吊桥之类的地方,人们会情不自禁地戚到恐惧或兴奋,而导致心脏跳动加快。而如果有男女刚好齐聚于此的话,那么他们通常会误以为心脏跳动加快是来自于恋爱或性冲动”这样子的心理现象。
这个吊桥效应的效果似乎并不太持久。但在还有效果之前,就把那个现象转变成“既成事实”的话,就能够以此束缚、操纵对方了。简而言之,如果他们想要把敌军中的成员转变成通风报信的内奸时,就可以运用他们学到的这个心理策略,作为“诱骗对方”的手段的之一。
“我本来一直以为,这只是用来把敌方成员转变成内奸的方法而已。啊啊……这就是盲点啊。早知道在诱骗敌人之前,应该就要先从同伴开始下手才对啊。”
“并不是这样子的喔。”
“从现在开始我会早也奇袭、晚也奇袭,努力让哥哥一直惊吓不已。”
“我会心脏病发而死!”
托鲁揍了墙壁一拳,大喊叫道。
拳头传来的触感——果然还是单纯的木板和壁纸而已啊。
她一走出中庭,像往常一样如梦似幻的少女就站在那月光下,迎接着她的到来。
静静地——有些害臊地微笑着。
不分昼夜。无论刮风、还是下雨。
这位少女的时光,已不再流逝。早在五年前的那一天,这位少女的未来就已经被断送掉了。而如今残存下来的,正如字面所述,就只剩个残影而已。
然而,就算只是个残影……被她遗留在人世间的生者,也只能凭靠着这点往昔的记忆慰藉自己了。
只希望能再多留下——再多拖延一些日渐模糊的回忆也好,因此她才把少女的遗影和遗物放在身边,反覆回想自己的记忆。
这应该不是留恋牵挂吧。
因为这个样子正是所谓的人类啊。
人类应该都是这样子做的。
因此……
“——怎么了?”
多明妮卡维持着凝望露婕,斯考达虚影的视线,开口说道。
“决斗是明天中午喔。还是说,你原本打算要趁我睡着时来偷袭我吗?”
“……如果那样子做能够打得倒你的话,我的确是会那样子做呐。”
那位青年——乱破师托鲁说道。
“我有几件事情不懂……”
“……不懂?”
多明妮卡总算调离注视着虚影的视线,回头望向背后两人。
托鲁身旁站着那位银发少女——面貌有一些地方神似于露婕的嘉依卡。没看见托鲁的妹妹·阿卡莉的身影,不晓得是打算要发动奇袭呢,还是说正在准备明天的决斗呢?
“你是传说中当场杀死贾兹帝国皇帝的特攻队其中一员,对吧?”
“是没错,怎么了吗?”
多明妮卡做出惊愕的表情,回答他道。
这位青年——事到如今干嘛还问那件事情呢?
“你对这家伙没有印象吗?”
托鲁指着身旁的嘉依卡说道。
“印象?什么意思?”
多明妮卡眯起眼睛,仔细地注视着嘉依卡。
而同一时间,托鲁也眯起眼睛,仔细地注视着多明妮卡。
用一种探寻着什么——打量审视的眼神。
“……原来如此?”
托鲁好像理解了什么似地,点了点头。
“虽然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你已经满意了吗?”
“啊啊,算是吧。”
托鲁一说罢,便走到多明妮卡的身侧。
虽然他腰上吊着两把短剑,但他似乎并不打算使用它们,也丝毫感受不到任何充满杀气或战斗之气的感觉。看来他现在并不是为了毁弃决斗的约定而前来袭击她的样子。
“你是龙骑士对吧?”
托鲁一边环视附近四周,一边说道。
“没有龙的情况下,也可以作战吗?”
“你希望我把龙叫唤出来吗?那你们原本有的万分之一胜率,到时候可就完全没有了喔。”
“……也许真的是会变成那样没错……”
托鲁从多明妮卡的旁边经过,然后朝露婕的虚像靠近。
“——喂!”
“什么事?”
听到多明妮卡的叫唤,托鲁就站在极为靠近露婕的地方,转头望向她。
“不准靠近我妹妹。不准碰她!”
“这才不是你妹妹呢。这只不是个虚像罢了。”
托鲁淡淡地说道。
既非怜悯、亦非嘲笑。只是以单纯陈迚事实的语气告知她事实。
虚像。残影。这个事实,她自己其实也了然于心。
但是——
“死者不会再次死亡。死者不会再次受伤。只是会逐渐模糊、然后消失不见而已。
“…………”
“就像这个样子——呐。”
他话才一说罢——托鲁的右手便一闪而过。
“——!”
微弱的破风之声。
那声音近似于战场上的箭矢疾飞而至的声音—
“你这家伙!”
下个瞬间,少女的幻影伴随着某种坚硬铿然的声音,消失不见了。
在那之后,就什么也不剩了。真的——什么也不剩。
“你做什么!”
多明妮卡大步流星地走近托鲁,一把抓起他的衣领。
恐怕这位青年投掷了某个东西——把幻灯机弄坏了吧。
“如果不经常把妹妹的幻影安置在身边的话,你就会感到不安吗?”
对着多明妮卡愤怒高涨的双眸,托鲁一面平静地回视着她,一面对她说道。
“你对你妹妹的情分,就只有这般程度而已吗?”
“你说什么?”
“失去重要之人的人,不是只有你而已。我也有相同的遭遇。”
托鲁以挑衅般的口吻说道。
“……那又怎样?”
如托鲁所说的没错,在那段漫长的战国时代里,失去了家人、亲密知己的人,不知凡几、数不胜数——若把这件事献宝似地公告周知,根本就毫无意义可言。
“我永远铭记在心。”
“……什么?”
“想忘也忘不了。那个人的事情……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她。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她。不论我想要与否,都会想起她好几次、好几次,想到连其他的事情全都无暇思考。”
“…………你的意思是说……我对……”
多明妮卡喃喃地说道:
“妹妹的思念,是一种软弱的体现吗?”
“或许吧。”
托鲁一脸清冷寂寥的表情,凝望着多明妮卡。
“将遗像留在手边。把遗物珍藏起来.无论是谁都会这么做。但不分昼夜、无论刮风还是下雨,你都总是在从任何房间都看得见的这个中庭正中央,一直立着自己妹妹的残影,我真不晓得你究竟是抱着什么样子的心思呐……”
“…………”
多明妮卡一时语塞。
因为她心里某处的确有一小部分认同了托鲁的话。
她从未想过。只是觉得如果是人类的话,就是会这么做——理应这么做。她是如此劝说给
自己听的。她这与其说是心理上的欲求,或许还比较近似于善尽义务般的感觉呐。
“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哀伤吧?”
“你说什么!”
她抓住托鲁衣领的手,不自觉地增加了些力道。
托鲁的脚尖,自地面些微浮起。然而,这名乱破师青年毫无胆怯的样子,只是眯起双眼,简直像是看穿了多明妮卡的内心层面似地,对她说道:
“尽管失去了最爱的妹妹,但你心里其实没有那么哀伤。而因为讨厌毫不伤感的自己,所以你只是在勉强自己努力营造出哀伤的心境而已吧?”
“…………你这家伙……是在愚弄我吗?”
这个青年——为何要把这件事情说出来呢?
就算这是事实好了,但他刻意点破多明妮卡、惹怒了她,对他而言,会有什么好处吗?还是说,他该不会以为他如果点破了多明妮卡,多明妮卡还会高兴地向他致谢吧?
“……你生气了?”
托鲁试探地向她问道。
惹怒她就是他来的目的吗?的确,人若因愤怒而一时忘我的话,很有可能就会出现破绽来吧。而龙骑士、装镗龙皆非不死之身。只要出现一点点的破绽,遭受到一击毙命的攻击的话,他们也是会死的。
“…………”
多明妮卡——叹了一口气,松开她抓住托鲁衣领的手。
“这应该等明天早上再做才对。睡个一晚之后,我的脑袋也该冷静下来了吧。”
“这样子啊。”
托鲁点了点头,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领。
看起来似乎并没有特别懊恼的样子。所以惹怒多明妮卡并不是他来的目的吗?
还是说——
“……幻灯机。”
一道怯生生的声音突然插入了多明妮卡和托鲁之间的对话。
于是多明妮卡回过头去。在她的视线之中,仍然掺杂着一些愤怒的余韵。就在那一瞬间,嘉依卡胆怯地缩了缩脖子——但她还是下定了决心的样子,毅然决然地说道:
“修理。谢罪。”
这名银发少女似乎真的觉得很对不起她的样子。
抑或是,她虽然跟着托鲁一起过来,但也许她没听说过他到底打算要干什么?还是说,托鲁一连串的行动,只是当场的一时冲动?
“擅长,把弄机械。”
“…………………好吧。”
多明妮卡稍微考虑了一下之后,颔首说道:
“就随便你弄吧。不过,我绝不会把遗体交给你们,以换回那个幻灯机的喔!”
虽然幻灯机和露婕的遗像,说它们贵重,的确对她而书是非常贵重的东西——但她也并不是没有其他的预备品或代替品可用。
“当然。修理。明天,中午之前——决斗之前,还给你。”
嘉依卡拚命地点了无数次的头。
并没有打算要利用露婕的遗像来耍一些敷衍应付她的花招——嘉依卡是这个意思吧。
“既然‘想战斗’是你的要求,我们会好好地回应你。”
站在一旁的托鲁耸了耸肩,如此对多明妮卡附加说道。
但对方是乱破师。乱破师的话,可以相信到哪个程度,其实她也不晓得。
“我也希望你们能说到做到呐。”
临走前多明妮卡丢下了这句话之后——便旋踵离去了。
如果没有露婕的幻像在的话,那么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也毫无意义。
对现在的多明妮卡而言,无论是房间内、还是道路旁,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差别。她随便不管待在哪儿都可以。因为她真正该待的地方,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如此一来,不管她身在何处,那些地方也都只不过是暂栖之所罢了。
只是——
“…………”
脑里响起的,是刚刚托鲁所说的话。
‘你……其实并没有那么哀伤吧?’
“——才没那回事。”
像是在说服自己似地,多明妮卡自言自语地说道:
“才没有那回事呢。哀伤,我很哀伤。但是——”
托鲁是错的。
但也并不是全都猜错……
“才没有……那回事呢。”
多明妮卡一边喃喃说着,一边从中庭举步离去了。
出了中庭之后,托鲁便走向了<斯维特莱纳号>。
分配给他们的客房,虽说已由阿卡莉调查完毕了——但毕竟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因此托鲁下了判断:最后的确认,果然还是应该要在屋子外头进行。
“托鲁。”
在出了斯考达宅邸的玄关之后——走在他距离半步左右的后方的嘉依卡出声唤他。
“为何……?”
在宅邸里回收来的幻灯机,她正紧抱在自己的胸前。
这个装置的大小,大约有一个人的怀抱那么大。如前面文字所违,托鲁所投掷的飞镖,正插在这装置的机箱上。如果刚刚投掷的是小石头的话,也是行得啦啦——毕竟破坏这个装置本身并不是他的真正目的。因此,为了事后易于修理,他还是选择了已经用得很习惯、能够正确地瞄准目标物的飞镖。
不过这些细微的小事情,他事先都没有告知过嘉依卡。
虽然心里觉得有些抱歉——但托鲁可以判断得出来,如果他真的事先告诉这位心中想法马上表露在脸上的单纯家伙,或许会有很多问题产生也说不定。
“你说啥?什么为何啊?”
“你,刚刚,很过分。”
“…………啊啊。”
托鲁皱着脸说道。
她是指“破坏幻灯机”、以及“对多明妮卡说了很多太过辛辣的话”的事情吧?的确,刚那对话从旁人看来,托鲁就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心眼儿非常坏的人一样。
“我只是想确认看看啊。我想确认多明妮卡被人那样一说,究竟会不会发怒。”
托鲁一边回想多明妮卡的表情,一边说道。
她刚刚确实是生气了。虽然她生气了,但是——
“嘉依卡,你——”
托鲁站在<斯维特莱纳号>的旁边,回头望向嘉依卡。
虽然那一瞬间他倏地戚到有些踟瞒,但托鲁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问道:
“虽然你失去的是父亲,不过如果你被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你心里会作何感想?”
“……父亲大人?咦?”
嘉依卡一脸困惑的表情,停下了脚步。
一副听不太懂托鲁所问何意的样子。
“就算你父亲已经死了,但其实你并没有那么哀伤吧?”
“……呣?”
嘉依卡的眉间紧紧皱起,发出沉吟。
(……是这样吧。是这样没错吧。)
托鲁在心中暗自默念。
哀伤会在生者的心中扩散。并非忘记了死者。但因为一直持续怀抱着那份心情,因此精神上已经习惯了。自己究竟是否依然哀伤——?精神上已经习惯到平常的时候并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
就跟疼痛是一样的吧。
尽管伤口仍未愈合,但疼痛的感觉并不会一直那样子持续下去。多半都是在受伤的那一瞬间感到最痛。只要不弄深、扩大伤口,那么过了一会儿之后,那疼痛戚就会慢慢定型成和缓的钝痛——既非伤口已经愈合的关系、亦非疼痛感已经消失的关系,只是渐渐不再意识到疼痛而已。
因此,托鲁说了“你其实并没有那么的哀伤吧?”之后,嘉依卡并未感到愤怒。或许心里会有些困惑——但那只是因为她要回顾省视自己的内心层面、确认心中尚存的哀伤之后,才要正式否定他所说的一种前置确认动作罢了。
被那么一说之后,马上就发怒的人——反倒比较像是承认了自己心里的确抱持着那样子的心情吧?
因为她明明就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哀伤,但托鲁的这句话,感觉就像是全盘否定了她的努力。
若是如此——
“哭泣,叫嚷,已无。但——悲恸,真的。”
“也是呐。”
托鲁颔首。
“但是你现在并不觉得愤怒吧?”
“……嗯。”
嘉依卡微微点头。
“但是,我——父亲大人死时,没有看到。”
“那就跟多明妮卡一样啊。”
亲人临终之际没能在场,因此事到如今或许仍对亲人之死无法产生任何真实感。但若遭人
如此明白地点破的话,正常是会愤怒的吗?
托鲁不禁觉得那个龙骑士的言语举止总有些不太对劲。
而且——
(既然拥有遗体,那也就是说她应该是直接杀了<禁忌皇帝>的其中一人。)
而戴尔索兰特市的领主也正是其中一人。
‘怎么可能!你…你不是应该早就死了!’
当时罗伯特,阿巴尔特的确是这么说的。
虽然没有再跟对方确认过,但那肯定不是对着托鲁或阿卡莉说的话。而那个时候,除了托鲁、阿卡莉、罗伯特之外,有在现场的就只剩下嘉依卡了。
那么,罗伯特·阿巴尔特所说的“应该早就死了的人”,应该是指嘉依卡吧。
老实说,在托鲁遇见嘉依卡之前——哦不,应该是在基烈特队跟他提及嘉依卡的真实身分之前,他从不晓得贾兹皇帝居然有女儿。
说到底,关于贾兹皇帝的来历,如今依旧成谜……除了极少部分的亲信之外,据说贾兹皇帝的私生活,完完全全不为人所知。
但不只贾兹皇帝,只要是国王、帝王等统治者,通通都是“公众人物”。如果他们有家人,那家人的存在通常会传遍四周,就算他们想要掩饰,正常来说应该是无法掩饰得非常彻底。
可是……关于贾兹皇帝的事情——不只女儿的存在,甚至就连他有没有正室和侧室,也没有人知道。贾兹帝国的国民恐怕也都不知道吧。
如此一来……
(看过嘉依卡的脸的家伙,就十分有限了。)
如果又是其他国家的话,恐怕知情的人应该就更为稀罕了
而“应该早就死了”这句话。
从这句话看来……罗伯特,阿巴尔特曾经亲眼看见过嘉依卡的脸,而那应该是在贾兹帝国首都攻防战的时候吧——托鲁在脑中如此思考着。
譬如——在踏入贾兹皇帝的起居室时。
在城堡就快要被攻陷的情况之下,贾兹皇
帝把自己的亲信、家人聚集到身边,想办法拟出逃脱的计划,这也是合乎常情常理的吧。那也就是说,贾兹帝国首都攻防战时,嘉依卡很有可能人就在阿图尔,贾兹的身边。而此时踏入皇帝起居室的特攻队,如果真的直接杀死了皇帝,那么罗伯特,阿巴尔特在那个地方、那个时间点看过嘉依卡的脸,其实一点儿也不奇怪。
嘉依卡会丧失一部分的记忆,也是因为那个时候的恐惧和冲击所使然……如果这样推论的话,那么事情的前后大概就能想得通了。
不过……若是如此……
耶么,同为英雄之一的多明妮卡,应该也有看过嘉依卡的脸才对啊。
可是她居然对嘉依卡的脸没有印象。这么充满特色——长得又漂亮的少女,在首次又碰上面的时候,早该认出来了才对吧。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说不定,特攻队并非一直全体行动?
当然,出于一些细微末节的变因,多明妮卡当时也是有可能没能看见嘉依卡的脸——而多明妮卡也极有可能并不在贾兹皇帝倒下的现场。
亦即是——
“总觉得……”
托鲁一边从<斯维特莱纳号>的载货平台上卸下一个藤编的篮子,一边说道。
离开亚裘拉村时,他带走了不少的工具和装备,而那些全部都装在这个篮子里面。潜入阿巴尔特宅邸时,因为主要目的是窃盗,而为了重视身体的轻便性,所以他们就没有使用到这些工具。但如果要从正面和龙骑士对战的话,那应该就需要用到重度武装了。
“有点不太对劲。”
“不太对劲?”
“我想确认一下不太对劲的地方,所以才去挑拨她的……”
“…………?”
嘉依卡一副完全听不懂的样子,歪着头看着他。
“等一下再跟你解释。”
托鲁一边确认篮子里面的东西,一边说道。
嘉依卡站在他的旁边,盯着他瞧了好一会儿—
“……托鲁。”
她一脸有点纠结的表情,出声呼唤。
“什么事?”
“万一……生命危险……建议……逃跑。”
“…………”
托鲁先帮篮子盖好盖子,然后重新转向面对嘉依卡。
托鲁一动也不动地从正面注视着她那张脸——不晓得嘉依卡是不是觉得有些害羞,她移开了视线,并打算把脸撇过去。然而,托鲁伸出了双手,从左右两边包抄捧住她的双颊,阻止了她转开视线的动作。
“呣咿!”
“……你听好了。”
托鲁语气强烈地说道:
“你不需要顾虑那么多。”
“……托鲁?”
嘉依卡双眼圆睁。
她的紫色双瞳——托鲁望进她那双眼眸的更深处,同时继续说道:
“我是乱破师。以伤害性命为己业,不管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不管是心灵、身体、技能——甚至连性命,全部都是他们用来达成目的的道具。
这就是乱破师的宿命,亦是他们的矜持。
“……可是……”
嘉依卡——一脸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果然她至今为止都未曾想过“收集遗体”这个行动,会带给别人怎么样的后果吧。不过也许她曾经有想过,只是心里没有什么真实的戚受吧。
被憎恨、被讨厌。不仅如此,最后还会失去某些东西。
譬如——同伴们的性命。
她意欲收集的,并非单纯只是遗体,而是<禁忌皇帝>的遗骸。他的存在,在他死后仍残留着极大的影响——影响着很多人的命运。因此,若想得到他的遗体,豁出性命有时也是在所难免。
而嘉依卡应该已经做好赌上自己性命的觉悟了吧。
不过,若因自己的任性而搭上别人的性命——这尚且需要另外一种的觉悟。只是想要吊唁自己父亲的遗骸——对这样子的少女要求要做好这种超然的觉悟,果然还是有点太过于残酷了。
毕竟那就形同于对着别人说:“为我的愿望而死吧”。
但是……
“拜托你。”
托鲁把表情缓和下来,然后一脸苦笑地对她说道:
“你先以自己的需求为优先吧。”
“托鲁?”
“至少千万不要为了顾虑我们,而抛却了自己的愿望。否则就失去我们侍奉你为主人的意义了啊,我的主人。”
“…………”
嘉依卡反而有些胆怯的样子,眨了无数次眼睛。
屦用乱破师的背后意义为何,事到如今她总该明白了吧。
“我跟你说过了吧?我的目的,就是要实现你的目标。可是……我竟让你如此顾虑迟疑,坦白说,我心里很难受……”
“托鲁……我……”
嘉依卡似乎挣扎着想挤出些话来。
接着——
“——哦哇!”
下一瞬间,托鲁想也没想地就把嘉依卡撞飞了出去,然后自己则因为那个反作用力,往后方踉呛了几步。
刚好在两人的中间——有个黑色的东西贯穿而过。
那个东西命中了(斯维特莱纳号)的外层部分之后,弹跳了回来,然后在半空中旋转着。
“…………”
托鲁伸手去抓那个东西。
是把飞镖。飞镖之所以被涂成黑色,是因为考虑到要尽量避免反射光线。虽然形状不同,但只要是乱破师,通常都会暗藏个几把在自己的怀里。
也就是说——
“阿卡莉!”
托鲁回过头,瞪视着刚从斯考达宅邸走出来的妹妹。
“你干嘛啊!”
“——哥哥。”
阿卡莉半眯着眼说道:
“刚刚真是太危险了。”
“危险的是你!”
托鲁一边将飞镖以和缓的速度丢回去给她,一边说道:
“突如其来地是想干嘛——”
“居然打算趁着在黑漆漆的深夜里接吻——真是哥哥本色啊。”
“你在说什么啊!”
虽然托鲁嘴巴这么说,但他似乎有些明白阿卡莉想说的事情。
刚才他为了不要让嘉依卡撇开眼睛,于是用双手包抄捧住了她的双颊,而这个举动在旁人看起来,就像是托鲁打算强行夺走她的香吻吧。坦白说,这姿势的确是容易引人遐想——哎,向阿卡莉解释这些简直等于是浪费时间。
“我在说,接吻。啊。”
“我们才没有在接吻咧!是说——你干嘛每次每次都因为这种小事就乱丢武器啊你!”
“丢。就是要丢。”
“嚣张个屁!”
“毕竟如果真的等到搞出小孩子来了,那一切就太迟了啊。”
“……啊?”
托鲁不明其意,皱着脸问道:
“你在说什么啊?”
“你不知道吗?哥哥。”
阿卡莉像是在宣告一个极为伟大的真理似地,以庄严肃穆的口气说道:
“一旦接吻的话,就会有小孩子喔。”
“……你所学到的知识,有很多地方都偏颇得很严重呐。”
托鲁感到有种难以言喻的疲惫感,垂下了肩膀。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转换了意识之后——问道:
“好了……结果怎么样?”
“跟哥哥所推论的差不多一样。这屋子我试着调查了一整圈——”
阿卡莉一边将飞镖放回怀中,一边说道:
“形似多明妮卡·斯考达的房间,我也都一一调查过了,但完全没有使用过的迹象。”
总而言之——这就是阿卡莉另外采取行动的原因。
托鲁和嘉依卡在中庭吸引住多明妮卡的注意力,同一时间,阿卡莉则在屋子里到处来回调查——包括托鲁没能看见的多明妮卡的私人房间。如果能在某处发现到“遗体”的话,那事情就简单多了,就那样子把遗体偷走然后逃掉就好了。不过老实说,托鲁对此并没有抱太大的期待。
“从做饭的时候开始,我就已经在意很久了。”
她的厨房也毫无使用过的迹象。
无论再怎样习惯战场,但明明就有厨房,却还特地到户外调理食物,那根本就没有意义吧。炊煮食物用的炉灶上,甚至还结了蜘蛛网。很显然地,至少这一年来,或超过一年以上,这厨房连一次火也没有开过。
“床也完全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地板整面全都积满了灰尘。”
总而言之,状况就跟配给托鲁他们的房间是完全一样的啊。
“正确来说……多明妮卡·斯考达的房间其实有一点点人为使用过的感觉。不过不是最近。那个房间恐怕超过一年以上都没有人在使用了吧。”
“可恶。老实说,如果我的推论是错的话,情况还比较好一些呐……”
托鲁不禁叹息。
“……?”
嘉依卡站在旁边,一脸不可思议地来回看着托鲁和阿卡莉两人。
他们两人的对话的含
意——托鲁最终所得出的结论为何,她应该是有听没有懂吧。
“你要怎么做呢,哥哥?”
阿卡莉也爬上了(斯维特莱纳号)的载货平台,然后把塞满自己工具的藤篮卸了下来。和托鲁所携带的不同,她的篮子里面除了装有武器、护具之外,还有研药用的工具——从外伤药、内服药,甚至到毒药、火药等等,很多用来调制成各种药物的东西,全都放在那个篮子里,因此当她一搬动,就响起了陶瓶互相碰触的轻脆声响。
“我认为如果正正经经地决胜负的话,是决计赢不了对方的。”
“当然,我们才不要正正经经地跟她对战呢。”
托鲁耸了耸肩。
“总之,我先到车里跟你们说说我想好的作战方法。在那之后,嘉依卡、阿卡莉,你们再各自给我你们的意见。”
多明妮卡无需假寐的时间。
装皑龙的魔法是“变身”。而变身,无非是指自己的身体完全处在意识的掌控之下。因此睡眠时间、睡眠深度也是任凭自己自由自在的控制。她想要的话,就算一天只睡一个小时左右,也能透过调整睡眠深度来解除疲劳。
因此多明妮卡不作梦。也可以说是“没办法作梦”吧。
“……差不多是时候了啊。”
早晨的阳光从关得紧紧的窗户洒落进来。
她不用看时钟也知道现在大概是什么时候了。
“来吧……多明妮卡。该作战了。”
她有些兴奋地如此喃喃说道,然后诵咏咒文。接着,她身上平凡的布制衣裳随着苍蓝色的
光芒分解开来,然后又再组成了铠甲。
老实说,不管是镗甲还是衣裳,都是从她表皮变化而来的。虽然很不知羞耻,但她平常就是这样子穿衣服的——已经习以为常了。
“你不用诵咏咒文?”——那个青年乱破师似乎很讶异的样子。不过其实多明妮卡当然也是有诵咏咒文的。只是她是在喉咙深处用声带诵咏,所以当她闭着嘴诵咏咒文时,周围的人几乎是听不见的。这也是能够自由自在控制自己身体的装镗龙独有的魔法。
“……嗯?”
当她正要走出房间、打开房门时——向外开的门板好像撞上了什么东西。她慢慢地打开门,以便推开那未知的东西,然后走出房间外一瞧,走廊上正孤伶伶地放着那台用来映射露婕影像的幻灯机。
那个叫做嘉依卡的少女信守承诺了啊。
多明妮卡原本想确认看看是不是可以启动——但最后她小小地摇了摇头。
顺利的话,就再也不需要这个东西了。因此,她没有必要去确认了。
多明妮卡将幻灯机塞进寝室里,然后关上门。
“……完全无法理解。”
多明妮卡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朝中庭走去。
那三个人应该正在那里等她吧。
虽然约好了在中庭碰面,但决斗要在何处开始,全都听凭他们。
无论在何处都一样。
没有她在的世界——真的是不管何处也无所谓。一切的一切全都褪了颜色、一切的一切全都失去了深意,所有的东西看上去全都有如谎言、无比空洞。
所以……
“让你们久等了?”
多明妮卡一边举脚踏入中庭,一边问道。
“哦,没有。我们也是刚刚才来而已。”
如此回答她的托鲁——全副武装。
然而,显目的护具大概只有护肩、护腕、护膝之类的。
重要的躯干,尤其是他的腹部,却是空荡荡的。恐怕是因为他以方便行动为优先考量吧。
虽然躯干的护具的确能有效保护内脏部位,但因为把身体的中心部位固定住了,所以会阻碍到行动。
腰部后面则插着他爱用的两把机剑。而左右双手上,各拿着一把人鞘的短剑,长度约从手腕到手肘左右。胸部上则套了条皮带,皮带上装了好几只飞镖,这应该兼具武器、护具的功能吧。那里头肯定还穿了轻薄的连环护甲吧。
相对于托鲁,他身旁的阿卡莉——就比较轻装简便了。
她手拿铁锤、身上好像到处都装了些什么似的,但却没有增加像托鲁一样显眼的武器装备和护具。恐怕是以身体容易活动为最优先考量吧。
接着是——
“原来如此,你是魔法师啊?”
多明妮卡看到嘉依卡携带了又长又大的魔法机杖,对她颔首说道。
原来如此……这样就不无道理了。
能够进行长距离攻击、后援攻击的魔法师就站在背后,而擅长近身战斗的乱破师则立于敌人的正前方。魔法师若要使用大规模的魔法,需要不少的时间,所以他们的战法就是要由乱破师来负责争取魔法师的时间吗……托鲁偏防御和攻击力、阿卡莉重视闪避力——她会如此划分,是为了确保到时不管她怎么战斗,最终她都能够好好应付敌人,所以才事先区分他们的战斗方式。
虽说是乱破师,但基本上却老实得惊人呢。
虽然这对有好几年战场经验的多明妮卡而雷,只不过是聊胜于无、尚属慰情的程度罢了。
但还不赖。
还是说,他们谨记多明妮卡对他们说的“想再上战场”这句话,所以硬是选择了这种最基本、最正经的作战方法呢?
不过,她可不会为了感谢他们而特意放水。
放水的话,这儿就变不成战场了。
多明妮卡的愿望可是“再上战场”呢——
“准备好了?”
“随时奉陪。”
托鲁答道。随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继续说道:
“对了——我们有可能会一不小心就趁势把你杀死了。”
“哼嗯。”
多明妮卡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有些咧开。
看来他似乎稳操胜算的样子。
很好。非常好。如果不这样子的话,这儿是变不成战场的。龙骑士多明妮卡,斯考达不希望她到时只是单方面地欺侮戏弄毫无作战斗志的对手。
“到时候我们就不知道‘遗体’在哪儿了。这样我们会很困扰。”
“不用担心。”
多明妮卡说道:
“遗体就在幻灯机里面。”
“…………”
托鲁三人似乎很惊讶的样子,彼此面面相觑。
说实在的,多明妮卡原本想说,如果嘉依卡真的在修理时发现到遗体的话,就那样子给他们拿去也无所谓。
多明妮卡,斯考达并不憎恨嘉依卡——还有托鲁和阿卡莉。正因如此,她才会有所踌躇——是否真的要为了自己的任性,而让他们赌上性命陪她。她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如果他们真的发现了遗体然后逃掉的话,那也只是他们走了好运罢了。
“……我们可以回头去拿回来吗?”
托鲁一边苦笑一边问道。
“如果你回得了头的话。”
多明妮卡一边说,一边伸手拿起了剑。
那是一把可和她身高匹敌的大型巨剑。老实说,这把剑其实是铠甲的一部分——多明妮卡的一部分。刀刃就算缺口、凹折了,也可以用魔法把它变回原状。就算被夺走了,她也能再做出一模一样的一把来。龙骑士的字典里,没有“解除武装”这个词。
“来吧——堂堂正正地决胜负吧。”
“讨厌,我可是乱破师耶。”
托鲁一边说,一边拔出双刃机剑,摆出作战架势。
“再说了,战争哪有什么堂不堂正的?只要能赢就好。”
“……原来如此,的确如你所说的。”
多明妮卡笑道——然后踏出了她的第一步。
“开始啰!”
龙骑士最大的武器是龙与生俱来的防御力,还有三思外性”。
和乱破师的强项,有异曲同工之处。
亦即——
“——!”
简直只有一瞬。
离彼此的攻击范围还有大约十步左右的距离……但就在托鲁眨眼的瞬间,间距就消失了。在他闭眼之前,原本应该跟他遥遥相对的多明妮卡,在他下个睁眼的瞬间,就已经高举着剑,站在他的眼前。
多么惊人的脚力啊。
因为她装备着重装镗甲和巨剑,所以本以为她会行动笨重……真是太了不起了。速度几乎跟轻装时的托鲁和阿卡莉一样,或者更甚之。如果被那外表所骗而疏忽个一瞬也好,下个瞬间肯定会亲身尝到刀刃刺入自己天灵盖的触戚。
“痛……!”
托鲁往右侧一跳——从多明妮卡的角度来看的话,则是左侧。
虽然巨剑本身的重量让它极具破坏力,但也因此不利于灵活转动。刀刃一旦往下挥,就无法在中途修改那个轨道了。尤其是跟惯用手相反的一侧,因为自己本身的身体卡在中间,所以不仅挥剑的攻击范围会变短,就连动作也会变迟钝——
“太天真了,”
——应该会变迟钝才对的啊。
托鲁没想到那把剑居然会在挥下来的途中,转了个直角。
而且她放开了搭在剑
上的左手,只用一只右手持剑。
这不是什么招数或技巧。她靠着非人类所有的异常臂力,强行扭转了挥剑的轨道。
“!”
托鲁事先装在胸口的飞镖,总共有两支因此而折损了。若没有飞镖的话,也许光这第一击,托鲁就会被她从侧边开膛剖胸、死于非命了吧。
明明身穿重装,却是这种速度。明明是这种高速,却能给予这种重击。
通常要嘛牺牲速度以提升防御,要嘛牺牲攻击力以提升速度……但这些常识完全无法套用在多明妮卡身上。
恐怕那个镘甲、由龙的魔法所造出来的铠甲,不单是用来防御的吧。应该有某处具备了生物性的构造,譬如肌肉之类的。恐怕那镗甲本身具有跟肌肉相同的功能吧,所以才能使多明妮
卡的脚力和攻击力倍增。
“(无需第二剑)——很好,你居然躲过了。”
多明妮卡一脸满足地笑着说道,同时恢复成原始的姿势。
那姿势简直就跟刚开始学剑术的门外汉一样,是基础姿势中的基础。
不过……这个姿势再加上她爆炸性的速度和肌力,简直毫无可乘之隙了。而所谓“基础”,即意指其蕴藏着可以变化成各种应用技巧的可能性。
“(无需第二剑)啊……原来如此,大都在第一击时就杀死对方、结束战斗了吗?”
托鲁呻吟般地说道。
搞不好就连自己被杀死了也没有发现到,就这样子不明不白地死去的人,应该也很多吧。
多明妮卡的攻击就是如此的快速——且沉重。
瞬间杀人且直接灭口。正所谓一击必死。
“原来你自己本身就是一种奇袭战法啊。”
“不说我卑鄙?”
“当然。”
托鲁毫不畏惧地一边笑一边说,然后又再往旁边跳去。
这是因为多明妮卡又在一瞬之间逼进了他的攻守范围中,并举剑对着他砍了下去。
就连在对话的时候,彼此也都不能疏忽大意。
“碰!”——这声音,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大型的捶打型武器——譬如破城槌之类的,在往下击打时所发出来的巨响。而尚有多余力道的这一击,就在中庭的地面上砸出了一道又长又深的裂缝。
大量的砂土扬起,笼罩在托鲁和多明妮卡之间。
“——呜!”
多明妮卡呻吟。
同一时间,尖锐高亢的金属声在尘土中响起。
一面旋转、一面飞舞在半空中的,是托鲁所射出的飞镖。穿过沙尘,往她身上扔去的那支飞镖,多明妮卡倏地以剑将它挡掉了。
“真不愧是乱破师!连一点疏忽或空隙都没有呢。”
“彼此彼此。”
多明妮卡的腹部露了出来——钟甲的细缝里深插着一支飞镖。
而多明妮卡的脚下,还有其他好几支飞镖掉落在地。想穿越扬起的沙尘正确地瞄准对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托鲁自知应该几乎所有的飞镖都会皿白浪费掉——但他想就算只剃中一支也好,于是就把飞镖射出去了,没想到居然射中了一个还算不错的地方。
“真是可惜呐。”
多明妮卡说道,然后泰然自若地朝托鲁走了过来。
她看来没有故意强忍的样子——而似乎有某种力量把飞镖从镗甲缝隙推了出来,飞镖掉落下来,在多明妮卡的脚下弹跳了几下。
多明妮卡的表情未见痛苦之色,脚步步伐也没有任何变化。更夸张的是居然没有血从镗甲缝隙流出。如果是普通人的话,腹部一旦被刺到,就算没有马上死掉,但至少也会无法动弹才对……
“……原来如此。”
托鲁眯起眼睛喃喃说道。
托鲁的眼睛确实有看到,在多明妮卡的腹部上理应出现伤口的地方,刚刚有那么一瞬间闪过了苍蓝色的光芒。是魔法。以变身的魔法,将“受了伤的腹部”变成了“无伤口的腹部”。
“如果你刚刚是刺中我头部的话……”
多明妮卡说道,语气仿佛打从心底为托鲁惋惜似的。
“刺中额头的话,你就会死了吗?”
“只是刺中的话,有点难呐。剑之类的太尖了。如果你没有好好地在我脑里面翻搅翻搅、破坏一定程度的话,我都能够修复得了。”
“我知道了。就这么办。”
托鲁说道。
下一瞬间——
“——哼嗯。”
多明妮卡扛起她的剑,放在肩上。
那虽然是非常自然的无心之举,但恰巧——有支铁锤划过美丽的弧线直逼她的头部后方,但却因为她的这个动作,铁锤登时发出了尖锐的擦撞声,同时被撞飞回去。她连回头也不需要就能直接挡住从背后过来的攻击了。
“…………”
阿卡莉没有勉强把自己的铁锤顶撞回去,反而顺着那被撞飞回来的力道——沿着跟刚刚相反方向的圆弧轨迹,她这次从左侧瞄准多明妮卡的头。
多明妮卡对此——
“哼!”
她选择了往后退。
哦不——不对。
她选择保持背对阿卡莉的姿势,直接用自己的身体去冲撞从背后攻过来的阿卡莉。
就如刚才所看到的,多明妮卡的脚力非比寻常。那么想当然耳,她的冲撞威力应该也是非同小可的吧。
阿卡莉原本体重就轻、又一身轻装,这下被打飞出去,便猛然撞上了屋子的窗户。
“呜啊——!”
玻璃碎裂、窗棂折弯,阿卡莉跌落进屋里。
“阿卡莉!”
嘉依卡叫道。
嘉依卡——她一边抱着跟自己身高差不多等长的机杖,一边往阿卡莉跌落的地方跑去。
“笨蛋!你——”
不用管她,继续准备你的魔法——托鲁本要继续说下去,但多明妮卡以猛烈的力道朝他劈来一剑,他只得把话中断,放弃说完。
“吠——”
托鲁突然冷不防地一次连续丢出好几个飞镖。一般情况下,对手都会因此停下脚步——因为如果要打掉飞来的凶器,一般都需要先稳固好立脚处的——然而……
“哪有这样的!”
托鲁一边后退,一边呻吟。
多明妮卡没有停下脚步。连一瞬也没有。
他这次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子胡乱地丢掷出去。所有的飞镖都沿着托鲁所瞄准好的轨道,然后纷纷射入了多明妮卡的铠甲缝隙。
然而,多明妮卡完全不在意——任由飞镖刺入身体里。
而且她的步调完全没有缓慢下来。
如此一来——他们根本就无法实行原先想好的战斗策略了。对手不介意自己受伤的话,那么牵制根本就一点意义也没有了。
“你以为你是在和谁战斗啊?”
多明妮卡一边捉着逃跑的托鲁,一边狰狞地笑道:
“装镜龙的防御力之高,你以为只是说好玩的吗?你该不会以为装铠龙只是蜷曲着、缩着身子等敌人经过的可爱生物?”
它们不拨出身上所拥有的力量去防御和攻击,而是耗尽大半的力量,以达到一次必胜。
正因如此——必致人于死地。
“人类真是不便呐。”
多明妮卡一边挥舞着剑,一边说道。
这不是什么招数或技巧。她的剑如字面所迤,在她的挥舞之下横冲直撞。毫无道理可雷的可怕臂力,将她的攻击转变成必杀的一击。托鲁只得不停地闪躲。如果随意用武器去接招的话,那手腕会连同武器一起折断吧。
“腹部被刺到会死。胸部被挖开会死。脖子被砍了会死。头部光只是被殴打也会死。这么容易死掉的身体——居然还常常想要战争。”
多明妮卡一边说,一边高举起剑。
(——!)
托鲁已经发现到他不知何时已被追到了走投无路。
右侧是庭园点景石,左侧是花坛。
他不管是往左边跳,还是往右边跳,都会因为障碍物的关系而有一瞬的停顿。
既然这样——
“吱!”
托鲁选择了往后跳。
托鲁跟多明妮卡交手到现在,已经对多明妮卡的武器攻击范围了然于心。
托鲁险险地闪过她的剑锋——是的,他踏在她的攻击范围里。
“——!”
嘎滋。
几乎是反射性举起的左腕,受到了某种冲击。
持续涌起的热辣及——疼痛。
断掉了。
他不需要看也知道。手腕连同手上的短剑,同时被多明妮卡的剑打断了。如果没有短剑和身上的连环护甲——如果多明妮卡的剑,在击中他的短剑和连环护甲时没有滑掉的话,托鲁的手腕肯定会被她砍飞出去的吧。他刚刚丝毫没有躲开的余裕。
“怎么可能……”
他明明看穿她的动作、闪过她的攻击了啊。他也有考虑到多明妮卡踏出脚步的神速,所以他是在确信她那样子应该砍不到他之后才动作的——
“——喂!”
托鲁瞬间
连手腕的疼痛都忘却了,愕然地喊道:
“这是……!”
“就跟你说过了吧?”
反倒是多明妮卡有些惊讶地说道:
“你以为你是在和谁战斗啊?”
多明妮卡拿在手上的剑,明显变得比刚才还要长得多。
虽不至于到刚才的两倍,但长度确实增加了大约托鲁的一步宽左右。这个变化打乱了他刚刚的判断,以致最后剑锋还是砍到了他。
“这把剑也是用装锁龙的魔法创造出来的喔。也就是说,它也是可‘变身’的对象之一。
如果长度都一直一样的话,那要它何用呢?”
“喂喂……哪有这样的啊……”
“你该不会想要说我卑鄙吧?”
“……现在有点想撤回前言呐。”
托鲁一边喃喃说道,一边往后方跳去。
断掉的左腕,因为着地的冲击而痛了起来。
“呜……”
糟糕。疼痛会阻碍他的集中力。
而且——在这么广阔的地方打斗,肯定对她那把可自由自在伸缩长短的剑相当有利。
托鲁翻身飞入屋里。
“可恶……没想到是那么难对付的生物啊。”
托鲁一边嘟嘟嚷嚷地发着牢骚,一边在走廊上奔跑着。
多明妮卡——似乎要追过去的样子。
“很好。追上来吧,龙骑士。”
托鲁一边喃喃说道,一边在屋里奔驰着。
“原来如此。想引诱我进到屋里去啊?”
多明妮卡自己也举步踏进屋里,同时喃喃自语说道。
在空间有限的屋内,巨剑的威力将会减半。相对于此,托鲁的主要武器为短剑。较让人容易发挥比较灵巧的招式。运用地和——这招也很寻常,是个基本且老实的战法。
与其说是乱破师,反倒还比较像是战士的作战方式。
多明妮卡对托鲁这一点抱有好感,不过——
“真是轻虑浅谋呢。”
在她喃喃自语的同时,多明妮卡的剑消失了。
下一瞬间,从她镗甲的两只手腕处——各长出了一支如爪子般的弯曲状刀具。
正如她自己刚才所说的一样,她的剑是铠甲的一部分,不仅如此,更是她本身的一部分。因此,这个样态也是属于装铠龙的魔法——“变身”的适用范围内。如果巨剑不好使的话,那就改成拿别种大小尺寸较为容易使用的武器就好啦。
只不过本来在户外的时候就已经被多明妮卡压着打了,如今他们就算逃进了屋内,他们的情势也不会变得比较有利。
反倒是……
“那个叫做嘉依卡的少女才是主要问题呐……”
魔法师不适合上前线的原因,多明妮卡也是知道的。
所谓的魔法……老实说其实就类似于设陷阱。
放好机杖、调整当场的温度、湿度、气脉、星辰等所有条件,如此魔法才能够好好地击发出来。虽然威力很强大、效果多样化、活用性极佳,但却相当费时、费工夫。
但如果魔法的击发对象是在空间受限的屋内……
既无温度、湿度的变化,所在位置也大致上被局限住的屋内……
而如果魔法师又事先掌握好了这些条件的情况……
就可以较为敏捷地施展出魔法。
住了一宿,想必有相当充分的时间足以分析、掌握斯考达宅邸的情况吧?总而言之,嘉依卡如今可以更为迅速地使用她的魔法。
多明妮卡环视四周——然后……
“……哼嗯。”
长长的直线走廊的深处——嘉依卡正站在那儿。
架好机杖、直直对准多明妮卡。
虽然不晓得她会击出哪一种攻击魔法——
“——吓!”
多明妮卡大喝一声,踢了一下地板往嘉依卡的方向逼近。
以多明妮卡的脚力,足以在短短几步之内就将她捕捉到自己的攻击范围里。
“出现吧——<侵入者>。”
嘉依卡喃喃自语般地诵咏着。
就在诵咏刚刚结束的时候——有东西从嘉依卡的机杖射了出来。
——咻!
带着苍蓝色光芒的那个东西,朝多明妮卡飞去。但多明妮卡猛然一个转身,避开了那个东西。擦掠而过的那个东西,于是刺进了多明妮卡背后的墙壁——然后消失不见了。就在此时,多明妮卡已经将嘉依卡捕捉到她武器的攻击范围里了。
“在直线的走廊上,我的行动的确会有所受限……”
多明妮卡一边由上俯视着嘉依卡,一边说道,,
“但同时,你攻击的时间点和瞄准处也被我看得一清二楚了。一旦知道了这些攻击要点,那么魔法根本比闪躲别人乱丢的小石子还要容易呢。”
“呜……”
额上冒出汗水、紧抱着机杖的嘉依卡,慌慌张张地往后退去。
多明妮卡往前踏出一步。
嘉依卡又再退后一步。
接着——
“虽然很可怜……”
但这也是一种战争。
多明妮卡所期待的战争,不是那种串通好的半吊子比试。不该是那种的。豁出性命、拼个你死我活的战争,才有意义。
多明妮卡举起右手的爪子——哦不,是右手的短剑。
嘉依卡慌张地再往后退,但她的后方已是墙壁、退无可退了。
“呜呀!”
「…………?」
多明妮卡揮下短劍的那個瞬間,嘉依卡的身影突然消失不見了。
看來打從一開始就在牆壁上挖好了洞的樣子。嘉依卡跌落那個洞裡,逃往了屋外。似乎是為了不要讓多明妮卡發現到那個洞,他們還特意事先貼了跟壁紙相似的布上去。
「……原來如此。」
這花招要得還挺不賴的。正面對上劍士時,往往只能坐以待斃的魔法師,事先準備好逃走的手段,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哼嗯……?」
多明妮卡怱地有些在意,於是用手去拿那塊布。
很重。很濕。
不知道是不是油——有種黏性莫名很強的液體塗滿在那塊布上。
這究竟是什麼東西?打算用火攻,把她整棟房子燒掉嗎?
但那種攻擊對裝鏜龍而書,根本毫無意義可書。只要當場在牆壁上打個洞,穿過洞到外頭去就行了。而且,如果火災規模小的話,她甚至可以毫無畏懼地橫越過火場。
多明妮卡一鬆手,那塊布就因為本身的重量而垂了下來,緊緊地貼附在牆壁上。還是說,他們單純只是要讓布不要太過醒目——以免布起皺紋,所以才如此處理?
「哎,算了。」
多明妮卡一邊探索著他們的氣息,一邊走著。
她走上階梯,上到了二樓。因為她可以感覺到,托魯的氣息似乎就在那最裡邊的客房內。
然後——
多明妮卡打開房門,進了房間。
托魯只是靜靜地站在原地,望著多明妮卡進房的動作。
「你評估過若是在房內就能夠打敗我?」
「…………」
托魯無言以對,只是往前踏出腳步。
他的左手已經不能用了。只靠一支右手作戰,旁人見了肯定對他的下場感到很絕望吧。而且他的對手——多明妮卡,不管受多少傷都可以馬上痊癒。
「我還以為你們可以讓我更加地盡興呢。」
多明妮卡如此說道。但她的表情並無逗弄獵物的殘虐。
反倒像是在殷切地拜托似的——她的表情有某种异常真挚的氛围。
“我还以为可以让我有如站在战场上一样地热血沸腾呢。可以什么都不用在意,只要像在战场上往前迈进就好了——我还以为你们能带给我这种令人狂热的感觉呢……”
“少瞧不起人了!”
托鲁一边说道,一边举起双刃机剑的其中一把,砍了过去。
多明妮卡迅速地用右手挡掉了托鲁的砍击。被她推开的砍击力道,拽着托鲁本身的身体,撞进了墙壁。
“…………”
托鲁从墙壁里抽身出来,此时多明妮卡又逼上前来。
她的武器——像“爪子”般的武器,从上空往下劈了下来,打算把托鲁的身体一分为二。
然而——
“——你果然用这招攻击呢?”
托鲁毫无困难地避过了多明妮卡的攻击,然后更往前踏了一步。
“你啊,其实……”
托鲁一边往多明妮卡的攻击范围、足以感觉到彼此体温的距离之内迈进,一边会心一笑:
“什么招数都不会吧?”
“……!”
多明妮卡猛然后退,而托鲁则又再往前迈进,距离完全拉不开来。托鲁和多明妮卡几乎是紧密贴合的状态下,托鲁以短剑的剑锋抵着多明妮卡的镗甲。
“你只是靠着惊人的肌力和速度在撑场罢了。其实什么招数都不会。所以你的攻击都很单调,只要看个几次——就会习惯了。”
“你——”
“所谓的‘招数’呢……”
托鲁抿嘴笑道:
“指的是像这样子的唷!”
“当!”托鲁脚下的地板发出声响。
对于托鲁那强劲的踏步,地板发出了抗议的声响。同一时间,托鲁踏步的反动力,作用至他全身肌肉的动作,加速、加速、再加速——连一瞬都不到的刹那之间,他藉由身体将力量集中在一起,最后在他攥着的短剑剑锋爆发了出来。
“呶唔!”
某种坚硬的东西破碎散落的声音响起,同时,托鲁的短剑刺穿了多明妮卡的腹部。托鲁所使溺的是等同于拳术中所谓的“寸拳”。一般的拳击技法,为了要加快拳头的速度,通常都需要“距离”。藉着加速的拳头击中对手时的冲击,一拳将对手击败。但托鲁的这一招却有所不同。从剑抵着对方的状态——从静止的状态,突然瞬间加速一击,达到“击穿”对手的效果。
“再剜深一点?”
托鲁脸上一边浮起惨澹的笑意,一边用短剑再——剜得更深。
就算有再好的复原、治愈能力,也不可能会是“无限”的。
用武器刺伤之后,不要拔掉武器,继续挖、剜、搅动。如此一来,她就无法把伤口堵起来,血就会继续流、体力也会继续减弱才对——
“呜!”
多明妮卡咬住嘴角,将快要冲出喉咙的惨叫压了下来。
“…………你、这、家、伙……”
“使用剑的话,肯定只有大力向下砍一招。既无突刺之类的攻击方法,也几乎没有小伎俩之类的。防御则是全用‘挡’的,完全不用‘闪’的。不仅如此,你的动作全都很笔直,简直不像是有战斗技巧的人。只是因为拥有格外强大的战斗能力,所以让人错以为很厉害而已。”
“……咕……呜……”
多明妮卡两手捉住托鲁的肩膀。
凶猛的握力让托鲁连骨头都嘎吱作响地剧痛了起来——但他仍毫不在乎地继续说道:
“简直就像动物一样。”
“……你这家伙……你这家伙……”
“你的作战,根本就不是‘战斗’,而是‘狩猎’。就像肉食野兽在狩捕猎物时一样。”
托鲁咧齿一笑。
也该是给她“最后一击”的时候了吧。
“喂!你要假装人类装到什么时候啊?”
“…………!”
多明妮卡把托鲁强行撞飞出去。
短剑从她的腹部滑出,托鲁被她一口气撞飞到墙壁上。
托鲁硬生生受了冲击,肺部的空气因此被挤了出来。他一边倒在地上,一边短促地不住咳嗽。但他不能一直倒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我就觉得很奇怪。”
托鲁往旁边的墙壁滚过去,然后背靠着那面墙,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说道:
“你有些地方太不自然了。你看起来就不像是失去了最爱的妹妹的多明妮卡,斯考达——你只是个模仿、扮演多明妮卡·斯考达的某个人而已。”
“…………!”
多明妮卡立刻张嘴想说些什么——但应该是因为想不出该说些什么吧,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喟然长叹。
“究竟是哪里……露出了破绽?”
多明妮卡一边按压着自己的腹部,一边对托鲁问道。
苍蓝色的光芒从铠甲流泄出来,她的伤口——铠甲破损的部分已经一一消失殆尽。
“很多地方。很难用言语说明呐。不过这间屋子,完全没有人类居住的气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这屋子应该是龙变化出来的吧。”
“……这样子啊。是我大意了。”
多明妮卡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苦笑,说道:
“真正的多明妮卡·斯考达怎么了?”
“死了。”
多明妮卡——扮演多明妮卡的家伙回答:
“已经因病死了。”
扮演多明妮卡的家伙哀伤地摇着头。
但是她的那个动作——在托鲁的眼里看来,总觉得有些假惺惺。
“她一直很想死。站在战场上、忘却一切,像是要燃烧、蒸发自己的灵魂一样,拼死地战斗,只求在最后有人能打倒自己——除此之外,她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残留在自己身上的,已经只剩下身为龙骑士的矜持而已。
但战争结束之后,拥有强大战斗能力的龙骑士,反倒遭到众人的敬而远之。为了战斗而和龙结下了誓盟——成为龙的一部分——这样子的行为其实不被正统派的骑士们所接受,有时候甚至会被他们轻视。
无法守护最爱的妹妹。甚至无法亲睹妹妹的死亡。
最后——她连人类也不做了,只余下她身为生物武器的部分。
而既然如此,为了善尽自身存在的意义——她唯有战死而已。
“然而她却因病死掉了。她每天、每天躺在病床上不停地后悔,不停地谴责着自己。谴责、谴责、再谴责,最后绝望地死掉了。”
‘我想战斗。我想战死。除了战斗,我已经什么也不剩了。’
躺在病床上的多明妮卡,持续无意识地如此胡乱说着——但她最后期望落空,就这样子空虚地死掉了。
“…………所以你才这样吗?”
托鲁眯起眼睛说道:
“所以你才这么希望‘战斗’吗?”
“是啊。就算只是个形式也好,我想替她实现她的愿望。”
假的多明妮卡说道。
就像人类摆饰遗像一样。就像人类将死者生前喜欢的东西供奉在墓前一样。
“我只想得到这种方式。因为……我不是人类啊。”
“…………”
托鲁眯起眼睛,细瞧着她。
多明妮卡的身姿……轮廓开始消失。
笼罩在青白色光芒中的她,人类的外形开始崩毁消失,描绘出别样东西的外形。
装镗龙的——“变身”魔法。
她的骨骼组成改变、身体质量增大、皮肤开始变色。
膨胀变大的身躯压在墙壁、地板、天花板上,最后甚至顶开了这些阻碍,房间里面到处都是龟裂的裂痕。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似地,墙壁崩塌了,而地板也在嘎吱作响。接着——
“那是你……原本的真实面貌?”
“……不是。”
针对托鲁的问题——它如此回答道。虽满口獠牙,但语调却出人意料之外的清晰。
“我等族类本来就没有‘原本的真实面貌’。”
她的身躯挤满了整个房间,甚至连墙壁、地板、天花板都被顶开——她现在显现出来的这个形态,一言蔽之:“真是精彩绝伦!”
“它”的身长有人类的好几倍。体重恐怕是人类的十几倍。有翅膀、顺长的四肢、龙角、尾巴——虽是异形般的形态,但穿戴着甲胄、手拿着巨剑的这个姿态,正好与“装镗龙”之名相互呼应。
“因为当初被要求要这种形态。”
白色弃兽说道:
“更强。更快。更巨大。我既然已回复到这个姿态,那么我败给你的事情,已经——”
它话说到这儿…………………………装皑龙的巨大身躯微微地晃了晃。
它似乎现在才惊觉自己的身体不太对劲。
“……怎么……回事……?”
“总算发作了啊?”
托鲁长长地叹了口气。
到刚才为止——他一直极力屏住自己的呼吸,如今终于可以放心呼吸了。虽然他也考虑过是不是要把窗户打破,不过多亏装镗龙自己把墙壁和地板压碎了,倒也省了他的工夫。
“嘉依卡刚刚对你击出了魔法吧?”
“…………是那个啊?”
“是啊。那是下毒的魔法。”
托鲁一边调整自己的呼吸,一边告诉它。
“嘉依卡刚刚所击出的魔法,是可以改变空气性质之类的魔法。因为你动作的速度很快,直接攻击之类的魔法,很难击中你。就算真的击中了,你也不会把割伤、殴伤之类的当作一回事吧。至于火焰系、雷击系的攻击,如果没有能够掀翻整栋屋子的威力,恐怕用了也没有意义吧——我是这么想的啦。正因如此,我才选择对你用毒。”
使毒——配药是乱破师的拿手本领。
“顺带一提,我刺伤你的短剑上,涂有另一种毒。”
托鲁向它展示自己的短机剑。
“对龙要下多少的量、下哪一种毒才会有效,我们只能纯凭想像的呐。虽然我和阿卡莉事先都已经喝下解毒剂了,但那个份量可是可以让普通人类死十次啊。我们超胆颤心惊的!”
托鲁一直不用绝招之一 (铁血转化),就是为了要防止毒素蔓延。强化的肉体的确有利于格斗战,但同时当然会产生相对应的激烈动作,如此一来他的呼吸量也会大增。
另外……阿卡莉被打飞、然后跌入屋里一事,其实是在他们的盘算之中。
她从一开始就早早脱离战斗现场,潜入屋内,在窗户、细缝等处涂满树脂、贴上布块,以提高屋内的密封程度。嘉依
卡用来逃命的那个洞,使用了沾满树脂的布,也是出自于同样的理由。他们需要把屋内弄成完全密封的状态,尽可能不要让空气与外部流通。
“你在中毒的状态下不停地移动,还特意变得这么大。就算是魔法,也不可能从无变到有吧。你应该是抽取了周围的空气、灰尘、湿气等等……诸多东西之后变大的吧?那么理所当然地——毒素就更加蔓延啦。”
“…………呜。”
装铠龙全身摇摇晃晃、步伐蹒跚,它伸出前肢——呃不,它伸出手臂,撑起自己的身体。
“原来如此……被你们……摆了一道……了啊……?”
“有没有尽兴了啊?”
“……哈……哈哈…………”
装镗龙露出獠牙,空洞地笑道:
“我为刚才轻视你们的无礼道歉……”
“这样啊。”
“不过……还没结束呐!”
装镗龙说道。
下个瞬间——装皑龙猛然蹦起般地伸展全身,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把房间的墙壁和天花板全部刮飞,一边咆啸。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碎裂的建材四处乱跳,破掉的壁纸飘扬翻飞。
一瞬之间塌了一半,屋顶和墙壁消失了超过一半以上的房间里,涌进了外头的空气。
当然,已经中毒的装镗龙,事到如今就算吸了外头的空气,也不可能回复成原本完好的状态了——而且,毒不是在某部分而已,而是已经蔓延到它的全身了,因此这跟割伤或骨折不一样,是无法用“变身”来解决的。
“来吧……!”
装镗龙一边踉跄着身子,一边举起手中的剑,展翅往托鲁的方向飞来。
“好,出来吧——(开膛手)!”
嘉依卡的声音高高响起。
在户外伺机而动的嘉依卡放出切割用的魔法,将装皑龙的翅膀大大地切了开来。
“呶……!”
装镗龙在空中乱了体态。
朝着它的巨大身躯——
“——!”
托鲁跃起。
为了保护断掉的左腕,托鲁连平常的一半高都跳不到,但现在这个高度已经足够。
托鲁朝着掉落下来的装铠龙的眉间,以刺突的攻势把短剑送了出去。
然后——
“哦喔!”
和尖锐的呐喊声一起送出的剑锋。
巨大弃兽的额头上,绽出鲜红色的血花。
因为幻灯机的构造还挺复杂的,所以完全拆解开来比他们原本预想的还要费工夫。
阿卡莉本来还打算干脆敲坏它算了,但如果连里面的遗体也被弄坏的话,那一切就没有意义了。而嘉依卡也反对阿卡莉的意见:“都好不容易修理好了……”于是,他们只好费了一番工夫,才取出了放在里头的某部分遗体——即封装在水晶容器里、长似贾兹皇帝的两颗眼球。
“是真品吗?”
“应该是。”
嘉依卡颔首答道。
“辛苦总算有了代价呐。”
托鲁一边说道,一边回头望向中庭。
那儿——躺着额头被划伤的装皑龙。
托鲁对着那只白色弃兽说道:
“按照约定,我们这就收下啰!”
“…………啊啊。”
装皑龙如此答道,语气出人意料之外的平静。
它的声音里,既无苦闷的回响、亦无愤怒的回响、更无悔恨的回响。
虽然弃兽的表情本来就不太能够分得清楚,但因为装铠龙现在正背对着他们,所以它在想些什么,他们也无从观察揣测。
“感觉我也了结了什么似地,痛快多了。谢谢你们。”
白银色弃兽……突然对他们如此说道。
看来它身上的毒好像几乎都已经消退了。真是可怕的生物啊。
“不过,我有一个地方不明白……为何,你刚刚不给我最后一击?”
它由衷戚到不可思议似的声音。
“我没有那个义务得要帮你自杀吧。”
托鲁语重心长地说道。
“……自杀?”
“如果你单纯只是要慰藉多明妮卡在天之灵的话,那么在被我识破的时候,你就该结束作战了吧。根本无需特意变回龙的姿态,勉强继续作战的啊。”
装锁龙硬要在已然中毒的时候作战,那肯定会输的啊。
然而即便如此,她——应该是雌的吧——仍不停止作战。
那是因为装铠龙本身失去了多明妮卡,也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的关系吧?
“……这样啊。也许是这样没错呢。”
它的语调似乎带着一丝钦佩。装镗龙说道:
“也许我太过依赖多明妮卡了。”
它自我坦白的那个语气有些恍惚——简直就像是老人家在回顾自己的大半辈子似的。
“和多明妮卡成为一体之后,多明妮卡的愿望就是我自己的愿望。实现多明妮卡的愿望,就是我自己的愿望。因此,当多明妮卡失去愿望的时候,我同时也失去了愿望……吗?”
装镗龙基本上对痛觉很迟钝,而同时又拥有强大的防御力,因此它们的存在可以说是几近于“不死身”。
和它们的高智能相反,装镘龙的文化和文明几乎不发达,而且它们也难以发展出复杂的情感。据说对它们而雷,和人类——和龙骑士缔结契约,确实是件不错的事。只要活着,就能感受到强烈的喜怒哀乐,而人类那种拚死的精神,在装镗龙空虚的精神里注入了又热情又激昂的某种东西。
但是——
“就算多明妮卡失去了人生希望,但那又不代表连你也必须要放弃自己的希望啊。”
托鲁话里掺杂着叹息,说道:
“不管是什么都没关系啦。目标还是目的什么的,都只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吧。为了活下去的手段。”
“是这样子吗?”
“应该吧。我也不是很清楚……”
托鲁一边搔着脸颊,一边说道。关于活下去的目的或目标,托鲁自己也没有立场去向别人大放厥词。没有多久之前,他自已也是失去了人生目标,闹了好一阵子的别扭。但正因如此,他确实能够理解她的心情。
“当然,‘没能在该死的时候死去’的心情,我多多少少可以理解。但你也该尽早脱离骑士、将多明妮卡放下了吧!”
在最后的瞬间,托鲁硬是将短剑的剑锋移开——结果刀刃虽然伤到了龙的额头,但不至于贯穿头颅、毁损脑部。
其实连托鲁自己本身也不知道为何会突然选择这么做。或许是因为他完全不憎恨这只扮成多明妮卡,斯考达的怪物吧。
下手的轻重竟受到情感的影响,身为乱破师,他可真是失职啊。
不过……乱破师虽冷酷,但不残忍。
无须杀害的对象,反而却趁势杀死,那才真的是有病吧。
“…………”
装镗龙的巨大身躯围绕着苍白色的光芒。
龙角、翅膀、尾巴。充满压迫戚的巨大身躯——它身上的每一处都像雪或冰融化了似的,渐渐地消失不见了。眼看它那身体越变越小,最后似乎变成了一个异常弱小的生物体。
“多明妮卡……小姐?”
嘉依卡忍不住想飞奔出去,但却被阿卡莉阻止了。
龙的魔法是“变身”的魔法。大小尺寸也可以自由自在地变换。
若是如此——很有可能它可以把自己变小、变小、再变小,最后变到“不见”也说不定。
死不留尸、徒留曾经存在于世的余响,然后到最后就变成了传说,而事实唯有少数人了然于心——这就是装铠龙、或是它们这一类的生物吧。
然后……
“就是这样……”
——“它”霍地起身说道:
“既然我决定不要再学多明妮卡了……”
“…………”
托鲁、嘉依卡、阿卡莉圆睁着眼,僵在原地。
“它”一边转过头来望着这三人,一边继续说道:
“老实说,我在想我这之后要做什么好呢。事到如今回头去做一只普通的龙也有点那个……总觉得想要再过得更有点人生意义之类的。嗯……你说是‘目标’是吧?怎么样?你们觉得如何?”
“——呃不,那个……”
托鲁怯怯地说道:
“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是……那只装铠龙?”
“不然我看起来像什么?”
回答托鲁的是一位——不管从哪里看、怎么看都长得跟人类一模一样的少女。
而且还长得非常可爱、非常生气勃勃的样子。
她身上穿的衣服主要以白色为基调,意象上似乎是翻新自多明妮卡的铠甲。
年龄大概在十五岁前后吧。外观看上去似乎跟嘉依卡差不多岁数。
不过,长长的金发和……如鲜血般红艳的深赭色双眸,感觉她散发出跟嘉依卡完全相反的氛围。若将嘉依卡比做为月亮的
话,那她就是太阳了。光只是这样子伫立在那里,存在感就非常的强烈了。
好像有些地方保留了多明妮卡的影子,而脸部的构造则与露婕相似……但丝毫没有半点虚幻的感觉,反而可以感受到一种奇妙的坚韧。
不管怎样——
“怎么看都只像个人类啊。”
“哎呀,用这个形态比较方便跟你们说话嘛。”
“连语气也变了。”
“就跟你说我不要再学多明妮卡了嘛。”
“…………”
搞什么啊,这家伙?
到刚才为止扮成多明妮卡的姿态时——还有身为装镗龙姿态时的悲壮感丝毫不见踪影了。他都要怀疑两者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物了。
不过——
(……啊啊,原来如此……)
托鲁忽然有些能够理解了。
这也是一种模仿吧。
装镗龙很强。因为很强.所以不需要互相群众在一起——因此才缺乏社会性。也就是说,她缺乏个性,而这些个性她本应在同种族的其他龙之间习得才对。或许本来就有与生俱来的原始个性,但确实也有那种只有在对比之中才能学成的个性。
所以这只装镗龙,只是在模仿易懂的人类“个性”。
决定不再模仿多明妮卡,所以只好表现出跟多明妮卡完全相反的个性——可以明确地自我察觉到“不再是多明妮卡”的个性。
“——啊,对了。我想到一件好事了。”
装铠龙双掌轻轻互拍,说道:
“就是你。托鲁,我要杀了你。”
她的语气相当轻快,简直就像是在提议“一起出去散步吧”的戚觉。
“…………啥?”
“嗯……该怎么说才好呢。复仇?报复?你看嘛,我不是被你打败了吗?哦,我真像个人类!”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装皑龙轻率狂妄地大笑。
到刚才为止的悲壮感真的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别开玩笑了!是说,如果你刚刚真的认真地攻过来的话,我早就被你秒杀了吧!”
托鲁怒吼,并现出自己断掉的左手给她看。
托鲁的现状——装着支撑夹板,绑在脖子上的三角巾用来吊住他断掉的手。到完全痊愈为止,还需要耗费一段时日吧。当然,已经使用过一次的战术,应该再也行不通了。装铠龙如果真有那个意思的话,托鲁应该马上就会被杀死了吧。
“啊,对耶。抱歉啊,那我帮你治好。”
才刚刚说完,她就摇摇摆摆地靠近托鲁,然后突然抓住他断掉的手臂。
“痛!呀——”
“欸。”
才刚说完,她就把托鲁的绷带撕裂、将支撑夹板抛得远远的,十分乱来。
“开动。”
事先只说了这一句,少女随即就咬住了托鲁的断臂。
“嘎啊啊啊啊啊!”
骨折的疼痛——以及少女的“犬齿”,哦不,“虎牙”噗滋一声刺入肉里的疼痛同时袭来,托鲁不禁发出了惨叫。
“住手!会碎掉——咦?”
疼痛渐渐退去。
哦不,不只如此,就连骨折处的肿胀也渐渐消退了。
“怎么会……?”
“呼啊、呼思呼呼哈啷哈呼呼呼哈呜啷呼。”
“听不懂。把嘴巴移开之后再讲。”
“噗哈。”
于是,铠龙少女慢慢地把嘴巴从托鲁的手臂移开,然后说道:
“所以说,这跟交换一部分身体的真正契约不一样,如果离太远的话会没有效果。我咬住你的时候,被我咬住的部分暂时会变成我的一部分,然后我就用魔法帮你治疗好了。”
“…………”
托鲁仔细观察着自己刚刚被咬的手臂。
虽然虎牙刺入的地方开着小小的洞,甚至还渗出一些血丝——但骨折已经完全痊愈,就连肿胀也不见了。
便利到令人吃惊的魔法。
“……呃。”
托鲁有些困惑地说道:
“我该说谢谢你吗……”
装镗龙少女莞然笑道:
“那我们来对战吧。”
“才不要咧!”
托鲁对着一脸笑嘻嘻的装皑龙怒吼。
“不可以吗?”
“找点别的生活目标啦!和平一点的目标之类啦。”
原本为了装上支撑夹板而卷起的袖子,此时托鲁一边将它回复成原状,一边说道。
“就是说啊。”
阿卡莉从旁插嘴进来。
“龙啊。你再在哥哥的身体上印上吻痕的话,我可是不会轻饶你的。尤其是脖子附近,那可是我从以前就已经肖想很久的了,脖子附近的优先权可是我的啊。”
“闭嘴!拜托你闭嘴!这样下去谈话会变得毫无意义,而且会越变越复杂。”
托鲁一边把阿卡莉推下去后面,一边转过身子对少女说道:
“是说……喂!龙。”
“干嘛?”
“你叫做什么名字?”
“啊啊……”
少女的脸上忽然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说道:
“我们没有名字耶。勉强要说的话,叫做’东之六四五。吧。”
“那是什么鬼啊。那多明妮卡要呼唤你的时候,她都是叫什么?”
“多明妮卡是我,我是多明妮卡啊。龙骑士和龙之间,彼此不需要呼号的喔。”
“…………”
托鲁仰望天空,思考了一下。
“‘芙蕾多妮卡’之类的?”
“……?”
看到少女脸上浮现出茫然的表情,托鲁说道:
“呃,总之就是类似‘多明妮卡’的感觉啦。就叫你‘芙蕾多妮卡’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啥?你是想帮我取名字吗?”
“总不能一直叫你‘喂’、‘你这家伙。吧。就算叫了也不知道是在叫你吧。”
托鲁说道:
“哎,总之现在停战。不管怎么样都想对战的话,你就去找别的,遗体。来吧。”
“啊啊,原来如此。有道理呢。”
少女——芙蕾多妮卡双掌互拍,说道。
托鲁一行人,原本就是为了夺回“遗体”而战。因此,若是还有其他的“遗体”,那么为了夺得那些遗体而不得不战的话,托鲁他们就不会再说“不”了。
“那就请多多指教啦。”
“……啊?”
“你们也在找‘遗体’不是吗?”
“是没错……”
“这样子的话,那我跟着你们一起走,‘遗体’也会比较容易到手吧。”
“………呃不,你给我等等。”
也就是说,她是打算从旁夺走他们所夺回的“遗体”,然后再对他们说“想要‘遗体’的话就来决斗吧!”——之类的吗?
“你这个理由太奇怪了。”
“咦?会吗?我觉得很合理呀。”
芙蕾多妮卡歪着头说道。
该怎么说呢……虽然姿态和表面的言语举止都看起来跟人类没两样,但果然在这种地方还是很“弃兽”啊。论点明明就很奇怪,但她似乎却毫无自觉。
“唉……嘉依卡。你也说说她吧。”
“唔?”
突然被点到名的嘉依卡圆睁着眼——
“芙蕾多妮卡。”
“什么事?”
芙蕾多妮卡回应道。
看来她已经接受了那个名字的样子。
“请多指教。”
“喂!”
嘉依卡一脸高兴地说道。
托鲁发出悲鸣般的大叫。
阿卡莉依旧一脸的不满。
接着——
“嗯。请多指教。”
芙蕾多妮卡爽朗地笑道。
就这样子——以嘉依卡·贾兹为首,找寻“遗体”之旅的成员,总共变成了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