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充满了不平等。
人类本来就生而不平等。
肉体上、精神上、头脑上、命运上。
人类在所有层面上都有每个人不同的差别。有的人得天独厚到过分的地步,而另一方面,也有人欠缺得太多而不具任何才干。对他们而言,世界并非同等的。硬要用“同为人类”这个诡辩来平等看待这两者,简直就是可笑至极。
但是,很多人类都硬是要“一样”。
倾向于“大家都得一样”——强迫“大家都一样”。
“你好奇怪!”
魔法师同事单方面地如此评断他。
啊啊——又来了。
他感到厌倦的同时,也感到轻微的失望。
大多数的人……明明就做得到,但却一不愿意去做,不仅如此,甚至还企图压抑杰出者的才能。借由法律、道德等等有形无形的各种“约束”来压抑。
彷佛这才是理所当然似的……
“你究竟是在想什么?居然——居然做出这种事情来?”
这里是收容伤兵的野战治疗所。
想当然耳——虽说是治疗所,但其实没有什么称得上堪用的设施。只是将进军途中所发现到的一间废弃房屋稍作清扫之后便拿来使用罢了。部队若往前推进,便弃之继而移转到其他的建筑物去。若无建筑物,便暂时用帐篷顶着。只是这般的场所罢了。
“你究竟是在想什么——”
同事的脚边倒卧着妤几个人。
铺在地板上的毛毯,上头全都并排着……负伤的士兵。他们全都是身受重伤的伤患,任谁都明白:他们恐怕已经无法活着回去、再次踏上故乡的土壤了吧。他们全身上下都包裹着绷带、渗着鲜血,并反复着粗重紊乱的呼吸。
他们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反而会拖累其他身体健康的士兵。
就连非医学专业的他,都十分清楚这一点。
因此————
“当然是在想魔法术式的事情啊。我总是在思考魔法术式的事情呢。不管是睡是醒,我都只想着魔法。因为我是魔法师啊。难道你不是吗?”
“什——”
同事似乎十分吃惊,向后退了半步。
“他们是很不错的实验对象,所以我就用啦。这是为了改良魔法术式啊,有什么不对吗?”
“该不会,你该不会……从之前一直到现在都……?”
“一直到现在都是喔,怎么了吗?你是在询问我把伤兵用在实验上这件事情吗?答案是‘没错’。我用了唷。也用了敌兵喔。有什么不对吗?”
他一脸心满意足地对同事点了点头——然后启动负伤士兵脑中他所嵌入的术式。
因为这并不是发出物理性效果的魔法,故只需借由之前所发动的通讯系魔法术式,传送启动讯号即可。甚至连诵咏咒文都不需要。
“……!”
同事倒抽了口气。
因为——早就已经连站都站不住、甚至连好好讲话都办不到的负伤士兵们,竟同时一起从原地慢慢地站起了身来。
“如果单纯只是驱动身体的话,倒没有什么困难。但这样子真的就跟人偶没有什么两样了。”
没有自我的状态,就跟素材物质所做出来的人偶相差无几。
这样子可称不上是“支配”。
“能够利用每个人身上所具备的技术、知识等等,方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支配吧。还差一点点而已。还差一点。老实说,理论已经完备了。骑士使用武术、马术;魔法师使用魔法技术。如果能在他们活用这些技术的状态下——保持自我的状态下,让他们遵从我的意思,那才是真正的支配。”
负伤士兵们转向同事。
他们缓缓高举双手——然后开始朝同事走去。
“还有……如果可以制造中继媒介,扩展支配范围的话,就更加理想了。就无需一直使用魔法支配了。以一人之力持续支配多数人——持续发动支配多数人的术式,对魔法师而言,负担太大了。一位魔法师支配十位中继媒介,十位中继媒介再‘自行’支配一百个人——如此一来,只凭仅仅一人的意思,即可统帅一整群庞大的军团。哦不,不只是军团而已。甚至可以统帅整个社会、国家。你不觉得这样很棒吗?”
他张开双手,热情地大力鼓吹。
“再也不会有愚蠢的民众重复那些徒劳无用、毫无意义的行为。大家将变成美丽、整齐的一个整体,为同一个目的行动——彷如‘一只野兽’般的集团!”
没错,人类本来就不是平等的。
因此,人类完全支配人类——这是再自然不过的结果。
如果能够随心所欲地控制那些愚蠢的人类,排除掉他们百无益处、毫无意义的行为,光只是这样,世界便足以改变。那些停止思考、仅凭本能行动的愚民们,本来就该由他来支配,这样对他们本身来说也比较好吧。
在支配者之下的划一存在。
正因为有“神”的存在,所以才能够人人平等。
无以伦比的支配力量碾碎了细微的差异。
“所以……所以你就把活生生的人类拿来实验?”
同事看着眼前逐步接近的负伤士兵们,摇了摇头,一副不敢置信的样子。
“这……这是不对的、这是不被允许的。这……这有违伦理!”
“……伦理。”
他叹了口气。
“你也要用那个词汇来责备我吗?真是方便呐。伦理、道德、条理,满嘴高唱着这些,就可以对停止思考的自己视而不见。”
“允许?你说是要由谁来允许呢?是你吗?还是神呢?”
“你——”
“明明就办得到!”
他放声咆哮,彷佛要遏止对方的言语似地。
“明明就可以做得到!方法明明就这么的清晰可见!那为什么不去做呢?心里明明就很清楚:只要持续钻研,就可以办得到——那为何要把这个可能性抹杀掉呢?我天生生下来,本就有这方面的才能!你这是在叫我不准使用我的才能吗!你有强迫我做这种事情的权利吗?”
“住——住手。”
负伤士兵们把同事逼到了墙边,将他一把揪起。
力气丝毫不像濒死的伤患,弯成钩状的手指探向同事的手臂、盾膀、脸庞——
“对我来说,活着,就该是这个样子!”
得天独厚是罪吗?
天生有才是恶吗?
难道要叫他遵从“人类生而平等”这般幼稚的幻想,扼杀自己的才能,对眼前的可能性视而不见,在凡人之中一事无成地活下去吗?
这——这样子就是“正义”吗?
不,绝对不是。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嘴巴、鼻子、耳朵,然后眼睛。负伤士兵们的手指依序强行戳入这些部位,发出裂帛般的声响,接着同事的脸便被他们硬生生地剥了下来。负伤士兵们压制住同事挣扎乱动的手脚,就连他迸发出来的悲鸣,也被深入喉咙深处的手指,压回到内脏里去了。
“还差一点点呐……”
将善后同事的工作交给负伤士兵们去处理之后,他一边用手指抵着下颚,一边喃喃说道。
这个战场的士兵损耗率很高,便于他获取实验用的人体。但同事消失之后,难保不会有人怀疑是他干的。
“得去找找看别的战场呐。”
他喃喃自语的口气里头,不带任何悲壮的感觉。
在这个战国时代——到处都是战场。在每个战场上,往往缺乏拥有一定能力的魔法师。因此,他应该不愁找不到下一个实验的地点吧。
“还差一点——”
他——葛拉特·蓝斯亚一边如此嘀咕,一边转身背向痉挛的同事及负伤士兵们,然后开始麻利地整理起行李来了。
——————————
航天要塞〈史特拉托斯〉的内部,充满了紧张的气氛。
他们要打倒的敌人——航天要塞〈凌空者〉,已经近到不论是用魔法、还是用目视,都清晰地映在眼前了。换句话说,这也意味着〈史特拉托斯〉已经进到战场里了……时隔五年重回到战场上了。
“长距离攻击魔法,术式准备!”
“术式准备!”
魔法师们复诵副司令官佛登的声音。
“探查术式,确认灵敏度!”
“确认灵敏度!灵敏度良好!”
“瞄准无误!”
“确认误差补正术式!”
“误差补正术士,正常启动!”
以航天要塞而言——巨大魔法机关的高输出功率、再加上多位魔法师所发动的专用术式,可以发射出与普通魔法相差悬殊的长距离攻击。
而且,〈史特拉托斯〉还搭载了好几个这五年来所改良的最新型攻击魔法术式。现在的射程距离,跟战争刚结束时的射程相比,又更延长了好几倍。换言之,它可以抢先对〈凌空者〉发动攻击。
“主要术式,咒文第一列至第七列,开始诵咏!”
“开始诵咏!”
并排
于司令室墙面的魔法师们纷纷确认连接用绳索,然后面朝着眼前的终端装置,开始诵咏起咒文。在此同时,映照在墙面水晶盘上的风景暂时消失,复杂的魔法术式回路开始以青白色的光芒描绘于其上。
司令官希杰达将军一脸满意地眺望着。
“这感觉就像是:这座〈史特拉托斯〉也很兴奋于睽违已久的战场呐。”
魔法机关驱动时所发出来的细微震动声响,沿着他的脚下传了上来。
这震动声响在别人耳里听起来,就跟平常没有两样。但在这位即将步入老年的军人耳里听起来,就像是航天要塞这位武士临阵抖擞的声音一样。
不,不只希杰达将军。站在他身旁的副官佛登,以及挤在司令室内的魔法师、其他军人们,他们的表情、举止都隐隐约约带着一些兴奋昂扬之情。
“真令人怀念呐。战场的声音、光线、以及空气——哦哦。”
希杰达将军如歌唱般地说道:
“我真是受不了无聊的文书工作、以及尽是会议的每一天了。”
“我的心情完全跟您一样啊。”
佛登也点头认同。
“驾驭愚者所需的,既不是堆积如山的文书、亦不是空虚飘渺的花言巧语,而是下定决心痛下杀手时所挥下的拳头,仅此而已。”
暴力,既直接、又迅速。
站在挥拳的一方、打赢的一方,确实会觉得——暴力远比文书、言词等等的政治手腕还要来得更加单纯明了、更加有效率。自懂事以来就一直在战乱中成长,长大之后就在军队这个组织中累积人生经验。对这些人而言,一切的一切都用武力来解决,是再自然也不过的事。这种作法,才是他们的“常识”。
事到如今却强逼他们要以一堆废纸、废话来慢吞吞地推展所有事情,只会害得他们因精神上的压抑而不断地累积疲劳而已。
“我等将以这一击,返回到那段令人怀念的日子。”
佛登向司令室里的全体同仁如此宣告,就在此时……
“——司令官。”
一名魔法师略为迟疑地说道:
“关于随同部队——第一先遣队傅来的消息……”
“什么事?很紧急吗?”
被扫了兴致的希杰达将军皱起了脸来。于是佛登开口代为询问。
“自称〈克里曼〉机构使者的骑士暨另一人,以第一先遣队指挥官‘骑士赛特拉’为人质,要求与司令官进行对话。”
“…………啥?”
希杰达将军一副不明其所以然的样子,低声沉吟:
“偏偏在这种忙碌的当头……还有,你刚刚说‘人质’?”
“听说骑士赛特拉曾一度以自己的判断,回绝了对方的要求。对他的回绝感到忿恨不平的对方,便将骑士赛特拉——”
“虽然不晓得这名〈克里曼〉机构的骑士是何许人也……”
佛登打断部下的报告,插嘴说道:
“但荣获第一先遣队监管权、得以率先冲锋陷阵的猛将,居然落得如此狼狈不堪的地步?丢脸,实在是太丢脸了——
“他们手上的人质,就只有那个骑士赛特拉吗?”
希杰达将军眯起双眼,问道。
“这——是的。”
“那你就先答复说:我晚一点再跟他对话吧。”
“……啊?”
魔法师一脸吃惊的样子,眨了眨双眼。
但希杰达将军却继续恶声恶气地这么说..
“我们现在很忙。骑士赛特拉因‘负伤’而将第一先遣队交让给副官来指挥。继绩作战。你就这样传达吧。”
“……遵命。”
魔法师点了点头。希杰达将军见状,静静地笑了一下。
好不容易——即将迎来睽违已久的战争。他才不想被这些无聊的杂事打扰呢。
说到底,军人在战场上死去,敌我皆然。真正的战争,绝不可能连半个人都没死。纵然是彼人当作人质、眼睁睁地受尽折磨至死,只要是在战场上死去,都是种光荣的死法。
“第一击准备备!”
希杰达将军满脸盈着笑意,如此命令道。
以巨大的威力发动先发制人的攻击。正式战场的精华之所在。
“第一击,准备完成!”
“发射!”
希杰达将军兴高采烈的呐喊,在司令室里回荡着。
笼罩整个航天要塞的震动,猛然加剧——随后,轰隆一声巨响,〈史特拉托斯〉发射出了第一道魔法攻击。
——————————
轰隆巨响直冲云霄,响彻四周。
被硬生生冲破的大气层,发出了哀鸣惨叫。
“——!”
尼古拉愕然抬头仰望。
头上的景色——扭曲不堪。
大型带状扭曲,以及从其中漫延出来的小型扭曲。
简直就像是透过粗制滥造的玻璃所看到的景色一样。
“——阿弗多托尔大人!”
正在驾驶〈四月号〉的马特乌斯,其声音从一直没关上的车顶舱口传了出来。
“快趴下!”
“——?”
虽不明其意,但凭借着可说是身经百战的佣兵本能所赋予他的判断力,尼古拉马上趴伏在机动车的车顶,并紧紧抓住车顶舱口的洞口部分。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轰隆巨响的声音不断攀高,下一瞬间,烈风——貌似烈风,但其实并不是烈风——呼啸而过。尼古拉感到一阵全身被狂揍般的痛楚,同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似飘浮了起来。
同一时间,街道上扬起大量沙尘,成排的树木被刮断了好几根树枝、被吹散掉好多的树叶。虽然只有瞬间而已,但这就是那貌似烈风的不明现象,蛮横经过后所带来的结果。
“这是……!”
尼古拉不禁呻吟。
冲击波。
他曾经在战场上看过同样的现象。魔法师所发动的指向性冲击波攻击。那现象与其说是风,倒不如说是波动——并不是空气在进行长距离的移动,而是攻击威力在连锁传播时所产生的现象。
但是,他现在体验到的威力,规模更大了数倍,哦不,更大了数十倍之多。
“恐怕是航天要塞〈史特拉托斯〉先发制人的魔法攻击。”
马特乌斯对他说道:
“想来这应该是指向性冲击波在空中横飞过的余波吧。”
只不过余波而已。
(就已经这么厉害了吗……!)
尼古拉眯起双眼,定睛望着眼前布满沙沙尘落叶的混乱世界。
不仅如此——
“原来如此。看来他们不打算一开始就出全力呐。”
“——什么?”
听到马特乌斯的话之后,尼古拉皱起了脸来。
没有出——全力?
“就我阅读过的航天要塞资料来判断的话,刚刚的攻击,跟最大威力时的攻击,还差得远了呢。虽然先发制人的攻击往往是以最大的威力来打击敌人,但他们似乎没办法这样子做。”
“……为何?”
“恐怕是因为这里到处都是化石念料矿山的关系吧。”
加瓦尔尼领地本为化石念料的盛产地,大大小小各处累加起来——从矿脉本身,到挖掘后储放于仓库之中的份——总共蕴藏着无数的、大量的化石念料。因此,如果随便发动最大威力的话,化石念料很有可能会受其影响而就此“引爆”。所以他们才必须尽可能不要使用会刺激到化石念料的魔法攻击吧。
指向性冲击波,虽然在发动时会使用到魔法,但该冲击波移动到对手的所在位置——这个现象本身并不会运用到魔法。形同此理:向对方扔石头时,只有在扔出去的那一瞬间才有使用到臂力。
不过——
“队长的行动只是一场徒劳吗!”
刚才的攻击如果是从〈史特拉托斯〉朝向〈凌空者〉发射的话,那么纵然亚伯力克甚至特地拔剑对上了随同部队的人——甚至做了这般可称作为鲁莽的行为,攻击也已经无可避免了。
恐怕是上头人无视了发生于随同部队的纷争,径自开始了攻击吧。
尼古拉两人完全——恐怕亚伯力克也估错了形式。
就尼古拉他们的个人感觉而言,〈史特拉托斯〉似乎还需要一些时间才会进入战斗的范围——不过,以航天要塞这般强大的魔法机关而言,据说可以从普通魔法兵器的射程外发动攻击。又或许是在战后五年间经过了改良,故而扩大了射程距离、增加了移动速度也说不定。
“——总而言之……”
马特乌斯沉思了数秒之后,说道:
“若只是冲击波攻击的话,应该还可以使用防御魔法轻松减弱攻击的威力。虽说〈凌空者〉未曾正式整修过,但毕竟同是航天要塞,应该不会因为威力缩小的远距离攻击而一击便沉吧?”
“…………”
尼古拉暗暗沉吟。
这已经不是一兵一卒可以任意插手的地步了。
“——总之,赶紧
加快速度吧!”
“好。”
虽然只是些许而已,但马特乌斯的声音里,微微透出了一股焦急之情。
——————————
毫无任何前兆地——从托鲁等人的头上浇灌而下。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音量大得简直就像是敲响了好几十个,哦不,好几百个大钟似的。
那声音在巨大的航天要塞内部来来回回反响,形成了震耳欲聋的回音,从四面八方将托鲁等人包围了起来。那已经不只是单纯的声音而已了,而是连皮肤都能直接感觉得到的冲击。
“怎么回事?”
托鲁背靠着墙壁,摆出御敌的战斗姿势。
但抬头望向头顶,却不见任何东西掉落下来的样子。
“或许是航天要塞〈史特拉托斯〉开始攻击了吧。”
芷依塔用左手抱住自己的头,似乎是在掩护自己的鼓膜,以阻挡拖得老长的余响侵耳——同时开口说道。
“等……等一下。不是应该还有一些时间吗?”
薇薇脸色大变。
“也许搭载了新型的长距离攻击用魔法术式。也有可能提升了移动速度。”
芷依塔说。
航天要塞本来的移动速度并没有这么快。
因此,芷依塔等人本以为双方航天要塞进入可互相攻击的范围内,应该还需要半天左右的时间——但她们的预估却完全错误。
“那现在还不赶快逃出去的话,不就糟了?”
薇薇慌张地问。
“〈凌空者〉这边应该也展开了防御系的魔法,所以我想——应该不会马上就被打得七零八落的吧。”
戴着眼镜的魔法机工师如此答复之后,转头望向托鲁:
“那个……有件事情我想确认一下。我想看一下中央部位的魔法机关。”
朝着顶层前进的托鲁三人,现在正在阶梯上——航天要塞内部构造的外围部分,即外部装甲的内侧墙壁上所设的阶梯。
芷依塔所说的魔法机关,即为位于航天要塞中央部位,上下贯穿巨大圆筒状中心部位的“脊梁骨”。
“这样就可以推测‘我们所剩的时间’。”
“……我知道了。”
托鲁下定决心,点了点头。
接着,他从附近的门缝,探出一面只盈一掌的小镜子——确认门另一侧的状况。另外又确认了附近没有任何人的动静之后,他走出了楼梯间,通过放射状的走廊,前往航天要塞的中央部位。
然而——
“…………”
(竟然还是没有士兵们的身影……)
托鲁对这件事情仍有些介怀。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明明直到稍早之前,还有很多士兵组成队列,在这座航天要塞里来回巡逻警卫,而且次数频繁到令人生厌的地步。
(话说回来,我到现在都还没看到过半个女人的身影呐。)
应该有相当多的侍女被聘到了这座航天要塞之中才对啊。但自他潜入以来,薇薇、芷依塔、以及阿卡莉除外,他到现在都还没遇到过半个女人。当然,毕竟他并未仔细调查、搜遍各个楼层,因此有可能是被合起来关在某处了吧……不过,为何要做这种事情呢?
“——就是那个吧。”
托鲁低语。
圆盘状的地板正中央穿了个洞,巨大的金属圆柱——实际上表层细微部分有大量的凹凸——贯穿着地板的孔洞。
芷依塔跑近魔法机关,然后将机杖靠在防止掉落用的栅栏上。接着,她从怀中取出另外一条连接用绳索——
“嘿咻。”
发出吆喝声的同时,丢了出去。
连接用绳索——并未碰到魔法机关,而是在半空中失速,无力地在栅栏边垂了下去。
“……呜呜。”
芷依塔垂下头来。
看来这名少女也跟嘉依卡一样,体能之类的能力差到不行。哎,不过应该没有人既是魔法师,运动神经又出类拔萃的吧……
“只要把绳索勾到那玩意儿的身上就好了吗?”
托鲁站在芷依塔的身旁问道。
“啊,对,可以拜托你吗?”
“随便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吗?”
“啊,可以的话,请尽可能靠近闪着蓝光的部分。”
“——我知道了。”
托鲁把芷依塔的连接用绳索拉到手边,然后再次把它丢了出去。
连接用绳索尾端的金属零件不偏不倚地勾住了魔法机关的凹处——闪着青白色光芒的部分。
“这魔法机关这么巨大,就算稍微侵入里面细部的回路,应该也不会被发现。至少应该可以稍稍‘偷窥’一下。”
芷依塔闭起双眼,开始操作机杖。
在口中短短地诵咏完咒文——发出青白色光芒的魔法方阵,以机杖为中心,浮现了出来。那魔法阵滴溜溜地沿着连接用绳索,消失在魔法机关之中。
随后……
“果然如此。受到攻击了。正在展开防御用的魔法——”
芷依塔说道。
就在那一瞬间——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嗯……!
冲击和轰隆巨响再次袭向航天要塞。
身子哆嗦了片刻之后,芷依塔抬头仰望头顶,说道:
“似乎是指向性冲击波的样子。幸亏有防御魔法,目前还没有出现明确的损失。只是很吵、很晃而已。”
看来对方并不是使用最强力的攻城魔法术式呐。
“大概——我在猜啦,光热波之类那种系统的攻击魔法,威力越大,越需要耗用魔法将光热波的力量对准、并导向目标。因此魔法的作用范围又广又久。如此一来,魔法的影响会以射线为中心,波及到极为广大的区域。或许他们是在害怕这附近的化石念料会因此而产生不必要的反应吧。”
“…………”
薇薇皱着眉头,听了芷依塔的一番话之后:
“…………你听得懂吗?”
她转头望向托鲁。
当然,虽然托鲁也是魔法的门外汉,不过——
“总而言之,有大量火药的地方,不可以随便使用火。就跟这是一样的道理吧?”
“你这样子理解,大致上并没有错。”
芷依塔说:
“不过……正如刚才所说,这座〈凌空者〉的魔法机关,看来似乎并未受过适当的整修,因此已经开始老化了……各处都出现了毛病。虽然现在还支撑得了,但并不是一直都能——”
又是——轰隆巨响。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噏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嗯……!
“……似乎如此呐。”
托鲁一边抬头望着魔法机关,一边说道。
仔细一瞧,可以看见魔法机关的各处都爬满了龟裂般的痕迹。现在虽然还不怎么明显,但魔法机关如果负荷过重的话,连门外汉都知道,这儿肯定会开始崩毁的。
“这个魔法机关、这座航天要塞,没有什么胜算呐。”
里加尔图等人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呢?
他们特地使用这座航天要塞,甚至成功地把同型的航天要塞从维马克王国引了出来,这代表他们应该有盘算过能不能打赢吧。连魔法门外汉的托鲁都能判断得了的事情,魔法师没道理不懂啊。
这么说来——他们是明知会输,却还硬要挑起战争吗?
再不然的话,那些家伙手上,莫非有比这座航天要塞还要更加强大的“隐藏王牌”吗?
还是说……?
“就算双方储备的魔法力量相等——”
芷依塔话说到一半……
“…………!”
忽然摆出吃惊的样子,屏住了呼吸。
托鲁一头雾水地转头看她,然后沿着她的视线,把眼睛再次转向了魔法机关。刚好是托鲁勾住连接用绳索的附近。
那儿——
“——血?”
薇薇沉吟般地说道:
“为……为什么魔法机关会有血?”
托鲁三人的视线彼端,有一道看起来像鲜血的红色液体——微微带点黏性的液体,从龟裂的部分黏呼呼地滑落了下来。
——————————
冲击与巨响袭来。
布满管制司令室的光芒如痉挛般地闪闪烁烁。
“呀啊……!”
嘉依卡忍不住发出哀鸣。
她所处的管制司令室,除了出入口之外,其余方向全都设置了水晶盘。魔法所控制的光线在水晶盘上映照出外面的风景。每受一次航天要塞〈史特拉托斯〉所射过来的冲击波攻击,光线就会随之激烈扭曲、闪烁,而管制司令室里也随之明暗交错了好几次。
嘉依卡是位魔法师。
就算只是根据极为有限的信息——她还是足以明白这座〈凌空者〉现在所承受的攻击威力。防御魔法的力场几乎削减掉了攻击的威力…
…不过,防御魔法的术式一旦发生什么不测,或是魔力一旦用罄的话,这座〈凌空者〉恐怕马上就会蒙受致命的损害吧。
而想当然耳……覆巢之下无完卵,身居其中的人们,到时候也不可能会平安无事的吧。
如今嘉依卡的身边,已经没有守护她的人、也没有能为她打破现状的人了。
可说是她唯一优点的魔法机杖已被人拿走、可说是她生存目标的“遗体”也被人夺走。而且她的双手,现在甚至还被金属制的枷锁束缚着。
她什么事情都做不了,只能恐惧害怕而已。
相比之下——
“…………哼呣。”
魔法师“葛拉特·蓝斯亚”站在明暗交错的管制司令室中央。
他的侧脸望上去,毫无胆怯、焦虑之色,反而带着一丝满意。
他轻轻点了点头,说道:
“来得正好。就这样子维持防御阵,加速,前进!”
“…………”
墙边的魔法师们操作着手边的机杖装置。
过没多久——嘉依卡的身体感觉到速度有些微微加快。看来〈凌空者〉正如葛拉特的命令,蓦地停止了往常的巡航——开始转为加速前进。
这下恐怕是朝着〈史特拉托斯〉前进吧。
现状是——〈凌空者〉这方毫无胜算。嘉依卡心里也很明白这一点。同为航天要塞,但〈史特拉托斯〉那方受过正规的整备、乘载着正规的士兵,没有任何较〈凌空者〉逊色的因子。
尽管如此,这位葛拉特却还是一副如此冷静的模样。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站在他身旁的蓝衣姑娘——蕾拉,也丝毫不显胆怯之色。
彷佛一切都按照他们的预想在进行着似的,一副坦然自若的样子。
然后——
“——好棒。”
忽然——站在嘉依卡身旁的里加尔图开口说:
“真是太棒了。”
“……好棒?”
听到这与此情此景判然不合的用词,嘉依卡不禁皱起了眉头。
“再过不久……再过不久,世界就要回到那个美好的时代了。”
“……美好的……时代?”
“战国时代啊。”
里加尔图闭起一只眼睛,如此说道:
“好几个国家之间常常战争——持续互相杀来杀去的那个时代,那个令人怀念的时代。人死,理所当然;杀人,也是理所当然。这种杀与死的日子理所当然般地持续绵延的时代。以贾兹帝国为中心,世界总是充满着混沌的时代。”
“…………”
嘉依卡哑口无言。
过往的战国时代——身处于战乱漩涡之中的重心角色,正是贾兹帝国——这种话她已经听过无数遍了。战争越扩越大、越演越烈,有一大部分的原因,是因为贾兹帝国普及了魔法技术……而据说贾兹帝国也在其他各种方面,运用了自己的国力,干涉着战乱、驱动着世界。
因此,各国组成了联合国军队,消灭了贾兹帝国。
而帝国象征“阿图尔·贾兹皇帝”也被杀死了。
然而——
“——我呢……”
里加尔图的左手轻轻地抚上了嘉依卡的脸颊。
他的右手——不知何时握起了一把短剑。里加尔图就像是在剃除她的汗毛似地,以短剑的剑锋慢慢地、疼爱般地轻抚过嘉依卡的喉头。
“…………”
剑锋在喉头慢慢来回的触感,让嘉依卡不禁喘息。
那冰冷的钢铁——如爱抚般地持续刺激着嘉依卡的白皙肌肤。
“就是这样子的人唷。“
瞬间……剑锋加了力道。
“——!”
嘉依卡哆嗦着缩成了一团。
她的下巴下面,微微浮现出一道红线。
真的只是“微微”。里加尔图以绝妙的施力力道,轻轻地割了她一下。
这名少年——
“——啊啊……”
里加尔图爱怜般地叹了口气:
“你的表情真是变化多端呢。好厉害,好棒喔。”
“…………”
“你这么害怕死亡啊?讨厌疼痛吗?如果——”
彷佛在将气息吹进嘉依卡的耳里似地,里加尔图附耳喋嗫:
“把你的一只眼睛挖出来的话,你会做出怎样的表情来呢……?”
“——!”
黪依卡浑身颤栗,缩成了一团。里加尔图一边凝视着这副模样的嘉依卡,一边又开口说道:
“你的心脏是怎么跳动的呢?肺是什么颜色?胃是什么形状?肠子是长是短呢?对了、对了,当然还有子宫啦——也想看看你的肋骨呐。一定很可爱吧。你的脊椎感觉很柔软呢。脑子又是如何呢?你的脑子皱褶,不晓得是长成什么样子呢。我好想知道喔。我什么都想知道,忍不住想知道。已经再也无法忍耐了。”
他的语气之中,不带一丝阴晦。
里加尔图简直就像是在私语诉情般地继续说道:
“啊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为什么?为何?嗯——大家一开口总是会这么问我呢。没这么问的人,就只有蕾拉和葛拉特而已。”
“…………”
“没有什么理由喔。就只是因为我天生就是这样子的生物啊。”
“……天生这样子的……生物?”
嘉依卡以颤抖的声音说。
鱼为什么游泳?
鸟为什么飞翔?
没有人会对这些事情抱以疑问。鸟和鱼本身也是如此吧。因为它们生来就是这样子的生物,所以它们游泳、飞翔,并不存在着什么理由。而天生怪癖之所以为怪癖,也并不存在着什么理由——
“五年前多好啊。”
里加尔图眷恋般地说:
“那时候人死是理所当然的。真的到处都躺满了尸体,毕竟是战争嘛,所以再也自然不过了。”
当然,不同于战斗行为的“杀人”,在战时也仍属犯罪。
但当时每个国家都无暇去细究这一点吧。就算真的追究了,无论有多少尸体,也都能够蒙混得过去。只要没有尸体为证,“杀人”这个罪名便无法成立。光凭“或许他杀了人”之类的臆测,并无法制裁得了总是毁尸灭迹得干干净净的里加尔图吧。
不过——他刚刚说“五年前”。
这名少年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杀人的呢?
“那个充满死亡的时代,才是我的日常啊。”
如呼吸般自然地杀人。
如呼吸般不由自主地杀人。杀人,其意义就等同于“活着”。
天生这样子的——生物,就在嘉依卡的面前。
“我呢,其实是贾兹皇帝的信奉者唷。嘉依卡。”
里加尔图一脸做梦的表情,说道:
“伟大的杀人者。我的大前辈、我的英雄——〈禁忌皇帝〉,构筑了这样子的时代:‘如呼吸般不停地杀人’的时代、‘杀人才是正常的’的时代。”
“…………”
“据说他甚至在战乱的漩涡之中持续君临天下、支配了战乱好几百年。有的人说:现今诸国也只不过是在贾兹帝国的股掌之上受其摆弄罢了——”
利刃顺溜地下移至嘉依卡的喉头。
在白皙肌肤上滑动的利刃,停在了她的颈根处。
停在那不知何时浮现出来、如血口子般的一圈红线处。
“所以我呢,想要在取得所有八英雄所夺走的皇帝遗体、将世界再次卷入战乱漩涡之后,宣布自己是贾兹皇帝的继承人唷。”
“继承人……”
“你不觉得我比你还要合适吗?并不单只是血脉相连,而是在心灵上与贾兹皇帝相通。”
“…………”
莫名其妙。
哦不,她明白他的意思——但无法认同、也不抱同感。
乍听之下似乎挺有那么一回事,但实际上只不过是脑子不正常的人所说的胡言乱语罢了。对这名少年而言,一切的一切——世界存在本身,都是以“杀人行为”作为价值判断的基准。
杀人这件事情。
杀人——这名少年的心中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彷佛只有这件事情才是他的一切。
然而……
“……里加尔图大人……”
蕾拉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很美吧?跟你不一样。”
“…………我?”
拿里加尔图和嘉依卡他们两个人来比较,是有什么含义吗?
还是说,她是在嘲笑除了魔法之外、什么技能都不会的嘉依卡呢?
“里加尔图大人听凭自己的意思、遵从自己的欲望而活着。没错,他并非听了谁的话而如此,而是他本身就认同自己是这样子的生物——毫不顾忌任何人。”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嘉依卡皱起眉头——
“贾兹皇帝的女儿——嘉依卡。自称此名的存在啊。”
蕾拉以淡漠的语气向她质问:
“那是真的吗?不是只是被迫如此深信而已吗?”
总觉得好像看到了
——蕾拉在那层面纱下淡淡地笑了。
“被迫……?我……我……我是……”
“背棺公主嘉依卡。亡国皇女嘉依卡。目的是收集父亲〈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的所有遗体——”
蕾拉以咏唱般的口吻说道。
彷佛可以这样子一直无数次、无数次地唱下去的样子。
“——仅仅,如此而已。”
“……!”
“没有其它。毫无。所有的价值基准全都只是从‘收集遗体’这件事情衍生出来的。喜怒哀乐,全都是为了合乎当下的前后逻辑、为了避免前后矛盾,而就‘收集遗体’这一点去额外附加的。就这层意义而言——嘉依卡这个存在,就跟里加尔图大人一样呢。”
里加尔图全都是为了“杀人”这件事。
而嘉依卡全都是为了“收集遗体”这件事。
他们的整个存在——都仅仅只是为了如此而已。
若真是如此……
“但是,唤作为‘嘉依卡’的存在并没有自觉。并不是自己以前所希冀的理想模样。现在只是在克尽他人所赋予的目的而已。这样子的生物,如果没有任何觉悟的话,那就无异于野兽——哦不,无异于虫子了。就这层意义而言,你很丑陋。非常丑陋。”
蕾拉以佣懒的口气——一边从面纱下直盯着嘉依卡,一边如此断言。
——————————
那无疑是血。
颜色、味道、触感在在如此诉说。不可能是其它东西。
虽然犹豫了片刻——但为了做最后的确认,托鲁还是用指尖沾了些那渗出来的液体,舔了看看。铁锈味在舌头上扩散了出来。那果然是血。
然而——
“——为什么?”
航天要塞的中央部位——上下贯穿这座巨大建物的脊梁骨。
稀世罕见的巨大魔法机关。
它现在……不知为何正在流着血。
它既然是机械装置,其可动部位想当然耳会使用到润滑油。机械跟液体并非完全无缘。但即便如此,托鲁却未曾听闻过有机器会使用到血液。
托鲁现在正凭借着飞镖、以及绑在飞镖上的绳子,攀附在这魔法机关的侧面上。虽然是为了确认这个流血的奇妙现象——但托鲁对魔法机关知道得并不详细,只知道那无疑是血液,除此之外就不晓得了。其余事情果然还是只能仰赖专家的意见了。
“……芷依塔。”
托鲁就这样子紧盯着魔法机关,同时唤了机工师少女一声。
“没错,这是血。但不晓得是人类的血,还是别种生物的血。”
“这——样子啊。”
芷依塔的口吻带着若干的胆怯及颤栗。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型魔法机关是为了怎样的用途,而会用到生物的血液呢?”
至少他看嘉依卡的魔法机杖,似乎并不需要这样子做啊?
“不,比起血云云的……”
芷依塔支吾其词。
彷佛她已察觉到了某件事情似的——
“托鲁……先生,不好意思——你可以把那个出血的部分,拆解掉一些些吗?”
“拆解?这个像盖子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拆得掉呐。”
托鲁一边眼盯着自己所攀附的魔法机关侧面,一边说道。
眼前有块大约一合抱左右的钢板——哦不,是“盖子”才对——附着在魔法机关上。虽然不晓得这是怎么固定上去的,但他摸了一摸,便发现它已经有一点松动了。用飞镖撬一下的话,应该就拆得掉了吧。
“我拆拆看喔。”
于是托鲁又拿出了另一只飞镖,将其插入那渗着血的缝隙。
他试着撬了一下,盖子的阻抗力仅仅一瞬而已,旋即便出乎他意料之外地、轻轻松松地松脱了下来。
就在那一瞬间……
“——!”
眼睛两两相对。
他和——头下脚上的女人。
“什么!”
托鲁惊愕地摆出备战姿势。
刚刚明明就毫无任何动静。在这魔法机关内侧居然藏有人类,真是出乎托鲁的想像之外。话说回来,究竟是贪图什么好处而躲在——
“这……”
托鲁仍单手紧握着飞镖,戒备着对方——就在此时,他发现到了。
毫无任何动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这……
“托鲁先生,怎么了吗?”
芷依塔似乎有些慌张的样子,开口唤了他一声。
托鲁努力地把声音装得很冷静之后——向她们如此告知:
“这里面装着尸体。人类、女性的尸体。”
而且——还被塞得乱七八糟。
虽然乍看之下尽是鲜血,而有点难以看清,但仔细端详了之后,会发现女人的脸上到处都残留着凄惨的伤痕。最多的伤口是貌似利刃所划出来的割伤,不过其他甚至还有剜伤、烧伤之类的伤口。
里面塞了好几具这样子的女性尸体。
硬塞进去、强行弯折人体本来不可能弯曲的部分。就算弯折也塞不下的话就分尸。总而言之,这堆尸体被硬塞了进去,而且塞得不留一丝空隙。
塞在这——钢板的洞中。
“——果然如此。”
出乎意料之外地——芷依塔开口如是说,脸上并没有像托鲁那般吃惊的样子。
“‘果然如此’是指什么?你说‘果然如此’,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从根本上来说……”
芷依塔的手指把有些滑落的眼镜推了回去,同时如此说道:
“化石念料——是智慧水准具有一定程度以上的生物所遗留下来的残骸。”
是的,所谓的魔力——其实是积累于残骸之中的生物记忆。
之所以要求要有一定程度以上的智慧水准,是在于记忆,即魔力的“素质”问题。素质低下的记忆根本无法使用在魔法上。因此,化石念料大多都是来自于本身能够使用魔法的弃兽。
而……人类也使用魔法。
是故,人类的遗骸也足以成为魔力来源。
人类和智能程度较低的弃兽相比,远更能成为较为优质的魔力来源。因此,在战场上,当魔力来源枯竭之际,便拿战死士兵的遗体来当作魔力来源、发射魔法,这样子的事情其实也时常发生。不过,老实说化石念料的可保存性较佳,而且加工之后较便于使用,因此较受到珍视。
“换言之……人类的尸体也足以当作魔力来源来使用啰。”
托鲁合上盖子,踢了一下魔法机关,离开了该处。他在半空中弄断了钢丝,然后一个旋身、停住——便翩然降落在芷依塔和薇薇的身旁了。
“那里面……全都是女人。”
托鲁沉吟般地说道:
“该不会……”
“恐怕就是之前招聘来的侍女们吧。”
难怪都没看到她们的身影。
因为她们全都被杀死、分解、塞到这巨大魔法机关的里面了。
魔法机关整体恐怕因刚才的攻击而产生了歪斜,而后来加装上去的魔力炉——塞满女人的部分——及其周边也跟着产生龟裂了吧。
“她们不仅仅只是被杀死而已,甚至还被折磨得很惨——该怎么说呢,身上到处都是切割、刨剜的痕迹。那是怎么回事?”
“…………这只是我的推测……”
芷依塔先说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又继续说:
“记忆量不单只是跟活过的时间成比例而已。不是有所谓的‘高密度记忆’吗?满无目的地虚度的时间,和令人眼花撩乱、累积无数经验的时间,你觉得哪一边的记忆,密度会比较高呢?”
“……那……”
“‘好想赶快结束啊、为什么时间过得这么慢呢?’——像这样子所度过的时间,你应该一点都不觉得它浓密吧?”
“……也就是说……”
托鲁吞了一下口水,然后说:
“是为了提高魔力来源的素质、增加累积的魔力质量吗?”
“尤属因疼痛、苦痛所造成的记忆……其密度永远都不会变淡。”
芷依塔垂下眼来,说道。
“这样做或许合乎原理——但可不是正常人的所作所为呐。”
再说了,加瓦尔尼公爵领地的化石念料出产量应该很多才对。
但居然需要用这种方法来确保魔力来源的质量,这也就是说:压榨领地居民之后所得的份量,完全不够他们使用啰?这恐怕是因为他们早就考虑到会和同型的航天要塞开战了吧——
“这座航天要塞……做到这种地步,魔力量应该很充足吧。”
芷依塔说:
“如果只用在防御、漂浮、移动的话,应该十分勘用。”
“我该说——真是多亏了她们吗?”
那些被残杀的女人们内心所生出来的恐惧,转化成大量的魔力,保护着这座航天要塞。换言之,因为她们的牺牲,托鲁他们才得以获得这多余的活命时间。当然,并不是托鲁他们希望她们付出牺牲——
“是啊。”
芷依塔表情阴郁地说:
“我们赶紧行动吧。可别白白浪费她们的魔力了。”
——————————
有一瞬间——她察觉不出对方对她做了什么事。
或许是因为对方的动作正是如此的微不可察吧。虽然确实地割开了衣料,但是却完全没有碰到肌肤——如此精妙之极。
“——!”
嘉依卡衣服的胸口部分,大大地敞了开来,其下的白皙肌肤袒露了出来——至此,她才终于理解了对方的行为。
里加尔图·加瓦尔尼。他静静地笑着——双手拿着小巧的利刃。
“……!”
嘉依卡不由得压住自己的胸口,抱着自己的身体,当场蹲了下来。
她这动作与其说是出自于羞耻心,倒不如说是出自于本能上的恐惧。
不能在这名少年的面前袒露出肌肤。因为那行为,就等同于向饥饿的野兽交出自己的咽喉,对野兽说“来,请享用”一样。她心里很明白这一点。
“——嗯,很棒的表情呢。”
里加尔图由上俯视着嘉依卡,微笑着说道。
他的表情毫无阴霾之色,显得相当明亮。甚至可说是开朗愉快。
跟所谓杀人为乐的症状不同。就如这名少年自己刚刚所说的一样,对他而言,割开他人——割开女人的肌肤,既不悖德、亦非罪恶,反而近似于呼吸、用餐之类的生理现象。太过于理所当然,因此根本没有余地让灰暗的感情掺和进来。
“很好。再多一点。好想要你再多害怕一点喔。”
“……!”
“你会摆出什么样的脸来呢?会用什么样的声音来啼哭呢?会怎么样挣扎、会怎么样痛苦、会怎样流血、会怎么样痉挛——会怎么样……
杀人魔十分爽朗、十分愉快地说道:
“死去呢?”
“…………”
嘉依卡就这样瘫坐在地,脚尖和脚后跟在地上拨动着,企图和里加尔图拉开距离,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而里加尔图则只是冷眼望着她那副企图挪动的模样。
“哭吧。叫吧。这样子做,反而比较有用呐。”
说着这句话的是——至今一直没正眼瞧过嘉依卡的魔法师“葛拉特·蓝斯亚”。这是因为葛拉特需要判断战况,因此他的视线依然一直盯着墙壁上的水晶盘,而并未看向嘉依卡的方向。
“……有用?”
“作为魔力来源呐。”
葛拉特添加说明:
“听说尽可能更强烈地、更长时间地感受到痛苦和恐惧的话,便能让蓄积在遗体里的魔法增加得更多。在认识葛拉特和蕾拉之前,我也从未想到过,自己这个天性居然可以像这样子派上用场呢。”
里加尔图一面在手掌上快速旋转着利刃,一面说道:
“尤其是女性的——呃嗯,是女性的什么呢,蕾拉?”
“脑干。”
蓝色衣裳的姑娘如此回答。
“啊啊,对、对,就是脑干。听说脑干越粗,疼痛、痛苦、恐惧、寂寞等等,这些情绪来往于脑中的量就会越多唷。而且年轻女性的感受性及感情变化,尤为激烈。因此,可以转化成比男性更为优质的魔力来源呢。”
“魔力来源……”
“你没听说吗?我们聘雇了为数相当多的女孩子来当侍女啊?”
“——!”
她的心跳加速。
因恐惧、焦躁、和嫌恶。
她的脑中一片混乱——接着慢慢地沉淀成同一个念头。
她会被杀。她恐怕——全身会被切碎、痛苦会被延伸到最大的极限。
连死了以后也都会被羞辱;连尸首也都会被拿来利用。
“里加尔图大人。”
葛拉特维持着眼睛面向水晶盘的姿势,开口唤了一声。
“待会儿会摇晃个一阵子,我想你还是稍后再取乐比较好吧。要是不小心个失手,到时候可就扫兴啰?”
听了葛拉特的话之后,里加尔图停下了动作。
“原来如此,你说的也有道理呐。”
“不如先把那女孩关到别的房间里去吧?”
葛拉特说着这话的同时——里加尔图的身旁出现了一道人影。
“……阿卡莉。”
嘉依卡的声音颤巍巍地呼唤着这个名字,但乱破师女孩的表情却丝毫不见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