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身体交给睡魔之后——现实和梦境的界线就会变得模糊了起来。
而且,梦中出现的光景若是基于过去的记忆,那么梦境会更加地跟现实混淆在一起,教人难以区分开来。
因此——
“——魔王的女儿啊。我们不求你的原谅。尽情地哭叫怒骂,然后就乖乖‘上路’吧。”
虽然明知是梦,但这冷酷无情的话语,令嘉依卡·贾兹不由得颤抖。
自己的身边,没有半个愿意救她的人。
一个人都不剩了。
大家——全都被杀了。而现在,连她自己也快要被杀了。
连光是用来逃离原地的体力、精力、技能都没有。
身强力壮的八名男女围在她的周围。
其中一人抡起巨剑,对准她绝望低垂的脑袋——
“——!”
当类似冲击的感觉袭上脖颈之后——她睁开了眼。
“唔……”
嘉依卡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与现实混淆的追忆,让她的脖子还隐隐残留着异样的感觉。
绕了脖子整整一圈的——红色伤痕。
彷佛后来才硬生生地将遭人斩断的头颅接了回去似的。
当然,不可能做得到那种事情。因此,那应该只是稀奇的胎记之类的吧?若非如此,事情不就说不通了吗?
“…………”
嘉依卡仰天躺着,叹了口气。
父亲·贾兹皇帝的死。以及抡举在自己头上的巨剑。
她从这里开始——像是突然被人剪去似地失去了大约一年左右的记忆,而嘉依卡自己把它理解成是当初的冲击所致——暴露在难以承受的恐惧及悲哀之下,为了防止精神崩溃而将之忘却。
正因为这样,所以嘉依卡才决心收集父亲的“遗体”。
自己并未亲眼见到父亲的死状。
而在那之后,父亲的遗骸下落如何——她也是后来听了传闻才知道。
关于这点,嘉依卡倍感愧疚。不,她原本甚至心想——她若借着收集父亲遗体,正视并接受“父亲已死”的这个事实,包括“没有自己的记忆”这件事,那么她应该终能填补自己记忆里的空白,自那一天迈出脚步吧?
但是……这些都是真的吗?
许多同样自称是〈禁忌皇帝〉女儿的人,纷纷出现在收集“遗体”的嘉依卡面前。
自称是嘉依卡的少女们。
虽然她们的情况多少有些不同,但同样都是在收集着“遗体”,并主张自己才是真正的“嘉依卡,贾兹”——“遗体”该归其所有。
如果她们打从心底如此相信的话,那么她自己和她们之间,又有什么不同呢?
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嘉依卡”?
自己真的是——嘉依卡·贾兹吗?
“…………否定。”
嘉依卡像在告诫自己似地喃喃说道。
不可以质疑自己的存在。
那样等于否定她现在像这样子身处于此。这愚蠢的想法,等于抹灭了那些为了她自己的目标而舍命陪她的人们至今所付出的所有辛劳。
“……托鲁。”
她忽地望向旁边。
狭小粗制、原为军用的机动车车内——伸手便能构得着的地方,正睡着一名年轻人。
精悍的黑发青年。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像是在睡觉,但他连睡着时,其姿态也毫无放松的感觉。就连“休息”,都是为了接下来的全力以赴,而所做的一种补给——看起来甚至如此。
托鲁·亚裘拉……一名跟随着嘉依卡的乱破师。
虽然姑且算是用金钱在雇用着他,但实际上,嘉依卡从未付过什么钱给托鲁。硬要说的话,那就是这趟旅程中所需的费用、伙食等等,包括托鲁等人的份,全都是由嘉依卡来负担支出——就这样子而已。
当然,对衣食困顿的人来说,就算只是为了一小片面包,想必也会高兴得去刺杀别人——但是,在这趟旅程途中,托鲁等人常常被迫豁出性命。那么,光那样子,真的称得上是报酬吗?嘉依卡不是很懂。
不过,她也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以给他了。因此,她也只能承蒙托鲁的好意。
嘉依卡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转身背对托鲁。当她要闭上眼睛,重新入睡时——
“……?”
——眼睛闭到一半的她,感觉有东西抚上了她的背部。
某人的指尖,哦不,是手。那只手摩娑着她的背部。
轻巧——温柔,但十分大胆。
手掌缓缓滑过,自背部绕向侧腹,再从腹部爬上胸部。那手彷佛在确认嘉依卡肌肤的柔嫩程度似地使劲、缓劲、使劲、缓劲,不断反复力道的变化。
嘉依卡混乱了起来,虽然她差点情不自禁地发出声音——但终究是忍住了。
(托鲁……?)
她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顺道一提,托鲁的妹妹“阿卡莉·亚裘拉”应该正在外面守夜。
装铠龙的化身“芙蕾多妮卡”应该也在外面。
如此一来——
“……嗯。”
她忍不住溢出声音。
那手自胸前再往锁骨、颈窝探去。嘉依卡已经能从背部感觉到那人的体温。这已经是被人从背后紧紧抱住的状态了吧?
(……托鲁。)
总是拼上性命帮助着她的托鲁。
她觉得——若是托鲁有所需求,那么只要是她给得了的东西,不论是给什么,她都没有关系。
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发生得如此突然,嘉依卡果然还是踌躇了起来。
“托……托鲁……!”
嘉依卡悄声呼唤他的名字,并转过身去。
她回头越肩一瞧——
“…………!”
跟似乎微带着光的阴阳妖瞳两两交相凝望。
可爱的容貌上,仅挂着不急不徐、面无表情的神色——如此这般的少女。
“…………妮娃?”
嘉依卡茫然低语。
妮娃·莱妲——嘉依卡一行人在旅程途中“入手”、底细尚且不明的一个存在。虽然有着少女的外表,但她恐怕不是人类,而是有着人类外形的别种东西。
“你……你在做什么?”
嘉依卡以拉克语问道。
虽然她和托鲁等人对话时,基本上都是使用标准通用语,但妮娃似乎非常精通拉克语的样子,因此不管用哪种语言都不成问题。至于嘉依卡,则经常一动摇,就自动跑出她的母语——拉克语。
“……正在,调查。”
妮娃以茫然呆滞的口吻如此回答。
虽然她看起来一副非常想睡的样子,但她的双手却有别于她那张想睡的脸,正在嘉依卡的身上四处玩弄蹂躏着。简直就像是脖子以下乃别种生物似的。
“‘调查’?调查什么?”
“……调查,嘉依卡的,身体。”
“为……为什么?”
“……为了,今后。须先知悉,从头到尾,每个角落。”
看来不是她希望如此,而是义务使然。
“……继续调查。”
“等……不……啊……”
妮娃更加到处狂摸嘉依卡的全身。
究竟什么是“为了今后”,完全教人摸不着头绪。然而,妮娃不管不顾,如她所宣言地继续爱抚嘉依卡——名为“调查”的行动。
“住——住手!”
嘉依卡再也无法忍受搔痒和窘迫的感觉,于是忍不住强硬地抓住妮娃的手,把她的手扯离自己的身体。
然后,这时——她才发觉……
本来应该还在睡觉的托鲁——不知何时在他那张精悍的脸上摆出怔忡的表情,越过妮娃的肩膀注视着她。
“托鲁……!”
“你们在干嘛啊?发出一些奇怪声音——是有那方面的嗜好吗?”
“呃,不……不是——禁止,误解!”
嘉依卡切换回标准通用语说道。
她的脸因害羞而烧红不止。她自知皮肤很白,因此她很清楚自己脸上的颜色变化会很清楚如实地呈现出来。
“不许,看!”
“呃不,其实我也没有那么想看啦。”
托鲁干脆地这么说完之后,便转身背对嘉依卡两人。
“托鲁!失礼!”
嘉依卡对着他的背愤然大叫。
“我怎样失礼了?”
托鲁一脸嫌烦的表情,转头越肩看着她。
“‘不想看’,失礼!”
虽然她当然并没有想要他看,但一被他说“也没什么兴趣想看啦”,她心里也不怎么能释怀——
“怎么了?哥哥——”
一名年轻女孩打开了机动车的门扉,探头进来。
她正是托鲁的妹妹、嘉依卡的另一位随从——阿卡莉·亚裘拉。
“…………”
她清秀姣好的容貌,给人聪明伶俐的印象。而她只是端着那张未见扭曲、毫无动摇的脸,静静地望着车内的情况,然后点了点头。
“这样啊。”
“
你用一张‘原来如此’的脸,点头点个什么劲啊?”
托鲁摆出厌烦不已的表情,一边起身,一边问道。
“原来哥哥也好这一味啊——在旁边观赏女孩子们狎戏。”
“你在说什么啊!”
“不过啊,哥哥。不好意思,我没有那种兴趣。所以,如果你要求我和嘉依卡那样的话,我会很为难唷。”
“我才不会要求咧!”
“虽然只要是我最敬爱的哥哥所提的请求,我大抵都愿意听从……”
“好好听我说话啊!不不,你不用听从也没关系。”
“只要哥哥命令我去做,就算不分男女老幼,杀光整村的无罪之人,我也无所吝惜……”
“求求你吝惜啊!”
“但蕾丝边我真的不行。就算哥哥再怎么像野兽般地要求我,我也做不到。”
“……反倒是杀光所有人比较下得了手,你的价值观到底是有多扭曲啊!”
托鲁呻吟地说道。
哎,这类的对话已是家常便饭。
不过——
“托鲁!”
“干嘛啦?”
“阻止,阻止。禁止,只顾着看。”
妮娃还打算继续没完没了地来回抚摩嘉依卡的身体。嘉依卡抓住她的手腕,高声发出夹杂着哀鸣的喊叫。
——————————
漫长悠久的战乱期结束了。
以北方大国——贾兹帝国为中心,持续数百年、席卷全大陆的战乱漩涡,随着可说是战乱核心的贾兹帝国皇帝死亡,终于消失得一干二净。
尽管许多人对初次接触的概念——对和平感到不知所措,但确实已经开始习惯这个新的时代了,虽然习惯得很慢。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那么轻易地接受时代的变化。
从懂事以来,就彻底磨练在战乱中生存的技能,而长久学艺至今的乱破师——托鲁·亚裘拉和阿卡莉·亚裘拉等人,即其典型人物。在这仅剩和平的时代里,没有他们生存的地方。他们只能搁置自己所习得的各种技术,在战后苟且偷生着。
这时,他们巧遇了一位名为“嘉依卡·托勒庞特”的少女。
她是——贾兹皇帝的遗孤。
“我想要好好地吊唁自己的父亲。”
少女四处寻找被八位“英雄”分尸带走的父亲遗体。
托鲁等人见她周围隐约有他们所渴望的战乱苗头,因此决定协助她,跟她一起踏上了旅程。尽管人们说她的存在将会把战乱再次引至这个世界,但那反而正是托鲁等人求之不得的事。
然而……在旅程途中,托鲁一行人也遇上了其他自称为“嘉依卡”的少女们。
同样银发紫眸、记忆缺陷、收集遗体的少女们。
她们究竟是什么?
除了一个本尊以外,其余全都是冒牌货吗?还是说——少女“嘉依卡”这个存在本身,就只是某人所捏造出来的宏大虚构?
在他们一头雾水的情况下,围绕在托鲁他们身边的事态,越变越奇异了。
背棺公主——嘉依卡·贾兹。
顺着自己也不清楚的命运,她们今天也在找寻着贾兹皇帝的遗体,四处彷徨徘徊——
火花发出劈哩啪啦的迸裂声响。
这里是个有些偏离大马路的地方——在山间绵延的峭立悬崖地带,他们刚好找到一处不错的洞窟,因此托鲁一行人堂而皇之地生起久违的柴火,用了些温热的食物。平常他们考虑到有可能会被追兵“基烈特队”发现,因此大都不会生火,并将机动车藏匿起来,在离大马路有些远的地方露营。
“快好了吧?”
托鲁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转着铁扦,确认烤得如何了。
隔壁的锅子也差不多了。煮的是防腐食品,以及托鲁猎来并剁好的三只野鸟。肉和内脏当然都下锅了,就连骨头也敲碎熬煮,弄成了汤底。这般下厨治庖——应该说“野外自炊”,乃乱破师的基本技能,因此托鲁和阿卡莉都已经非常熟练。
“要吃吗?”
“……要吃。”
托鲁尝试性地递出鸡肉串烧,新加入他们的少女——妮娃点了点头,接过串烧,开始普通地吃了起来。
“这家伙会吃东西,那应该是生物没错吧?”
托鲁皱起眉来,一边注视着妮娃,一边说道。
妮娃“变形”之后,成了嘉依卡所使用的魔法机杖追加零件——托鲁等人也亲眼见识了那幅光景。当时的妮娃,看起来完全不像是生物,反而比较像是种机械。
“零件,使用,弃兽的器官。”
嘉依卡边看着妮娃边说。
听说妮娃和魔法机杖化为一体之后,其本身的基本使用方法,乃至构造等资讯,全都流进了嘉依卡的脑海之中。不过,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妮娃本身也知道得不多,结果他们还是不清楚她是为了什么而被创造出来、为了什么而在等待着嘉依卡。
“生物的器官,需要营养。”
“……所以她是部份生物、部份机械混和在一起?”
“唔咿。”
“那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啊……?既然会变身,那应该也有装铠龙的成分啰?”
“——在叫我吗?”
忽然——一名少女从洞窟的入口处把脸探了进来。
金发,以及如鲜血般绛红的瞳孔。她一笑,便会露出如兽齿般的小虎牙。
可爱的模样简直像小猫咪一样……不过,唯独这个少女,论其样貌之美丑也没什么意义。因为她是个可以千变万化的家伙。
芙蕾多妮卡——没有姓氏。
虽然她也有“东之六四五”这个莫名其妙的个体名称,但她现在大多认定并使用着托鲁所取的这个名字。她并非人类,而是装铠龙的化身。
“才没在叫你咧……话说,你又跑去哪儿啦?”
托鲁一边目不转睛地睨视着芙蕾多妮卡,一边问道。
这只装铠龙化身,时不时悄悄地走了,然后又悄悄地来,反复来去无踪。虽然托鲁一行人不时移动,但她似乎总能好好地紧跟上来——因此,现在就算她跑得不见人影,托鲁等人也都不太放在心上了。
“去随便吃个饭啊。”
芙蕾多妮卡爽快地回答。
“这么说来,我只看过你——假扮成多明妮卡时的吃饭模样呐。你平常都是怎样解决啊?”
“就随便吃吃动物或植物恻。”
“……你是杂食吗?”
托鲁感到有些意外,又再问道。
“我什么都吃唷。不挑食。”
芙蕾多妮卡以堪称爽朗的笑靥对他说:
“草啊、树啊、狗啊、猫啊、山猪啊、马匹啊、牛只啊、人类啊,我通通都吃。啊,有时候也吃岩石,可以化作成铠甲的材料。”
“岩石……对了,你在缔结龙骑士契约时,是要吃人类的身体吗?”
“当然。我变大只之后,还能整个从头到尾吃掉呢。”
芙蕾多妮卡一边用莫名充满期待的眼神凝望着托鲁,一边如此说道。
“拜托不要!”
托鲁呻吟般地说完之后,叹了口气。
“说起来,装铠龙本身究竟是不是生物,也相当可疑呐。”
托鲁等人亲眼看过她用自己的身体造出铠甲和长剑,这些也含在“变身”魔法的范畴之内。也就是说,装铠龙的魔法可以凭空创造出钢铁——或至少在强度方面类似于钢铁的东西。那么,身上被移植了装铠龙器官的妮娃,会变化成机械状的构造,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应该作如此想吗?
“再多想也没用。貌似知道这些来龙去脉的家伙,已经被我们杀死了呐。”
奇伊——自报此名的谜样少年。
虽然托鲁等人原本因为他提供情报给他们,而认为他至少不会是敌人。但在托鲁等人之前所造访的岛屿上,奇伊突然态度骤变,唆使了当地的贾兹帝国残党,意欲弄死托鲁一行人。
最后,妮娃对嘉依卡的鲜血起了反应,变形成大型魔法机关,缠绕在嘉依卡及其魔法机杖上,发动了某种强大的魔法,成功杀死了奇伊——靠普通魔法绝不可能杀得死他。奇伊单纯是惧怕嘉依卡会取得足以将他毙命的武器吗?还是有其他别种理由呢——?话说回来,他们连奇伊的目的究竟为何,也都还是摸不着头脑。
“总而言之,还是只能先专心收集遗体啰?”
虽然他一度犹疑:既然奇伊变成了敌人,那么应不应该相信他的情报呢?——不过,奇伊的“变节”,是发生在他们到了贾兹帝国残党所匿居的岛上之后。而下个遗体的情报,奇伊早在那之前就已经告诉过他们了,所以应该可以判断成“足以相信”吧。
“哈尔特根公国——”
阿卡莉一边搅拌着锅里,一边说道。
哈尔特根公国。那正是托鲁一行人现在所要前往的地方。
“听说史帝芬·哈尔特根公王正是〈八英雄〉之一。”
“啊啊,那个‘小毛头’啊——”
用吊人胃口的语气说着这话的人,正是芙蕾多妮卡。
她是和〈八英雄〉之一“多明妮卡·斯考达”订了契约的龙,想当然耳,她也识得其他几位〈八英雄〉。不过,对多明妮卡以外的人类不太感兴趣的她,似乎并未熟知其他每个人的名字和身家背景。
“小毛头?是指那个公王?”
“我曾经听到有几个人在背地里说他是‘小毛头’唷。”
芙蕾多妮卡接着说:
“人类不是有那种‘年长者较为伟大’的价值观吗?年龄阶级?”
“哎,的确是有那种倾向呐。”
托鲁苦笑着回应。
从年龄这层意义而言,他们这一行人之中,恐怕是芙蕾多妮卡最为年长了吧。虽然不晓得龙是否可以适用于人类的年龄算法。
“唔,那个‘小毛头’怎么了?”
“我们预定前往那个‘小毛头’——哈尔特根公王的所在之处。他手上应该持有着遗体。”
“哈尔特根公王那个人啊,原本似乎就以武人的身份闻名于世喔。”
——阿卡莉对他们说道。
定期到村子里、镇上采购食料或消耗品,顺便打听各种小道消息,是阿卡莉的职责任务。虽然她绝对称不上是位和蔼可亲的姑娘,但这种时候,比起一点都不可爱的年轻人——即托鲁——去搭讪,还是年轻女孩出马,大多数的人才会比较愿意松口呢。
“他在先前顺路去过的镇上也很有名呢。听说‘他身为八英雄之一’的这件事也众所周知。”
“那还真是——哎,毕竟是公国国王嘛。”
八英雄的名字并未公诸于世。
这是各国想法互相牵掣之后的结果——因牵扯到讨伐贾兹帝国的联合国在领土分配上的等等问题,故只有公开“八位特攻队队员杀死了贾兹皇帝”这件事,而并未公布每个人的名字。
不过……公王乃一国之主。比起在意其他国家的脸色,还是会优先壮大自己的权威——这种事,正常来说应该很理所当然吧。
“讨伐贾兹皇帝,也被当作哈尔特根公王的武勇传之一而远近驰名,其他国家既不承认,亦不否认,保持无视的态度。”
“哎……也是呐。”
“然后,哈尔特根公王似乎因为自己也是学武之人的关系,因此奖励国民学习武术,听闻该国会定期举办武斗大会,作为振兴武术的一环。原本自前前代哈尔特根公王的时代开始——于战乱期间就有在举办了,是个有相当历史的活动。虽然在战后的两、三年间曾经暂时停止举办。”
“是因为战后以国内休养生息为优先吗?”
“我没能打听出那背后缘由——不过,总而言之,因为那是个相当热血的活动,因此不只公国国内,就连附近诸国也有观光客会蜂拥而来。国营赌场也会开张,似乎会有相当程度的金钱也流动于其中哦。”
“武斗大会啊。”
托鲁兴趣缺缺地低喃。
身为乱破师的托鲁,对于道场、比赛场地上的“比试”,不太感兴趣。
乱破师为达目的,可以毫不犹豫地使出各种手段——在世间常被评为“卑鄙卑劣”的手段。因此,乱破师跟竞赛上的武术压根是八竿子打不着。战斗方式差太多了。
“那个——问题就在这里。”
阿卡莉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沉重,然后接着说道:
“优胜奖品听说就是‘遗体’。”
“……”
就连托鲁也不禁对这句话大吃了一惊。
当然,这里她所说的“遗体”,应该就是指贾兹皇帝的尸体吧?
“武斗大会在战后已经是第三届还第四届了吧?这样的话,那个公王应该早就没有‘遗体’了啊?已经被之前的优胜者拿走——”
“其实好像没有明说。武斗大会的招募公告上似乎只写着:‘史帝芬·哈尔特根公王自贾兹帝国首都攻防战带回的极稀有战利品’……”
“那简直就像是在说‘奖品就是遗体’嘛。”
托鲁低声沉吟。
“然后,优胜者似乎可以从好几种奖品中自由选择。因此,跟底细不明的‘战利品’相比,之前的优胜者听说都选择了较为实际的仕宦之途或金钱。”
这样说起来倒也是理所当然啊。
然而,对托鲁一行人而言,“遗体”远比金钱或仕宦之途重要。若想稳当地把“遗体”弄到手,那他们应该需要在优胜者出炉前有所行动呐。
不过,根据阿卡莉所打听来的情报判断,他们似乎没有多少时间了。
武斗大会据说会在五日后正式开始。
他们明天姑且能进到哈尔特根公国里。以托鲁一行人所乘的机动车〈斯维特莱纳号〉的速度,花上个三天,应该就能抵达首都“格兰森”了吧。
“那么——又会是怎么回事呢?”
托鲁一边用铁扦尖端来回拨弄着篝火的木柴,一边无精打采地说道。
——————————
他深吸一口之后,捏着香烟,将之拿离嘴唇。
〈克里曼〉机构主管“康拉德·斯坦梅茨”,一边任满布胸腔的烟自然地从唇中流泄出来——一边背靠在阳台栏杆,眉头紧锁,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的文件。
《薇薇·荷罗派涅的身世调查书》。
文件的开头写着这几个字。
“这真是太荒谬了。”
虽然他这道低喃并不是在对着谁说,但还是有人回应了他:
“虽然我能理解您不甚愉快的心情,但请您在办公室内阅读文件。”
他一抬起头,便看见自己的部下——女性辅佐宫“卡莲·庞巴尔迪亚”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这里瞧。不将私情挟带到工作上——虽然这是她的优点,但康拉德觉得她连对上司也贯彻这点,要求东要求西,便是她的缺点了。
“不一边抽烟一边看的话,我很有可能会把它撕毁扔掉呐。”
“那也不是任何人的错吧?”
“是没错啦。但一想到我们就像个跳梁小丑一样,我就很受不了啊。”
康拉德这么说完,又将香烟叼到了嘴里。
就在几天前,基烈特队透过书信,将队长亚伯力克的死讯,以及脱离〈克里曼〉机构的宣言,送交到了他们的手上。而副队长尼古拉,在信上也写到了队员之一“薇薇”的“样貌变化”。
信中说到:得知亚伯力克死亡的薇薇发狂错乱,头发变为银白、瞳孔转成紫色。而且,精神错乱的同时,还对其他队员们发动了攻击云云。
在那之后,一名自称奇伊的谜样人物主动来接触他们,他们因此得知薇薇似乎是“为了尽量有多一点的嘉依卡而被人着意安排的少女之一”。究竟是谁安排了这种事?是采取了何种方法才能够做到这般?虽然这些问题的答案依旧不明,但薇薇既然具备了嘉依卡的特征——银发紫眸,那就万万不能只是发发牢骚、置之不理。
总而言之——派嘉依卡去追嘉依卡——〈克里曼〉机构原本在做着这件极为愚蠢的事情呐。
于是,康拉德重新下令调查薇薇·荷罗派涅的身世——而就在刚刚,该报告呈交上来了。
卡莲应该也大略浏览过内容了吧。
薇薇·荷罗派涅,某位贵族当作政争道具而养育长大的一名少女,熟习各种暗杀技能。想当然耳,她并非该位贵族的亲生女儿,而是一介孤儿。完全查不出她是在哪里出生、被那位贵族捡去前是怎样度过的。根据她在加入〈克里曼〉机构时的自我身家报告,她自懂事以来就已经待在那位贵族的身边,受其抚养了。因此,若真有“着意安排”这档事的话,那便是十年多以前,即战争结束以前的事了。
若真是〈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将“种子”当作自己“女儿”,撒播在世界各地的孤儿身上,然后野放出去——那么,那最后到底是多么大的数目呢?十个人吗?上百?上千?还是上万人呢?
还有——是为了要让她们具体做些什么呢?
自称嘉依卡的人们,大多都想要收集〈禁忌皇帝〉的遗体。
不过,如果她们的存在本身,真是阿图尔·贾兹所安排的话,为何他想要让她们这么做呢?自我满足?为了让她们吊唁自己的遗体?阿图尔·贾兹竟是如此多愁善感的人吗?还是说——
“说不定我们都还被〈禁忌皇帝〉,或安排了这一切的某人,玩弄于掌心之中?抑或者——并非如此呢?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
卡莲干脆地回答。
不挟带私情——没有根据的妄测,大多反映了私人的期望——这个回答,很有她的风格。
“不过,能够预先安排好事情至斯的〈禁忌皇帝〉,怎么会死了呢?”
“因为被打倒了啊,被〈八英雄〉们。”
“前提是因为列强诸国奇迹似地结成了同盟,歼灭了贾兹帝国呐。”
“…………”
康拉德皱起眉头。
奇迹似地。若是平常根本不可能有这种事。
简直有如神迹——
“所以说——就连那件事也是?”
“若真是如此,那就不是我们所能
解决得了了。”
卡莲以淡然的语气如此断言。
“或许这一切并非全都是〈禁忌皇帝〉所安排策划的。若真是如此,那么就有这个可能性了——存在着和〈禁忌皇帝〉对立,并与之匹敌,或远远凌驾于其上的‘敌人’——我们连点认知都没有的第三势力。”
“…………‘敌人’。”
康拉德在舌尖上反刍着这个词语。
“敌人”,究竟是对谁而言的敌人?
〈禁忌皇帝〉的敌人?难道阿图尔·贾兹并不是在和列强诸国对战?
“……也就是说,我们打从一开始,就连舞台都没登上去过吗?”
“这只不过是我的想像罢了。”
卡莲的这句话——却构不成任何的安慰。
——————————
机动车〈斯维特莱纳号〉一边发出沉闷的驱动声响,一边在路上跑着。
在驾驶座上握着驾驶杆的人,当然就是嘉依卡。虽然形状不同,但机动车也跟机杖一样,是魔法机关的一种——只有魔法师或类似魔法师的人,才能够操控得了车子。正确来说,其他人其实也能够操控车子,但操控时需要有魔法师和机动车连接在一起。
当然,车子移动时,嘉依卡一直都不能休息。
疲劳一旦累积……尤其是不小心打瞌睡的话,往往会引发事故之类的情况,因此托鲁或阿卡莉大多会跟着坐在驾驶座上,也顺便兼当她的护卫。
而托鲁现在正一边坐在嘉依卡的身旁,一边悠哉地仰望着夜空。
顺道一提,妮娃正隔着嘉依卡待在另一头。她简直就像对饲主撒娇的猫咪一样,将自己的上半身趴卧在嘉依卡的膝盖上。虽然姿势看起来像在睡觉,但她那双阴阳妖瞳依然睁得老大。
三个人占据在原是二人座的驾驶座上,感觉略嫌狭窄拥挤。
“……托鲁。”
嘉依卡一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样子,出声唤道。
“干嘛?”
“岛上的事。弃兽、我们、父亲——等事。”
她喃喃地列举着名词的声音,虽然依稀,但听得出里头掺杂着不安。
接二连三地被迫面对意料之外的事情——连想都未曾想过的事实真相。
弃兽,竟是“某物”所创造出来、而后舍弃的“失败作”。
人类,竟然其实是第八种——总算成功的“完成品”。
而贾兹皇帝不知为何——跟这些不为人知的事实有所关联。
现在在他们手上的妮娃,竟是为了击毙本来无法杀死的“某物”而制成的道具。
然而,计划要完成妮娃的贾兹皇帝,已经死了。
“我——”
一开始只是“想要收集父亲的遗体,好好地吊唁他而已”。
至少嘉依卡是这么说的。她抱着这个打算,持续着这趟可说是鲁莽乱来的旅程。她说她不这样做的话,自己会一直被困在过去,连一步都无法向前迈进。
未能在父亲死前守在他身边的罪恶感。
只有她自己幸存下来的罪恶感。
先解决了这些罪恶感,才能够迈向自己的未来。
这理应是极为单纯——极为纯粹的理由。
可是……感觉他们越旅行、收集越多“遗体”,某件既复杂且规模明显异于个人想法的内幕,被他们挖掘出更多了。和自称“嘉依卡”的复数少女们相遇,还算可以接受——但扯上“弃兽、人类等种族的诞生缘起”这般出奇荒诞的内容,就不禁觉得自己坚定的意志、所下的决心,都是毫无意义的空虚——
嘉依卡心里所想的,大致就是这些了吧?
“我明白你想说的事呐。”
托鲁并未让她说完,便叹了口气。
他就算没有仔细听完全部,也能明白。因为托鲁也同样抱着这个念头——斩断“过去”这条困住自己的锁链,然后便能开始向前迈出第一步。
“你不害怕吗?”
“…………”
虽然她既不点头,亦不说话,但那答案应该是“肯定”吧?
自己的行动,彷佛和某件荒诞不稽的事物环环相扣着。
不晓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如此这般的不安感。
“托鲁。不,后悔?”
“才不呢。完全不后悔。我反倒求之不得呢。”
托鲁抿着嘴笑说:
“你忘了吗?我的愿望就是改变世界、破坏世界啊。”
“…………”
“我明白事情太过大条会让你有些胆怯。但对我来说,反倒觉得值得庆幸。我不要只是出生、生活、然后死亡,就这样一成不变、什么都改变不了地消逝。因此,我很期待环绕在你周围的骚动。”
“托鲁……”
“你不觉得很棒吗?”
托鲁露出大胆无畏的笑容,对她说道:
“就凭区区一个人类唷。人类仅只是一旦被杀就会死掉、肉骨血凝结在一起的脆弱块状物体,然其所拥有的觉悟、想法、意志,将会——改变世界,影响着世界所该有的状态。嘉依卡,现下应该可以说是你正在撼动着这个世界——这个只会冷眼俯视我们的世界。而能够协助你那么做,也算是我的夙愿唷。”
“…………”
嘉依卡眨巴着双眼。
她应该从未想过这些吧?
“我——因为托鲁,而有意义?”
“是啊,当然。”
托鲁点了点头。
“所以啊,你就甭在意了!‘我们彼此都是区区的人类,所以只要能够撼动世界就很痛快啦’——轻松地这么想就行了吧?不过,你要是有了其他想做的事情,我是不会强迫你的喔。”
“…………”
嘉依卡摇了摇头。
忽然——
“……收集体,绝对要做。”
妮娃在嘉依卡的膝上如此说。
“……所谓的嘉依卡,就是这般的存在……我的,主人……一直在等待着。”
妮娃这么说完以后,把脸往嘉依卡的大腿上蹭。
“啊——不……等?”
“住手,喂,危险!”
〈斯维特莱纳号〉随着扭动身体的嘉依卡——跟她一起连动似地向右、向左蛇行。托鲁连忙要把妮娃从她身上剥下来,但妮娃却紧紧地把手环绕在嘉依卡的腰上,不肯离开她。
“你这家伙,就跟你说很危险了!”
“……嘉依卡是我的,主人。”
“才不是你的”——妮娃一副想接着这么说的样子,眼珠朝上瞪视着托鲁,如此说道。
“好、好,我知道了。等会儿你可以黏她黏到你爽,所以现在先离开她吧!”
“托鲁!随便打包票!”
“我也没办法啊!”
有些消极沉重的空气一扫而空——〈斯维特莱纳号〉一边激烈摇晃,一边在夜晚的大马路上前进。
——————————
随着震撼着早晨空气的轰隆闷响响起——门缓缓开启。
这是个足以让大型机动车并行来往的宏伟关口。当然,并不只设置了门而已。门的正前方有个广场,而士兵们正待在广场上,等着依序盘查入境者。
他们在这里向入境者课征关税,同时排除掉可疑人士。要到穿过了他们更前方的内门,才能完成真正的入境。虽说是“关口”,但此处是从原为要塞的设备改装而成,因此就算率领着一支军队,也难以强行突破此处吧。
“……嗯哼?”
尼古拉·阿弗多托尔从机动车〈四月号〉上走下来之后,一边拿出通行证给走近的士兵看——一边皱起眉头。
如前述所言,这个关口不单只是征收关税,另外还具备了排除可疑人物的功能。换言之,外表看起来可疑的家伙,会马上被带离入境队伍、被带至士兵们所待的盘查处去。
然而,入境者中却有打扮可疑、引人注目的家伙。
“怎么了?”
在他身旁这么问他的人,是同为基烈队队员的其中一人——暗杀者“薇薇·荷罗派涅”。虽然她的银色长发、紫色眼眸,和尼古拉一行人之前所追捕的嘉依卡·贾兹一模一样,但她的言行举止依旧是尼古拉等人所熟知的薇薇。
“很多打扮可疑的家伙。大摇大摆地携带着武器。”
不论是或徒步、或骑马、或搭乘公共马车等其他交通工具,很多人都没有藏起武装,反而大大方方地展示出来,随身携带着。
当然,只要能拿到许可的话,也是能够以一身的武装入境。但夸耀般地随身携带着武器,在这种关口,往往会被塞以各种理由,而惨遭打回票。
“你自己也很可疑吧?不是穿着一身铠甲吗?”
“抱歉呐。我身体如果太轻的话,会没办法冷静啊。”
尼古拉苦笑了一下,如此回应她。
虽然他没拿着机剑,但因为还穿着一身铠甲,所以确实也不能说是没有武装。虽说铠甲基本上是种护具,但只要握起拳头、用力殴打的话,手背套甲也足以变成一种凶器。
“——请给我通行证。”
士兵向他伸出手来。尼古拉把〈克里曼〉机构的通行证交给他。康拉德若已采取相对措施的话,这张通行张应该已经不能用了吧——不过,尼古拉已经估量过了:那个机构主管十之八九不会做出那种事。
“嗯哼……”
士兵在文件上记录着文字,并将通行证翻面过来。
“隶属〈克里曼〉机构,亚伯力克·基烈特所有,〈四月号〉——车上有六个人?”
“不,五个。有一个人正在执行别的行动。”
尼古拉飞快地瞥了一眼薇薇,然后说道。
想当然耳——亚伯力克·基烈特已经不在了。但是他们己忌讳说出“已经死了、已经不在了”。毕竟薇薇现在正为了推翻这个事实而在行动着。
“维马克王国公家特权——嗯哼。”
士兵一边确认了无数次通行证的正面和背面,一边哼了哼鼻子。
和一般的通行证不同,〈克里曼〉机构所发行的这个,可以拒绝士兵进入车内临检。这是隶属于公家机关的机动车所拥有的特权。托此之福,他们在大部份的关口,都能迅速地通关进入领地——不过,士兵们通常都觉得这样不太好。
“……嗯?”
忽然——士兵的视线停在薇薇的身上。
“——和公主们一样啊?”
尼古拉并未听漏士兵的喃喃自语。
“公主?是指什么?哈尔特根公王陛下的公主吗?”
“……毕竟银发紫眸很罕见嘛。”
“你刚刚说‘公主们’,难道是姐妹吗?”
“是双胞胎唷。哎,虽然是养女呐。”
士兵又在手边的本子上写了些东西,然后撕下来递给他。
“好啦,把这个拿给内门的卫兵看吧。后面都塞住了,你们赶快走吧!”
士兵一脸嫌烦地如此吩咐。
“本来就已经因为‘庆典’的关系,而跑来一堆人要入境了。”
“‘庆典?”
“你不知道就跑来了?是武斗大会啦。”
士兵这么说完——便用赶猫、赶狗般的动作对他们甩了甩手。
尼古拉等人想再发问,但士兵已经对他们失去了兴趣,朝等在〈四月号〉车后的马车走了过去。
薇薇一边目送士兵离开——
“哈尔特根公王的女儿们,该不会……”
一边眯起紫色双眸,喃喃说道。
她掬起自己的银色长发,凝望半晌——然后望向遥远的西方。
在那片天空之下,应该就是哈尔特根公国的首都——格兰森。
——————————
占据首都格兰森一整个街区的驿馆街,非常的热闹。
在寻常的城镇,因为旅店是只有贸易商人和少数旅人留宿的设施,因此以旺季为基准估算利用人数之后——充其量也就只会有几间小店连成一排而已。就算是一国首都,也无甚差别。顶多间数和规模多少有些不同罢了。
然而……此处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真是热闹非凡呐。”
托鲁一边走在黄昏暮色逐渐渲染开来的街道上,一边喃喃自语。
宽阔到足以让大型机动车并行交错的道路上,有为数众多的行人——而道路左右两旁,则绵延并排着规模宏大的旅店。当然,虽说“规模宏大”,但那些旅店几乎都不是给贵族用的豪华设施,而是单纯增加了房间数量,以容纳更多房客的庶民驿馆。
总而言之,这无非说明了一件事:因为有相当的房客数量,所以生意才做得起来。
朝圣者常拜访的圣地、温泉疗养所、风光明媚的观光景点,若是这几种地点的话,这幅景况尚且还能理解……但格兰森这个城市,并不符合上游的任一种地方。
“这些人果然是那个武斗大会的观光客吗?”
阿卡莉一边走在托鲁的身旁,一边说着:
“……又或是参赛者?”
仔细一瞧——一身武装的粗犷男子所占的比例还真不少。
通常来说,这样卖弄夸示武装往往是一种威吓,有强给周围带来紧张感的倾向。因此,在这类驿馆街上——正规的骑士或士兵便不消说了,纵使是佣兵——不论是刀剑,还是长枪,凡是把战场用品佩带在身上的人,都不会受到欢迎。或用风衣遮掩、或将武器本身装进布袋里,以表示“我现在可不是战斗的状态唷”,是比较常见的作法。
实际上,托鲁和阿卡莉现在也将他们爱用的武器藏于风衣之下。
不过,在这个格兰森,那些完全一副战士模样的男人,反倒炫耀般地随身携带着武器。
“奖金,很多?所以,参赛者,很多?”
——嘉依卡走在托鲁另一边的身侧,开口发问。
“哎,也有这层关系吧……不过,他们的终极目标应该是仕宦之途呐。”
托鲁眯起眼来,一边盯着那些男人的武装配备,一边说道。
漫长悠久的战争时代已经结束了。
想当然耳,以振兴重建为第一要务的各国政府,最先着手的事,便是紧缩如今已成无用之物的军队吧。
如果战乱只有十年左右的话,那么那些被解雇的士兵们或许还有归宿——本该就任的职位——在等着他们也说不定。然而,自出生以来就一直身处于战乱期的士兵们,所习得的技能在平时既派不上用场,又毫无其他工作经验,因此导致不知该如何谋生的前军人大量出现。
他们大多成了山贼或宵小,各国为了对付他们而又重新补强军力——虽然也有这般本末倒置的情况案例——但是,比这些案例多少正经了些的家伙,则选择了表现自己的经验和才能,受雇于某处的贵族或势力雄厚的商人。
而哈尔特根公国原本在规模上就很大了,而且又有广阔的肥沃农地——再加上公王又有一笔不小的英雄奖金,因此这个国家的经济状态还算不错。
更何况,公王以自己的名义召开武斗大会,那么对于擅武之人的待遇,肯定不会糟到哪儿去。身为习武之人,即便最后拿不到优胜,但只要身手够好,引起公王注意的话,仕宦之途也就不远了——心里这么想的人,应该不在少数吧。
“就选这间吗?”
托鲁抬脚踏入刚好映入眼帘的旅店。
嘉依卡、阿卡莉,以及芙蕾多妮卡、妮娃四人当然也跟他一起。
旅店的一楼是大厅,大厅深处有结帐柜台。大厅里放了几张桌椅,所以应该也兼当成食堂——或者在夜里也当作成酒吧来营业吧。这对庶民驿馆来说,是很常见的形式。有时候,在食堂、酒吧服务的女人们,甚至会在上面的房间“接客”。
“——欢迎光临。”
待在柜台的老妪,以一脸惊愕的表情对托鲁一行人出声打招呼。
“是要住宿吗?”
“是啊。房间——如果有塞得下我们所有人的大房间的话,就请给我那一间吧。”
托鲁如此说。
“看你这阵仗,是不是不用帮你准备女人啦?”
老妪望着托鲁所带来的四名少女,如此问他。
看来嘉依卡等人被她认为是托鲁的情妇云云,所以才陪侍在托鲁的身旁。
“当然。”
不待托鲁回答,便从旁脱口插嘴的人,正是阿卡莉。
老妇人看着她,眯起眼——然后压低声调说道:
“话说啊,客人。虽然我想说不太可能,但如果你们是要‘进行生意’的话,可以请你们在别的地方做吗?毕竟我们这里本来就有着自己的小姐啰。”
“我想拜托你别误会了。哥哥才不是拉皮条的呢。”
阿卡莉回嘴说。
她手抆着腰,一边睨视着老妪,一边如此公然以告:
“与其分给别人,他宁可自己尽情玩弄、吃得满嘴都是。这才是我的哥哥。”
“最为误会我的人就是你!”
托鲁低吼般地说道。
“岂有此理?‘精力绝伦’可是个赞美之词耶?”
“够了,你给我闭嘴!”
“咀咿?拉皮条?”
“你用不着在意!”
托鲁一用强硬的口气对嘉依卡这么说完——便叹了口气。
“总之,我们并没有要‘进行生意’啦。”
“这样的话——”
老妪苦笑了一下,然后把纪录房客的本子拿出来……就在这个时候。
“既然不是生意——那也就是说‘可以免费玩’啰?”
下流的笑声,随着这句话同时响起。
“…………”
一回头,便见入口旁的桌子,坐了大约五个正在喝酒的男人。
他们每一个人都跟托鲁在路上看到的男人一样,大剌剌地将武器放在身旁,甚至还穿着简易的护具——不过,他们的衣着纷乱不一,毫无一致性。想来应该是武斗大会的参赛者吧?
“哎,还不能卖的,似乎占了多数呐。”
“只剩那边那个黑发的吗?”
“不不,只要该有的有长出来的话,其他几个也很够了。”
“但抱
起来会有点寂寞也说不定哦?”
那群男人这么说完之后——捧腹哈哈大笑。
虽然这应该是因为他们已经醉了,但想必也是因为看见一个男人张扬地带着多达四名的女性,所以才故意找碴吧。其次或许是因为托鲁本身并非肌肉发达的彪形大汉,所以他们才判断托鲁等人很好欺负也说不定。
(……真麻烦呐。)
托鲁从那些男人的动作举止,推估出他们身为习武者的武学程度。
恐怕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家伙——而且又是喝醉的状态,因此无论是五个人、还是六个人,对托鲁都构不成威胁。不过,在这里引发骚动的话,会平白引来注目。
因为那些男人们并未散发出杀气,所以应该可以采取“揍昏”以外的手段吧。随便用口头敷衍一下、糊弄过去,才比较不会引来什么问题。
抱着这个想法的托鲁,耸了耸肩说道:
“请放过我们吧。因为大小姐们说想要参观武斗大会,所以我只是受主人所托,带她们过来看看罢了。大小姐们要是有个什么万一,我肯定会吃上一顿排头啦。”
托鲁如此说罢,便对他们比了比嘉依卡和芙蕾多妮卡。
一个原本是贾兹帝国的公主,一个是模拟斯考达领主妹妹模样的装铠龙,就容貌外表而言,就算说“她们是好人家的大小姐”,应该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异样吧。
当然,这番话隐含着这般警告的意味:“你们要是敢随便对她们出手的话,她们有钱的双亲云云,可不会坐视不管唷”。正在寻求仕宦之途,而并非定要在哈尔特根公国就职的家伙,应该不敢对贵族或有钱人家做出野蛮粗暴的行为吧……托鲁做了如此判断。
然而……
“大小姐们?”
一脸茫然地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似的家伙——正是其中一位“大小姐”,芙蕾多妮卡。
“谁?啊,是指嘉依卡吗?”
“…………”
那些男人面面相觑——然后全都一起踢飞椅子,站了起来。
看来他们就算喝醉了,脑袋似乎还是能从芙蕾多妮卡的失言,发现托鲁欺骗了他们。
“喂,臭小子。”
男人们手拿武器,向托鲁等人这儿步步逼近。
“客人——”
老妪出声想要劝阻,但其中一人大喝一声:“闭嘴,老太婆!”,她便瑟缩了一下脖子,噤口不语了。她应该也遇惯粗暴的家伙了吧——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多嘴的话,她恐怕也会惨遭池鱼之殃。
“——阿卡莉,尽量‘别闹大了’。”
托鲁轻声低语。
“收到。”
阿卡莉点头回应。
事已至此,应该无法再用口头敷衍了事了吧。他们只剩这个选项了——先以程度最小的动作压制那群男人,然后溜之大吉,以免引来不必要的注目。
那群男人抡起武器。
托鲁和阿卡莉各自将手探入怀中,握住飞镖的握柄,此时此刻可不能挥舞铁锤或小机剑,要像居合拔刀术一样,让男人们连抽出的手都来不及看清,便用飞镖的锋刃砍上他们的衣服,或在随便一个部位划出轻伤——在男人们有一瞬间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时——在他们动摇的时候趁机逃跑,应该会比较妥当吧。看情况使用烟雾弹,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不过——
“…………………?”
托鲁忽然眯起双眼。
因为那些男人的动作全都停顿了一下。
不自然的停顿——短暂到若非托鲁两人,恐怕不会有人发现。
然后……
“你们在干什么!”
带着怒气的声音,突然从旅店门口传了进来。
接着,将近十名的男人——穿着制服的一群人走了进来。
他们恐怕就是巡逻这个驿馆街的卫兵吧。不只托鲁他们眼前的家伙,凡自认武功高强的野蛮人一旦聚集起来,当然多多少少会引发一些纠纷。而公国政府匀出人员,便是为了抑止这些纠纷。
“武斗大会的参赛者吗?你们明知在街上逞凶动武,会被取消参赛资格并课以罚金,还这样对干吗?”
“啊——不……不是。”
在严厉的质问下,男人们马上变了张脸。
“是那个混帐——说……说了谎……”
“谁管你们是发生了什么事!反正在会场外的争斗,都要处罚。”
卫兵们以强硬的口气如此宣告。
“啊啊,不不,我们并不是在争斗。”
托鲁极力装出一派轻松的语气,然后说道:
“不好意思。我是因为大家的兵器都太棒了,所以拜托他们拿起来给我们看啦。”
“……嗯哼?”
士兵们重新看向那群男人,像是在质询似的。那些男人——一脸慌张地点了点头。看来他们似乎明白:总之先顺着托鲁的“提议”,会比较有利吧。
“你是?”
“我带大小姐们来参观武斗大会。自戴尔索兰特市来到此处。”
“戴尔索兰特市——还真远呐。”
士兵们虽然这么说,但他们并无起疑的样子。
正如他们所言,戴尔索兰特市和这个格兰森之间有一定的距离。因此,托鲁可不认为,士兵们会知道那座城市的详情。就算随便举些普通商人或贵族等人的姓名,他们应该也无暇去调查是不是真的吧?
“这趟对大小姐们而言,可是出生以来第一次的大型旅行,非常地不容易呢。”
“……嗯哼。”
嘉依卡、芙蕾多妮卡,然后是妮娃和阿卡莉。士兵们按照这个顺序环视女孩们一圈……最后,他们向彼此点了点头,纷纷走出了旅店,对那群男人们也没再多加责难。男人们见状,似乎松了口气,也没有重新再来找托鲁等人的麻烦。
只是——
“…………!”
忽然,入口处晃过了一道影子。
那正是有人偷偷离去的证明——发现到这点的人,恐怕就只有托鲁和阿卡莉了吧——那个“某人”的动作正是不着痕迹到如此,而遁迹潜形也完美到这般境界。那个“某人”要是没有动的话,托鲁两人应该也没能发现那儿存在着一个至今未能察觉到的家伙吧。
“——哥哥。”
阿卡莉总是冷静的嗓音里——掺杂着若干动摇。
不过,托鲁也跟她同样吃惊。
虽然没能确认出离去的“某人”的身形容貌,但是……
“…………托鲁?”
嘉依卡应该是察觉到他们两人的样子跟平常有点不太一样吧?她一脸好奇,视线在托鲁和阿卡莉两人之间来回逡巡。至于妮娃,从刚才的纷争开始,就一直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茫然地呆站着。
“没事。”
现在就让嘉依卡感到不安,也没什么好处。
托鲁扯出苦笑敷衍她,然后将手轻轻地放上他主人的银发脑勺。
——————————
议会会场里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那么——进行下一个议题。”
列席的臣子们,每个人都表情僵硬——半放弃的神色从他们紧张的脸皮下方渗了出来。
“会议根本没有意义”、“就算参加了会议,自己的意见也不会通过”、“若只是这般程度的话,倒还算好。而他们的会议岂止毫无意义——他们要是不小心脱口说出蠢话,脑袋甚至就真的不保了。用不着唤来士兵,他们的主人本身就非常擅于“只凭一击便将人类脑袋活生生砍断”的技术。
〈斩首王〉——原本这是源自于砍断〈禁忌皇帝〉头颅一事,而被安上的英雄绰号。但如令,却只是臣子们私底下怀着恐惧窃窃私语的名号。这三年来,在议会会场上落得斩首下场的人,确实已多达六名。
虽然如此,他们也不能不出席会议。持续缺席的结果,就是被主人怀疑是不是在图谋造反。因此而遭到处刑的臣子,也比比皆是。
在这种情况下,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敢积极地发言。
“下一个……关于……武……武斗大会……”
其中一名臣子,气喘般地说道。
“关于本王主办的‘祭典’,有什么意见吗?”
坐在议会会场圆桌边的所有人,视线全都聚焦在同一个位置。
他们的视线彼端,正坐着一名壮汉。
虽然块头大,但体格、肌肉,全都恰到好处。肌肉既未过厚,也没有太薄;身高既无过高,亦不会太矮。手和脚的长度,也都非常匀称。他并未独重力气,也没有独重速度,而是将身体锻炼成全方位毫无缺陷的完美状态。即便他身上穿着宽舒的衣服,但他仅仅只是坐在那儿,便让人知道他的身材有如此完美了。
他的脸庞长得方方正正,下巴满布胡须,因此具有相当程度的威严——但他的年纪其实比外表还要年轻。应该才三十多岁,快四十岁左右才对。
史帝芬·哈尔特根——擅长武术的哈尔特根公国国王。
往昔以英雄身份凯旋归来的他,如今已化身为疯狂的暴君。而且,他
既不是运用权力、亦不是运用财力,偏偏是靠他自身的武力,统治着这个国家。
“陛下。请您——务必再考虑一下。武斗大会能否在今年作结……不,现在停办也不迟,能否将今年的武斗大会也中止举办呢……?”
其中一名臣子,一副做好觉悟的样子,如此报告。
“为何?”
史帝芬以锐利的目光直瞪着那名臣子,如此问道。
“自诩武功高强的好斗人士从各地聚集至此。虽然他们大多都很有两下子,但其中品行粗鄙的家伙,也不在少数。因此,格兰森的各处都频传骚动。人民的不平、不满一旦累积——”
“那并不是现在才开始有的事吧?为‘祭典’而来的人们应该贡献了不少钱,人民应该也因此而得到不少好处吧?难道你是要说‘光只是那样还不够’吗?”
“可是,我们才刚刚为了武斗大会会场的维修整备、巡逻队人力的增强和维持而增收税金。退一步比较的话,其实是害处比较大……”
那名臣子一边额头冒汗,一边说道。
老实说,武斗大会其实是从前前代哈尔特根公王的时代延续至今的传统年例活动。然而,当时的国家政策,原本是为了要奖励国内年轻人锻炼武艺。而战后的今天,情况却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无以谋生的前职业士兵们为了高额奖金、仕宦之途而蜂拥至哈尔特根国,国内的治安也随着这个情况而日趋恶化。
尽管如此,史帝芬依然年年提高奖金,并增加从大会参赛者中拔擢士兵、骑士的采用人数,意欲人尽皆知地反复宣传着武斗大会。
“——想要钱,却不要武斗大会,这还真是……”
用歌唱般的语调这么说着的人,是站在史帝芬右边的一名少女。
“所谓的‘人民’,还真是既任性,又可悲呢,父亲大人。”
银色长发、白色肌肤、紫色眼眸——像是为了要和浅色系的外貌取得平衡似的,她身上穿着深色的礼服,头戴同色系的发饰。然而礼服的质料却一反深浓的衣色,薄到让人可以看得见她的身体曲线。明肌肤直接暴露出来的部份并不多,但总觉得给人一种煽情的印象。
“明明这么棒的‘祭典’,就算在菲尔毕斯特大陆上踏破铁鞋也找不到了啊——”
少女嫣然一笑,同时伸出红嫩小舌,舔了舔自己的唇瓣。
尽管她的体貌尚还残留着一丝稚嫩,氛围却淫靡得宛如娼妇。
“爱琳娜,别担心。我不会停办武斗大会。”
史帝芬一边仰视站在身侧的少女,一边说道。
史帝芬凝视少女的眼神,明显和朝向臣子时迥然不同。
他的视线非常柔和。充满慈爱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在面对着——亲生爱女似的。
“…………”
臣子们将差点忍不住流泄而出的哀吟与悲叹,硬生生地吞进了自己的胸口深处。
就连自己的死谏,也不及这银发少女的一句话。在史帝芬的心中,这名女孩——爱琳娜的份量,比他们这些家族历代在哈尔特根公国为官的臣子们还要来得重得多了。
“可是,父亲大人啊。各位臣子们的意见,也不无道理啊?”
口出此言的是——随侍在史帝芬左边的另一位少女。
简直就像是刻意订做成一模一样似的,这一位也是一身如出一辙的容貌外形。
银色长发、紫色双眸、黑色衣裳。
尚显年幼,却隐约萦绕着一股妖艳的氛围——连这一点也与之相同。
且说——
“伊琳娜……?”
史帝芬转头望向那一位少女。
伊琳娜·哈尔特根公王的另一位——养女。
“…………”
总算能宽下心的情绪气氛,在臣子们之间漫延开来。
他们的进谏能有成功的希望,都是多亏了她的存在。
跟净说些任性话语的爱琳娜相比,伊琳娜反倒常常帮臣子们说话,并请求其父史帝芬倾耳聆听他们的意见。如果没有她的话,臣子们早就在很久以前,就全都被砍断脖子,一个人都不剩了吧。
“正因为有人民缴纳的税收,所以我们的生活才得以维持。况且,人民每日为了讨生活,已是倾尽全力。因此,他们只在意眼前的事情、说些浅薄的言论,也是在所难免的啊。各位大臣们的发言,是想让爸爸明白体谅这一点吧?”
“……这样啊?”
史帝芬轻轻地点了点头。
“伊琳娜,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应该就没错吧。”
“哎,父亲大人老是只听伊琳娜的话。”
尽管嘴里这么说着……但爱琳娜的脸上依旧挂着妩媚的笑意。
“爱琳娜。我并没有打算要无视你的话。好吧——关于武斗大会,虽然不中止、也不停办,但我们就来想一想减轻人民负担的方法,包括缩小规模等等。那么,就先从重新评估维持治安所耗的费用开始吧?”
“是——”
臣子们一齐垂首。
尽管意见没被全盘采纳——但至少进谏没有白费。
关于这一点,臣子们全都一致感到了宽慰。
然而……他们都没有察觉到。
或许是因为对压迫在头上的露骨暴力威胁感到恐惧的关系,臣子们有一部份的感觉和思考,都已经被麻痹了。不然的话,总有个人应该当场早就发现——这一连串的对话,其实打从一开始就已经计划好了。
先严厉拒绝提案,接着再稍微让步。
借由这种做法——在臣子们心中累积的不平、不满即将以谋反的形式爆发出来的前一刻,巧妙地控制住他们。因并非光只是用“要嘛全盘接受、要嘛全盘推翻”来决定一切,因此在形式上看起来就像是双方都退让了一步。而实际上——史帝芬这方根本没做出任何让步,他借以在爆发之前,减缓了臣子们之间高涨的压力。
“那么——下一个议题。”
尽管些许而已,但总算因放宽心而松懈下来的臣子们——声音回荡在议会会场里。
——————————
教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默,弥漫在整间房间里。
进入旅店房间之后——托鲁便一直默默无语。
“托鲁?”
“喂,我说托鲁呀!”
“……”
嘉依卡出声叫他,他也没反应。
芙蕾多妮卡唤他,他也没反应。
他就坐在床上,一动也不动地想着事情。
“…………”
嘉依卡和芙蕾多妮卡面面相觑。
芙蕾多妮卡一边歪着头,一边靠近托鲁——
“啊姆。”
她掬起他的左手,张口咬住。
虽然獠牙似乎还没刺穿进去,但托鲁即便如此,身体也依旧是一动也不动。看来他真的是在认真地沉思着某件事情。
“嗯——?”
芙蕾多妮卡把托鲁的左手含在嘴里咀嚼啃嚼了好一会儿。
随后,她松嘴放开托鲁的手,将身体挪向他。这次她把脸靠近了他的脖颈——
“试试味道——”
她从淡红色的樱桃小嘴里——伸出濡湿的舌头,舔了一舔。
“————”
彷佛再不能无视她这个动作似的,托鲁身体猛然一抖,然后抓住芙蕾多妮卡的头,将她从自己的身上剥开。
“你在干嘛啊!”
“试一下味道啊。”
“不,我不是问你这个——”
托鲁一边摩搓着脖子,一边呻吟般地说道。
下一瞬间——
“——————!”
托鲁和芙蕾多妮卡连忙往左右两边躲开。以猛烈气势劈砍下来的铁锤,扎在他们退开之后所出现的空隙。
“你干嘛啊!”
因为是在电光石火之间所做出的闪避,因此托鲁非出所愿地将身在该处的嘉依卡、妮娃,连带一起扑倒了——与此同时,他对着身为铁锤主人的阿卡莉大声怒吼。
然而……
“那位龙女孩……!”
阿卡莉——将铁锤再次扛回肩上,做出预备战斗的姿势。她那细长清秀的双眸,并未看着托鲁,而是瞪视着芙蕾多妮卡,开口威胁:
“我说过了吧?不准瞒着我偷尝哥哥。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你有说过吗?”
面对阿卡莉的威胁,芙蕾多妮卡一派天真无邪的模样,歪头疑惑。
哎,对于即使手臂被截断、腹部被剜开也能安然修复的装铠龙来说,铁锤的一击,或许只称得上是嬉戏玩闹的程度而已吧。
“有。可以舔哥哥敏感脖子的人,就只有身为妹妹的我一个人而已。”
“就算是妹妹也不可以!——你啊,最近讲的话是不是越来越奇怪了啊?”
“用不着担心,哥哥。”
阿卡莉一边挥下铁锤,一边大力颔首:
“我从以前就是这样了。”
“你还真的承认啊!”
“总有一天我要将哥哥剥制成标本,无时无刻放在自己的手边——这个夙愿
,我也还没有放弃呢。”
“求求你快放弃吧!”
“先别说这些了,哥哥。我想问你,你在我眼前大大方方地扑倒嘉依卡,究竟是什么意思?我想请你好好地说个明白。”
“不,什么意思也没——”
经她这么一说,托鲁将目光转向身在自己身体下方的嘉依卡。
“………………”
嘉依卡一边眨巴着双眼,一边仰视托鲁……白皙的脸颊上满布着红潮。
而妮娃始终一副茫茫然、面无表情的样子——真不晓得她到底有没有认知到“被扑倒了”的这个事实。
“呃不,所以说,我并没有抱着那种打算,你也不要动不动就脸红啊!”
托鲁焦急地如此大喊。
对此,阿卡莉探出上半身,更进一步逼问:
“你是在卖弄你们如胶似漆吗?还是说,被妹妹看着,你会更加兴奋呢?”
“兴奋你个头!”
“哥哥。这样不行。你这样有病啊!”
“有病的是你!”
托鲁说到这儿——抽身离开嘉依卡两人。
而嘉依卡也一边站起身来,一边歪头询问:
“托鲁,想事情?”
“啊——……”
托鲁一边搔着后脑勺,一边苦恼般地沉吟了好一会儿。
“关于刚才——被那些貌似武斗大会参赛者的家伙们缠上时呐。那时候,除了巡逻的士兵之外,另有人阻止了那些家伙。”
“呣咿?阻止?”
“那些家伙的动作,不是有停顿了一下子吗?你没发现到吗?”
“…………”
嘉依卡和芙蕾多妮卡面面相觑。
别说嘉依卡了,就连芙蕾多妮卡也没有察觉到。而这也就是说——不管那是谁的作为,总之那个人消除气息的速度,敏捷到就连这只装铠龙化身都没能察觉出来。
“他们十之八九是被扎针了吧?”
阿卡莉如此说——由此看来,她应该跟托鲁一样,已经了然于心了。
“那是一招在人体的麻痹穴位扎入细针的招式,叫做‘影缝之术’。我们也有学过——但厉害的家伙,真的可以在刹那间封锁住对手的行动,就像真的把对手的影子缝在地面上一样。是乱破师的一种技法。”
托鲁忽然晃了一下其中一只手——手掌上便出现了一只细针。
这玩意儿不仔细看的话,真的很容易就会看漏它的存在。因为现在受到室内灯光照射,微微闪烁着反光的关系,她们才得以知道那儿有着一支针。
“封住对手的行动之后,通常要嘛斩杀、要嘛揍死。但刚才那人似乎只封住了一瞬间——然后就拔掉了。或许他不是用针,而是使用了前端削尖的钢丝或其他东西也说不定,被扎的人,恐怕都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呐。”
那个使用了“影缝之术”的某人,恐怕早就已经知道“一瞬便已足够”。
因为他晓得士兵们已经来到了旅店附近。
“虽不知是敌是友,但总而言之,除了我俩以外,还有其他乱破师待在这个城市里——有这个可能性。”
托鲁再次神乎其技地收好细针——同时继续说道:
“又或者,是我们认识的人呐。”
“——!”
连嘉依卡也惊讶得倒抽了一口气。
“托鲁的家人?阿卡莉的家人?”
“若是亚裘拉战魔众的话,哎,那就算是同一族了呐。”
托鲁耸了耸肩,然后点头承认。
“如果敌方——哈尔特根公王那边真有亚裘拉战魔众的人的话,由于双方都熟知彼此的手腕,我想到时候会很棘手啊。”
“托鲁,和家人——战斗?”
嘉依卡如此询问的声音里,听起来带有一丝踌躇。
托鲁认识的乱破师。
从亚裘拉村特殊的型态而言,换言之,那人应该跟阿卡莉一样,是托鲁的“家人”才对。先不管是否有血缘关系,总之,对方和托鲁一起成长、长时间一起生活过的可能性很高。
为了自己的“家人”,而叫人去和他自己的“家人”战斗——即使是嘉依卡,也觉得不能强迫托鲁去做那样子的事。
不……说到底,她自己真的是阿图尔·贾兹的女儿吗?
最根本的问题萌生在嘉依卡的心中。
她会不会只是一头热地深信、妄想“自己是嘉依卡”,所以才坚持回收“遗体”——让托鲁、阿卡莉陪她做着这般毫无意义、徒劳无功的蠢事呢?
心中的这份不安,她不管怎么样都擦拭不掉。
“你无需担心。”
阿卡莉说道:
“我们不会因此而退怯。”
“呣咿?”
“若雇主不同,那么在战场上彼此便是敌人——身为乱破师,这种事情也没什么好稀罕的。我和哥哥都已经做好觉悟了。”
阿卡莉说这句话的语调里,真的毫无任何游移踌躇。
不过,她其实原本情绪就不太流露在表情和语气之中。
接着,阿卡莉用力地握紧拳头,继续这么说:
“没错——若有必要的话,把变成敌人的哥哥痛殴一顿,绑起来捶一捶、滴一滴蜡烛,然后逼迫苦苦求饶的哥哥舔舐我的脚——我随时都已经做好这个觉悟了。”
“那跟乱破师的觉悟根本无关!”
托鲁呻吟般地吐槽她。
“当然,被哥哥痛殴、被哥哥绑起来毒打滴蜡烛,然后被迫一边向哥哥苦苦求饶,一边舔舐哥哥的脚——我也已经做好这样子的觉悟啰!”
“你不用做好那样子的觉悟也没关系!”
“你这个身为哥哥的人,怎能说那种软弱的……”
“就跟你说了,你的胡言乱语,跟是强硬还是软弱,根本无关啊!”
托鲁嚷完之后,叹了一口气——然后重新面向嘉依卡:
“哎,正如阿卡莉所言,你不用在意也没关系啦。”
“托鲁……”
“我们已经做好和同样出身亚裘拉战魔众的人对战的觉悟了。过去也曾有过几个这样子的先例。话说回来,若做不到割舍的话,当初就不会出现乱破师这个职业了。所以啦,你就别在意了。”
托鲁将手掌轻轻地放在嘉依卡的头上,然后说道:
“倒不如说——正因为同为亚裘拉战魔众,所以才麻烦呐。”
“呣咿?”
“对方若是比我和阿卡莉还要技高一筹——是个实战经验丰富的优秀乱破师的话……”
这么说着的托鲁……脸上带着非常阴郁沉重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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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要变强。
仅仅——一味地想要变强。就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要变成像一把剑一样。
人类很弱小、很脆弱。轻易地死去,什么也遗留不了。诞生于世的这件事本身,沦为毫无意义。无论有无人类,都无甚差别。不管有谁活着、有谁死了,这个世界依然无谓地持续转动,像是在说“谁管你那些啊”。
因此,他才想要停止当一个人类。
他想要变成一把剑,朝唯我独清的世界,刻下至少一道伤痕。
“……呼哈……呼哈……”
他不顾一切地反复修练,也是为了那样子的想望。
托鲁在一处修练场上活动着身子。
地面上插了好几个大大小小——高低粗细不一的木桩。他将木桩作为踩脚处,用力打着那些悬挂在四处的木片——那些充当成“敌人”的标靶。
在战场上,本来就很少会有平坦的踏脚之处。那么,对乱破师而言,从一开始就锻炼自己学会足下仅着力一丁点,亦能挥舞得了武器——是很理所当然的修练。
想当然耳,木桩并没有全都好好地固定着。
有的牢牢地嵌在地上,有的就只是那样子立着而已。不小心把脚放上去,随后因木桩倒下而受了重伤的情形,也屡见不鲜。然后,亚裘拉村——会对因这种失败而毁去自己前程的少年、少女们非常地狠。“当场了结的话,反倒比较幸福”——在残酷的修练方针之下,脆弱的人、没有才能的人,都被一一淘汰。亚裘拉村借由这么做,以持续提供一定水准的乱破师到战场上去。
是故——
“——!”
他刚刚落脚的木桩,正缓缓倾斜。
若是平常的话,托鲁应该早就轻而易举地移到下一个木桩了。
然而,舍不得睡觉、利用睡觉时间持续修练的疲劳累积,夺走了托鲁的专注力。
“啊——”
托鲁发出了有点蠢的叫声,同一时间,姿势开始摇摇欲坠。
姿势一旦垮了,就无以挽回了。
“——托鲁哥哥!”
他听见守在下面看着他修练的阿卡莉,正高声呼唤着他。
虽然他已经跟她说过很多遍:“你不用陪我”,但她——唯独她总是不厌其烦地陪着托鲁修练。最后,托鲁也只好放弃,就这样随她去了。
“…………!”
感觉因焦躁、紧张而加速。
当初只是用斧头胡乱砍断的木头切面,朝他逼近而来。虽说只是木头,但硬生生撞上去的话,就连骨头也都会折断。而保护脑部的坚硬头盖骨,也有像太阳穴这般特别薄弱的部位——那里要是被强劲地撞上去的话,很容易就会碎裂开来。
托鲁想设法稳回姿势,而伸长了双手,但他的指尖却只是在半空中空抓——
“——你在搞什么鬼啊?”
下一瞬间——随着无奈似的声音响起,托鲁的坠势停住了。
仔细一瞧,会发现有一条细绳正缠在托鲁的手腕上,悬吊着托鲁。
“……辛哥。”
抬头一望,有一名年轻人正单膝跪在悬吊木片的箭楼上,低头俯视着托鲁。细绳从那年轻人的手中延伸而下。应该是他迅雷不及掩耳地扔出绳子,救了托鲁一把吧?
辛·亚裘拉……比托鲁两人先了两代左右的乱破师。
虽然他早已完成初次上阵,并足以独当一面——但因当初雇用他的势力,在前几年战败,雇主战死,所以他才暂时先回到了亚裘拉村。尽管他原属于败军,但他本身其实是位优秀的乱破师,在亚裘拉村里,也被公认为是屈指可数的顶尖好手。
在亚裘拉村里,都是由上一代来教育下一代。
虽然大多是由保住性命的战场伤患于引退之后来负责下一代的教育……但像辛这样,虽是现役乱破师,但出于各种原因而回到亚裘拉村的人,也常常会予以指导。托鲁和阿卡莉,都接受了不少辛的教诲。
“又在修炼吗?‘努力’不是坏事,但‘太过努力’的话,就没有意义啰。”
辛把托鲁拉上来之后,一边松开手上的绳子,一边说道:
“好好休息、等候身体恢复,也是修练的一环。我应该有跟你说过吧?”
借由让肉体疲累,好让适应力和恢复力能发挥到最大限度,创造出更为强韧的肉体——此乃修练的基础。不过,适应力和恢复力,当然有其极限。就算超越极限、让自己累上加累,也只会搞坏自己的身体,且修练效果不彰。
始终贯彻功利主义的乱破师们,向来都不信从缺乏根据的“毅力论”。
托鲁也深知这点,但是——
“我就是呆不住嘛。”
托鲁鼓起腮帮子,噘嘴说道:
“我想早点上战场去。想早点上阵杀敌。想早点——”
“然后带着半桶水的技术,就这样子被更强的敌人杀死?”
“………………”
托鲁哑口无言。
他明白辛所说的话是正确的。
但是,哈丝敏的死状,在托鲁的脑海中浮现过好几次——追逼着托鲁。
将自己死去的儿子,托付给托鲁之后,她自己也断气了。
到头来,她的人生到底留下了什么?他一这么想——便觉得难以忍受。
“你啊,真不适合当乱破师呐。”
辛一边望着表情别扭的托鲁,一边感慨地如此说道。
“什——”
托鲁沉下脸来。辛的说法,让他不禁觉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彷佛被全盘否定了。
然而——
“你要是想改变世界的话,就不该当乱破师这种无足轻重的杂兵啊。乱破师不会怀抱那种狂妄的想望。那种乱破师对雇主而言,只会是个干扰。走狗向饲主提出意见之后会怎么样?最后的下场,就是被评为桀骛不驯而惨遭打死。”
辛凝视噘着嘴的师弟,叹了口气:
“刚才救你一命,或许是我做错了呐。如果你刚才受了伤,毁损到当不成乱破师的话,说不定就能走上其他的道路了。”
“你在说什么啊,辛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些什么啦。”
辛身为优秀的乱破师,已在无数的战场上一路打滚过来。他的话,对于尚远远不足以独当一面的托鲁而言,非常的深奥沉重。
“总有一天你会懂。希望到时不会为时已晚呐。”
辛这么说完以后,便在托鲁的背上推了一把。
托鲁被他从箭楼上推落——但他这次以稳当的姿势落下,途中攀握了几次箭楼的底座支架,减缓坠势,最后以双脚立于地面之上。
“——托鲁哥哥!”
阿卡莉朝他跑了过来。
“阿卡莉——好痛!”
她没有缓下脚速,反而用她的全力朝托鲁撞过去——然后借着冲撞的力道,将托鲁扑倒在地。
“托鲁哥哥…托鲁哥哥…托鲁哥哥。”
阿卡莉——一边重复着这个单词,一边抡拳朝托鲁挥下去。
“痛——等……喂,阿卡莉!痛……很痛耶!”
单纯只是握着小粉拳,在激动的情绪下,敲打着他的胸膛——并不是这种可爱的感觉。阿卡莉的拳头可是乱破师的拳头,她挥下来每一击,都是重伤人的招式。被她那硬实到不像少女所拥有的拳头不停地敲打推搡,托鲁不禁发出惨叫——
“…………”
“………………”
……一睁眼,阿卡莉的脸就迫在近前。
姿势完全一模一样,害他仃,瞬间以为是梦境的延续。
同样是仰卧的托鲁,以及骑乘住他身上的阿卡莉。
不过,他眼前的脸孔上,并无梦境里的她所拥有的稚嫩。她那张聪明伶俐、清秀匀稻的脸蛋,已非孩童时的她了。
“——阿卡莉,你这是在做什么?”
托鲁半眯起眼,一面仰视自己的妹妹,一面问道。
旅店的房间里——嘉依卡和妮娃像小猫仔一样,身体挨在一块儿,睡在他旁边的床上。而芙蕾多妮卡则不管空床位,径自睡在地板上。
“因为哥哥看起来有点没精神啊。”
“……阿卡莉。”
“所以我试着要帮哥哥提振精神……”
阿卡莉面无表情地说道。
“所以就骑在我身上?”
“我想说你这样应该就会有精神了吧?”
“屁啦。”
“至少极小一部份会。”
“…………”
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
过没一会儿——托鲁半眯着眼,边仰视妹妹边说:
“够了,你快给我下来!”
“呣唔,真冷淡呐。”
尽管阿卡莉嘴里这么说着,但还是干脆地从托鲁的身上下来了。
托鲁一边在床上坐起身来,一边说道:
“……你也觉得那是辛吗?”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我想我应该没有看错。”
阿卡莉点了点头。
辛·亚裘拉——既是托鲁两人的同乡,更是一位技术经验高过他们的前辈乱破师。
如果真跟他对上的话……事情会非常的棘手。
“虽然对嘉依卡那么说了,但老实说,我完全不觉得能打赢呐。”
“同感、那要放弃吗?哥哥。”
“…………那怎么可能。”
托鲁心念电转了一下——然后耸了耸肩。
并不是因为胜算高,所以才去战斗。
而是为了达成目的,所以才去作战。这一点,不论对骑士,还是对乱破师而言,都是一样的——乃所有作战人士的自我尊严。若没仃什么胜算的话,那就事先准备一些赢得了的计策等等就好了。如此而已。
“是吧?所以我觉得,光只是烦恼恼也没用。”
阿卡莉平静地这么对他说。
“……阿卡莉。”
托鲁苦笑。
没想到会就“觉悟”这个部份而受到她的开导呐。这哪称得上是兄妹——根本就是姐弟嘛。
不——仔细想来,他从以前就总是给阿卡莉带来各种麻烦。即使如此,她还是毫不厌烦地跟在自己的身边。托鲁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谢谢你呐。”
虽然真的是“事到如今”——但现在跟她道声谢,应该也不坏吧。
毕竟至今为止,他都从未好好地跟她说过谢谢。
“多亏有你在我的身边,很多事——都承蒙了你的帮忙。”
“…………”
阿卡莉眨了眨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
“哥哥,你发烧了吗?”
她歪着头,向他如此间道。
“为什么会变成问我这个?”
“呃不。你没发烧就好……唔呣,对了,这种时候……是要说‘不客气’吗?还是……”
阿卡莉交叉手臂,嘟嘟哝哝地喃喃自语。她那有些困惑的模样,真是难得一见。
托鲁一边看着这样子的她,一边苦笑说:
“你才发烧了吧?”
“唔?哥哥以何为据——”
“你的脸很红喔。”
“…………”
阿卡莉歪头纳闷了好一会儿——然后她啪的一声,击掌点头说道:
“原来如此,这就是所谓的发情期吗?”
“人类哪会有那种东西啊!”
托鲁一边呻吟说着——一边使劲地将枕头扔向阿卡莉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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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露台眺望眼下的街景。
从建在山丘上的城堡上俯瞰下去,那景色——就像缓缓变动不停的一幅图画。人类的身影只不过是小小的黑点。全体的构图不会改变,唯独微小的日常变化,持续在那图画里上演。
围着城堡的格兰森市街,被区分为东南西北四块区块。
“会场”是“北边的街区”。
武斗大会日渐逼近,接下史帝芬命令的木匠,以及其他工匠们,全都不眠不休地赶着工程。就连隔壁——东边的街区,也正在整备成观众用的观赛场地。
关于这个“会场”,他的家臣也曾多次进谏过,但史帝芬始终拒绝他们的建言。对他而言,武术乃战场上的行为。在又小又平坦的房间里,漂亮地挥舞着剑,已经算是舞蹈,而不是武术。
“——嗯哼。”
史帝芬一脸满意地眺望着“会场”的营建工程,而他的左右,则跟随着他的养女——伊琳娜和爱琳娜。穿着黑衣的银发少女们,从刚才就一直只是微笑着,其他部位一动也不动,什么话都没有说——宛如影子。
她们两人常常伴在史帝芬的身边。
史帝芬因本身就擅于武术,故身边从不带着禁卫军。对他而言,她们两人是与他共度时间最长的存在。
且说——
“…………是辛吗?”
史帝芬忽然回头,越肩望向背后,然后说道。
在公王的视线彼端、露台的墙边,有一名男子正单膝跪着。
体格秾纤合度、恰到好处。既不胖,也不瘦;既不高,也不矮。印象不会特别深刻的平凡身材。虽然穿着以黑色为基调的衣服,但剪裁本身并无任何特异之处。如果他就这样子混入城堡周围市街里的人群之中,恐怕很快就会看丢他——如此这般的服装打扮。
容貌……因为他俯低着头,所以看不见他的容颜。
“是。我刚刚回来了。”
如此说的男子,依然脸朝着下方。
“街上的情况怎么样?”
“和去年差不多。虽然野蛮粗暴的家伙们在各处引发着骚动,但我想,应该还不致于演变成暴动的规模。”
“……也是呐。”
史帝芬点了点头。
大多数的人都是为了仕途而来到此地,应该不会自己主动做些引起暴动、招徕领主注目之类的行为——而持续胡闹的蠢货,则马上会被巡逻的卫兵、像辛这样被他派到街上的乱破师驱逐出境。
一切都很顺利。
“……怎么了吗?”
史帝芬忽然眯起眼睛问道。
“您何以问我——‘怎么了吗’?”
“感觉你的样子好像跟平常不太一样呐?”
尽管他伏低着头,他依然仍从气息上辨别得出来。
像辛这样的乱破师,当然很擅于消除自己的气息——但史帝芬不许自己的属下,在主人的面前隐藏自己的气息。对方若是乱破师时,特为尤甚。
“你感觉好像挺开心嘛?”
“不,并不到那种程度。”
辛依旧低着头回答:
“只是——遇到了以前的老朋友。”
“以前的老朋友?亚裘拉战魔众的人吗?”
“……是。”
辛简短地回答之后……
“那个人带着银发紫眸的女孩。”
又添了这么一句。
“………………哦?”
史帝芬朝伊琳娜和爱琳娜各瞥了一眼,然后在自己的脸颊上刻出了微笑的痕迹。
“看来今年会盛况空前呢。”
“是。”
辛如此回答的声音,依然冷静平淡——并未流泄出任何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