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本来是个——军用的广场。
公王于远征前聚集军队、公开讲话、提升士气的地方。
这里和市街的道路不同,并未铺设石板或柏油,就只是个地面光秃秃、占地广阔的场所……但平坦得就像是曾被仔细地铺修过似的。
以前有无数的人马,或机动车在这个地方聚集,然后出发上阵。
在人马聚集时遭众人踏得紧实的地面,已平整得无需再做铺装。
而如今又有……为数众多的人们,踩踏在这个地方。不过,他们的目标,并非远处的战场,而是举办在这首都格兰森近郊的武斗大会会场。
“——感谢各位来参加。”
史帝芬·哈尔特根公王出现在广场旁的格兰森城城墙上。跟往昔一样,他对着成排的武斗大会参赛者公开讲话。
只不过……
“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的人,好好地振奋吧。”
史帝芬严肃的脸孔上带着微微的笑意,说道:
“立身发迹的捷径‘战场’消失之后,已过了五年有余——但汝等理应拼上性命的战场,就在此处!”
“喔喔喔喔喔!”
许多参赛者们挥高拳头,呼应史蒂芬的喊话。
托鲁混在其中——
“……说得也太夸张了吧。”
情绪低落地这么嘟囔着。
“他从以前就是那样子的人啦。”
登记成他的“搭档”的芙蕾多妮卡,也待在他的身旁。
即使如此,在这个泰半都是臭男人的广场上,她的身影格外引人注目——虽然多数人现在都在注视着墙上的公王。
“这么说来,你们算是老相识了呐。”
“算吧。毕竟他是队长啊,多明妮卡所属的特攻队。”
芙蕾多妮卡点了点头。
“在贵族、王族的身份之前,他最先是个武人。老实说,我觉得他有点太偏颇了。不然的话,就不会自愿参加什么特攻队了。”
“偏颇?”
“嗯——?”
芙蕾多妮卡像是想挖掘出自己脑袋里的记忆,而歪着头想:
“该怎么说才好呢……我觉得他身为武人,的确是相当厉害。但另一方面,该怎么说呢,有种‘只知如此’的感觉。该说是像小孩子吗……”
“是……不知世事吗?”
偏颇于武术,其他事一概不知。换言之,就是个“武痴”嘛。
原本在举办武斗大会之前,更甚者,在远征贾兹帝国首都攻防战之前,听说他施以较今为佳的仁政,公国国民们对他的评价也不差。当初他身为当政者,好巧不巧地在施政标准上无可厚非,至少不似暴君、昏君之类的人。
“——本王也准备了值得汝等拼上性命的奖品。”
史蒂芬仍在城墙上精神喊话。
若定睛一瞧,便可看见他身侧——约一步之后的左右两边,正站了两个貌似女性的身影。她们穿着黑衣,戴着遮脸的面纱,因此看不清她们的容貌,但从她们的身材与站姿来看,便知是对年轻的女性。
(那就是公王身边的“嘉依卡”吗?还真的有两个人咧。)
先不论暂时性的合作,“嘉依卡”跟“嘉依卡”之间理应是互相争夺“遗体”的关系,而她们两人居然一起收集遗体……关于这一点,托鲁现在还是无法理解。
(该不会有一个其实是替身之类的吧?还是说,那两个“嘉依卡”背后有着不一样的内情,所以对“遗体”的执着程度也不一样?)
忽然——昨天薇薇所说的话,闪过了托鲁的脑海。
——————————
原本并不存在着任何一个叫做‘嘉依卡’的人。”
薇薇边耸肩边再次说道:
“只有‘变身’成‘嘉依卡’的人而已。”
他们双双在登记处完成参赛报名——之后……
托鲁和薇薇,以及基烈特队中跟薇薇同行的尼古拉·阿弗多托尔,在城边市街的一隅谈了一些话。
虽然他们以前曾以敌人的关系刀剑相交过——但从托鲁他们的立场而言,并没有什么非杀死基烈特队不可的理由。而基烈特队的立场也是,只要托鲁身边没有跟着嘉依卡的话,那么他们就没必要在众人的环视下打斗了。
“你赌上性命保护且极为重视的嘉依卡,应该也是这样。”
薇薇露出了嘲讽的笑意。
那笑意里恐怕也包含了自嘲吧——
“应该只有贾兹皇帝本人才知道,当初他到底是使用了什么样的手段。应该是练生系的魔法之一吧?总之,只要特定条件齐全,那些被事先植入‘种子’的人,就会‘变身’成嘉依卡。变身时会杀光自己周围的人,将变身前的个人与这个世界之间的联系切断,同时促使真正的人格自灭。‘自己已经不能再活下去了’——抱着这个绝望,把自己的身体让给‘嘉依卡’。”
“你是说…………你也如此吗?”
托鲁眯起眼,边盯着薇薇边问。
“我没变成功。”
薇薇耸了耸肩。
“听说我其实也袭击了尼古拉他们,但我不记得了。”
她这么说后后,用大拇指越肩比了比站在她背后的佣兵。
“我们所有人差点就被杀死了呢。”
尼古拉也耸了耸肩。
“幸好事情是发生在机动车里,也幸好身在当场的大家都有一定的战斗技能,所以才好不容易可以压制得了薇薇。”
“……也就是说……”
不同条件下,化为嘉依卡的薇薇将杀光基烈特队……然后,失去可归之处的薇薇,将完全变身成嘉依卡……吗?
(也就是说——在我们这边的“白色”嘉依卡也……)
那个脑袋总是少根筋,但心眼儿非常死的少女。
实在很难以想像:她是在杀了好几个人之后,才“降生”于世。
还是说,她只是没了那时候的记忆呢?
(也就是说……所谓的嘉依卡……)
并不是人类。说到底,其实连生物都不是。
而是由魔法所创造出来的“模拟人格”——就像某种寄生植物一样,寄生在普通人类的体内,等待着发芽的那一瞬间?而发芽时,会“杀了”原本的人格,取而代之,然后开始为收集“遗体”这个使命而行动?
“……怎么可能!”
托鲁摇了摇头。
他不能置信。他不想相信。
“当然,信不信由你啦。”
薇薇的口气带了点坏心——彷佛在戏弄困惑的托鲁。
“你们的话,也有可能全都是胡说八道呐。”
“所以我说啦,是否要相信,就由你自己决定。你们赶紧从这个无聊的‘圈套’中滚出来,我就省事多了。那女孩——你那边的嘉依卡,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就很好搞定了。”
薇薇说道。
“什么啊?说得那么了不起——结果你也打算收集‘遗体’是吗?”
“是啊。”
“为何?”
“…………”
薇薇咬着唇,沉默不语。
虽然她至今为止都是一副嘲笑托鲁的口气和表情——但此时突然氛围一变,彷佛被什么东西逼入了绝境。
或许这个少女仅只是残留着原本的人格,但出于某种理由,而无法完全甩开身为“嘉依卡”的束缚?
“——总之,既然我们目标相同,那我们总有一天还会再战。”
尼古拉总结般地如此说道:
“像你们一样棘手的敌人,能少掉一个或少掉一组的话,我们就省事多了。所以我们才冒昧劝告你:你所做的事,真的是值得你拼上性命的事情吗?”
托鲁忽然望向身旁的芙蕾多妮卡。
“……芙蕾多妮卡。”
“干嘛?”
“人格覆写、受人格影响——是怎样的感觉?”
“啊啊……你很在意那个‘变身失败’的嘉依卡跟你说的事吗?”
芙蕾多妮卡顶着一张“我很明白”的表情,点了点头。
“也没有很在——”
托鲁马上否定,但否定到一半,他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好吧,我很在意。不在意才奇怪吧。”
“人类啊——”
“都是这样耶。”
或许身为装铠龙的芙蕾多妮卡,会有不同的感想……托鲁如此心想,于是才想试着问问看她的意见。
顺道一提,从薇薇那儿听来的话,他一句都还没对嘉依卡——对“白色”说过。妮娃更不用说了,至于阿卡莉,他也还没对她说。因为当初芙蕾多妮卡人就在旁边,所以她应该全都听到了才对,但她至今都还没主动对他开口说些什么。
“就算跟你谈人格……托鲁,你有看过自己的人格吗?”
芙蕾多妮卡歪头问他。
“啥……?”
“赋予一个‘措辞’之后,就会觉得那个东西好像真的‘存在’一样。这不就是人类的坏习惯吗?虽然使用人类语言的我这样说,也有点那个……”
“…………
‘存在’是指?”
“‘时间’之类的,不也如此?这是人类为了在思考上的便利,所以才创造出来的语词吧?呃,那个叫啥来着——是叫做‘概念’吗?‘人格’也是如此啊。并不是真的有那样子的物体存在在那儿,对吧?就算真的有,那也不是像石头一样,是种严密结实、永远不变的东西。
举例来说,就像树木,你仔细观察的话,它是会成长、会长出年轮来的吧?人格之类的,应该也一样吧?人类的内在,不可能永远不变。所以心也会和身体一起改变啰?”
“哎,性格之类的东西,确实是会改变啦,但是……”
“人格和性格,有什么差吗?”
“…………”
被她这么一说,托鲁也哑口无言了。
他既不是学者、也不是有见识的人。这种形而上——为了概念,而漫无目的地针对概念所做的议论,对身为乱破师的托鲁而言,总归一句——是他不擅长的领域。
就在托鲁两人思考着这些事的期间——
“——前几名的优胜者,将聘为本公国的骑士!或者——”
史蒂芬在城墙上,连连说着煽动参赛者的话语:
“授予本王在贾兹帝国首都攻防战时所得到的‘宝物’——我的战利品!还有,也可以只选择奖金。要选哪种奖赏,端看得奖者的决定!”
“……果然是‘遗体’吗?虽然他没有明说……”
托鲁喃喃自语。
“本王敢说,不管选择哪个,报偿都不会逊于大战时所赐封的大功勋!汝等就毫无牵挂地全力奋战吧!使出己身所学的武术,打倒敌人!一切将从打倒敌人开始,然后完满!这就是、这才是武人的人生!”
参赛者们的欢声愈来愈高涨。
然后——
“以上,期待汝等的奋勇战斗!”
史帝芬这么说完之后,旋身而去,消失在城墙上的彼端。
同时,挨在他身侧的两名女孩也不见了踪影。
半晌过后……广场上的狂热慢慢地如潮水引退般地平息了下来。参赛者们开始往四面八方散去。武斗大会其实是明天才开始,所以大家应该都是在想——令天就好好休息,养精蓄锐,方为上策吧?
托鲁也顺着参赛者人群的动向,旋身往回走。
这时——
“……!”
芙蕾多妮卡的身影待在泰半都是臭男人的参赛者之中,尤为引人注目。
而其他年轻女孩亦是如此——
“那是——”
托鲁望过去的视线彼端,是薇薇和尼古拉的身影。
这就算了。毕竟托鲁亲眼看着他们也登记报名了比赛。
但是——薇薇两人戒备着的对面那个对手……
“——哦。”
忽然——那个“对手”里的其中一人,像是发现到了托鲁,而回过了头来。
“果然来了吗?乱破师。”
“……你也是呐。”
托鲁用恹恹的口气和表情回应他。
下巴很大的纵长马面,再加上一头可说是“蓬葆”的乱发。
整体的言行举止给人很粗枝大叶的印象——但托鲁深知:他的长枪术极为精细缜密,若随便瞧不起他的话,可是会倒大楣。
记得是叫做“大卫”来着吧?另一个“嘉依卡”的随从。
想当然耳,他的身边——
“——托鲁。”
一样的银发紫眸。
但她将头发剪短,以免妨碍行动,而身上穿的衣服则是以红色为基调。只有这几点,跟托鲁他们的嘉依卡不一样。跟“白色”相较之下,她本人的个性也正如她的衣服所示——宛如烈火,相当烫人。
嘉依卡·布芙丹。托鲁等人称呼为“红色”的另一个嘉依卡。
“看来大家的目标都一样啊?”
大卫耸了耸肩说道。
“我先跟你们说好,传言十之八九可都会是‘诱饵’啊!”
托鲁眯起眼说。
把“遗体”提供出来当作优胜奖品。换言之,这是为了吸引其它嘉依卡、夺取其它遗体的权宜之策。想当然耳,如果有嘉依卡已经收集完所有“遗体”的话,这计策根本就没有意义了吧——因此,公王那边恐怕至少有一个遗体才对。
“我知道啊。”
大卫笑着说。
然后——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托鲁忽然意识到从他视线角落一晃而过的那个人物。
晃着黑色长发、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
虽然他对那发型没印象,但五官他记得很清楚。毕竟连三天都还没过完呐,他想忘也忘不了。
是那个僧兵——胡戈。
长发应该是假发吧?不晓得他秃头样貌的话,就不会觉得奇怪,但仔细一看,就还是会觉得那发型好像有哪里不自然。兴许是断食了?感觉才过了短短两天,他就脸颊凹陷,显得更加瘦削了。以仓促之下的变装——改变外表印象的工作来说,他这样算是做得非常不错的吧。
“…………”
胡戈和其他几名貌似同伴的男子,一边交谈,一边走掉了。
看来他似乎也要参加这次的武斗大会。当然,他应该不是一改初衷,变成了赞同武斗大会。他恐怕也抱着跟托鲁等人一样的想法——可借由得到前几名,进而接近公王、伊琳娜和爱琳娜。
“托鲁?”
红色嘉依卡一脸疑惑——或者该说一脸不太高兴地呼唤着他。
当然,就互争“遗体”这层意义而言,托鲁和红色嘉依卡等人乃敌对关系,和气霭霭、感情融洽地相处,反而比较奇怪。
“看——什么?”
“啊,没……”
托鲁含糊地摇了摇头。
这个武斗大会——恐怕不会正常地落幕吧?
这个预感,从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
格兰森城堡的城墙很高。
建于战国时代的要塞型都市,大多会有一圈包围住都市本身的市街墙壁,然后在其内侧又有另外一圈——包围住城堡本身的城墙。想当然耳,城堡的长墙会远比市街墙壁来得高,因此就算敌军进攻到市街上,还是可以从城堡墙壁上发射弓箭、魔法等等,以攻击入侵的敌人。
当然,市街的建筑物,除了防灾用的火警望楼、时钟塔之外,就不存在比城堡城墙还要高的建物了——上面规定不准存在。因此,一旦站在这城墙上,即能一览整个城下市街,而几乎无甚遮蔽物……
“………………”
现在——辛正从这城墙上眺望着城下市街的东街区。旅店、交易所、市场等等主要都是集中在这一区。武斗大会的开打就在明天,光只是从上面眺望下去,便知这行人数量比平常还要多了好几倍。
从这个高度和距离眺望下去,很难区别一个个行人的差异。就连受过乱破师远视训练的辛也是——
“……托鲁……和阿卡莉……吗?”
辛以平静的声音喃喃自语。
他的声音里,掺杂着微微的,真的是只有微微的感慨。但那并未传入任何人的耳里,就这样子飘散在拂过天空的风里,消失于无声。乱破师的低喃向来如此。没有人会去一一注意战场走狗的感慨。应该很多人都以为:乱破师没有人类的情感吧?
然而……
“——这么说来……”
一道声音突然在辛的背后响起。
辛回头越肩望向声音的主人。
公王的养女——不,爱妾,跟平常一样穿着宛如丧服的黑色礼服,站在他的身后。简直就像一道影子——明明眼睛可认出她确实身在那儿,但他几乎感觉不到她的气息。她究竟是何时来到了这儿?就连辛也没有察觉到她的到来。
她是伊琳娜。
辛没见到爱琳娜的身影。兴许是在公王的身边吧。史帝芬一旦没见着她们的人影,就会马上失去平静。总要有其中一人陪伴在他的身侧,他才姑且能稳下心境。
“我还不晓得你的‘伤’呢。”
伊琳娜笑着说。这时,风越过城墙,吹拂而来,摇曳着她的银色长发。
“……我的‘伤’?”
辛歪头纳闷。
“无法治愈的‘伤’。人呢,原本是圆的喔。就像漂亮的珠子一样。”
——伊琳娜以歌唱般的语调对他继续说:
“但是,滚越多次,就会受越多伤。伤累积成缺口之后,就无法滑溜地滚了。原本向两边都可以滚的珠子,最后变得只能滚向一边。人类都是这样。”
令人似懂非懂的微妙比喻。
“不管是什么人,都一定会有那样的伤。你应该也有才对。”
她的口气十分宁静,却又明确而断定。
人类身上无法治愈的“伤”。
若辛身上真有那种东西的话——
“你知道了以后,打算要做什么?”
“没做什么。我只是想要知道你的‘伤’,知道以后也只是要接纳你的‘伤’,仅仅如此而已。”
“……就
像你对公王陛下所做的那样?”
“没错。我要‘治疗’无法治愈的伤啊。”
伊琳娜边散发着奇妙的自信边说。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想不太到我有什么‘伤’呢。”
辛耸肩说道。
“是吗?”
伊琳娜用小鸟般纯真无垢的动作微倾脖子。
“出身亚裘拉战魔众的你,为什么和昴星团六连星众一起工作?我可以问问吗?”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耶。”
辛以一张柔和——不,是暧昧隐晦的笑脸对她说:
“勉强说来,就只是因为刚好受雇于同一个主人啊。我们是乱破师。视完成主人的命令为无上光荣,为完成命令而不择手段。仅仅如此而已。”
“是那样的吗?”
伊琳娜微微加深了笑意。
辛沉默以对。
奇妙空洞的寂静横亘在两人之间。过了好一会儿——
“哎——算了。这话题改天再谈。”
伊琳娜彷佛厌倦了沉默,她一这么说完,便转过了身去。
“…………”
辛对她行了个礼。伊琳娜漫步离开。
城墙上,冰冷的风毫不间断地呼呼吹着。
——————————
离开广场之后——想回旅店而稍微走了几步,就有人出声唤道:
“——我有话要说。”
走近托鲁两人、对他们如此说道的人,竟是胡戈。
他指着道路边细窄小巷里的阴影。他是想要改在那边谈话吧?托鲁先探查了一下周围的动静气息,确认应该没有人在注意着他们这边。
“…………”
托鲁和芙蕾多妮卡互看了一眼之后——走向胡戈所指示的阴影处。
他一边背靠着小巷其中一边的建筑物墙壁,一边直直盯着托鲁的脸……他连开场白都没有,就直接质问了这么一句:
“你们应该并不是想要在哈尔特根公王的麾下当官吧?”
“…………”
托鲁沉默不语。芙蕾多妮卡当然也沉默不语。
胡戈一边瞪视般地凝望着他们两人——
“请助我们的计划一臂之力吧!”
一边对他们这么说。
他想和托鲁等人联手的意图,其实在之前放他走时,托鲁就已经感觉到了。胡戈等人已失去了十几、二十人的同伴,被逼到绝境的他们,应该正在找寻能够共同战斗的战力,即便利害并不完全一致也无所谓。
而且……
“你们是乱破师吧?只要有你们做我们的同伴,我们的计划也能顺利——”
“你们要暗杀哈尔特根公王?”
托鲁的询问,充满着无奈的声音。
但胡戈并不理会他的挑衅,而是摇了摇头,对他如此说:
“那是最后的手段。我们首先该除掉的人,并不是哈尔特根公王陛下,而是那两个蛊惑陛下的毒妇。”
“…………”
伊琳娜和爱琳娜。
恐怕是“嘉依卡”的少女们。
就像“白色”有托鲁等人作为同伴一样,伊琳娜和爱琳娜也有哈尔特根公王作为她们的庇护者——也可以作如此想。
(……该不会……)
或许托鲁等人跟随“白色”嘉依卡一事,在第三者眼里看来,他们也像是被迷乱了心志。认为他们——不正常。之前其实也曾被基烈特队的那些家伙们这么误会过。
或者——他们全都一样?
托鲁和哈尔特根公王都同样被嘉依卡迷住了?
若真是那样……
(这全都是被安排好的?)
嘉依卡们透过一定条件,从植有“种子”的少女们“发芽”而成——她们利用容貌、言行举止、才能,一边获得自己的协助者或庇护者,一边参与着“遗体”争夺战。
若这是事实的话……究竟从哪里到哪里,是早就被安排好的呢?
托鲁想要实现嘉依卡的愿望,是出自于他自己的意志。并不是被谁强制,而是在他自由意志下所做出的决定。但是,这真的是他的——自由意志吗?
安排这种骇人之事的家伙……恐怕就是贾兹皇帝。贾兹皇帝设想了什么、设想到什么地步,托鲁根本无法想像。但从嘉依卡们的事情看来,他至少应该已经预想到了自己会被杀,以及战争会结束吧。
那么……再追溯下去到哈丝敏的死呢?
那也是被谁安排的吗?还是只是偶然?
“…………”
托鲁落入了无底的疑念深渊。
把他的意识拉回来的是——胡戈的声音。
“——为了胜利,就连私下交易我也在所不惜。”
胡戈表情微微扭曲地说道:
“如果你们真不愿意帮忙,那就只求你们让我们赢也行。”
换言之,胡戈等人的想法也类似于托鲁一行人。
大会期间,城堡里的警备会比较薄弱。一旦通过预赛,进入正式选拔,即可不费吹灰之力地进入城内。取得决赛权、赢得优胜时,顺顺当当地接近哈尔特根公王、伊琳娜和爱琳娜也不错;或趁警备薄弱时,潜入城堡里,为暗杀伊琳娜和爱琳娜一事做预先准备也不错——他们是这样想的吧?
(……对我们来说,确实不是什么坏事。)
他们暗中活动时,乱破师和卫兵的注意力会转向他们。他们若真的上前暗杀伊琳娜和爱琳娜的话——譬如在颁奖给前几名得奖者的典礼上,他们在靠近她们两人时猛扑上去,那么必会引来大混乱。而托鲁等人只要趁乱去寻找“遗体”即可。
然而……
“让我考虑一下。”
托鲁丢下这么一句话之后——便催促芙蕾多妮卡离开,并走出了小巷。
他是放弃了吗?还是把我的话当作是承诺了呢?
胡戈的声音……没有再追上来。
——————————
翌日早晨——武斗大会第一天。整个首都格兰森,以格兰森城为中心,充满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
仰望天空,可见天上飘浮着好几个球体。那是气球。好几十个气球飘浮在格兰森的各个地方。而每个飘浮在天上的气球,都悬吊着相当大的镜子。
看来公王所聘雇的魔法师们,将会使用这些镜子,把大会的景象转播、映射到首都各地的观赛会场。魔法师们使用魔法,扭曲光线,让人从什么都看不到的位置,也能看得见原本看不到的东西——魔法也能办得到这种事。但是,这种魔法有各种限制和极限,而镜子似乎就是辅助该魔法的道具。
抬头还可看到航天机兵们正骑在专用机杖上,在气球之间飞翔的身影。
他们有的似乎在调整气球的位置,有的则载着负责转播的魔法师们飞来飞去。
航天机兵在每个国家都被视为精英部队……会被派来协办这种活动,要嘛就是公国倾了如此之大的心力在这个大会上,要嘛就是因军队缩编而被解雇的航天机兵也多到人满为患了。
不管怎样……一看就知道这是个相当重要的活动。
“……好啦。”
托鲁一边仰望耸立于眼前的市街外墙,一边摸上挂在腰后的两把小机剑。
当然,他的武器不只这两把——上自事先藏于怀中的飞镖,下至钢丝、飞针、烟雾弹、甚或乘风洒播的毒药等等,全都分散偷藏于他的全身上下——不过,配合得最好、用得最习惯的武器,才是他最依赖的。先屏除“它是机剑”这件事,其实这两把小机剑已经是托鲁的一部份——托鲁无须一一去意识握还是拔,也能自由自在地掌控它,就像他身上所掌握的技能一样,即便吐血,他也能半无意识地发挥出来。
“靠你啦。伙伴。”
托鲁对身旁的芙蕾多妮卡低语。
顺道一提,现在的她化身成多明妮卡的模样,装扮是她用魔法打造出来的简易铠甲和长剑。虽然她本人似乎觉得平常的装扮也并无不可,但一身摆明“我是赤手空拳”的装扮,会被周围的人觉得很可疑,因此托鲁勒令她变身成这副模样。
“……咦?”
芙蕾多妮卡一脸不可思议地眨巴着眼睛。
“‘咦?’——什么咦啦。”
托鲁叹气说道。
“啊,没。因为托鲁说了‘伙伴’嘛。”
芙蕾多妮卡歪着头说。
“我们是伙伴吧?”
“嗯,哎,是没错啦。”
芙蕾多妮卡的嘴角——难得地往左右两边大大地扯开,非常开心地笑了。
虽然这只装铠龙化身平常很爽快开朗,但那只是一种演技——托鲁知道她的言行举止背后其实都空虚无物。
但她现在的这个笑容,看得出来是发自于芙蕾多妮卡的内心。
“这是自多明妮卡呼唤我以来呢。真棒呐,‘伙伴’。”
“是……是吗?”
托鲁没想到芙蕾多妮卡会这么地高兴,因此他有些慌乱了起来。
回到正题——
“坦白说,我没有自恋到觉得自己可以从正面进攻来获得优胜
。所以我肯定会依赖你的力量——魔法。而且这个预赛想必会是一场大混战吧。”
托鲁一边看着耸立于眼前的巨大门扉,一边这么说。
堵住市街外墙出入口的——门盖。托鲁等人即将挑战的战场,即在门的另一边。门板前方,全都挤满了跟托鲁两人一样的大会预赛参赛者。
他们附近有薇薇和尼古拉,也有大卫和红色嘉依卡的身影。
(对了,怎么没看到红色嘉依卡身边的魔法师……)
莫非是觉得不好参加这种以直接近身战为主的武斗大会,所以混在观光客里了?还是说——作为伏兵,偷偷躲藏在某处呢?当然,未登记参赛的人,被禁止不得出手协助参赛者,但如果是优秀的魔法师,应该可以从远距离发射支援魔法,而不会被人发现吧?
往眼睛无法确认的地方发射魔法,非常很难。若考虑到视野问题,那就必须要爬到某个高处。如果要在北边废街确保这样子的位置,那无论如何都得要爬到市街外墙的上面。
而那是个非常容易被发现的地方。
不管怎样——
“…………”
有影子从托鲁两人的头上掠过。
航天机兵——他们正从上方监视着会场的每一个角落。
“离开门还有两百!”
站在城门左右的士兵们大喊。
门一旦打开,参赛者会像泄洪般地涌入会场——北边街区吧。
因为可以事前阅览大概的街区地图,因此很多参赛者应该会为了确保地利——占个有利的位置而拼命狂奔吧。
参赛者之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僵硬。
这时……
“——托鲁。”
有人出声唤他。
仔细一瞧,红色嘉依卡正朝托鲁这儿走来。
“有——提案。”
从红色嘉依卡的背后。可以看到大卫也走了过来。
大会开始前,她到底想说些什么呢?托鲁皱起眉头—
“暂时,联合作战。”
红色嘉依卡说道。
“联合作战?可是——”
“保证拔擢为官的,有优胜一组、准优胜两组,总共三组,对吧?”
说这话的人,则是大卫。
“只要能当官,对排名没啥兴趣的家伙,到处跟人感情融洽地成群结队呢。”
“……啊啊,原来如此。”
托鲁点了点头。
能获得“遗体”的,似乎只有优胜的那一组。但单纯以仕宦之途为目的的话,就不一定非得要优胜。而这个全体皆敌的预赛——不,前哨战,肯定会演变成大混战。因此,和其他人联手战斗的话,闯进下一轮的机率会比较高。
“我们不打算那样。”
“是吗?在通过预赛之前,咱们的利害暂时是一致的吧?”
大卫边说边吃吃地笑。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佣兵的现实主义,比乱破师还要更加地毫不掩饰。
能用的力量就尽量用,能使的东西就尽管使,这就是佣兵的作法。和昨天的敌人联合作战,对他们来说,也不是那么值得抗拒的事。
“至少背对背时不攻击对方——我觉得就算只是这样的约定,差别就很大啰。”
“保证不背叛?”
“没有耶。但也没有非背叛不可的理由。”
大卫连点发怵的模样都没有,反而笑嘻嘻地说。
“……也是呐。”
确实直到通过预赛——幸存下来为止,跟他们联合作战有其好处,而且在这个阶段,他们也没必要背叛托鲁他们吧。若要背叛的话,一开始应该就不会提议要跟他们联合作战了才对。
然后——
“——开门!”
士兵们大叫的同时,巨大街门的门板发出叽咿叽咿的声响,缓缓地开敔了。
同一时间,参赛者们从那尚未完全开启的隙缝,一马当先地冲入了街区里。
“好吧。总之就先联手吧。”
“好!”
大卫点了点头,对红色嘉依卡说道。
“太好了呐,公主。”
“……”
红色嘉依卡露出了一下下惊讶的表情——旋即不知何故地红着脸,抓住大卫的衣领,开始走了起来。
“喂,等……等等、等等!不要拉我啦!”
“大卫,多余的发言!”
“我知道了,对不起、对不起啦。但你不是和那家伙——”
“闭嘴,命令!”
红色嘉依卡和大卫就那样子走进了街区里。
托鲁无奈地目送了他们一会儿之后——
“哎,那我们走吧?”
“好呀,伙伴。”
芙蕾多妮卡一脸开心地如此说道。
——————————
微暗的房间角落,放着一轮水晶盘。
那是个大小约一合抱左右的魔法机关。虽然这世上有无数种通讯用的魔法机关,但这个道具是为了用来传送声音,同时也传送眼睛可看得见的光景。
现在那水晶盘上,正映照出武斗大会参赛者们扩散到街区各处的景象。
几乎从正上方俯瞰下去的光景、从市街外墙上俯瞰下去的光景,甚至还有从外墙上别的位置俯瞰下去的光景——映照在水晶盘上的景象,一个接一个地不停切换。
被安排在会场各处的魔法师们,正在使用通讯魔法,将声波、音波和光波送到这个魔法机关,以及设置在观众场地里的魔法机关。
预赛开始了。
已成废墟的街区——强迫居民迁移之后所打造而成的废墟街区。以此处为舞台的生死战。近千人的参赛者之中,据说应该会有九成的人会在此被淘汰掉。同时——九成之中,预计会有半数或死、或重伤。
因为在去年、前年的武斗大会上,实际上便是如此。
“今年会有几个人呢?”
充满整个房间的微暗,笼罩着喃喃自语的少女。
装饰豪华、大如王座的——椅子。
少女坐在那张椅子上,一边悠然地靠在椅背上,一边嫣然微笑:
“这次就能结束了吗?还是说,明年也还需要召开武斗大会呢?究竟会是如何呢?”
少女并非在对着谁说,而是断断续续地自言自语。
“再不快准备‘下一个’的话,就快要坏掉了吧……”
下一个。坏掉。
这是指什么意思呢——这房间没有其他人能问出这个问题。
“父亲大人……请再等我一下下喔。”
少女深深地坐进椅子里,一边用指尖玩弄自己的银色长发……一边继续凝视着映照在水晶盘上的光景。
——————————
路上变得比原本……城堡周围也变得比原本还要冷清。
大部份的居民和旅客,恐怕都在前往武斗大会观赛场地的路上吧。
虽然居民们多半对武斗大会没有什么好印象,但武斗大会吸引不少观光客,而居民们无法无视观光客所掉出来的钱。结果,武斗大会开办期间,整个格兰森的人口密度显著地集中于某处。
这个情况在格兰森城堡里也是一样。
就连看守城堡门口的卫兵们,也不在看守小房里。大部份的卫兵都被派去守备会场以及会场的周边了。作为最起码的警备人力而留守在城内的人,也都在注视着大型水晶盘,看守着大会的情形。跟提供给观光客、领地居民的不同,城内的水晶盘是另外设置的。
举办武斗大会,造成财政恶化、治安恶化。而在格兰森,娱乐随着财政、治安的恶化而日益减少。消解这个不满的,则又是武斗大会。虽然这非常本末倒置,但在政治上、经济上无法掌握主导权的居民们,也只能在上头所给予的条件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不管怎样……
“这真是太扭曲了。”
一边走在行人变少的街上,一边阐述这个感想的人,正是隶属于基烈特队的亚人兵士——李奥纳多·史特拉。
他或许是因为他的“异形”被盘问的机率也变少了,所以他现在正公然露出他的兽耳和尾巴。因为他本来是个金发碧眼、脸蛋姣好的少年,但平常却得连头戴耳地隐藏起来,真的是太浪费了。
“的确呐。”
点头赞同、和他走在一块儿的人,则是基烈特队的魔法师——马特乌斯·卡拉威。
他现在也堂而皇之地展露魔法机杖,在大街上走着。平常他大多会包在布里,或放入专用的皮包带着走。
“这与其说是国家……倒不如说是商人的主意。”
马特乌斯面无表情地评论。
“商人?”
“不把国民视为该保护的自己人,而是视为客人。最重要的是——”
马特乌斯忽然望向道路的深处、尽头的方向。
那里建有一栋显然已经荒废的建筑物。
“商人不信奉庶民的神明。”
那是几年前这个哈尔特根公国国教“纳沙真教”的教会建筑。
以前它应该就跟其他国家的国教教会一样,拥有强力
的发言权,深受国民的喜爱——但如今那个教会建筑物,已见不到半点以前充满权威的影子了。
“商人有商人的神明。”
“在传说中是对银发紫眸的双胞胎?”
李奥纳多以讽刺的口吻说:
“究竟是耍了怎样的手段呢?”
“人类的信仰之心很难拿捏。”
马特乌斯一边笔直地朝国教教会建筑物走过去,一边说道:
“就像钢铁一样。越硬就会越受珍重,但一旦硬得太过头,当施以超过临界点的力量时,就会出人意料地易折。断折之后反而会刺伤持有者。民众所追求的,终究是攀附用的依靠,而不是教义本身。因为原本就只是为求心安的对象,因此一旦失了权势,就干脆舍弃掉了。”
失去哈尔特根公国这个后肩的国教不足以信——民众是做了如此判断吧?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家都不敢忤逆积极废除国教教会的公王。
“但是,才三年就这样,未免也——”
“只要道理说得通,拜什么都行。就算是银发紫眸的魔王女儿。只要有个替代,换起来其实意外地容易。”
“这是你身为原任僧兵的意见吗?”
“…………算是吧。”
马特乌斯以锐利的眼神深深地着着李奥纳多……然后说道。
过没多久,他便来到了教会前。他将手放在那牢牢紧闭的门板上。
门板连动都不动,似乎是上了锁。
马特乌斯握起拳头,敲了几下之后,等在原地。
“……有什么事吗?”
一名僧侣绕过教会建筑物,现出了身影。
虽然他一副明显疲困的模样,且头发也已任意长长,但从他脖子垂挂而下的那个,跟嵌埋在教会建物墙壁里的那个一样,都是纳沙真教的教徽。
“我来拜见这里的国教教会人员。”
马特乌斯在胸前合掌一拜。
这并非骑士士兵所做的敬礼——而是宗教家对彼此致敬的礼仪。这个礼仪在菲尔毕斯特大陆上,共通于许多的宗教。
“我们是〈克里曼〉的人。〈克里曼〉是以战后复兴为目的的跨国机构。”
“战后复兴……跨国……”
那僧侣似乎觉得很奇怪,跟着复诵了这几个单词。
在地方国家,别说〈克里曼〉的名字了,就连有这种跨越国家框架而活动的组织,本就常常不为世人所知。从对贾兹帝国的利害一致,到组成联合国军之间,都没有斡旋于国家之间的组织。由此看来,“跨国”这个概念本身,目前都还未融入庶民之间。
“贫僧因故离开原本的宗派而还俗,现在正协助着〈克里曼〉机构。关于这个国家的现状,以及很有可能即是肇因的公王养女等等,这些相关内情,想稍微向您请教一下,您可方便?”
“那个跨国组织什么的,愿意为我们劝谏公王陛下吗?”
僧侣忽然点亮表情,向他这么询问。
“看情况。”
马特乌斯点了点头。
但他这完全是在骗人——只是为了收集情报的权宜答案。说起来,他们基烈特队早就已经脱离〈克里曼〉机构了。因此,“自称是〈克里曼〉的人”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个谎言了。
不过,信任这种东西,大抵都是看头衔来给予对方。
“您愿意让我请教您吗?”
“好…好——请进。”
那名僧侣一边指着后门的方向说道,一边露出攀附到依靠的笑容,宛如在漆黑之中找到了信仰的对象。
——————————
迸发的怒号与惨叫——以及在两者之间鸣响的干戈之声。
现在已无人居住的成排废墟里,充满着不合景致的战场喧嚣。
时不时杂以爆炸、轰鸣等声音,或许是因为里头有魔法师,或像托鲁等人一样使用火药类的人吧。纵使说是“武斗大会”,但这完全是场战争。只要是在这废墟街区里对干,那么责备“卑鄙”、“下流”就根本毫无意义。不论是从隐蔽处发动奇袭,还是设置陷阱,皆任其自由。
“呀啊啊啊!”
约有三个人一边发出容易被发现的大叫,一边朝托鲁等人发动突袭。
恐怕是某处的佣兵们临时组队而成的吧——装备既零散不一,合作也做得相当不自然。即使如此,他们似乎还是有多少想了一下作战——另有两名左右的弓兵,从别的位置向他们射出了牵制的弓箭。
“——!”
托鲁用两把小机剑弹掉飞来的箭矢。
优秀的高手用箭弩、巨弓发射的箭矢,绝不会是用剑就可以挡得掉的速度……这个弓手的本领普通,因此只要知道“箭飞过来了”这个事实,以及箭来的方向,要防御这飞箭,就没那么难了。在建筑物原本就密密麻麻、错综复杂的街上,若弓手想要确保距离,好能单方面射击对手,那么弓箭的射线无论如何都会因此而受限。
“嘿——”
在托鲁的身侧,大卫也一样,挥舞着长枪,打落了飞来的箭矢。在用作为“盾”时,武器越长、越大就越好,故长枪应该算是比较有利吧。
“呶喔!”
那三人心想托鲁等人正忙着对付弓箭的现在,恰是好时机,于是冲了过来。但他们三人的脚尖,迅速蹦开。因为被凶器以猛烈的气势横扫过来的关系。那是——
“蛇咬剑……!”
对方之中似乎有人对武器具有相当的知识,惊讶的声音逸出了口。
嘉依卡手上的蛇咬剑,一边弯折如鞭,一边以无法停留于视觉的速度,横扫他们的脚。
——叽叽叽叽叽叽!
擅于使用蛇咬剑的红色嘉依卡,用猛烈的速度收回剑节。钢片与钢片回到嘉依卡身边,发出咬合的异响。
去跟回的双连击——如果他们不畏第一击而没有煞住突击冲势的话,他们的脚踝应该会一齐被砍断,当场倒地不起吧。弓兵们也把娇小的红色嘉依卡当作多余的人,而未好好地瞄准。所以她才得以用最大威力,使出了这个危险至极的武器。
“可——可恶!”
用弓箭牵制,趁对方胆怯时一口气突破。
虽然这是非常基本的战术,但如果牵制的射击,没有十全十美地发挥出威力的话,这战术就完全没有意义了。而且,甚至连突击的攻势都被阻断了——
“啧!”
红色嘉依卡的蛇咬剑,攻击距离极长,那些男人们介意着她的蛇咬剑而动作迟钝了下来。托鲁和大卫趁此混入男人之间。如此一来,即是混战的情形——想当然耳,这样就不会有弓兵的袭击了。
托鲁用高举在头上的两本小机剑,挡住男人们从左右两边挥下来的剑,同时旋身。
在托鲁小机剑的格挡下,男人们的剑尖被拨到另一个方向,而他们的姿势也因此而失去了平衡。下一瞬间,托鲁跃身而起的长皮靴趾尖处,深深戳进右侧男人的胸口。
“咕呜!”
只要穿着护具,便能防得住某种程度的利刃……但没办法连承载着体重的物理性冲击也完全抵消掉。更何况,托鲁的长皮靴趾尖处和靴侧,都埋有加重踢劲的金属零件。根据踢法,甚至可连对手的喉咙也劈裂开来。
“——!”
左侧的男子重新站好姿势,正想朝托鲁砍上去时——他的手臂,甚至手肘,都在下一秒被蛇咬剑紧紧缠上了。
“呀——”
男人发出惨叫。他可能以为——自己的手臂要被割断了吧。
和红色嘉依卡拉动蛇咬剑差不多同时,男人未多加抵抗地顺着蛇咬剑,朝她跑了过去。不过,他却刚好撞上他的同伴正在上前攻击大卫——
“呃!”
“呜哇!”
互相撞在一起而跌倒在地的男人们。
这时,用撑竿跳的要领使用长枪,高高跳跃而起的大卫——着地。
喀嚓一声,显而易“听”、令人发怵的声响响起。
“好——怎么样呀?”
大卫冷笑询问脚骨一齐骨折的男人们。
而他的长枪枪尖,当然正指着他们。
“投……投降、投降……!”
男人们以掺杂着哀鸣的声音如此说道。
大卫没有杀死他们两人,并不是出于什么温情。
在这个不晓得会跟多少人战斗的“战场”上,想尽可能不要用到武器的利锋,乃战场之常情。砍杀几十人之后,想当然耳,长枪将沦为区区的长棍,而不再是利刃了。那么,如果能采用“以长枪砍杀”以外的方法压制对手的话,那就用那个方法来“节省”利锋。佣兵与正规士兵不同,常常被迫面对孤军奋战的情况。因此,这是佣兵才有的独特作战方法
而敌兵,也不一定非杀死不可。
脚骨骨折之后,就没人能再战斗了——就算真有人还能战斗,那也使不出原本的力量了。因此,在这个时间点,就等同于胜负已分了。
“那么、哎,这个我们就拿走啦。”
男人们绑在身体上——绑在脖子、肩膀、手臂等显眼部份的白布,被大卫撕破丢掉了
。一旦没了这个,即证明“投降”,亦即表示“我已经是尸体了”。
然后——
“——呀啊!”
离得有些远的建筑物屋顶上,发出了惨叫般的声音。
那恐怕是弓兵们所发出的声音吧?
不过片刻,他们便看到两名工兵从建筑物上摔落了下来。
若重击的位置不太妙的话,很有可能会形成致命伤——但托鲁等人根本没道理要去为他们费心。说起来,“就算死了也无怨无悔”正是这个武斗大会的参加条件。因此朝托鲁等人发射的箭矢,才笼罩着满满的杀气。
“托鲁!”
芙蕾多妮卡忽然出现在刚刚弓兵摔下来之前所在的屋顶上。
战斗一开始就早早离开托鲁等人的她,躲在隐蔽处,等待别的参赛者们来攻击托鲁等人——她负责从背后攻击敌方。虽然在这种可说是全民皆敌的战场上,单独行动根本就是不正常,但身为装铠龙化身的她,并不会因为随便一点小事就翘辫子。
“话说啊——”
大卫一边把身体隐藏到建筑物的阴影里——漫不经心地乱走的话,可不晓得从哪里会有箭矢和魔法狙击而来——一边说道:
“先躲在某处,等到一轮结束比较好吧?”
“同感。”
点头赞同的人,是藏身于大卫身边的红色嘉依卡。
“是不错啦。但那样的话,这个预赛不管到什么时候都结束不了吧?”
托鲁也躲到别的隐蔽处,同时如此回应:
“参赛者没减少到一定数量的话,就不会结束呐。”
配置在市街外墙各处的魔法师们,似乎正在用探查系魔法清算着投降弃赛的人、负伤而无法继续战斗的人,以及死亡的人。前述所说的白布,因染有魔法素材物质,因此在被割断或离开参赛者身体的那一瞬间,魔法师们便能马上知道。是个非常完善的制度。
且说——
“而且——你们发现了吗?参赛者之中,混进了为数众多的乱破师。”
“是吗?”
连大卫也似乎没有发现。
红色嘉依卡也一脸惊讶的样子,来回张望附近——当然,没有乱破师会因这点程度就现出身来。
从刚才开始就有几个在这附近忽隐忽现、来回行动……动作感觉就像是乱破师。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像以前的托鲁一样,没有雇主、无以谋生,所以才来参加武斗大会——
(但总觉得好像是之前见过的昴星团六连星众呐。)
而且,他们每次行动的结果,就有弃赛者——死者一个接一个地出现。
若是二对二从正面硬碰硬,那也就算了。若是好几名乱破师联手,采取“包围对手、推入陷阱”的战术的话,实力半桶水的人们,应该一下子就弃赛了吧。尤其是当对手是以联合作战为基本功的昴星团六连星众时。
“——我回来了。”
芙蕾多妮卡一点儿都不喘地回来了。她边蹲在托鲁的旁边边说:
“来,我们去下一个吧,下一个!”
“你好像很开心呐?”
明明是几近于无法无天的互相残杀,她却像是在玩天真无邪的游戏一样。这方面果然还是这只弃兽最行——毕竟她是个被人称最强也最坏的怪物呐。
“总之——”
托鲁观望四周,然后发现。
剑与剑对打的声响——有人在这附近对战。
“等等,有人要来了。”
芙蕾多妮卡、大卫、红色嘉依卡本打算要移动,托鲁如此说道,唤住他们。他指着街角。下一瞬间,数道人影从街角跑了出来。
“——那些家伙!”
以猛烈力道挥舞的巨剑,率先进入眼帘。
托鲁曾经看过的武器。大型机剑。
拿着他的人,正是尼古拉·阿弗多托尔。
他正对着三名对手,一个劲儿地挥着他的巨剑,对手使枪者有两人、持长剑者有一人。
“……?”
托鲁忽然皱眉。
尼古拉的动作太粗枝大叶了。托鲁以前有跟他交战过一次,大致理解他的剑理。他应该不是那种胡乱挥剑的佣兵才对。大抡就大抡,但抡起的动作会行云流水地带出下一个动作——托鲁记得是这样。
“——!”
他马上就知道原因了。
那个躲在尼古拉庞大身躯阴影下的少女——薇薇。
她亮出右手的那一瞬间,对方一名使枪者率先倒下。
“呜喔!”
因同伴倒地而注意被引开一瞬的另一名使枪者,放缓攻势的那一刹那,两根飞针插进了他的右手和脖子。
“呜……哦啊……?”
使枪者发出奇妙的声音——当场颓倒。
“有……有毒吗?可是……”
持长剑者怯怯地大喊。
“有那么快就生效的毒吗!”
尼古拉对着他——
苦笑地说了一句,并同时挥下一击。
“那是插进经络穴位……所谓的穴道啦。”
“吓啊!”
持长剑者马上把剑高举至头上,挡住尼古拉的巨剑——他惨叫叫不成声,奇妙的声音自他口中溢出,恐怕比起疼痛还是其他什么,最主要还是因为冲击和无法理解眼前的事实吧。
大大弯曲的长剑,以及自己的手肘与手腕之间同样也大大弯曲的手臂。
虽然剑似乎防御住了攻击,而让主人没被劈成两段,但它似乎抵挡不住那道斩击的力量。持长剑者的手臂,于是和长剑一起被折断了。
“呜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
持长剑者发出惨叫。尼古拉戴着护臂具的一击,猛力捶进他的脸面——使长剑者从鼻孔中喷出血来,仰天倒地。
“……嘿嘿?”
大卫觉得有趣似地扬声说:
“那确实是〈克里曼〉机构的人呐。怎么又出现了?”
“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呐。”
托鲁说道。
(原来如此。那个佣兵是“盾”啊?)
尼古拉基本上活用他的巨大身躯和巨剑,发挥盾牌的功能。挥剑看起来很随便,也是因为在当盾牌的关系吧?打从一开始,他的斩击就不是以杀死对方为目的。
挥舞的巨剑,是为了不让对手靠得太近的“盾牌”。
压制对手的人,反而是从大抡大砍的缝隙之间陆续放出飞针的薇薇。
尼古拉挥舞巨剑,吸引对手的注意力,而薇薇不时射出——但瞄准一击毙命的时机所放出去的飞针,对战者很难会去发现到。
跟刚刚的大卫一样,尼古拉应该也是认为:既然这是场持久赛,那么这样做不仅可以将武器的损耗减少到最低限度,而且跟体力明显较差的薇薇联手,这应该就是最有效率的作战方法了吧。
“——!”
看来薇薇他们也察觉到托鲁这边了。
她马上做出备战动作——
“……啧。你们在干嘛啊!”
她眯起眼,沉吟般地说道:
“你们原本是敌人吧。还不快打!”
薇薇彷佛目睹了完全看不过去的不当行为,气势汹汹地这么警告他们。
“……”
托鲁和大卫,芙蕾多妮卡和红色嘉依卡纷纷面面相觑。
看来薇薇她们完全没有想到“总之先联合作战到通过预赛为止”
“好,我知道了。总之先打倒你吧。”
托鲁点了点头,拿好双机剑——对着薇薇两人。
“为什么!”
“呃,因为你好像很喘,很好打倒的样子啊。”
“等……!”
虽说也就只差了那么一小段时间而已,但确实有稍微休息了一下的托鲁等人,和直到刚刚为止还在战斗的薇薇两人相比,疲劳程度还是完全不一样的吧?
“而且,要说‘敌人’的话,你们可是‘双重敌人’呢。”
原本就是〈克里曼〉的人——而如今薇薇又是“嘉依卡”,虽然变身没有成功。
“谁叫你要去乱挑衅他们……”
尼古拉一脸无奈地呻吟。
不过,尽管如此,他似乎并不打算老老实实地被人打倒。战绩辉煌的佣兵将巨剑扛在肩上备好。他那个准备动作,恐怕是为了要进行突刺吧。换言之,他不打算跟刚才一样挥舞防御,而是用巨剑一击毙命——将巨剑的重量化为推进力,刺出重重的突刺。
已经跟托鲁战过一次,而且还输给了托鲁。因此,尼古拉完全不敢大意。
跟刚才打那三人时不同,尼古拉打算尽全力杀将过来吧?
然而——
“喔喔喔喔喔!”
跟薇薇他们两人刚刚出现时的位置恰恰反侧的道路上,突然出现了十几人的集团,且伴随着大声的咆啸。
他们就这这样出现,并未突击过来。行动看起来像是采取了某种阵形。
然后——
“横扫!”
他们发出大叫的同时,青白色的魔法阵浮到了半空中。
“——魔法师!”
看来他们似
乎是打从一开始就联手的集团——换言之,报名参加时虽是两人一组,但原本其实就是十几人的部队吧。他们以三名魔法师为中心,十多名拿枪、拿剑的武装战士则负责守护他们。
“出来吧——<炸裂之阵>!”
咒文完成的同时,光球便凭空出现在托鲁等人的正中央。
“——!”
托鲁等人飞快退开。
下一瞬间,光球产生强烈的爆炸,冲击波和热风狂暴地刮过街道。
“冲锋!”
随着某人的呐喊,貌似压头阵的那几个人在乱舞的浓烟之中突击过来。若能用魔法打倒的话最好,就算不能,那也可以趁爆炸气浪毁去合作体系时个个击破——他们打的应该是这种战法吧?
“啧——”
托鲁用手背擦掉脸颊上的血——刚刚爆炸时被飞来的小石子划伤了——接着,他以小机剑格挡住突击而来的对手。
托鲁一边拨开烟雾,一边与对手交锋。
然后——
“为什么我要……!”
不知何时托鲁已和薇薇背靠着背,与蜂拥而来的敌人对战着。当然,这并非出于刻意。这十几个新冒出来的程咬金,把托鲁等人全看做成了敌人,而拼命来攻击他们。在这混战状态中,自然而然地就变成这样了
“那才是我要说的!”
“啊啊,真是的——算了。总之在把这群家伙打退之前,暂时休战!”
“少在那自话自说了!”
尽管托鲁这么说,但他还是守着薇薇的背,挥舞着机剑。
“什么跟什么……!”
看来——和薇薇两人的联合作战,临时成立了。
——————————
要塞都市——市街外墙的顶端。
一旦发生战争,市街居民若不作战,就只有被侵略者蹂躏的份儿。
因此,虽然平常这里都封锁起来,但市街外墙里每隔一定间隔都有设置爬到顶端用的通道和楼梯。发生战争时,平凡的一般老百姓也会带着装了烫石沸油的锅子,爬上墙顶,朝蜂拥而来的敌兵扔下锅子。
然而——现在,围住格兰森北部街区的市街墙壁上,各处配置有监视武斗大会的魔法师和乱破师,照看着参赛者战斗的模样。
“…………”
辛·亚裘拉——放下了到刚刚为止还抵在右眼的小型望眼镜。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堪称为表情”的表情。松缓平和的面无表情。你若觉得他是在笑,那就是在笑;你若觉得他是在哭,那就是在哭。这般暧昧不明的表情,柔和地贴附在他那张脸上。
自己全部的心技体——就连喜怒哀乐也是可以驱使的道具。
这是乱破师的想法。
既是道具,那就必须控制。
因此,抛开自己的情感来加以控制,这种状态,据说近似于某种宗教所说的觉悟者的境界,亦即“彻悟”——
然而……
“——托鲁。”
辛微微带着苦笑的表情浮现在脸颊上,然后说道:
“你身为乱破师,果然还是个半吊子呐。我真的觉得很抱歉。”
他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问者的身影。辛口中隐约带着自嘲的喃喃自语,消散在眼下的喧嚣里——消失于无声。
——————————
没有比这更糟的事了。
托鲁对现在的情况下此评语。
“可恶……!”
混战之后,接着又是混战。
和特定的对象打斗一阵之后,又有别的对手插进来打,真的是越打越莫名其妙。虽然他很想冷静地处理战况,但又是强大威力的魔法、又是炸药,现场被搅得一团乱,就连谁才是敌人,他有一瞬间都分不清楚了。
(实战经验就是指这么一回事吧……)
托鲁咬住下唇。
尽管他有“战斗”的经验,但并无“战争”的经验。
因此,他很容易被当场的气氛所影响。他受不了心中猛然膨胀的怒气和杀气影响,不知不觉中任凭兴奋之情摆布。身为乱破师,他这样应该是完全不及格吧?
“真的是什么跟什么啊!这个!”
“敌人——敌人呢?”
在他近旁战斗的薇薇和红色嘉依卡也是——当然没有“战场”的经验。那两个少女也明显受这气氛所影响,情绪激昂了起来。
对此,尼古拉和大卫则显得还很冷静。
他们应该有过这种激情战场的经验吧——所以才多了种耐性。他们并未脑袋空空地站出来,而是在和合作战斗的人之间,决定好自己的位置,并坚守到底,不胡乱行动。他们甚至还能从容地抓住差点冲出去的薇薇和红色嘉依卡,拎着她们的衣襟,把她们拖回来。
虽是临时成立的联合作战,但托鲁等人尚可说联合得不错。当然,因为他们没有事先商议过,因此顶多只能做到最起码的合作。不过,仅仅为了“幸存下来”这个意义,能做到这样便已经够了。
在战场上的打斗,需要果断干脆。
并不是什么事都可以自己一个人办到。
不管是高手、还是豪杰,也不可能能够持续跟几十、几百的敌人永远奋战下去。保留体力,不做多余的事,能交给同伴的部份就交出去,别再回头去顾虑——战场上需要这种果断干脆。和个人的武艺根本无关。
而托鲁并没有——这种集团作战的经验。
更甚之……
“——托鲁。”
不知何时——芙蕾多妮卡竟在出现在他的身侧。
混战已暂且告一段落,托鲁等人藏身于附近的建筑物阴影里,稍作休息时,她才忽然这么出声唤他。
“要不要我帮你治疗伤口?”
“…………”
经她这么一说,他才发现。不,是回想起来。
刚才被十几人的集团袭击时——魔法攻击所炸飞的瓦砾划伤了他的脸颊。他刚刚因紧张和兴奋而感觉没有很痛,所以就没怎么放在心上,但现在重新摸了摸之后,发现他从右颊到下颚,都是一片濡湿。不是汗,是血。
“不,不用。我没事。”
托鲁摇了摇头,说道。
在这种地方,也不能包扎止血——出血也没严重到会影响肉体的行动。只是要止血的话,他既有软膏,而且再坏也有烧皮止血的方法。
然而……
“托鲁,你该不会……?”
芙蕾多妮卡歪着头问他:
“跟同样是人类的对手作战时……觉得借用我的力量,会不太好意思?”
“……”
托鲁顿时哑口无言。
芙蕾多妮卡用堪称纯真无垢、毫无混浊的眼神,凝视着托鲁:
“没能救得了那个人,对该保护的那个人见死不救……人类都会为这些理由来责备自己耶。是叫做‘罪恶感’吗?多明妮卡也是这样。你该不会是在想着‘赎罪’吧?在不利的条件下战斗,力量就跟以前没能保护得了重要之人时一样,你觉得在这种情况下战胜,就是赎罪?”
装铠龙的化身,用红如鲜血的瞳孔,端详着托鲁的脸。
“若真是如此的话,我想:你那样应该是毫无意义的唷。”
“为何——”
托鲁发觉自己忍不住拔尖了嗓音。
但是,芙蕾多妮卡仍无怯意,继续说道:
“就结果而言,那只是托鲁身为人类的心情问题罢了。任何事实都不会改变啊。已经死掉的人也不会再回来了。我觉得你坚持在不利的条件下作战,只不过是在毫无意义地死撑苦战而已。”
芙蕾多妮卡爽快干脆地说:
“其实当初多明妮卡也别再当龙骑士就好了呐。除了战斗以外,就什么都不剩——这种想法真的很不可思议耶。先不管她和我之间的契约,我觉得她当初明明就能活得更平凡、更普通耶。”
“你——”
过了好一会儿,托鲁还在搜索枯肠,找寻回应她的话语……但最后他叹了口气,同时这么说:
“因为是你,所以你才说得出那种话呐。”
“是吗?”
“你说的也确实不无道理。但是,我是我——我想知道自己的极限。我做得到什么、做不到什么。等我觉得真的没办法的时候,我会毫不客气地向你求助。”
“嗯,因为我们是‘伙伴’嘛。”
“是啊。”
托鲁点了点头,然后擦拭伤口——他从怀中取出阿卡莉谨制的止血软膏,沾了些软膏擦在自己的脸颊上。
——————————
观赛场地被观众挤得水泄不通。
预赛会场的隔壁——设于东街区中央广场的观览会场,听说原本是旧斗大会的会场。共三层的坚固石材建筑物,围绕着圆形的舞台。建筑物朝着圆形舞台逐渐凹陷成擂钵状的形状,有大量的观众席排列在那逐渐凹陷下去的部份。
在以前的武斗大会,参赛者是在这圆形舞台上对战,而观众则从观众席,由上往下地俯瞰舞台。但现在的舞台上,设置着面向四个方向的大型水
晶盘,更在舞台中央装置了钢铁火炉,并在炉中点燃着火。
大量白烟从炉中升起……和水晶盘不同,白烟上一边映照出魔法师们所转播的预赛会场模样,一边逐次切换着视角。
这种方法,让观众们可以一边对照着水晶盘和白烟上所映照出来的景象,一边观赏整个预赛的状况。
这些本来是——用在航天要塞的军用魔法技术。
但是,在哈尔特根公国却转用在军事以外的用途。
战争已经结束了。
因此,跟军队本身一样,很多设备、兵器都成了无用的废物。
光只是维持就很吃钱的这些设备兵器等等,揣在怀里也不会有益于战后复兴。
不过,另一方面,对于那些在战国时代出生长大的人们而言,武器、兵器的储备,以及军事人员、军事设备的充实,给每一天的生活带来安心的感觉。
因此,有的国家并非丢弃、毁坏,反而转用在生财上——能够切换成这种想法的国家,战后的经济状态大多都比较安定。
而哈尔特根公国也是其中之一。
“喔喔!杀!杀啊!”
“好厉害,那两个人已经杀死六个人了耶!”
兴奋的观众们纷纷叫喊。
虽然他们应该是在说着既恐怖、又血腥的事情才对——但他们本人恐怕都没有这个自觉吧。看起来全都像是在眼前发生,但实际上全都不是在他们眼前上演。
那景象清楚映照在眼前,干戈与怒吼之声也透过魔法转播过来,传入了耳里。但另一方面……鲜血和火焰的味道,充满刺人杀气的气氛,全都没有漂散到观众席来。正因为大家都知道那绝对不会横飞过来,所以才能以完全的旁观者身份,眺望着参赛者战斗的模样。
“那是在干嘛啊!”
“啊——!从背后绕过去啊,真是笨耶!”
没拿过剑的人们,信口奚落着战士们的对战。
“那些家伙,都干了些什么天真的事啊!”
“砍下去啊,快点!快杀死他!”
但他们的声音,并不会传到该名战士的耳里。
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们也可以尽情地胡说一通。
“…………”
嘉依卡——嘉依卡也是紧皱眉头、专注看着的其中一人。
不过,她并不像其他观众一样狂热。虽然她眼睛移不开映照出来的光景,但她反而是以一脸不安的表情在关心着战况。
然后……
“你要去哪儿?”
阿卡莉唤住了原本想悄悄离开观赛场地的嘉依卡。
“呣咿?”
“预赛连一半都还没结束喔。哥哥他们也还没取得最终胜利。那你是打算要去哪儿?”
“唔……”
“虽然我想应该是不至于,但你该不会是在想要去用魔法支援哥哥他们吧?”
阿卡莉半眯着眼,一边望着嘉依卡,一边淡淡地问道。
“…………”
嘉依卡倏地身体坚硬。很好懂的小女孩。虽然她的心意可说是令人欣慰,但阿卡莉连笑都没笑,继续这样说:
“从市街外墙的外面,尤其是非参赛者的出手,一旦事迹败露,哥哥他们就会丧失资格啰。”
“唔……唔咿。但是,偷偷地,悄悄地。”
嘉依卡低着脸,眼珠向上看,哀求地说。
然而——
“……马上,败露。”
说这话的人竟是妮娃。
基本上不爱说话,虽然问她她会答,但这女孩从未自己主动发言过。但是——
“……配置于市街外墙的魔法师,就感觉到的,共有十三人……其他还有航天机兵四名、与其同乘的魔法师四名……总共有二十一名魔法师,正在监视会场……不可能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一定,败露。”
妮娃像是在朗读眼前的文件之类的东西,流利平顺地说道。
虽然不晓得这女孩究竟是怎么样掌握魔法师的数量,但妮娃可说是活生生的魔法机杖,所以她或许可以感知到行使魔法时所产生的动静气息也说不定。
“呣唔……”
嘉依卡握起拳头,抵在胸前,兀自沉吟。
一副心急——哦不,一副再也忍耐不了的模样。
“乖乖地待在这里。一旦进入前几名参赛者的决赛,你就算不要也得行动呐。”
“唔咿……”
被阿卡莉一说,嘉依卡沮丧地垂下头来。
乱破师女孩看了她那副模样——歪头问她:
“你是怎么了,嘉依卡?你也不是现在才第一次看到哥哥作战吧?”
“……肯定。但是。”
嘉依卡低头说道:
“果然还是……罪恶感。不能,无视。”
“罪恶感?”
“托鲁、阿卡莉,说——‘不用在意’。但是,即使如此……”
为了自己的愿望,把托鲁送进有生命危险的地方。
而自己只是在远处看着而已。
如果能一起作战的话,那至少还说得过去——若只是在一旁等着他的胜利和幸存,那就太难受了。压在她心头上的负担,可不只一两重而已。
更何况——
“为了实现主人的愿望,不惜舍弃性命,这就是乱破师。”
阿卡莉斩钉截铁地说:
“我再重复一次,‘不用在意’。哥哥也这么说了。”
“唔咿……但是……”
嘉依卡喃喃自语般地说道——不,那其实就是她的喃喃自语吧。
那句用拉克语断断续续从唇中溢出来的话……
“但是,我连自己的愿望是不是真的有意义——我真的是我自己吗?明明连这些都无法确信……”
“………………”
阿卡莉眨了眨双眼,凝视着嘉依卡。
人称“嘉依卡”的女孩们。
托鲁和阿卡莉都已经查觉到她们是由贾兹皇帝“事先准备好”的存在。还有她们到处收集“遗体”一事,虽然每个人的理由和内情有些微不同,但恐怕都是事先制定好的事吧。
自己究竟是什么人?
自己的这份心情是真的吗?会不会是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别人唆使了呢?
那样子的自己——真的可以要求别人为自己拼上性命吗?
嘉依卡这阵子应该都一直在抱着这些烦恼吧?
但是,就算再怎么烦恼,也得不出答案。最有可能设下一切的贾兹皇帝,已经过世了。
“自己的愿望——吗?”
阿卡莉喃喃低语,望向水晶盘的方向。
没想到这时刚好映照出了——托鲁和红色嘉依卡,以及没成功变身成嘉依卡的薇薇,互相掩护彼此的背部,正在进行战斗的画面。
——————————
武斗大会预赛——战况早早陷入了胶着的状态。
这个模拟实际战争的预赛,当然可以模拟重现“同盟”、“停战”之类的外交策略。像托鲁等人这样联手作战的参赛者们,组成了几个强大的势力。在驱逐完没有联手的参赛者们之后,预赛会场一度变成暂时平静的奇妙状态。
人类不可能无限地继续战斗下去——在战场上,适度的休息也很重要。似乎有人预想到会变成这样,而带了简单的粮食、水壶,或止饥止渴的药物进来。
“……当然,应该不可能会一直就这样下去呐。”
某间破屋里。
托鲁等人占据此处——让经历激烈混战而疲惫不堪的身体稍作休息。
当然,就会背靠着墙壁,也无法安心。若是强力的攻击魔法,可以连同墙壁一起整个粉碎:至于带劲的枪剑突刺,可以轻易地贯穿民房的墙壁。想当然耳,托鲁等人也已经预料到这些状况。他们并未站在壁边,而是待在可正面盯着出入口的位置,如此一来,一旦发生了什么事,他们便能马上飞身奔逃。
“为什么……你们……那么有精神……!”
薇薇瘫倒在地板上如此说。
她身旁是同样有点不太动得了的红色嘉依卡。没想到银发紫眸的少女们都双双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相对于她们,拥有战场经验的尼古拉、大卫,似乎还留有充足的体力——而受过耐久训练的托鲁也一样。至于芙蕾多妮卡,她似乎还体力过剩呢……刚刚说了一句“我去调查一下周围”之后就走出去了。
“并不是我们有精神。是你们累过头了。”
尼古拉微微苦笑地说道。
“毕竟暗杀者不需要耐久训练呐。”
在短时间内有效率地暗杀一个乃至数个目标——趁对方露出空隙时,给对方来个措手不及,才是暗杀者的本领。跟几十个人为敌,长时间地从正面搏斗——这种战斗方法,应该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吧。
“我——不是,暗杀者。”
“体格有差的话,基本体力也会有差啊。”
大卫耸了耸肩,回应红色嘉依卡:
“虽然女人原本比较有耐久力,但肌肉的质量有差啊。更何况战斗方法也不一样,蛇咬剑意外地需要体力呐
。”
蛇咬剑是分离、结合小小利刃的集合体——虽然常因它独特的形状而被吸引目光,并不自觉地遗忘,但蛇咬剑其实比普通的剑还要难掌控。虽然看起来跟鞭子一样,但自然远比鞭子还要重。大力挥舞时,使用者很有可能会变成被武器的力道挥舞。当然,使用者叉开双脚,使劲站稳,就可以好好撑住——但这很耗体力。
“——还没跟你、你的‘嘉依卡’好好地说过话呢?”
忽然……尼古拉依序看着大卫、红色嘉依卡,然后说道:
“你们也在收集‘遗体’吗?”
“是啊。话说——那又怎样?”
大卫眯起眼来,盯着薇薇瞧。
“不管是那边乱破师家的白色嘉依卡也好,还是你那边的暗杀者也好,为什么有这么多的‘嘉依卡’?有很多单纯只是想自称〈禁忌皇帝〉遗孤、作作美梦的家伙——应该不是这样的吧?”
“…………”
尼古拉窥探神色般地瞥了一眼托鲁。
把对托鲁等人说过的内容,转告给红色嘉依卡他们,固然简单,但现在正值战场当中、正值预赛当中,就算对他们说那些令他们动摇的话语,也无助于事……尼古拉是这么想的吧?一个要不好,还会被他们扯后腿呢。
“哈尔特根公王身边,听说也有两个像是嘉依卡的人呐。”
大卫的嗓音里,微微透出无奈的声响。
“…………”
红色嘉依卡——不发一语。
心里最觉得一头雾水的人,应该是她吧。就托鲁所知,她也跟白色嘉依卡一样,在什么也不晓得的情况下来到了此处。虽然她或许已经因至今为止的事情,而察觉出了什么,但是——
“……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被……算计好了……”
薇薇在剧烈的喘息与喘息之间,丢出这么一句话。
“这些话容后再说吧!”
——尼古拉阻止薇薇。
托鲁却先他一步说道:
“看来休息要结束了。”
“哎呀哎……”
大卫一边叹息,一边走向出入口。
就在下一秒——
“——!”
震破耳膜的爆炸声响响起的同时——托鲁等人所藏身的破屋倒塌了。
——————————
设置在格兰森城堡的好几个露台之一。
黑衣少女从露台上——俯望着武斗大会的会场。
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银发、同样的紫眸,以及同样的脸孔。虽然很难以区别——但她是爱琳娜。伊琳娜正陪伴在公王的身边。
“…………”
暧昧的笑意浮现在少女的脸颊上。
这两位少女常常如此。说是“微笑”是听起来好听,但经久不变的那张表情,就跟面具一样。她们的真心隐藏在那张表情的下面,不让人看得见。只有她们能从那张微笑的面具下,单方面地偷窥其他人的喜怒哀乐。
“似乎很顺利呢。”
忽然——有人影在她们的背后摇晃。
爱琳娜慢慢地回头。
“是啊。”
如此回答的爱琳娜脸上,果然还是只挂着微笑。
对方连任何声响、任何动静都没有就蓦然出现,但她却连点惊讶的模样都没有。
爱琳娜仅只是——
“我总觉得很奇妙。”
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你都没有‘伤’。”
“请停止无意义的事。”
人影——那个金发碧眼的美少年,用跟他容貌不合的语气,如此对她告诫。
奇伊。被人如此称呼的存在。
如果托鲁和白色嘉依卡人在这儿的话,应该会吓一大跳吧。
奇伊的确在那座贾兹帝国残党的研究岛上被杀了。妮娃和嘉依卡的魔法机杖合而为一之后所射出的一击,应该已经确确实实地杀死了奇伊才对。
然而,这位谜样少年竟以毫发无伤的姿态,出现在此处。
莫非“已经杀死了”,是托鲁等人搞错了?
还是说——他跟嘉依卡们一样,也有长着相同样貌的“备品”吗?
当然,爱琳娜并不晓得这些事情。
“针对普通人类的技法,对我毫无意义。”
“……我真是不懂呢。”
爱琳娜歪头询问:
“因为很方便,所以至今都乖乖听了你的情报。但结果——我还是不知道你的目的。你想做什么?你期望着什么?”
“跟你一样。”
奇伊平静地这么说:
“所以才帮助你。有必要怀疑我什么吗?”
“…………”
爱琳娜依然戴着微笑的面具,凝视奇伊良久。
“虽然行动背后的内情——意图或许不同,但当前的目的相同。我想要你们收集‘遗体’。只不过,收集的人不论是你们之中的哪一个,我都无所谓。因此,我一视同仁地提供情报给自称‘嘉依卡’的少女们。虽然好像也有人认为这样子是种背叛。”
“…………”
爱琳娜的视线从奇伊身上移开,再次转回到大会会场上。
“从辛·亚裘拉的报告看来,这次似乎有三个人呢。这次若能全部齐全就好了呐。”
爱琳娜似乎并非对着奇伊、并非对着任何人,而仅仅只是——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
猛烈的烟尘蒙蔽了视线。
破屋的爆破——似乎并非来自魔法,而是使用了炸药。托鲁发现烟尘之中飘散着火药类特有的味道。
最重要的是——
(……对方不只一两个人。)
托鲁在烟硝之间确信了这点。
刚才托鲁所感受到的气息,至少有十个人以上。
而且,一个人所能携带的火药大小和剂量,其破坏力相当有限。虽说是已然毁损的破屋,但仅在一处装置炸药,应该不可能破坏得了一整栋建筑物吧。
对方应该至少装置了四道炸药,并在同一时间引爆了才对。
偷偷接近到离他们极近的地方装置炸药,而直到装完炸药之前,仍能无声无息地不被托鲁等人发现——这样子的对手……
十之八九会是……
(六连星众……!)
托鲁知道:为了不让大会战况陷入胶着,六连星众貌似担负着搅局的职责功能。打算不参与战斗、企图毫不费力地赢取最终胜利——他们判断休息中的托鲁等人正打着这个主意,所以才对他们发动攻击、催促他们再次加入战斗吧?
不。还是说,他们是来趁早消去心头的梗刺呢?
毕竟这里有两个至少外表看起来像是“嘉依卡”的家伙。察觉到这点的哈尔特根公王人马,有可能出于她们是“遗体”争夺战竞争对手的关系,而趁早来灭掉她们吧。
(跟他们联手是个失策吗……?)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托鲁他们的白色嘉依卡并未参加预赛。
托鲁和芙蕾多妮卡如果不和其他人联手,独自作战的话,或许就不会受到六连星众的袭击了。
(事到如今,就算在意这种事情也没用了吧?)
托鲁拨开烟雾,往前行进。
爆炸的程度只弄垮了破屋,并没有到把整个全都炸成灰飞烟灭的地步。
原本把托鲁等人从破屋中赶出来才是他们的目的——碰巧活埋一两个人——这般的程度罢了。恐怕尼古拉、大卫、薇薇、红色嘉依卡应该也还没死透吧。
他再不赶快和他们或芙蕾多妮卡会合的话,事情就麻烦了。
如果六连星众打算各个击破——换言之,如果他们是为了要分散托鲁等人而引爆炸药的话,那么他们无疑会趁着这烟雾,向他们发动攻击吧。分散敌人的势力之后,好几个人一起将敌人包围起来、确确实实地消灭敌人,听说是六连星众惯用的手法。
“……!”
烟雾彼侧——他看见右边有人影摇晃。
下一瞬间,白银色的凶器如戳破烟雾似地朝托鲁身上猛力刺来。
“——!”
托鲁扭身躲过。
但那突刺马上变换方向,紧紧缠着托鲁——
“等等,是我。我是托鲁!”
托鲁用左右手上的小机剑,挡住那企图缠上他身体的蛇咬剑,然后一边将之拉得更近,一边大叫。因自己的武器遭人拉走,下一瞬间,红色嘉依卡从烟雾的彼侧现出了身影。
“托鲁……!”
“你也不先看看是谁就发动攻击……如果是大卫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啊!”
托鲁呻吟般地说。
“大卫,躲避。他,不笨。”
红色嘉依卡皱起脸来说道。
“那如果是薇薇呢?”
“马上剖断。”
“……哎,我就知道你会那么说。”
红色嘉依卡和白色嘉依卡完全不同,她对自己以外的嘉依卡,总是赤裸裸地表现出她的嫌恶、敌意之类的情绪。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名字被人任意盗用了吧。
“总之,你先别轻举
妄动。不然就正中敌人的下怀了。”
托鲁和红色嘉依卡互相背靠着背,同时警戒着周围。
爆炸之后,他们现在的状态,会因烟尘而暂时无法视物——除此之外,六连星众他们应该已经完全记住了这附近的地形,以便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够可以作战。要是随便乱动的话,就只会正中他们的圈套罢了——不只如此,甚至还会有像刚刚那样同伴相杀的危险。
“之前好像也曾发生过这样子的事呐。”
托鲁对背后的红色嘉依卡说道。
他指的是当初被奇眼鸟鸟群袭击时的事。那时候托鲁和红色嘉依卡,也是像现在这样背靠着背作战。明明这次也没特别事先商量,他们就自然而然地变成这样了……托鲁和红色嘉依卡,他们两人作为搭档的契合度,说不定意外地好呢。
“……唔咿。”
不知为何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会回以跟白色嘉依卡一样的回答。
好像有点踌躇、有点犹疑、有点害羞……托鲁感觉到似乎有种微妙的停顿和声音的动摇,但这应该是他的错觉吧?
(……如果薇薇·荷罗派涅说的事情是真的……)
托鲁一边厌受背后少女的体温,一边不经意地想着:
(那这家伙原本也不是什么嘉依卡,而只是个普通的少女……在某个时间点,条件齐全之后,就被“嘉依卡”夺走了主控权吗?在杀光自己周围的人之后?)
他自己现在正在和一个——附身在毫无干系的人类身上、类似幽灵的玩意儿说着话吗?
如果“嘉依卡们”是为了回收“遗体”而被人着意安排的某物……那她们在收集完“遗体”之后,下场会是怎样?达成目的之际,就旋即消失吗?身体的原始人格会回来吗?还是说,她们会永远都一直是“嘉依卡”呢?
不,说起来,究竟为什么得是“嘉依卡”?
设定成“少女”的必要性是在哪儿?
从刚刚薇薇和红色嘉依卡筋疲力尽的模样看来,很难想像在战斗相随的“遗体”争夺战时,身为一个女人会有什么有利之处。当然,利用女人的身份,确保自己的援助者或庇护者,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但在确保有人保护之前即被杀死的可能性也很高。
不,只是托鲁他们不晓得而已。说不定那样子死去的“嘉依卡们”,已经有几十、几百个人了?
“喂……嘉依卡。”
“……干嘛?”
她应该是在紧张吧?蛇咬剑彷佛在表达她的内心——她心里的紊乱,发出了喀哧喀哧的声响。剑腹的节段时而放松,时而收紧,反反复复了好几次。
“关于你回收‘遗体’的目的,你确实说过你是要复兴帝国、肃清那些叛徒,对吧?”
“……肯定。事到如今,干嘛问这?”
红色嘉依卡一脸疑惑地回答。
“如果那些全都达成之后,你往后要做什么?”
“……未定。”
正是他预料中的答案。
她——她们恐怕没有“回收遗体”以后的将来。
是她们没空去想其他这些事呢?
还是说,打从一开始……
“——!”
突破烟雾、直飞而来的飞镖,打断了托鲁的思绪。
托鲁用小机剑击落飞镖。
但下一瞬间,一道锐利的痛楚划过他的右臂。
“——!”
轨道跟刚才的飞镖完全一模一样的另一把飞镖——在前一把飞镖的杀气掩护下所偷偷放出的冷箭。托鲁在击落前一把之后,右臂所露出的破绽,恰恰被后一把戳个正着。
“啧——”
托鲁马上就想要拔掉它。
如果有毒的话,他就完蛋了——他得尽快拔掉、吸出血来才行。
然而,下一瞬间,好几把飞镖接二连三地朝托鲁飞了过来。
“托鲁!”
惊觉此状的红色嘉依卡,使出蛇咬剑——伸长、弯折,然后横扫托鲁的前方,击落那些飞镖。
但是——
“——!”
蛇咬剑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异响。
仔细一瞧,有两把飞镖正嵌咬在蛇咬剑的剑片与剑片之间。对方所放出的那几把飞镖,有连着钢制的细线。粗心大意地用刀剑去挡弹的话,钢丝反而会缠上刀剑,让人无法再自由自在地挥舞武器。尤其是像蛇咬剑这种重复松脱成鞭、收束成剑的复杂结构,更是如此。
而且——
“可恶……!”
托鲁半出自直觉地横扫红色嘉依卡的脚,然后自己也伏低了身子。
“什……!”
红色嘉依卡一边发出惊愕的声音,一边摔了个四脚朝天。
下一秒,一道尖锐的声响从她的鼻尖——托鲁的后脑勺擦掠而过。身体动作迟了一些的托鲁,有几根头发被削了下来,飘舞在半空中。
“别起身!会被切成肉片!”
托鲁一边把红色嘉依卡压倒在地,一边说道。
绑在飞镖上的钢丝,并不单纯只是用来缠住对手的武器而已。
虽然“钢丝”本身柔软且轻量到会随风摇摆——但只要有几个恰当的支点,便能变身成切碎愚蠢猎物的杀人凶器。刚才他们所扔投出来的飞镖,不仅是在攻击托鲁他们,也同时是将该飞镖交给了身在对面的同伴,好让同伴握好支点——总而言之,这一切都是为了要布下由钢丝所编织而成的杀人结界。
真不愧是六连星众——不是什么好对付的敌手呐。
烟雾至今仍未散去,应该也是因为他们在爆破之后,还有再继续使用烟雾弹等道具的关系吧。隐藏自己踪迹的同时,也是为了要隐藏钢丝的存在。
好几条凶器在托鲁两人的头上横行。
不过……四处散乱的瓦砾妨碍了结界,因此钢丝切不到趴伏在地面上的托鲁和红色嘉依卡。当然,托鲁两人也无法动弹——甚至连站起身来都不行。
(真是挺能干的嘛……)
托鲁咬了咬唇。
这是托鲁第一次和同为乱破师的人交手。至今为止,大多都是托鲁以诡计奇谋在玩弄对手,但一旦变成被玩弄的一方,他也没遇过这般棘手的对象。
在战斗开始的时间点起,猪笼草就已经阖上它的笼盖了。
每一道落下的攻击,都具有为下一次的攻击埋下伏笔的功能。
不经大脑的反击,很有可能会演变成是在反锁自己的咽喉——如此这般的困兽之斗。
(该怎么办……?)
要等尼古拉或大卫赶过来吗?
不,六连星众应该也考虑到这个可能性了。分散敌人之后,再将自己的战力集中投入在某一处——既然他们的目标是确实地各个击破,那么应该没那么多时间可以耗费在讨伐同一个位置上。因此,现在这个瞬间,很有可能会飞来什么致命的攻击。
如此一来——他该怎么做呢?
(可恶……我果然是个半桶水吗?)
以前被辛所念过的诸般评语,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
辛曾经说过,托鲁最大的弱点就是……不管什么事,他都打算只靠自己一个人解决。身为乱破师,这种想法可说是太过于精神洁癖了。而这种想法,总有一天会扯掉托鲁的后腿。
乱破师不投降、不求助、不哀鸣。
他们只是肃穆地用全力使出自己的心技体——拼上性命,然后静静地死去。说起来,这正是视卑鄙下流为理所当然的乱破师所坚持的尊严。
然而……这仅限于只要舍弃自己的性命就能结束的情况。
“托鲁!”
红色嘉依卡在托鲁的身体下方发出焦虑的喊声。
没错。托鲁此时此刻一旦舍命,他身下的红色嘉依卡也会死掉。
虽然她是曾与之为敌、互相交手过的家伙,所以他当然没道理非保护她不可,但——
(我还真是不能嘲笑阿卡莉的玩笑呐。)
他自己真的放不下银发紫眸的女孩吗?
还是说,有什么别的——其他原因呢?
看来托鲁似乎就算舍弃自己,也做不出弃嘉依卡于不顾的选择。
这样的话……
“……可恶!”
六连星众的气息逐渐逼近。
这招——没错,最后的一击就要来了。
“你就这样躺着!”
托鲁撇下这句话之后,站起身来。
下一瞬间,四名男子突破烟幕,从前后左右四个方位现出了身影。
他们所拿的武器,全都是短剑:所用的招式,全都是突刺。
躲也躲不了、挡也挡不掉的——险恶绝境。
托鲁硬是曝身在那些利刃之下,凶器从四个方位深深砍入他的身体里,就在他痛得快晕死的同时,他大吼了一声:
“芙蕾多妮卡——!”
“嗨。”
声音从头上传了下来。
过了一瞬,声音的本体——芙蕾多妮卡才从天而降。她应该是从某处跳下来的吧?她不知何时已不再是多明妮卡的成人女性样貌,而是变回娇小少女的姿态了。
“你终于愿意叫我了啊。”
她这么说完之后——从托鲁的背上一路滑下来,同时咬住了托鲁的颈子。
魔法的发动只在一瞬间。
托鲁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刹那间被逐步地重新构筑。
“——!”
托鲁的身体发出青白色的光芒。六连星众见状,纷纷放开手上的武器,往后方跳去。就算没能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他们应该察觉到:再继续待在他近旁会不太妙吧。
取而代之的是——
“——!”
除了向托鲁直接进攻的那四名之外,恐怕还另有两人——应该是守在后边的人,朝托鲁射出了飞镖。
不过,托鲁的右臂已无伤口。他左右两边的小机剑,俐落地弹飞了那四把飞镖。更甚者,贯穿在他身体里的四把短剑,彷佛被伤口挤压出来似的,一齐滑溜地脱落了下来,掉落在地面上,发出了冷冰冰的声响。
“……!”
他们心里应该是在想“这怎么可能!”吧。
虽然六连星众并未发出声音,但从他们的动静便能得知他们的惊愕。
而他们的动静,隔着烟雾,如实地告知了托鲁——他们的位置。
托鲁任芙蕾多妮卡咬着颈子,背着她走上前去。
“——!”
他瞄准的是离他最近的家伙。
好巧不巧有这个烟雾——所以就算使用了芙蕾多妮卡的魔法,被别人发现的可能性也很低。
托鲁做好双方不分胜负的觉悟,踏着大胆的脚步,朝六连星众发动突击。刚刚把短剑放掉的乱破师,不停地向托鲁投掷飞镖,但托鲁连闪都没闪,任飞镖扎在身上——当他一进入对方的剑围里,他马上由下往上捞起,朝对方挥出了剑击。
很浅。他透过触感就知道:这一击没砍到对方的心脏。不过,那名乱破师血染胸口,仰天倒去。对方一边痛苦地翻滚,一边吐着鲜血。由此看来,应该是断掉的肋骨插入他的肺里了吧。
虽然没有当场死亡,但他应该已经无法战斗了吧。
托鲁作此判断之后——
(——下一个!)
他又再挥动了几下双手双脚,挥落插在身上的飞镖。接着,他又快速地跑向下一个人。
六连星众的阵型已经瓦解了。
事态演变如斯,他们反而变成被人各个击破的那一方。
就这样子——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烟雾散去,截至大卫和尼古拉飞奔而来的那时……托鲁已斩杀了八名六连星众。
——————————
声音——突然从上空传了下来。
“结束!比赛结束!”
航天机兵在头顶上来回穿梭。
他们一边在街上,哦不,在战场上飞来飞去,一边如此宣告。
恐怕是与航天机兵同乘、负责转播战场情况的魔术师,正在用扩大音量的魔法,公告到这附近一带吧——简直就像是天神之声一样,轰隆隆地从托鲁他们的头上压下来,响彻了整座废墟市街。
“预赛已经结束了!请参赛者立刻停止战斗,前往附近的街门。”
“……结束了……吗?”
托鲁眯起双眼,仰望空中的航天机兵。
“辛苦你了——呐。”
大卫把长枪横在双肩上,并一边将双臂勾挂于其上,一边对托鲁说道。
他把视线转向一旁,也见着了芙蕾多妮卡、红色嘉依卡、薇薇、尼古拉的身影。除了芙蕾多妮卡之外,其他人似乎全都身负着或大或小的割伤、擦伤等等的跌打损伤,但并没有人受到重伤。
“这下联手战斗就结束了。”
尼古拉耸了耸肩。
“下一次拔剑相会之时,就是敌人了呐。”
“是啊。”
托鲁点了点头——
“…………!”
然后眯起了双眼。
因为他越着尼古拉的肩头——再次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他们幸存下来了……?)
是胡戈等人。
虽然他们减少到只剩两人,但总算还是维持着两脚站立,手拿武器——钢制长棍——的状态。之前遇上他时,从他的举止行动看来,很难相信他是那样优秀的能人好手啊……难道是托鲁看错了吗?
还是说——
“托鲁?”
红色嘉依卡一脸疑惑的表情,开口唤了他一声。
“呃,没事。”
托鲁摇了摇头。
(或者,他们将其他人推出去做诱饵,所以只有他们自己独活了下来?)
就知识而言,托鲁也深知僧兵的作战方式。
他们因受戒律束缚的关系,故不持拿利刃,也不使用机杖。虽然他们有这般不利的条件,但另一方面,他们往往能泰然地使出普通骑士、战士反倒不太使用的——即使想用也不敢用的战法。
在僧侣之中,僧兵是肩负守护教义之责、具有实战能力的中坚分子。
因此,他们以僧兵身份作战时,毫不怕死。若是为了教义而死,那反而会被赞扬成高尚伟大的殉教行为。因此,很多僧兵对于牺牲同伴的性命,往往没有任何踌躇。
胡戈等人——反公王的势力,应该不是所有人全都原是僧兵,但他们的行动若是以胡戈这样的僧兵为中心的话,那么他们多半会采取那样子的战法吧。
对于这种事,托鲁并不打算论其是非。
因为他也没有什么立场,能去论断别人的方法对错或正邪与否。卑鄙下流是乱破师的拿手绝活。如有必要的话,就算彻底利用同伴,他们也在所不惜——这就是乱破师。至少托鲁是如此受教至今。
不管怎样……
(虽然他们或许构不上威胁,却很麻烦呐。)
“——托鲁,走了。”
红色嘉依卡回头望向托鲁,对他说道。
除了芙蕾多妮卡以外,其他人都已经开始朝附近的街门走过去了。
“啊啊,好,我知道了。”
托鲁颌首说道,然后将小机剑收回鞘中,开始举步走去。
红色嘉依卡并未走在大卫的身旁,而是与托鲁并肩而行——
“……托鲁。”
“干嘛?”
“感谢。”
“感谢啥?”
“……保护了,我。”
红色嘉依卡低着头,喃喃自语般地说着。
看来她是在说刚才被昴星团六连星众包围、陷入险恶绝境时的事吧。
“……啊啊。哎,没什么啦。”
托鲁边搔着脸颊边说:
“情况使然、情况使然啦。”
“……嗯。”
红色嘉依卡兀自低头,轻轻地颔首。
她这该不会是在——害羞?
托鲁感觉有种莫名的尴尬。他为了掩饰这份心情,而开口对她说:
“那个,呃,你别突然说出那种温顺的话来啦。太失常了。”
“…………彼此彼此。”
红色嘉依卡一脸别扭地说道:
“明明是,乱破师。明明是,‘白色’的,随从。”
“…………”
被她那么一说,托鲁也咽了下去。
“但是,下次——是敌人。”
红色嘉依卡抬起脸来,毅然决然地对他说:
“不能,放水。”
“你用不着费那些多余的心思啦。”
托鲁这么说完之后,轻轻地把手放在了红色嘉依卡的头上。
那一瞬间,红色嘉依卡瞪圆大眼,全身僵住——
(啊,糟了。)
一不小心就像平常对待“白色”一样地出手了。发型、眼神、性格虽然完全不一样,但身高一样——所以他的手就不自觉地照平常的习惯伸出去了。
就红色嘉依卡的个性而言,她肯定会怒如烈火——托鲁全身上下都已经做好准备了。
“……笨蛋!”
她却只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之后她加快脚步,追到了大卫的身后。
少女娇小的身躯,背负着一把长到几乎从头到脚贯穿全身的蛇咬剑。托鲁一边眺望少女的背影——
“我真是不懂女人呐。”
一边叹息。
而芙蕾多妮卡则在他的身边……
“就是说啊。”
以事不关己的悠闲口气如此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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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为武斗大会的战争。名为比试的相杀。
战争结束之后,已过了五年多……比试让人再次回想起,大家行将遗忘的血腥兴奋之情。任谁都害怕死亡、厌恶疼痛、讨厌难受。但是,只要那不是降临在自己身上的灾难,那么就再也没有其他表演能让人如此兴奋了。
观赛会场里,就连预赛结束之后,也依然充满着嘈杂的人声。
虽然魔法师们所提供的实况转播已经结束了,但许多观赛者都还是不愿意离开观赛场地。每个人都眼睛发亮、双颊晕红,不停地谈论着刚刚结束的预赛内容。
在兴奋之情冷静不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