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的棺材被放置在地板上。
从外观看来是很坚固的构造——虽然细部到处都有些小伤,但大致上没有严重受损的情况,而且由于漆成黑色,所以变色和褪色之类的情形也并不明显。镶嵌在各处的金属零件、镌镂在各处的装饰雕刻,也没有半点暗沉或擦伤。当初工匠在制作这副棺材时的匠心,都分毫不差地保留了下来。
值得一提的是——棺材的底部装有便于拖行的车轮。
“那就是昨天比试时,败下阵来的‘红色嘉依卡’手上的棺材吗?”
坐在王座上、单肘靠着扶手的史帝芬·哈尔特根公王——一边俯视着这副棺材,一边这么说道。
格兰森城的最深处——谒见厅。
照理来说,谒见厅里应该会有禁卫军分别并排于红色绒毯的左右两侧,并有王国旗帜排列高挂……这里却给人极度冷清、非常枯燥无味的印象。
施加在柱子、地板、墙壁上的雕刻,虽仍保持着原样,但在这间谒见厅里,若说到装饰类的,也就只有这些雕刻而已了。能移动的东西全都被撤掉了。就连史蒂芬现在所坐的王座,也是直接沿用前代公王所使用的王座,几乎没有加以修整。
这个地方虽然宽敞,但也就仅仅如此而已。
这里没有禁卫军和臣子们的身影,因此冷清的印象更为强烈。
史帝芬·哈尔特根公王本身,以质朴刚健为行事宗旨,平素不太喜好华丽的装饰——但即便如此,这未免也太过冷清了。这个内部装潢,完全没有考虑到如果要招待他国的大使或贵族时,可能会影响到王国的体面。
而谒见厅的正中央——王座的正对面。
那里正放着前述的棺材。
“但里面并没有‘遗体’?”
史帝芬·哈尔特根用非常冷静的眼神俯视着那副棺材,如此间道。
黑衣双胞胎伊琳娜和爱琳娜,理所当然般地——如影随形地贴靠在他的身侧。
那对完全相像的两个人……依旧像到让人时常搞不清楚哪个人才是哪个人。比起相貌或体格,她们的动作和表情更是基本上都相同。虽然只要一开口,就能从她们说话的内容辨别——比较任性的就是爱琳娜———但如果准备了剧本,让她们交换台词的话,就完全无法区分了。
“——是。”
单膝跪在棺材旁边点头回应之人,正是乱破师辛。
“虽然她也有可能跟‘白色’一样,把‘遗体’藏到了别的地方……但包括他们下榻的旅舍、去过的地方,六连星众都已搜过了。我听说那对‘嘉依卡’而言,可说是生存意义般的玩意儿,因此我猜他们应该不会藏在离得很远的地方。”
“这么说来——”
爱琳娜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说道:
“还有跟我们长得一模一样,‘变身失败’的那个人吧?”
“那人现在又是什么状况?”
伊琳娜接着对辛这么问道。
“她在昨天最后一场比试败北了。我听说他们潜入城内的同伴,已被公主们抓住了。”
“是啊。”
伊琳娜坦然点头。
她确实应该被纳沙真教的教徒们捅了好几下才对——但她现在丝毫没有半点痛苦,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因某种理由而拥有着不死之身吗?还是说……
“那些家伙的机动车、去过的地方,也都已经调查过了,但别说‘遗体’了,他们好像连棺材都没有的样子。我想可能性恐怕很渺茫。”
“换言之——”
史蒂芬总结般地说道:
“那个名叫托鲁·亚裘拉的乱破师,拥有剩下的全部‘遗体’——也有这种可能性啰?”
“是。”
辛点了点头。
“用来对付托鲁·亚裘拉的人质也已经抓来了,所以多少能搞得定他。他在昨天比试时触犯了规则,现在被关押在兵营里,由六连星众监视着他。”
“违反……他干预了别人的比试?”
“是。他从以前就是个不擅于控制情感的家伙。”
辛对史蒂芬的话语——微微露出了些许苦笑。
“不过——假设托鲁·亚裘拉手上并无剩下的全部‘遗体’,那么明年以后也就得继续再举办武斗大会了。因此,我认为现在就贸然让比赛中断,并非上策。武斗大会继续进行,给托鲁·亚裘拉处以某种惩罚,然后让他继续参加比赛,应该会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呢。”
爱琳娜一脸高兴地点了点头。
“还有……”
伊琳娜忽然意识到什么似地皱起眉头:
“打倒‘变身失败’组的那两个人,也让人有些在意呢。”
“您——这么说的意思是?”
那两个人都戴着白色面具出场,确实在装扮上是相当醒目的存在……但伊琳娜应该不会去在意那种事才对。
“既跟我们类似,却又不是我们这样。总之,他们身上带着独特的‘气味’。”
伊琳娜的说法极为暧昧不明。
她所说的“跟我们类似”,究竟是什么意思?
“‘气味’——”
辛喃喃低语。
他当然明白她这句话并不是指真实的气味,而是某种比喻——
“换言之,他们并不是单纯以仕途、赏金为目标的参赛者,而是出于某种目的潜入比赛的家伙?”
“或许是呐。”
爱琳娜点头说道:
“总而言之,把那两个人和托鲁·亚裘拉排在同一场比试,或许也不错呢。不管是哪边倒下,危险因子都会减少嘛。不过,在那之前,得先从托鲁·亚裘拉的口中问出‘遗体’的位置才行呐。”
“……陛下。”
辛把视线转向史蒂芬,请示他的意见。
不过,这只不过是一个慎重起见的询问动作罢了。至少诸般关于“遗体”、“嘉依卡”的事情,其实都是由伊琳娜和爱琳娜向辛等人发出指示,史蒂芬只是应允她们发号的施令而已。
老实说,自从她们来到这座格兰森城之后,史蒂芬就几乎没在尽公王的职务了。替他一手承担这整个公国的人,正是这对身穿黑衣的双胞胎少女。
而实际上——
“照伊琳娜所说的去做吧。”
史帝芬·哈尔特根公王以有点缺乏热情的优雅姿势,对辛点了点头。
——————————
他们两者的伤,统统都是重伤。
不管是嘉依卡——还是大卫。
但这跟战场前线的负伤不同。在武斗大会的负伤,能获得比较迅速的治疗。
他们并不会因不卫生而罹患破伤风,也不会因止血不及而失血过多致死。总而言之,即便嘉依卡和大卫重伤如斯,他们似乎也总算成功地免于一死了。
“——真是抱歉呐。”
接受治疗后,被抬进兵营的大卫——向稍晚同样被抬进来的嘉依卡如此说道。
尽管同样受了重伤,但他们返回兵营的时间会产生差距,是因为伤口的处理措施有所不同的关系。虽说被刺中了腹部,但大卫的伤口本身就小,而且幸运地几乎没有伤及内脏,所以只要几针简单的缝合就搞定了……但嘉依卡背部的伤,从她的肩膀附近,长长地绵延至大腿附近。为了缝合这道伤口,医生费了不少的工夫。
恐怕会留下疤痕吧。
不过——大卫和嘉依卡都对这件事情不怎么在意。
只要过着充满杀戮的人生,身上当然会留下一、两道不可抹灭的伤痕。再说了,嘉依卡最想要的东西若是“身为女人的幸福”的话,也不会手拿着蛇咬剑了吧。大卫也十分明白她心里的觉悟。
“只差一点,就可以幸存下来了。”
他此刻所说的“幸存下来”,是指获胜晋级武斗大会的比试。
不仅可以借此留在城内,而且当大卫两人进行比试时,赛尔玛可以探索城内,找寻“遗体”。当然——若能做到的话,他们在取得大会优胜之后,还可以把“遗体”当作奖品,堂堂正正地收下——也有如此双全的办法。
他谢罪的话语,也是为了比试失利一事。
“你有伤,这也没办法。”
嘉依卡趴卧着,这么回应。
大卫在贾兹帝国残党所隐居的岛上受伤之后,至今仍未痊愈,因此他未能发挥原本的实力。光是当初能取得晋级预赛的资格,就已经相当厉害了——与其说是厉害,倒不如说这样就能明白他有多勉强自己了。
“话说回来,赛尔玛…………”
“……是啊。”
大卫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
在兵营里,武斗大会参赛者会各配得一间房间。房间原本是为了要供士兵们杂居在一起,因此相当宽敞,足以容纳两名参赛者及其数名随从下榻歇宿。
女魔法师塞尔玛也以嘉依卡和大卫的随侍身份来了此处。
不过,她预定在嘉依卡两人出赛武斗大会的期间,另外行动,探索城内。
然而现在——这间房间里并无赛尔玛的身影。
已然经过整整一天了,她
却还没回来。格兰森城的内部探索行动如果顺利的话,她应该早就已经回来了才对。
“明明跟她说了,不要自己一个人逞强……”
虽然他们在嘉依卡面前不太会表现出来——但大卫和赛尔玛是在同一个村庄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现在则是一对恋人。赛尔玛没有回来,想当然耳,大卫的心中应该并不平静吧。
“哎,毕竟是那家伙嘛。就算发生了什么事,应该也能顺利……”
他只说到这儿。
“…………”
尚因伤口痛楚而紧皱着脸的大卫,坐起身来,伸手探向靠立在床边墙壁的长枪枪柄。
当他的手指握住他爱用的武器握柄时——
“住手。我们这边可没那个意思。”
打开门走进来的人是托鲁。
晚了他半步的搭档——确实是叫做芙蕾多妮卡吧——也跟着走了进来。
“……”
嘉依卡咬住嘴唇。
她悲惨的模样,被托鲁看到了。
她之前明明还信誓旦旦地说,她会光明正大地打倒托鲁,把之前交给他的“遗体”——哦不,他所收集到的所有“遗体”,全都夺取过来。岂料她不但没有打倒他,甚至还沦落成这副随便乱动就会流血命危的状态。
这不叫做耻辱的话,又叫做什么呢?
不过——
“你不是因为介入我们的比试,被这里的乱破师抓起来了吗?”
大卫蹙眉质问。
托鲁当时确实——保护了差点被人杀死的红色嘉依卡,丢出飞镖,干预了比试。
“他们说‘总之暂时不准离开兵营’。至于要怎么处置我,晚点会再来通知。”
托鲁说完之后,瞬间打了一个类似偷瞄背后的眼神。
恐怕——负责监视的人,就身在这附近吧。
“那还不错嘛。那你来这里,有何贵干吗?”
大卫面露苦笑地问道:
“你应该不是来嘲笑我们的惨状吧?”
“——嘉依卡。”
托鲁没有回应他,而是看着嘉依卡说道:
“我有件事想先向你确认一下。”
“……什么事?”
嘉依卡一边因疼痛而皱着脸,一边坐起身来。
从托鲁的表情和语气,便可知他是来询问某件重要的事情。
然而……
“你真的那么需要‘遗体’吗?”
“……咦?”
这完全出乎她意料的问题,让嘉依卡瞪圆双眼,张口结舌。
托鲁用莫名平静的眼神注视着这样的她,继续说:
“要是差个一步,不,半步,你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你应该很清楚这件事吧?”
“……”
“也会连累到这家伙呐。”
托鲁这么说完,便用大拇指指着大卫。
“哎,毕竟佣兵跟乱破师一样,死亡也含在服务范围内,所以他搞不好也无所谓吧。”
托鲁叹了一口气——然后背靠在附近的墙上,继续追问:
“就算自己死了,你也还是需要‘遗体’吗?你真的那么想吗?我不知道你是要吊唁,还是要拿去当作继承皇位的证据。但是,没有‘遗体’的话,你真的会跟死了一样,毫无未来可言吗?”
“…………”
嘉依卡眨了眨眼,想找话回他——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深信理所当然、从未质疑过的事情,重新遭到质问——她有种这样子的感觉。那问题等于是在问她:“你真的是嘉依卡吗?”
“因父亲被人杀害而心怀怨恨。你有这样子的心情——虽然我能理解这个缘由,但复仇——当那仇恨不是针对一个人,而是好几十人,甚或好几百、好几千人时,纵然一死,你也非要泄那心头之恨吗?那真的是你自己亲身感受之后,所意欲追求的事情吗?”
“……托鲁。”
嘉依卡微微垂下视线,说道:
“意图为何?”
“…………”
托鲁耸了耸肩没有回答。
不过——
“我……”
嘉依卡想要全盘否定托鲁的质问。但她被迫重新意识到—目己的心中,并没有可用来否定的依据。
她缺少一部分的记忆。
贾兹帝国的首都被攻陷时——她从逆光中,看到了包围贾兹皇帝的八英雄身影。
但她的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接着,她就发现自己手握着蛇咬剑,伫立在堆满尸体的小杂物间里。虽然她不太清楚正确的时间经过,但用年月日来表示的话,这前后之间应该有一年以上的空白吧。
在空白之前和之后——她的记忆有明显的差异。
空白前的记忆跟现在连接不起来。
那简直就像是他人的记忆——
“我——”
收集完“遗体”之后,她要对杀死父亲的人、背弃父亲的人,对他们复仇。
因为她爱着自己的父亲。因为她想泄心头之恨——所爱之人被夺去性命。这是非常非常理所当然的道理。
可是——她为什么爱着父亲?
她倾慕父亲的具体理由何在?因为受他养育?因为有血脉的相连?那乳娘呢?亲生母亲呢?为什么她平常从未去意识到这些?如果她不爱她们的话——那她将与自己性命等价的爱,唯独只奉献给父亲的理由是?
她跟父亲之间的记忆,大多非常暧昧,且缺乏具体性。
那些记忆——她就算回想起来,也不会直接给自己的心带来任何悸动。
反而是她和大卫、赛尔玛一起度过的日子,远比那记忆还要更具有真实感的重量。大卫的伤口、赛尔玛的未归,现在皆化为确确实实的“痛楚”,历历可辨地重压在嘉依卡的心头。
重新将空白前的记忆,跟这些相比的话——
“……………”
嘉依卡忽然心生某种脚下即将要崩塌般的恐慌。
恐慌来自于一个疑问。
自己是这样子的一个人。
这么做,才是正确的。
但她会不会只是受到不确实、没有真实感的记忆所影响,所以才那样——深信不疑呢?
话说回来,为什么有这么多自称嘉依卡的人?
自己真的是嘉依卡·贾兹吗?
“我……!”
“你搞什么啊?我还以为你是来探病的,结果其实是来欺负我们家的公主大人吗?”
大卫以听似懒散的口气,如此对托鲁抗议。
乱破师青年——夹杂着叹息,轻轻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的。我纯粹——只是想要问问看而已。如果你觉得不愉快的话,对不起。”
“…………什么嘛。”
托鲁爽快地道歉。大卫见状,一脸扫兴似地这么说道。
接着——
“打扰你了。”
托鲁这么说完之后,就把背移离了墙壁。
“……托鲁?”
“你伤口要仔细地医好。我们家的阿卡莉所做的软膏和止痛药也留给你。那家伙的研药技术可不是盖的呐。”
托鲁交代完这些以后,便走近嘉依卡的床边,将两罐小瓶子留给了她。
“托鲁……”
“那就这样啦。”
托鲁说完,旋踵转身。
对着他的背影——
“托鲁!”
嘉依卡忍着疼痛,出声喊住他。
“我也——‘谢谢你’。”
“…………………?”
托鲁回头越盾望着她,嘉依卡——连忙从记忆之中,拖出她在下次见到他时想要亲口对他说的话。
“出手,救了我。”
“………………啊啊。”
刚刚有一瞬间露出疑惑表情的托鲁,对她点了点头。看来他为嘉依卡丢出飞镖一事,已经被他遗忘了吧。这名乱破师——明明该是“有人事物堪利用,就直须好好利用”的乱破师,却毫无挟恩图报的打算。他自己明明搞不好会因为干涉了那场比试,而被剥夺武斗大会参赛者的资格。
今天早上托鲁自己才说:“我身为乱破师,根本就是个次等货啊。”
他确实时常没能彻底贯彻冷酷无情的原则。
但话说回来,他如果是个只追求合理性和利益的男人,那他现在应该就不会和白色嘉依卡一起行动,而红色嘉依卡应该也不会这么执着于他了吧。
从于理者,凡事合于理,即能妥善了之。
但他们无法创造出超乎于理——上述以外的结果。
红色嘉依卡之所以追求托鲁,就是追求他的这一部分。
既是乱破师,却又不像乱破师。
但不就是正因如此,所以才能得到——其他乱破师所得不到、唯独他才能引导出来的某些事物吗?
嘉依卡抱着如此想法。也不晓得托鲁是否看穿了嘉依卡的这般想法——
“结果身为乱破师而言,像我这种家伙,真的——很要命、很糟糕呐。”
托鲁语带自嘲地这么说完之后,便走出了房间——他只微微轻瞥一眼,
房里的芙蕾多妮卡也跟着追在他的身后。
——————————
他的伤口虽然很深,但都不至于致死。
以佣兵的身份工作至今,他受过无数次的重伤,也亲眼看过无数个受了致命伤而死掉的人。自己伤得如何、胡来到何种程度会致死,尼古拉大致上都了然于心。
因此——
“……可以打扰一下吗?”
尼古拉判断自己尚能做到“在兵营中四处走动”这般程度的事,于是——他把薇薇留在房间里,迳自去拜访某间房间。
他已经事先向警卫卫兵询问过位置了。而那间房间,就位在那个位置。
那间房间即是分配给——
“…………”
刚才和他们对战的选手。
打开房门走出来的人,正是亚伯力克·基烈特。
柔软的波浪金发,以及清澈的天空色瞳孔。
那副姿容超越了性别,常常会被误认为美女……但他丝毫不会给人半点纤细孱弱的印象,这是因为他全身上下都带着出身于武学世家的气息。
(他果然不是其他什么人,就是我们家队长本人吧……)
尼古拉冷静下来临近看他,还是跟尼古拉记忆中的亚伯力克脸孔毫无任何差异。就算亚伯力克有双胞胎兄弟,仍很难想像会有人相像到这种地步——完全无法分辨的地步。
“……有何贵干?”
亚伯力克如是问道。
看来他并不是不会讲话。
但那双在近距离下看着尼古拉的双眼里,丝毫没有半点面对部下或知己时的亲密和温情。
(该不会是失去了记忆?)
被卷入航天要塞的坠落时,头被打到了之类的。
若真是如此,那么他面对尼古拉两人时的冷酷态度,也就不难理解了——但同时,尼古拉心中仍残留着如此疑问:变成这种状态的亚伯力克,为什么会特地来参加这场武斗大会呢?
“你……”
尼古拉没有进房,就这样子站在房门出入口——重新审视他。
他仍穿着长袖、戴着手套,所以尼古拉看不出来他那只关键的手臂究竟是何模样。是义肢吗?抑或是用某种魔法之类的方法,让手臂看起来像是存在一样?虽然尼古拉看不出来……
“你真的不是亚伯力克·基烈特吗?”
“……你在说什么?”
亚伯力克——这名怎么看就只像是亚伯力克的青年,却用以前的亚伯力克绝不会露出的冰冷眼神,目不转睛地直视着尼古拉。
“你跟‘亚伯力克·基烈特’这号人物长得一模一样。那人之前是我们的队长。你们绝对不只是长得很像而已。若只是相貌相似那也就罢了,但你们连身体的体格、拥有的技能也全都一样。应该不可能会有这样子的巧合吧?”
“…………”
亚伯力克静默不语。
如果他真的是丧失记忆,那反倒应该会觉得“居然有人认识以前的我!”而露出吃惊或喜悦的反应。然而——他似乎对尼古拉的话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
“队长,这究竟是为什么?”
尼古拉向亚伯力克踏出一步,问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不,薇薇为了你……”
“——即便我的‘前世’真是你们所说的亚伯力克·基烈特……”
亚伯力克……静静地开口:
“那我现在也想不起来了。我没有以前的记忆,没有和你们共同拥有的记忆。换言之,姑且肉体,从内在的意义而言,我已经是不同的人了。”
“这——”
尼古拉张口结舌。
这个男人果然就是亚伯力克。
他单纯为“亚伯力克居然还活着”这件事感到高兴。
但如果内在已经完全变成其他人的话,他真的可以为此感到高兴吗?虽然肉体没有死去,但他的精神——他的记忆,以及由记忆形塑而成的人格,如果已经完全死去,那到底和“死亡”有什么不同呢?
亚伯力克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对我而言,你们只不过是与我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亚伯力克凝望着无语的尼古拉好一会儿——但他最后只说了一句“失陪了”,便将房门关上了。
那扇门扉,像拒绝的证据一样,挡在尼古拉的眼前。尼古拉茫然地凝视着那道房门。
尼古拉一筹莫展。
即便嗓音一样,但口气确实属于不同的人——在肉体的部分,虽然跟尼古拉他们所认识的亚伯力克有很多共通点,但他的言行举止真的无异于陌生人。
要怎么做,才能恢复亚伯力克的记忆呢?
还是说,他会永远就这样下去?
关于人类的精神方面,还是芷依塔和马特乌斯之类的魔法师们会知道得比较详细。专长为挥舞巨剑的尼古拉,无法分辨对于这状况究竟能抱有多大的希望,还是说,其实已经无望了呢?
“——该怎么跟薇薇说才好呢……”
尼古拉撇下这么一句话之后——便再次在兵营的走廊上开始迈步,朝主办单位分配给他们的房间走去。
——————————
自称“嘉依卡”的人,出乎意料地多。
<禁忌皇帝>的女儿——贾兹帝国的正统继承人。
贾兹帝国亦被称作为魔法技术的发祥地,战后仍持续敬仰该国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论是好是坏,至今阿图尔·贾兹的影响力,依然还残留在菲尔毕斯特大陆全境。企图复兴贾兹帝国的势力也为数众多。
正因为这样,多数存在的“嘉依卡”之中,有几成只不过是以为借此名号招摇撞骗,便能获得一好处——换句话说,即是诈欺师之流。只要说是贾兹帝国的正统继承人,即能获得经济上的支援——也有这样子的情况。
但另一方面,什么好处都没得到,就这样子持续自称“嘉依卡”的少女们,也确实存在着。而她们大多深信不疑“自己才是真正的嘉依卡”。只要本尊“嘉依卡”并非复数的存在,那么除了其中一人,其他的“嘉依卡”们应该就全都是冒牌货了……到底是有什么样的利益,或有什么样的原因,促使她们这样做呢?
解开这个疑问的人,正是“没能完全变身成嘉依卡”的薇薇·荷罗派涅。
没错。好几名“嘉依卡”并非天生便为“嘉依卡”,而是“变身”成“嘉依卡”。
让薇薇来说的话,所谓的“嘉依卡”,并不是具有实体的存在,而是附身在毫无关系的少女们身体里的恶灵——类似这样子的东西。如此一来,这话就说得通了——关于<禁忌皇帝>的女儿,在贾兹帝国灭亡以前,岂只名号,甚至连其存在本身也未曾被人谈论过。
还有,这也说明了一点——何以“嘉依卡”们全都欠缺一部分的记忆。
“嘉依卡”们不晓得自己原本是没有实体的存在。她们没有这样的自觉,自己其实是附身在无辜的少女身上,作为人格复写了那些少女。说起来,正像是寄生虫般的存在。
作为如此不自然的存在,“嘉依卡”们似乎为了避免自己知晓事实之后会自我崩溃,于是让自己失去一部分的记忆——依据那记忆空白的部分,来让所有事情都得以变得顺理成章。
据说分散在菲尔毕斯特大陆各地,毫无任何关系的少女们,一旦符合了某种条件,那些事先深植在她们体内的“种子”就会发芽。等她们杀光周围的人,让那些人成为牺牲品之后,“嘉依卡”便如焉完成。
将至今为止的人格完全涂抹覆盖之后——<禁忌皇帝>的女儿于焉诞生。
假如这真的是事实的话……
“……真是不像样呐,暗杀者。”
托鲁站在房门口,这么对横躺在床上的银发少女出声问候。
薇薇·荷罗派涅。
本来她也本该会成为嘉依卡才对。
但由于她“没有变身成功”,所以托鲁才得以获得更进一步关于“嘉依卡”的情报。虽然他还不晓得那究竟是真是假——
“你……!”
薇薇惊讶得想要起身——却貌似碍于伤口,而按压着腹部呻吟。
她的身体遭到了被击飞出去的痛殴。就算不到内脏破裂的地步,恐怕多少也内出血了吧。
“决赛第一回合就输了吗?明明从隐蔽处投掷飞针就行了,谁教你要凑上前去出风头,所以才会遭过到这种下场呐。”
“…………”
薇薇咬牙切齿,怒瞪托鲁……但下一瞬间,薇薇的表情就像紧绷的线突然断掉似地崩溃走形。接着,她垂下了眼帘。
“干嘛?你怎么了?”
“………………”
垂下视线的薇薇,颤抖着肩膀,托鲁甚至能听见她发出了啜泣般的声音。
“喂喂……”
这名个性要强的少女,居然表现出这种反应。托鲁为此吃惊不已。虽然他确实多少抱着“挑衅她会比较容易聊起来”的心态——但这样一来,托鲁就变成只是来毫无意义地挖苦她的卑鄙小人了。
“对手那么强吗?”
这么说道的托鲁——并未从房门口踏入房内。他就这样子和薇薇隔着距离——虽然他没道理挂虑她,但胡乱刺激她、让她变得软弱,对他也没有好处。
“基烈特大人……”
“你们家的队长怎么了?”
“基烈特大人还活着……我们明明以为他已经死了……但是……他朝我们挥剑……感觉就像是完全不认识我们一样……”
“……!”
托鲁有一瞬间听不懂薇薇在讲些什么,但从她稍后断断续续透露出来的话语,他终于理解了大概的状况。
亚伯力克·基烈特有一阵子不见踪影,是因为他“已经死了”。
奇伊告诉薇薇有方法可以让他复活。因此,尽管薇薇免于“嘉依卡化”,但她还是决定要收集“遗体”。
然而,在这个哈尔特根公国的武斗大会上,他们和还活着的亚伯力克对战了。
吃惊的薇薇两人,输给了亚伯力克及其搭档——由于尼古拉自己宣布败北,因此他们两人才得以勉强保住一命。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托鲁点着头的同时,疑问掠上了他的心头。
(奇伊应该已经被嘉依卡“杀死了”才对……但根据嘉依卡的说法,那家伙似乎也是无实体的幻象之类的东西。这么说来,奇伊也跟嘉依卡们一样,都存在着两个以上的数量吗?还是说,单纯只是——这家伙从奇伊得来情报的时间点,是嘉依卡在那座岛上打倒奇伊之前呢?)
而关于亚伯力克·基烈特,他心中也留有好几个疑问。
虽然托鲁只有以敌人的身份和他对峙过几次,但他多少明白那名青年骑士的禀性。他应该不会那么轻易地背叛自己的同伴,对同伴做出攻击之类的行为。而且,重视体面和大义的骑士们,相当讨厌变节之人。
那么,他为何会对薇薇两人拔剑相向?
接着——
“总而言之,是奇伊那家伙对你说的,是吧?他说只要集全‘遗体’,就能让亚伯力克·基烈特复活?”
“…………”
薇薇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她似乎已经毫无散发敌意、顶撞托鲁的精力了。
“这样啊……”
虽然不晓得是何方神圣,但事先安排好这群“嘉依卡”的人——想来恐怕就是贾兹皇帝本人——让“嘉依卡”们竞相收集“遗体”。那人正透过这件事,挖掘出某种意义。
反过来说,“收集遗体”是安排了这一切的人的意图,而非“嘉依卡”本身的心愿。她们只不过是被迫深信那就是自己的愿望——只不过是毫无自我意识、受人操纵的提线人偶罢了。
若真是如此的话——
“真是抱歉,挑衅了你。你好好疗养吧!”
托鲁这么说完,便离开薇薇他们的房间。
托鲁和等在走廊上的芙蕾多妮卡一起往自己所分到的房间走去。稍远处,有一名身穿灰色乱破师装束的六连星众持续监视着他们。那六连星众暂且是无关紧要的对手。只要托鲁两人不胡来、不主动攻击的话,他们应该就不会对托鲁这方出手吧。
比起六连星众,更大的问题是——
“——托鲁。”
他们的房间前面,伫立着一道人影。
是辛。
“我还想说你到底在干嘛呢。”
辛用传达出确实含有傻眼语气的嗓音,如是说道。
“你不一一到处向其他人询问的话,就下不了任何判断吗?”
看来似乎已经被辛看穿了。
的确——托鲁去见红色嘉依卡和薇薇,是为了要重新整理、确认正在自己心中慢慢成形的想法。
话虽如此,托鲁的决断会是如何,就算是辛也无法得知。
尤其是——身为乱破师的辛。
“…………”
托鲁不发一语。
“你们的处分已经定案了。”
辛用像是在闲聊般的佣懒口气,如是告知:
“明天会安排你们在第一场比试上场对战。至于‘干预比试’的处罚,就是让你在这场比试对上很有可能是目前最强的对手。也就是在今天最后一场比试上场的那两个人呐。”
“…………!”
换言之,他们即将和亚伯力克·基烈特对战?
“老实说,我目前还不晓得他们的底细呐。总之就用你来观察看看吧。”
辛耸了耸肩,对他这么说。
这就代表,公王阵营也还不晓得亚伯力克·基烈特的“变节”啰?换言之,他在失去记忆的状态下参加这次的武斗大会,很有可能是为了其他某种原因。总不可能会是单纯的偶然吧。
“原本你们如果继续赢下去的话,迟早都会对上他们。所以事实上,这也不算是什么责罚。你可要好好地心存感激啊。”
“就是说啊。”
托鲁一边这么回应,一边眯起双眼窥视辛的动静。
辛在这个时间点,特地来告知他们关于处罚一事,肯定有什么理由。本来的话,在站上竞技场以前,不会知道对战选手是谁。事先来告知对手是谁,对托鲁两人而言非但不是责罚,而且即便不多,倒也还算有利。
辛似乎也明白托鲁是这么想的吧。
他点了点头——然后继续说道:
“把‘遗体’的所在位置告诉我。还有,该如何解除你设置在‘遗体’上的陷阱,也一并告诉我。”
“……原来如此。是为此而来啊?”
托鲁露出了苦笑。
“除了你们一行人,其余参加本次武斗大会的‘嘉依卡’势力,全都已经败阵下来了。嘉依卡·布芙丹及其随从受了重伤,薇薇·荷罗派涅和尼古拉·阿弗多托尔也跟他们一样。如此一来,他们就暂时没有力量足以插手‘遗体’争夺一事了。”
换言之,公王阵营就不需要利用托鲁,来击溃其他“嘉依卡”势力了。
与此同时——
“还有……薇薇·荷罗派涅和嘉依卡·布芙丹的同伴,都被我们收押成人质了。虽然还不晓得他们各自怎样的反应,但已经不需要让你去回收其他嘉依卡的‘遗体’了。”
“……城内警备有些微妙的不足,原来是为了这个啊?”
打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要引诱“嘉依卡”的随从们,然后把他们捉起来当作人质。
“这也是其一。”
辛坦然地如此说道。
换言之——城内警备不足,其实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除了乍见即分晓的卫兵配置以外,如果还采取着其他防备措施,那应该就是由魔法控制的监视体制了吧?也有可能是设置了跟之前罗伯特·阿巴尔特伯爵宅邸一样的装置。
出于转播及其他的用途,魔法现在正交织在这座城的周围,密集得就像是网目一样。即使大量的魔法之中搀杂着与防卫相关的魔法,但技术不到家的魔法师,应该办不到那么细致的判别吧。
“总之,你明天对上的选手,两个都是能人好手。你就这样子败北被杀的可能性也不小喔。若待到彼时,可就来不及了呐。”
“虽说如此,但我如果现在就告诉你,那我很有可能会在说出来的那一瞬间,就被你给杀了啊。”
托鲁露出嘲讽的笑意,如是说道:
“我会把所在位置和解除陷阱的方法写在纸上,并放入我的怀里。届时我若被杀死了,你只要取出纸来就行了。”
“…………”
看来辛似乎也预见托鲁会这么回答了吧。
辛不发一语地耸了耸肩——然后爽快地旋踵转身,背对托鲁并迈起了步伐。
托鲁忽然对着他的背影说道:
“——辛哥。”
“…………”
辛的脚步并没有停下来。
但托鲁毫不在意,并稍微加大音量,继续对他说:
“你是为了什么而活着?”
“…………?”
辛停下脚步,越肩回望托鲁。
“你是想要做什么、想要获得什么,又是希冀着什么,所以才活着呢?”
“你真的还很乳臭未干呐。”
辛一脸无奈的样子,如此对托鲁说道:
“我是乱破师。以乱破师的身份出生,以乱破师的身份活着,以乱破师的身份死去。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希冀?乱破师不抱那样子的东西。”
这就某种意义上来说,应该是身为乱破师最为理想的答案了吧。
懂得本分的“聪明”答案。
“因为我还没死掉、还没被杀死,所以我还活着。仅此而已。”
什么都不希冀、什么都不渴求、什么都不厌恶。
就像机械一样——默默地运作到坏掉为止。
仅仅如此的存在。
那样确实才是掌权者们所想要的乱破师吧。而辛从很早以前,就是个内外都公认的理想乱破师。
“……这样啊。”
托鲁点了点头。
“你这家伙还是老样子,老是在意一些无聊的事情。”
辛临走前扔下了这么一句。然后他这次头都
不回、脚也不停,就这样子离去了。托鲁一边目送他的背影,一边小声地喃喃自语:
“就是说啊。你才是正确的。以乱破师而言的话……”
——————————
黑夜——再次降临。
在昏暗的仓库,不,牢狱的一隅,嘉依卡、阿卡莉以及妮娃,束手无策地任光阴流逝。
“…………”
阿卡莉依然维持着平时的面无表情,躺倒在墙边。
武器自是当然,甚至除了贴身衣物外,就连其余衣服都被没收走了。在这种状态下,纵使是乱破师也毫无改变现况的方法。不,正确来说,是可用的方法极为有限。而就连那些有限的方法,也在不久前刚被证明了完全派不上用场。
铐在阿卡莉手上的枷锁,又增加了一个。
除了原本铐在手腕上的之外,她的双肘也被装上了铁环。她现在被固定成除了肩膀以外,其他部位全都无法好好地活动。
老实说,阿卡莉可以借由卸开手脚的部分关节,来解除手铐脚镖。
但看来对方似乎用魔法或其他的方法在监视着她们……刚才阿卡莉尝试“脱掉枷锁”时,她连装回关节的时间也没有,昴星团六连星众就闯了进来,再次把她束缚了起来。
“阿卡莉。”
嘉依卡和妮娃一起躺在阿卡莉的身边。她把脸靠近阿卡莉,喁喁细语道:
“没事吧?”
“没事。”
阿卡莉答道。
嘉依卡微微露出笑靥,点了点头,伸长安着手铐的双手——让阿卡莉穿过双手所形成的环,将双腕贴附在阿卡莉的脖子上,紧紧地抱住了她。
阿卡莉和嘉依卡不着一缕的肌肤,紧密地贴在一起。
“——嘉依卡?”
纵使是阿卡莉,也难免露出了些许吃惊的表情。
她这究竟是在干嘛?
觉得有点冷,所以想要和人肌肤相亲、互相取暖吗?
还是说——
“抱歉,我没有兴趣和同样都是女人的家伙互相调情。”
嘉依卡似乎有好几次被妮娃来回抚遍了全身,她该不会因此对奇怪的嗜好觉醒了吧?
“…………”
嘉依卡不发一语。
她的双手滑过了脖子,来到了阿卡莉的背部。
“不对,如果是哥哥期望如此的话,那就……”
阿卡莉说到这儿,忽然发现——
嘉依卡的手指正在阿卡莉的背上做些奇怪的动作。那并不只是来回抚摸而已,显然是具有某种规则性的动作。
(……“妮娃”?)
阿卡莉发现那是在写大陆通用语的文字,于是她把意识集中到背上。
嘉依卡最初“写”的是“妮娃”这个单字。
“妮……妮娃?”
“…………”
连续轻轻点头的人,是嘉依卡,而不是妮娃本人。
“我,妮娃。”
妮娃指着自己,说着事到如今用不着再说的事。总之,先暂时不管妮娃。
接着——
(“方法”……“妮娃”……“机杖”……“变形”……“一次”……“机会”……)
因为她平常自己听习惯嘉依卡罗列破碎单字的说话方式,因此她马上就理解嘉依卡想要说些什么了。
嘉依卡是魔法师。
她所爱用的魔法机杖,和棺材一起被没收了——老实说,魔法师不依靠机杖,只透过重复口头上的咒文诵咏和简单的仪式,也发动得了魔法。但是,这个方法太过耗费时间与工夫,并不实际。而且,在这种被人监视的情况下,想当然耳,她们很有可能发动到一半就被人发现,然后或被塞入撑口器,或被毁去喉咙,或被剪断舌头。
不过……嘉依卡有妮娃在。
只要让她——让活生生的魔法机关、活生生的魔法增幅器变形成机杖,嘉依卡就能发射出魔法了。虽然阿卡莉对魔法、魔法机关知道得并不详细,但听说嘉依卡第一次“使用”妮娃时,妮娃的基本构造和使用方法,似乎“写入”了嘉依卡的脑中。既然她说“办得到”的话,那实际上应该是可行的吧。
不过——嘉依卡只有实际使用过妮娃一次,而且还只是用来当作强化自己机杖的零件。能否让妮娃变化成魔法机杖、能否实际操作——嘉依卡到目前为止都还没有试过。
一旦要用,机会就只有那么一次。
毫无事先演练,马上就是正式演出。
如此一来,她们只能尽可能地等待可行性高的良机了。
不过,良机一旦到来,希望阿卡莉也毫不迟疑地行动——嘉依卡的这段“笔谈”,隐含着这样的意义。嘉依卡并非使用言语对她窃窃私语,恐怕是在戒备着对方的监视吧。
“我知道了,嘉依卡。”
阿卡莉点了点头。
“这就是所谓的‘在极限的情况下所萌生的爱’呐。”
“呣呀?”
嘉依卡瞪圆双眼。
她露出焦急的表情,仿佛在说“咦?意思没能传达清楚吗?”。但阿卡莉不理会她,迳自用失去自由的双臂前端——用手指碰触嘉依卡肚脐下方的周边。
“毕竟我现在是这副模样,没办法紧紧抱住嘉依卡,不过来回抚摸之类的事情,还是可以办到哟。”
“阿卡莉?不——”
嘉依卡顿时停住话语。
她应该是突然想到,一旦说出“不是这样的”,这段“笔谈”就会露馅了吧。
阿卡莉用指尖在嘉依卡的下腹部写下了这些——
“了解,“等待良机”。
然而——
“阿……阿卡莉,好……好痒……”
看来嘉依卡似乎没能靠皮肤的感觉,好好地理解阿卡莉所写的文字。她一个劲儿地扭动着身体,完全没有明白了的样子——
“总之,我知道了。你的心意已经传达给我了。”
阿卡莉在她耳边呢喃私语,这时嘉依卡才总算理解了似的。
“……我也要,传达。”
总是状况外的妮娃,才一这么说完,就从嘉依卡的背后紧紧抱住了她——就像嘉依卡刚才对阿卡莉所做的一样,她让嘉依卡穿过自己双手所形成的环——然后开始对嘉依卡的下巴周围呵痒。
“等等……妮娃……!”
嘉依卡焦躁不已,妮娃则继续搔痒。
嘉依卡因为被人挠痒,有好一会儿不断地扭动着身子-
“——出来!”
开门声响起的同时,这道喊声也突然闯了进来。
“——”
嘉依卡慌慌张张地想要离开她们俩,但由于手铐限制,她没能从阿卡莉和妮娃的身上顺利抽身离开。
“等……等等……!”
“如您所见,我们现在是这副模样啊。”
阿卡莉如此回应突然闯进来的家伙。
站在门口的人——是身穿灰色乱破师装束的六连星众。
这另外一个流派的乱破师,大多不会展现个性之类的特质。那名乱破师就算看到了嘉依卡三人诡异的模样,也没有半点在意的样子——连阿卡莉所说的话,他也一并无视,并且继续说:
“两位公主大人召你们过去。”
“…………”
嘉依卡和阿卡莉纷纷停止扭动身体,然后面面相觎。
“两位公主大人”是指那两个待在公王身边的双胞胎嘉依卡吗?
可是——找她们究竟是为了何事?
“动作快点。上头说,你们不听从的话,就算把你们的一、两只指头折断也没关系。”
那名六连星众没有半点焦急的神色。他反而用毫无紧张感的语气,像是在闲聊似地如此说道,对他们而言,折断、剪掉人类的手指,以及砍断人类的头颅,全都是一样的——只是他们已做习惯的工作罢了,所以毋须一一感到紧张。
现在反抗的话,没有任何意义。
“总……总之,手——”
“我知道。”
首先,阿卡莉像蛇或毛毛虫似地让身体蠕动前进,脱离了嘉依卡双手所形成的那一个环,然后站起身来。接着,换嘉依卡起身。妮娃则仍旧像只小猫崽一样,紧紧攀附在嘉依卡的背上——哎,关于这点,就不多说了。
“——来吧!”
那名六连星众依然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如此对她们宣告。
——————————
托鲁走在通往竞技场的临时通道里,紧握着腰上的两把小机剑剑柄。
十年前左右获赠的这对小机剑,至今是他爱用的武器。
跟昴星团六连星众不同,亚裘拉战魔众较为认同乱破师个人在能力上的差异——或者更该说“擅长或不擅长”。人类天生所拥有的才能就是有差。既然如此,与其强行实施齐头式的平等教育,倒不如追求综合性能力上的提升——应该是出于这样子的想法。
换言之,即是“适才适所”这么一回事。
托鲁的武器是一对小机剑,阿卡莉的武器则是铁锤。这也是根据男女差异和身体能力的差距而所下的
判断。阿卡莉比托鲁还要更精通于研药,也是出于同样的理由。
(有适合、不适合的差别,自是理所当然——是吗?)
托鲁带点自嘲地这么心想。
“对了,托鲁。”
走在他身旁的芙蕾多妮卡,忽然出声说道:
“这次也采取跟上次一样的方针就可以了吗?”
“……说得也是呢。”
托鲁将手移开剑柄,然后开始思考。
芙蕾多妮卡会这么问,是因为状况跟最初的比试时已经大不相同的关系吧。
哈尔特根公王阵营已经不需要托鲁继续晋级武斗大会,也不需要他去除掉其他“嘉依卡”及其部下,回收那些“嘉依卡”的“遗体”了。
极端点说来,现下从这儿逃跑——或早早宣布认输,从武斗大会本身脱离出去,也可以想成目前的选项之一。
如果他是个凡事从“有无利益”来思考的乱破师,反而理应优先选择前违的这条路吧。然后,对嘉依卡们见死不救,继承她们回收“遗体”的遗志。
这个选项实现的可能性最高。身为乱破师,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然而……
就算身为乱破师,那才是正确的选择,但那样大概……还是不行。
这就跟“身为乱破师,办不到的事情就是办不到,然后放弃说不行”是一样的道理。
红色嘉依卡说她想要的是单纯的“托鲁”,而不是身为乱破师的“托鲁·亚裘拉”。
她说……就算不是乱破师也没关系。
不。反倒该说是——
(我不能是乱破师。)
托鲁有些惊讶,自己居然会这么想。
但是——用“因为我是乱破师,所以……”这种死心眼的想法,害自己绑手绑脚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托鲁自己吧?拿框架套住自己,有时候可以让自己将全力贯注在同一个方向,就跟<铁血转化>的关键词一样重要。
然而,就这样子被紧紧套着,拿不下来的话——那反而是诅咒了。
必须这样。
本该这样。
他常常这样说给自己听——
“不。稍微改变战斗方式。”
“是吗?”
“我要用我自己的战斗方式。我不要再拘泥于身为乱破师的战斗方式了。”
“………”
芙蕾多妮卡有一瞬间用茫然的表情凝视着托鲁。
接着——
“我不太清楚详情是怎样啦……”
芙蕾多妮卡歪着头说道:
“但我有点高兴呐。”
“高兴?”
托鲁皱起眉头,看向自己的搭档。
就芙蕾多妮卡而言,这真是个稀奇罕闻的“感想”。
“因为你是打倒过我的男人啊……所以我还是希望你能一直都是那种表情呐。”
“……我是怎么样表情啊?”
托鲁用双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重振起精神,一边走着,一边大力地深呼吸。
接下来——
——————————
嘉依卡感觉到身旁似乎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于是她睁开了眼。
看来她似乎稍微睡着了一下。昨天她明明因为伤口的疼痛,直到半夜很晚都还睡不着……或许托鲁送她的软膏和止痛药,确实发挥了效用也说不定。
嘉依卡眨了眨眼,微微起身。
这时——
“——!”
她和站在她身边的大卫对上了眼。
身怀重伤的他——不知何时已穿上了他平常所穿的防具。
看起来俨然就是要出门去某处的样子。
虽然应该已经止血了,但伤口本身还未愈合。随便乱动的话,显然会再次出血。不,别说再次出血了,他之前随着流血而一起流失掉的体力,应该还没有恢复才对。
关于这点,嘉依卡也跟他一样。
因此——
“大卫?胡来——”
“是啊。嘉依卡,你好好躺着啊!”
大卫用轻松的语气这么说着,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
但嘉依卡发现,他的声音莫名地使劲,不太像平常会听到的声音。他果然是在逞强。每动一下身体就会牵动到伤口,他现在应该是在强忍着牵动到伤口时的痛楚吧。使劲强忍痛楚,让他的声音变得既不自然,又很僵硬。
“大卫,停止,胡来。”
嘉依卡完全坐起身来,如此命令。
这是身为雇主的命令。若是佣兵的话,就该听从她的命令。
然而——
“抱歉,这个命令,我真的没办法听从。”
大卫一边伸手取来长枪,一边说道:
“你睡着的期间,公王的使者来过了。”
“……咦?”
“赛尔玛似乎被他们抓去当人质了。”
大卫拿起靠立在墙边的爱用长枪,一边像是在确认重量似地举高放低,一边继续说:
“他们说,如果想要赛尔玛回来,就把我们——不,嘉依卡,就要把你手上的‘遗体’全部都交出。”
“……可是……”
红色嘉依卡一行人,现在手上并没有“遗体”。
她在先前的岛上,已经将“遗体”交给了托鲁,作为提供离开手段的交换条件。
因此——
“我那时候随便糊弄过去了。没有的东西,怎么可能交得出来。但就算我们说没有,他们也不会把赛尔玛还给我们。他们不是那种可爱良善的家伙吧。”
“……那……”
确实如他所言没错。
嘉依卡面露不知所措的表情,大卫对她露齿一笑说:
“不管再怎么说,她可都是我的女人呐。”
他和赛尔玛是所谓的男女情爱关系。关于这点,嘉依卡当然也知道。
或许是顾虑到嘉依卡吧?他们平常不太会表现出亲匿的模样——不过,单纯从打交道的时间长度、彼此的关系深度等意义上来看的话,嘉依卡与他们之间的羁绊,恐怕还是比不上他们彼此之间吧。
“既然已经输了,公王的卫兵、武斗大会相关人士等等,应该都不会把注意力放在我们身上了。而且,如果是比试当中的现在,监视的视线应该不会很多吧。”
如是说的大卫,表情并没有特别带着悲壮感之类的情绪。
他是真的乐观地想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吗?抑或者,这也是在顾虑着嘉依卡,所以才刻意用轻松的态度加以掩饰呢?
“如果能顺道摸走的话,嗯,‘遗体’我也会一起抢夺回来。将赛尔玛救出来之后,我们再三个人一起努力加油吧。”
“胡来……”
嘉依卡只是不停地重复这一句。
“舍弃赛尔玛吧!”这句话就算撕裂她的嘴,到底也还是说不出口。如果他们是做得出这种“聪明”决断的家伙的话,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和嘉依卡一起行动了吧。
“……或许呐。”
大卫一边这么说,一边以长枪作为拐杖,开始迈起了步伐。
“大卫……”
他——连一句“帮个忙吧”都没对嘉依卡说。
大卫和赛尔玛会这样帮着嘉依卡,是因为他们听从了可说是他们人生导师的佣兵所说的教诲。
‘受到别人帮助,而感怀其恩义时,就再去帮助另外一个人吧!将它传承下去吧!就像双亲养育小孩,小孩再去养育孙子,代代传承下去一样。这才是更有意义的事——他是这样教诲我们的。’
嘉依卡记得大卫之前有一次喝醉酒的时候这么说过。
对他们两人而言,嘉依卡就算称不上是他们的小孩,好歹也算是妹妹之类的存在吧。
所以他们才会不求报偿,陪伴嘉依卡一起踏上这趟无稽荒唐的旅程。
因此,他就算撕裂嘴,也绝不会对她说:“我帮了你,你要还我恩情啊!”
既然如此——
“等等。”
嘉依卡抓住大卫的衣摆,说道:
“我——也去。”
“喂!你乖乖躺着。你的伤口还没愈合吧?”
“那些话,全部,还给你。”
“…………”
嘉依卡拿起放在枕边的蛇咬剑,大卫则用无奈的表情看着她。
嘉依卡将手穿过事先带来的备用衣物的袖子——同时痛得龇牙咧嘴——这时,年轻乱破师的脸忽然从她的脑海之中闪掠而过。
(——托鲁。)
比试组合被重新调整,托鲁改成从早上第一场比试开始战斗。由于航天机兵使用扩大音量的魔法,将这件事情传遍了整个格兰森城,所以嘉依卡也听说了此事。
他现在应该正值打斗中吧。
她有点在意他的比试结果。
但是——现在……
“……走。”
红色嘉依卡迅速地换好衣服之后,忍着伤口的痛楚,如是说道。
——————————
托鲁眯起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对面入口现出身影的对战选手。
其中一人带着平坦光滑的
白色面具。甭说相貌了,就连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教人无法辨别。顶多能从体型大致判断他应该是个男人。面具的额头部位,只写着一个字“陆”。那个字是要表示他的某种个人特质,抑或是咒文的一种,也教人摸不着头绪。
另一位——正露着他毫无遮饰的容颜。
听说他在昨天的比试,也跟他的搭档一样,戴着面具上场作战。所以,他或许只是没有备用的面具吧。
亚伯力克·基烈特。
追捕嘉依卡的基烈特队的队长。
托鲁也跟他交手过大约两次左右。他是天生的骑士,甚至连血液里都装着满满的战斗技能——战乱时代所孕育出来的血统纯正战士。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跟托鲁其实一样。只是在社会上的地位有所不同罢了。
而……
“——你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托鲁问道。
基烈特的表情十分淡然,并未露出任何喜怒哀乐之色。
虽然常有人会因为紧张而变成类似的表情,但从他的站姿乃至呼吸方式,看起来都完全是正常状态……即便面临实战,他也不会动不动就紧张。曾经跟他交过手的托鲁,最清楚他是这样子的一个人。
“…………”
亚伯力克不发一语。
就托鲁看来,他之前给人的印象,硬要说的话,算是偏比较唠叨的类型。但他现在就仅仅只是用平静的视线,目不转睛地盯着托鲁这边而已。
简直就像是在面对着初次见面的对手一样。
“你不是亚伯力克·基烈特吗?”
听说他在昨天的比试,满不在乎地打算对自己的部下痛下杀手。
托鲁不认为薇薇灰心丧志的模样也是演技的一种。而且,她就算在这种事情上对他说谎,也没有任何意义。或许亚伯力克真的是出于某种理由,丧失了所有记忆。
“——你是……”
亚伯力克说出第一句话:
“‘嘉依卡’的从者吗?”
“……不要用问题来回应别人的问题啦。”
托鲁用呻吟般低沉嗓音说道:
“你不是亚伯力克·基烈特吗?”
“我是‘神使’。”
亚伯力克如是说:
“为了歼灭皇像,而被派遣至此的死者。”
“……有听没有懂啦。皇……什么鬼?”
他果然是因为脑袋被打到或出于某种原因,才丧失了记忆——或者是脑袋出问题了?
若真是如此,那么“他满不在乎地打算对以前的部下痛下杀手”这件事,也就说得过去了。但另一方面,托鲁还是不懂他为何要特地来参加这场武斗大会。
从他的口吻听来,似乎是出于亚伯力克——不,“神使”自己的理由。“皇像”这个词本身,托鲁根本完全搞不懂。
不管怎样——
“——比试开始!”
头顶上的航天机兵,大声宣布。
托鲁拔出小机剑,摆好备战姿势。
如果亚伯力克的本事跟之前一样的话,半吊子的奇袭巧计对他应该行不通。就算行得通,最多也就能得手一、两次而已。而且,托鲁跟他已经是第三次对战了——所以他们都很清楚对方的能耐。
“芙蕾多妮卡,长柄战斧的家伙就交给你了。”
“包在我身上。”
“我想你自己也很清楚,但可别让对方砍断脖子啊。那玩意儿确实会割断脑袋喔。”
“……你在担心我吗?”
芙蕾多妮卡以茫然的表情歪头问道。
“那是当然的吧。干嘛啦?”
“嗯——这样啊?没事,嗯,我知道了。”
芙蕾多妮卡露出笑容,备好长剑。
“托鲁自己也要小心喔。”
“噢。”
托鲁点了点头。
然后——
“——‘我为钢铁’……”
托鲁开始念诵<铁血转化>的关键词。
他没有打算要拖延太久。打从一开始就本该以全力去战斗。
“‘钢铁,故不胆怯;钢铁,故不迷惑。一旦遇到敌人,万不可有任何踌躇,以此为消灭敌人之凶器’——”
咏唱结束。
与此同时,气脉解放,托鲁有一部分的头发变成了朱红色。
那正是——开始的信号。
托鲁和芙蕾多妮卡两人几乎同时蹴地而起,朝亚伯力克他们发动突击。
——————————
格兰森城内——谒见厅。
这间大厅,本该用来展现公王的威信和权势才对。然而,其内部的装潢却极为冷清寂寥。没有半个华美的装饰品。墙壁既无装饰绘画作品,天花板亦无垂吊豪华灯饰。这个地方,确实做到了“必要的最低限度”这个词。
唯独窗户被弄得很大。这应该是为了要让航天机兵或魔法师传送过来的影像,能更轻易地映照在置于大厅中央的水晶盘上吧。让光线折射、放映出远方光景的魔法招式,若需要屈折的次数越多,难度就越高。如果不是能直接从外面采光进来的地方,那么就要无谓地增加魔法师的人数,并且需要高超的技术。
言归正传……
“——托鲁!”
嘉依卡呼唤自己随从名字的呼喊声,在谒见厅里响起。
现在——谒见厅的中央放有一座火炉。从火炉慢慢地往上升起的烟雾中,正显示着竞技场的情景。
火炉旁配置了依扇形排列的座位。依然被铐着手铐脚镖的嘉依卡、阿卡莉以及妮娃的身影,就坐在这些位子上。
而且还有——
“基烈特大人……”
茫然低语的人,是一位坐在嘉依卡一行人旁边的少女。
这位戴着眼镜的机工师女孩——阿卡莉和嘉依卡就算不记得她的脸,对她的声音也有些听过的印象。更何况,坐在这位少女身旁的少年亚人兵士,还曾经跟阿卡莉打斗过一次。
他们是基烈特队的成员们。
一名秃头男子、一名少年亚人兵士,以及一名戴眼镜的少女。
他们也同样被铐上了手铐脚镣,被迫在此与她们同席。
眼镜少女应该是叫做芷依塔,秃头男子是马特乌斯,而少年亚人兵士就是李奥纳多了。
阿卡莉记得他们的名字应该是这样。芷依塔在航天要塞时,曾经自我介绍过。至于另外两个人,她记得在他们彼此之间的对谈中,曾经有听到过几次他们的名字。
然后——
“…………”
王座上当然坐着史帝芬·巴尔塔扎·哈尔特根公王。
两名黑衣少女——伊琳娜和爱琳娜,正偎靠在公王的肩头,随侍在他左右。除此之外,还有十几名身穿灰色乱破师装束的六连星众,正站在一旁,监视着嘉依卡等人。
“好有趣呐、好有趣呐,伊琳娜。”
“对啊。好有趣呢,爱琳娜。”
黑色双胞胎嘉依卡——爱琳娜和伊琳娜交谈着这些话语。
她们现在并不是在看着显示在白烟上的竞技场场景。她们两人的紫色双眸,正对着嘉依卡一行人,以及基烈特队各个成员的所在位置。
托鲁组和亚伯力克组。
两组相争的场面,令其相关成员的脸上浮现出不安的表情。黑衣少女们一脸非常愉悦地眺望着他们不安的脸孔。
令人困惑的是——这两个人为何要派人把嘉依卡、阿卡莉、妮娃——以及基烈特队的各个成员都带来这个地方呢?视他们为人质的话,只要把他们关起来就够了啊。
不过……
“——真是恶劣的低级兴趣呐。”
阿卡莉喃喃说道。
她恐怕也跟嘉依卡想着同样的事情吧。
伊琳娜和爱琳娜两人,逼他们观看托鲁和亚伯力克赌上性命互相争斗的模样——看着因此而动摇的嘉依卡等人,然后引以为乐。这确实除了“低级兴趣”之外,便别无其他了吧。
“哪一边会赢呢?”
“不管是哪一边打赢,双方最后都不可能平安无事啦。”
伊琳娜和爱琳娜各自这么说着。
“单就我目前看来,应该是亚伯力克·基烈特的武术熟练程度更胜一筹呐。”
史蒂芬一脸愉快地说道:
“不过,乱破师的奇袭巧计,有时候会轻易地颠覆原本的优势、劣势。不管是哪一方得胜,都没什么好奇怪的吧。还有,任何一方确实都不可能毫发无伤就分出胜负。”
“…………”
嘉依卡看向史蒂芬。
擅长武术的公王,一边看着烟雾上的托鲁和亚伯力克,一边露出淡淡的笑意,继续这么说:
“不过,那个白银铠甲战士——跟龙骑士多明妮卡长得好像。她的姓氏也是叫做‘史考达’来着?总不会是多明妮卡的血亲吧?”
“…………”
听了史蒂芬的话……嘉依卡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狂跳如雷。
没错。史蒂芬和多明妮卡·史考达同为<八英雄>——以前当然有见过面。他当然也知道“多明妮卡是
龙骑士”这件事。
对于龙骑士所使用的魔法和能力,应该也……
“不管怎样,这是场实力在伯仲之间的强者互相斯杀的战斗——双方应该都没有心力去顾虑下手的轻重。既是拼尽全力互相斯杀,招式应该全都是一击毙命的威力。输的那一方,死亡的机率恐怕很高吧。”
史蒂芬宣告着极为不吉利的预测。
嘉依卡——按捺住膨胀的不安,再次将视线转回到比试的转播画面。
——————————
“——呼!”
又激烈又细碎——迸发出来般的呼气。
托鲁向左向右碎步飞跳的同时,像闪电般地朝对手攻去。如果是发动着<铁血转化>的身体,那么此时也能使出几乎跟全力直线狂奔一样的速度。他往前奔走时刻意左右移动,是为了要眩惑敌人。
他的敌人当然就是——亚伯力克。
不,根据他本人的说法,应该是〈神使〉。
然而……
“————”
托鲁一边吐出因太过激烈而喘不成声的呼气,一边压低身子。
缩短与敌人之间间隔的最后一步,他利用下沉的身子重新挺直回来的劲道,越发加速。
同一时间,他用双手上的小机剑,从不同角度朝敌人劈斩而去。
既不能往右逃,也不能往左逃。再说,就算往后退去,也赶不上托鲁猛冲的速度。
“…………”
然而,亚亚伯力克一脸平静地接下了这一击。
——金属的悲鸣。重叠在一起的两道声响。
“——”
只凭一把剑、只凭剑尖与柄头两端,就挡下了来自左右两边的小机剑斩击。亚伯力克就只是高举起剑,让剑像支撑棒一样撑住两边。虽然化成言语描述,就仅仅如此而已,但这动作其实就跟“把针尖对准针尖”一样——是一道精准到非常吓人的动作。
(果然很不得了呐……!)
托鲁在因<铁血转化>而加速的意识深处如此呻吟着。
托鲁过去曾跟他切磋过。然而他现在的本领,磨练得比那时候还要更厉害,已经完全没有可乘之隙了。
而且——
“——!”
下一瞬间,亚伯力克的身影从托鲁的视线范围内消失了。
托鲁理解到对方是沉下了身子的这一瞬间,从正下方而来的砍击,猛然扑了上来。
对方的剑锋,从托鲁的腹部、胸部擦掠而过——托鲁对此战栗不已。
(这家伙……!)
实际上——对方的反应速度和精准度,实在太过惊人了。
居然和发动着<铁血转化>的托鲁并驾齐驱,不,应该是更胜一筹吧。
然而……即便他们两人的速度、精准度大致上不相上下,但亚伯力克那边并没有时间限制。若因势均力敌而拖延到时间,输掉这场比试的人,无疑会是托鲁。
(天生的骑士——竟是身手如此厉害的角色吗?)
这也就是说,亚伯力克天生就拥有足以达到这个境界的潜能。虽然不该期望他像托鲁一样——像乱破师一样多才多艺,但换言之,若专论剑术较劲的话,常态下的亚伯力克,比<铁血转化>状态下的托鲁还要出色许多。
(真是怪物……!)
托鲁若没有“勉强为之”的话,就达不到如此境界。然而对亚伯力克来说,却是基础中的基础。
且说——
“…………”
亚伯力克的剑又再度转变方向。
从右、自左、从上、自下,绵延不绝的——连击。
这些恐怕并不是出于认真的斩击。
但这只是对亚伯力克而言罢了。
托鲁只要有一刹那没留神,就会被唰的一声砍到致命处而倒伏在地。亚伯力克看起来像是随意连接着招式,但他的斩击轨道,每一次都对准着托鲁的躯干——身体的中央部分。就连小技巧也充满着一击毙命的威力。托鲁只要有一瞬间露出了可乘之隙,那把利刃无疑会以致命的速度和角度,砍进托鲁的身体里。
托鲁光是要挡下这些连击,就已经耗尽所有心力了。
他甚至连躲避都来不及。没能躲开的剑锋从他身上擦掠过去,浅浅地划破了他的衣服——然后有时候是划破了脸颊、耳朵,让他渗出血来。
而且……
“…………”
亚伯力克的表情非常静谧安宁。
丝毫没有卯起劲来的样子。对他而言,这就跟走路时要摆动手脚一样——并不是硬挤出气魄,勉强维持着这种状态。
只不过——
(……他的左手?)
托鲁由于处于<铁血转化>的状态下,所以感觉非常敏锐。或许正因如此,托鲁才察觉到了吧。轻微细小到如此此地步的异样感。
亚伯力克的左手,动作有一点点“不一样”。
因负伤而动作迟钝——并非如此,而是恰恰相反。反倒像是亚伯力克本人被抢先一步的左手硬拖着似的。他的动作有如此奇妙的“偏差”。
怎么可能。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
(如果要说有无可乘之隙的话,应该就只有这一点了吧?)
托鲁下了如此判断——就在这一瞬间。
“————”
从托鲁眼前飞过的是握着长剑的右臂。
穿戴着白色铠甲——手肘以下的前端部分。
“芙蕾多妮卡!”
那无疑正是托鲁搭档的右臂。
托鲁一边反射性地往后方跳去,拉开和亚伯力克之间的距离,一边回头望向芙蕾多妮卡所在的位置。这时,亚伯力克的伙伴正好一边拉回长柄战斧,一边打算要送出刺击。而芙蕾多妮卡的身影,由于右臂被砍飞的关系失去了身体的平衡,脚步不稳、摇摇欲坠。
糟了。面临千钧一发的人,反倒是芙蕾多妮卡吗?
虽说她是不死之身,但一旦头被砍掉,芙蕾多妮卡也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不……如果是装铠龙的魔法,说不定从区区一颗头颅,也能还原出整具身体。但是,对方一旦知道就算砍断脖子她也不会死,那么即便对方尚未察觉出她的真实原貌,也肯定会采取“击碎所剩头颅”的战术吧。
她太过仰赖不死之身的特性——耐久性。
她的战斗“技能”,并没有高超到哪里去。
只不过是由于不死之身的特性,以及因不死之身而缺乏了本能之中的惮忌感——对攻击产生反射性的瑟缩行为——所以才让她一路走来,能够勉强撑到战局的最后关头罢了。换言之,她这并不是“技能”,而是“能力”。
而已经淬练过的技能,往往能凌驾“能力”。
那位手持长柄战斧的对手,既然和亚伯力克同组,那也表示:他拥有着与亚伯力克相等、或更胜于他的战斗技能。他们真该早点留心到这点才对。
“糟了,距离……”
托鲁想要掩护芙蕾多妮卡,而朝她伸长了手。与此同时,在正打算对芙蕾多妮卡下指示的托鲁自己身旁——
“——没想到你还有空东张西望。”
响起了细碎耳语般的声音。
托鲁感到不寒而栗的同时,转回视线。本来应该已经拉开的距离,反倒缩小了——他的速度,恐怕快到和托鲁的后退几乎一模一样,于是补起了他与托鲁之间的间隔——托鲁对此愕然不已。
暴露出可乘之隙的人,反而是托鲁这方。
糟了………
托鲁很想要马上用两把小机剑,挡住应该是非常带劲的劈斩——但他的姿势状态,并无法好好地承受亚伯力克的斩击。大步踏出之后砍出乘载着突击威力的这一击,乃骑士擅长的招式。这道攻击既犀利又快速——最重要的是非常沉重。
想当然耳——
“————”
托鲁高举的两把小机剑被弹飞出去,他的双手则往左右两边大大展开。
亚伯力克的剑,从如此毫无防备的托鲁正面,直直地逼近托鲁的咽喉。
接着……
“托鲁!”
芙蕾多妮卡——抓住了托鲁被对方弹开而往左右两边展开来的其中一只手。
她——
“——!”
用仅存的左手,半强迫地把托鲁拖向自己。
这是为了要让托鲁躲开亚伯力克的斩击。
不过,这当然——
“唔——”
虽然又低沉又微弱,但亚伯力克确实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尽管他没空想些同情或留情之类的事,但自己的剑如果砍中了意料之外的对手,恐怕多少都会感到惊讶吧。
芙蕾多妮卡顶替托鲁,探出了自己的身子。亚伯力克的剑——砍进了芙蕾多妮卡的躯体。尽管还不到砍成两半的地步,但砍进了铠甲缝隙的利刃,从她左边的乳房下侧,深入到她的躯干里。
就人类来说的话——即为心脏的位置。
“——唔!”
芙蕾多妮卡喉头发出了鲜明声响后,吐出血来。
托
鲁则——
“……”
同样像是顶替芙蕾多妮卡般,飞身到那名使长柄战斧者的面前。
不过,由于战斧是打算刺击——换言之,是瞄准着“点”来攻击,所以当芙蕾多妮卡与托鲁对换的那一瞬间,战斧的刺击就流于空挥了。
长柄战斧空虚地刺在半空中。托鲁马上用小机剑弹飞长柄战斧如长枪般的一端。
使长柄战斧者姿势微微一乱,就在那一瞬间,托鲁从怀中掏出烟雾弹,扔向地面。
“————”
闪光与爆炸声响在混战当中炸裂开来。
当然,烟雾弹原本就只是颗小圆球,所以爆炸威力顶多只算是附赠品程度——几乎没什么杀伤力。
其真正的效能,是炸开后所产生的大量白烟。
“你这家伙——”
亚伯力克的声音从弥漫周围的烟雾彼方传了过来。
“太卑鄙了……!”
他原本平坦无波的口气,听起来似乎因愤怒而动摇了。
难道他并没有完全扼杀掉所有的情感?
还是说——
“竟然以女人为盾——不,竟然让女人顶替你——”
看来亚伯力克似乎把刚才的情况,看成是托鲁在转瞬间让芙蕾多妮卡代他挨刀,然后自己逃之夭夭。确实刚才的情况,就算被他那样误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卑鄙?那还真是谢啦。”
托鲁抱着芙蕾多妮卡的身体如此回应,然后蹴地而起。
没能完全贯彻卑鄙、没能彻底做到冷酷。是故,你不适合当个乱破师——一路被人这样讲到大的托鲁,在这紧要时刻才被人评为“卑鄙”。这除了讽刺两字以外,别无其他可言了。
此话姑且不提——
(这家伙似乎还记得骑士道呐。)
是动摇吗?还是轻蔑呢?
不管是哪个,总之能肯定的是亚伯力克的攻击一度放缓了下来。
托鲁决定混进扩散开来的烟雾里,暂且与他们拉开距离。然而,跟实战不同,他们现在应该——不得逃离这个场地吧。
——————————
利刃深深砍进白银铠甲的缝隙之间。
这幅光景——嘉依卡和阿卡莉茫然地凝视着。
“——芙蕾多妮卡。”
嘉依卡喘气似地低喃托鲁的搭档名字。
亚伯力克的剑深深划破她身体的那幅光景,正映照在白烟上。
若是普通人类的话,那完全就是道致命伤。
于是……
“啊啊……好可怜呐。”
对方是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旁呢?
伊琳娜在嘉依卡的身边弯下腰来,对她轻声低语:
“拜你们所赐,他和她连弃权都做不到呢。”
“………………!”
嘉依卡望向伊琳娜。
从伊琳娜的对侧——
“是叫做‘托鲁·亚裘拉’和‘芙蕾多妮卡·斯考达’吗?”
爱琳娜装出语带悲伤的口气,继续说道:
“他们两个会死掉哟。都是你害的。”
欺侮折磨着她。
动摇人心、培育不安。找出别人心里的伤口,用手指狠戳进去,然后将伤口挖得更大。养大原本就挂怀于心的“罪恶感”,使其成长为啃食意志的怪物——
“…………”
尽管她心里明白,但她们的言词,还是像慢性毒药一样,慢慢地渗进她的意识里。
怀抱着罪恶感的自己——既是事实,也无法抹灭。
另一头——
“嗯哼——烟雾弹吗?身为乱破师,这招自是理所当然呐。”
——有别于双胞胎,史蒂芬单纯就只是在分析着战况。
这位掌权者是名武人,专门在实战中取胜、在实战中杀死对手。他对于托鲁使用了烟雾弹一事,似乎并没有抱持什么负面的观感。
“不过——他的搭档负伤垂危,看来已经注定要败北了吧。对手是那两个人,他就算想要发动奇袭,也不可能办得到。”
“…………”
嘉依卡忽然望向身旁的阿卡莉。
阿卡莉如此喃喃自语——
“的确。芙蕾多妮卡应该已经没救了吧。”
她并非对着特定的某人这么说。
然而——
“…………”
尽管阿卡莉应该已经发现嘉依卡的视线正望着自己,但她仍固执地将视线投向烟幕。嘉依卡眨了眨眼,凝视着阿卡莉——
“……”
终于察觉出其意之后,嘉依卡也把视线转回到烟幕上的景色了。
暗藏的伏招,在不为人知时,最能发挥效力。
奇袭行动,正因为不为人知,所以才有意义。
如此一来——
烟雾慢慢散去。
那个烟雾弹本来就是设计成托鲁一人能随身携带好几个的大小。既然要扩大烟幕的效果范围,那么想当然耳,其持续时间便会受到限制。
就“持续时间”而言,托鲁的<铁血转化>也已经临界极限了。
因此,他暂时解除了这招奥义。扩散至全身的虚脱感相当强烈。虽说托鲁已经解除了<铁血转化>,但他能用全力战斗的时间,应该没有多长了吧。
“——你还待在场上,没有逃跑。我姑且可以为这件事赞扬你一下呐。”
仪表堂堂地站在竞技场正中央的亚伯力克,如此评论着托鲁。
而他的搭档——持长柄战斧的男子,则缄默不语。他戴着面具,所以甚至连他露出了怎样的表情也无从判别。不过,他的双眸,正透过面具上那两个挖空的洞,谨慎小心地来回观察着周围。恐怕是因为他看丢过托鲁他们一次,所以正在警戒着是否有奇袭会从出乎意料的位置、方向而来吧。
再者——
“你的档怎么了?”
“——没怎么样啊?”
托鲁耸了耸肩,说道:
“她已经死掉了。就是你杀死的吧。”
“…………”
亚伯力克皱起眉头。
托鲁扬了扬下巴,示意着某处。芙蕾多妮卡的身体被放倒在该处。她的身上披盖着一条不知打哪儿弄来的布,只露出颈部以上的部分。正如托鲁所说的“她已经死掉了”这句话,她的脸上毫无血色,也没有呼吸的迹象。
“啊啊,你们是在担心我们会发动奇袭吗?总之,那家伙无疑是弃权啦。”
托鲁这么说完之后,对他们展示了那块大会参赛者别在身上的白布。
那是——染有素材物质的布块,一把这块布摘离身体,即视作弃权。
即便芙蕾多妮卡仅只是佯装死掉,但这样一来,她就失去参与战斗的权利了。万一她在这之后参与攻击,那么航天机兵们将会介入——抑或者,由于此为触犯大会规定的违规行为,周围待机的魔法师们也将会加入攻击,届时芙蕾多妮卡会饱受众人的集中攻击。
“好吧。”
亚伯力克点了点头。
他向身旁手拿长柄战斧的搭档——如此说道:
“我自己一个人跟他打。”
“…………”
戴着“陆”字面具、手拿长柄战斧的男人,有一瞬间看来想说些什么似地动了动身体……然而,却仅此而已。可能他并不信服,但总之同意暂时先遵从亚伯力克的指示——他的意思或许是这样吧?
“怎么?你这是要堂堂正正地对决吗?真不愧是骑士大人——这就是骑士道吗?”
托鲁以揶揄的口气挑衅亚伯力克。
然而……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亚伯力克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是<神使>。”
(……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冷静下来了吗?)
刚刚他砍错人,砍到芙蕾多妮卡的那瞬间显露的一丝愤怒和动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我要上了!”
亚伯力克这么说完之后,便像滑行似地逼上前来。
托鲁——握紧小机剑,准备迎击。
从右,自左。
亚伯力克为了打探情况,对托鲁使出试探性的斩击。不过,托鲁仍照样用全力挡掉斩击。他已经没有余裕可以进行冗长的搏斗了
托鲁就只瞄准着一处目标。
“————”
第四击。
托鲁使出浑身的力量,弹开这一击。
虽然仅是略微而已,但亚伯力克的姿势崩解了。托鲁抓紧这一瞬间——
“喝!”
丢出了左手的小机剑。
不过,亚伯力克似乎也预料到这一招了——“掷出自己的主要武器”这个“招式”,之前曾当着他的面使用过——他不惊不险地闪避小机剑。然而,托鲁又继续使出同一招,连右手的小机剑也丢了出去。
“——”
竟然将自己的武器全都丢掷出来,亚伯力克一边躲避托鲁的第二把小机剑,一边为他的行为紧蹙眉头。即便他企图靠“一掷”逆转,这做法未免也太草率胡来了。
接着,下一瞬间——
“——!”
托鲁从怀中拔出两把飞镖,射向自己打从一开始就瞄准的唯一一处可乘之隙——即亚伯力克的左臂。托鲁刚刚先丢出攻击范围比飞镖还大的两把小机剑,是为了减轻重量,好让自己能更迅速、更确实地对准那小小的一处——也是为了飞身闯进亚伯力克的剑围内侧,对他做出更有效果的攻击。
当然,这是背水一战的舍命战法。
一旦失败,便无后路。
然而——
“——喝!”
与其说是投掷,不如说是突刺——托鲁飞身闯进对方的剑围内侧,舍命刺出飞镖。两把飞镖都正中他目标的红心,刺入了亚伯力克的左臂、他的手肘。
更进一步缩短距离的托鲁,重新用双手抓住飞镖的柄头。
“你这家伙——”
“先取你一只手臂啦!”
托鲁一边大喊,一边将全身的重量压上,然后用刺入他左臂的两把飞镖交相刨剜——用右边的往上、用左边的往下,切割他的左臂。托鲁转动着二把利器,剜裂了他的左臂。亚伯力克的左臂——手肘以下的前端部分,在半空中飞舞着。
“呜……!”
然而,亚伯力克手持长剑的右臂依然健在。
虽说变成单手持剑之后,威力会锐减下来,但他的斩击又犀利又快速,身上已只剩飞镖的托鲁,要挡下他的攻击,无疑是困难至极。
“…………”
亚伯力克往后方退了三步左右,打算确保长剑最适合的交战距离。即便失去了一只手臂,他始终还是忠于战术。真不愧是武学世家出身,确实是名符其实的战斗血脉。
而托鲁——
“嘿——”
并未穷追不舍。他两手握紧两把飞镖,就这样子往后退去。
从现在开始,扔掷他所剩的飞镖,从对手的剑围外侧发动攻击,反倒比较适当吧。单手持剑造成威力减弱,再加上速度变慢,现在的亚伯力克就跟刚才的芙蕾多妮卡一样,身体的重量分配大大地改变了,因此他应该很难取得平衡才对。只要托鲁的飞镖在他习惯以前刺中他的要害,胜利就会是托鲁的了。
然后——
“呜……?”
简直就像是发生了贫血之类的症状一样。
不——抑或是如梦初醒一样。
亚伯力克一边眨着双眼,一边拼命摇着头。他并未护住自已的断臂,反倒像是在护住没有受伤的脸,哦不,是像在护住头似地,用依然握着长剑的右臂抵着自己的额头。
“……?”
托鲁不懂亚伯力克为何是这种反应。
抑或者,亚伯力克的这种反应,其实是起因于托鲁从刚才就察觉到的奇妙动作——起因于他全身被他的左手硬拖着似的奇妙动作?
“我……我——我是……我是?”
亚伯力克拼命摇着头,像是要甩掉睡意一样。
“怎么啦,骑士大人?哦不,是叫做‘神使’大人来着吗?”
托鲁一边这么说——一边摆出拳击时的派头,架起双手中的飞镖。
不过,亚伯力克并未未回应托鲁的挑衅。
他摇了无数次、无数次的头,像是想要赶走尚且横亘在脑海里的迷蒙。
由于左臂遭人截断,导致他身上似乎有什么重大的变化正在发生。
“……!”
托鲁无意间望向他刚刚剜断的左臂,然后睁圆了双眼。
那左臂并非活人肉体。观其断面,乃形似金属的骨骼,以及某种不同于人肉、如白色黏土般的东西,缠附于骨头之上。从断面伸长出来的几条细小绳子——绳子也明显地散发着金属材质的光泽——正起伏蠕动着,简直就像是饲养着寄生虫之类的东西一样。
这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随后——
“……我……我是……骑士……基烈特家的……”
“怎么啦?还要继续打吗?还是要投降——”
托鲁将视线转回到亚伯力克身上,然后开口这么问道。
下一瞬间——
“————”
利器的尖端,噗滋一声,从托鲁的躯体——从他的胸口探出头来。
“什……?”
愕然发出声音的人,反而是亚伯力克。
托鲁看见那根从自己身体里穿刺出来的凶器之后——冷冷地嗤笑道:
“哎,来这么一招啊?也是……”
托鲁没能继续把话说到最后。自内脏逆流出来的鲜血,取而代之地从托鲁的口中汩汩流淌下来。这一记突刺,稍微避开了托鲁的脊梁骨,从左后方往躯干的中央而去——途中还穿过了心脏。
那是长柄战斧的尖端——如长枪枪尖般尖锐的部分。
“你为何刺他!”
亚伯力克质问“陆”的声音相当激昂。
然而——
“…………”
他的搭档——使长柄战斧者并没有回应他,只是迳自拔出武器。
下一秒,托鲁就像断线的人偶一样,当场瘫倒在地上。
——————————
“托鲁!”
嘉依卡忍不住大叫出声,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但下一瞬间,一名不知何时跑近她的六连星众,以猛烈的力道按压她的肩膀,逼她再次坐回到座位上。
“哎呀哎呀,那家伙死掉了呢。”
“就是啊,死掉了呢。”
伊琳娜和爱琳娜用如银钤般的声音,咯咯笑着。
嘉依卡——就只是茫然地凝望着映照在烟幕上的光景。她身旁的阿卡莉,说起来虽是面无表情,但视线已不对着烟幕,而是对着自己的膝下。
“死掉了呢,都是你们害的。”
“是你们杀死的哟。”
伊琳娜和爱琳娜一边端详着嘉依卡和阿卡莉的表情,一边故意这么说道。
然后——
“……该不会……”
芷依塔像是察觉到某件事情似地喃喃自语。
她的音量非常小声,只有待在她身旁的马特乌斯听见了。
“队长……”
“你察觉出什么了吗?”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
芷依塔以喋嗫般的声音如是说之后——开始游说自己的想法。
——————————
各处施以钢铁补强、钉满钉子的厚实门板——被人打开了。
门被打开时所发出的“叽咿叽咿”如鸣泣、如苦喘的刺耳声响,或许是在祭吊即将出发前往地狱的死者吧?
这里是……位于格兰森城内的尸体安置场。
大部分的城堡内部都会有这种放置尸体的地方。尤其是固守城池的期间,出现在城内的尸体就那那么放着不管。尸体一旦腐坏.很有可能会引起瘟疫。就算没有演变成那样,城内的士气也会因而下降。另一方面,如果量还算多,亦可以用来当作发动魔法的魔力来源。因此,丢弃等行为绝不可行。
正因如此,尸体便统一被丢进易于保持阴冷密闭的房间里。
“嘿——咻。”
卫兵们一脸嫌麻烦的样子,把托鲁和芙蕾多妮卡的尸体搬进了尸体安置场里。
既然已是尸体,那就不需要费心顾虑了。或许是出于这个心态吧?卫兵们连担架都没用,就只是抓着他们的衣领,当成垃圾般地拖着走。
托鲁和芙蕾多妮卡的尸体,加入了并排着好几具尸体的队列尾端。
或许是因为之前预赛时产生了相当多的死者,所以尸体安置场里盈满着独特的异臭。
然后——
“——结果……”
卫兵们离去后——门扉不知为何没关上,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人影站在尸体安置场的入口。
“结果你既没能成为骑士,也没能成为乱破师——没能成为任何人呐。”
是辛。
辛这么喃喃自语般地说完后,走近托鲁的尸体,摸索他的胸口,从他身上抽出了一张纸片。托鲁之前答应辛,会事先写下“遗体”的藏匿地点,以及他所设下的陷阱的解除方法。
“你还真的老实地事先准备好这个,你就是这一点不适合当乱破师呐。不过,这张纸我就心怀感激地收下啦。我姑且就放了阿卡莉吧。至于你们那儿的嘉依卡将何去何从,只凭我一己之言也帮不上忙呐。”
辛一这么说完,便与之诀别似地转身背对托鲁,踏步离去。
门边或许有卫兵正在待命吧,门扉再次发出“叽咿叽咿”的奇异声响,被关闭了起来。
冰冷阴暗的阗寂,在尸体安置场里急速蔓延。
在这片寂静之中——
“…………”
如呻吟般低沉短促的声音,在地板上匍匐。
同时,银蓝色的光芒包住了托鲁的身体。
这颜色——跟魔法发动时所产生的光芒一样。
过没多久……
“…………”
托鲁悠然起身。
这名乱破师,确实应该已经被刺穿了心脏才对。可是,他却大力地摇了摇头,像是要甩落在自己身上的
死神一样——紧接着叹了一口气。托鲁的目的,终究只是抢回嘉依卡三人、夺走遗体。仅仅在武斗大会取得优胜,并不是一个能化目的为可能的方法。
于是,托鲁期待——一旦死在大家眼前,辛等人的监视视线,便不会再放在他身上了吧。
“好了——”托鲁站起身来,用做好觉悟的眼神静静说道:“从现在开始,才是真正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