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紧退下吧,有形无形们。吾自此刻起,要讨伐『神』了。”
……
将时间稍微倒回至〈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说出“诛神”宣言之前。
地点是格兰森城的中段楼层——其中一隅。
在那儿,有人正被迫交换一个血淋淋的契约。
……
全身在急速冷却。
是因为血液正在流逝的关系吧。他根本无暇阻止,只感觉到生命从他那处被撕咬开来的咽喉汩汩流了出去。
可视范围越变越窄,声响离他越来越远。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自己所能触及到的范围。
——如此论异的感觉。
他现在就快要成为无生命的物体了。
唯独这点,他一清二楚。
“……芙蕾……多妮卡……”
他出声呼唤骤然逞凶之人的名字。
她跨坐在倒于地板上的托鲁身上,用那双血红色的瞳孔俯视着他。
金色长发,天真烂漫的少女模样。
但这模样对她而言,只不过是好几种拟态的其中一种罢了。人称其为装铠龙。若用她的说法,就连那副任谁都不会想到是一只龙的模样,也只是因为“我觉得人类就是这个样子啊”,所以才采取那种姿态,仅此而已。
芙蕾多妮卡现在的脸,下半部沾满了托鲁的鲜血,形成一副残忍暴戾的模样。
简直就是啃食猎物的无情野兽。正因为她硬要拟态成人类的样貌——可爱的少女模样,所以这情景看起来更加吊诡了。
然而,另一方面——
“托鲁。”
芙蕾多妮卡用双手捧住托鲁的脸颊,轻轻地把自己的脸挪近至他的双唇。
简直就像是在索吻一样。
“和我缔结契约吧?”
“……”
“吃我吧。不管吃哪儿都行哟?”
如此说道的她,语气里——甚至有种淫猥之意。
装铠龙的“契约”,乃借由吞食彼此的肉体到自己的五臓六腑,于焉成立。
把吃下去的东西化作自己的血与肉,借此融为一体——透过这个行为,将彼此认作是自己的一部分。如此一来,缔约者便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装铠龙的魔法了。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等于是“不再是人类了”。
当然——用普通人类的感觉认知来看的话,吞吃彼此确实是毛骨悚然的行为。但芙蕾多妮卡身为装铠龙,从其立场来看,应该会有不太一样的感觉吧。她要求缔结契约时的语气,丝毫没有半点威逼的气势——口吻轻快得仿佛是在邀对方去散歩,或是稍微做点什么小事。
“………”
托鲁不发一语。
也没有半点想要张口咬住芙蕾多妮卡的样子。就连她尝试着把指尖硬塞进托鲁的唇间,他也不愿意动一下下颚。
芙蕾多妮卡偏头凝望着他。
“不缔结契约的话,你会死掉哟?”
“……或许吧。”
托鲁一边口喷血泡,一边如此回应。
“你应该不想死吧?”
“……确实呐。”
“那又为什么?”
再这样下去的话,托鲁肯定会死。
明明已经无暇进行这样子的对话了——以常理来想的话。
芙蕾多妮卡或许也是为了要推一把态度老是暧昧不定的托鲁,所以才做出了如此强硬的举动吧。但对她而言,托鲁要是在此死掉,那可就本末倒置了。
然而——
“你……至今都……听进去了些……什么啊?”
连死相都已经开始显露的托鲁,脸上浮现出充满讥诮的笑意,然后说道:
“我是……凭自己所愿……依自己的……决断……决定要遵照这样……活下去的……并不是因为是……乱破师……并不是因为……谁说了些……什么……”
“……”
芙蕾多妮卡眨着双眼。
托鲁一边用舌头与双唇的颤动,勉勉强强地编织成声音,一边继续说道:
“别人赋予的……存在意义……要是依赖着……那种东西……的话……会看不见……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和真正该做的事情……”
身在此世的意义。活着的理由。
他想要这些。
毫无意义地出生、毫无理由地死去——他不要这样。
无论如何,他都不能容许这样子的事情发生。
这副身体、这份喜悦、这股怒意、这道哀愁,究竟为何?
若这些全都只是毫无意义、毫无用处、偶然之下的产物的话,那倒不如当个什么都不会思考的花草还比较好。当个只是身在该处,随着季节变换而消逝的纯粹“现象”就好了。
但是,疑惑一旦冒出,就怎样都抛却不了。
心中所怀的怒意、哀愁,并不会消逝。
世界若如此残酷,那改变这个世界就行了。
改变世界这件事即是自己存在的意义——托鲁借由自认这点活到了现在。
然而
“……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意义啦。”
托鲁喘着说道:
“才没有……什么目的……或存在意义咧……所以……早知道……靠自己决定就好了自己的理想状态……靠自己决定……就好……”
毫无意义的咒骂,其实与自由的祝福并无二致吧。
所以,靠自己决定全部。
这样才是“活着”的行为。
这样才是“存活至今”的意义。
如此一来——
“嘉依卡……在初次相遇时……说了……”
“——咦?”
“她说:『再度找到就行了。』……”
没有“为时已晚”这种事。
只要有心,人们的眼前都会有无数的选项绵延横亘。虽然不晓得那些选项是通往幸福,还是通往不幸,总之直到迎来“死亡”这个终点以前,人们对自己的人生,总是一直不停地握有选择权。
倘若失去了目标,那重新再找就行了。
纵使最后没能找到目标,也还是可以为了寻找而行动。也可以将“寻找目标”当作自己的
目的。只是在原地裹足不前,等待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人们还是有着除此以外的选项。
因此——
“结果……尽管她……告诉了我……答案……我至今……”
“你想救嘉依卡,对吧?”
芙蕾多妮卡抢过他的话头接着问。
她的声音听起来似乎透露着些许焦躁,这是托鲁的错觉吗?
“当然……但是……”
托鲁若有所思地对她一笑。
装铠龙的化身正从上方俯视着自己。她的身影看起来有点模糊,是因为连瞳孔对焦都已变得相当困难了吗?托鲁已经没剩多少时间了。
然而——
“……因此……被强迫去做某事……抛弃自己的意志……这种事我绝不干”
直到迎接死亡的那一刻为止,都要以自己的意志去抉择。
这才是——
“……”
芙蕾多妮卡睁圆双眼,注视着托鲁。
她拥有着跟人类不同的感性和价值观,极少摆出这种吃惊的表情。
连装铠龙也不得不为托鲁所抱持的觉悟吃惊吗?抑或者,她与托鲁等人一起度过了很长的时间,结果受到人类的感性和价值观所影响了吗?
“你要为此而死吗?”
“……”
“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
“……”
托鲁没有回答。
为信义而殉身。老实说……这并非多么新奇的想法。在战国时代里,有无数的人们为了遵从自己的信义而死。这也可说是用来反抗“死”这件绝对毫无意义之事的唯一方法。
“啊啊,够了……!”
芙蕾多妮卡摇了摇头,然后把手臂缠绕上托鲁的脖子。
“是我不对啦!没有先确认托鲁的想法,是我的不对啦!拜托你了,不要再这样子了啦!”
如是说道的芙蕾多妮卡,想赶快先为托鲁治疗她所弄出来的伤口,打算张口咬住托鲁的肩膀。
然而——
“托鲁……?”
托鲁软弱无力地举起手,制止了她。
“你是……”
托鲁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为了什么…而活……着……?”
“不管我是为了什么活,应该都无所谓吧?”
“有所谓……完全有所谓啊。”
唯独这句,托鲁讲得特别清晰。
“你还是多明妮卡的骑龙吗……?”
“——咦?”
“你明明是什么都变得了的生物……?却在多明妮卡丢下你先走一歩之后……不知该如何是好……甚至连不知所措时的……生存目的……都还要依赖着人类……你还是这样子的生物吗……?应该不是吧……?”
这个世界不理会他的意志而迳自转动着。他想对这般残酷的世界提出异议。
为何而生,为何而活
?
就这样子在什么都不明不白的情况下结束——他不管怎样都无法忍受。
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
都可以用自己的意志来决定事情,并为该事殉身。
他想要这样子的世界。
所以——对于即将利用的对象,托鲁也如是要求。
自己思考,自己决定。
因为自己所能做的决定,到最后——也就只是自己的一条命罢了。
“……!”
芙蕾多妮卡霎时倒抽了一口气,然后——
“托鲁,我呀,很喜欢人类哟。”
她喁喁细语地说道:
“尽管人类一个个都很脆弱,但或许能够去到我们——弃兽所去不了的地方。人类就是这种生物吧。遭神舍弃的怪獣、不被神看在眼里的失败品,这就是我们啊,所以我——很羡慕人类。”
弃兽。不符神所愿的——失败品。
据说弃兽们正是因为诞生前就被夺走了存在的意义,所以它们才又嫉又妒、又恨又羡。
“和人类待在一起,让我觉得好像也能跟人类一起去到同样的地方。虽然有可能就连这份心情,也是从多明妮卡那儿借来的也说不定。”
装铠龙。
虽称作龙,但它们其实是一种没有原始形体、能随意变幻自如的生物。要善用其独门魔法,果然还是需要具备足以定义自己的智力吧。愚钝的野獣,对于自己的外形根本就连想都不会去想。
但正因为这样,它们这种弃兽——才会有不够完整的部分。
由于它们有高得吓人的生存能力,因此它们缺乏恐惧、愤怒之类的情绪,相对地也缺乏喜悦、哀愁之类的情绪。由于它们拥有异常高的生存能力,因此它们对于自己的生命一点都不在乎,也因此形成不了“互相聚集,进而构筑社会”的生活方式。除了繁殖期以外,每个个体都各自孤立,存在方式跟岩石、树木没什么两样,就只是因存在而存在罢了。
然而,它们的高等智力不愿认同——这种“只是存在罢了”的生存方式。
这样真的能称为“活着”吗?
什么都做得到,不就等于什么都做不到吗?
什么都变得了,不就等于什么都不是吗?
一部分渐渐心生如此疑惑的装铠龙——将懊恼、争斗、混乱的人类化作为自己的一部分,打算借此逃离可说是永劫的倦怠与无聊。
这就是龙骑士的来由。
“人类将我从无可救药的无聊与孤独之中拯救出来,所以我呀,很喜欢你们这些人类哟。”
芙蕾多妮卡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自己沾着血的脸颊靠在托鲁的胸前。
“尤其是托鲁。明明是乱破师,却总是迷茫、烦恼、瞻前顾后。我喜欢这样子的你。和你在一起的话,我或许能够到达单凭我自己绝对到不了的地方吧。跟你在一起,我能尽情地生气、尽情地悲伤、尽情地欢笑、尽情地心动,能做到好多好多事情。所以,我想要你。我是为了我自己,才想要和你合为一体啊。”
这些话语,犹如爱的告白一样——挠痒着托鲁的耳朵。
“所以,我想要你跟我缔结契约喔。”
“契约……吗?”
不是隶属,也不是一时兴起。
当双方的愿望相符时,契约便由此而生。
如此一来——
“……还不赖啊。”
托鲁一边喃喃说道,一边咬碎——芙蕾多妮卡插进他嘴角里的手指。
*
城堡里极为冷清。
大多数的士兵、佣人都去凑武斗大会的热闹了——虽然这个道理大家都明白,但即使如此,人数还是少得太夸张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国之王所住的地方,是掌管一国之政经的场所。就算是换班时间,也应该要经常有上百位相关人员在场才对。
明明该是如此——
“这是怎么回事……?”
走在城堡里蹙眉如此低喃的人,是名红发的壮汉。
头部左右两边剃光,只留中间部分的头发,在戴上某种头盔时可以戴得很牢——便于稳定头盔,因此佣兵们很喜欢留这种发型。他揹着巨剑,穿着最起码必备的硬皮铠甲的这副装扮,也迥异于骑士和正规士兵——从外观看起来,俨然就是一副佣兵模样。
尼古拉.阿弗多托尔。
担任基烈特队副队长的男人。
他和同伴在武斗大会上双双落败,于是在坐落于格兰森城城内的兵营里疗养——本来该是这样子才对。然而,尽管用绷带缠绕着被刺伤的伤口,他的打扮却像个即将前往战场的人。
他冒着危险潜入城堡中,是因为同伴们,即基烈特队的队员们——马特乌斯、李奥纳多、芷依塔三人都还没有回来的关系。当整个首都格兰森的所有视线都集中在武斗大会上时,他们应该已经趁着这个机会,潜入到城堡里了吧。
然而,他们却没捎来任何消息。
擅于用魔法术式控制动物的马特乌斯,可以利用小鸟或老鼠随时保持联繋。反过来说,没捎来任何联络——即代表马特乌斯正陷入无法使用魔法的景况。
恐怕……他们的潜入,已经被哈尔特根公王阵营发现了吧。
然后,遭到了逮捕。
那么,还能自由行动的自己,就必须去救助他们才行。尼古拉下了这个判断。虽然已经一起叛离〈克里曼〉机构的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分上司和部下,即使如此,身为领头指挥的人,他认为自己仍需对同伴的生命负责。
不过……
“没人?咦……”
尼古拉忽地望向走廊的一隅——粗柱的阴影处。
他看到那儿有脚。倒在地上的人脚。
而且……
“…….”
尼古拉打算去看看情况,往那边迈了两步左右之后——旋即停下了脚步。因为有条条赭红,从那脚旁汩汩地流了出来。
……是血。而且是大量的血。
“该不会——”
留在城堡中的人类,全都被某人杀死了?
所以才这么少人,少到几乎可说是完全看不到人影。
不,虽说他看到了一具尸体,但如此断定,或许有些言之过早。不过,除了尼古拉等两人之外,竟无任何人质疑关心这具尸体的存在,由此可见,这座城堡里,现在果然不是寻常的状态。
然而——究竟是谁干的呢?
再怎么说,应该都不会是马特乌斯他们干的吧。从血还没凝固一事看来,那具尸体应该是“刚出炉的”。如果马特乌斯他们有空干这种事的话,那早该传个消息到尼古拉手上了吧。
这也就是说,与哈尔特根公王敌对的某某人,现在正潜藏在这座城堡里。或许是那些应该和马特乌斯他们一起潜入的纳沙真教信徒所干的好事?还是说,是完全不相干————尼古拉等人所不晓得的第三势力呢?
不管怎样……
“薇薇,小心点。”
尼古拉对身旁的伙伴——暗杀者少女如此劝告。
具有銀发和紫眸的少女……简直就像是“棺姬嘉依卡”。
不,其实她本来应该也会变成嘉依卡,但尼古拉等人阻扰了她的“转生”,结果尽管她的头发、眼眸都变色了,本来的人格却依然留着。
一言以蔽之——她是嘉依卡的不完全变态。
薇薇•荷罗派涅。
一直死心塌地地倾慕着亚伯力克.基烈特的少女——此刻跟往常强焊的她大为不同,看起来非常疲惫憔悴。
这也难怪。
她本来是为了让亚伯力克•基烈特复活,将无论工作还是立场一切皆舍弃掉,并下定决心要和嘉依卡们互相争夺“遗体”。然而,亚伯力克却以“敌人”之姿出现在她的面前,并差点杀死她和尼古拉。
她会顿失干劲,也是理所当然吧。
不过——
“——薇薇。”
尼古拉再次出声喊她。
“我知道了啦。”
薇薇简短地如此应声说道。
老实说,她在稍早之前,还只会一个劲儿地哭泣而已,连好好地你问我答都很难做到。跟她之前的那个状态相比,现在的她可说是恢复得相当多了。
(该感谢那个名叫托鲁的乱破师吗……?)
尼古拉甚至在心里这么想。
听说白色嘉依卡的那名手下托鲁•亚裘拉,似乎在他暂离薇薇身旁的极短时间内,来拜访过薇薇了。
薇薇原本一直都很无来由地——兴许是出自于同类相斥的原因——讨厌着所谓乱破师。虽然乱破师和暗杀者在某种意义上是十分相似的职业,但就是因为这样,他们那种视露骨的卑鄙、狡诈为理所当然,甚至不以其为厌的战斗方式,才让她觉得像在看映照着自己的镜子一样,心里不太痛快吧。
不过,正因如此,托鲁•亚裘拉的来访和挑衅,该说是一种以毒攻毒的刺激疗法吗?总之,薇薇虽然恢复得不多,但他的来访确实有“让薇薇恢复气力”的效果。怒意能成为
驱使人的原动力。至少现在的她,已非仅只会无助哭泣的女孩了。
而且——
“不管怎样,从现在开始——”
“———!”
突然——薇薇倒抽了 一口气,打断了尼古拉的话。
她的表情,满是浓浓的惊愕之色。尼古拉也往她的视线彼方望了过去
那儿有着——
“基烈特大人?”
虽然只有仅仅一瞬,但他们应该没有看错。
从通道的窗户,可以看到隔着中庭的斜上方——约高了两层楼左右的斜上方窗户
有数道身穿白色装束的人影,以疾风般的速度飞奔而过。
其中,确实有他们眼熟的队长身影……过去是尼古拉等人的上司,亦是薇薇所倾慕的对象
——骑士亚伯力克•基烈特。
“薇薇——”
尼古拉忧心忡忡地出声唤她。
“我没事。”
不过,薇薇却——稍微绷起脸来这么说。她绝非已取回原本的精神活力,但至少已恢复了些许气力,足以采取积极的行动。
“我要追上去。”
薇薇眯起紫色双眸,然后如是说道:
“虽然我不晓得基烈特大人为何混在那些人里面,采取那样子的行动……但他应该有什么理由才对。搞不好跟芷依塔他们没有回来一事也有关联。”
“……喔。”
虽然理由牵强,但令人意外的是,尼古拉也觉得此话不无道理。
无法理解的事、超乎常理的事,这些事情毫无关联地在同一个地方频繁发生——这样子想反面比较不自然。应该要这样思考才对——这些事情全都在某处环环相扣着。
“我知道了,我们追上去吧——对了,你的腹部没问题吧?”
在武斗大会上落败时,薇薇被亚伯力克的搭档,使长柄战斧的家伙打中了腹部。虽然没有连内脏也破裂——但痛楚应该还残留在身上才对。
“如果有需要的话,要不要我背你啊?”
“我戳你喔。明明你才是受伤的人。”
薇薇像变魔术一样,从某处取出飞针,然后说道。
果然——稍微变回以前的模样了。
“嘿——”
尼古拉和薇薇交换完一个短暂的笑容,便朝着亚伯力克等人行经的上层走廊奔跑了起来。
*
哈尔特根公国——格兰森城。
其谒见厅里,发生了自建城以来从未有过的騒动。
浓浓的血臭味充斥四周。
好几具尸体散乱在地板上。
规模虽小,但这儿确实呈现着战场的景貌。如今仍有剑戟与魔法的声响响彻,仍有杀意弥漫于此处。理应来收拾事态的城主——史蒂芬•哈尔特根已身亡,来历不明的闯入者与一名少年正在进行漫长的殊死决戦。
而且——
“———!”
“〈煮沸之器〉——出来吧!”
“喔喔喔喔喔喔!”
这场争斗已超乎常识的范畴。
其中一方的势力——戴着白色面具的闯入者,每个人都可说是佼佼者中的佼佼者。
剑、枪、弓,或是魔法机杖。他们使用着这些武器,包围住对手,一次又一次地猛力击出攻击。这些攻击全都带着致人于死地的威力。若是普通人的话,应该在眨眼之间就已死上五次了吧。
不过——
“——出来吧,〈遮阻者〉!”
相对的另一方,比他们还更不寻常。
对方只有……区区一个人。
而且是名半裸的少年。
他将不知是长剑还是机杖的大型武器运用得相当自如。用剑技、魔法,与对手们打得不相——哦不,是以足以压制闯入者们的力量在战斗。
少年的对手们同时放出攻击,而他或钻至攻击与攻击之间的间隙,或用魔法挡弹、拨开攻击,趁对手放出攻击后的那一瞬空档使出反击。
他们互相缠斗的余波,粉碎了地板、墙壁、天花板,以及支撑天花板的柱子,并因此产生了大量的火焰、冲击、电光及尘烟。
人影与电光在白烟之中若隐若现。
冲击与烈风震撼着虚空。
已无旁人插手之余地。
闯入者们——根据他们自己的主张,则谓为“神使”。
而与他们对峙的少年——也根据他自己的主张,则是“魔王”的转世。
那么,这即是神与魔的代理战争,绝对不可能有俗物插手的余地。反倒是俗物一旦松懈大意,就会被缠斗的余波击中而死亡。就算光只是待在这个地方,就已经是危险至极了。
然而
“……”
如浊流般的战场。
破坏力与杀意,重重冲撞、四处飞溅。毫不留情的迸发力,将一切的一切全都带向毁灭。就在那之中——
“托鲁?”
亡国的背棺公主嘉依卡呆滞地喃喃念着这个名字。
拥有银色长发、紫色双眸的可爱少女。个头娇小、看起来十分纤细的姿态……就像是战场上无人会去回头顾盼、极其容易凋零、惹人怜爱的花朵。
不过,她白皙的脸上,未显露胆怯之色。
一切的有形无形,仿佛皆离她极远。让人甚至觉得,简直就像是只有她自己周围的时间已然静止了一样。明明殊死决斗就近在她的身旁,明明连那互斗的余波何时会袭向她这边也不晓得。
“……”
嘉依卡的眼前,站着一名年轻人。
黑发黑瞳,相貌端正,面色却有些严厉肃穆。
托鲁•亚裘拉。
既是嘉依卡的旅途伙伴,也是她的仆从。不知该说他是觉得有些疲累呢,还是嫌活着很麻烦呢?他总是浑身带着慵懒的氛围……即使如此,他仍帮助嘉依卡突破了无数次的困境,是一名优秀的乱破师。
但现在的他——装扮跟平常不太一样。
嘉依卡看习惯的,是他以黑色为基调的衣服。就算有时会披上披风之类的外罩,那也依然会是黑又柔软,几乎不会发出衣服摩擦声响的乱破师战斗装束。这种衣着,象徴着乱破师如风轻盈、无从捕捉的战斗方式。
然而,现在的托鲁却与之完全相反。
直接覆在身体上的衣服仍跟以前一样是黑色的,但比黑衣还要率先引人注目的是穿戴在其上的白银铠甲——板金铠甲。铠甲上到处都有令人联想到夕阳余晖的朱红色……与其说是一种装饰,反倒让人觉得像是某种伤痕,“鲜明得足以见落『红』而知秋”。
他这副战斗装束,跟嘉依卡以前看过的多明妮卡•斯考达的铠甲——似是而非。
善用身体的轻盈,在战场上无拘无束地穿梭纵横才是乱破师的基本。身为乱破师,不可能身穿铠甲。他头上并未戴着头盔。不过,这是因为全身铠甲本为重装战士的装备,以便重装战士用来打垮骑在马上战斗的骑士,要不然就是善用其防御力来压垮对手。
“托鲁……!”
嘉依卡喘息般地再次喊了一声这个名字。
她脑袋里虽然明白自己所熟知的年轻乱破师,与眼前的他是同一个人——然而,她却发现好像有什么非常大的不同。尽管她不晓得究竟是哪里不同,但正是因为这样,嘉依卡才不自禁地想要确认他是不是还是原本的他。
有这般想法的人,恐怕不只嘉依卡一人——
——哥哥。
在嘉依卡身旁呢喃低语的阿卡莉•亚裘拉,恐怕也跟她一样吧。
阿卡莉是托鲁的妹妹,同样也是乱破师。她身上穿着以暗色为基调的乱破师装束。其缝制方法首要注重活动的方便性,而且布料会紧密地贴合在人体上。如此一来,就算钻入狭窄的地方,衣服也不太会被勾到。
对嘉依卡而言,这才是她看习惯的装扮——正因为阿卡莉的装扮跟平常一样,所以托鲁的装扮就看起来特别奇异了。
“让你们久等了呐。我的主人,以及阿卡莉。”
这样说着的托鲁,站姿让人丝毫感觉不到任何的笨重感。
即使身穿铠甲,他的姿势也依然一派轻松——他那飘逸超然的站立方式,反倒像是扔掉了所有碍事物品一样,一副轻松爽快的模样。在这充満危机的情况下,他突然冒出来的身影,看起来就像是歌剧里的主角一样——带着超然绝俗的气氛,跟满是尘烟土味的现实划清了界线一般。
“不过,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托鲁转头望向背后。
“魔王”与“神使”的战斗,依然在他的身后持续着。
于尘烟所构成的帷幕彼端,他们仍在进行着绝技与绝技的来往交锋。
纵使只看其中一记长剑互击,也仍能知道那有多么奇异。
并不只是——钢铁与钢铁的互相撞击而己。
那互击的余波化作看不见的利刃,划破白烟,嵌进墙壁、地板和天花板等处。那余波不知是剑击所产生的真空、冲击,还是异于这两者的某种结果。在那种混战的情况下
,根本连这点也无从判别。
而且,除此之外,甚至还有魔法、箭矢的攻击。
就算待在激烈冲突的双方的攻击范围之外,仍有遭池鱼之殃的危険。
“出来吧,〈开膛手〉!”
咒文诵咏声响起的同时,尘烟被吹散了。
显露出身影的——正是那名咏唱魔法的人物。
裸露的肌肤上直接佩带着如铠甲一样的钢制零件,手上拿着既不像又长又大的巨剑,也不像机杖的武器……一名“少年”。
这位少年自称是〈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亦即嘉依卡的父亲——只身一人,与八名敌手鏖战多时。不只如此,甚至还已经击毙了将近半数的敌人。
不过,这倒也不无道理——
“咒文诵咏竟……?”
不知是谁用掺杂着惊愕的嗓音如此低喃着。
没错。他的魔法未免施展得太快了。
魔法招式本身,嘉依卡也施展得出来——凡魔法师都会使用。
但通常来说,行使魔法需要经过非常繁复的程序。尽管已经用机杖大幅简化过了,但还是要考虑周围的温度、湿度,以及星辰等诸多条件,在加以微调后,让这些微调反映在咒文诵咏之中,然后才启动术式。这才是平常的做法。这一点和又长又重的机杖,都同样是魔法师被世间评为“在近身战时完全派不上用场”的原因。
然而,阿图尔•贾兹却没有这样做。
与对手之间的位置关系调整呢?
气温和湿度所带来的影响呢?
自星辰位置的影响呢?
这些全都——压缩在一瞬间的咒文诵咏里,并经过处理了?
更何况,他还要一边激烈地动着——一边接住、掸掉对手的剑,抑或给予对手反击。
这不可能。要做到这样,所需的集中力、思考的敏捷度、肌肉的爆发力、瞬间辨明情况的感觉敏锐度……大抵都不属于人类的范畴了。
不过,据说这个怪物——阿图尔•贾兹过去曾以皇帝的身分君临了三世纪之久,创造了绝大部分的魔法技术,大幅度地改变了这个世界。这名少年若真是他的转世的话,或许就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了。
“那家伙是什么人?紫色眼眸和银色头发,简直就像是——”
“——赶紧退下吧,有形无形们。”
阿图尔•贾兹的声音响起,盖住了托鲁的话。
“吾自此刻起,要讨伐『神』了。”
“…那家伙在胡说些什么啊?”
紫色双瞳、银色头发,而且五官也好像有哪里相似。托鲁多少能借这些特征推测出那名少年应该是与嘉依卡相关的某人——但他压根不会想到那名少年竟然会是曾经死过一回的〈禁忌皇帝〉。他的身姿看起来就像是跟嘉依卡差不了多少岁数的少年一样,所以更不可能会做此联想了。
就连嘉依卡她们也一样。如果没有实际亲眼见到那幅恶心至极的“转生”画面的话……如果黑色嘉依卡的身体一边被撕裂开来、一边“生下”那名少年时她们不在场,搞不好也不敢置言吧。
然而……
“破——”
“〈碎散者〉,出来吧!”
也不晓得穿着白色装束的闯入者们有无听见阿图尔•贾兹的宣言,总之他们仍毫不在意地继续攻击着。在激烈的攻防交锋之间,减少了一个人、两个人,尽管人数陆陆续续减少到只剩半数,他们的战意也丝毫未露颓靡之色——
“喝——”
“嘿噜啦•唔~托.枢噜啦•佛哩弗——”
——战斗的余波蹂躏着四周,而且蹂躏得比当事者们还要更狠。
柱子倒塌,墙壁剥落。本来应该很坚固的石造地板,简直就像是水面一样,大幅度地呈波浪起伏。这幅景况,根本即是恶梦本身。
“——!”
天花板崩落了下来。
石材、木材、砖瓦……许多东西都掉了下来。
再这样下去,不仅会被活埋,甚至会被如大雨般倾注而下的瓦砾砸中身亡。不管托鲁是再怎样厉害的能人好手,只凭一、两把剑,在这种情况下,应该也不能怎么样吧。
不过——
“……”
萤蓝色的光芒凝聚在托鲁的手上。
他的左右两手,各有数支银色飞镖一起整齐地出现。
下一瞬间,他展开双臂,顺着这个动作,把这些飞镖一齐射出。
好几片瓦砾在空中与飞镖激烈冲突,改变了坠落的轨道。托鲁一边缩回刚刚伸展开来的双臂,一边更又摆出了备战姿势,并从腰后拔出了两把小机剑——唯独这点跟以往毫无二致。
格外大片的瓦砾落了下来,托鲁用小机剑弹飞。
更甚者——
“——芙蕾多妮卡!”
“好,我知道了。”
强风呼啸——将听起来好像带了点欢愉的声音盖掉了。
虽说四周的墙壁大都已经倾圮,但这里毕竟是城堡内部,不太可能会吹起什么风。但这突如其来产生的强烈狂风,扭转了瓦砾落下的轨道,护住了嘉依卡等人。
“芙蕾多妮卡……”
嘉依卡回过头去看。在她的视线彼端……有一只银白色的异形。
装铠龙。
那模样正是非神所望、故曰“见弃”的魔物……据说就连在弃兽之中,装铠龙也还是最强的怪物。操纵变幻自如的魔法,将形貌改变成各式各样的存在。除了脑部之外,其所有部位不 管损伤得有多严重,它都能透过“变身”魔法的延伸应用,把自己恢复成原状。
在这个世界上,最难杀死的生物莫过于装铠龙了。
刚才护住嘉依卡等人的那股强风,即是芙蕾多妮卡用背上的龙翼发出的。
“这里,这里。”
这只异形怪物正用自然大方的动作,对嘉依卡等人招了招手。
它这意思应该是“要让他们躲在那对展开的龙翼下方”吧?
它粗犷的身姿正如其名,身上有如披着铠甲。虽然已经见识过无数次了——但或许是因为要在城堡内部移动的关系吧,它现在只比马匹大个一圈左右而已。
“虽然我搞不太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们没义务陪那些家伙们搅和。”
托鲁再次望向——持续在对战中的<禁忌皇帝>与<神使>,然后这么说道。
周围的尘烟依旧因对战的余波而不断扬起,能见度也非常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由于四处的墙壁开始崩塌,所以逃离谒见厅似乎并不是多么困难的事。
“现在就暂且先逃命吧!”
“收到,哥哥。”
真不愧是与战场为伍的乱破师——阿卡莉马上做出这个判断并点头赞成。她应该有无数件事情想要询问托鲁,但她想必也觉得应当晚点再问吧。
然而……
“……”
“别发愣了,嘉依卡!”
托鲁的手臂一把抱起仍旧一脸呆滞的嘉依卡。
托鲁一个蹴地开始狂奔。而阿卡莉和芙蕾多妮卡也跟着追在他的身后,开始奔跑了起来。
然后,被抱在托鲁臂弯里的嘉依卡——
“……”
则像是断线的提线人偶一样,仅只是无力地——任人摆布。
*
乱破师冷酷无情。
他们本该如此——至少他是这样被教育长大的。
一旦有其必要,就算是小女孩,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一旦得令,他们也会踩断哭叫的婴儿的脖子。被大义、常识等观念所束缚住的骑士或战士做不来这种事。处理这种事的人正是乱破师,这也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这跟是非善恶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们完全是——道具的理想型态。
对乱破师而言,雇主的想法不管怎样都无所谓。无论雇主的想法里有无存在着大义还是正义,他们都不感兴趣。越好的道具,就越仅只是善尽其功能之物罢了。所以他们不会对雇主的念头一一唱反调,或是抱持任何疑问。
辛•亚裘拉正是自己与他人都公认的“理想中的乱破师”。正因为这样,他对于自己的主人哈尔特根公王——正确来说,是操纵哈尔特根公王的黒色嘉依卡的想法,也未曾感兴趣过。
关于收集〈禁忌皇帝〉遗体一事,他也不晓得收集完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也不曾想过要去探究。他顶多只是在心里想过:主人应该是打算利用那个强力无比的魔力来源,使出大规模的魔法吧。
身心皆为道具。
在主人指派的状况中,发挥主人所追求的性能。
只有这件事是至高无上的。只需要做到这样就可以了——至今为止。
然而……
“……”
威力与威力互相撞击,把谒见厅搅得一片混乱。他身在厅里,呆若木鸡。
身为他主人的哈尔特根公王已不复存在。他已经死了。辛看到他被刺中致命要害而咽气身亡的尸体。结果——发生
在他死后的纷争混乱,甚至让他那具尸体,也被坍塌下来的瓦砾埋在底下了。
而且——
“托鲁”
辛看到往昔曾形同他小弟的乱破师,正从尘烟的彼端逃走。
不。根据托鲁本身所说的话,他现在已经不再是乱破师,而是与装铠龙订下契约的龙骑士了。实际上,托鲁确实使用魔法,接住了辛的小机剑攻击,并弄断了他的剑。
“……怎么可能。”
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状况啊?
身穿白色装束的闯入者们与半裸少年之间的战斗,仍旧持续着。
他们完全没在注意辛这边,仿佛在说辛的存在已经等同于路旁的石头——正因为这样,所以辛在面对不时飞来的瓦砾或攻击的余波时,他几乎只要反射性地躲开,或是轻轻拨挡,就不会被弄出需要治疗的伤口了。
但是,现在的辛完全迷失了目标。
不,乱破师原本就没有什么目标。
目标是主人所有,而身为道具的乱破师们,就只有被利用的份儿。他们得如此才行。就是要这样才好。
因此,辛已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然……身为乱破师,雇主一死,契约即跟着结束,基本上就会寻找新雇主。不论是好是坏,既然他们身为道具,那么他们的生死,便不与雇主的生死相互连动。若还有其他想要的人在,道具即会被转让出去。
然而,现下这个情况,根本已超乎辛的理解。
现在正在这个地方进行战斗的双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交战呢?
他试着把自己偶然听见的语词拼凑起来……白色装束的家伙们,好像称自己为〈神使〉,而和他们作战的少年,则自号为〈禁忌皇帝〉。不过,他们之间的对立,究竟是以何作为来由呢?现在的辛就连这点也参透不了。
没有自己的目标,才是真正的乱破师。
但作为这个后果——当辛面临超乎自己理解的情况时,便会连事物的优先顺序也无法好好做出判断。该保护什么?该讨伐何者?现在的他,就连这些问题也不晓得答案是什么了。
太悲惨了。
喔心沥血学会的技能,就是要有运用的目标,才会有其意义。
事情演变成这样,乱破师根本就派不上任何用场。
反倒是——
“托鲁……阿卡莉……”
辛回头望着往昔熟识的两人所逃走的方向,低声呢喃。
反倒是身为乱破师还不到家的他们两人,竟能够毫无犹豫地做出行动。即使搞不清楚周遭的情况,他们还是会以守护亲近之人为优先——他们对此事毫不犹豫。
“……”
辛愣愣地呆站在原地。这时——恐怕是被魔法斩断的吧——一颗不具个性、戴着白色面具的头颅滚落到了辛的脚边。
*
气息紊乱。
不只是变快而已。变得忽短忽长、不具规则的呼吸,并未以固定的频率反覆着,而且不管怎么做,自己都无法控制。她完全无法回应来自身体的要求。
这在战场上是非常危险的状态。
呼吸一乱,就会使不出原本的力量。不只肌力减退,甚至连思考也会停滞。就算做得出反射性的行动——她也还是无法做出因应状况的判断。这在混乱的战场上,即意味着“死亡”。
纷乱如麻的思考,让毫无脉络的记忆片段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
『小姑娘哟。你冷静下来,深呼吸好吗?』
这句话确实是初遇的那时,大卫说过的话吧?
“………”
冷静,冷静,冷静——我要冷静。
嘉依卡.布芙丹不停反复着粗重紊乱的鼻息,对自己这么说道。
她忍着呼吸困难的痛苦——然后,首先是吐气。先吐气到最极限,把胸腔里面的气完全清空,然后再满满地吸入一大口气。吸气之后,再暂且止住呼吸。
虽然还不到能说是完全的地步,但她感觉自己的思考慢慢地冷静下来了。
“……”
当然,她明白现在可不是致力于冷静下来的时候。
穿着白色装束、擅闯进来的男人们,与复活的〈禁忌皇帝〉之间的战斗,仍在她的身边持续着。这场战斗应该在不久之后就会有个了结,但无法保证在场的人们,在那之前能够平安无事。因为白色装束的〈神使〉们和〈禁忌皇帝〉,都拥有着非比寻常的攻击力。光只是他们战斗的余波,就足以继续摧毁这间谒见厅。
“……父亲大人……”
嘉依卡忍不住回头望向伫立在尘烟彼端的“父亲”。
〈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
“我——是……”
收集亡父的所有遗体,向害死父亲的所有人复仇——上自直接下手杀害的八英雄及隶属于联合国军队的士兵,下至本该守护父亲却背弃并自顾自逃命的贾兹帝国重臣,皆为导致父亲死亡的原因。
这就是嘉依卡——红色嘉依卡原本的目标。
不管要牺牲什么,她都该这么做。她原本对此深信不疑。
她原本认为,这正是身为〈禁忌皇帝〉的女儿——“嘉依卡”理所当然应该要采取的行动。
正因如此,所以白色嘉依卡“嘉依卡•托勒庞特”——只是以“吊唁父亲的遗体”为目标的她,对红色嘉依卡而言,只不过是个冒牌货。不将父亲的遗恨放在心上的女儿,绝对不会是正牌货。以父亲被杀的愤怒作为驱使自己的原动力,这样子的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本尊——她原本这么深信着。
但没想到……就连这个信念,都只不过是事先安排好的虚假泡影。
自己以外的嘉依卡全都是冒牌货。深信这点的红色嘉依卡,竟然其实也是假的。
本尊早在贾兹帝国陷落时就已经死了。现在的自己,只是随便将一个孤儿重现了嘉依卡公主的复制人格罢了。偶尔浮现于脖子的伤痕——本尊嘉依卡公主遭斩首时的心理冲击,就这样子化成了一圈红痕,显现在她的身上。
只是制造来收集遗体的虚假人格。
用死者的灵魂复制而成的人造亡灵。
这就是……她自己。
而且,她甚至连那个目标都没能完成——遭其他嘉依卡抢先一步的结果,如今自己已沦为没有用处的道具了。当然,完成目标一事,即代表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以换取生下〈禁忌皇帝〉……尽管如此,红色嘉依卡甚至无法为自己在“遗体”争夺战落败并存活下来一事,由衷地感到高兴。
多么令人可恨的存在啊。
多么没有意义的存在啊。
若在此时此刻,受〈禁忌皇帝〉与〈神使〉们之间的战斗波及而殡命的话,反倒比较适合自己吧。她甚至这么心想。
可是……
『看来你冷静多了呢。我们不是你的敌人哟。但也还不算是你的同伴。总之,请你先把那个危险的武器收起来。然后——先吃点东西吧?』
『毕竟肚子一旦饿了,就会很容易闹脾气嘛。』
“……”
过去的情景,从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红色嘉依卡重复眨巴着眼睛,环视四周。
话说回来,为什么自己还活着?〈禁忌皇帝〉和〈神使〉们之间正展开着不合常理的战斗,她明明身在他们的一旁,为什么还未身负致命的伤?
这当然是因为——一直有人庇护着茫然自失的她到现在。
“赛尔玛……大卫……!”
——他们还在。
这两名佣兵果然倒在她的近旁。
褐色肌肤的美女,以及红色头发的壮汉。
虽然在形式上,红色嘉依卡雇用他们作为随侍兵卒,但实际上,他们应该可称为红色嘉依卡的监护人。假如他们打算欺骗不知世事的她,想把棺材里的报酬——金币、银币全都拿走的话,应该有的是机会。然而,他们并未那么做。
不仅如此……还拼上性命,陪她来到了这种地方。
而且,还挺身保护了嘉依卡。
本来在武斗大会上就已经负伤的大卫,以及先行被公王阵营捉住的赛尔玛,完全没有自己用惯的武器,合该离万全的状态相当遥远才对。他们就算舍弃红色嘉依卡迳自逃跑,也不会有任何人责备他们吧。因为归根究柢,名为“嘉依卡”的存在,只不过是单纯的亡灵罢了——甚至连生物都不是啊。没有半点值得他人特意赌上性命去守护的价值。
他们真是愚蠢的人。
被“嘉依卡”这个存在的外表欺骗、绊住的愚蠢滥好人。
倒卧在她眼前的他们,不管是死是活,都已经跟她没关系了才对。应该已经没意义了才对。在“嘉依卡”这个存在意义已然消失的现在,他们不再具有身为监护人的作用,而他们应该也随之沦为没有意义的存在了吧。
他们至今为止的战斗——他们的辛劳、生死,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是
“……”
虽然呼吸已经平静下来了,但她还是觉得抑塞难当。
她感到心脏正在自己的胸腔
内反复跳动着。
自己不知为何竟然还活着。
她觉得胸闷难受,身体各处也阵阵钝痛。
这不就是“活着”的意思吗?
纵使自己只不过是个不知名的某人所附身的虚假人格——哦不,正因为她是虚假人格,所以纵使失去了存在意义,却也还是像这样子活着。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
“……”
赛尔玛和大卫。
她跟他们相处的时间并没有很长。仅仅一年又多一点点而已。即使如此,事到如今,她为何这么在意他们的生死?她明明连自己的生死都觉得无所谓——
“不。”
红色嘉依卡喃喃自语。
借由魔法埋进适龄少女体内的“种子”成功发芽后,这些自称“嘉依卡”的少女们就诞生了。
从原型嘉依卡那儿移转出来的记忆,与事先设定好的人格相互融合,由此创造出了各式各样的嘉依卡。
没错嘉依卡•布芙丹记忆中与“父亲”之间的生活——就算再怎样清新鲜明地残留在记忆里,那也不是来自于她自己本身的体验。硬要说的话,那只不过是事先设置在舞台上的布景。
她的、只为她一人的、唯独属于她的记忆……是打从她睁开眼的那一瞬间,打从那幅满是鲜血的光景开始。
她本身正可说是诞生于那一瞬间。
这么一来——紧接着在那之后她所遇到的赛尔玛和大卫,对红色嘉依卡而言,不就等于是
与她共度几近全部人生的家人了吗?
“……我……”
她回想起——那些随处可见、因战争而消亡的城镇遗址。
刚醒来的那阵子,红色嘉依卡连东西南北都搞不清楚,就只有虚构的记忆,以及“收集遗体”这个目标而已。那时的她,就跟野猫一样,老是向周围散发着杀气,单手拿着装在棺材里的蛇咬剑,只是让无处可去的怒意烧得更旺。
就在那个时候——她与他们两人相遇了。
自己是在赛尔玛与大卫的身边生而为人,即使这么说也不为过。正因为他们把自己认作为是一个人类,所以自己才能够活到现在。如父如母,如兄如姐……对红色嘉依卡而言,他们两人就是这样子的存在。
所以——
“……赛尔玛……大卫……!”
红色嘉依卡伸长双手,抓住两个人的手臂。
还是暖的。还是软的。
没错,他们两个还活着。
“死亡场所……不是——这里!”
怎么可以让他们两人在这种地方殒命。
红色嘉依卡一边绞尽娇小身躯所能使出的所有力气——一边背着塞尔玛、拖着大卫,开始走了起来。她的步伐非常缓慢,就连开始在眼前墙壁上的洞,都像是在无限远的彼方似的
“……这次……由我……!”
红色嘉依卡一边咬紧牙关,一边开始如积少成多般地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迈进。
*
格兰森城内相当冷清。
哈尔特根公王以质实刚健、朴素俭约为人生宗旨。因此,其居城本来就没什么士兵和佣人
——而如今更是犹如废墟,只剩一片寂静。仔细一瞧,还会看到状似尸体的东西,四散在各个隐密处……由此看来,或许是有什么人,到处杀光了士兵和佣人们吧。
这或许正是那些白色装束的〈神使〉们所干的好事吧。
不管怎样……从谒见厅逃出来的托鲁一行人,完全没遇上士兵或佣人并遭受盘问,着实幸运极了。
“——逃来此处,姑且可以松一口气了吧?”
逃离谒见厅,跑下楼梯,匆匆穿过错综复杂的走廊——托鲁一行人来到状似中庭的空旷场地,便停下了脚步。
暂且逃来此处,是他预先就已决定好的事。
在城堡里移动的时候——他在卫兵的值勤室里找到并回收了阿卡莉的铁锤、飞镖,以及嘉依卡的机杖等诸多装备,并把那些装备事先藏在这中庭的树丛里了。
“不过——”
战斗似乎仍在谒见厅持续着,有如远方雷鸣般的轰隆声响,不时从头上灌注而下。托鲁一边仰望远眺——
“外面的家伙都没有察觉到吗?”
一边蹙眉沉吟。
哈尔特根公王麾下的军队——应该不只身在城堡里的士兵而己。
反倒是城堡外面,应该配置了大量的士兵,以因应武斗大会的警备制度。如果他们也得知城堡里正在进行战斗的话,想必会暂停武斗大会的警备,返回到城堡里来才对。
然而——完全没有这种迹象。
“还是说……都已经早早开始逃命了?”
现在哈尔特根公王的军队,有数成置于从武斗大会聘请来之人的指挥之下。
武斗大会的前几名优胜者之中——虽然确实也有来展现身手的人,但大多数的人,都是在战后各地无法谋生而流落至此的无赖家伙。他们跟世世代代效忠主人的骑士完全不同。所以搞不好打从一开始,就不抱任何忠诚心。
“——哥哥”
阿卡莉确认完周围安全与否之后——才又出声唤他。
“你果然还活着呐。”
她应该是在说武斗大会上的事吧。
托鲁在武斗大会上曾死了一回——或者该说是装出死了的样子,硬是承受贯穿心脏的一击这是为了逃过敌方阵营的监视视线,为了能够自由地行动而布下的战略——
“你有看到啊?”
他想都没想到,遭到囚禁的阿卡莉等人居然有看到那个情况。
“说是『被迫观看』应该比较正确吧?公王的那两个黒色嘉依卡,运用魔法转播,逼我们看了比赛。恐怕——是为了要把我们的精神状况逼到走投无路吧。”
“原来如此……害你担心了吗?”
托鲁把藏在树丛里的铁锤和飞镖拿了出来,然后一边递给她,一边问道。
不过——
阿卡莉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我一直深信着,哥哥绝不可能会死棹。”
“芙蕾多妮卡要是不在的话,我老早就去那个世界报到了呐。”
托鲁对她苦笑。
被刺中心脏,死给大家看——当然是因为有不管怎样的伤都能用魔法“化作为无”的芙蕾多妮卡在,所以才能够采取这样子的战略。
实际上他们采取了这个方法:先医好心脏一带,只留下表面伤口。当医生来确认他死活时,便暂时止住自己的心跳。他就是用这样子的方法来蒙骗过去的。虽然〈铁血转化〉是个相当极端的例子——但大多数的乱破师在学习运用肉体的技术时,都能对自己的心跳脉搏做到某种程度上的控制。
此话暂且打住不提……
“不。我最敬爱的哥哥,绝不会因为心脏被刺中这种小事而死棹。”
阿卡莉不知打哪儿来的信心,以自信满满的语气这么说。
“呃,你说『小事』——”
“如果是哥哥的话,就算整颗头被敲烂、脖子被砍断,也还是会复活过来,爽朗地笑说『哎呀哎呀,惊险地避开要害了呢』。”
“那已经不是人啦!”
面对握紧拳头极力主张的妹妹,托鲁语带叹息地如是吐嘈。
他每次都搞不清楚这个妹妹所说的话,到底到哪里才是玩笑话。
顺道一提,就连装铠龙或龙骑士,只要被敲烂头部,到底也还是难逃一死。因为脑部是用来行使魔法的最重要器官。脑子要是不行了,就无法自我修复了。至于脖子被砍断——哎,这就要看意识究竟能持续多久的时间,以及可确保的魔力能量了吧。
无论如何……
“不过啊,哥哥……”
阿卡莉蹙眉询问:
“你那副装扮是怎么一回事啊?”
“也没有什么怎么一回事啦……”
“而且,你刚刚还对辛说:『我是龙骑士。』——”
阿卡莉逼近托鲁,更是质问道:
“所以说,那是……”
“因为托鲁和我正式缔结契约了啊!”
从托鲁身旁突然冒出脸来这么说的人,正是芙蕾多妮卡。
顺道一提,她现在是变成年轻女性的型态。是她以前装成多明妮卡•斯考达时的模样。她没有变回托鲁一行人看得最习惯的幼女模样,单纯是因为考虑到在城堡里战斗的便利性吧。
“等等,龙女孩。”
阿卡莉眯起眼来,如是说道:
“你那句话,我听了可无法置若罔闻呐。你说哥哥怎么了?”
“托鲁是我的东西了哟!”
芙蕾多妮卡用怡然自得的语气这么说:
“已经连身心都合而为一喽!”
“呃……你那种说法,应该会引来误解吧?”
“会吗?”
听了托鲁的话,芙蕾多妮卡歪头纳闷。
的确——装铠龙会在与之缔结契约的骑士和自己之间,打造出肉体和精神上的联系。正因为这样,所以双方就算离得稍远,装铠龙的魔法也还是可以顾及得到
骑士。而装铠龙也多少会受骑士的个性影响。虽说彼此的人格是独立的,但在双方的意识深处,却是常久相连的状态。
“话说回来,芙蕾多妮卡。你——既然和我缔结了契约,那应该有被我的个性影响到吧?
“可是,我不觉得你有什么改变啊?”
“是吗?哎,总会慢慢染上托鲁的颜色啦。”
芙蕾多妮卡不知为何一脸欣喜地这么说道。
“染……呃,所以说……”
“…….”
阿卡莉眨了几次眼睛,然后凝视着托鲁和芙蕾多妮卡。
“原来如此。”
她大力地点了个头——
“我明白了。我要杀了你!”
“喂——等……等等、等等、等等!”
托鲁忍不住举起一只手,对高举着铁锤的妹妹劝说着:
“在这种麻烦缠身的时候,你要做什么——”
“哥哥才是呢,在这种麻烦缠身的时候,对妹妹炫耀自己和龙女孩打得火热的模样,真是太没人性了……!”
“我才没有在炫耀咧!”
“既然你变成龙骑士了,那我已经不需要跟你客气了吧?”
“你至今都是在跟我客气吗——是说,你满心要瞄准我的头部嘛!”
“欸欸,托鲁。虽然不需要咬着你,你也已经可以使用魔法了,但我总觉得这已变成我的习惯了,所以我以后可以在早晚和睡前咬你吗?”
芙蕾多妮卡一边从托鲁的背后用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一边向他这样询问。
因为芙蕾多妮卡现在的身体,跟身为多明妮卡时几乎一模一样——她就算和托鲁并排站立,也毫不逊于他。是故,她从托鲁背后抱住他的模样,在嘉依卡和阿卡莉的眼里看来,会是一个怎么样的情景……就连托鲁也多少想像得到。至少看起来不会像是在“背着她”。
“你也别再让事情变得更复杂啦!”
“对了,阿卡莉——你不是要把托鲁剥制成标本吗?”
“——嗯?”
“托鲁也跟我一样,变得可以锐皮了喔。只要使用蜕皮时的『皮』,你就可以制成标本啦。也不需要花工夫取出里面的内脏之类的,就那样子塞入填充物就可以制成标本了。”
“……”
阿卡莉皱起眉来,像是在思考什么事情般花了好一段时间。
“原来如此……有那样子的优点啊……”
“那算是优点吗?”
托鲁用呻吟般的声音这么说完之后——叹了很长很长的一口气。
阿卡莉的言行举止像这样完全偏向不对头的方向,哎,已经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了。抑或者,她是为了转换心情、为了冷静下来,才故意这么做也说不定。
不过……
“——嘉依卡。”
托鲁发现有一点跟平常不一样——嘉依卡完全没有插嘴介入他们的这段对话。如果是平常的话,即使称不上有多积极,她也至少应该会在对话中插入一、两句状况外的发言才对。
“你没事吧?”
头发银白的公主——睁着空洞的双眼,静静地坐在原地,一动也不动。
托鲁过去也曾看过几次嘉依卡消沉落寞的模样……但这次的样子实在太不寻常了。虽然看似还有意识,但简直完全感觉不到生气。死气沉沉的她,要是卧倒着的话,几乎会错看成一具尸体。
“喂,嘉依卡?”
就算重复出声唤她,她仍没有反应。
“在我抵达之前——谒见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托鲁转头望向一旁的阿卡莉,然后如是问道。
她罕见地迟疑了一下,在回答之前稍稍停顿了一小段时间——
“……我也只是在一旁看着而已,所以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理解得很透澈。”
她先说了这么一句之后,就开始说明了起来。
*
额头处写着“参”的面具,裂成了两半。
从面具下露出来的是一张毫无情绪的空洞死相。最后一个自称〈神使〉的男人,一边从眼、鼻、耳、口喷出血泡,一边倒在了地上。
当然是——当场死亡。
透过强力魔法的照射,使其体内的水分沸腾。如果打开他的头盖骨,恐怕就会看到里面呈液状了吧。纵使是龙骑士,也肯定挨不住这招致人于死地的魔法攻击。
接着——
“……嗯。”
四周的墙壁崩塌坍毁,柱子倒塌,地板激烈扭曲起伏。谒见厅变成了这副凄惨的景象。散落在各处的尸块,更是加强了这种凄惨的感觉。<神使>们的尸骸,以完整的形状残留下来的人算是少数。大多数尸骸都破裂开来,散落了一地,碎裂到非但搞不清楚哪个是谁的,甚至连究竟是几人份的尸骸,也无法辨明得清楚。
哈尔特根公王的尸体,恐怕也在这些散乱的尸骸之中吧。
既是〈八英雄〉之一,又曾是这座城堡主人的男人亡骸……不过,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
所以没有任何人对他的亡骸予以注意。这里甚至连哀悼他的人都不存在。
在这样子的惨状之中……
“有一个人逃走了?”
脸上露出有些疑惑的表情,如此喃喃自语的人,是个半裸的少年。
少年拥有着银色头发和紫色瞳孔,白皙的肌肤上缠绕着金属骨骼般的玩意儿。若要称其为铠甲,其覆住身体的面积又有点过小了,反倒给人一种正在桎梏着少年的身体之类的印象——
那玩意儿跟少年手上所持不知是长剑还是机杖的复杂武器互相连接着,让少年的身体本身,也看起来像是个武器一样。
〈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
就在萤蓝色的光芒包覆住他的身体时——下一瞬间,少年就有长袍加身了。
这应该是应用了装铠龙的变身魔法吧。
“——皇像。”
忽然有声音从侧旁传来。
“…….”
阿图尔——仅只转动紫色的双眸,将视线转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呢?
有一名金发少年,超然地站立在如惨剧般的现场。
不管是他的相貌也好、服装也罢,或是无懈可击的高雅服饰,都在在让人忍不住联想到某处的贵族子弟……正因为这样,所以他站在这个异样现场的身姿,实在极为不自然。
称呼〈禁忌皇帝〉为“皇像”的是〈神使〉吗?——不是的话,那就只可能是聚集他们、带他们来此之人了。
奇伊。知其存在者,就只是这样称呼着这名某某人。
金发少年有种绝俗离世的感觉——简直就像是海市蜃楼一样,令人难以捕捉。即便〈神使〉阵营败北了,他也依然从容不迫地存在于那儿。
当然,尽管散落一地的尸体近在眼前,他仍旧毫不显胆怯之色,也没有打算要逃跑的样子。说到底,他原本就不是那种会表现出符合常识之反应的存在。
只不过——
你到底在思量些什么?”
“你不明白吗?”
阿图尔一这么说完——就用手上的那把武器直指着奇伊。
“不明白的话,那么,这就是你的极限了——终端体。”
“……极限?”
“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摒除吾一事,是要拆除掉引发运作不良的零件——你应该只有这般程度的认知,对吧?”
“实际上是那样没错。”
奇伊说道:
“你没有发挥所求之功能。你引发了运作不良。”
“没错。你——只会那么想。与吾不同,你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实体,不是活着的存在。所以你无法理解吾。就算能模仿,也顶多就那样了。”
奇伊的脸上凝结着暧昧不明——充满微笑的表情。
没有实际内在的面具。只是个用来与人类沟通交流的形体罢了。
“吾并不是疯了。吾理解、考虑到最后,才下定了决心要反叛。仅仅如此而已。时间很充裕。十分充裕。吾已经做好准备了。”
奇伊晃荡地以毫无重量般的轻盈动作向后退去。
阿图开始操作起他的武器。
才刚响起“喀锵”的金属声响,武器就有数处展开,而且开始有荧蓝色的光芒从展开处流泻出来。不——不知如此。简直就像是在加热一样,那个武器周围的风景,像热浪般地开始摇曳飘荡。
简直就像是空间本身扭曲了一样。
“……”
奇伊晃荡地以毫无重量般地轻盈动作向后退去。
他毫不踌躇,甚至连逃走前的狠话都没有撂,迅速地撤退。
然而——
“别想逃。”
阿图尔说出这句宣言的同时,萤蓝色的光芒从武器中迸射出来。
那光芒命中了正打算逃走的奇伊,并一边从命中处分裂成好几道光芒 体。应可称作光之触手的东西,逮住了奇伊。而那光芒仿佛嫌这样还不够,甚至还逐步侵蚀着他的身体。
不,不对。它是在——逐渐融进去?
光芒钻入了奇伊的身体里。
“……住……”
也许他是想要说“住手”吧。
下一瞬间,奇伊四分五裂——他那七零八落地弹飞出去的尸骸,在空中逐渐消失,仿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
名唤奇伊的少年,连尸骸都没留下,就从这间谒见厅里消失了。
“……备品的启动,应该还需要花一段时间才对。这样多少就能争取到些许空档了。”
阿图尔喃喃自语。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接着……
“妮娃,莱妲。”
阿图尔一呼唤这个名字,下一瞬间,缠在他手上的武器,就一边发出萤蓝色的光芒,一边改变其形状——变化成一名少女,站立在他的身侧。
她的头发是既非蓝、亦非红的中间色——紫色,而且其双眸为阴阳妖瞳。
这位少女的五官虽然长得很可爱,却带着某种危险的气息。
妮娃•莱妲。
〈禁忌皇帝〉命令麾下的魔法技术者们所制造出来的“神器”。将各种弃兽的组织移植到金属骨骼上,整顿成人类的外型。其真实身分即为魔法増幅器。
她本身既有身为机杖的功能,而借由变身——变形功能,甚至还可以与任何魔法机关连接,并操纵、强化魔法机关。
阿图尔能重挫〈神使〉们,是因为他自己本身所拥有的能力。但是,能像这样子在极短时间内就让他们全灭,无疑是因为有妮娃在的关系。
“包括终端体在内,首要的障碍皆已排除。计划就此进入第三阶段。”
“——遵命。”
妮娃颔首。
如果这里有始终都能抱持着冷静观察力的人在场的话,或许早已发现到了吧。
不知从何时起…以妮娃站立的地方为中心,如蜘蛛网般的网状纹路在地板上蔓延了开来。而阿图尔的脚底与地板的纹路之间,萤蓝色的光芒流泻出来——网状纹路发挥着跟连接用绳索一样的功能。
只要待在这个房间里,就算没有直接接触妮娃——不管阿图尔身在何处、发生什么事了,他都可以使用得了魔法。哦不,甚至可以说这整个房间本身,就是以妮娃作为核心的巨大魔法机关。
如果托鲁•亚裘拉和嘉依卡•托勒庞特身在此处的话,或许会回想起罗伯特•阿巴尔特伯爵的宅邸吧。
“跟大陆各地的积聚机、帝都城址的主控机连接之后,就把这栋城堡的空间封锁起来,以免其他干扰闯入,内部的警备与装置的控制,有嘉依卡事先所布下的术式在。就继续沿用吧。术式并列启动!”
“——遵命”
听了阿图尔的话之后,妮娃淡淡地点了点头。
然而——
“……”
阿图尔眯起双眼,凝视着妮娃。
他用略带质疑的眼神注视着神器少女——
“妮娃。”
“是。”
“你在看什么?”
被他这么一问——魔法机杖少女眨了眨双眼。
自己的视线竟不是看着身为自己主人的〈禁忌皇帝〉,而是他背后洞开的通道……她一副现在才初次恍然察觉到的模样。
“……没什么。”
妮娃这么回答,而后还追加强调般地摇了摇头。
阿图尔虽然仍继续凝视着这副模样的魔法机杖少女——但没过多久,就失去兴趣般地从她身旁穿过,开始迈步。
散落着荧蓝色魔力光芒的足迹,点点印在地板上,而后消失,印上又消失。接着——
阿图尔用他的紫色双眸,目不转睛地盯着站立在墙边的一名男子。
“……”
男子——辛沉默不语。
他的表情不像是恐惧,反倒是困惑的神色比较浓厚。
说到底,辛连眼前的少年是何方神圣都不晓得。虽然他自称是阿图尔•贾兹,但对贯彻现实主义的乱破师而言,死者复活等等,不管怎样都终究是无法置信的无稽之谈。
不过……
“你是史蒂芬•哈尔特根公王麾下的乱破师吧?”
“你……是……”
辛喘着气,艰难地发出声音。
阿图尔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点了点头。
“吾继承了使吾得以转生的嘉依卡的记忆。是故,吾熟知你的事。乱破师辛.亚袭拉”
“……”
“听说乱破师都要求自己要当个道具。你现在正因为失去了主人,而不知该如何是好,对吧?”
他的话语听起来既无嘲讽的意味,亦无侮辱的涵义。
不管是阿图尔的声音,还是语气,都丝毫不带任何情绪的波动。
他既没有瞧不起人称战场走狗的乱破师,另一方面,他也没有恐惧,就只是把事实当作事实陈述出来而已——如此这般的讲话方式。
“那么,你只要服从吾即可。”
“….什么?”
辛眨了眨眼。
阿图尔忽然不看着他——而是一边把紫眸的焦点对准某处无限远的彼方,一边以喃喃自语般的口吻说道:
“虽然不管是谁都无所谓,但考虑到往后的事,果然基本的身体能力还是要越强越好呐。”
“你在说什么——”
“就由吾给你吧。”
人称〈禁忌皇帝〉的男人,完全不理会辛的困惑,单方面地这么宣告:
“吾给你——任务。你只管接受就好。”
*
天花板的石材掉落。
追着长相形似亚伯力克•基烈特的人物,与尼古拉一起踏入状似谒见厅之处的那一刹那——那幅景象映照在薇薇.荷罗派涅的瞳孔上。
在有点像是放慢倍速的时间里,具有压倒性重量的瓦砾,朝她笔直地落了下来。她清楚地看到了这幅景象。
(……啊,死定了。)
她这么心想,仿佛不干她的事一样。
悔恨、恐惧、悲伤,她并没有心生这样的情绪。
抑或者,她单纯只是无暇去感受那些情绪也说不定。
据说人类意识到死亡即将逼临自己,就会如翻阅绘本般地开始在脑海中重播自出生以来至现今为止的记忆——薇薇认为那根本就是骗人的。那是怕死之人所创造出来的幻想……希望 自己的人生充满戏剧性、一点都不枯燥乏味的人,为了欺骗自己而幻想出了那样子的事情。
死为绝灭。命绝而就此终结。化为死物。
一旦被石头压烂,就再也感受不到喜怒哀乐,只是化为血、肉、骨,把地板弄脏而己。
是因为瓦砾的一部分打中了她的头吗?还是因为过度的绝望让她放弃再做更进一步的思考了呢?——她的意识突然被黑暗吞噬了。
清楚易懂的意识中断。
然而
“呜呜….唔….?”
惊人的是——薇薇的意识居然“还没有结束”。
在模糊幽昧的阗黑深渊,有微弱的光线慢慢地照射进来。
过了一会儿,薇薇——察觉到自己似乎被人抱着。
“太好了,好像恢复意识了。”
有人这么说着。
是谁……?
光只是听见这道耳熟的声音,她就悲痛得想要挣扎扭动。这清冷醇和的声音——
“微微。”
“——!”
对方呼喊她名字的那一瞬间,薇薇完全清醒了。
她曾经一度绝望,以为再也听不见这道声音呼喊自己的名字。正因为这样,所以她硬是睁开双眼,把瞳孔的焦点对准了眼前的人物,就为了确认这不是一场梦。
把薇薇抱在怀里的是一名青年。
金发碧眼,相貌端正——流露出高雅气质,温柔性格的脸孔。但另一方面,也具备着从一而终的凛然不阿。出身自三百年以上的武学世家——天生骑士的尊容。
即使每天见面,也仍像是不足够似的,她梦见那张脸无数遍。那张脸正是——
“基烈特大人……!”
亚伯力克•基烈特。
薇薇等人的上司,隶属于战后复兴机构〈克里曼〉的年轻骑士。
他一度被航天要塞的坠落事件波及,众人也以为他已经死了。然而,他却在哈尔特根公国主办的武斗大会上,变成薇薇两人的敌手,挡住了他们的晋级之路。
那时的他简直判若两人,面对薇薇两人,丝毫不带半点温情。然而……
“没有哪里会痛吧?”
向她这样询问的人,无疑正是曾经与她寝食共进——薇薇一直偷偷倾慕着的亚伯力克.基烈特本人。
往昔的亚伯力克就在这里。他戴着白色面具,朝薇薇两人拔剑相向的景象,简直就像是一场恶梦一样。
“是……是的——”
薇薇一边颤抖,一边点头回答。
她可以为此感到高兴吗?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吗?这会不会正是她临死之际所看到的美好幻觉?她像这样自问了无数遍——
“别担心。这既不是梦,也不是幻觉。老大是本尊没错。”
一边从亚伯力克身旁凑过来端详薇薇的脸,一边自信满满地这么说的人,是名红发的佣兵。 尼古拉•阿弗多托尔……亚伯力克的副官。
身经百战,在亚伯力克“死”后代为统领基烈特队的战士。
哦不,不只尼古拉。
机工师芷依塔、亚人兵士李奥纳多,以及貌似失去意识的魔法师马特乌斯,他们的身影也都出现在她的周园。
重新环视一遍的话,便会发觉薇薇一行人所在的位置,已不是那间谒见厅了。
而是某处——稍嫌有点狭窄的房间里面。从柱子的粗细、各部分的构造来看,这里应该还是格兰森城里面吧。
形似椅子和桌子的东西被收了起来,并有布幔盖着。没有任何窗户的内部装潢,满是灰尘的空气,是仓库之类的地方所特有的情形。其他还有应该是堡内魔法师所使用的道具,以及好几枝在武斗大会上看到的飞行用大型魔法机杖,都靠立在设于墙边的专用架子上。
“……大家都……还活着……”
薇薇喘着气说道。
忽地——她感觉到自己的眼睛开始湿润。为了不让人看到她这副丢脸的模样,薇薇眨了好几次眼睛,掩饰掉自己的情绪,同时坐起了身来。
“不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言难尽呐。”
如是说的亚伯力克站了起来。
他——衣服的左手袖子。薇薇发现他手肘以下的袖子,正无依无靠地摇曳飘荡着。亚伯力克只剩下一只手臂了。
“基烈特大人——”
“我的记忆有很多部分都不是很清楚。”
亚伯力克叹了口气,然后说道:
“航天要塞坠落的时候,我失去了左臂。但在那之后——有人赋予了我新的手臂。后来我的状态,就真的像是在半梦半醒之中。看来应该就是那只新手臂在作怪呐。”
亚伯力克用剩下的那只右手,碰触自己的左手袖子。
“在比试时,我被那名乱破师——托鲁•亚裘拉砍断了左臂。在那之后,我的意识才开始慢慢地变得清楚了起来。我应该是被暗藏于那只左臂里的某种东西控制住了吧?真的是直到刚才,我才终于完全取回自己的意识。”
亚伯力克这么说完后,便用手指指着自己的额头。
他的额头上——有个青黑色的瘀青。
那应该是头部被某物打中的痕迹吧。肯定是那道冲击起了敲醒的作用,让他的意识完全清醒了过来。
“那么——你真的……真的……”
她后面已语不成句。
也已经止不住溃堤的泪水。
薇薇——再也忍不住了。她靠在亚伯力克的胸口,压抑着声音,哭泣了起来。
“害你担心了吗?真是抱歉。”
亚伯力克这么说完之后,便用剩下的那只右手,轻抚薇薇的头。
“真是太好了呢。”
出声这么说、像是在为她感到欣慰的人,正是芷依塔。
不过,其他队员们应该也抱着一样的心情吧。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薇薇已经做好了觉悟。知道她已经下定决心,只要能让亚伯力克复活,不管什么事情她都愿意去做——就算要她成为嘉依卡,并与世界为敌,她也在所不惜。
“啊……”
一想到这儿,薇薇就忍不住抽身从亚伯力克的身上离开。
现在的自己,拥有着和嘉依卡一样的銀发紫眸。这副姿貌,跟亚伯力克所知的薇薇.荷罗派涅有若干不同。
“我……我是——嘉依卡的……”
“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大致上已经从尼古拉那儿听来了。”
亚伯力克制止她继续说下去,并如此说道:
“害你受苦了。请你原谅我。”
“不,可是——”
“你无需在意外貌。因为我不也是变成这副模样了吗?”
亚伯力克这么说完之后,便用右手摸了摸空心的袖子给她看。
没错。即使发色、眸色变了的薇薇身在他的眼前——即使亲眼看到了具备嘉依卡特征的薇薇,他也依然毫不犹豫地抚摸了她的头发。
无论出身如何,都不歧视。评价一个人,应该是要根据其胸中茁壮的大志,而不是根据那个人的血脉——这正是亚伯力克的准则。
“你是薇薇。就算头发和眼眸的颜色有点不一样,你也依然是我重要的部下。”
“是……!”
有所回报了——薇薇这么心想。
亚伯力克.基烈特真的回到他们的身边了。
或许亚伯力克还未察觉出薇薇对他的思慕之情。但即便如此,至少眼前的他,正是薇薇拼上性命也想取回的那个亚伯力克.基烈特本人没错。他并不是仅仅只是空口说白话而已——而是个说到做到的真正骑士。既然他说别在意这种小事,那么这对她而言,就真的只是小事了。
“——好了。”
尼古拉想在作最后总结似的说道:
“感动的重逢也已经感动够了,队员也已经齐了。虽然光是要让全队成员到齐——就已经令大家疲惫不堪了,不过……”
或许是因为他在武斗大会上所受的伤——虽说害他受伤的人即是亚伯力克——正在发痛吧?他一边微微皱着脸,一边继续这么说:
“能请你在此发出重新归队后的第一道命令吗?”
“老实说……我们现在正一筹莫展,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呢。”
李奥纳多这么说完之后,耸了耸肩。
接着,他还——转头望向房门所在的位置,补上了这么一句:
“好像有类似魔法结界的东西,害我们出不了城。”
*
战后复兴机构——〈克里曼〉。
其倡扬的名号与理念,十分堂皇伟大。
持续了三百年之久的战国时代,在划下句点后也依然持续影响着人们的生活、意识等方面。在战争结束前,“和平”一直都只是一种概念。有很多人都不晓得该怎么面对“和平”才好,因而跟不上时代的变化,导致生活不下去。
正因为这样,所以不该任凭人事物自然发展、随波逐流,而是从各种角度积极协助大家过渡到和平的时代——正是<克里曼>机构的主要宗旨。
不过,说到实际情况的话,该机构其实只是个负责杂事的单位罢了,还得用有限的预算和权限,到处消灭在战后各地持续冒着余烟的麻烦火苗。
这个组织甚至还有“被拿来当作挡箭牌”的这么一个功用。面对民众的不満,各地掌权者们会拿这个组织来对内外宣称:“我也不是没有在拟对策哟。”想当然耳,〈克里曼〉机构可以指挥得了的实际部队并不多——成员参差,但实力最强的基烈特队,还偏偏在前阵子脱离了〈克里曼〉机构。
然而……
“这是怎么一回事?”
机构主管康拉德•斯坦梅茨一边把未点火的香烟啣在嘴边,一边问道。
问话的对象是他的一名部下,身在魔法机关的另一侧——通讯的彼端。
『不晓得。我们完全一头雾水。』
实际有在运作的部队之一——坎帕尼亚队。
跟基烈特队一样,是个以班奈狄克•坎帕尼亚为队长,总成员共有十名的部队。和拼凑感强烈的基烈特队相比的话,该部队战时即在班奈狄克的指挥之下组成,因此一致性较强。
此话暂且打住不提
『目前为止不管怎么做,都完全没有动静————现在却突然』
班奈狄克透过通讯魔法传导过来的音量,变得极为细弱。
据说某盗贼团以某个遗迹为主要根据地,而他现在便是前往该遗迹群之名取自发现者的名字,称作〈霞慕尼遗迹群〉——进行调查当中。
〈霞慕尼遗迹群〉是来历不明,散见于菲尔毕斯特大陆的各地遗迹。
虽然地点分散在大陆全境的各处,但由于其意象设计多有共通性,因此被统称为〈霞慕尼遗迹群〉。
没人知道这些遗迹群是何时、由谁所建造。根据魔法师的说法,这些遗迹群似乎有很多结构都酷似于魔法机关。不过,到底是谁制作了这些相当于城堡的巨大魔法机关呢?——居然真的制作得出来。确实有航天要塞这种大型魔法机关的例子,但像那样子的东西要在不被任何人发现的情况下建造出来,几乎不可能。
不对——话说回来,据说在由公权力开发魔法机关且该技术渗透至大陆全境以前,那些遗迹群就已经存在了。那么早就存在的遗迹群,真的会是魔法机关吗?
且说——
『有轰隆巨响……』
根据班奈狄克的说法,至今一直保持沉默的遗迹,突然开始震动了起来。巨大遗迹震动的模样,让人不禁觉得这简直就像是发生了天地异变之类的事——可是,据说遗迹的外头,完全没有任何变异的征兆。
“好,我知道了。班奈狄克,你先带部队撤退吧。”
康拉德说道。
据说疑似贾兹帝国余党的盗贼团以该遗迹为主要根据地,因此他才派坎帕尼亚队前往调查罢了……遗迹本身的调査,并非〈克里曼〉机构所负责的范园。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
康拉德说到这儿,忽然转头望向一旁。
因为他发现辅佐官卡莲·庞巴尔迪亚,正用一副想要说些什么的模样站在一旁。
“抱歉。稍等我一下——有什么事吗?”
康拉德向卡莲问道。
“菲尔毕斯特大陆全境所有〈霞慕尼遗迹群〉似乎都发生了异变。紧急连络已纷纷涌至王宫了!”
“……!”
就算是康拉德,也不得不惊讶到说不出话来了。
不只是班奈狄克一行人所调查的遗迹,而是所有〈霞慕尼遗迹群〉一齐发生这么一来,就很难想作是单纯的魔法机关故障或失控了。
抑或者,虽然大家以为〈霞慕尼遗迹群〉的各遗迹本身是个别独立的存在——但它们之间或许有某种类似魔法回路的东西存在,其实是相互连接在一起的?
又或者,虽然难以想像,但其实有这种可能性:〈霞慕尼遗迹群〉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魔法机关——
“此外——”
“还有什么事?”
康拉德蹙眉询问。
“根据通报,哈尔特根公国发生了奇异的现象。”
连卡莲也一边露出不知所措的神情——这极为罕见——一边说道:
“位于首都格兰森的格兰森城,其城堡周围出现了发光现象。而且,听说现在无人能踏入城堡之中。由于这情报来自于该国的周边国家,所以还欠缺正确性,但是……”
“哈尔特根公国……”
那应该是宣布脱离机构的基烈特队所前去的地方没错。
那个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且,与〈霞慕尼遗迹群〉的异变同时发生奇异现象,这究竟是不是巧合呢?
莫非有什么影响大陆全境的严重事态正在进行当中?
但是,要完全掌握状况,他所知的情报还远远不足,手里可指挥的棋子也少之又少。
是故——
“班奈狄克。尽快火速离开那儿。虽然我不太明白状况是怎样,但恐怕有超乎我们能力所及的事态正在发生。”
康拉德光是这样命令部下,就已经费尽所有力气了。
*
人类无论是谁都被束缚着。
血统、环境、才能,有种种要素附着于身上。那些要素全都互相缠绕、交织成那个人的为人。自人类诞生于此世的那个时间点起,人类的身上便已具备着那些要素,想撇也撇不掉。
人类只能从事先所受的几个限制之中做选择。
“完全的自由”之类的,只不过是——仅存于概念之中的幻想。
托鲁也很明白这种事。
然而
“〈禁忌皇帝〉究竟是何方神圣啊?”
听完说明后,托鲁——以叹息般的语气轻声低喃。
名为“嘉依卡”的存在所担负的任务。
在完成使命的最后所发生的真相。
这已远超乎他所能想像的领域。
“居然会想出那种计划——不,就算想出来了,谁会真的实行啊?”
嘉依卡们——同样都自称为嘉依卡的银发紫眸少女们,目标皆是收集“遗体”,也全都欠缺了一部分的记忆。透过这些事情,他可以想像得到:描绘创造出嘉依卡们互相争夺“遗体”这个构图的人,正是贾兹皇帝本人。
毕竟用常识来想的话,很难想到会有其他人能创造出这样子的情况,也很难想到会有其他人能因此而得到某种好处。
不过,在此之前所发生的事实,早就已经超乎常识的范围了。
“于自己死后才开始运作的安排——正常不是应该先尽力让自己不要死掉吗?”
“关于那件事情,听他的说法,好像是有什么理由的样子,不过……抱歉,哥哥。我到底还是无法完全理解那些家伙的所有对话。”
阿卡莉如是说。而托鲁则对她摇了摇头:
“用不着在意。就算我在场,大概也是一头雾水吧。吃下『遗体』,把〈禁忌皇帝〉重新生下来。被迫看了这样子的场面,任谁都会脑袋混乱吧?”
在嘉依卡把“遗体”收集齐全的那一瞬间,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真正使命便会觉醒。其使命即是——吃掉〈禁忌皇帝〉的遗体,在自己体内重新建构躯体,然后让〈禁忌皇帝〉重生
——哦不,是“使之转生”的这个行为。
当然,要以尚未成熟的少女之身产下一个已成长到某种程度的人类,实在是有些勉强。完成使命的嘉依卡,在“生产”之际,其身体会被撕裂开来,呼吸也随之停止。同一时间,未能完成使命的嘉依卡们——“备用”的嘉依卡们,则变成无用的废物,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不管怎样,嘉依卡全都是用过即丢的道具。
而且,她们原本——甚至不是活生生的人类。
根据基烈特队魔法师的说法,事先转送、烙印至大陆全境内的孤儿们脑海里的无实体“虚假人格”——该“人格”与形塑人格时的最低需求“记忆”,即为所谓的“嘉依卡”。原本的嘉依卡公主,早已在贾兹帝国首都攻防战死亡。而她们的意识主体,只不过是其人格与记忆的复制罢了。
罗伯特·阿巴尔特伯爵在看了嘉依卡一眼之后惊愕地大叫“你不是应该早就死了吗!”倒也是因为嘉依卡确实已经被杀死了。
现今存在的嘉依卡们,全都是她的亡灵,哦不,比亡灵更惨,她们仅只是她的复制人格罢了。
“他都干了些什么好事啊……”
托鲁一边嘀咕,一边望着依然兀自垂头的嘉依卡。
她就只是睁着空洞的双眼,坐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自己只是用过即丢的道具。
自己本来连人类都不是。
连被赋予的使命也已经没了。
如此一来——
(用过即丢的道具——吗?)
托鲁抱着自嘲的心情,在脑海里咀嚼着这句话。
那原本该是乱破师们的理想状态才对。
让掌权者们可以用过即丢的道具。因此,他们本身并没有目标。
身为乱破师的托鲁认为这样是对的,并接受了这样子的事。所以,他没有立场去批判贾兹皇帝的做法。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嘉依卡们反倒可以说是“道具人”的终极境界。
不过……
(……我没能成为真正的乱破师。)
托鲁略带自嘲地心想。
只是毫无意义地生而消失——他没办法忍受仅仅如此的生命。
被现实蹂躏后就这样死去——他没办法接受仅仅如此的人生。
就像——哈丝敏,以及连名字都还没取就已经死去的孩子一样。
在下个不停的大雨之中,紧抱在怀里的婴儿体温逐渐消逝——托鲁至今依然记得当时的感觉。不,或许婴儿早就已经死了,托鲁的手臂所感受到的温暖,其实是其母哈丝敏一直紧抱着婴儿的尸体所留下的残温吧?都到了现在,他也已经记不清楚了。
由双亲到孩子。本该传承下去——却消散无后的生命。
他们、他们的双亲、祖先,难道是为了“断于此刻的命脉”而诞生的吗?
活过、怒过、笑过、哭过,这些全都毫无意义吗?
这样的话,那当根杂草不就好了?
这样的话,那当颗石头不就好了?
正因为不是生成这些物品,所以人类才——
“哥哥。”
阿卡莉况声唤他。
恐怕连她也不晓得该拿现在的嘉依卡怎么办才好吧?
事到如今,就算跟他们说嘉依卡只是用过即丢的道具、根本连人类都不是,她在托鲁和阿卡莉的心中,也仍只是他们所见到的少女罢了。虽然他们很同情被嘉依卡的人格所覆写的孤儿——而她们也的确被拿来当作道具使用了——但那也不是嘉依卡本身想要如此。
孩子无法在选择双亲之后才出世。
人也无法在选择家世之后才诞生。
那么……
“嘉依卡。”
托鲁跪在嘉依卡的身旁,呼唤她的名字。
但是——嘉依卡没有回应。
那双紫色眼眸甚至没有朝向托鲁。
自己的生存目标,哦不,甚至连存在的意义都被连根拔起。这样子的她,简直就是行尸走肉。
自己是“事前安排好的存在”。这点嘉依卡其实也略有察觉了吧。
但反过来说,这点其实可让自己成为“被期望”或“被冀求”的存在。正因为这样,所以她才能以此作为依仗,持续行动到现在。
然而……
阿卡莉听见的对话若是正确的话,那么嘉依卡“们”就都是彼此的备品了。
做此安排者,根本没有“期待”。对各个嘉依卡们,也不抱任何想法。要是一次扔好几枚硬币的话,其中应
该至少有一枚会出现正面吧——那个人抱着这样子的想法,而准备了许多个嘉依卡。
尽管抱有对集团全体的“预测”,却不抱对她们个人的“期待”。
这岂止是用过即丢的道具……根本就只是被人到处乱撒的消耗品罢了。
那个人究竟准备了几个“嘉依卡”?
应该不可能只有十个吧?那就是一百个?还是一千个呢?
然后……她们其中究竟有几个人得以幸存下来呢?要是没和托鲁两人相遇的话,眼前的这名嘉依卡,恐怕也早已死在某处了吧。而这是打从一开始就已被计算在内的事。
嘉依卡·托勒庞特这个个体,并没有意义。
能善尽其存在于此世之意义的人,仅仅只有一个。而除了这一个之外,其他人全都会被当作是派不上用场的备品而遭舍弃——
“——嘉依卡。”
托鲁伸出去的手碰触到她的脸颊——嘉依卡的身体即微微地震了一下。
看来她应该不是听不见。于是,托鲁就这样子继续说道:
“我的主人。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遇时的事吗?”
“你在山中迷路,而我则忧愁吃食,前去摘采山菜。我们被独角马袭撃,两个人一起逃命,却没能逃成功……”
当时的初遇——想起来已经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就代表托鲁两人已经和嘉依卡一起共度了相当浓密的时光。
“我早早就打算要放弃了。但那个时候,你对我说了呐。”
托鲁闭了一下双眼,在脑海里倒带重播当时的回忆。
“『目标,再度,找到。』——你对我说了这句话,对吧?”
嘉依卡的身体又再次震了一下。
然而,她的脸依然低垂着,瞳孔也不肯聚焦在托鲁的身上。她的视线并未朝向任何东西,而是任由那双紫色眼阵毫无意义地随意涣散。
托鲁于是——
“别气馁啊,我的主人。”
他用双手夹住嘉依卡的脸颊,强迫她面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
托鲁一边端详她那双微微动摇的瞳孔,一边用自己的额头去撞她的额头——如头槌般地额头相抵。
“这可是你告诉我的事情耶!”
鼻息拂得到脸的距离,热意传导得到的距离。
托鲁强调般地说道:
“人生目标之类的,打从一开始就是这点程度的玩意儿罢了!”
托鲁如是咆哮。
“托……鲁……”
简直就像是到现在才总算察觉到眼前托鲁的存在一样——嘉依卡用非常缓慢的动作,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
她被极为厚重的绝望包覆着。而托鲁的话语,是否有传达至那层绝望的另一侧呢?
不晓得。虽然不晓得——但现在也只能这么相信,并继续说服她了。
“才没有什么意义!没有什么理由呢!没有才好!”
“………”
“就是因为没有,所以才能自己选择喜欢的目标——就算没有了,也还是可以找得到下一个”
“………”
“别被『道具』之类的耍了啊!”
托鲁用带了点焦躁的声音大喊。
这句话,在说给嘉依卡听的同时——也是他自己,身为托鲁·亚裘拉这么一个人,总算掌握到的一个结论。
“你才不是什么用来达成目标的道具咧!目标只不过你用来活下去的道具罢了!对你的人生毫无用处的目标,就由你这边主动舍弃!既然没了目标,那去找个新的不就行了吗!就像我之前所做的那样!”
“托鲁”
嘉依卡一边重复眨了无数次眼,一边凝望着托鲁。
这应该是个——好现象吧?死者才不会有什么吃惊的反应。
“但是……”
“是啊,我明白。突然被人这么一说,还是会不知所措吧!如果你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话——”
托鲁放开她的脸,改用双手抓住嘉依卡的肩膀。
“总之,你就先为我而活吧!”
“……咦?”
“我需要你啊,嘉依卡·托勒庞特!难道这点还不足以成为你暂且活下去的理由吗?”
“……”
嘉依卡一脸惊讶,全身都僵硬了。
想当然耳,这样就主从颠倒了。
然而——
“这样的话,在乡下玩歲愒日个好几年,应该也不错吧。”
——隔着托鲁的肩膀这么宣称的人,正是阿卡莉。
她看似故意地对他们耸了耸肩,然后叹了口气。
“哥哥过去也是这么做的啊。”
“但是……”
“这次哥哥应该也会一起工作才对,所以我们应该维持得了生活吧。”
“但是……”
“总之,我们先去当街头艺人,你们觉得怎么样?我用铁锤乱殴哥哥,殴打到半死不活的状态。但哥哥一旦进入棺中,然后数到十,就会不可思议地恢复成原状——”
“不要!”
“为什么不喜欢呢,哥哥?”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喜欢呢!”
“龙骑士不把不死之身活用在街头卖艺上的话,其他还能做些什么事呢?”
“总之,你先给我向所有的龙骑士道歉!”
“但是,我!”
嘉依卡喘着气般地重复说道。
“不……是……人类。”
她如果是人类的话,或许就能重新找到目标了吧。
每个人类,都是在全身赤裸、不会说话的状态下出生。
但嘉依卡并非像托鲁他们一样的人类。
她仅是为了目的而被创造出来——只不过是个连实体都没有的“虚假人格”罢了。
若没有那个目的的话,她根本就不会被创造出来。
所以——纵使像托鲁所说的一样,人类的生命里就算没有存在理由或意义也没关系,就算没有活着的理由或意义才是寻常状况,但那也未必能套用在嘉依卡的身上
“我……跟人类不同”
“……那有什么不妥吗?”
打从心底感到好奇而开口询问的——正是芙蕾多妮卡。
装铠龙的化身。虽是人类的外表,却不是人类。
“你是谁?”
托鲁突然提出疑问。
“……咦?”
托鲁的出其不意,让嘉依卡的表情缓和了下来。
托鲁没给她思考的时间,连珠炮似地接着说道:
“你不是嘉依卡·托勒庞特吗?”
“……不……我嘉依卡……托勒庞特……可是……”
托勒庞特这个姓——说不定单纯只是她为了逃避公权力的追踪而一时想到的假名罢了。
但这是她本身给予自己的姓名。
透过本身的意志,给予自己——存在的形象。
她没能成为真正的嘉依卡.贾兹。
她的存在本身,是经由别人一手安排出来的。
然而——即使如此——
正因如此——
“那太好了——我的主人。”
托鲁的双手离开嘉依卡的肩膀,改成把手插入她的双手腋下,将她抱起来,使之站立。
“我所服侍的人不是嘉依卡·贾兹,而是嘉依卡·托勒庞特。只要你是嘉依卡·托勒庞特
——只要你自己能承认自己本身,那就够了。”
“托鲁……”
对于露出了泫然欲泣表情的主人,托鲁则格外斩钉截铁地对她点了点头。
*
此处是个与世隔绝的地方。
大量的海水,阻绝了此处与大陆本土之间的往来。周围被峭立的悬崖包围,所以连停船的地方都没有。这里也没有发现到什么特别稀有的植物、矿物或动物。仅只是大而已,其实很平凡——就只是岩块罢了。
大陆本土有许多人甚至不晓得这座岛的存在。
没有人会要自愿特地搭船来这么不便的地方生活。
因此,在这个地方生活的人们,其实有着身不由己的内情。
他们并不是出于自愿……而是被人带来了这里。
“基里尔!”
有人呼唤了他的名字,于是他——停下握住柴刀的手,回头望去。
站在森林外缘朝他挥手的人,是一名少女。
楚楚可怜,甜美可人。虽然基里尔这么认为……但以世间一般的价值观来看的话,她恐怕会被称作“异形”吧。因为她具备着普通人类不可能会有的兽耳和兽尾。
而基里尔也跟她一样。
亚人兵士。
被人这么称呼的——“人造”人类。
从尚在母亲胎内起就透过魔法干涉——尤其是用人称炼生术的技术,把普通人类所没有的能力,强行加在胎儿身上。亚人兵士即是这样子的存在。
作为其证据,他们全都具有类似动物的器官。基里尔和呼唤他的少女虽是兽耳和兽尾,但听说也有的人是兽角或一部分的鳞片。
亚人兵士原本是要用来作为超越平常人类的士兵,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