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曾是谒见厅的这个大房间——样貌变化得非常大。
〈禁忌皇帝〉与〈神使〉之间的对战,导致这里被破坏得体无完肤。此事便不消说了…… 而如今,甚至还出现了奇妙的结构物。
借由会对魔法产生反应的这些素材物质,已实质刻于其上的魔法术式——如屏障、如石版的半透明物体便林立在房间内,高度甚至有人类那么高。
简直就像是玻璃之森——哦不,像墓地一样。
而且,连接那些物体的术式回路,还像地毯的纹路一样,在地板上扩散开来。熟知魔法术式的人要是看了这个,肯定会明白这是某种——非常大规模、非常细致的通讯与控制用的术式回路吧。然而同一时间,应该会因为其太过于高深复雑,而对无法完全理解的自己感到绝望吧。
没错。如今这个谒见厅……甚至这整座格兰森城,就是个巨大的魔法机关。
然而,只有设计了这个魔法机关的本人,才知道这究竟要用来干什么。
亦即——
“………”
受四方萤蓝色魔法发动光的照耀,一边在脚下印出大小、浓淡不一的好几个影子,一边坐在房间中央的人物……〈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
他把手肘靠在椅子的扶手上,悠然地凝望着眼前的结构物群——可说是“术式之森”的光景。
可是,他的样貌……有着急遽的变化。
他与〈神使〉们战斗时,原本还是少年的样貌。而如今,虽然犹然清楚地残留着少年模样时的轮廓,但样貌已逐渐变成岁数超过青年的成人男性风格。现下很难判断他那急速的变样,究竟是成长还是老化。不过,他如果照这个步调继续变化下去的话,明天就算变成刚进入老年的模样,恐怕也不奇怪吧。
这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不过,这里并没有人对阿图尔·贾兹的变化心生疑惑,也无人开口询问他。〈禁忌皇帝〉就只是默默地坐着,逐渐变化成接近往昔的模样。
然后——
“第三阶段作业工程……现在消化七成。”
在他所坐的王座旁边,站着一名拥有阴阳妖瞳、紫色头发的少女。
妮娃.莱妲。
活生生的机杖——可变形魔法増幅器。
仔细一瞧,便能看出地板上的术式回路……在那些回路上流动的魔力,最终全都聚集到她的脚边。
她本身似乎是在管理那些聚集而来的庞大魔力,其娇小纤细的躯体,看起来似乎正在自体发光,散发着银蓝色的光芒。
“……处理筒身形成……四成……术式回路没有异常。”
妮娃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超次元瞄准呢?”
“对象扫描中……离瞄准固定尚有四三单位。”
“……嗯哼。”
阿图尔·贾兹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看来妮娃的回答正符合他的估算——没有发生什么延误或问题。
然而……
“………”
阿图尔忽然眯起双眼,望向林立的魔法术式的另一侧。
因为他看到半透明的术式板彼侧有影子在动。
那是——
“觐见〈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
那声音唤了他的名号。
“你看起来似乎很忙的样子……不晓得可否请你分一点时间给我们呢?”
那道声音带着清澈明亮的感觉——语气柔和平静。
虽然心中应该抱持着警戒,却没有赤裸裸地表现出敌意或恶意。至少对方似乎没有忘记最基本的社交寒暄。
恐怕是纯正的贵族或王族吧。
“……要时间的话,有。”
阿图尔这样说道,而视线依然对着眼前的术式。
“反倒还有点太多了呢。那么——找吾有什么事?”
“感谢你。”
此话响起的同时——有影子在术式之森的另一端晃动了一下。
共有六道人影悄声地溜了出来。
四个男人,两个女人。
站在他们前头的是——一名独臂的青年骑士。
“——嗯哼。”
阿图尔瞥了他们那边一眼,然后说道:
“吾在〈神使〉里面看过你的脸呐。”
“我现在已非〈神使〉。我名叫亚伯力克.基烈特——是维马克王国的骑士。”
青年骑士——亚伯力克如是回答。
其语气之中,并未带有嘲讽或詈骂之类的情绪。
虽说是过去曾被同盟国军队歼灭的“魔王”,但对方也是王公贵族,所以理应抱持着敬意以对。他应该是这么认为的吧?另一方面,面对人称“怪物”的男人,他却毫无半点胆怯的模样。望向阿图尔的目光,也不带任何畏缩卑下的感觉,站姿也一派大方。
“………”
其他人也分别从他背后往左右两边散开,站在阿图尔的跟前。
一名眼镜少女、一名大块头的男子、一名秃头男子、一名少年亚人兵士,以及——一名银发少女。
“——那个女孩……”
阿图尔瞥了一眼银发少女,然后说:
“是嘉依卡吗?不对——”
〈禁忌皇帝〉的紫色双眸眯了起来。
“原来如此。没有完全变成啊?”
“……!”
银发少女表情僵硬,打算走上前去——亚伯力克却用一只手制止了她,并同时开口这么说:
“虽然我们想问的问题堪比山高,不过还是想先请你解除掉这个覆盖住整座城堡的魔法结界。我部下里的魔法师说这魔法术式过于精致,规模也过大,所以除了启动魔法的魔法师本人以外——除了你以外,便无人能解除得了了。”
“结界不能解除。”
阿图尔用有些慵懒的语气这么说道:
“至少现在暂时不能。因为吾不想被妨碍呐。只要吾的目的达成,结界自会解开。忍耐到那时候为止——应该不会用到两天吧。”
“……目的?”
亚伯力克一边往前踏出一歩,一边继续询问他: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直接触及到这整个事态的核心。
棺姬嘉依卡。
她们的存在,以及这个庞大的魔法术式,这些如果真的全都是事先就已经准备好的东西的话——便代表阿图尔·贾兹早就预料到——哦不,是早就知道自己会一度败北,贾兹帝国鲁被毁掉。
可是……
“是要复兴贾兹帝国吗?”
“贾兹帝国?”
阿图尔的唇边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那种东西只不过是一个道具、一种手段罢了。”
〈禁忌皇帝〉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慨。
自己以往所治理的帝国,对普通的人类来说,可说是最终极的梦想。然而,贾兹皇帝却一口咬定那只不过是种“工具”、“手段”——而不是“目的”。
利用完了就舍弃。仅仅如此而己。
那么——
“………”
亚伯力克皱起眉头。
〈禁忌皇帝〉复活,应该是计划要复兴被歼灭的贾兹帝国——这样想才最容易理解。这样想才正常。
但是,无论再怎么胸有成竹,认为那种事情可以办得到,而把自己的死也穿插在计划里,准备好复活用的“道具”,把实现计划的“棋子”周全地安插在大陆全境……能做到那样的人类,绝对不正常吧。
“………”
贾兹皇帝——不发一语。
看来他无意老实回答了。抑或者,这段对话如果只是他用来打发时间的余兴节目的话,他或许是要让亚伯力克等人心生焦急,借此取悦自己也说不定。
亚伯力克短短地叹了口气,换了个问题:
“从窗户看出去——似乎有某个巨大的影子正在生成,笼罩在这座城——不,笼罩在这整个哈尔特根公国的上方。那个究竟是什么?跟你的目的有什么关系吗?”
“………”
阿图尔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视线从亚伯力克的身上移开——远眺其四周。
“这整个大厅,也等同于吾的身体。”
然后……他一副忽然想起来似地说道:
“你最好记住,秘密行动根本对吾无效。带着累赘的话,就更不用说了——乱破师哟。”
“——!”
亚伯力克等人惊讶地环顾四周。
从林立的术式板之间——从王座背后出现的是大约五名左右的男女。他们隔着阿图尔,刚好出现在在亚伯力克等人的正对面。
穿着以银色为基调的铠甲的青年。
穿着黑色装束,带着铁锤的女孩。
貌似装铠龙化身的金发女孩。
以及——
“——嘉依卡。”
阿图尔喃喃自语般地说着。
穿着白色衣裳的嘉依卡与穿着红色衣裳的嘉依卡。
虚假的公主们。
〈禁忌皇帝〉为了自己的计划而准备的——道具之一。
“……
一眼就被看穿了吗?”
穿着银色铠甲的青年——托鲁·亚裘拉一脸恨恨地说道。
然而,阿图尔对他毫不感兴趣的样子,将紫色的瞳孔直朝着白色嘉依卡的方向说:“三五七号——魔法师系吗?”
“………”
白色嘉依卡闻言,浑身一震。
她的表情显然充斥着浓浓的畏怯之色……然而,她并未伏低目光,也没有别开视线,而是继续盯视着〈禁忌皇帝〉。
“还有七一二号……战士系。”
这样喃喃低语的阿图尔,将视线转向了红色嘉依卡。
红色嘉依卡也浑身紧绷,仿佛被阿图尔的视线震慑住了似的——然而,即便如此,她……她也同样未将视线从以往称呼为“父亲”的对象身上移开。
“三五七号——你似乎取得了吾大半的『遗体』。”
阿图尔一边将视线转回到白色嘉依卡身上,一边说道:
“也回收了妮娃·莱妲。看来似乎是个特别优秀出众的个体呐。”
接着——阿图尔这时才终于把目光投向了托鲁。
“你就是帮助三五七号的人吗?就结果而言,你也可说是尽力于成就吾计划的有功之人。吾要予以表扬。”
“那还真是谢了。”
托鲁耸肩这么说。
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瞪视着阿图尔·贾兹,一边用语带嘲讽的口气继续这么说:
“所以你要给我什么奖励吗?”
“如果你也想要知道吾之目的——以及所有内情的话,吾可以告诉你。”
阿图尔用有点慵懒的声音如是以告。
这也是他的玩笑逗弄、心血来潮,还是只不过是在单纯打发时间呢?
只是——
“如果你做好了觉悟要去知晓一切的话呐。”
阿图尔添加了这么一句。
“什么?”
“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托鲁一行人——以及亚伯力克一行人,在场的所有人都摆着备战的架势。夹在他们中间的阿图尔,反倒无精打采地说:
“至少吾过去在知道以后就后悔了。正因如此,所以吾会要求听的人要先做好觉悟。还没
做好觉悟的人,就赶紧离开这个地方吧。”
“………”
全体一同面面相觑。
然而——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算离开。
“我还是想请你讲给我们听。都到这个地步了,就这样子什么真相都不晓得的话,任谁都没办法接受吧。”
“那么,你们就在知晓后,好好地后悔吧。”
阿图尔仰望头上。
那儿——那处天花板的另一端,现在应该有那道笼罩着整个哈尔特根公国的巨大人影才对。
“吾就应你的要求,讲述给你们听吧——关于俯瞰此世者的事情。”
*
那就像是在玩积木一样。
堆高起来后弄倒。堆高起来后又弄倒。
如是——反覆。
对于活在等同于永劫的漫长时间里的人来说,国家既不是绝对,亦非不可动摇。在恰当的时候让国家一度瓦解,然后再重建构,反而比较容易发挥得了其作为一个组织的功能。
阿图尔·贾兹就这样建立了好几个国家,然后又毁掉那些国家。
像这样子累积经验之后,他一点一滴地壮大了自己所支配的国家之规模。
花些工夫慢慢地、确确实实地……
虽然他本身也当过国王,但立个傀儡国王,从背地里操纵的情况也不少。由于阿图尔本身不会老去的关系,因此担任身为国家“颜面”的国王太过长久的话,也会有很多不太方便的情形。那些当初非常钦佩他“健壮得让人感觉不到衰老”的人们,过了三十年、四十年之后,若外表还是一直没有改变的话,他们反倒会开始感到恐惧。
如同那个……他初次娶的妻子一样。
最后阿图尔在他所建立的那个北方大国之中——那个甚至被说是支配了半个世界的贾兹帝国——借由采取彻底的保密主义,解决了这个问题。
巨大化的国家组织,只凭国王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阿图尔反利用这点,将国家组织的营运几乎都交给了臣子,不再出现在人前。而且决定只会见限定的少数人——即发誓效忠于他、醉心于他的重臣,或是部分的外交使节。
然后……
“似乎很顺利嘛。”
当阿图尔在城堡深处的办公室浏览新魔法术式的研究报告时——
隔了百年之久才冒出身影的奇伊,对他下了这个评语:
“你真是个优秀的皇像呐。”
“是吗?”
虽是时隔百年的重逢——阿图尔却毫无任何感慨。
毕竟奇伊这个存在,其实是类似“现象”之类的东西。
虽然他不时出现在阿图尔的面前,拐弯抹角地指示某些事情,但是——就仅只这样而已,别无其他。就像某种宗教家在自然现象中得到“神”的启发一样。
不过——
“优秀的皇像吗——”
阿图尔忽然对这句话感到很有兴趣。
连阿图尔自己也不晓得为何事到如今才感兴趣。
“皇像仅只吾一人吗?抑或者……”
被他称作为皇像的存在,若只有阿图尔·贾兹一人的话,发挥其作用后被评为“优秀”,到底是和什么比较之后得到的结论呢?
“你是第八种族最初的『皇像』。”
奇伊说道。
“第八……?”
“大海魔、装铠龙、猛禽兽、独角马、双头犬、奇眼鸟、幻想树。”
奇伊如咏唱般地念出了这些名称。
这些不都是——人称弃兽的生物名称吗?
出于可操纵魔法这一点,它们被归类成跟其他兽类不同的怪物。非神所望的生物——由于这个涵义,而被冠以“弃兽”之名——
“这七种失败作里,也有皇像的存在。然而,出于它们的种族特征,这七种种族,因不符合目的而被排除在计划之外,于焉第八个种族被重新创造出来。”
“那是……”
“没错。正是人类。”
奇伊像是在述说自不待言的道理一样,以轻巧的语气如是以告:
“魔法器官并非内藏于体内,而是硬将其一部分附加于外,借此确保魔法的多样性。同时,魔法技术及其附带的周边技术之发达,使文明高度发展,形成更为复杂的社会——于焉产生了价值观与精神。”
跟弃兽相比,人类在身为生物——身为个体的“能力”方面较为逊色。
若以空手互相厮杀的情况而言的话,人类就连对上体积最小、魔法致死率最低的奇眼鸟,应该也甚少战胜得了吧。不过,人类正是因此而聚集在一起、形成社会、发展文明、积累技术。结果,由此而生的魔法技术,丰富多彩,迥异于弃兽的魔法。而且,由于可从外部寻求魔法念料,故得以一口气放出更为强大的力量。
然而……
“你刚刚说了『失败作』?”
“是啊。因为是失败作,所以被舍弃掉了。是故,人称它们为『弃兽』。虽然那个称呼方式是人类所创,但也没有多偏离事实呐。”
奇伊微微耸肩,然后说道。
“说得好像你是神一样。”
阿图尔眯起双眼,目不转睛地睨视着奇伊。
对方若是一般人的话,他只凭这么一瞥,便能让对方浑身僵硬——就仿佛他才是神一样。活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拥有如此的魄力。
然而……
“我不是神。我只是神的终端”
奇伊十分干脆地如是坦诚。
他并未否定——有神的存在。
“那么,人类的理想状态,以及要吾成为半个世界的王——让这个世界永远持续战争的状态,也是神所期望的事喽?”
“是那样没错。”
“不过,那又是为何呢?”
这个疑问在他心里面慢慢地茁壮长大,累积了上千年之久。
创造弃兽、创造人类、差使奇伊这个使者——哦不,是运用这个“终端体”
然而,阿图尔既从未实际遇过神,也没有得到什么物质上的证据可以证明神是实际的存在。
若真有神存在,那它跟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样的关联呢?
从这个世界的这副状态,神具体上可以得到怎样的好处呢?
如果是人类的话,通常会为了快乐、名誉、金钱、其他种种各式各样的欲望而行动。在人世间,“爱情”也往往被述说成是欲望的反义词。而就连爱情——亲子、男女,或其他种种人类所拥有的强烈情感——也只不过是种本能,或来自于某种嗜好的欲望罢了。
“神从这个世界获得什么?”
“哎呀哎呀。”
奇伊摇了摇头。
虽然以前完全不在意,但阿图尔现在——对他那佯装不知的做作动作,着实感到不愉快。
“事到如今,你为何要问这种事情?”
“正因为是
如今啊。”
阿图尔说道:
“虽然吾不晓得该如何定义世界的一半,但就单纯的面积——领土来思考的话,吾之影响力实际上可以说是已经达到这个规模了。虽然单就贾兹帝国的领土本身而言,仅只占了这整个世界的三成左右而已,但帝国的附属国、外交的影响力、魔法技术的影响力、经济能力——能任我随意调动差使的领域,已经超过这个世界的半数了吧。”
阿图尔的这段话完全不是在炫耀。而是事实。
然而——正因为这样。
如今他已达成了初期奇伊所指示的目标,那他今后该做什么才好呢?
虽然奇伊要他维持战争的状态,但话说回来,奇伊要的战争,究竟是要到何种地歩?
最根本的问题是——他要是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维持战争,那他应该维持的战争状态,也就不好定义了。
而且——
“你、你你是怪物”
当初妻子这样对他说时,他并未多想什么。
把妻子的一字一句、她当时的表情,都毫无遗漏地记得这么清楚,单纯只是因为他的记忆力非常优秀罢了。
但是——到了现在,阿图尔不禁心想。
怪物。
妻子为何那样称呼自己呢?
单纯因为他不会老吗?
还是因为——尽管他有着人类的外表,却欠缺着身为人类该有的某种根本性特质呢?
模仿人类、装成人类,过了好几百年、好几千年之后……原本只是个人形、只会模仿的这具容器,开始填入身为人类的内在了吗?
俗话说,把谎言说上千万遍就会成真。
而模仿要是持续了千年之久的话——
“回答吾,奇伊。”
阿图尔殷切地这么想。
想要知道。自己是为何而生?
自己究竟——被冀求着什么?
连这点都继续这样子不明不白下去的话——他会非常不安。
“……粮食哟。”
奇伊直截了当地如是说。
“神从这个世界获取粮食。”
*
这是一段很难马上置信的故事。
虽然阿图尔并未指出明确的数字——但跟刚才放映在素材物质上的幻影合在一起思量的话,那可不是区区一百年、两百年之类的规模。那已经超出个人回忆录的范畴……可以说是“历史”了。
而且,述说这段话的人,正是历史登场人物本人。
托鲁一行人要是在其他地方从其他人那儿听到一样的话,恐怕会当作是某种玩笑,要不然的话,就是当成发疯之人的胡说八道,以一笑置之吧。
然而,述说这段话的人是阿图尔.贾兹。
据说活了三百年——不,活了五百年之久的不死皇帝。
而且这个怪物,即使一度被杀死,如字面所述地被碎尸八段,最后还是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返回到这个世上来了。在这号人物的面前,就算用常识去解释,恐怕也只是白费力气吧。
话虽如此……
“你说『不会老』……?”
亚伯力克开口询问。
“吾被创造成如此。”
阿图尔一派从容地承认了。
“吾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普通人类所谓的『成长』。因为自吾出生后作为一个存在呈现稳定的状态起,便已经是个完成体了。”
虽然托鲁没有当场亲眼看到……但根据嘉依卡和阿卡莉所言,在黑色嘉依卡把“遗体”吞食入腹后,阿图尔穿破她的腹部,“重新复活”于世。听说当初他原本是个身材娇小的少年,但现在应该已经是“稳定”成成年男性的形态了吧。
这个年龄在肉体上也是能力最强的时期——是因为出于这个判断吧?
不管怎样——把普通人类的年龄套用在这位〈禁忌皇帝〉身上,根本就毫无意义。
“也就是说——那个什么神来着的家伙,把你创造成这样吗?”
托鲁问道。
“没错”
阿图尔点头承认。
简直就像是在回答别人问自己的出生地时一样——没有半点兴奋之情。
跟人类不同,阿图尔确实体会过神的实际存在。这也就是说,对熟知神的阿图尔而言,所谓的“神”,完全称不上是值得敬畏的对象吗?
然而——
“不过——所谓的神……”
仿佛是在总结其他人的问题一样——亚伯力克这么问道:
“所谓的神是什么呢?获得粮食?粮食又是什么呢?如果神真的有从这个人类的世界获得东西的话,那不就是人类的信仰吗?”
“那也是其所求的目的物之一。”
阿图尔的嘴角露出了略带讽刺的笑意。
当〈禁忌皇帝〉正在和托鲁等人对话的时候,也还是一直频频用指尖敲击着王座的扶手。
他将连接用绳索接在脖子上——而且周围的术式板的纹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把这两件事合在一起思考的话,便可知他现在也还在持续建构魔法术式当中。
一边行使魔法,一边用等同于高手的本领挥着剑——就他之前那超乎常人的举动而言,现下一边说话,同时一边在脑海一隅组装术式,或许也不是什么太困难的事吧。
“结果——”
阿图尔·贾兹复又抬首仰望头上,再次开口:
“吾等只不过是鱼塘中的鱼罢了。”
“什么意思?”
托鲁皱眉质问。
鱼塘中的鱼。
这是——以前也曾耳闻过的措辞。
没错,在那个贾兹帝国残党的岛中,大海魔也曾用过这个措辞吧?
“我等,终究,只是,鱼塘,中的,鱼。在其中,被养殖、被利用。不过,大多数的,鱼,
不晓得,这个,事实。就算,晓得了,也没有,意义。对方,身在,水上,既碰触,不到、亦抵抗,不了。对这种,对手,再怎样,焦虑,不安,也没有用。我等,早已,接受,这个,事实,并且,放弃,挣扎了。恐怕,其他,第一代,弃兽,也,一样。不过,贾兹皇帝,却——”
那只大海魔说到这里时,就被闯入的亚人兵士杀死了。他们没能听完它接下来的话……但说起来,它确实有提到贾兹皇帝的样子。
“这个世界是神所创造出来的鱼塘。”
阿图尔如是重申。
“以便自己享用——自己的粮食。这只是它为了稳固啖食这件事而创造出来的牢笼。仅此而已,别无其他。”
“享用——享用什么?.”
托鲁一边用锐利的黑瞳睨视着〈禁忌皇帝〉,一边追问,仿佛阿图尔就是那个神一样。
“是指吃掉人类吗?”
“若是那样的话,应该会比较好懂吧?”
阿图尔摇了摇头。
“神没有吾等所谓的肉体。神是灵性的存在——总而言之,即纯然的精神。”
“纯然的——精神?”
或许是脑中没能生出个具体的想像吧?亚伯力克一脸疑惑不解,复诵着这个词句。然而,阿图尔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迳自继续说道:
“不过,吾等的精神若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必须有个肉体容器。正如从这件事情所能明白之事——赤裸裸的精神体,并无法直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神所在的领域,跟吾等的世界 层次不同。”
“………”
开始变得莫名其妙了起来。
托鲁从未受过形上学的思考训练。乱破师是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在思路之上又再叠上思路的概念性思考,老实说托鲁并不擅于这样子的思考模式。
看来亚伯力克一行人也跟他一样,所以他们彼此正互相面面相觑着。
除了其中一人……既是魔法师,亦是原僧兵的马特乌斯之外。
“………”
秃头男子像是心有所感,面露严肃的表情,仿佛在沉思着某件事情。用魔法操纵弃兽的这个男人,对“精神”这个东西说不定有着跟托鲁等人毫不一样的看法。
然而——
“空间的层次异于吾等,时间的流逝也不一样。在那个世界,哎,改用你们也比较好懂的说法的话,姑且称作为天界吧?而『神』就身在那里。”
阿图尔深入浅出地这么解释:
“不过,它并不是宗教里的信仰对象——并非这种暧昧的概念。我所说的神,是一种生物。在这层意义上,它跟我们没有丝毫的不同。所以说,它跟我们之间的绝对性差异,就在于没有肉体这个容器——仅此而己。”
“虽然我听得不是很懂,但这跟那个『神』的粮食有什么关系吗?”
“听不懂啊。”
阿图尔反而一脸愉悦地说道。
他对于托鲁不佳的理解能力,并未露出任何焦躁不耐的模样。他瞥了一眼头上,然后再次环视所有人,继续这么说:
“拥有肉身的我们,为了维持肉体本身而摄取食物。虽有动物、植物的差别,但同样都是啖食生物的尸体,然后在体内分解转化成力量或自己的
肉体。它我都一样。凡是生物,即便不具肉体,都一样逃离不开摄食这个作业程序。”
这确实理所当然的道理。
那么——只有精神的生命体,吃的究竟是什么?
那当然是
“神吃人类的『精神』。正确来说,是激荡涛涌于这个世界的喜怒哀乐、超过一定程度以上的激烈情绪所带来的精神波——神吃这个维生。”
“精神波?”
摄食人类的精神。
消耗人类的心灵波动。
那是——
(魔法的……)
确实——根据他从嘉依卡那儿听来的说法,所谓的魔法,是一种用智慧生物的记忆换取力量的技术。
而记忆里,大抵都附有感情。开心的记忆、悲伤的记忆、不愉快的记忆……等等。甚至有些是由感情使记忆之所以为记忆的部分。
(这么说来,航天要塞〈凌空者〉的魔法思念料也是——)
操纵那整座巨大魔法兵器的魔法师葛拉特.蓝斯亚、里加尔图·加瓦尔尼,也是将满满的恐惧和痛苦烙印在人们的记忆中之后,杀害并将他们的遗体作为高纯度的魔法思念料来使用。
“如魔法般的……生物吗?”
“可以这么说。”
虽然托鲁的理解不是很明确,但阿图尔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这世上的人类生死——活着然后死去的这个过程之中所产生的悲喜无常、所有喜怒哀乐,全都是神的食物。哦,不对。毕竟对神本身而言,并没有我们所谓的『死亡』这个概念……反倒该说是它吃着好玩的东西会比较正确也说不定。人类的喜怒哀乐越是强烈,便能让那家伙越沉醉、越高兴。等于是道合适的美酒,聊以慰借它那等同于永劫的百无聊頼。”
薇薇和李奥纳多一副心里发毛似地仰望头上。
神居于头上——虽然或许早知并不是如此单纯的事,但像现在这段期间,某物依然在啜饮、贪食着每个人所散发出来的情感,这么一想,应该会不禁有股微微恶寒窜上来吧。
“神为了能够稳定摄取精神波,故让这个世界充斥了各式各样的生物。神改良品种后放到这世界来的弃兽等等,正是其典型的例子。可是,由于弃兽拥有强力的魔法。就算是个体,其生存能力也一样十分强焊。因此,它们的感情相当淡薄——”
(……这么说来,芙蕾多妮卡也有说过类似的话嘛?)
托鲁回想起来。
喜怒哀乐相当淡薄、思考偏于单调平板。正因为这样,所以装铠龙才企图借由与别人的精神深处相连,以防止自己的思考僵化吧。
换言之,人类的喜怒哀乐波动,远比弃兽们还要激烈。
对神而言,正是这个——才是“好吃”的东西吗?
人类是为此而……
(创造出来的存在……“第八者”……?)
“没错。”
阿图尔似乎看透了托鲁的内心,点了点头说:
“弃兽只不过是它造出人类前的试做品。第八次试做的生物,以猴子为基底,最符合神的期望。既有强烈的喜怒哀乐之情,而且不够完全又十分脆弱。是故,身为拥有好几种矛盾的理想生物——”
人类成了第八种“能够操纵魔法的生物”。
要操纵魔法,需要有某种智慧。
其他弃兽基本上都使用其固有的魔法作为它们的能力、生态的一部分……但由于此故,它们消耗自己的记忆,也是生态的一部分,两者密不可分。
它们的记忆消耗量会因种族而异。虽然弃兽是具有智慧的生物,但它们的“忘性”远比人来得激弥。虽然它们跟人类不同,能够选择要消耗哪部分的记忆,不过——由于大多需要一定的消耗量,所以说到底,它们终究无法积蓄记忆、共享资讯、在将来孕育出文化——是故,它们的喜怒哀乐也只能停留在非常单纯的阶段。
且说……
“首先神赋予了人类文字,让记忆得以转化成外部媒体。”
阿图尔用指尖在空中描绘著文字给他们看。
“借由文字,记忆得以长期保存、得以做到这些事情——互相分享积蓄至今的资讯、将这些资讯互相拼组起来,使之发展成文化和文明。当然,随着社会复杂化,在此过程之中,人类的感情也跟着更复杂化了。这让神相当高兴,因为它能吃到更『好吃的』粮食。”
“……”
芷伊塔喘气般地开口又闭口,却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恐怕已经大致猜出阿图尔接下来会谈及的内容了吧。
“做好充分准备后,神赋予了魔法技术——给人类。虽然实际执行的人是我呐。”
让魔法技术成熟完整、演化成现状的人,正是〈禁忌皇帝〉……如果是多少有涉猎一点魔法的人,任谁都知道这个事实。〈禁忌皇帝〉不知为何对魔法技术的垄断毫不感兴趣,因此魔法技术并未成为机密,而外流到了其他国家。
虽然也有人觉得这样子很奇怪,不过——
“于是人类开始『加装』魔法器官。”
就结果而言——人类所使用的魔法,不用仰赖,哦不,是不用被人类的生态所束缚,故可以做到多彩多姿的发展。
关于需消耗的记忆,也同时可以做到“由外部供给”了。
亦即是指化石思念料或遗体等等。
并非使用自己的记忆,而是使用其他人类或弃兽的身体残骸——人类可以消耗残留在那些残骸里的记忆,然后施展出魔法。
结果,魔法变得复杂化、大规模化,而这又更加速了人类的文化和文明的发展。
然而——
“可是,文化和文明越发展,全体人类的生活就越安定。而魔法技术也被应用在运输、耕作等方面,导致食品得以遍及大陆全境、饿死的人日益减少。医疗、经济等领域也一样。”
举例来说,若是大陆东部大丰收、西部大歉收的话……很有可能会有这样子的事态发生:东部会将保存不下的作物扔到海里或河里,另一方面,西部则会争先恐后地为了争夺一把稻谷而相互厮杀。但是,如果有了通讯技术和运输技术的话,便能适当地分配粮食了。
“而安定下来的生活——使喜怒哀乐的波动也变得平穏了下来。”
肚子饿过头的话,就会变得很容易生气。
家人死于意外的话,当然会悲伤。
正因为知道饥饿的滋味,所以饱餐时才会心生愉快。
因此……安定的生活,让人类的情感变化也趋缓了下来。
“但是,这对神而言,便意味着粮食的减少。”
“因为它要吃愤怒、悲伤?”
“还有喜悦呐。”
阿图尔这样回答托鲁的问题:
“只要是激烈的情感变化,便不问种类。”
“在此向你问一个——问题吧,乱破师哟。强烈的喜怒哀乐产生出神的食物。那么,要高效率地取得食物,该怎么做才好呢?”
“什么?”
他是指要用怎样的方法,才能高效率地让人类社会产生出激烈的喜怒哀乐吗?
“神”实际上存在着,并贪食着人类的喜怒哀乐。对托鲁而言,光是这件事情本身,就已经超出他的常识范围了。而他现在只不过是勉勉强强地大致理解了概要而已。光是要跟上阿图 尔的话,便已竭尽他所有心力了。
然而——
“无需把事情想得太难。”
阿图尔如是说道。面对托鲁不怎么好的理解能力,他并未露出任何急躁不耐的模样。
因为就如他刚刚所言,这只不过是单纯的打发时间罢了?
抑或者,还有其他别的理由?
“被打会生气,被刺会更生气。要是受了伤,便会喊不想死,要是家人被夺去性命的话,便会发誓要报仇。若因病倒下,则会感叹药不够用;若肚子饿了,则会嫉恨饱腹之人;若见到立场得天独厚的人,则会抱怨不公平。那么——要大量制造出这些人们,最简单、最有效的方法是什么?”
“……那是指……”
用嘶哑的声音开口说话的人,正是尼古拉。
佣兵尼古拉·阿弗多托尔。
阿图尔的问题——对于曾在许多战场上幸存下来的他而言,自是早已明了于心的事情了
“战争吗……!”
“正确—案。”
阿图尔朝尼古拉的方向,对他点了点头。
“所谓的战争,正是充满哀鸣的阿鼻地狱。借由持续发动战争,让这个世界充满神所要的美酒。而且,事先赋予给人类的文明、魔法技术,将这个战争扩大到全世界,全面搅动人类这个生物群体的情绪。而战争还又让文明更加发展、让战争本身更加茁壮……”
“岂有此理——”
薇薇露出愤怒的表情说道。
然而——
“人类应该没有资格生气说这是件过分的事吧。”
阿图尔淡定地这么说:
“这个世界对神来说,只不过是鱼塘、放牧场、田地之类的东西罢了。人类不是也吃养在鱼塘中
的鱼吗?不是也吃养在放牧场里的家畜吗?更甚者,甚至连植物也是生物。人类不也收割、烧死、吃掉养在农场里的小麦吗?如果小麦能开口说话的话,你觉得它会说些什么呢?”“……”薇薇缄默不语。
不过,阿图尔并未因驳倒她一事而露出胜者的骄矜自满,反而是用含有某种断念意味的语调这样继续说:
“只要还活着,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行为……而且,若想要有更安定的生活,当然会尽力想办法维持粮食的稳定供给、提高粮食的质量吧。”
“换言之,我们——”
亚伯力克眯起双眼说道:
“只不过是家畜或农作物?”
“是啊。”
阿图尔毫不留情地点了点头。
“您是说,我们是为了让神能够饱食而被创造出来,为此而持续活在这个战乱的世界里——这就是我们出生至今的意义、存在的理由吗?”
亚伯力克的目光因愤怒而激动。
“是啊。”
阿图尔一边从正面承受他火热的视线,一边这样承认:
“而吾……只不过是管理你们这些家畜的牧羊犬罢了。”
牧羊犬。
整顿漫无秩序的羊群,因应需求去追赶、管理这个群体。
这也就是说——贾兹帝国本身,只不过是用来让这片大陆持续陷入战乱的工具、装置罢了。
既不是出于阿图尔·贾兹的支配欲,也不是出于他的独占欲,更不是出于统一大陆的这个野心,而仅仅只是为了持续引发“名为战争”的混沌而已——
(贾兹帝国首都攻防战时,应该有死了好几万人。)
托鲁暗自心想:
(那些家伙——恐怕连想都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被区区的道具装置耍弄而死的吧。)
“你是说,你也是……呃,还有魔法技术、贾兹帝国,都是用来引发战争的道具吗?”
亚伯力克这样问他。
“是啊。”
阿图尔爽快地这么回答。
接着,他重新环视所有人,然后说道:
“得知真相后,绝望了吗?震怒了吗?很好——因为神正是希望诸位如此。人类为此而生,为此而活,为此而死。永远接续不断的强烈情感连锁反应,正是神所期望的目的物。”
“……”
托鲁一行人,以及亚伯力克一行人,都说不出话来了。
沉重漫长的缄默压在托鲁等人的头上。
他们连该怎么办才好也不晓得。
阿图尔的这番话若真的属实,那么一切的一切全都在那个“神”的手掌心上——平凡的他们,根本什么事也做不了吧?
然而……
“但吾对此感到不満。”
人称〈禁忌皇帝〉的男人对他们摇了摇头。
“皇像?皇帝?统治半个世界的支配者?——不管它用怎样的言词修饰矇骗,实际上吾就只是只牧羊犬,哦不,只是个工具罢了。而吾无法忍受身为工具一事。称呼吾为怪物、妖怪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是——”
似乎有抹自嘲的笑意从阿图尔的嘴角闪掠而过。
或许过去曾有不怕死的某人……直接当面称呼这个男人为“怪物”也说不定。
“若吾真是个怪物,那就该像个怪物一样,当个真正自由、真正桀骜的存在才对——吾是这么想的。所以,吾不当神的工具了。”
这话说起来虽然非常容易,但做起来有多难……
托鲁非常清楚。
然而——
“但那样确实正如家犬反咬主人的手一样呐。因此,吾被当成没用的东西,遭到了处分。”
“那是指……和〈神使〉……呃,是指由六国联合针对贾兹帝国的讨伐行动本身吗?”
“没错。”
阿图尔点了点头,回答亚伯力克的问题:
“你们也见过了吧?那个号称『奇伊』的神之终端——哦不,是『触手』才对。”
阿图尔应该是抽空拨了些心神启动了小规模的魔法吧?
素材物质起了反应——号称奇伊的少年幻影,浮现在阿图尔举起悬空的手掌心上。
“当然,光只是被处分的话,就失去吾违抗的意义了。吾预料自己会被奇伊所唆使的人们杀死,于是筹划重新建构自己的身体,以利下次和奇伊——和那些〈神使〉再次会上时,能够战得不只是旗鼓相当。亦即筹划了名为『嘉依卡』的术式。”
“……术式。”
如是喃喃自语的人,正是嘉依卡本人。
覆写在活人身体里的区区人格。尽管已经明白自己只是这样子的存在,但再次被筹划者本人告知这个事实——被告知自己既不是人、也不是实物,她心里想必很难受吧?毕竟阿图尔曾是她们一时称呼为“父亲”的存在。
“吾用来作为基础的个体——原型的嘉依卡,记得自己直到死亡那一瞬间的记忆,并透过魔法通讯,将记忆转送、烙印到各个躯壳的脑里。发动条件一旦齐全,派生型的嘉依卡便会完全抹去躯壳的原本人格,夺走肉体,为收集吾的『遗体』而开始行动。派生型的嘉依卡会遵照躯壳的肉体条件、吾预先设定好的条件,而各自得到不同的能力和个性,然后开始行动。预先改变其能力和个性的用意,是为了避免她们会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全灭。”
“……”
托鲁想起了白色嘉依卡和红色嘉依卡在个性和能力上的差异——也进一步想起了蓝色嘉依卡“蕾拉”的事情。
“……就连『身为少女』一事,也是作为道具的标准规格吗?”
“当然。”
阿图尔点头回应托鲁的问题。
“好让她们能更轻易地得到其他人的庇护。想当然耳——『身为女人』这点,原本就是必须条件。为了要重新生下吾,这是她们必须具备的要件。”
换言之,嘉依卡们既是阿图尔的女儿,同时也是他的母亲——是设定成这样子吗?在吃掉阿图尔的遗体之后,残留在遗体之中的资讯——记忆等等,恐怕就被读取到嘉依卡的肉体里进行过滤。阿图尔·贾兹的“种”早已事先安装在其子宫里,而用来将过滤后的资讯输进“种子”内的术式,也全都已经事先设定好了。
“……”
真是太骇人听闻了。
当然——用“无法置信”这么一句来否定〈禁忌皇帝〉的话,并不困难。阿图尔.贾兹目前为止只有用言语表达,并未出示具体的证据——可直接证实自己所说的话的证据。“这一切全都是阿图尔的妄想”要这样对他的话置之不理,也不是不可能。
可是……
(发生了太多事情,让人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啊……!)
托鲁在心底沉吟。
大海魔的那些话。
名为魔法的技术。
〈神使〉的存在。
嘉依卡们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阿图尔根本没必要在此时此刻向托鲁等人说谎。
“明白了吗?信服了吗?那么,就在那儿老老实实地看着吧。”
阿图尔如是说:
“看着吾讨伐『神』的模样。”
他的语气和声音里,并没有特别流露出逞强称能的感觉。
或许是因为事情全都顺着自己预先筹划的那样变化着吧9——他冷静沉着的模样,让人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正打算要着手进行“弑神”之类的狂妄行为。
“你的话若真的属实……”
亚伯力克一边用右手紧握着剑柄,一边说道——〈禁忌皇帝〉把人类当成区区的道具对待,讲得好像用完即丢是理所当然的样子。而亚伯力克恐怕也对这样子的〈禁忌皇帝〉忍耐不下去了吧——
“神居于我们世界的外侧。你要怎么讨伐?”
“妮娃·莱妲便是为此而生……吾的神器。”
阿图尔说完之后,望向身旁的少女。
现在——她正身在半透明术式板的正中央,和所有术式相连在一起。她虽然仍是少女的形态,但脸上毫无表情,一副的的确确正是个道具的模样——她正如雕像般地一动也不动,静静地伫立在原地。
“神为了从这个世界吸取粮食,原本造有吸取用的路径。毕竟神并不会亲自降临到这个物质的世界,以大啖人类本身啊。”
“路径?”
“你们有听说过〈霞慕尼遗迹群〉吗?”
“——!”
亚伯力克一行人面面相觑。
“霞慕尼遗迹群明明在战略上应该没有太大的意义才对,贾兹帝国却一直积极地掌控着——”
“从敌人的后勤下手——攻击补给线,正是战略的基本吧?”
换言之,霞慕尼遗迹群是——用来捕捉、吸取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所散发出来的感情波,然后将感情波提供给神的一种结构装置?虽然托鲁对遗迹群也知道得不是很详细,但他确实曾听说过:“那些巨大的古代遗迹,具有如魔法机关般的构造。”
“虽然为了让你们听起来比较好懂,而一直称它为——神,但是……”
阿图尔眯起眼来说道。
他挥动一只手——从刚才一直成像在他手上的奇伊幻影消失了。紧接着,“天空”被投影在托鲁等人的头上。天空的景象凌于他们所有人之上,简直就像是天花板突然消失了一样。那幅景象之中,有道巨大的人影放映出来,几乎要整个遮蔽住染上夕阳余晖的天空了。
远比山、远比海还要高大的巨人,如今仿佛是在倒下的途中——
“若用其他说法来称之的话,那东西以吃这个世界的人类的感情维生——换言之,就像是寄生于这个世界的寄生植物一样。就算神早已知道吾掌控了那些遗迹群,它也没办法从祂那边主动切割掉那些结构装置。而且,它也没有时间重新建造新的遗迹群。而吾利用那些遗迹群所产生出来的超空间回廊,让攻击用的术式直接递送到神那儿去。”
也就是说,以妮娃·莱妲为中心,霞慕尼遗迹群,以及建于贾兹帝国时代、一直秘而不宣的好几处地下设施——魔法机关,这些全都已经连接在一起了。
然后,就只要完成最终调整,嵌入术式即可。阿图尔对他们说了这些。
“空间已经连通。是故,神的样貌才得以像那样呈现在我们的眼前。”
“那就是神吗?简直就像是巨人——”
“正确来说,那是它其中一个侧面——其中一种影子。”
阿图尔打断亚伯力克的话,如是说道:
“其实它并不是那样子的外形。吾等的精神体并没有具体的物质性外形。形同此理,神并无外形。那只是吾等翻译神这个东西,将它看成自己能够理解的外形罢了。”
“真是莫名其妙。”
托鲁更加不爽似地——冒出了这句话。
阿图尔所说的话,范围太过宏大——又太过抽象。途中他们不时觉得,连自己心中所怀抱的情感,也差点就要迷失在其中了。他们的愤慨,以及嘉依卡、嘉依卡们被迫承受的绝望等等,就像是苍海中的一粟……他们不由得这么心想。
“听不懂也没关系。”
阿图尔这么说:
“只要——别妨碍吾。”
他这么说完后,便朝妮娃·莱妲伸出手。
阿图尔的指尖碰触她单薄的胸部——然后,他的指尖就那样子戳穿似地没入了她的肉里。
即便如此,可说是活人机杖的少女,却还是一动也不动。
“时机已到来,准备已万全。好好看着吧,吾要来弑神了——”
语毕,阿图尔的手——连手腕部分也已没入妮娃的身体里——动了一动。
下一瞬间——
“——!”
托鲁一行人倒抽了一口气。
高高凌于头上的风景——哦不,投影在他们头上的天空,开始扭曲歪斜。
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像是在弯曲弹簧、形成螺旋状一样。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被挤向那道巨大的黑色人影。
然后……
——住手
有好几道巨大的脸孔,重重浮现在虚空之中。
“——奇伊。”
托鲁喃喃低语。
没错。那正是那个号称奇伊的少年的脸孔。
若照阿图尔的说法,则是神的终端体——神的一部分。
便于驱使人类的装置。就这层意义而言,他应该跟阿图尔一样吧。不过,他并没有肉身,这一点则跟阿图尔不同。是因为神怕他跟阿图尔一样“叛离”祂吗?抑或是出于其他原因呢?
不管怎样——
——住手。住手。住手吧,皇像。
——一旦杀死了居上位的存在,你将会失去存在的意义。
——住手。住手吧,你已经坏掉了。
——这完全没有意义啊。
然而,即便到了这紧要关头,奇伊仍这样淡淡地投以阻拦的话语。不过,阿图尔恐怕已经不会再——受其词所惑了吧。
“神,现在——受死。”
在他说出此话的同时,闪光飞驰。
朝遥远的天空——朝那好几道重叠的奇伊幻影,哦不,是朝位在奇伊彼侧的巨影。
同一时间,仿佛是世界本身发出了轰鸣般的巨响,响彻了四周。
景象越来越扭曲失真,天空的朱橙色一边激烈地忽浓忽淡,一边和魔法的萤蓝色光芒混杂在一起,描绘出了复雑的斑驳花纹。
接着——
——————————————————————
这不是声音。
但这个——即便如此,这也一样是它临死前的痛苦呐喊吧。
托鲁一行人感觉到好像有股直接撼动脑内的冲撃,自头顶贯穿而下,并在穿过自己的身体后,朝地底消失而去。
“影子——”
是谁在这么低喃呢?
影子在天空的彼端逐渐裂开。
无数的紫色细线——由天空的朱橙色与魔法的萤蓝色交织而成的细线,镂刻在那道巨影上,仿佛影子有了裂缝一样。而那些紫线,在眨眼之间便完全包覆住那整道影子。下一瞬间,那个巨大到足以蒙盖住整个世界的某物,成了无数的碎片,散落飘零着。
在那之后—
“………”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有人开口吭声。
令人难受的寂静,充斥着整间谒见厅。大家仿佛惮于发言似的——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也犹豫着不敢发出来,以免成为搅扰此时此刻的噪音。如此纯粹的无声时空,将他们所有人紧紧地包围了起来。
在场的所有人——除了阿图尔之外的所有人,脑海里恐怕全都是单纯的问号吧。
神真的就这样子死了?
如果真是如此的话,又会有什么改变?
世界会——变得如何?
浮现在他们全体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不安,倒不如该说是纯然的困惑吧。
不晓得他对此作何感想——
“——好了。”
人称〈禁忌皇帝〉的男人如是说道。
郑重庄严得——有如执行祭神仪式的祭司。
“那么,从现在开始吧。”
“——开始?”
托鲁一边眯眼睨视着阿图尔,一边质问。
“你在说什么——”
“开始真正地支配这整个世界。”
〈禁忌皇帝〉反而甚至还露出了开朗愉快的表情,如是向他们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