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部 看星星的人

1.槙本舜

听到「横山集团」,知情的人都会异口同声地说:「哦,那个感情很好的五人小团体啊。」以隶属排球队、身材颀长的横山大辉为首,加上交游广阔、身为田径队王牌的结城惠太,负责监视惠太的花野美穗,以及冰山美人优等生西园莉乃。他们四个人的感情很好,惠太、美穗和莉乃念同一所国中,而位处小团体之首的大辉本来就很有领袖气质。他们四个人在一起时,笑声总是不绝于耳。

但我呢?

「槙本舜」这个名字在横山集团里好像是最不起眼的。

我、惠太和美穗都隶属田径队。我们高中同班,所以自然而然常在一起鬼混,结果就演变成我也成为横山集团的一分子。但是,我不像大辉和惠太一样气味相投,也不像美穗和莉乃一样互相信赖,感觉真的像是他们给我一个容身之处,让我待在那个地方而已。

当然,我没有受到任何排挤。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也很喜欢大家。校园生活的派系很残酷,没有加入有力的团体,在教室里就会显得格格不入。他们四个人并没有意识到所谓的派系,不过以客观的角度来看,横山集团的地位很高,所以能够加入横山集团,让对派系很敏感的我因此松一口气。

不过,我对其中一个人有心结亦是事实……

从双町出发后,我便一直怒瞪著惠的背影。

「惠有惠太的记忆吗?」

大辉问道。惠像夏天的云朵一样飘浮在半空中,回过头来面对我们向后飞。

「我有,不过很多都不记得了。」

「要不要试试看?」

「试什么?」

惠不解地偏著头。

「虽然你说惠太的记忆已经逐渐消失,但这会不会只是藉口,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们还没有相信你,所以你必须证明给我们看。」

「原来如此,你说得也有道理。」

惠点头表示同意。

「不过,真的回答不出来的事,我无法回答。假使你问的问题全都是记忆消失的那一部分,我就无法回答你。」

「只要能回答得出一个问题就行了,我不会问很难的事。那么,第一个问题……」

大辉双手环抱在胸前,然后冷不防指向走在身旁的美穗。

「美穗的数学期末考考几分?」

美穗忍不住哀号。

「喂!为什么要问那种问题?」

大辉笑著回答:

「因为那应该是最近让人感到最……第二冲击的事。」

莉乃点头同意,美穗哭丧著一张脸。我也苦笑著搜寻记忆,记得美穗的数学分数是二十三分。

「二十三分。」

惠不假思索地回答。

「唔……为什么会记得这种事啦!」

美穗沮丧地说。

「你答对了。不过,这可能只是凑巧,再问你一题。」

「大辉的地理考几分?」

美穗彷佛要反将一军,盖过大辉的声音大声说道。

「啊?喂!」

「二十一分。」

惠轻笑著回答。

「你们两个简直是不分上下。」

他们简直像在比谁考得比较低分一样。这件事有好一阵子成为我们的笑柄,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我也可以问你问题吗?」

这次换莉乃举起手。

「请说。」

「国三的八月一日,惠太对我说过什么话?」

这个问题非常耐人寻味。惠用手指轻敲太阳穴三下,最后摇头说:

「……我不知道,抱歉。」

「这个问题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单纯耶。莉乃,惠太对你说过什么话?」

大辉好奇地探出身体,莉乃则耸肩说那是秘密。虽然我也很在意,但我知道莉乃不肯说的时候,绝对不会透露半个字。

「舜,你也问点什么吧。」

莉乃忽然对我说道,我满脸不悦地怒瞪著惠。

想问他什么问题?我没有问题想问他。大辉和美穗的问题,大致上已经证明惠拥有惠太的记忆。

「……惠太对我有什么看法?」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脱口而出这个问题。大辉和莉乃露出怪异的表情,只有美穗似乎察觉到不对劲。

惠沉默了半晌,然后直视著我开口回答:

「……我不知道。」

一阵苦涩在我的口中扩散开来──那是一种想知道,却又不敢知道,五味杂陈的苦涩。

「……是喔。」

我把头撇向一旁,逃避其他人追问的目光。

我们边走边休息,默默沿著铁轨走了两个小时,行经约莫四站的距离。这点距离搭电车不用二十分钟就到了,总觉得这样走非常浪费时间。

「感觉好像《伴我同行》的剧情。」

我们通过第五个车站时,美穗忽然如此说道。她看起来心情很好。

「我记得那是史蒂芬•金的作品。」

莉乃接著说。

「史蒂……什么?」我问。

「史蒂芬•金,是这部作品的原作者。」

「你们在讲的《伴我同行》是什么?」

大辉似乎连这部电影的名字都没有听过,所以美穗开始说明:

「那是一部电影,故事叙述四个男孩子在夏天为了寻找尸体踏上旅程。他们走在铁轨上,中途有时起争执,有时差点被火车撞到……」

「你应该听过主题曲吧?那首歌很有名。」

莉乃哼起旋律,大辉才恍然大悟地说:

「哦!我好像看过……他们最后开枪射杀坏人对不对?」

「没有杀死坏人,枪只是用来威胁对方。」

「你们不觉得很多电影都是在最后开枪射死坏人吗?」

我点出这个倾向。大部分的电影内容都是劝善惩恶,坏人被正义的一方用手枪或拳头击倒。

「说得也是。」

大辉笑著说道。

「确实,现在的情况很像《伴我同行》,不过我们并不是去寻找尸体,而是前往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而且不是走在铁轨上,是沿著铁轨走。」

莉乃接著指出相异的地方。

「细节不重要,重要的是气氛!」

美穗似乎很重视那种很像《伴我同行》的感觉。

「惠太好像很喜欢那出电影。」

惠冷不防开口插话。一路上从不积极和我们聊天的他难得开口。莉乃的脸上闪现一抹不悦,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

「啊,我也知道。」

美穗自信满满地说道。

「别看惠太那样子,他其实很喜欢看西洋电影和听西洋乐曲,比赛前总是在听班•伊•金(Ben E. King)的歌。」

「好老气,一点也不像他。」

大辉苦笑著说。

「为什么他的兴趣那么冷门?是受到父母的影响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惠太不太提起家里的事。」

「他喜欢《伴我同行》……所以才会用走的吗?」

大辉看著笔直延伸的铁轨,喃喃说道。

「不过,他并不是去寻找尸体吧?」

莉乃冷冷地吐嘈。这时,我内心角落有个声音在说,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惠太在模仿电影里寻找尸体的旅程中,自己反倒变成尸体──如果他真的死得这么愚蠢,我就不会因为惠的存在而心烦意乱。

惠太的死对我来说,和对其他三人有不同的意义。

接近傍晚时分,我们抵达从双町站延伸的铁轨终点所在的市镇。虽然那个市镇有正式的名字,但是我们总是叫他「大城市」。虽说双町也是颇具规模的都会,但跟「大城市」相较之下还是小巫见大巫。想要稍微出个远门或是尽情购物的时候,双町的高中生都会来到大城市,所以到这里的路我们还算熟悉。

「今天我们在这里过一夜比较好。」

大辉如此提议。在这种时候,大辉也很自然地发挥领导能力。

「说得也是,好久没有走那么多路,好累。」

唯一不是隶属于运动社团的莉乃揉著腿。虽然她没有表露出来,但应该累坏了。美穗则是前几天才晕倒过,所以也不能太过勉强。

「趁还有力气的时候,再多赶一点路比较好。」

惠说出这句没神经的话。我烦躁地瞪著他。

「我们跟轻松地浮在半空中的你不一样,肉体已经筋疲力尽。追根究柢,都是因为你不能搭电车,才会害我们必须用走的吧?」

惠面不改色地回答:

「决定要走路的人应该是你们才对,我也说过你们可以搭电车去。」

「是这样没错,但是……」

不过是个幽灵,嚣张什么?

「舜,你们别吵了。」

莉乃出声制止。

「反正我们必须一起行动,就算他一个人到达乌蝶山也派不上用场。所以想休息的时候就好好休息,不要理他。」

说得有道理,不愧是莉乃。

惠耸耸肩,大辉决定在这里休息一晚。

「接下来该怎么做?我们有带一整套露营用具,要露营也可以……」

「在大城市里露营?」

莉乃露出不悦的神色。

「惠太当时是怎么做的?」美穗问:「惠,你知道吗?」

惠语气平淡地回答:

「惠太在这个市镇过了一晚,好像是在漫画网咖里过夜。」

「漫画网咖?」

「我们还未成年,不能这么做吧?」

莉乃说得没错,但这时候大辉忽然插嘴说道:

「等等,我听我哥说过,有一间漫画网咖的店长很随便,确认方面很松散,要不要登录会员都随客人高兴,也不会检查身分证。只要不是长得太娃娃脸或身穿制服,住一晚应该没有问题。我记得好像跟惠太讲过这件事。」

「我们要在那间漫画网咖住一晚吗?」

「先去看看再说,我来带路。」

那间漫画网咖店孤伶伶地伫立在阴暗的小巷子角落。

我们在超商买了晚饭,晚上七点左右进入漫画网咖。那间漫画网咖跟大辉说的一样,看起来似乎是店长的男人连我们的脸也没有确认,一脸嫌麻烦地办完手续就让我们进去。有两张双人用的可平躺式座椅,我们打算分成男生组、女生组各用一张。和美穗与莉乃分别后,我和大辉走向我们的包厢。

我放下行李,在四个角落都严重磨损的椅子坐下。大辉转动著肩膀说:

「一直背著背包,害我肩膀好僵硬。」

我面朝上躺下,老旧的座椅发出不吉利的吱轧声。我终于知道这间漫画网咖检查很松散的原因。

「没想到惠太走了这么远的路。他短跑虽然很快,但体力其实很差。」

「他大概是想……反正又不是用跑的,应该走得到。」

我边不置可否地回答,边在行李中翻找换洗衣物。我拿出蓝色的运动外套,那是田径队的外套,我想刚好可以拿来穿,所以就带来了。

「我忽然想到,像这样和你独处还满稀奇的。」

「咦?」

我猛然抬起头,大辉瞬间露出略微尴尬的表情。

「因为……我会跟惠太一起去唱卡拉OK,却没有和你一起做过什么事。」

「哦……大概吧。」

其实不只是大辉,我几乎不曾和朋友单独出去玩。

「舜,你曾和惠太一起出去玩吗?」

我感觉到自己皱起眉头,所以佯装整理背包里的东西,躲开大辉的目光。

「没有。」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你们不是在同一个社团吗?想约的时候随时可以约吧?」

「我不会约他,他也不会约我。」

「……我从以前就一直在想……」

大辉的声音似乎有点紧张,不知道是否是我多心。

「我们五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你也不太跟惠太说话。」

当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伸入背包里的手停下动作。

「我没有跟他交恶,只是……我们的交情没有好到会单独出去玩。」

交情没有好到会单独出去玩,那么,我们之间是什么交情?我不知道惠太对我有什么看法。他会跟大辉两人去唱卡拉OK,但不会跟我去。我想,这已经说明一切。

我感觉到身后的大辉站起来。

「舜,我想再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惠太过世前,你跟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肩膀一僵。

「……没有啊。」

「可是这一个月来,你很明显地在跟他冷战。」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本来就不太跟他说话。」

「不太跟他说话和冷战是两回事。」

拙劣的敷衍似乎无法打发大辉。我回头看向他,发现他用排球比赛时认真的眼神看著我。

「我也问过惠太跟你发生了什么事,他只说『没什么』,不肯多说。美穗也叫我不要插手,所以我跟莉乃才一直保持沉默。」

莉乃跟大辉是故意默不作声的吗?不知不觉间,我也让美穗为我费心了吗?

我的心中感觉很是郁闷。

──××××××××。

尖锐刺耳的声音回荡在耳朵深处。听到那个声音,我的思绪便会在瞬间切换到地区预赛──那场决定惠太出场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决赛。直到现在,我有时仍会梦到那时候的事。那对我来说是一场梦魇。看到惠太死去脸庞的那一天,我一整夜都没睡好,但至少不会梦见他。让我辗转难眠的梦魇才是最棘手的。

那是惠太生前,我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一刻,所有表情都从惠太脸上消失,只留下一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接著,惠太脸上浮现情绪的残渣般、难以言喻的平淡笑容,直到现在仍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记忆里。

若问我和惠太之间是否发生了什么事,应该算是有吧。但是现在,真的只能说是过去式了,因为我已无从弥补,也无法当作没有这件事,更没有办法解决。所有的可能性都被惠太带走,和他一起沉入乌蝶山的深邃森林里。

「你对惠表现出的焦躁和害怕,也跟那件事有关吗?」

大辉仍然看著我。

「你讨厌惠太吗?」

我始终不吭声,最后大辉叹了口气。

「舜,你跟惠太之间的事,与他只身前往乌蝶山是不是有关?如果有的话──」

我别开脸,不耐烦地说道:

「美穗不是叫你不要插手吗?」

大辉至少说中了一件事。

那就是我一直很讨厌结城惠太。

第一次和惠太一起跑步,是在国一的时候。

我记得好像是某个纪录赛,项目是一百公尺短跑,八个人同时起跑。那时候,我只觉得右边的小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中性的长相、纤细的四肢,明明在练田径居然还留长发。并不是说他看起来轻佻,但是那种外表就是会让人很火大。

他不是我的对手──我做出这个结论,逼自己别开目光,提醒自己小心不要被左边跑道的跑者──田径强校的三年级跑者的起跑所影响。

但是当比赛开始,在鸣枪响起的同时率先冲出去的不是左边,而是右边的跑者。电光石火间,有如闪电般奔驰而出,不让第二名缩短距离,展现了震慑人心的实力。当时的我忍不住心想,希腊神话中长发随风飘逸的荷米斯,应该就是这副模样吧?

那个荷米斯就是结城惠太。他快我零点二秒率先抵达终点。或许有人觉得不过是零点二秒而已,但在一百公尺短跑的世界里,零点二秒有如天壤之别。短跑项目中的跑者,都是在以零点零一秒为计算单位的世界中一较高下。为了缩短比眨眼还短的时间,每个人没日没夜地练习。零点二秒,是我求之不得的零点零一秒的二十倍。这是我无法跨越的鸿沟。我已经是一年级里跑得最快的人,这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事,所以每天都很努力练习,结城惠太却在遥远的上方悠然自得地翱翔。当时的感觉已经超越绝望,我只能乾笑。

在高中第一次碰见他的时候,惠太似乎不记得我了。国中的时候,因为校区很近,我们一起比赛过几次,但是身为全国大赛选手的惠太,和在县大赛成绩差强人意的我,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明明知道,却无法释怀,所以面对惠太的态度一直都很别扭。我们同班,又参加相同的社团,因为美穗居中协调,我才跟他们聚在一起,加入横山集团。然而,我从来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和惠太一起欢笑。那不只是因为田径队的关系。惠太跟其他三个人的感情比跟我还好,就连被班上任何男生攀谈时都保持一贯冷淡态度的莉乃,也只有在面对惠太的时候,才会放松她冷硬的表情。

我知道这是不合理的怨恨、嫉妒、妒恨、自卑。不论说法为何,都是一种丑恶的情感。惠太从来不曾向我炫耀他的才能,也不曾嘲讽过我,我知道他真的是个比我好上百倍的人。

但是,我还是只能讨厌他。因为不这么做,我会开始讨厌跑步。

听说这里可以淋浴,我们便轮流去洗澡。大辉留在包厢,我走向柜台,再次面对毫无干劲的店长,表明我想使用淋浴间。

跟田径队的练习相比,今天走的距离不算远。不过淋到温暖的热水,紧绷的身体还是逐渐放松下来。大辉说我对惠表现出焦躁和害怕──事实上的确如此。只要惠在身旁,我就无法保持冷静。

走出淋浴间时,我刚好遇到莉乃。她好像和我一样刚淋浴出来,湿漉漉的头发散发出洗发精的香味,我忍不住心跳加速、全身僵硬。莉乃看到我,对我说道:

「咦?你也来淋浴吗?」

「嗯,对啊,因为流了不少汗。」

「我们走了很远的路,现在又是夏天,很容易流汗吧?」

「你的脚还好吗?」

「嗯,应该不要紧了,

谢谢你。」

莉乃露出淡淡的微笑,害我再次心跳加速,无法正视她的脸。如果对象是美穗,我还不至于有这种反应,因为美穗总是面带笑容,喜怒哀乐全部表露在脸上。但是莉乃平常很少笑,警戒心又强,让人难以亲近。她的个性冷漠,所以偶尔不经意地露出笑容时……会让人很难保持冷静。

「对了,舜,你穿那件外套不太妥当吧?」

「咦?」

我立刻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身上穿的是刚才从行李拿出来的田径队运动外套。

「咦?哪里不妥当?」

莉乃叹一口气,轻轻拉扯外套下襬。

「背上写著大大的FUTAMACHI HIGH SCHOOL(双町高中)。」

「啊!」

这是稍微用点脑子就能明白的事。虽然这间漫画网咖的店长不会确认年龄,但穿著绣有高中名字的运动外套晃来晃去,极有可能被店员叫住,尤其是晚上。外套左边的袖子上甚至还绣了我的名字。

「在包厢里还没关系,但是在可能被店员看见的地方,还是脱掉比较好吧?」

「说得也是……」

连这点小事都想不到,我不禁诅咒起自己的愚昧。在我缓缓拉下外套拉炼的时候……

「咦?那件外套是──」

听到这个陌生的声音,我吓得差点跳起来。眼前的莉乃把手覆盖在眼睛上,彷佛在说:「被我说中了。」

「咦?啊,不是啦!」

我实在不应该立刻转身,这么做好像在隐藏背部一样。我听见背后传来莉乃的叹息。

完蛋了,为什么我总是被撞见丢脸的一面?

「你在慌张什么?高中生在这个时间进来也没关系吧?」

站在我面前的是一名染著明亮金发的男店员,他对我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还是说,你打算在这里过夜?」

莉乃不断拉扯我的袖子,然而,我的脚像是生根一样,只能呆立在原地。额头冒出的冷汗,滑落刚淋浴过的脸颊。怎么办?店员一定看到我外套上的学校名字了。我们会被赶出去吗?

「啊,你不需要那么提防我。」

我用像在怒瞪杀父仇人般的眼神瞪著店员,店员举起双手。

「即使高中生想在这里过夜,我也不在意。我以前也曾在这里过夜,之前同样有看似高中生的人睡在这里。」

我不禁睁大双眼,店员见状对我露齿一笑。

「那个人穿著同样的运动外套,所以我才忍不住叫住你。你们学校现在是在流行离家出走吗?」

我和莉乃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

「穿了同样的运动外套?」

四个人挤在男生的包厢,提起店员说的话,大辉发出怪叫声。

「对,店员说是一对男女,其中一个人穿了同样的运动外套。」

莉乃边指著我身上的田径队运动外套边说明。

「所以……」

「……那个人应该就是惠太吧?」

美穗和大辉同时露出复杂的神情。

「那个女孩子是谁……」

美穗突然发出可怜兮兮的声音。

「是他在途中钓到的女人吗?」

大辉开玩笑地说。

「感觉不太妙。带女人来网咖,给人一种犯罪的感觉。」莉乃说。

「别说了,莉乃,我们问惠就知道……」

美穗看起来坐立不安。惠没有跟我们一起进来漫画网咖,所以无法立刻质问他。

「惠太到底是为了什么才会去乌蝶山?而且还带著女人同行,感觉更让人摸不著头绪……」

瞬间,大辉瞪我一眼,然后说道:

「无论如何,店员的话证明惠太曾经在这里过夜,知道这一点就够了吧?虽然我有点在意那个女孩子是谁……」

困倦的莉乃强忍著哈欠。

「惠太瞒著我们一个人跑去乌蝶山,却带了个不认识的女孩……」

美穗喃喃说道。

「或许正因为我们不认识,所以才带著她一起去吧?」大辉说。

「感觉好复杂……」

美穗「心情复杂」的程度大概远高于我们。

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尴尬,因为大家都对惠太一无所知。我们现在追寻的,其实是大家不知道的结城惠太。随著这趟旅程继续下去,我们对惠太的了解好像会逐渐改变。

「别再说了。」

最后是莉乃先开口结束这个话题。

「再怎么想也无济于事,继续旅行下去,或许就能揭晓这些谜底。大家都累了,今天先休息吧。」

话题就此打住。然而店员提供的情报,在每个人心中激起一阵涟漪。

隔天早上,我们离开漫画网咖,便看见惠浮在半空中等我们。一看见惠,我忍不住揉了揉眼睛。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总觉得他的身影变得比昨天还要透明。是我的错觉吗?

「惠!你知道跟惠太一起旅行的人是谁吗?」

美穗开门见山地质问,莉乃一脸无奈地摇头,大辉则是一脸苦笑。我跟昨天一样,和惠保持微妙的距离。

「抱歉,我不知道。」

听到惠简短的回答,美穗显得很沮丧。我早就料想到会有这种结果。惠总是不记得重要的事,真是不中用的家伙。

离开「大城市」后,我们远离轨道,沿著国道继续前进。汽车在护栏的外侧呼啸而过,我知道这条国道的尽头连接著海洋,那是一座知名的海水浴场。现在是夏天,行驶在这条国道上的汽车,目的地应该都是那座海水浴场吧?在炎炎夏日之中,徒步前往没没无闻的深山的我们,正在做与世人背道而驰的事。真是蠢毙了。我边怒瞪惠的背影,边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不知道惠太希望我们帮他找到什么。」

走在最前方的大辉冷不防喃喃自语。

「你何必忽然提起这件事?」

莉乃不悦地颦起秀眉。

「因为……地点是在深山里吧?所以……他要我们找的东西是遗物吗?」

「遗物……」

美穗的声音带有一丝茫然。

「如果是遗物,应该会跟他的遗体一起被发现吧?」

「说得也是……惠,快告诉我们,你到底要我们去寻找什么?」

惠不发一语,美穗也一样。我不禁思考惠太希望我们找到的东西,他最后的心愿。

「……或许这是他的复仇。」

半晌,我才发现自己下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复仇?」

美穗惊讶地猛然转头看我。

「什么意思?」

「啊,不是啦……」

我顿时心慌意乱。大辉细眯起双眼看著我,所有人都停下脚步,只有惠事不关己地、轻飘飘地爬上缓坡。

「只是……」

「什么?」

我一时语塞,想不出能够敷衍他们的话语。

「或许吧。」

出乎意料之外的人物对我伸出援手,我下意识地抬头。

是莉乃。

平常总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她,现在的表情却彷佛在忍受某种痛苦而扭曲。

「……不是不可能。」

连大辉都说出这种话。

美穗一脸茫然地依序看向每个人。

「大家怎么了?你们做了什么会被惠太怨恨的事吗?即使真的有,但你们说惠太为了复仇而留下惠……我、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想……」

美穗沮丧地垂著头。这时候,惠终于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发现我们没有跟上。陡坡上,以夏日蓝天为背景,模糊得看似海市蜃楼的惠,让我感到无端烦躁。

为什么你是惠?

如果你是惠太,很多事就能够用更容易、更单纯的方式解决。就因为你是惠,一切才会变得如此错综复杂,害我们心烦意乱。

因为你跟惠太长得一模一样,所以让我很害怕。

但又因为你不是惠太,所以也让我很烦躁。

「我一直在思考惠太为什么会去旅行。」

大辉喃喃说道。

「我一直在想……虽然他是意外死亡,但其实会不会……」

「别再说了!」

美穗用几近尖叫的声音叫喊,全身颤抖。莉乃不发一语地掴了大辉一掌。大辉茫茫然地按住脸颊,然后用泫然欲泣的声音道歉。

「……对不起。」

我也下意识地跟著道歉。

我想,害美穗露出那种表情的人不是大辉,而是我。

上午晴朗的天空,到了中午逐渐转为阴天。

我们在树荫下休息,蝉在我们头上唧唧鸣叫。酸疼的疲惫包裹著脚,这种感觉像田径队集训的第二天。凉风徐徐,我却止不住身上的汗水。空气变得沉重,彷佛热度带有质量,也或许是因为我对上午的对话耿耿于怀。

我独自坐在距离大家稍远的地方。从那之后,美穗显得落落寡欢,莉乃寸步不离地陪著她,大辉则是和我一样独自站在距离大家稍离的地方若有所思。我们已经分崩离析。自从惠太不

在、惠出现之后,我们的关系好像变得很不协调。

倏地,某个东西从我头上落下,我吓得向后跳。那个东西激烈地拍动翅膀──是蝉。它在草丛里爬来爬去,无法飞起,可能快死了吧?

死亡。

惠太死了。

失足摔落悬崖,头部受到剧烈撞击,在一瞬间死亡。他是否曾像这只蝉一样,甩动手脚在地上匍匐,做了垂死的挣扎?惠太是如何接受这段短暂的人生?濒死之际,他在想些什么?又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愿而留下惠?

────××××××××。

好想吐。

我真的吐了。

充满呕吐物的口腔里弥漫罪过的味道。

「你还好吧?」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该死的分身,你在嘲笑我吗?

────××没×你×××。

糟糕,一听到那家伙的声音,遮掩心声的「×」就开始剥落。

「你走开!」

我斥喝。

「……你为什么总是对我充满敌意?」

惠一动也不动。我想推开他,伸出的手却穿过他的身体。对了,我碰不到他。

「理由不重要吧?快滚!」

──要×没××××了。

别再说了,我不想听。

「你讨厌惠太吗?还是讨厌我?」

居然问了跟大辉一样的问题。

「有差吗?答案是什么都一样吧?」

「不一样,因为我不是惠太。」

「那又怎么样?」

我烦躁地大吼。

大辉和莉乃都转头看我,惠则是面不改色。

──要×没有××好了。

「我才要问你,『惠』到底是什么东西?分身又是什么玩意儿?为什么你不是惠太?你太狡猾了吧,顶著惠太的脸忽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叫我们实现惠太的心愿。美穗根本不可能拒绝你!既然美穗执意要完成惠太的心愿,我们也不可能让她一个人跟你走!」

一开始,我以为那只是惠太的遗言。所以,部分是担心美穗,因而想要实现惠太的遗愿。如此一来,也能减轻一直潜伏在我心中、对惠太怀抱的罪恶感──当初真的只是怀抱如此单纯的心情。

然而见到惠之后,一切都变调了。惠太最后的心愿一定是复仇,对我的复仇。这种做法我比较能理解。不可思议的是,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察觉?

毕竟我曾对惠太说过很伤人的话。

要是没×你×好了。

心脏快要爆裂。

要是没有你×好了。

所有「×」剥落。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听见自己在那天说的话。

「惠太,要是没有你就好了,不然就不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我破口咒骂,然后愕然地僵在原地。

所有表情从惠的脸上消失。没有任何情绪,变成一张纯粹的「脸」,最后浮现出淡淡的笑容,有如因夏天的炎热而融化的冰品。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心跳快得如撞警钟,剧烈得几乎要因此破裂。感觉像在更新自己最佳纪录的短跑比赛中一般卯足全力,钝重的疲惫感和呕心感阵阵压迫我的胃。

快逃!逃离惠,或是惠太、美穗、莉乃、大辉!

「舜!」

那大概是美穗叫唤我的声音。

我拋开一切,朝走来的路跑去。不断奔跑,恍惚当中感觉到双腿疾速摆动,那恐怕是我人生中奔跑得最快的一次。

我跑离马路,藏身在树荫下,然而美穗彷佛拥有千里眼,很轻易地找到我。

「舜……」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很不擅长玩捉迷藏。」

「我曾跟你玩过捉迷藏吗?」

「在田径队的合宿时玩过,当时是惠太提议的,不过正确来说,当时是玩鬼捉人。」

「哦……」

惠太说玩鬼捉人也可以成为训练的一环,所以我们像神经病一样不断奔跑。当鬼的人找到躲藏的人之后,还必须触碰到对方才行,我跟惠太都很不擅长躲藏但跑得很快,所以鬼一直碰不到我们,只能气得对我们嘘声连连。

「你记得真清楚。」

「当然呀,因为那时候你跟惠太真的玩得很开心。」

「是吗?」

「是呀。」

半晌,我才抬起头,看见美穗对我微微一笑,但我觉得她在强颜欢笑。

美穗的心思很细腻,对他人的心情很敏感,却对自己很迟钝。她就是这样的女孩。正因为如此,有时候无法对其他三人说的话,反而能对她说。

「……我跟惠太吵架了。」

我喃喃说道。

「嗯,我知道。」

「与其说吵架,不如说我单方面怨恨他。六月的地区预赛,我和他在决赛一起赛跑,我处于最佳状态,而他的状况不太好。结果,是他赢得比赛,我们的未来也分出胜负。他得到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门票,我则是落选了。」

「嗯,我知道。」

平淡的回应对现在的我来说是一种体贴。

「比赛结束后,只有我无法对他说出口。」

「说什么?」

我几乎已经是自言自语。

「说『恭喜』。」

对,我无法向惠太道贺,恭喜他得到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资格。田径队的每个人都说了,美穗也说了,只有我无法说出口。

「在他旁边,会让我觉得自己很悲惨。」

「觉得自己很悲惨?」

「对。因为他有很多朋友,跟大辉、你和莉乃的感情很好,长得又帅气,拥有我没有的一切。不仅如此,他的脚程很快。如果我能跟他一起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倒也罢了,偏偏有资格参加的人只有他。」

这是嫉妒、妒恨、自卑。无论哪一种说法,这些情感都是丑陋的,但我无法压抑。所以,最后才会以伤人的话语取代道贺。

「我对他说:『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要是没有你,我就能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要是没有你,我就是田径队的王牌;要是没有你,或许我能拉近跟莉乃的距离。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我不知道那句话对惠太而言有什么意义,不过,他受到的打击超乎我的意料。惠太在全力冲刺后筋疲力竭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所有表情从他脸上消失。

不知为何,最后他露出随时会消失般的虚幻微笑。

「……惠太是因为我而死的吧?」

我一直这么想。

不,我明白惠太的死真的是个意外,警察都这么说了,铁定不会有错。惠太失足摔落悬崖,头部受到撞击而死,所以他的死亡与任何人无关。或许吧。一定是这样。大概不会错。

即使如此,我还是忍不住心想,会不会是因为我在心中期盼他消失,所以某个不知名的神──或是恶魔,偷偷听到我的心愿,然后真的将其实现,让惠太一时兴起踏上旅程,不经意路过悬崖时想要探头观望,或在他探头观望悬崖下方的时候,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背。

我很清楚这百分之百是妄想。我明白,但是……

「那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愤怒地吼叫,感觉到自己的脸庞扭曲。

「在他生前最后跟他说的居然……是那句话……我这辈子再也无法撤回那句话,再也无法向他道歉!我一辈子都必须怀抱这份悔恨活下去!只能背负死去的惠太的怨念,成绩不上不下地继续跑著一百公尺短跑……绝对一辈子也无法跑出十秒多的成绩!」

我乾笑著。

「这趟旅行一定是他的复仇。或许惠太想叫我去死吧……」

没错,惠是死神,企图把我带到跟惠太相同的地方。惠太希望我们找到的东西一定是「死亡」吧──我的「死亡」。

「惠太不是那种人。」

美穗说道,口气非常笃定。

「我问过惠太是不是和你吵架了。惠太在点头的同时对我说:『你不要插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再也不想和我往来吧?」

「不对。」

美穗再次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一直在等你去向他道歉。」

我直视美穗的脸,她的眼神是如此直率。她跟惠太很像,人缘很好的人总是直视对方的眼睛,大辉也一样,但我做不到,莉乃也几乎不这么做。

「惠太一直想跟你和好。虽说我们插手打圆场便能让你们和好,但惠太想要的是和你真正和好。」

「事到如今,你想怎么说就能怎么说。」

我冷淡地回答,似乎在下意识寻找最能够刺伤美穗的言语。

「舜,我想惠太其实最想听到你对他说。」

我无法正视美穗。

「……说什么?」

「恭喜。」

眼睛下方忽然开始翻搅,变得灼热──

我知道这是落泪的前兆。

我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嘴巴却像鱼一样只是不断张合,吐不出半个字。这里彷佛在水里,只有空气泡沫一个又一个从我口中溢出,升到夏日天空的水面上。

「我们回去吧?」

美穗用泫然欲泣的声音说道。

「惠太的心愿绝不可能是复仇。他不是那种人,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嗯,我知道,至少他在生前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

但现在我不敢断言。见到惠之后,我发现自己再也不了解惠太。

美穗只留下一句「我等你回来」便径自离去。看到我一直呆立原地,她大概等得不耐烦了吧?不,其实我也知道美穗不是那种人。

我的心里有「必须回去」的心情。

也有「不想回去」的心情。

开始下雨了,我没有带伞。我把所有行李都留在原地,冲动地跑出来,现在再也无法离开树荫,只能茫然看著微温的雨水逐渐冰冷整个世界。我讨厌下雨,因为下雨会害我不能跑步,不过,现在觉得下雨也不赖,因为那可以让我不用行走。

「你不回去吗?」

某个东西从我头上落下,这已经是今天第二次。第一次是蝉,第二次是声音。

我吓得差点跳起来,抬头往上一看,看见惠正坐在树枝上,双腿在半空中晃来晃去。透过透明的身体可以看见夏日天空,他果然变得越来越透明。

「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路追著美穗,就停在这里。」

「……你从哪里开始偷听?」

「刚才的对话吗?从头到尾都听见了。」

我差点晕倒。虽然惠并不是惠太,但就某种意义而言,他亦是当事人,所以我最不希望被他听见刚才的对话。

「……然后呢?你是来嘲笑我的吗?」

虽然我赌气地这么说,不过,惠仍保持一贯的沉静表情。

「昨天你问我,惠太对你有什么想法,我想回答你的问题。」

出乎意料的回应让我不禁狼狈。

「你昨天不是说不知道吗?」

「因为我不明白你问题的意思。」

这个臭小子居然答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那个问题的答案是……」

惠维持原本的语调说道:

「惠太认为你是他的朋友。」

「少骗我!」

我立刻否决他的回答。

「同时……」

惠不以为意地继续说。

「他也认为你是竞争对手。」

「竞争对手?」

瞬间,我在脑海中搜寻「竞争对手」的意思。

竞争对手,劲敌,互相竞争的对象。

「哈!」

我不禁嗤笑。

「不可能,他跑得比我快零点二秒以上。他在一百公尺短跑中跑出十秒多的成绩,怎么可能把好不容易才跑出十一秒的我放在眼里……」

「惠太其实记得你。升上高中时,他一眼就认出你是双町第二中学的槙本舜。」

我顿时哑口无言。

他记得我?

「既、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跟我说?」

惠彷佛在谈论笨拙的弟弟,一脸伤脑筋的样子笑著说道:

「惠太比你想像得还要不服输、笨拙、害羞。就像你烦恼该怎么跟惠太往来一样,惠太也很烦恼该怎么跟你相处。世界上有人可以同时成为朋友和竞争对手,有人则否,惠太属于后者。」

我摇了摇头。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不认识那样的惠太。

「你嫉妒惠太的才能,惠太恐惧你的追赶。你说你们相差零点二秒,那是高二的你们的差距吧?你的确一次也没有赢过惠太,可是你的练习量和惠太一样,或者在他之上,以此加强自己的实力。其实惠太很认同你,把你当成竞争对手和朋友。美穗说的没错,惠太最希望听到你对他说『恭喜』。」

「你撒谎……」

「我没有撒谎,不然你为什么看得见我?」

「你这种说法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只有和惠太生前关系亲密的人才看得见惠。但是,惠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彷佛在说我已经没有必要看见他。

「你错了。」

惠说道。

「就我所知,看得见我的只有你们四个人。只有四个人喔,而且这并非是由我选择的,也不是你们如此期望。一定是惠太选择了你们。」

「不可能……我明明对惠太说了那么伤人的话!」

我哭喊著,思绪一片混乱,被雨水打湿的身体狼狈不堪,脸上已分不清是眼泪、雨水还是鼻水。总之,我的一切是如此杂乱无章而难堪。真希望惠当场判定我的罪行。每次听到惠说的话,内心深处的罪恶感就会不断膨胀,心脏几乎要从内部爆裂。

「是啊,那句话真的伤惠太很深,因为那是惠太最不愿意听见的话,对我也影响很深。」

没错,连我也知道那句话深深伤害了惠太。即使没有这段过节,我跟惠太之间本来就有嫌隙。

「他很讨厌我吧?」

我喃喃自语。

「他不讨厌你。」

「但是我很讨厌他!」

我彷佛要盖过惠的声音般大吼。

「他无所不能!拥有我没有的一切!」

我一直有自卑感,明知道比较也没有意义,却还是不想输给惠太。然而,我越是不服输,惠太的背影就离我越远,只有心中的自卑感不断膨胀。我永远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每次觉得伸手可及的时候,他又在转眼间跑到更远的前方,就像我永远无法抵达的「十秒」境界。

「惠太也缺乏很多东西。」

惠平静的语调激怒了我,我赌气地发牢骚。

「他的脚程比我快!」

「但他很容易受伤,体力也完全不如你。」

那种说法一点都没有安慰到我。

「他的朋友很多!」

「他有很多心事都无法对那些朋友说。总是笑脸迎人,表示他在难过和痛苦的时候也在强颜欢笑。」

我想起来了,那时候──

我甩了甩头,强压下浮现的记忆。

「他长得很帅……」

妒恨──这是我对惠太抱持的情感,我很清楚这是极为丑陋的情感。

「他希望自己可以变得更有男子气概。」

惠笑著说道。

「惠太其实不如你想得完美。」

或许吧,毕竟我对他一无所知。在无知的情况下,便面对他的死亡。

「……他为什么死了?」

这句话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说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好像听见内心深处有人在对我耳语。

──你明明很想向他道歉。

「他讨厌我到了不愿意给我道歉的机会……」

「你还认为他很讨厌你吗?」

不知为何,我无法回答惠的质问。

「如果这么想会让你比较好过,你就继续这么想吧。不过……」

惠微笑说道,但我已几乎看不见他。

「不过,我认为惠太对你抱持的情感不是讨厌,你对惠太抱持的情感也不只是自卑或妒恨。此时此刻,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天气这么热,但你甚至不惜向赌上宝贵青春的田径队请假……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舜,我想拜托身为惠太友人的你──」

我抬起头,但已经看不清楚惠的脸。沾在眼睫毛上的水滴模糊我的视线,我无法在模糊的景象中找到惠。

「希望你能够帮惠太实现最后的心愿。」

我忍不住呜咽。

夏日的骤雨逐渐止歇,午后的阳光从云层间微微洒落。

2.横山大辉

我认为有三件事自己绝对赢不过惠太。

第一件事是脚程。一百公尺能跑出十秒多的惠太是天生的短跑健将,我再怎么努力都无法在短距离的赛跑中赢过他。虽说在一旁观看就能看出他跑得很快,但实际上和他一起跑,更能深刻体认到实力的悬殊。他根本是用飞的,光是起跑已经有如天壤之别,我才跨出第一步,他已经踏出第二步。轻快地向前,彷佛没有重力和风阻一样逐渐加速,不知不觉间他已遥遥领先,率先抵达终点。我隶属排球队,对体力相当有自信,但只要看到他跑步的样子,就会多少受到打击。大概只有舜能够理解我这种心情吧。

第二件事是笑容。惠太的笑容可以迷倒众生。即使退一百步来说,也不得不说他长得很帅气。中性的脸庞、纤细的身材,平常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给人忧郁的感觉,但一跟他说话,他就立刻笑得天真无邪,我觉得那根本是犯规。他有孩子气的一面,虽然这点我也没有资格说他就是了。但是,惠太跟我不同的地方是,他上课很认真,在田径队也严肃得判若两人,所以在休息时间忽然露出天真烂漫的笑容时,所有人都无法抵挡他的魅力。或者相反的,先看到孩子气的笑容后,再看到他全力跑一百公尺的英姿,即使是男人也会忍不住怦然心动。他跑步的姿态和笑容便是如此

迷人。

第三件事。

我和他喜欢上同一个女孩,但她喜欢惠太,所以在恋爱上,我永远赢不过他。

雨停了,但舜没有回来。

跑去找美穗的惠跟她一起回来。我问他们:「舜呢?」美穗只是摇头。

「我想……他不会回来了。」

我不禁皱眉。

「为什么?」

「因为……」

美穗吞吞吐吐地开口。

「……他认为惠太是被自己害死的,惠太最后的心愿是对自己的复仇,所以不愿意回来。」

我感觉到莉乃微微倒抽一口气,我则是因为摸不著头绪而一脸不悦。

是舜害死惠太?莫名其妙,为什么舜会有这么荒谬的想法?

舜和惠太之间大概真的有过节吧?昨天我在漫画网咖质问舜的时候,他无法回答。无法回答就是他的答案,那件事或许跟惠太的失踪有关。

但是,跟惠太的死应该没有任何关联。

「惠太是意外身亡吧?警察不是这么判断的吗?既然如此,他的死就跟舜无关吧?为什么会变成是舜的错?惠太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

不是任何人的错。

总觉得那好像是在说服自己,我拚命假装没有察觉。

「这一阵子舜和惠太在冷战……所以,我想他很后悔吧?」

美穗喃喃说道。她说得太含蓄了,不过,我知道她是顾虑到舜,所以无法继续追问。

「舜会回来的。」

我不负责任地说。

「你不要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莉乃严厉地说。

等了三十分钟,莉乃似乎说对了,舜并没有回来,所以我们整理行李,再次启程往乌蝶山前进。

进入另一条国道后,惠说必须从这里翻越一座山。

「翻过一座山?」

「对,沿著马路走,必须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爬上爬下。虽然没有步道,不过来往的车子不多,所以还是可以行走。」

乌蝶山是这段连绵山峦中的一座山。

「再走一天,应该就能走到山脚下。」

惠说得很轻松,但我盯著即将攀登的山峰,面露难色。到此为止都是走平坦的马路,接下来要开始爬坡了。陡坡对惠没有影响,对人类却是不小的负担。

惠走在最前方(但不是真的在走),莉乃紧跟在后。

「大辉,你的行李会不会很重?我帮你拿一点吧。」

走在莉乃后方的美穗回过头来,向我伸出手。总不能把舜的行李丢在路边,所以我把它一起扛走。舜的行李塞得满满的,背起来很重。

「不用了,我怎么能让女孩子拿这么重的行李?」

我看著美穗小巧的手掌,好强地说道。

「但是……」

「你不用在意,我在锻炼自己。我明年也要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所以必须提早锻炼体力才行。」

今年排球队挑战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的资格早已失败,明年大概也是遥不可及的梦想,即使如此,我还是对美穗这么说。

「是吗?」

美穗说完便走到我身后,我以为她接受我的说法,瞬间却感觉到背部忽然轻松不少,所以立刻回头看。

「不然,至少让我帮你拿这个,因为我明年也想参加全国高中生运动大会。」

那是挂在舜的背包上的睡袋。美穗微微一笑,像抱住小婴儿般抱起睡袋,与我并肩而行。固执地把睡袋抢回来好像很丢脸,所以我只有小声说了「谢谢」。

我们爬上山坡,太阳逐渐西沉,映照在地上的影子被拉得越来越长。某处传来暮蝉的鸣叫声,风转了方向,橘红色的夕阳穿过枝桠的缝隙,洒在雨过天晴的柏油路上,然后消失──那是夜晚的气息。

「感觉好哀伤。」

美穗说。

「你是说暮蝉吗?」

「嗯,还有气味。」

「气味?」

「夏天下雨过后,有一种让人感到哀伤的气味。」

雨水落在被晒得火热的柏油路上后蒸发的气味。硬要说的话,其实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大辉。」

「嗯?」

我走在美穗身旁,手不时碰到她。她泛著些许汗水的肌肤冰冰凉凉的……

「……你有做过什么会被惠太怨恨的事吗?」

瞬间,我的头也感受到一股凉意。我看著美穗的脸,她直视前方看著莉乃……不,是莉乃前面的惠。

「今天,舜说这或许是惠太的复仇时,莉乃说有可能,你也……」

「哦。」

我的确说了或许真的是那样。

「那是什么意思?」

美穗看著我,我看向前方──惠的背影。透明的背部,却是和惠太一样略微驼背的纤瘦背部。那天,惠太也有著同样的背部,拱著那样的背哭泣──

「……抱歉,我不能告诉你。」

「咦?」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惠太可能会怨恨我。惠太并不知道。但是,如果他知道了……」

即使死后,一定也会憎恨我,甚至想对我复仇。

「……这样啊。」

美穗没有深究。就算美穗追问,我也无法向她开口。

那是极度丑陋的情感,所以绝对不能被美穗看见。

我喜欢美穗。

第一次见到美穗是在一年级的时候。我和惠太在远足中同组,我们都有很幼稚的地方,很快就气味相投,也因为惠太而认识美穗。他们是青梅竹马,小学、国中和高中都同校,每当我调侃他们简直是老夫老妻时,美穗总是红著脸否定。起初我并没有特别在意美穗,只把她当成个子娇小、皮肤白皙、有点可爱的同学而已。

莉乃是惠太和美穗共同的朋友,再加上田径队的舜,我们五个人经常凑在一起。但是,我和惠太的交情又有点不一样。虽然我们五个人经常一起游玩,但我也经常和惠太单独出去玩,例如一起去唱卡拉OK、一起去电玩中心。当惠太说想看看其他学校有名的田径选手时,有几次我们两个人还真的跑去看了。

我和惠太经常干蠢事,像是翘课、晚上偷偷跑进学校,也曾被其他学校的不良少年缠上而打架。美穗总是气鼓鼓地站在我们面前,滔滔不绝地说教。现在回想起来,我或许只是惠太的附带品吧?无论如何,当时我只觉得美穗很烦人,说话也很夸张。那时候我很不认真,面对学业和排球队的练习都只想打混,所以对美穗的说教感到格外厌烦。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目光总是追随著美穗?

我经常在外围看著田径队的练习。排球队和田径队练习的日子是错开的,所以惠太练习的日子就是我休息的时候。一个人先回家也没事做,所以在等待惠太练习结束前,我都会无所事事地看著田径队的练习。不过,惠太有时会忘记我在等他而自己先回家,美穗之后才跑来跟我说惠太先走了。他真的是个很随兴的家伙。隔天,当我生气地对他说:「你为什么先回家?」他反而会错愕地对我说:「先回家的人不是你吗?」在很多方面来说,他真的很自由。

惠太的脚程很快,光是看他跑步就让人觉得畅快,不过,和他一起跑步会让人很沮丧就是了。总之,他的姿势真的很漂亮。我不懂跑步的姿势,但看得出来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多余。看著惠太不断加快速度向前奔跑,感觉非常舒畅。舜也跑得很快,我跟他赛跑时完全赢不过他。我觉得惠太和舜并肩奔跑的身影非常帅气,感觉就是「短距离跑者」。当我对他们这么说时,舜不知为何好像很不高兴。

虽说美穗似乎也是练短跑的,但看她跑步的样子就知道她完全不是这块料。她大概本来就很笨拙,看起来也不像运动神经很好。她跑得手忙脚乱,跟惠太相比,就像在水中划狗爬式,一点也不漂亮。不过,看到她仍然拚命跑步,雪白的额头都冒出汗水,我也不得不对她感到佩服。美穗从不妥协,连我都看得出其他人在打混的时候,美穗也不曾松懈。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在等待惠太的时候,看美穗的时间变得越来越长。

「美穗,你为什么要参加田径队?」

美穗刚好在听得见我说话的地方休息,我就随口问她。

「为什么……要参加田径队?」

坐在地上的美穗仰起红冬冬的脸,看向后方的我。

「没什么啦,我只是觉得……你看起来好像不是那么擅长跑步。」

「啊,对呀……我跑得很慢。」

美穗面露苦笑,然后指向运动场。惠太正在跑步。

「如果我说想跑得像他一样,你会觉得我很奇怪吗?」

「不会。」

我可以体会美穗的心情。惠太在跑步的时候看到的是什么样的世界?我对此很感兴趣。

「因为我从小就看著他跑步,理想中的短跑姿态一直展现在自己眼前,所以我也想如同他那样奔跑。」

美穗笑著说。

「所以你才会跑得那么努力吗?」

我问道,问得越来越卑微。

「努力?」

「对啊,刚才的练习只有你没有打混。」

「真的吗?」

「对啊。」

美穗难为情地用手指卷弄头发。

「因为我很笨拙,无法像大家一样很快就跑出好成绩;只要稍微松懈,绝对追不上大家。所以,如果大家在打混,我就必须利用这个机会缩小和大家的差距。」

那双凝聚了耀眼光芒的眼眸注视著惠太的背影。

这时候,我才惊觉为什么自己的目光总是追随著美穗。

我想,自己早就喜欢上她了吧,喜欢上这个身材娇小、跑得不漂亮却比任何人都努力的短跑女孩。

从那之后,我经常找美穗说话,不论是在教室、运动场还是在回家的路上。美穗很好骗,所以我总是说些无聊的谎话欺骗她、调侃她。我的脑海中深深烙印了她每次上当都会气得鼓起腮帮子的脸。

「你真的很坏心眼耶!」

美穗经常笑著如此说道。

「谁叫你那么好骗。」

「惠太也说过同样的话。」

「看吧,大家都觉得你很好骗。」

「但是,惠太到最后都不会跟我说实话。我每次发现真相,气得去骂他的时候,他反而会惊讶地问我在说什么。」

「那是因为你发现得太晚了吧?」

「咦?真的吗?」

那时候我们还笑著谈论这件事。但是,与美穗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总算察觉到一件事。

我和美穗聊的话题几乎都绕著惠太打转。

太阳西沉、夜幕低垂后,我们仍然继续行走,但还是来不及翻越山岭。

「惠太也没能在第二天翻越山岭。」惠说道。

「他在野外过夜吗?」美穗问道。

「对,在往前一点……那片杂树林里。」

「你们看。」

莉乃指向竖立在马路旁的立牌,上面写著「小心动物」,还绘有一只野猪。

「这里有野猪出没吗?」

我喃喃地说。

「没问题吧……」

「不知道,但总不能睡在马路旁,从那里往上爬吧。惠,惠太在哪里露营?」

我跨越马路旁的护栏,踏进倾斜的杂树林。

「那里可以进去吗?」

美穗露出有点担心的表情。

「不知道。」

我耸耸肩。

「反正没有巡逻车经过,也没有人会去报警,所以不用太紧张,只要不升火就没关系吧?」

「是啊……感觉在马路旁搭帐篷比较惹人怨。」

莉乃点头说道,跟著我走进树林,美穗也尾随在后。惠还是一样飘在半空中,随意指著树林说:

「就在这棵树和这棵树之间。根据惠太的记忆,他第二天就是睡在这里。」

「啊!」

美穗冷不防发出叫声,然后向前跑去。

「大辉!」

她指著惠所指的其中一棵树木。

我走过去看,终于明白美穗叫我过去的理由。在美穗的手构不到的树枝上,挂著一件和舜的外套同样的田径队运动外套。

我们好不容易在茂密的杂树林中找到一块平坦的地面,靠著月光和手电筒不甚明亮的光芒准备露营。每个人都跟父母说要去「露营」,所以行李中都塞了最起码的过夜用品、睡袋和换洗衣物,不过,没有人带露营用的炊煮用具──因为我们本来预定当天来回──所以晚上只能食不知味地吃著事先买好的食物。

「幸好我活在现代的日本。」

美穗忽然说出令人一头雾水的话。

「什么意思?」

「因为在《伴我同行》的电影里没有便利商店……」

「啊啊。」

这个话题还没有结束吗?不过,听到美穗这么说,我也开始觉得便利商店海苔轻脆的三角饭团带有文明的滋味。

「对了,那部电影是在描写寻找尸体的故事吧?」我问。

「对。」

「那个尸体……我是说那个人为什么死了?」

美穗的表情忽然变得黯淡,代替她回答的是莉乃。

「那个人是被火车撞死的,所以主角们才会沿著铁轨去找尸体。」

「是意外事故啊……」

我把「跟惠太一样」这句话连同饭团一起吞下去。如果说出口,我觉得莉乃可能会动手揍我。

「惠……」

美穗开口说道,看向那个分身。

「你的肚子不饿吗?」

惠惊讶得睁大双眼。

「为什么现在才忽然问我这个问题?我之前不是说过,我无法触碰人世间的东西吗?」

「嗯,但是我想说,触碰不到东西跟肚子饿是两回事。」

「……美穗,你好奇怪。」

惠一脸无奈,但脸上浮现温柔的笑容。看到美穗略微难为情的笑容,让我有点不痛快。她只会在惠太面前露出那种表情──只有在惠太面前,才会露出女人的表情。

「美穗。」

吃完晚餐后,我去找美穗说话。美穗仔细地折好刚才发现的田径队运动外套──大概是惠太忘记带走的──看到她这么做,我又开始感到有些没意思。

「什么事?」

「你不要跟惠走得太近。」

我说得比自己想像中的还要直接。美穗回头看著我,让我忍不住一阵慌乱。

「啊,不是啦……因为他毕竟不是惠太……」

美穗的表情越来越困惑。

「我知道,但是……」

「既然知道,你就……」

「什么?」

我好想扯自己的头发。美穗平时对他人的心思很敏感,偏偏对这种情感迟钝到狡猾的地步。

「美穗,惠太他……」

我忍不住抓住她的手腕,纤细的手腕彷佛会就此折断。有点冰凉、白晰的女人手腕……不行了,我已完全失控,在头脑思考前,言语便先脱口而出。

「惠太已经死了!惠不能成为惠太的替代品。不管你跟惠再怎么亲近,惠太也不会死而复生!」

「笨蛋!」

某人忽然掐住我的颈部,让我感到窒息。我回头看,发现是莉乃。

「你做什么?」

「我才想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猛然一惊,看到美穗睁大双眼,咬紧下唇。

「你对惠有什么想法是你的自由,但不要强迫美穗接受你的想法!」

莉乃对我怒吼。

从粗大树木的阴影探出头,可以看见距离大约二十公尺外的地方有昏暗的手电筒光芒。依这个距离,美穗应该听不见我们之间的对话。

「我没有强迫她接受我的想法……」

「你明明就有!你叫美穗不要亲近惠,说他无法成为惠太的替代品,还说惠不是惠太。」

「他本来就不是惠太!」

我恼怒地说。

「惠是分身,不是惠太,甚至不是人类!」

「不用你说,美穗也知道。」

「我明白,但是……」

我低下头。

美穗注视惠的眼神、表情和每个动作,掠过我的脑海。那与我熟悉的、她注视惠太时的一切极为神似,每次回想,都不断加深内心深处的苦涩。

「美穗在惠的身上寻找惠太的影子,我觉得那样不太好,所以才……」

我听见莉乃的叹息。

「你说得对,我也有同样的感觉。但是,我觉得你没有资格说那种话。」

我猛然抬起头。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看著惠的时候,似乎也把他当成惠太。」

「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莉乃细眯起双眼。

「美穗一直注视著惠让你很不高兴,所以你才说那种话吧?我有说错吗?」

「你……」

你说得没错。

因为莉乃说的是事实,被她说中心声,我才会恼羞成怒,气恼地瞪视她。

「你有资格说我吗?你对惠也充满敌意吧?那就表示你也把惠当成惠太的影子,也跟舜一样对惠太抱持罪恶感,不是吗?」

莉乃惊愕地睁大双眼。

「你不要乱说……」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

沉静的声音在身旁响起,我跟莉乃瞬间噤声。

伫立一旁的惠罕见地发怒。

「大辉平常很可靠,但有时候会变得很幼稚。」惠说。

「那是惠太的想法?还是你的感想?」

「都是。」

惠简短地回答。

虽然莉乃已经回到美穗身边,但我还不敢回去。因为我对美穗说了那些话,和莉乃之间也发生不愉快,所以现在和她们在一起会觉得很尴尬,结果只好在刚才的树荫下和惠独处。惠不发一语地留在原地,彷佛察觉到我有话想跟他说。

「……你是不是变得比昨天还透明?」

其实我真正想问的不是这个问题,不过,惠的身影真的比一开始见到

他时还要模糊。

「是吗?」

惠有些惊讶。

「可能是因为我的存在感变得越来越不明显。」

「美穗和莉乃都说你看起来不透明,为什么只有我……」

我感到有点孤单,然后归纳出一个令人厌恶的可能性:与惠太越亲近的人看得越清楚,而觉得惠变得半透明的我,表示跟惠太的关系没有那么亲近吧……

「惠。」

「嗯?」

静谧的杂树林里,除了偶尔行驶在国道上的汽车引擎声之外,几乎没有东西划破现场的寂静。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亮。我悄悄瞥向美穗和莉乃所在的方向,这一带太过昏暗,我看不太清楚,只能看见手电筒的灯光在移动。

「惠太对我有什么看法……」

惠似乎很无奈。

「为什么大家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不论是舜还是你。」

「我也不知道。」

我笑了。的确,被惠这么一说,我才发现自己为什么要确认这种事?我以前从来没有问过惠太这个问题。因为那时候──即使不确认,我也笃信我们是朋友。

「惠太把你当成他的朋友,是气味相投的死党。」

惠的话语让我不禁眼角发热。

咯!我咬紧牙关的声音似乎被他听见了。

「你有时候会露出这种表情。」

「什么表情?」

「明明想哭,却拚命忍住不哭的表情。你为什么不哭出来?」

听他这么说,我才想到自己在惠太的丧礼上也没有哭。四个人之中只有我没哭,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觉得哭泣很丢脸。」

把话说出口,我才察觉到原来自己抱持这种想法。

没错,我不愿在人前落泪,只是因为不想被美穗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佯装成熟稳重地慰问惠太的亲人,想让美穗看到我坚强不落泪的样子。我不希望美穗看著惠太而哭,希望她看著我而笑。然而,只要稍微动动脑筋,就知道根本不可能。

「还有其他原因吗?」

「其他原因?」

我认真地看著惠太。

「没有了。」

「是吗?换句话说,你从来没有为惠太哭泣过。」

「不是!」

我忍不住提高音量。

「我只是认为,惠太不希望我哭泣,而是希望我笑著送他走完最后一程!所以……」

我猛然一惊。惠对我微笑。

「是啊,惠太应该会这么想,你真的很懂他。」

惠的话语很温柔。因为太温柔,所以辗压我心中柔软的部分,使之阵阵泛疼。我彷佛要逃开惠的目光,转身背对他。

「你不要乱说,我其实很自私,重视自己远胜于惠太。他……」

不希望被眼泪送行的惠太,总是笑得很迷人的惠太,那时候明明哭了。我知道他在哭,却不仅没有安慰他,甚至还做出对他来说是很大的打击的事。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去世了,但是──

「惠太──惠,你如果知道我做过什么事,一定会怨恨我。」

今年六月,某一天的午休时间。

我记得那天下雨。那是我从四楼的音乐教室回来时发生的事。第四节是音乐课,我发现自己把课本遗忘在音乐教室便跑回去拿。

双町高中的校舍是四层楼的建筑物,四楼之上就是顶楼。

当我走过通往顶楼的楼梯时,不经意听见一个声音──那是男孩子的呜咽声。

我半是好奇半是担心地探头一看,不禁吓一大跳。略微拱起的纤瘦背部,黑色的鬈发,邋遢地从长裤裤头露出来的衬衫下襬……蹲在被锁上的顶楼门前的人,是我熟稔的死党背影。

惠太时不时吸鼻子,压抑声音哭泣,偶尔泄漏的呜咽回荡在楼梯间,传到四楼。

我为他的哭泣感到不解的同时,也很犹豫该去跟他说话,还是让他一个人静一静比较好。倏地,手机传来震动。有人打电话给我,是美穗。我连忙把头从楼梯间缩回来,稍微走远一点才按下通话键。

「喂。」

『啊,大辉?抱歉,忽然打电话给你。惠太现在有没有跟你在一起?』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同时感到一股不悦。这股不悦的感觉,跟美穗提起惠太名字的时候、她凝视惠太的时候、她和惠太有说有笑的时候,悄悄潜入我内心的不悦一模一样。

「……没有。」

我回答。我在犹豫是不是该告诉她惠太在哭泣。

『这样啊……』

「惠太怎么了吗?」

反问美穗的声音听起来很平板。

『啊,没什么,只是惠太今天看起来不太对劲……刚才也没吃午餐就跑去教室外面,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所以我有点担心……』

不悦的感觉在心中逐渐扩大。

连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能让美穗如此在意的人,只有惠太。

『谢谢,我等一下去四楼找找看。』

「……他不在四楼。」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说出这句话。

『咦?』

「我现在人在四楼。我有东西忘在音乐教室,所以跑过来拿。惠太不在这里,我没有看到他。」

惠太不在这里,也不在通往顶楼的楼梯。

『……这样啊。我知道了,谢谢你,我再打电话问问莉乃。』

嘟!

美穗挂断电话后,我握紧手机的手颓然垂下。侧耳倾听,可以听见背后仍然传来孤独的呜咽声。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惠问。

「因为……」

我没有说出自己喜欢美穗。但是,说到这个程度,笨蛋也可以察觉我的心思吧?

「大辉,你喜欢美穗吗?」

看吧,被他发现了。

「……美穗喜欢的人是惠太。」

我喃喃说道。

「白痴也看得出来,因为明显到太夸张了。她对惠太和对我的态度完全不一样,连笑容都不一样。」

「你真的观察得很仔细。」

「当然啊,因为我喜欢她……」

我喜欢她。

这句话就像疮痂,自然而然从嘴巴剥落。

「我不希望惠太和美穗在一起。」

真心话一说出口,再也无法遏止,就像疮痂剥落后的伤口血流不止一样。

「惠太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他一定也喜欢美穗,他们是两情相悦,没有人可以介入其中。可是,我却喜欢上美穗,嫉妒他们,还做出那种伤人的事……」

我的声音好像快哭出来。不,或许我已经哭了。

「如果我当时告诉美穗惠太在那个地方,或许美穗就能够拯救惠太。这么一来,惠太可能就不会忽然下落不明,或许也不会死,在这里的人就应该是惠太而不是惠。」

「那是结果论,说再多也无济于事。」

「我知道!这种事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即使如此,我还是认为自己有罪。当时惠太那么痛苦,我却以自己的心情为优先,对他的眼泪视而不见。就算跟惠太的死无关,但身为死党,我的所作所为对他而言是严重的背叛,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我真的没有资格对舜说三道四……」

笑声转变为乾笑。

「惠,应该承受他复仇的人是我,对不对?」

惠沉默不语。

这时忽然传来沙沙的巨响,庞大的影子冷不防从杂树林深处冲出来。

是野猪。

好大,它的体长应该有一百五十公分吧。我不知道衡量野猪身材的基准,但它真的很巨大。野猪在距离我数十公分的前方大步走著,不断哼鼻子,接著将鼻子凑近地面嗅闻气味。

我只能僵在原地。遇到野猪的时候该怎么做?遇到熊必须装死吧?不,装死反而更糟。我不知道。哪一种方法适合用来对付野猪,我也不知道。

「大辉。」

耳畔响起惠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

「野猪往美穗和莉乃的方向过去了。」

野猪一步一步朝美穗和莉乃走去,大概是闻到食物的味道,行李装有明天早餐的饭团和面包。

「惠,遇到野猪时该怎么做?」

「很不巧,我也不知道。」

惠悠然说道。下一秒──

野猪忽然加快速度,朝美穗和莉乃冲刺。

「美穗!莉乃!」

我大声叫喊,两人猛然抬头,发现野猪朝她们全力冲刺而刷白了脸。

「快逃!」

美穗滚向一旁,莉乃旋即站起来逃跑。野猪毫不犹豫地去追莉乃。莉乃背著一个小背包,是因为背包的关系吗?

「莉乃,把行李扔掉!」

她没有听见。我看见野猪彷佛恶作剧地从背后用膝盖顶别人的膝盖一般,从后方用鼻子撞向莉乃,并听见莉乃的哀号。糟糕,大事不妙,该怎么办?

我向前狂奔,跑得绝对不算慢,好歹我也是运动社团的人。然而,我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觉得自己跑得这么

慢,惠太的话一定能像风一样飞奔过去。我的双腿无法顺心摆动,跟印象中惠太的动作完全不一样。为什么我的动作这么笨拙、这么多余,无法跑得更加敏捷?

我看见野猪咬住背包的背带,将背包连同莉乃一起拖走。美穗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惠则是本来就派不上用场。即使追上野猪,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这种时候,惠太一定会……

「笨蛋!」

我忍不住咒骂。

「他不在了!惠太已经不在了!」

这时候,一阵风从我身旁穿过。

一瞬间,我以为是惠太。能像这样扬起一阵风追过我的,除了惠太没有别人。

不过,我错了。那个人是……

「……舜?」

不知从何处现身的舜朝野猪的方向狂奔。

舜把莉乃的手从野猪拖曳的背带中拉出来,然后抱住莉乃向后滚。野猪咬著变轻的背包朝某个方向跑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些事发生在数秒之间,惊吓过度的我们平复心情所花费的时间可能还比较长。

「……舜?」

舜似乎听到莉乃的声音而回过神。他猛然推开莉乃,立刻站起来向前跑,没有看任何人。

「喂,舜!」

我喊著,追在他身后。舜跑得很快,不过这里不是田径场的跑道,地面的状况不好,前方也黑暗得看不见,更何况他刚才全力冲刺过,要追上疲惫的舜并非难事。我捉住他的肩膀,强迫他停下来。

「你为什么要逃跑?」

舜不愿开口,也没有回头。我大概可以想像他逃跑的理由,所以换一种问法。

「你为什么会回来?」

此时舜才稍微回头,难为情地笑著看我。

舜说,在那之后他一直跟著我们。他边看向距离稍远的美穗和莉乃(莉乃的脚稍微擦伤,但没有大碍),边尴尬地说道:

「美穗和惠离开后,我本来想立刻回去找你们。但是,我在那种情况下逃跑,一直找不到回去的时机……」

那就是他想要逃跑的理由吧?我点头,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我一直保持距离跟在你们后方,你们好像在露营,所以我也躲在不远的地方。但是,我的睡袋和行李都在你们手上,我心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打算去找你们。这时候,你跟莉乃突然吵起架……」

「啊……」

我搔了搔头。舜应该没有听到我们吵架的内容吧?

「接著换野猪出现了。因为莉乃有危险,我就……」

他便因为这样而现身。只能说舜的个性太善良,太重视朋友。

「你为什么要回来?」

我重复这个问题。

「你不是讨厌跟惠一起旅行吗?」

「我是很讨厌跟他一起旅行,不过……」

倏地,舜用力皱著脸,然后松开眉头。

「不过,我之前看得见惠。」

我不解地歪头,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过去式。

「美穗之前不是说过吗?」

舜的眼神略微飘移。

「只有在惠太生前和他亲近的人才看得见惠。反过来说,看得见惠,代表惠太认为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真的吗?」

我喃喃地说,回想起刚才看到的惠越来越模糊。

「我觉得惠看起来越来越透明,再过不久应该就看不见他……这代表惠太其实很讨厌我吧?」

「我已经看不见惠了。」

舜说得若无其事,我惊讶得张口结舌。

「咦?真的吗?」

舜平淡地笑著说道:

「从第一次见面起,我应该就是我们之中看得最模糊的人。本来我的想法和你一样,既然其他人都看得见,只有我觉得惠看起来越来越透明,代表我跟惠太的感情其实不好吧。再说,我一直无法理解这件事,或者该说对此抱持怀疑的态度。会不会我只是凑巧也看得见惠,并非因为我是他的朋友……不过,现在我知道并非如此。」

「为什么?」

「……这是秘密。」

「莫名其妙。」

舜只是露出尴尬的笑容。他跟惠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好漂亮。」

舜仰望夜空,我也跟著抬起头。透过杂树林的枝叶缝隙,看见满天星斗的夜空。星星好亮,跟双町的夜空截然不同。惠太也曾经在这里仰望星空吗?说想要看星星的人是他,他又是怀抱什么样的心情仰望这片星空呢?

「居然说想要看星星,惠太大概很浪漫吧?」

舜忽然苦笑。

「我有一种想法,能看见惠到什么时候,会不会是与跟惠太一起度过的时间长短成正比呢?美穗认识他最久对吧?第二久的是莉乃。我虽然从国中就认识惠太,但以在高中跟他玩乐和说话的时间来说,你比我还要长。」

「呃……或许吧。」

情况或许就像舜所说的一样,但没有明确的证据可以证明。即便我们之后确实依照这个顺序逐渐看不见惠,也有可能只是偶然,并不具备任何因果关系。我一直叫自己不要多心,不过,现在我确实因为舜的想法而稍微放宽心。

「我已经看不见惠了,不过,我会见证这趟旅行到最后,因为那是我唯一能为惠太做的事。」

我好像从他毅然决然的侧脸获得某种能量。

我们一回到原来的地方,美穗和莉乃便靠过来,对著舜滔滔不绝地碎念,一半是斥责他不该逃跑,一半是感谢他救了莉乃。舜的眉毛弯成八字形看向我,我则装作视而不见。谁叫他要逃跑,受点惩罚是应该的吧。我边摊开睡袋,边对他的遭遇幸灾乐祸。

莉乃说:「我害怕野猪又出现,我们睡在国道附近好了。」于是,我们稍微移动露营的地方,对彼此道声晚安便钻进睡袋。舜一下子便沉沉睡去,大概是累坏了。我因为意识很清醒而睡不著,惠对我说的话和舜说过的话盘旋在脑中。我拿出手机,现在是晚上十一点。

犹豫了一会儿后,我找出美穗的电话号码,一个深呼吸后按下通话键。

『喂?』

美穗比我预料的还要早接起电话,让我有点慌乱。

『距离这么近,怎么还打电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困倦和笑意。虽然男生和女生分开睡,相隔一些距离,但只要走十步就到了。

『大辉?』

美穗疑惑地呼唤我的名字,似乎不明白我怎么不说话。我再做一次小小的深呼吸。

「我有两件事必须向你道歉。」

我知道其实应该当面对她说,但第二件事实在太丢脸了,我办不到。

「刚才的事,对不起。」

半晌,我才听到美穗的回应。

『……没关系,我认为你说得没有错。』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过意不去。

『我在惠身上寻求惠太的影子。自从失去惠太后,我觉得自己的心好像破了一个大洞,所以才想用惠来填补。明明不可能填补得起来。』

美穗用令人心痛的声音笑著说。

『因为他们的形状不一样,惠不是惠太。明明惠无法填补惠太造成的空洞……』

「不,我也无法清楚把惠跟惠太看成两个人……根本没有资格说你,对不起。」

虽然没有依据,不过我感觉美穗似乎在笑。

『我才应该向你道歉,害你顾虑我。是不是莉乃对你说了什么?』

「呃,不……没什么,我真的只是想跟你道歉。」

『嗯。』

美穗只应了一声。接著,我们沉默了一段彷佛在等待什么的时间,我迟迟没有开口,所以美穗小声地问:

『另一件事是什么?』

「……大约两个月前,你在学校打过电话给我对吧?那天下著雨,你说午休时间没看到惠太。」

『啊啊……嗯,我记得。怎么了吗?』

「抱歉,那时候我撒了谎。」

当时我对美穗说惠太不在四楼,但惠太其实在四楼,在通往顶楼的楼梯上独自啜泣。我不敢向哭泣的惠太搭话,也没有告诉美穗他在那里……

美穗沉默了半晌。

『……嗯,我知道。』

我听见自己的嘴巴发出滑稽的声音。

「你知道……?」

『嗯,因为在那之后没多久,莉乃就告诉我她在四楼找到惠太。那天莉乃在美术教室,说她有看到惠太在通往顶楼的楼梯上。』

唔!

美术教室在四楼的尽头,也是最靠近通往顶楼的楼梯的教室。如果当时莉乃在美术教室,应该也有从门上的窗户看到从教室前经过的我。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

我茫然重复这句话。

「该不会连惠太也知道吧?」

美穗瞬间有些犹豫。

『……嗯,我有告诉他……』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同时发现自己在笑。乾笑声在静谧的杂树林中回荡,睡在我身旁的舜嫌吵似地发出梦呓。

「是吗?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既然

如此,惠太应该很憎恨我,至少不可能对我抱持好感。所以,这趟旅行果然是……

「但是,既然知道,为什么不跟我说?不管是惠太、你还是莉乃……」

电话的另一端传来美穗略微迟疑的声音。

『因为惠太叫我们不要说。』

噗咻!

头脑的某处好像发出奇怪的声音。

「惠太?」

『他说他大概知道你说谎的理由。』

用自我解嘲的心态说话的我,本来一直处于奇妙的情绪中,但在这一刻完全清醒过来。

他知道?

我撒谎的理由只有一个,那是很单纯的情感。惠太早就知道了吗?

「他没有生气吗?」

『生你的气吗?没有,他只有苦笑著说没关系,因为你会这么做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啊啊,可恶!

我的脸瞬间变得火热。

真的被惠太察觉了,我还以为他没有发现。

『惠太好像比我更了解你,你们不愧是死党,记得那时候我还觉得有点不甘心。』

「惠太了解我……」

我缓缓重复美穗笑著所说的这句平淡无奇的话。这句话让我感到一种不可思议的自豪。这种情感其实很常见,令人有些欢喜,又有些不甘心,明明存在得理所当然,但承认它又令人难为情和不自在。

蓦然,一直笼罩在我心中的厚重云层似乎逐渐散开,令我有些措手不及。惠太明明有十二万分的权利怨怼、憎恨那件事而讨厌我,我可以就此获得宽恕吗?我还没有向惠太道歉,而且一辈子都无法道歉了。

……不,不对。我应该最清楚,惠太不可能做那种事。

如果说惠太很了解我,那么,我也一样了解惠太。我知道他一直有心事,喜欢美穗,还有……他绝对不是会挟怨报复的人。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大辉,我知道现在问你这个问题很狡猾,不过,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说谎?那个……我完全想不出理由……』

「……我下次再告诉你。」

我喃喃说道。

『咦?』

「等这趟旅行结束,我把心情整理好、觉得时机成熟了,会坦白告诉你原因,所以能不能请你等到那时候?」

就如同舜下定决心,我也打算见证这趟旅行到最后。虽然我已几乎看不到惠,不过,我依然想要实现惠太最后的心愿。我想这不是为了赎罪,而是我本来就应该这么做,不然会无法继续前进。

美穗沉默了一会儿。

身旁的舜在说梦话。

杂树林因夜风而沙沙作响。

卡车在国道上呼啸而过。

夜风强劲地吹著,遮掩月亮的云朵蓦然散开。

『我知道了。』

沉默长到让我怀疑电话是否已被挂断的时候,电话的另一头才传来声音。

『……我等你。』

胸口瞬间感到一阵窒闷,耳朵变得滚烫,我不好容易才挤出一声:「嗯。」

美穗对我说了声「晚安」便挂断电话。好长一段时间,我的脸火热得彷佛只有把头伸进三温暖。

结果,与其说我和惠太在争夺美穗,不如说我跟美穗在争夺惠太──一思及此忽然觉得很可笑,我强忍住发出奇怪笑声的冲动。

「这样就行了吧?」

我喃喃自语。

「……这样就行了。」

我彷佛听到不知何处传来惠笑著如此说道的声音,但是,或许说话的人其实是出现在我梦中的惠太吧。

3.西园莉乃

──我绝不会忘记两年前的八月一日。

那是国三的暑假。那一天,我刚好因为学生会的工作来到学校,田径队刚好也有练习,所以我跟美穗以及惠太说好要一起回家。提议的人不是我,是美穗。

做完工作后,我走到操场,见到田径队在整理运动场。美穗正用平沙耙整平沙坑,她明明就不是跳高选手,看来八成是她又发挥了滥好人的个性。

「辛苦你了。惠太呢?」我问。

「啊,莉乃。惠太去还钥匙,但是一直没有回来,大概又绕路去哪里玩了吧?」

「知道了,我去找他。」

学校施设的钥匙基本上都放在教职员室。运动社团经常使用的体育馆和操场仓库的钥匙,全都挂在教职员室的钥匙板上。要借钥匙的时候,必须先知会老师,然后在借用表上填写借用什么地方的钥匙和自己的名字,归还的人也必须签名。

当我来到教职员室,发现惠太归还的钥匙已物归原位,借用表上也有惠太的签名,但当事人不见人影。我跟他擦身而过了吗……?

这时候,我偶然发现顶楼的钥匙不见了。钥匙板上写著「顶楼」的地方没看见钥匙,那个位置就在「外侧仓库」的正上方。

「老师。」

我向刚好在附近的体育老师──坂下老师说道。

「嗯?」

「顶楼的钥匙不见了。」

「咦?」

借用表上没有写上借用人。在借用任何地方的钥匙时,都必须在借用表上填写名字,无一处例外,尤其是顶楼,几乎不可能以「午休时间想上去顶楼」这种理由而借用钥匙。因为学生基本上几乎无法借用这把钥匙,所以那是一把不太可能消失的钥匙。

「奇怪,我不记得有借出去啊。」

「要不要我去顶楼看看?」

现在教职员室里只有坂下老师一个人。

「不好意思,可以麻烦你吗?」

我向他点头,离开教室员室,毫不犹豫地往三楼走去。

顶楼的门没有锁。我一推开厚重的铁门,风便朝我吹来,扬起浏海。布满夏日晚霞的天空扩展开来,赭红色的太阳在正前方,令我瞬间不禁闭上双眼。

我在左边的围栏上发现穿著田径队运动外套的惠太。没错,惠太就坐在顶楼的围栏上。坚固但高度不高的围栏大约到我的胸口,灰色的围栏彷佛只要伸手去摸,手就会被染成白色一般。惠太在夕阳余晖照射下的侧脸,或许是因为红光的关系而显得心事重重,我忍不住大声叫唤他。

「惠太!」

「哇!」

惠太顿时重心不稳,幸好在千钧一发之际抓住围栏。

「原来是你啊?吓我一跳。」

「被吓到的人是我!你不是去还仓库的钥匙吗?跑来这里做什么?」

「啊,嗯……我去还钥匙的时候刚好看到顶楼的钥匙,忽然想到自己没有来过顶楼。」

惠太用彷佛只是去附近超商走走的语气说道。

「你应该知道不能没有填写借用表就擅自把钥匙拿走吧?」

「啊,我忘记了……」

惠太像猫咪一样轻轻跃下,然后把一个东西拋给我。我接住那个东西──是顶楼的钥匙。老旧的圆头钥匙上贴著一张标签,上面用模糊的文字写著「顶楼」。

「是我太糊涂了,抱歉。」

惠太说道,双手插在口袋里走向门口。

「回家吧,美穗在等我们。」

「等一下。」

我一脸骇人地站在原地。

「你不要岔开话题。为什么你会忽然想来顶楼?」

惠太没有笨到不小心擅自把顶楼的钥匙带出来的地步。

「没什么,我只是想看看夕阳而已。」

「骗人,你才没有那么浪漫!」

「好过分,我其实还挺浪漫的耶。」

惠太笑著说道,但我笑不出来。

风在顶楼吹拂著,操场的方向传来某人呼喊某人的声音。铃声以及通知晚上六点的〈满天晚霞〉歌曲响起。已经到了不得不离开学校的时间,再过不久校门就要关闭了。

不过,我站在原地不肯走,惠太的笑容随即消失。

「……我说莉乃。」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的表情。惠太面无表情,丝毫不见平常总是挂在脸上的恶作剧笑容──宛如露出拿下面具后的真面目。同时,他似乎又在笑,所以让人感到毛骨悚然。

「你有过寻死的念头吗?」

「莉乃。」

露营的隔天早上八点,我在折叠帐篷的时候,大辉忽然叫住我。

「什么事?」

「你有看见惠吗?」

我皱起眉头,因为惠明明就在大辉的背后飘来飘去。

「你在说什么傻话?他不是在你背后吗?」

「咦?啊、呃……是吗?那没事了……」

回头去看的大辉露出怪异的表情喃喃自语,也不是在跟惠说话。他真的好奇怪。

「啊,还有,昨天很对不起。」

下一秒,他又忽然转头向我道歉,让我惊讶地睁大双眼。

「咦?什么事?」

「奇怪?我们不是在吵架吗?」

「啊……是喔?」

因为昨晚遭到野猪袭击,把我吓得完全忘记这档事。不过,我确实跟大辉之间有点不愉快。

「什么啊,亏我还很犹豫该不该跟你说话。」

大辉苦笑著继续说道

「我不该迁怒你,真的很抱歉。」

然后,他再次向我道歉。

「啊啊,没关系,我也有错,不应该那么激动……」

我真的这么想。

「没关系,你说得没错。那么,我们今天也努力赶路吧。」

我抱持微微的罪恶感,看著大辉笑著走开的背影。这是徒步旅行的第三天,我没有自信在这三天都保持冷静。

原因我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怪那个跟惠太长得一模一样的伪幽灵。

一踏上国道的柏油路,小腿便传来一阵刺痛,连早晨还不炙人的阳光都让我头晕目眩。我从以前就是个运动白痴,脚程很慢、体力很差,不擅长所有球类运动。我是彻底的室内派,所以会跟户外派的美穗和大辉等人混在一起,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莉乃,你的脚没事吧?」

走在前面的美穗回头看我,满脸担忧地问。

「嗯,我还能走。」

「我帮你拿一点行李吧?我昨天一直空手走路……」

舜过意不去地说,但我摇头拒绝他。

「你不要太勉强,谁叫你平常运动不足。」

大辉幸灾乐祸地这么说。五人之中只有我走文艺路线,所以经常被这么调侃。

「你很失礼耶。我之前也说过自己有在运动。」

「你好像说过。做什么运动?跑步吗?」

「慢跑。县界不是有一条河吗?我会沿著那条河慢跑。」

「啊啊……惠太之前好像也说过那边很适合跑步。」

「对,就是惠太告诉我的……」

我瞥了一眼默默走在前方的惠的背影。

长得跟惠太一模一样的分身。

其实昨天大辉说中了我内心的想法,我根本没有资格说别人──我同样在惠的身上寻找惠太的影子。但是,我也知道惠并不是惠太,他只是个影子,是惠太映照在镜子里的虚像,正因为知道,所以更觉得惠太明明都已不在人世,却依然映照在镜子里的惠很诡异和恐怖。

「莉乃,你的表情很可怕,真的很骇人耶。」

听到舜这么说,我不禁皱著脸,所以表情可能变得更加可怕。

山路越来越陡,我们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越来越接近山顶。结果我的部分行李还是被舜拿去了。因为大辉忽然说:「莉乃,你太慢了!」一把抢走我的帐篷,然后得意洋洋地把帐篷塞给舜。没想到连舜都跟他一搭一唱地说:「你不用在意啦。」然后彷佛要逃离我似地跑到最前方。行李的重量减轻,但这次换成难以言喻的罪恶感沉甸甸地压在我背上。

「你不用那么在意。」

美穗觉得很有趣地说道。

「难得他这么体贴,你就让他拿吧。」

「你应该知道我不喜欢麻烦别人吧?」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

美穗笑嘻嘻地说。大家的确都知道我的个性。我有任何问题都自己解决的坏习惯,到处张扬这件事的人好像是惠太。

说到惠太,我便回想起他总是在笑的样子。但是,只要一想到他的笑容里不知有多少真心,胸口顿时感到一阵揪痛。那时候的惠太,是否曾发自内心地笑过?

「我一直在想,惠太临终前到底在想什么。」

夏日的天空朦胧地映照在美穗的眼眸中。

「但是,我一直想不出个所以然,不知道他平常总是在想什么。」

「没想到连你也不知道。」

大辉回过头来不可思议地说。

「我完全不知道,完全不了解惠太。」

美穗虽然笑著这么说,眼神却显得很寂寞。

「每个人都会在心里筑起一道墙对吧?尤其是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人……惠太总是轻而易举地跨越别人的心墙,却不让任何人跨越他的。」

「啊啊,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感觉。」

大辉说道。

「其实他并没有不让人跨越他的心墙,但我们跨越的只是最外围的墙而已。」

「没错,就是那种感觉。惠太在心中筑了很多道墙,最深处的墙不愿让任何人跨越。」

美穗看著我。

「莉乃,你觉得呢?」

「我……」

我曾经稍微窥见最深处的心墙内侧。光是回想起来,一股冰冷的寒意便窜上背脊。

「莉乃?」

「……不,我也不知道。」

美穗看起来还想继续追问,但我立刻别开脸,彷佛在拒绝她的问题。

存在于那道心墙另一端的是惠太的「心底」。所以惠不是分身,也不是幽灵,而是从惠太的心底来到人世的东西。是在惠太死亡的时候,从内侧踢破最后一道心墙来到人世,那股阴暗情感的残留物。第一次见到惠的时候,我就一直觉得他跟惠太很像。我指的不是长相,而是他显得云淡风轻的面无表情,跟那天在顶楼突然摘下面具、露出真面目的惠太一模一样……

我听见舜呼喊的声音。不知不觉间,眼前一片开阔。一团团的积雨云飘在澄澈的天空中,艳阳高照。强劲吹拂而过的风,感觉跟那天在顶楼的风略微相似。高处的风,尚未吹拂任何人的风,是我们首次接触的薰风。

惠停下脚步。我们一追上他,他便伸手指向前方山岳的其中一座山,静静说道:

「就是那里,那座山就是乌蝶山……」

在那之后,彷佛这三天的疲惫一口气涌现,我们沉默不语地朝乌蝶山走去──不,疲惫一定是藉口,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充满不安和紧张,所以才会不知不觉地抿紧嘴巴。越接近乌蝶山,云朵变得越巨大,最后在我们头上笼罩一层阴影。所有人都深刻感觉到,乌蝶山散发出惠太的死亡气息。

「感觉好阴森。」

大辉说出他的感想。登山步道被树林的影子掩没,张开幽暗的入口。

我们抵达乌蝶山的山脚下时,太阳已开始西沉,山峰在附近一带延展出偌大的影子。暮蝉在山中鸣叫,不知道为何,沙沙的草叶声让我们神经紧绷。

「我记得在山腰一带有露营区。」

大辉说道。

「虽然说是山腰,但标高大概在九百公尺左右。不过,这里的高度也不低就是了。」

我说道。

「怎么办?要爬上去吗?」

舜略微不安地仰望山顶。

「现在已经晚上了,可能很危险……之前也发生过被野猪袭击的事。」

美穗紧咬下唇。

「惠,在哪一带?」

听我这么一问,惠便默默指向山顶。

「惠说什么?」

大辉询问。

「他说山顶。」

奇怪,你自己也有看到吧?

「原来如此……的确很像惠太的作风。」

大辉苦笑著说道,然后提议大家先稍作休息。这个想法很不错,因为我已经累了。不只是身体,我想自己的心也疲惫不堪。因为没有汽车经过,大家便在登山步道前的马路上缓缓坐下,深深吐出一口气。我坐在离登山步道很远的地方,因为我讨厌登山步道那宛如妖魔的血盆大口般扩张下颚的幽暗,结果就变成我坐的地方离大家有一段距离。

「你的脸色很差。」

我仰望乌蝶山,细眯起双眼。这时候忽然有人叫住我,是惠。

「你以为是谁害的?」

我冷淡地说道。

没错,这一切都是惠的错,我甚至认为连惠太都是被他杀死的。不是有一个传闻说,看见自己的分身就会死,所以惠太看见惠之后就死了。

「你的意思是我的错吗?关于徒步旅行这一点。」

惠想要装傻,我用益发冰冷的声音说道:

「我指的不是徒步旅行,而是追根究柢来说,都要怪你忽然冒出来,我们才不得不来这趟旅行。」

「你们的这趟旅程是为了惠太,而不是为了我吧?」

「你在转嫁责任。既然是分身,你跟惠太没有两样吧?」

「不,我不是惠太。」

「好好好,随你高兴怎么说。你是惠。」

我烦躁地踢飞脚边的石头。

我不是个会把情绪表露在外的人,周围的人总是用冷酷、冷漠、冷静和稳重来形容我。我认为他们的形容很正确,因为与之相反的情感我都很不擅长表达。我无法表现出激动、感情用事、热情、与人喧闹和幼稚。

然而,现在的我非常情绪化、幼稚又感情用事。

「你说的话是真的吗?是事实吗?」

我语中带刺。

「虽然你说那是惠太最后的心愿,但是空口无凭,你没办法证明那真的是惠太最后的心愿。」

「你说得没错。」

惠坦率地回答。

「哦?你不否认吗?」

「但是,那确实是惠太的心愿。」

我冷哼一声,他只是在虚与委蛇。

「既然怀疑我,为什么你还要参与这趟旅行?」

「因为你太可疑。就算大家被你哄骗,我也不会上当。」

「我没有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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