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误入金阁与银阁的陷阱,瘫倒在伪荞麦面店的地板上时,么弟也瘫倒在伪电气白兰工厂的第一仓库地板上。
他是怎么被关进去的呢?
事情得追溯至那天中午,正好是我在四条河原町一带玩乐的时候。
么弟从圣护院莲华藏町的伪电气白兰工厂望向窗外,从肮脏的三楼窗户往外望,可见在柔和的日光下静静闪着波光的夷川水坝,以及半岛般突出水坝的京都市上下水道局排水渠事务所。对岸冷泉通的行道树枯叶落尽,显得无比凄清。
金阁与银阁躺在黑色的皮沙发上拍着肚子,抽着难闻的雪茄,他们命么弟:“到第一仓库去,把堆在里头的老旧配电盘装进箱子,好好整理一下!”么弟马上察觉他们又要找麻烦了。
大正时代,京都中央电话局的职员试作出伪电气白兰,至今曾历经多次改良,每当制造方式改变,便会多出许多派不上用场的配电盘、茄子形烧瓶、真空管及特殊的冷却管等物品。伪电气白兰的制造法是不传秘方,而且善后工作非常花时间,工厂里这些派不上用场的物品,向来都堆放在第一仓库。由于狸猫欠缺整理分类的观念,据说仓库最深处还堆着第一号伪电气白兰的发明者甘木先生的柳条包,里头塞满了他的苦战历程。
第一仓库里,以令观者瞠目结舌的杂乱方式,堆满了伪电气白兰的制造历史。么弟一个人绝不可能应付得来。
“快,还不动手。”金阁说。“我们下午要筹备晚上的活动,忙得很。”
“没亲眼看你认真工作,我们走不了。”银阁说。
么弟决定当这是一种磨练。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也是他傻的地方。
么弟卷起袖子,走向第一仓库。比么弟还高出数倍的沉重铁门,要金阁、银阁及么弟三人合力才打得开。
“配电盘和旧机器有时会因为手机电波误启动,要是害你受伤就麻烦了。”金阁讨好地说。“你把手机放在那边吧。”
么弟将手机放在仓库旁的一棵大银杏树下。
一踏进那个乱七八糟的杂物堆,么弟便感到一阵绝望,但还是试着投入工作。他从身旁的杂物堆挖出配电盘装进箱子时,发现四周愈来愈暗,回头一看,那扇巨大的铁门正慢慢关上。么弟急忙往回跑,但已经迟了一步。一声无情的轰然巨响过后,他被关在漆黑的仓库里。极度的恐惧使他露出了狸猫尾巴。
金阁与银阁在门外捧腹大笑。
“下鸭家的孩子果然都是傻瓜。”金阁说。“这就叫‘大意失荆州’。”
“哥,可以用风神雷神扇了吗?要用力扇吗?”
“银阁,你得冷静沉着一点,等掌握到矢一郎的去向再说吧。他应该在南禅寺吧?还有,海星在哪里?要是她胡来,可会害计划泡汤的。”
“等抓到矢一郎和伯母,就只剩矢三郎了。那家伙可不好对付呢。”
“还没上场怎么就先怕了,老爸会抓住他的,如果不行,我再想办法。”
“哥,你最近变得好聪明,聪明得我都有点害怕呢。对了,那只井底之蛙要怎么处理?”
“那家伙不必管了,反正他一点用处也没有。”
金阁、银阁就此离去。
么弟冲撞铁门,大喊大叫地向外头求救,但第一仓库是杂物仓库,平时没人会来。明知家人有危险,他却无法和家人联络。
不久,一阵地鸣般的巨响令仓库为之震动,就像有人扔石头砸屋顶般不断传来声响。
是雷雨来袭。
一想到母亲四处躲避雷神大人的模样,么弟便坐立难安。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大喊大叫拍打着铁门,累得筋疲力尽,最后窝在配电盘堆里放声大哭。
“妈!哥!”
打在仓库屋顶的雨声将他包覆。
○
大哥不知道么弟遭此无情对待,在雷雨交加中,驾着自动人力车赶往纠之森。
大哥今天计划先去南禅寺一趟,再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楼。但在结东南禅寺的聚会后,他冒着雷雨匆匆赶回纠之森,因为他很担心母亲。
然而,就在他经过夷川发电厂时,一只圆滚滚的幼狸突然窜出冷泉通。
自动人力车为了闪躲幼狸,整部翻覆,大哥被抛出车外的滂沱大雨中,膝盖重重撞向地面。大哥哀嚎一声,恢复狸猫原形,被夷川的手下掳获。造成那起事故的小狸猫,原来是躲在树后的夷川手下滚出的玩偶。
大哥被夷川亲卫队的人关进小铁笼,以车子运走。
不久,大哥被载往位在木屋町纸屋桥西侧的一栋住商混合大楼,一楼是空荡荡的水泥壁面,单调无趣;看不出年代的木制台座上,陈列着褪色潮湿的旧杂志,墙上挂着一只空鸟笼,营造出诡异的气氛。乍看之下,像间无心做生意的旧书店,几乎不见半个客人。其实这家店的收入来源不是旧杂志,而是伪电气白兰。
夷川亲卫队捧着大哥的铁笼,打开店内深处的一道门。
里头是一间简陋的房间,一颗灯泡从天花板垂挂而下。屋里满是酒瓶。工厂制造出的伪电气白兰,就是像这样夜夜运往京都各个贩售处。
大哥发现仓库角落,有只和他一样被关进铁笼的狸猫。
是母亲。
夷川亲卫队将泪流满面、懊悔不已的大哥放在冰冷的水泥地,离开仓库。
母亲被关在铁笼中,阖着眼,一副做好觉悟的表情。大哥使劲摇动铁笼,大叫:“妈!妈!”母亲微微睁眼。
“矢一郎,你也被抓啦。”
“妈,我马上救你出去……”大哥极力挣扎,但始终无法自铁笼挣脱,也无法保持从容变身。“出不去,可恶!”
“一旦进了笼子就一筹莫展了,矢一郎。”母亲长叹一声。“因为雷神大人降临,你才想回来找我,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太惧怕雷神大人,才会导致这样的结果。”
“现在说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矢三郎和矢四郎不知怎么样了,希望他们别受苦才好。”
“这是夷川的阴谋!”大哥大发雷霆地说。“身为狸猫竟然做这种事!去死吧你!”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发怒,仍无法撼动牢固的铁笼分毫。大哥和母亲被关在寒冷的仓库,不安地度过了漫长的时间。母亲频频打喷嚏。
终于,大门开启,夷川早云和一名老人走了进来。两人都身穿高级的和服,神色从容。大哥目光炯炯地瞪视早云,对方则一派轻松地回望着他。
“都备好放在这里了。”早云说。“您需要多少?”
老人一脸富态,环视伪电气白兰酒瓶的眼神极为冰冷,我大哥察觉出对方是个神秘莫测的人物。老人伸长脖子,环顾堆在房内的酒瓶。“因为有弁天小姐在,得准备十人份才行。”
“对了,我刚见到了弁天小姐。哎呀,真是教我为难啊。”
“是吗?”
“弁天小姐有时玩笑开过了头,真教人伤脑筋。”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这就是她可爱的地方。”
聊到这里,老人目光瞥向仓库一角的两个铁笼。“哎呀呀,这地方怎么会有狸猫呢?”
早云拍着大哥的铁笼。“这是说好要交给淀川教授的。”
“原来如此,布袋先生果然是请别人帮忙……真没用。布袋先生最近一遇上狸猫的事就不积极,这样不行呢。”
“所以我才得这么卖力啊。”
老人眯起他那对蛇眼,打量着早云。“早云,原来你也做这种生意啊,你还真不是普通的坏。”
“您过奖了。”
“今晚有两只狸猫是吧,还真丰盛。”
老人话才刚说完,夷川旋即脸色大变,挡在老人与母亲的铁笼中间。“不行,这只不行。”
“只有一只是吗?”
“就算是寿老人您开口,这只狸猫也不能给。”
“原来你中意它啊。”
“……没错。”
老人歪着脸笑道:“算了。”他选好伪电气白兰后,吩咐早云:“将这些送到千岁屋去。”早云送那名神秘的老人到门外。
“妈,你可有什么好点子?”大哥说。“……看来,我会被拿来下锅。”
“我岂会让你被煮成火锅。可是,偏偏现在又束手无策。”
“能救我们的只有矢三郎了,但他搞不好也被抓了,否则早云不会这么从容。”
“现在死心还太早。”母亲坚决地说。“还不能确定他也被抓了,矢三郎身手俐落,天不怕地不怕,我想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
我辜负母亲的期待,被关在小铁笼里。
可口的玉子井里被下了药,这种恶行真是把狸猫的脸都丢尽了。如果是喜爱玉子井的弁天知道了,一定会大发雷霆。
我原想变身成龙,狠咬金阁的屁股,但此刻我就像一块毛茸茸的豆腐,被摺得方方正正的,使不出变身术。狸猫一定得保持从容的心境才能变身,但我现在这副德行,如何能保持从容的心境呢。此刻的我,只能微微抖动身体,转动眼珠。
“喂,金阁。”我说。“放我出去。”
那个顶着一张神色倨傲的招财猫脸的冒牌淀川教授坐在铁笼上,弓着背俯看着我。他得意洋洋地鼻孔翕张,哼了一声。
“你脑袋有问题啊?你是傻瓜吗?”
我板起脸,无话可说。
“你这个傻瓜,想必还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我来告诉你吧。我早看出你打算尾随在淀川教授身后,想救矢一郎脱困。”
“早看出了!”自天花板传来银阁的声音。
“没想到你这么容易就上当,真是可悲啊。下鸭家的人就是这么没用!想也知道,这一切未免太巧了吧?你是傻瓜吗?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啊。淀川教授可能那么巧刚好经过加茂大桥吗?你这就叫作方便主义,你一定在心里想‘真是天助我也’,对吧?”
“早看出了!”
虽然八成是凑巧,但他确实说中我的心思,我无话反驳。
“虽然弁天小姐搞砸我爹的计划,但好在有我们这些优秀的孩子,我爹一定会好好夸奖我们。话说回来,我的变身术很厉害没错,但你竟看不出我是冒牌的教授,未免太不长眼了吧,你不是和教授很熟吗?”
“金阁、银阁,等我离开铁笼,我会把你们的屁股打成八片,两人加起来一共是十六片!”
我瞪着冒牌教授的屁股,视线在伪荞麦面店店内游移。我怒火中烧,试着找寻银阁的屁股所在位置,金阁见状笑得更得意。
“我们穿着长滨的铁匠心不甘情不愿打造的铁内裤,才不怕你。”金阁说。“而且这次里头还塞了怀炉,屁股不会冷,真是天衣无缝的计划啊!我真是天才,可说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些都是我哥想出的点子,真是准备周到!准备周到!”
“认输了吧,矢三郎。”
“还早,我才不认输。”
“你就是爱逞强。去年起我就运用冷静清晰的头脑,审慎拟定这项计划。可怜的矢一郎,我爹应该会将他交给淀川教授吧。至于你那老是露出狸猫尾巴的弟弟,则被关在工厂的仓库里,门外锁了一个镜饼大的大锁,谅他插翅也难飞。你娘也在我们手中,你则被关在银阁肚子里的铁笼,这样你还不认输?还有谁能救你?”
“还有我二哥,矢二郎。”
“你还真傻呢。你说,那只井底之蛙能做什么?你们下鸭家已经四分五裂,再来就是等天黑了。”金阁双手合十,阖上眼睛。
“南无阿弥陀佛。要被煮成火锅的矢一郎,你好好往生极乐吧,南无阿弥陀佛。”
“浑帐!你们再傻也该有是非之分吧!”
“像你这种傻瓜也想教训人,谁理你啊。矢一郎被煮成火锅,我爹成为伪右卫门,而我终将继承他的衣钵,背负狸猫一族的未来,我就是那个既聪明又厉害的后继者,这事一点都没错!”
“一点都没错!”伪乔麦面店摇晃不已。
金阁坐在椅子上,悠哉地喝起茶。
“干脆来讲电话吧,就讲到电池耗尽为止。”说着,他拿出么弟的手机,打电话给海星。海星在纠之森被捕后,被带回伪电气白兰工厂软禁。
“你就委屈一点待到晚上吧,现在不行,我们正在竹林亭教训矢三郎。……啊,拜托啦,别这
“拜托啦,别说得这么难听嘛。你可是还没出嫁的大闺女耶,听好了,你要好好珍惜自己……”
面对没完没了的臭骂,金阁再也无法忍受,硬是挂断电话。他愣了半晌,打开风神雷神扇,瞪着上头风神大人的脸。
“我是为她着想才这么做的。”金阁说。
“看来,你妹妹一点都不尊敬你嘛。”
“要你多嘴。”
时间就像垂落的麦芽糖,缓慢但确实地行进着。
我转头望向墙上的挂钟。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大哥被下锅的时间正不断逼近,连我也不禁心想——今天也许就是大哥的末日了。我强忍心中的憾恨,时钟的指针在我面前缓缓行进。
○
那时候,大哥也正瞪着仓库角落的时钟指针。
在摆满伪电气白兰的仓库里,母亲和大哥被关在笼子里,现场能动的就只剩时钟的指针。母亲的脸紧抵着铁笼,双目紧闭。大哥不安地唤道:“妈,你不要紧吧?会不会冷?”
“我没事,我不冷。”
“看你一动也不动,我很担心呢。”
“我是在保留体力,现在乱动只会让屁股痛而已。”
这时,早云又走进仓库。
灯泡摇晃,照耀着面无表情的早云。大哥抬头仰望早云,早云手里拿着一张摺好的包袱巾。“淀川教授来了,把你交给他后,我将前往仙醉楼。狸猫一族的未来就包在我身上吧。”早云说。“永别了,矢一郎,你就乖乖躺进铁锅里吧。”
“去死吧你!”大哥扭动着身躯。“我不会让你称心如意的!我才不会那么容易让人丢下锅呢!”
“你母亲的性命握在我手中,要是你逃走,你猜她会怎样?”
“你到底要多卑鄙才甘心!”
“你说再多也没用。”早云捧起大哥的铁笼。
大哥脸抵在笼子上,望着从水泥地仰望他的母亲。母亲眼中泛泪,但仍未放弃希望,像是要给大哥勇气,频频朝他点头。尽管事态如此紧急,母亲仍不放弃希望,这正是为人母的魄力。
“我大哥是吧?”早云转头望向母亲。“我大哥他早知道了。”
“狸猫不该这么心狠手辣,那是天狗和人类才做得出来的事!夷川、夷川,算我求你了,别再折磨我的孩子了。”
“你叫我夷川是吧。”
“你明明就是夷川啊。”
早云回头。“那么,你和我大哥的孩子和我又有何干?”
早云捧着大哥走出仓库。大门关上前,大哥听到仓库里的母亲喊道:“要是有机会逃走,你就尽管逃吧!”
淀川教授撑着伞,站在空荡冰冷的店门前。
“嗨,谢谢了。”教授说。“就是它吗?”
“我依约替您准备了。”
早云如此说道,将大哥连同铁笼交给教授。教授双眼微湿,望着笼内的大哥。大哥也回望教授清澈的双眸。
“好漂亮的狸猫啊。”教授叹了口气。“不过,今晚我们会吃了你。”
大哥听了毛骨悚然。
在教授的手中,大哥不断想着母亲和弟弟们的事,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那深不见底的孤寂,几乎将他吞没。大哥心想,老爸当时想必也感受到这股孤寂吧。大哥试着保住狸猫的威严,但终究按捺不住,脸紧抵着铁笼悄声哭泣。
包覆铁笼的包袱巾松开,雨水打向大哥的脸庞。
教授发现包袱巾松脱,在高濑川沿岸的林木旁蹲下,每当雷声响起,教授便会发出哀声。这时,急着想将包袱巾绑好的他突然停手,温柔地望着大哥。
“抱歉,害你淋湿了。”教授说完,以包袱巾擦拭大哥的脸。
○
这时候,么弟在昏暗的仓库里哭湿了脸。
他哭哭啼啼地在冰冷的黑暗中爬行,拨开堆积如山的杂物,撞上一个触感熟悉的东西。原来是制造过程中发生意外时会告知危险的老旧警示灯。么弟以他的特技注入电流,警示灯顿时闪起黄灯。在灯光的帮助下,么弟进一步拨开杂物,竟意外发现一整箱的伪电气白兰。他喝下生平的第一口酒液,一股暖意自他腹中源源窜起,令他活力大振。
但不管再怎么使劲,他还是无法独力推开那扇铁门。
历经多次徒劳无功的挑战,么弟背倚着铁门颓然垂首。这时,雷雨声中有个细微的声音唤道:“矢四郎、矢四郎。”同时传来搔抓铁门的声响。微启的铁门缝隙间,射入手电筒的光线,照在猛然抬头的么弟脸上。
“海星姊!”么弟将脸贴在铁门缝隙。“救我出去!”
“铁门上锁了,而且门太重,我推不动。”
“可是我得去救人啊。”
“我知道,你先冷静。仓库角落有个暗门,你快去找,只要从内侧解开门闩,就能离开这里。”
海星说完,离开铁门。
么弟藉着警示灯的亮光沿着仓库墙壁探寻,发现一个少了秒针的大型时钟钟盘,可能是以前工厂用的时钟。么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它取下,找到一个仅能容幼狸通过、锈迹班班的小门。他使劲打开门,大雨喷湿了他的脸。太阳明明还没下山,但天空却昏暗犹如日暮,雷电交错。么弟以狸猫的姿态叼着一小瓶伪电气白兰,穿过狭窄的小门。
海星握着手电筒站在雷雨中,么弟将一切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
“我哥他们呢?”
“矢一郎先生被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带走了,金阁和银阁刚打过电话来,说在教训矢三郎。”
“我妈呢?我妈在这里吗?”
“伯母也被抓了,但不知道人在哪儿。”海星推着么弟的背,气喘吁吁地说:“她不在工厂里,我爹一定是将她关到其他地方去了,可能是伪电气白兰的贩卖处。”
“可恶的家伙!”
“如果救出矢三郎,可能就有办法。”
这时有人高声叫道:“不行啊!小姐!”写有“夷川”的灯笼将海星和么弟团团包围。“请您快回房间,否则我们会挨早云先生骂的。”
灯笼渐渐逼近。海星抱起全身湿透的么弟,在他耳边悄声说道:“快去竹林亭!”
“只有我一个人,一定会被金阁和银阁修理得很惨。海星姊,你跟我一起去,好好说说金阁和银阁好不好?”
海星瞪视着逐渐逼近的灯笼。“我无法离开工厂,你一个人去!”
就在夷川家的手下一同扑向海星时,她使劲将变成一团毛球的么弟往上一抛,么弟在雷声隆隆的空中画出一道圆弧,腾空飞去,在大银杏树旁溅起了泥水。么弟急忙变身成少年模样,不过又被震耳欲聋的雷鸣给吓着,多次差点露出狸猫尾巴。
海星朝着想回头的么弟背影大喊:“收好尾巴!快跑!”
么弟握着伪电气白兰的酒瓶,在雷雨中拔腿狂奔。
○
来到川端通,层层交叠的乌云将街道染成一片灰濛。
看到眼前暗澹的景象,么弟登时失去斗志。矢一郎在星期五俱乐部手中,母亲下落不明,矢三郎掉进金阁与银阁的陷阱中,他已是孤零零一人。面对毫无胜算的局面,悲苦的泪水掺杂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脸颊滑落。
他想喝口伪电气白兰提振勇气,但突然停手。如同黑夜降临般昏暗的河岸地,不时被电光照亮,金阁兄弟在铁门外说过的话,自么弟脑中掠过。“那家伙不必管了,反正他一点用处也没有。”
二哥真的一点用处也没有吗?
我真的是孤零零一人吗?
难道我真该就此绝望?
么弟紧握手中的伪电气白兰,转身奔向珍皇寺。
么弟想到了一个没人料得到的妙计——借用井底之蛙的力量。那是被逼上绝路、自暴自弃、苦其筋骨后,上天所赐予的一生一次的启示。要是那时他没在雷雨中转身行动,下鸭家也许会就此灭绝也不一定。
么弟飞奔而去,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来到珍皇寺的古井,他探进幽暗的井底,大喊一声:“哥!”然后不断呜咽喘息,一时说不出话。
“喂喂,矢四郎,你在这里做什么?”二哥不悦地问。“雷神大人发怒了,你怎么没陪在妈身边呢?”
“哥……大家都被夷川家抓走了。”么弟说。
“什么!果然是他们搞的鬼!”
“现在我只能靠你了。”
“可是我只是只井底之蛙,你说我能做什么?”
“我想到一个好方法。哥,你朝我张开嘴巴。”
“喂喂喂,现在可下是悠哉喝雨水的时候啊。”
“你张开嘴巴就是了。”
么弟喘着气,打开伪电气白兰的瓶盖,从井边探出身,窥望井底。一道闪电划过,照出一只张大嘴巴的青蛙。“要全部喝光哦。”么弟将酒往井底倒,顿时香气四溢,偏橘的酒液自瓶口流出,拉出清澈优美的线条落入张大着嘴的二哥口中。
自从知道不能恢复狸猫身分后,二哥再也不曾提起从前最爱喝的伪电气白兰,如今么弟将整整一瓶酒倒进他口中。
么弟屏息等待二哥的反应。
井底传来自父亲过世后便不再听过的豪爽声音,二哥朗声说道:
“卷土重来!”
○
漫长的时间过去了。
挂钟的指针指向五点,发出当当钟响。眼中的钟盘突然渗出水来,原来是我哭了。
就算狸猫再怎么乐天,有些事还是无法一笑置之。我心里想着:“永别了,大哥。”在加茂大桥一带东奔西走找寻母亲、差点发疯的大哥,变身成布袋和尚板着张脸的大哥,在澡堂替红玉老师刷背的大哥、意气风发地驾着自动人力车疾驰的大哥,他的身影逐一浮现在脑海。“到底是怎样的因果报应!”记忆中的大哥揪扯着头发大吼。“为什么我的弟弟都这么没用!”
这些年来,大哥领着我们这群没用的弟弟奋斗着,为了继承父亲的衣钵,他一直努力不懈。万万没想到就在他即将成为狸猫一族的首领、继承父亲遗志时,竟成了火锅料,和父亲走上同样的命运。“你们绝不能变成狸猫锅。”老妈明明一再这么交代,结果我们四兄弟还是让母亲难过落泪吗?
“你在哭吗?矢三郎。”金阁说。“你大哥是只好狸,真令人遗憾。我都有点想哭了呢。”
“骗谁。”
“我没骗你,被他咬中屁股的疼痛我没忘,我的屁股可是差点被咬成四半呢。……可是,他的确是只做事认真的狸猫。”
“那你救他啊。”
“这可不行,我们得听从我爹的指示。狸猫要维持生计可不容易。”
金阁说完,抬头望向时钟。“天快黑了。”
就在这时候,伪荞麦面店突然剧烈摇晃,好像被人搬移一般。我连同铁笼滑向地面,金阁也一个踉舱跌坐在地,招财猫打了个滚。店内的桌子不住摇晃,椅子翻倒,挂钟落地,传来玻璃的碎裂声。
“怎么了,银阁?”止不住翻滚的金阁问道。“怎么摇得这么厉害?”
“我也不知道,哥。我好像正以飞快的速度在跑呢,屁股晃个不停,好可怕!”
“冷静一点,银阁!小心变身术穿帮!”
“好可怕哦!哥,我受不了了!”
银阁惊声尖叫,我们眼前的世界为之歪斜。
金阁大叫:“万万不可!”然而,变身术一旦解除便无法立刻复原,伪薷麦面店顿时就像蒟箬般扭曲变形,我感到头晕目眩。不久,桌椅、暖胪、菜单木牌、招财猫,都在变形的伪荞麦面店里滑行,被吸进深处的厨房。金阁抱紧被冲走的物品,大喊:“万万不可!”在做最后的挣扎。但他只是白费力气,墙壁、天花板宛如水彩颜料被洗去般,逐一被吸进厨房——世界就此倒转。
我们坐上叡山电车。
电车似乎在寺町通上疾驰,金阁与银阁脸抵着车窗,你一言我一语地说:“怎么回事!”然后打开车窗大喊救命。我正纳闷是怎么回事,一名少年跑来替我打开铁笼。
我滚出笼外,伸了侗懒腰,大叫一声:“啊!舒服多了!”
“哥,我们来救你了。”矢四郎笑咪咪地说。
“矢三郎,坐得可舒服?”变身成伪叡山电车的二哥说道。
○
伪叡山电车行经京都御所森林,一路往南疾驰。
惊慌失措的金阁、银阁紧贴着车窗,吓得魂不附体,一不小心露出毛茸茸的脚。我和么弟一同扑向前,动手脱下他们用来保护屁股的铁内裤。
“住手!色郎!别脱我们的内裤!”
“敢这么做你们一定会后侮!住手!”
银阁踩到么弟,跌倒在地,我顺势脱去他的内裤,一口咬住他屁股。银阁放声大叫:“哥,我屁股裂了!”银阁放声大哭,抱住金阁,制住了他的行动,么弟趁机抢下他的铁内裤。我又一口咬下。不用说也知道,我当然是仔细地咬了两下。
“好痛!好痛!屁股裂成八片了!”
两只狸猫在车内四处逃窜,我们拎住他们的脖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将他们塞进铁笼里,然后忍不住直呼痛快。
“好挤哦。”金阁呻吟道。“矢三郎,别这么粗鲁嘛。”
“这句话应该是我说才对。”
从夏天一直找到现在的雷神风神扇终于重回我手中。“原来是你们拿去了!”我踢飞铁笼,金阁、银阁发出惨叫。
“我在葵桥捡到的,”金阁说。“这可不是偷来的。”
“少啰嗦,这是红玉老师的东西,我要还给老师。”
不久,伪叡山电车驶过丸太町。
刚才还雷电大作的天空骤然变貌,待风神雷神的怒火平息,乌云瞬间飞散。太阳迅速移动,天空恢复成蓝黑色。
寺町通的灯火纷纷亮起,表示时间所剩不多。大哥此刻就像走在一块从铁锅外缘延伸出的板子上,锅里是煮沸的滚水,面临生死关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不知道迟钝的大哥能撑多久。
二哥以疾风怒涛的飞快速度通过寺町通。
树叶落尽的行道树被二哥卷起的强风吹得不住摇晃,叡山电车一路由北往南挺进,吓坏的汽车驾驶急忙让出一条道路,路人纷纷跌进骑楼。
“让开!让开!”二哥喊道。“叡山电车大人要通过喽!”
我从车窗探出头,阵阵冷风吹过。
门灯、路灯、橱窗灯、酒馆屋檐上的大灯笼、西式餐厅的灯火、旧家具店门口的油灯、自窗外飞逝的街灯,灯光全打在伪叡山电车上,车身闪亮耀眼。伪叡山电车折射夜光,行驶在没有铁轨的马路上,所到之处就像红海一分为二,人们纷粉让路。如此令人雀跃的景象,仿佛二哥的光荣时代重现。二哥的光荣时代,也就是父亲的光荣时代,昔日父亲变身成富态的布袋和尚催促二哥的身影,此刻历历在目。
“真教人怀念!”二哥全力疾驰,任凭风声在耳畔呼啸。“就是这样,就应该是这样!”
我和么弟跪在座位上,从车窗探出身子,挥着手呐喊:“呀荷—
—”
“唉,怎么办,矢三郎。大哥明明身陷九死一生的危机中,我却莫名觉得有趣极了。我实在太不正经了。”
“没关系的,尽情跑吧,哥。这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我说。“觉得精采有趣是件好事啊!”
伪叡山电车突然在寺町通上蛇行起来,擦过路旁房舍的屋檐,撞飞雨樋,打破马路边的橱窗。
“怎么了,哥,不要紧吧?”
二哥沉默不语,车体摇晃一路蛇行,然后,他语带哽咽地说:
“老爸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这句,那晚老爸就是这么对我说的。我待在井底怎么想都想不出,现在总算想起来了。”
我感觉得出二哥全身上下的傻瓜热血即将沸腾,听得见他心脏的鼓动。
“觉得精采有趣是件好事啊!”
二哥朗声说道,我和弟弟也跟着唱和。
○
越过二条后,寺町通的路面狭窄许多,我们差点撞上转角的住商混合大楼,二哥缩窄了车体勉强避开,继续往南驶去。我站在电车前头远望,穿越京都市政府的树丛旁后,宽敞的御池通就在眼前,逐渐逼近的寺町通拱廊宛如黑暗中一条通往晶亮灿然的异世界的隧道。
“哥,你打算一路冲进拱廊吗?”
“你说什么?我听不到。”
“要去先斗町,我们要去先斗町。”
“先斗町在哪儿啊?”
好在是绿灯,二哥速度未减直接通过御池通,冲进寺町通的拱廊。四周突然被耀眼的光芒笼罩。
二哥通过本能寺大门前,撞飞违规停车的单车,刮跑摆在西服店门前贩售的连身洋装,将堆在旧书店门口的美术书籍吹得页面翻飞。屋檐相连的文具店、咖啡厅、画具店、蛋糕店、定食屋,一一飞逝而过。二哥速度飞快,所到之处莫不刮起强风,鸠居堂的漂亮扇子和信纸被吸了出来,在拱廊内飞舞。
“二哥,可以在三条左转吗?”
“这太难了。”
尽管我们人在寺町三条,但无法改变方向。非但如此,本该是笔直的寺町通竟微微右偏。二哥吃了一惊,从三条寺町派出所和蟹道乐餐厅中间穿过,转往右方,撞飞“脚踏车请下车,改牵车而行”的看板,而飞出的看板又打破速食店的窗户。“真不好意思。”二哥如此低语,擦过三岛亭的檐灯,沿着寺町通往南而行。
“哥,我看停车改用跑的,好不好?”
“抱歉,矢三郎。我现在没办法。”
“那就先去四条通吧。”
我们改以四条为目标,但奇怪的是,一直迟迟到不了四条通。更怪的是,从三条到四条,理应是南北一路贯穿的寺町通竟有些婉蜒,我们一再经过看起来眼熟的商店,当第二次从挂满橘灯笼的锦天满宫前通过时,我们才发觉情况有异。因为世上只有一座锦天满宫啊!
“哥,我们一直在同样的地方绕圈子!”么弟探出车窗外说道。
仔细一看,外头街灯依旧耀眼,但已经不见四处逃窜的行人,商店里也空无一人,气氛诡异。我使劲踩稳,发现地面微微斜倾,记得寺町通应该不是坡道才对。
“哥,不对劲。放慢一下速度吧。”
“矢三郎,你的要求可真多。”
二哥尽可能试着放慢速度,但他似乎管不住体内激昂沸腾的傻瓜热血,仍是一路在无人的寺町通内横冲直撞,同时间坡度愈来愈陡,以夸张的角度直逼天空而去的拱廊前方不是四条通,而是高挂夜空的圆月。
“这是伪寺伪町通!”
我转头望向关在笼里的金阁和银阁,他们正用么弟的手机讲电话,窃窃私语。我冲向铁笼,从尖叫的两人手中抢下手机。
“你们到底打电话给谁!”
金阁与银阁冷笑。“怎样啊,矢三郎。难道你没听过‘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句话吗?我打给夷川亲卫队,叫他们绕到前面埋伏了。”
“浑帐,你要设多少陷阱才满意!”
“怕了是吗?”金阁鼻孔翕张得意地说。
“怕了是吧?”银阁也说。
接着金阁和银阁一同放声喊道:“你们就这样掉进鸭川吧!”
“哥,不好了!”我在电车头大喊,但管不住冲动的二哥只“嗯”了一声做回应。
眼前一路绵延的寺町通陡然左弯,往鸭川直去,前方的圆月突然消失了踪影,伪叡山电车只能在伪寺町通的引导下前进。不久,一路往上的斜坡突然变得平坦,和驾驶交通工具越过山头时的感觉一样,我觉得脚底发痒。下一秒,我们往下俯冲,光芒耀眼的拱廊宛如一座巨大的溜滑梯,朝左方画出一道圆弧,这下二哥更加挡不住冲势。坡道再度趋缓,可是这次等在伪寺町通出口的,竟是波光粼粼的鸭川。
“哥,我们会冲进河里!”
“冬天的鸭川很冷,要先做好暖身操。”
“你们被骗了!”金阁开心地大呼小叫。“卷土重来!卷土重来!”
“喂,你们也会一起掉进鸭川哦。”
“哼,这就叫作同舟共济。”
“吴越同舟!吴越同舟!”
在街道上空一路朝鸭川而去的伪寺町通,终于来到尽头。
伪叡山电车顺势飞出,从车窗往外看,耀眼的白色隧道从寺町三条一带升起,像条婉蜒的管子般穿越寺町、新京极、河原町、先斗町的夜景,一路直奔鸭川。
竟然干出这么夸张的事!虽然是敌人,但这等变身术确实厉害!
眼下是滚滚而流的鸭川。
“骗倒他们了!骗倒他们了!”金阁开心地喊道。
但么弟毫不畏惧地回道:“是你们被骗了!”
么弟扑向一个涂成红色的吊环,以全身的重量使劲往下拉。
伪叡山电车的地板开启,冒出一个眼熟的锅炉,那是弁天的飞天房掌管飞行的中央控制装置——飞天锅炉引擎。么弟将藏在座位底下的红玉波特酒倒进锅炉内,二哥旋即变身成不知该如何形容的物体,姑且称之为“伪飞天叡山电车”吧。
伪叡山电车稍稍擦过水面,飘浮在鸭川上空,车体似乎溅到了一些水花,二哥直呼:“吓,好冷!”
我们在空中摇摇晃晃,俯看先斗町的住商混合大楼以及历史悠久的各家日式料亭的灯火在鸭川沿岸排成一列。其中一处灯火,就是京料理铺千岁屋。玻璃窗内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正是准备吃我大哥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
尾牙宴已经开始了。
“你们一再出怪招,到底要玩到什么时候才甘心!”
“我已经技穷,再也使不出怪招了。”金阁以哽咽的口吻应道。
我抓住金阁和银阁的脖子,一把将他们拖出笼外,抱着他们来到窗边。他们哀嚎道:“等一下,暂停一下、暂停一下!”
“没时间等了,你们就一路流向大阪湾吧!”
我想将他们丢进鸭川,但他们顽强抵抗,毛茸茸的手紧抓着窗缘,死命摇头。
“我不要再被丢进水里了!我会冻死的,我说真的!”
“喂,星期五俱乐部正在举办尾牙宴呢。”我对垂吊在窗缘上的两人冷笑。“你们是想掉进冰冷的鸭川,还是滚烫的铁锅呢?”
金阁、银阁面对眼前的超级难题,一时做不出抉择,吊在窗缘上抽动着鼻子,但最后叹了口气。“那就选鸭川吧。”两人闹脾气似地低语,落向冰冷的鸭川。
扑通,扑通,传来两个水声。这两个愚蠢的傻蛋实在无法令人憎恨,但毕竟是可恨的敌人,我目送他们漂向遥远的大洋。眼前最要紧的,只有一件事。么弟将红玉波特酒倒进锅炉引擎中,二哥转动车体,将车头对准京料理铺千岁屋。
“在天空飞行还真是怪呢。”
“哥,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就在那里,直接停在那家店的后门吧。”
“你的要求也太强人所难了,我可是第一次在天空飞啊。”
“我用风神雷神扇扇点风吧。”
“小心一点哦。”
“我会轻轻扇的。”
我打开车窗轻轻扇了一下,但似乎还是太强了,飘浮在鸭川上空的伪叡山电车冲向了千岁屋。我们心惊胆跳地看着包厢的玻璃门逼近,然而飞天伪叡山电车冲势未减,竟直接破门而入。
千岁屋的二楼包厢瞬间塌毁。
榻榻米翻了过来,灯泡碎裂,烟灰缸四处乱飞,铁锅翻覆,在星期五俱乐部成员的怒吼和惨叫声中,我仿佛听见弁天歇斯底里的笑声。我们将漂亮的和室拉门撞得皱成一团,这才缓住冲力,二哥轻声呻吟:“鼻子好痛。”伪叡山电车翻覆,我和么弟连同锅炉引擎一起被抛进包厢。么弟原形毕露,紧紧抱着滚向壁龛的锅炉引擎。
我变身成大学生,站在昏暗的包厢内。么弟缩着身子不住颤抖,我一把抓住他毛茸茸的颈子,让他叼住风神雷神扇。“矢四郎,你马上跑去仙醉楼,阻止长老们的会议。”
“嗯。”
“尽可能拖延时间,如果不行就用这把扇子朝他们轻轻扇一扇,用完就还给红玉老师。老师应该也在仙醉楼。”
么弟含糊不清地
说着话,意思应该是:哥,那你呢?
“我救出大哥就赶过去。快走,你这模样待在这里会被吃掉的。”
么弟尖叫一声,逃离走廊。
在灯火熄灭的包厢内,星期五俱乐部那班人不住呻吟。
二哥人呢?大哥在哪里?黑暗中,我以鼻子努力嗅闻,这时听到一个低沉的嗓音说:“是矢三郎吗?”
是铁笼中的大哥。
我打开铁笼。
大哥步履蹒跚地走出铁笼,我紧紧抱住他,他很不甘心地哭着说:“可恶、可恶。”他全身狸毛颤抖,拂去我的手。
“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对吧。学人类喊着选举、布局,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像我这么丢人现眼的狸猫,能肩负起狸猫一族的未来吗?我应该被人类吃掉才对。”
“大哥,你讲得太极端了。你想让妈再流泪吗?”
“唔,可是我实在太没用了……”
“大哥,这都是傻瓜的血脉使然啊。”我朝大哥的背使劲一拍。“模仿人类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高兴就好。你不是要继承老爸的衣钵吗?”
“是这样吗……”
“你要打垮夷川,他是我们的杀父仇人。”
“你说什么?”
“将老爸交给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就是夷川早云。”
突然有个小东西跳了过来,停在大哥背上。大哥一脸讶异,他背上的青蛙说:“是我啦,大哥。”
“是矢二郎啊!”
“我们快走吧,大哥。我们已经派矢四郎赶去仙醉楼了,应该还来得及。妈也会很高兴的。”
“对了,还有妈!”大哥慌张地大喊,紧抓着我。“救出妈了吗?救出来了吗?”
“不,还不知道她的下落。”
“她在纸屋桥的伪电气白兰贩售处仓库,被关在铁笼里。得赶快去救她才行!”
“大哥,你冷静一点。我去就行了。”
这时,包厢中央的方形座灯亮起。
“是什么人?”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
淡淡的朦胧灯光下,有个阴森的人影映照在残破的拉门上,影子延伸至天花板。我本想和哥哥一起冲出去,但被一条绳子缠住了脚,要解开得花不少时间。我避开方形座灯的光,将大哥和二哥推向走廊。
“快走吧,大哥。老妈就交给我。”
大哥哭丧着脸朝我点点头,背着二哥快步沿着垂吊着传统油灯的长廊离去。
我转头一看,一名身形富态的老人端坐在凌乱的包厢内。
那个陡然伸长的影子就是这名老人的。弁天面带微笑坐在他身旁。包含淀川教授在内的其他人还对刚才的冲击余悸犹存,屁股对着我抱头缩在包厢角落,唯独弁天与这名老人神色自若地端坐在包厢中央。
弁天在老人耳畔低语,他露出和蔼的笑容,展现出一股冷眼旁观的悠然气度。看来此人绝非普通人物。他八成就是星期五俱乐部最资深的成员——寿老人。
“哎呀,真是一团乱啊。”老人如此说道,凝望着我。“你是哪位?”
“我听到轰然巨响,跑来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我如此回应,解开缠在脚上的绳子。
“恰巧路过是吧?哼。”
老人狐疑地打量着我。只见他伸手一拉,缠在我脚上的绳子登时飞回他身边,就像变魔术一样。弁天朝我吐吐舌头,我不禁皱眉。老人一脸诧异地看了弁天一眼,问道:“你们认识?”
“是啊,寿老人。他是个很有趣的孩子。”
“这样啊,有趣很好啊。”
之前一直以屁股对人的其他成员看到状况已经排除,陆续从角落来到灯光下。就是之前和我一起在寿喜烧店抢肉吃的那些人。那位没见过的光头男子应该是“福禄寿”;而撞开福禄寿光可鉴人的秃头、朝我飞奔而来的,是淀川教授。教授所剩不多的头发凌乱不堪,他望着我脚下的铁笼,悲痛地喊着:“啊!我的狸猫逃走了!”
教授慌乱地抓住我的肩头,忙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有个庞然巨物从鸭川一路冲进屋里,我都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了。你看,包厢乱七八糟的,狸猫也跑了……”
“你冷静一点,布袋兄。”寿老人说。
“可是,这可是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狸猫啊!”
“他只是个路过者,你这么激动地逼问他也没用啊。话说回来,街上本就可能发生一些不可解释的突发事故,没必要为此失去冷静,缩短自己的寿命。”
教授坐倒在地。寿老人口气温柔地安慰他:
“你放心吧。刚才我在纸屋桥的伪电气白兰贩售处看到一只狸猫,是我一位朋友寄放的。我为了预防这样的情况发生,已经事先派人去取来了,今晚就改以那只狸猫下锅吧。”
我当时的惊讶实在难以用笔墨形容。
寿老人笑咪咪地环视包厢说:“伤脑筋,这里真是一团乱啊,真扫兴,得换一处河畔才行。挑哪儿好呢?”
“终于要搭乘您那辆传闻中的专用电车了吗?”晓云阁饭店的社长毗沙门说。
“很遗憾,电车碰巧送修了。不过,在四条木屋町南方的河畔有家饶富情趣的料理铺,名叫仙醉楼,评价可不输鸟弥三哦。我早料到也许会发生这种事,前些日子顶下了那家店。虽然今晚场地被某个团体包下了,但只要我出面说一声,他们应该会通融,让我们这几个人挤一下。”
“等、等、等一下!”我举手道。“可否也让我掺一脚呢?”
“咦,你?”
“我一直很想尝尝狸猫肉是什么滋味,还有,在吃之前,我也想看看活生生的狸猫长什么模样,我还没见识过呢。”
寿老人挑动长眉打量着我。虽然他脸上挂着微笑,但那笑脸就像贴上去的一样,眼神不带半点笑意。
“我觉得让他一起去也无妨。”弁天说。“各位意下如何?”
“既然弁天小姐都这么说了,那好吧……啊,不好意思,因为你年纪轻,要出力的工作就麻烦你了。厨房里有几瓶伪电气白兰,请搬到仙醉楼去。”
“明白了。”
“真不愧是寿老人,临时要准备狸猫可不容易啊……我刚才都想死心了呢。”
“没什么,我只是刚好知道贩售处的仓库里有只狸猫。是我朋友寄放的,我可以自行处置。”
“你朋友该不会很疼爱那只狸猫吧?要是吃了它,你朋友会不会生气?”
“不会不会,我不会让他发牢骚的。倒是布袋兄……”
一脸茫然地瘫坐在榻榻米上的教授,闻言吃惊地抬起头。
“好在有备用的狸猫。不然,不管是什么原因,只要吃不成狸猫锅,你都得自俱乐部除名哦。”
○
从四条木屋町沿着高濑川往南走约五分钟,便可抵达仙醉楼。
这栋木造的两层楼店面虽然占地不大,但外观优美,有种老店的氛围。后门面向鸭川,据说每到夏天便会摆设纳凉露台,屋檐吊着桥色灯笼,气派十足。
早一步从千岁屋离开的么弟一踏进仙醉楼,便看到夷川早云在厉声斥责大哥缺席一事,众人在他的气势压制下,眼看就要宣布他是下届的伪右卫门。
么弟见情势不利,稍稍拉开面向走廊的拉门,扇动风神雷神扇。
包厢内登时刮起一阵强风,在座的毛球长老漫天飞舞,根本不是做出结论的时候。重要干部乱成一团,忙着帮各长老归位,这时,在隔壁包厢等候的红玉老师冲了进来,怒喝一声:“吵死人了!”
红玉老师心不甘情不愿地前来,但他一到便表明拒绝与狸猫同席,独自一人在隔壁包厢喝酒。他本以为很快便能决定人选,孰料狸猫竟撇下他不管,迳自吵了起来。老师认为自己被看轻,而受人蔑视是伟大的红玉老师最无法忍受的事。
看到老师勃然大怒,连躲在走廊偷听的么弟也吓得缩成一团。么弟知道老师很不开心,不过老师一开始教训人就没完没了,这样正好,在大哥和二哥赶到之前得以争取不少时间。
不久,背着二哥的大哥抵达了。
大哥听完么弟的说明,竖耳聆听红玉老师又臭又长的训话,称赞么弟:“干得好!”轻抚他的脑袋。
“那么,我们进去吧。你把扇子还给老师后先退到一旁去。”
大哥鼓起勇气打开拉门,只见红玉老师站在中央不断训话,那些大有来头的狸猫则围在他四周蜷缩着身子。众人抬起头看到我大哥,莫不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啊,矢一郎来了。”“终于来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
大哥怒气腾腾地瞪视早云;早云先是一副“见鬼了”的表情,但旋即收起脸上的惊讶,嘴角轻扬,恢复傲慢的神色。
“我们等得很久呢,矢一郎。”早云说。“你摆什么臭架子啊,还不快向长老们赔不是。”
“等等!”红玉老师打断他的话。“我还没说完!”
“老师,这个给您!”
么弟拜倒在老师脚下,递出风神雷神扇。老师的表情立即和缓许多,低语:“噢,这不是风神雷神扇吗?我
听说矢三郎那个蠢蛋弄丢了。”
“我们好不容易找到了,专程前来献给老师。”
“原来是这么回事。”
大哥看老师心情变好了,向前一步说道:“老师,我已经到了,应该很快就能做出结论。请您在隔壁包厢稍候片刻。”
“嗯,好吧。不过别让我等得不耐烦哦。”老师欣赏着风神雷神扇说。“惹火了我,当心我使出天狗风。”
“弟子明白。”
么弟牵着红玉老师的袖子,走进隔壁包厢。大哥端坐在榻榻米上,向长老们深深一鞠躬。“让各位久等了,非常抱歉。但我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因为我被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掳走了。”
众狸猫闻言,大为震惊。
“至于我为何会如此不小心,落入星期五俱乐部的手中呢?这全是夷川早云设计陷害!他为了抢夺伪右卫门的宝座,非但一一掳走下鸭家的成员,还将我关进笼子里交给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当真有辱一族名声!”
“此事当真?”长老们在坐垫上颤抖地说。
“他当然是骗人的。”早云气定神闲地说。“这可是指控身为狸猫的我将同胞煮成火锅,不是天狗,也不是人类,而是狸猫!世上怎么可能有如此残忍的狸猫!如此神圣的会议,你非但迟到,还以这种谎言当藉口,藉机陷我于不义。这种作法实在太卑鄙了!这根本是空穴来风的恶意中伤!”
“我没骗人。”大哥道。
“证据在哪里?”
我二哥跳到榻榻米上说:“这事千真万确!”长老们的眼睛从密毛深处仔细端详这只说话的青蛙。“哎呀,这不是下鸭矢二郎吗?好久不见了。”
“青蛙说的话,不足采信!”早云朗声喝斥,震撼了整个包厢。“他虽是青蛙模样,但也是下鸭家的人。他们对夷川家的憎恨向来毫不掩饰,现在竟异口同声陷害我,这是你们的盘算是吧?那就怪了,你口口声声说我将你交给了星期五俱乐部,那你现在为何在这里?你不是应该被煮成狸猫火锅了吗?”
之后,大哥与早云的唇枪舌战没完没了,陷入泥淖。
“嘘!隔壁好像有人来了。”
重要干部悄声警告。众人竖耳倾听,发现红玉老师所在的包厢对面来了一批人。
“听好了。”一位长老趁机说道。
“你们双方各执一词,把我们搞得头昏眼花。我们得保持头脑清晰,才能好好想清楚。矢一郎,早云,你们先别说话。”
长老个个陷入深思。
○
星期五俱乐部转战另一处河畔。
像仙醉楼这样的料理铺竟会被放高利贷的寿老人掌控,一想到当中必定有许多缘由,便令人心痛。也因为它凑巧落入寿老人手中,人类、狸猫、天狗才会挤在这家老店,仅以一扇拉门间隔。虽说是无心插柳,但这项错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因为可怜的仙醉楼,那历史悠久的建筑将在这一夜灰飞烟灭,悠久的传统也就此断绝。
我从先斗町北方一路搬伪电气白兰的箱子过去,明明是冬天,我却大汗淋漓。我将酒瓶搁在上间,气喘吁吁,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斜眼瞄我,陆续走进店内。一名像是仙醉楼老板的老太太前来迎客,向寿老人深深一鞠躬。
我跟在他们后面走进店内,担心族人会冷不防出现,一颗心七上八下。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和星期五俱乐部的人同在一个屋檐下,不知会引发多大的混乱。恐怕族人会吓得露出狸猫尾巴,满地打滚,乱成一团。
我们被领往二楼一间面向鸭川的包厢。可怕的是,火锅早已备好。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对包厢的狭小颇有微词,服务生低头道歉:“请各位包涵。”
“隔壁不行吗?”毗沙门指着那面画有竹林和老虎的和室拉门。
“因为隔壁客人很多。”
“可是很安静啊,就像没人一样。”
“是很安静没错。”服务生含糊地应道。
我缩着身子坐在包厢角落,屏息等待母亲出现。
弁天原本盘腿而坐,这时她离开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滑过榻榻米走近我。她呵呵笑着,点了根烟,立起单膝,吞云吐雾起来。
“喂,你在打什么主意?”
“不告诉你。”
“不管你要做什么,只要有趣就没关系,不过别太胡来哦。”
我望着拉门上那幅画有竹林和老虎的画,想着大哥。
这时,走廊传来服务生的声音。“您要的东西已经送达了。”
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看着自己的母亲被关在笼里送进这间备好火锅的包厢。
两名服务生毕恭毕敬地搬来铁笼,将毛茸茸的狸猫带进这间历史悠久的料理铺包厢。他们想必心里很不是滋味吧,但是在金主寿老人面前,偏偏不能吐露心声。他们一定猜不到,其实今晚的客人大半都是狸猫。
寿老人轻轻摇晃铁笼,缩着身子的狸猫抬起头来。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一脸感佩,七嘴八舌地说:“噢”、“真不错”、“好漂亮的狸猫啊”。我可没办法像他们这么悠哉,差点就朝寿老人扑去,硬是忍了下来。我咬紧牙关,看着母亲,笼里的母亲发现了我,她濡湿的双眼注视着我,抽动鼻子。我向她微微颌首。
“真是一只漂亮的狸猫。你说是吧,布袋兄。”寿老人向淀川教授唤道。
但奇怪的是,爱狸成痴的淀川教授竟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没回答寿老人的问话。只见教授张大着嘴,呆呆望着笼里的狸猫。
“布袋兄,你怎么了?”毗沙门问。
淀川教授坐立不安地挪动臀部。
我本想出声叫唤寿老人。但一直悄静无声的隔壁包厢,这时气氛突然紧绷起来。
○
长老们深思过久,没多久便沉沉睡去。早云斜睨着那群摇来晃去的毛球,再度开口:
“矢一郎,你别再说这种无聊的谎言了,也不嫌丢脸。”
“亏你说得出这种话!”大哥无比惊讶地吼道。“你这家伙,竟有办法扯这种谎!”
“你竟对自己的叔叔用这种态度说话,你懂不懂礼貌啊。”
大哥一时忘了其他长老也在场。
“说什么叔叔!浑帐!你害我爸变成火锅,还好意思说这种话!”
在座的族人莫不受到强烈的冲击,那些睡得太熟差点寿终正寝的长老也陆续恢复活动。“你说他害总一郎变成火锅?”南禅寺的当家问。“这件事得说清楚才行!”
“等等!等等!”早云举起手回应。
“各位冷静一点,这根本就是无的放矢嘛。想也知道,他是看自己扯那么多谎也起不了作用,情急之下连他父亲的事都搬了出来。不过,他拿不出半点证据。你说,有谁能证明?”
“海星是证人,也就是你的女儿!”
“她那年纪的女孩就爱幻想悲剧,把爱作梦的女孩说的话当真,你不觉得不好意思吗?你真的相信我会害总一郎被煮成火锅?”
“你打算装蒜到什么时候!”
“谁教你们一直在胡扯。这么可怕的事,没有狸猫会信的。”早云询问长老们:“诸位怎么看?你们认为我会做那种事吗?”
长老们不置可否,缓缓晃动身上的狸毛。
早云接着说:“的确,总一郎被星期五俱乐部煮成火锅的来龙去脉,一直是个谜。像他那么了不起的狸猫竟会轻易落人人类手中,此事确实古怪。但如果当时总一郎喝得烂醉如泥,那又另当别论了。”
早云瞪着坐在榻榻米上的青蛙。
“听说总一郎被星期五俱乐部掳获的那一晚,他曾和某只狸猫一起喝酒。总一郎之所以落入可恶的人类手中,可能就是这个原因。然而时至今日,那只可恶的狸猫迟迟未站出来承认自己的罪行,明明是他害狸猫一族的首领落入人类的铁锅中,却一直闷不吭声。我听说他对自己卑劣的行径感到羞愧,一直藏身在某间寺院的井底。”
二哥怒不可抑,纵身一跃,扑向早云的脸。
“吓!”早云惨叫一声,将试图钻进他鼻孔里的青蛙扫向一旁。
二哥腾空飞出,就在即将撞向拉门摔成肉饼时,被南禅寺的当家以坐垫接住。
“我再也忍不下这口气了!”大哥的怒火达到极限,变身成一只大老虎。“管你是叔叔还是什么,我豁出去了!看我不打扁你!”
○
隔壁包厢传来激烈的争执声,粗大的嗓音应该是早云。“冷静一点,矢一郎!”安抚大哥的,是南禅寺的当家。而在一旁尖声怪叫的,应该是诸位长老。
寿老人望了拉门一眼。“看来,隔壁的客人开始发挥本事喽。”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个个竖耳聆听,邻房的喧哗愈来愈响亮,最后成了在房内回荡的巨响,还有人喊着:“乱来!乱来!”
“他们在办运动会吗?”
正当寿老人如此低语,拉门上的竹林突然应声塌陷,一名肥胖的男子撞破拉门滚进我们的包厢。紧接着,一只真正的老虎撞破拉门上的纸老虎,紧追那名男子而来。那只大老虎模样可怕至极,只消看一眼便教人胆裂
魂飞。
老虎按住那名趴在地上的男子的背,吼出撼动整间料理铺的虎啸。“吓!”男子发出一声悲鸣。
“哗,是老虎呢。”我身旁的弁天悠哉地说。
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各自倒退数步,紧贴着另一侧的墙壁。但寿老人对这头猛虎丝毫不以为意,兀自抱着铁笼,望着我母亲。“伤脑筋,今晚可真热闹啊!”
夷川早云被老虎踩在背上,抬起头来。寿老人坐在他面前,铁笼就摆在旁边。
早云看见笼里的母亲,发出一声惊呼。
紧接着我大哥也发出惊呼,原本黄黑相间的毛皮杀气腾腾地上下起伏,此刻登时气势减弱,幸好他还勉强维持住老虎的样貌,以大哥来说已经算是难能可贵。
早云朝寿老人吼道:“那只狸猫怎么会在你手上?我应该是放在仓库里才对啊。”
“噢,是夷川啊。因为我们这边发生了一些意外,要向你借用一下。”
“你借来做什么?”
“煮火锅。”
“这哪叫借啊!我已经清楚告诉过你了,万不能拿那只狸猫下锅!她是我的!”
“是你的又如何?”
“唯独她不能下锅,我不容许这种事发生!”早云口沫横飞地说。“当心我再也不卖伪电气白兰给你!”
寿老人哼了一声。“那我就用抢的。弁天小姐,你说是吧?”
“没错。”
“你们就是这样!人类实在太坏了!”
趁他们争吵,我准备趁机夺回母亲。
正当我如此盘算,站起身时,有个人把我撞飞,扑向铁笼。
淀川教授一把抱起关着我母亲的铁笼,母亲抬头望着教授,以鼻子发出呜呜声。寿老人柔声问道:“布袋兄,怎么啦?”教授抱着铁笼转向寿老人,后退几步,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词,不住摇头。
“不行,我实在看不下去。”淀川教授喘息地说。“它就是那只狸猫,是我亲手治疗的那只狸猫。我不能将它交给你们。”
“是你让狸猫溜走了,我才这么辛苦张罗。没有狸猫锅的尾牙宴,就像没有牛肉的牛井饭,你对星期五俱乐部的传统要怎么交代?”
面对厉声斥责的寿老人,其他成员也同声附和:“布袋兄,你这么做可会被除名哦。”
“要除名还是怎样,我都无所谓!”
“啊!你的态度改变可真大。”
“我果然还是办不到,是我输了,我在思想上彻彻底底地输了。这样也好!什么嘛,在如今这种文明开化的时代,还吃什么狸猫锅!去他的星期五俱乐部,去他的传统!”
“你自己不也爱吃得很。”
“你不是说吃是一种爱的表现吗?你过去的论点怎么解释?”
“吃是一种爱的表现。但舍不得吃,也是一种爱的表现啊!”
“竟然说出这么任性的话,还如此大言不惭!”
“狡辩!狡辩!”
“狡辩又怎样!我不需要你的意见!”教授大喊。“我决定改变立场。”
“要改变立场是你的自由,但你得把狸猫留下。”
寿老人威严十足地撂下重话,被逼急了的教授踩了夷川早云一脚,使劲踢倒破裂的拉门,逃往隔壁包厢。
如此这般,现场乱成一团。
隔壁包厢里,从长老到重要干部全挤在一团,一听见“星期五俱乐部的人来啉!”这声警告,包厢里登时充斥着不成声的悲鸣,方寸大乱的狸猫纷纷现出原形,包厢里冒出无数毛球,那光景就像地上铺着不断蠢动的毛毯。闯入其中的淀川教授连声嚷着:“对不起!对不起!”虽是出于无心,还是踢飞了不少毛球。
寿老人昂然而立望着隔壁包厢,一脸感佩地说:“真是绝佳美景啊。”
“要煮再多锅都不成问题。”
挤满包厢的族人吓得在空中直翻跟斗,抱头鼠窜。
教授被流窜的毛球绊倒,跌了一跤,抛出关着母亲的铁笼。
我大哥早等在一旁,接住腾空飞起的母亲。大哥看到母亲身陷危机时,气势锐减,缩得像只病猫。此刻他救回母亲,登时勇气倍增。他将铁笼捧在腹下,朝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大吼一声。不过,他根本用不着这么做,因为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动物王国,星期五俱乐部的成员一时无法接受,个个都像池里等着喂食的鲤鱼般,大嘴一开一阖。
二哥在这场混乱勉强保住小命,逃往我脚下。我拾起他,让他坐在我肩上。“哎呀,真是糟糕。”二哥说。
弁天走近淀川教授,问他:“老师,你有受伤吗?”
面对老虎和狸猫也不显惧色,从容面对眼前局面的只有寿老人。他站起身,朝老虎大喝一声:“给我闭嘴!”
大哥吼了回去。
前来查看况状的服务生个个吓得两腿发软,直喊着:“老虎!狸猫!”
狸猫惊声尖叫,打开面向走廊的拉门想往外逃,但慌乱再加上动作笨拙,使得他们就像被扫向角落边的毛球,全挤在一团。
四处逃窜的狸猫、厉声咆哮的老虎、朗声斥喝的寿老人、关在笼中的母亲、一脸茫然的星期五俱乐部成员、吓到腿软的服务生、彻底输给自己的原则坐倒在地的淀川教授、单膝跪地向教授伸出援手的弁天、惊讶地望着这一幕的我、低语着“真是糟糕”的小青蛙——这场狸猫、人类、半天狗搅和在一起的大混战,究竟谁能收拾这场局面呢?
就在狸猫闹哄哄之际,包厢另一侧的拉门霍然开启。
红玉老师昂然而立。
老师满脸通红犹如煮过的章鱼,头顶几欲冒出腾腾热气,他右手紧握那把失而复得的风神雷神扇,左手抓着吊在屋顶的祝贺彩球拉绳。老师气得全身发抖,脚下踩着我么弟。么弟正极力阻止老师发飙。只见老师脚一扬,么弟登时化为一团毛球滚向一旁。
大家都把老师给忘了。
老师怒火勃发,扯动拉绳,祝贺彩球打了开来。
彩纸纷飞中,写有“伪右卫门决定”的布条垂落。
“你们要我等到什么时候!再不安分一点,看我把你们全都吹跑!”
老师厉声怒吼,高举风神雷神扇。
这时,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恶魔的奸计。
虽然对淀川教授过意不去,但要收拾眼前混乱的局面,只有引发更大的混乱,让一切重头来过。我冲向弁天,撞倒她。她一时失去重心,倒在教授身上,一副不检点的猥亵模样。
我拜倒在地,朗声说道:“报告如意岳药师坊大人!弟子当场逮到了红杏出墙的证据!”
红玉老师睁大眼睛,瞪着在我的奸计运作下搂在一起的教授与弁天的丑态。教授急忙推开弁天的身躯说道:“你在说什么啊!这是误会,误会!”
“哈哈!果然是你!我看过你的照片。”老师吐了口唾沫。“区区一个人类,竟然敢对弁天出手,真是不知分寸!不过,不只是你,每个家伙都和你同罪。你们这些人类和毛球,别以为厚着脸皮摆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不把我说的话当一回事,就能平安无事。你们哪个我都看不顺眼,给我张大耳朵听仔细,睁大眼睛看清楚!还不仅吗?我瞧不起你们每个人!”
说着他卷起袖子,高高举起那把装饰有金粉的扇子。
“吾乃天狗,正因是天狗,所以了不起。正因了不起,所以是天狗。要以和为贵,无忤为宗,对我虔诚笃敬。在伟大的天狗大人面前,你们个个都要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挥动着扇子的红玉老师,让人不禁联想起昔日他辉煌时期的身影。
在天狗的笑声中,一阵超级天狗风袭来。
仙醉楼被吹得片瓦不留,狸猫和人类手拉着手一同飞向高空。
○
从江户时代一直延续至今的仙醉楼历史,就此被红玉老师打上休止符。当晚老师的冲冠之怒一发不可收拾,天狗风将木屋町一带吹得七零八落。有人拔腿快逃,有人乘风离去,不管是人类还是狸猫纷纷摸黑逃难。顺利逃走的人算是相当走运。那位因为我而背负奸夫污名的淀川教授,他的下场就很可怜。
红玉老师扇着扇子,一路追着他跑。
木屋町的树木被吹得严重扭曲,几欲断折;高濑川逆流,受到波及的醉汉被狂风卷向高空。淀川教授一头乱发,连滚带爬逃离暴风肆虐的木屋町,奔向灯火通明的四条通。红玉老师拄着我送的圣诞礼物——那支拐杖,一路紧追不舍,展现近年难得一见的活力。
“老师!您就高抬贵手,饶了他吧!”
尽管我在后头一路叫唤,老师还是置若罔闻。
四条通一如平时,夜晚亦明亮如昼。两侧高耸大楼林立,证券公司、美容中心、金融公司、银行等电子店招照亮夜空;举目净是川流不息的人潮,来来往往的市内公车和车辆,排队候客的计程车。
淀川教授沿着四条通往西逃逸。
他所到之处,夜里的市街便会尖叫声四起,乱成一片。不论是打扮入时的少女、在四条河原町高岛屋百货前自弹自唱的年轻人,还是参加完尾牙宴准备返家的大学生,全被肆虐大楼
间的暴风给吹倒在地。候客的计程车猛烈摇晃,市内公车差点翻覆,路上一路绵延的红绿灯号志也被吹得弯折。载满廉价苹果的卡车上,无数的苹果被风吹跑,撞得稀巴烂,将高级名牌店整个掩埋。突出大楼墙面的电子看板爆发出惊人的火花,逐一熄灭。
“老师还真是老当益壮呢。”攀在我肩上的二哥如此说道。
大哥和么弟这时赶了上来。
“矢三郎,快想想办法啊。”大哥气喘吁吁地说。“老师从没闹得这么厉害过。”
“我这不是在想办法了吗?”
红玉老师终于也累了,只见他靠着拐杖不住喘息。趁着暴风暂时平息,我们打算一涌而上,制伏老师,但这时老师又扇起了扇子。
我们四兄弟连成一串被卷进暴风,被台向大丸百货上空。大哥高喊:“这下死定了!”么弟则尖叫:“好可怕啊!”正当极度恐惧的我们心中做好丢掉小命的觉悟,随着风势在空中飞舞,弁天救了我们一命。
“真是胡来。”弁天说。“辛苦你们了,接下来交给我。”
她穿过旋绕的天狗风缝隙,顺利降落地面。放下我们后,她叫住走在藤井大丸百货前的红玉老师,唤了一声“师父”。老师不再挥扇,停下脚步。
“师父,这样您满意了吗?”
老师回身。“是弁天啊。”
“我已经明白老师您有多可怕,请就此停手吧。”
“不过……”
“我买了棉花棒,让我替您掏耳朵吧。您很久没枕在我膝上掏耳朵了呢。”
“嗯。”
“老师,过去的事可否就算了呢?”弁天手搭在老师肩上,柔声安抚。“我们回家去吧。”
红玉老师板着脸,朝淀川教授逃逸的四条乌丸方向望了一眼,点了点头,将风神雷神扇收进怀里。天狗风肆虐后的徐风吹抚着老师的白发。弁天牵着老师,姿态优雅地朝四条通上的计程车招手,旋即有一辆车停在他们面前,打开车门。
缓缓坐进车内的红玉老师,突然望向我们兄弟。
“你们还在这里玩什么?快点回家去吧!”老师挥舞着拐杖说。“你们这些小毛球若是不知天高地厚,夜里还在外头游荡,小心被人给吃了。”
我们四兄弟朝伟大的恩师鞠躬行礼。
○
目送红五老师和弁天搭上计程车离去后,我们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回想这漫长的一天,脑中就一片混乱。不过,就算一片混乱也无所谓,虽称不上圆满落幕,好歹是平安收场。
“你打算当青蛙到什么时候啊。”大哥对我肩上的二哥说。“这样很不方便吧?”
“不,大哥。我的感觉还没恢复,暂时还得当只青蛙。”
“伪右卫门的结果怎样?”么弟问。
大哥皱起眉头。“都怪我,在长老面前那么胡来。不过,早云干的坏事曝光了,他也当不成。我看,一定是由八坂先生继续担任伪右卫门。他原本打算退位,到南方岛屿旅行呢。真是可怜。”
“对了,还有妈!”
经我这么一提,大哥也慌张叫道:“对哦!我叫她在红玻璃等我们,不知她平安抵达了吗?”
么弟取出手机,但因为金阁之前讲电话讲得太久,把电池都耗光了。只见么弟不慌不忙地帮手机充电。“你偶尔也派得上用场嘛。”但大哥说完,又补上一句。“不,这回你可是大大派上用场。”
么弟打电话给母亲,我们全都竖耳聆听。
“妈,你现在人在哪里?”
“我刚抵达红玻璃。被关在笼子里半天,我的肩膀硬的不得了。你们都没事吧?没人受伤吧?”
“嗯,我们都在。换矢三郎哥哥听。”
“妈。我很好。”
“矢三郎吗?辛苦你了。”
“哈哈,没什么啦。那么,换矢一郎大哥听。”
“妈,今天真是特别的一天。对不起,还有,虽然不甘心,但我大概是当不成伪右卫门了。”
“没关系啦。只要活着,总有出头的一天。”
“对不起,换矢二郎听。”
大哥将手机移至我的肩膀。二哥慢吞吞地靠向手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矢二郎,你怎么不说话?”母亲问。“是不是受伤了?”
小小青蛙顿时泪如雨下。
“好久不见了,妈。一直没向您问候,请您原谅。”
“没关系,我懂我懂,你就别再哭了。”母亲平静地说。“今晚已经够多事了,我在店里等你们。”
我们四兄弟好几年没齐聚一堂。
大哥提议:“偶尔我们也敲敲肚皮鼓吧。”我没有答应。狸猫拿肚子当鼓敲已经是过去式了,再说,我只要这么做肚子就不舒服,但又不希望扫大哥的兴。我心里做好觉悟,今晚非奉陪不可。
大哥一声令下:“开始吧!”
咚的一声,我们敲了一下肚皮,就此朝红玻璃迈进。
○
“总有一天,你会继承我的衣钵。”
据说父亲昔日在衹园的人群中等公车时,曾对大哥这么说。
“狸猫一族有些坏狸猫,而且你的想法比较古板,想必会遇上不少纷争。不过,每当你多树立一个敌人,就必须多结交一个朋友。有了五个敌人,就要有五个朋友。就算你不断树敌,日后狸猫一族半数都是你的敌人,但只要看看身边,你会发现还有三个弟弟。这令人再安心不过。他们日后一定会成为你的王牌。我常感到悲哀的,就是自己没有这样的王牌。我不信任自己的弟弟,弟弟也不信任我。我们兄弟之所以起冲突,就是这个缘故。当相同血脉的人与你为敌,将会是你最大的敌人,所以你们一定得时时信任彼此,兄弟感情要和睦!你要牢记在心,兄弟感情要和睦!因为你们身上都有傻瓜的血脉。”
说到这里,父亲哈哈大笑。
“虽然这不是什么值得自豪的血脉。”
○
今年的岁未有点热闹过了头,也许是每个人都累得筋疲力尽,大家都窝在家里睡大头觉。京都的狸猫一族一片沉寂。
接着,我们迎接新年的到来。
过年向来都是好天气,今年也一样不例外,天空万里无云,京都到处都是到神社参拜的人潮。好不容易爬出被窝的狸猫抬起鼻子嗅闻,率先以鼻子感受新年的到来。
由于心情愉快,我们一家人决定一同前往八坂神社。每年我们都会到下鸭神社参拜,但八坂神社则是从父亲过世后便没再去过。
我们走在阳光普照的鸭川河堤上,从出町柳车站搭乘京阪电车。
站在四条大桥旁,一路上满是从四条河原町到衹园和八坂神社参拜的游客。身穿和服的女性、穿得圆滚滚,活像不倒翁的孩童、手牵着手的男女,男女老幼熙来攘往走在四条通上,八坂神社的大门前人如潮涌。
“哇,好多人啊。”大哥垫脚望向八坂神社的方向,皱着眉头。“挤得进去吗?”
那一夜,大哥在众长老面前变身为老虎,大闹一场。他虽然遭到斥责,但因为情有可原,最后还是得到原谅。不过,由于混乱中无法决定伪右卫门的人选,因此暂时还是由八坂平太郎继续担任伪右卫门一职。早已准备好要前往南国旅行的平太郎气得咬牙叨齿,无比懊恼。
“要是被人挤扁,那可不妙。”母亲如此说道,搂着么弟的肩膀。
“最危险的人是我,因为我是只青蛙。”坐在我肩上的二哥发起牢骚。“矢三郎,你可别让我掉下去哦,否则我肯定会被踩扁。”
二哥还是无法变回狸猫。他暂时分住古井和纠之森两地。他说身为青蛙,还是住在井底比较舒服。
我们随着人潮走在四条通上,不久与淀川教授一行人擦肩而过。
尽管教授无端被卷入那场风波,看起来倒是没什么改变。看来,对吃执着的人特别坚强。教授身旁跟着之前和他一起吃年轮蛋糕的铃木,以及多名学生。
“啊,是你啊!新年快乐。”
“您好,新年快乐。带着学生去参拜是吧。您真受学生爱戴呢。”
“哪儿的话。”教授摇着手,腼腆地笑着。“我待会儿还得请他们吃大餐,钱包大失血啊。”
“您身体还好吧?”
“咦?我很好啊。不过,我一再试着回想那一夜,却始终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虽然吃了不少苦头,还被星期五俱乐部除名……”
“不过您平安无事,这样不是很好吗?”
“说得也是。就结果来说,确实是这样。”
“老师,快带我们去吃大餐啦。我们要吃丰盛的大餐。”铃木如此说道,催促教授。
“我得先走了,再见。有空到我的研究室来玩啊。”
与教授挥别后,我们在八坂神社的大门前耐着性子,排队等候。
好不容易进到神社境内,但东瞧西看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境内摆设的摊位也挤满了人。我们一家人手拉着手,气喘吁吁地往正殿走去,看见前方的人潮中有一群身穿灰色西装、表情冷峻的男子,他们排成一列往前走去。
我轻戳大哥几下。“大哥,你看那里。”
大哥朝我手指的方向望去,说道:“是鞍马天狗吗?”
“真不知道这间神社到底挤了多少天狗和狸猫。”二哥说。“不过,现在这时代,就连青蛙也跑来新年参拜。”
“连天狗也来呢。”我说。
○
“天狗来新年参拜,不行吗?”
背后突然传来这个声音,吓了我一跳。
转头一看,弁天和红玉老师就站在我们面前。弁天身穿一袭红艳亮眼的长袖和服,老师则是身穿大衣,系着围巾。弁天吃着热气直冒的鲷鱼烧,红唇边还沾有红豆渣。他们已有好几年没像这样连袂到神社新年参拜了。
“哎呀,是如意岳药师坊大人,恭贺新禧。”我们低头鞠躬。
“嗯。”老师露出满意的表情。
“我最喜欢过年了。”弁天道。“总觉得有股特别的气味,全日本变得像庆典一样,我很喜欢。”
“说得对、说得对。”老师柔声附和。
“老师,您也要去参拜是吗?”母亲问。
红玉老师抬头挺胸,望着遍布正殿四周的人潮。“我原本是这么想,可是太麻烦了。”他低语道。“我可不想在这种地方没完没了地等下去。”
“老师,我们去参拜嘛,好不好?”弁天道。“难得来一趟啊。”
老师闻言马上舒颜展眉。“说得也是,偶一为之也不坏啦。”
就这样,我们随着缓缓移动的人潮前进。红玉老师一面走,一面对我们兄弟训话以打发无聊。当真是灾难。每次他开口,弁天就在一旁呵呵笑。
“矢一郎,你的脑筋得再灵活一点。”
“矢二郎,你得先从青蛙变回原形。”
“矢三郎,你别再惹麻烦了。”
“矢四郎,你得快点长大。”
老师伸指逐一戳我们的脑袋,如此说道。
老师的训话,说有用好像也没多大用处,说感谢好像也没什么好谢的,只有我大哥一本正经地听训,二哥是只青蛙,从表情看不出他是否认真在听;么弟则是混在人群里,不断连声称是。至于我嘛,当然是心不在焉地继续发呆。
当红玉老师在新年一早展现天狗的威严,我们来到正殿,但在香客的包围下,功德箱离我们好遥远。我们手里握着铜板,瞄准功德箱,准备用丢的。
正当我们准备铜板时,发现身旁多了两名前来参拜的胖子。“啊!”我惊呼一声,那两名男子也望着我,惊叫一声:“啊!”
“嗨,金阁、银阁,新年快乐啊。大过年的就耍笨啊。”
“矢三郎,那天晚上你竟敢那样整我们。”金阁说。“我们后来得了重感冒,一直躺到昨天才好。我还以为自己活不成了呢!”
“俗话说傻瓜不会感冒,不过笨蛋还是会感冒。”
“你说什么!”
听说他们的父亲夷川早云在经历那场惊天动地的骚动俊,只对外说一句:“要去泡温泉。”便像漏夜潜逃般旅行去了,没人知道他的去向。不过,据说包括那些印笼收藏在内,许多他自肥得来的财产泰半都从伪电气白兰工厂的仓库不翼而飞。有人说他是挨了红玉老师的天狗风就此一病不起,也有人说是长老们劝他自行引退。总之,他坏事做尽,如今赶在被追究恶行之前夹着尾巴开溜了。没人知道他何时会重返京都。最好他永远都别回来。
人群中传来一个斥责金阁和银阁的声音。
“喂,你们这对傻瓜哥哥,就不会好好拜年吗?”
“是海星吗?”我环视人群。“你在哪儿?”
“我不会被你发现的。”海星笑道。“各位,新年快乐。”
早云失踪后,由金阁与银阁负责经营伪电气白兰工厂。
这对傻瓜兄弟是否真能胜任这项艰难的工作,令人质疑,不过,在他们之上还有个主导一切的绝对领导人——海星,所以应该是没问题才对。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工厂的业务忙禄,他们没空再来找我们麻烦。等到金阁与银阁长了智慧,开始懂得如何中饱私囊,我再来好好整治他们。
我与金阁、银阁互瞪时,红玉老师拿起破魔矢(注:日本新年神社贩卖的吉祥物,造形为附有白色羽毛的弓箭。)敲我们脑袋。
“这种无聊的争吵,你们打算僵持到什么时候啊。你们这些臭毛球,还不快把钱丢进功德箱里。”
我们急忙朝功德箱的方位丢掷铜板。
“大家可以一起来参拜,真是谢天谢地。”母亲心有所感地说,掷出铜板。“孩子的爹,你一定也很高兴吧。”
○
一阵香气送入鼻端,我发现弁天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旁。“我今年有许多愿望呢。”她悄声低语,把许多铜板包在鲷鱼烧的纸袋里,丢向功德箱。
“弁天小姐,你太贪心了。”
“我真那么贪心吗?”
“如果不锁定目标,原本能实现的愿望也会落空哦。”
“那么……我就来祈求可以遇见真命天子吧。”
“又说这种话装可爱!”
“……不然你许什么愿呢?矢三郎。”
院内的喧闹远去。
咦?
我思索着。
然而,我想不出什么特别的心愿。
虽然去年发生了不少事,但大家都活得好端端的,也过得很快乐。今年想必也会发生不少事吧,不过,只要大家都活得好,过得快乐,这样便已足够。我们是狸猫。若有人问我狸猫该如何生活才好,我只有一个答案——除了让生活过得更有趣,无事可做啊。
在京都四处蠢动的狸猫们,舍弃你们的一切奢望吧。
“我没什么愿望。”我说。
弁天莞尔一笑,双手合掌,阖上眼睛。
我看着她的侧脸一会儿,也跟着闭眼合掌。
然后悄声地说:
希望我下鸭一族及其同伴们,都能得到应有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