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从哪个朝代开始,生活在万叶之地[译者注:古代关卡,位于滋贺县大津市西面的逢坂山。]的狸猫们,习得一门灵活运用体毛变身成人的绝技。之后经过数百年的岁月,狸猫们穷尽变身术之精髓。他们做好万全准备一脚踏进人类的历史,世人称这段历史为“源平合战”。——这是狸猫界的古书《毛子》上记载的一段内容。
但是到了后世,继承祖辈绝技的狸猫们并没有精进技艺,只是终日盘腿而坐无所事事。正如“小狸闲居为不善”阐述的那样,越来越多穷极无聊的狸猫,开始沉溺于利用变身术来恶作剧。穷尽变身术之精髓的先驱精神早已荡然无存,天地间伟大的狸猫精神彻底荒废。很快,青出于蓝的流浪幻术师凭借他们高超的变身术让狸猫颜面尽失,很多狸猫失足落入沸腾的铁锅中。
经历明治维新后,面对在文明开化中大展拳脚的人类,狸猫们狼狈到至多变辆“伪火车”四处跑跑的地步。最后还在“搭‘文明’便车,以和为贵”的民意下,规诫滥用变身术的狸众。不久,已鲜少有狸猫再用“把马粪变成牡丹饼[译者注:将蒸熟的糯米和粳米轻捣成圆形,裹上豆馅、黄豆粉等制成的年糕团。]给人吃”或是“用毛球变纸币坑人”这种乏善可陈的技术来宣泄自己对资本主义的不满。
最卑鄙龌龊、危险可怕的其实还是人类。在这急功近利、雁过拔毛的世道中,人类钩心斗角、不分昼夜地磨炼本领,已然悟出“尔虞我诈,世道不过如此”的道理。没有比他们更危险的生物了。在天狗们于傲慢之山的陡坡上唾弃世间万物,狸猫们还在傻瓜平原打滚嬉戏的时候,默默钻研卑鄙技术的人类已经强大到不容小觑。
我们很快迎来了人类迷惑狸猫的时代。
于是,怪人“天满屋”登场了。
七月中旬的某一天,我在寺町路的古董店里看店。
店主清水忠二郎留下一句“我去针灸”就出门了,然后就像融化在烈日下一样一直杳无音信。充满狸猫趣味的古董店里访客很少,能陪我说话的也只有账台上放着的不倒翁。我眺望着窗外往来的行人,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
“不倒翁啊不倒翁,我这也是为了妈妈,毕竟看宝冢很花钱的。”
读者诸贤,这里,我来讲讲狸猫的经济学。
我们狸猫从不担心衣食住行,这点自不用说。你看我们这一身浓密厚实的皮毛,身子一卷就能在纠之森的被窝里睡个好觉。而且我们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会涉及金钱问题的,仅限于“牛肉盖浇饭”“伪电气白兰”“宝冢观剧”等试图满足资本主义欲望的东西。
大哥矢一郎在狸猫界担任各种职务,可以说他的收入是我们家的主要经济来源,但是他热衷于政治谋略,搞那些接待啊,聚会啊,送礼之类的,赚来的钱财很快就散尽了。母亲倒是偶尔会赚大钱,靠着运气和胆量一攫千金。但是我们的母亲大人啊,她的无计划性让人瞠目结舌,反正也是个靠不住的人。二哥已经是井底之蛙了,谁指望他谁才是傻瓜。
这样算下来,下鸭家有稳定收入的,就只有在伪电气白兰工厂见习的矢四郎,和在古董店打工的我了。
“钱要一分分地存起来——啦——啦——啦——”
哼着带点哀愁曲调的歌曲,我试着将不同大小的信乐烧[译者注:日本滋贺县甲贺郡信乐地区烧制的陶瓷器。]陶狸摆出各种前卫的阵型,打发无聊。这时候,结束了伪电气白兰工厂工作的矢四郎过来玩。弟弟化作少年的样子,背着蛙嘴式背囊,里面肯定又塞满了各种复杂学问的书,他这样像二宫尊德一样勤奋的狸猫简直是史无前例。
“今天来得很早嘛。”我说。
“海星姐说今天没什么事,我可以先走。哥,你的工作什么时候结束?”
“这要看忠二郎了,他就像打出去的子弹一样,出门后就不知道飞哪儿去了。”
“那我也在这儿陪你等。”
矢四郎背着背囊坐在椅子上,然后问了句奇怪的话:“哥,狸猫也能成为英国绅士吗?”
“怎么可能。”
“金阁和银阁啊,最近经常去二代目住的饭店玩。说是要向二代目学习,成为英国绅士。真的能行吗?”
“别理他们,矢四郎。小心傻瓜会传染。”
我刚说完,弟弟的背囊里突然传出愤怒的声音,“别把我的哥哥们当傻瓜!”响彻整个寂静的古董店。弟弟受到惊吓,尾巴又冒了出来,他想要查看背后的背囊,像狗追着自己尾巴一样打转。我为了让弟弟冷静下来,伸手去拉背囊,但从背囊中传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住手!别碰我,你这蠢货。”
“原来是海星啊,你躲在里面干什么?”
夷川海星是伪电气白兰工厂的幺女,曾是我的未婚妻。
这位毛茸茸的未婚妻啊,不知道在害羞什么,就是不让我看到她的真面目。海星不仅性格古怪乖僻,而且说话尖酸刻薄。我们明明早就解除婚约了,但她仍经常在我身边神出鬼没,对我破口大骂,却坚决不肯现身,这就更让我火大。我试图把前未婚妻从背囊中揪出来,但她不断骂着“色鬼”“废物毛球”“去死吧”,最后忍不住坦承“我要吐了”。
“海星姐姐,你在里面不热吗?”弟弟问。
“我带着冷却冰袋,里面凉飕飕的可舒服了。”
“难怪我背后那么凉快!”弟弟感叹道。
我倒了杯冰麦茶,将忠二郎私藏的点心拿出来。
这段时间海星太忙了,好像积累了不少压力。要牢牢牵住金阁银阁这对傻瓜的缰绳,省得他们闯祸;还要全权指挥伪电气白兰工厂的上上下下,觉得累情有可原。不过因此被迁怒的我也着实可怜。
我苦口婆心地警告海星,让她阻止金阁银阁缠着二代目。结果海星带着厌烦的口吻回答我:“为什么那种事也要我管?如果二代目觉得他们烦,尽管收拾他们就好了。”
“哪有人劳烦二代目处理这等琐事的?”
“反正二代目也很闲,不是吗?”
“喂喂,他再怎么说也是大天狗的儿子啊。”
“哦,那他为什么一直把自己关在旅馆里?南座的决斗也令人大失所望,根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谁能猜透天狗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他应该有什么更深层的考虑吧。”
自从五月的南座大屋顶决斗虎头蛇尾地结束后,红玉老师回到出町商店街,重回以往闭塞的生活;二代目则继续在大仓饭店的豪华贵宾房里悠闲度日。
我在二代目的身边出没,无偿帮忙,回到红玉老师身边又照顾他的起居,斡旋于对立的父子之间,作为双面间谍暗中活跃着。大天狗和小天狗都生怕对方会来取自己的首级,整天神经质地盯着对方,丝毫没有要给这场战争画上休止符的意思。
“我还以为会引发天狗大战呢。”海星唯恐天下不乱地说,“你不是也很期待吗?”
“结果怎样还不知道呢,等弁天大人回来再看吧。”
“真受不了,身为一只毛球你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别在那边想着狂妄天狗要回来了,就‘嘿嘿嘿’傻笑!”
脾气温和如我听到这话也顿时火冒三丈,我抓住背囊边摇边吼:“你稍微留点口德行不行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海星大叫:“住手!别摇了,我要吐了!”
这时候,嘴里塞满点心、脸颊撑得鼓鼓的矢四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了句:“哥哥和海星姐什么时候结婚?”
我被惊得哑口无言,海星也陷入可怕的沉默。
“你说什么鬼话?我们怎么可能结婚?”
“……可是,矢一郎哥哥和玉澜姐马上就会结婚吧?”
的确,这是众望所归的事。
自南禅寺将棋大会以来,大哥与玉澜你来我往,围绕着将棋盘和睦相处。但接下来该如何发展,两人似乎都毫无头绪。虽然两家的狸猫倾全力撮合他们俩,但是大哥和玉澜的心思全在棋盘上。隔着棋盘干瞪眼,关键的恋情毫无任何进展。
“矢一郎哥哥和玉澜姐会结婚。”矢四郎断言,“那样的话,我想三哥和海星姐也会结婚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哪有那么容易就凑成对的?”
我这么一说,海星随声附和:“就是就是。”
弟弟茫然地问:“为什么不结婚?你们的感情明明那么好。”
“谁和她感情好了!”我说。
“谁和他感情好了!”海星也这么说。
“而且退一万步说,就算感情好,我们的婚约也早就解除了。”我说。
“对对,那种约定,早就解除了。”海星说。
“但是要解除婚约的是早云叔叔吧?叔叔现在下落不明。而且妈妈又特别喜欢海星姐姐。谁会反对呢?”正因为矢四郎年幼无知,他才做出这番大胆推论,“我觉得只要哥哥你们想结婚就尽管结好了。”
“对你来说很简单的问题,其实非常复杂。矢四郎。”
我拿出哥哥的威严对他说:“迟早会跟你说明的,今天你先闭嘴。”
“哦……”弟弟
回答。
这时候玻璃门开了,古董店的主人忠二郎回来了。不过他看起来有些慌张,敷衍地摸了下矢四郎的头,说了声“小矢四郎来了啊”就转头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矢三郎,我这里有个很急的工作,你可以帮个忙吗?”
清水忠二郎带我们走到寺町路商店街。商店街的拱廊上挂着驹形灯笼[译者注:横竖成排挂起的灯笼,排列后顶部中间凸起,整排形状形似将棋棋子。],街内广播里放着祇园民谣。
我们来到一家有年代感的西装老店,店内像浸过水一样阴暗,里面挂着大量暗色系的西装。从里间走出来迎接我们的店主,半点狸猫的感觉都没有,顶着张像染上了店里西装颜色一样的土灰的脸。
“喂喂,你找谁不好偏偏找矢三郎。”
他阴阳怪气地发着牢骚,似乎并不满意委任我来解决这件事。
“要是事情闹大了就更麻烦了啊。”
我们顺着狭窄的楼梯爬上三楼,那里是个办公室。
穿过似乎是好几代人积累下来的布料和纸箱堆,我们走近靠寺町路这面的窗口。往窗下看能看到寺町路拱廊的屋顶。在炎炎夏日的灼烧下,南北走向的施工通道里的拱廊上蒸腾出一股热气。我突然想起去年秋天,跟星期五俱乐部的各位成员第一次见面,一起围着吃火锅的那个夜晚。当时,我、弁天,还有淀川教授在夜晚街道的房顶上散步的情景令人怀念。
“看那边!”店主打开窗用右手一指。
在施工通道通向四条路方向的不远处,有个奇怪的小屋非法占据了通道。那个像拉面摊一样细长的小屋,上面挂着印有“天满屋”字样的金黄色旗幡,旗幡随着热风飘摇。小屋里甚至还摆着牵牛花盆栽和蚕豆色的洒水壶。
“我们想让他撤走,但怎么赶都赶不动。”
这就是让商店街头疼的“天满屋事件”。
进入七月后,就有传闻说寺町路的拱廊上有奇怪的东西通过。有人说看见汽车般大小的会津[译者注: 位于日本福岛县西部。]红牛玩偶摇着头走过,还有人说看见像是参勤交代[译者注:即参勤轮换制。江户时代,幕府为管理大名而让其到江户供职一定时期的制度。]时期的武士队列通过。
最初,大家都以为是狸猫或天狗的恶作剧。
但自从商店街的人类在拱廊上发现这奇怪的违章建筑物后,事态就开始朝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
商店街振兴居民委员会派代表前去交涉,要求小屋撤走。一个穿着火红衬衫的男人从小屋里露出脸来,无论代表们说什么,那个男人总是冷笑着抚摸下巴无动于衷。不久,突然有人惊讶地大叫一声“咦?!”,发现男人抚摸着的下巴变得比刚才长了。接着,男人的冷笑声越来越大,下巴也越来越长。很快,男人就甩着已经变得像法国长棍面包一样长的下巴,驱赶要撵他走的人。
“之前目睹的怪异现象应该也是这家伙搞的鬼!”
“没报警吗?”
“警察一来小屋就凭空消失了。结果报案的人还被训斥说是虚假报警。谁知道警察一走小屋又突然出现了,也不知道他暗藏了什么机关。”
“这玩笑开的,可真有趣!”我笑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觉得有趣?”店主不快地说。
我为了调查那个男人,越过窗框下到施工通道。
“哥哥,小心。”矢四郎担心地望着我。
我走在施工通道上,目标是前面的违章建筑。脚底传来寺町路上的嘈杂声和祇园民谣。随着越来越靠近目标,可以听到印有“天满屋”的金黄色旗幡被热风吹得吧嗒吧嗒的响声,一股刺激食欲的咖喱泡面的味道从楼道间飘过来。
“请问,有人吗?”我出声问。
一个穿着红衬衫的男人从小屋里走出来。
他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男子,身材如无骨火腿般紧致,皮肤晶莹透亮,气质沉着稳重,绝非常人可比,让人觉得他就算被卡车碾过也满不在乎。被太阳晒红的脸像抹了油一样亮光光的,狠狠盯着我看的眼珠像锦鲤眼一样溜圆。他左手拿着泡面盒,右手拿着咬了几口的饭团和一次性木筷子。
男人露出宛如擦得锃光瓦亮的马桶一样的大白牙,咧嘴一笑。
“什么事,年轻人?你看起来很高兴嘛。”
“大叔看起来也挺高兴嘛。”
“那是,我无论什么时候都很开心。”男人享受地吸着面条,“对老子来说,世间万物皆娱乐。”
“嘿嘿,谈到游戏人间,我自信比你厉害。”
“噢!你的自信从哪儿来?”
“我的自信向来是没来由的,大叔。”
听我这么说,男人突然露出温柔的表情。在可疑之中带上了一抹和蔼可亲,“看来你悟性很高嘛。”他说。
“我虽然不知道大叔是何方神圣,不过可不能在这个地方违章建小屋。”
“你知道世界上最无聊的事是什么吗?就是接受旁人的支使。等我住腻了自然会搬走,一边等着去。”
男人坦荡地放言:“非要和我对着干的话,我奉陪到底。”
“大叔,既然你这样说,那就跟我玩一把吧。”
“哦?”男人饶有兴趣地笑了。
“来,闭上眼睛数到十,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会是什么呢,很好奇啊。”
男人说着痛快地闭上眼睛,表情看不出任何不安。
自从淀川教授跟我说过有关吃人棕熊的恐怖传说之后,我就暗藏野心,想变成棕熊尽情吼他一吼,一直在偷偷练习。但是别看我这样,我又不是以“吓破路过的善男信女的小心肝”为乐趣的变态,再怎么说,我好歹也是只深明大义的狸猫,要变身也得有个正当理由。这奇怪男人的挑衅,等于给了我绝好的机会。我蹑手蹑脚地接近男人,举起双手摆出马上就要袭击他的动作。
“好了吗?”男人睁开眼睛。
我看准时机从腹部发出低吼,吼声震得整个寺町路的拱廊都微微颤抖,骇得商店街往来的行人同时停下脚步。
但让我无语的是红衬衫男子完全不为所动。他用筷子戳了戳我的腹部说:“你真傻啊,这种地方哪来的棕熊?”
男人将手里剩下的饭团扔进残留的泡面汤里,用筷子搅动几下后一口气喝干。
“咱们礼尚往来,我也给你看点有趣的东西吧。”
男人将吃完的空泡面盒向背后一扔,从怀里掏出一块布手巾。洗得发白的布手巾上面,画着许多会津红牛的图案。
男人将布手巾在我眼前轻轻晃动。
看着看着,眼睛莫名其妙地开始找不到焦点。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我就已经中了男人的幻术。
很快,手帕上画着的红牛开始动起来,晃着脑袋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水煮鸡蛋般大小的红牛,开始在施工通道上四处转悠。男人每挥动一次布手巾,无数的红牛就像树上的果实掉落一般,不断地掉下来,狭小的通道瞬间被红牛填满。数不清的红牛开始往我身上爬,怎么赶都赶不完。
抬头一看,红衬衫怪人已经浮在空中。他一边往天上升一边用布手巾抖落红牛。“世间万物皆娱乐”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
“大叔,莫非你是天狗?”我叫道。
男人咧嘴一笑,像假牙一样的牙齿泛着白光。
“你在胡说什么,我可是比天狗更伟大的男人。”
我前一秒还觉得空中无数的白光在飞,后一秒突然眼前一片漆黑。浮现在黑暗中的,只有男人如恶魔般闪耀的美丽大白牙。
到这里,我的记忆就中断了。
一时间我都搞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脑子里乱哄哄的,像被灌满了杏仁豆腐。
逐渐地,我听到远处传来矢四郎的哭声,“哥哥,哥哥”。顺着这个声音,我努力在黑暗中摸索。这时耳边又响起海星的高声尖叫,“你给我振作点!”
我好像一下子从水底浮出水面一样,回到了现实中。
四周很昏暗,似乎是在桥下。我察觉自己恢复了原形,全身湿漉漉的不停发抖。
“这是哪里?”我开口问。弟弟大叫着“哥哥醒了!”紧紧抱住我。远处不断传来警笛声,连在这昏暗的桥底都能感受到街道上的喧嚣。
清水忠二郎凑过来看着我的脸。
“你总算醒了!真是的,看你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怎么了?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这时候,黑暗中传来海星紧迫的声音。
“再不快点跑,有人就要过来了!”
“什么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完全不记得了吗?你被耍了啊!”
清水忠二郎一把抱起湿漉漉的我拔腿就跑。逃亡中他告诉我,变成棕熊的我中了天满屋的幻术,迷糊中折回来,挣脱了拼命阻拦我的忠二郎他们,走下楼梯,一摇一晃地走上了寺町路。行人四处逃窜的尖叫声和祇园民谣混杂在一起,午后的街道陷入一片大混乱。我由衷觉得,缺乏灵魂演技的我没有连内心都把自己当作棕熊去袭击路人真是不幸
中的万幸。
“当时无论怎么喊你你都没反应,又没法让你恢复原形,我们全都束手无策。最后还是海星提议把你推到鸭川里。”
“谢谢你,海星。”
我虽然道谢了,海星却毫不留情地说:“身为狸猫竟然被人类耍了,真是太丢脸了!”
我无言以对。
“天满屋事件”发生后的周末,我穿过祇园祭宵山热闹的街头,越过逢坂关[译者注:古代关卡,位于滋贺县大津市西面的逢坂山。]去了琵琶湖。
出了浜大津站检票口,穿过绿地公园,放眼看去是一望无际的湖水。我在堤岸边弯腰坐下,两腿晃荡着,也许看起来就像个迷失于学海的学生。
事实上,我也正小小地沮丧着呢。
天满屋事件让我被大哥骂得狗血喷头,命令我回纠之森关禁闭。光天化日下变成棕熊在街头转悠,大哥快气疯了也情有可原。我也知道错在自己,所以才更郁闷。
不过我会去挑战天满屋,也是受忠二郎他们所托,这个情况有酌情“减刑”的余地。所以忠二郎他们专程来纠之森拜访,向大哥说明了情况,我才得以脱身。
我变成棕熊在街上乱转引起骚乱,这件事连报纸和电视上都报道了。这就等于昭告天下:我败给了天满屋!听闻金阁和银阁兴高采烈地四处诋毁我:“竟然被人类迷惑,简直是狸猫之耻!”“说得没错,狸猫之耻!”尽管如此,也没有哪个有骨气的狸猫敢站出来说“待本大爷去收了天满屋,让他知道我们狸猫的厉害”。
“真是丢脸。以后要怎么办啊。”我晃着腿自言自语。
波澜壮阔的琵琶湖,在我脚下漾起涛声。
日暮下,被斜阳照耀的湖水泛着微光,浪花的彼方迷雾重重如海市蜃楼一般。左手边的港口处,夜灯闪耀的游轮在等待出航。就这样迎着湖面吹来的风,有种仿佛身处他乡异地的羁旅之思。
我眺望着眼前辽阔的风景,心中突然浮现出弁天的身影。
弁天的出生地就位于琵琶湖畔。被红玉老师掳走的时候,她还是个在积雪的湖畔徘徊漫步的可爱人类女孩。但现如今,她已经稳步登上通往天狗的阶梯,成为可以轻松飞跃琵琶湖的“半天狗”。
她一时兴起去海外冒险,这个时候不在京都实在是太可惜了。如果她听说了天满屋事件,一定会拍着大腿大叫有趣。她那得意的天狗笑,一定会将我的烦恼吹得烟消云散。至少博美人一笑,也能让我的心情痛快不少。
狸猫这种生物啊,在伟大的人物面前,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
“世间万物皆娱乐啊。”我嘟囔着站起身。
菖蒲池画师住了半个世纪的宅子,位于一个安静的住宅区,背面就是长等山,山上有鼓刹园城寺。
夏日傍晚,我走在枝繁叶茂的樱花树下。琵琶湖水渠流经这一带进入长等山隧道,此处能听到河水在夏草茂盛的河堤下悄然流淌的声音。我来到安静的住宅区,看到一家几乎被院内茂密的草丛掩埋的奇怪住户,石门前贴着一块薄木板,上面用毛笔写着“菖蒲池”三个字。我从大门口向里面张望,发现茂盛的草丛中,有一条像是野兽踩出来的小道,它的尽头有一扇拉门,在灯光的照射下泛着淡淡的橘黄色的光。
确实很像是与狸猫心灵相通的人类会住的房子。
我拉开拉门,出声询问:“有人在吗?”没有人回应。
我擅自走了进去。走廊铺着木地板,右手边是食堂,里间厨房一个穿围裙的女性开着水龙头在洗东西。左手边是一间六叠大小的房间,杂乱地摆放着衣柜和矮脚桌等,正中央是瘫坐着的淀川教授。
他正专心致志地欣赏着几张“狸绘”。
自从上个月在四富会馆的酒馆里看到菖蒲池画师的画,淀川教授就彻底爱上了画师的狸绘。他与在大津市政府工作的画师女儿夫妇取得联系后,频繁拜访画师的私宅,据说现在已经赢得了菖蒲池画师的信任。
“淀川教授,晚上好。”
“啊,你来了,快看,这幅画不错吧?”
我在淀川教授身边弯腰坐下,跟他一起欣赏狸绘。
那是一张画着狸猫、不倒翁和小石子排排站的画,笔触简单朴素。狸猫、不倒翁和小石子之间的分界线模糊,看起来就像儿童画的一样。身为狸猫的我很想说:“就算是圆滚滚毛茸茸的狸猫,脸也不至于长得这么粗笨吧。”
“怎么样,这狸猫是不是画得很好看?菖蒲池画师的才能与天赋一展无遗。这就是所谓的观察力啊。观察得仔细,是因为爱得深沉。正因为对狸猫爱得深,才能如此毫不犹豫地下笔。你看,这一根线条,就将狸猫的毛茸茸、柔软可爱和自由的精神全部融汇了进去。”
“这个在我看来像块毛茸茸的石头。”
“什么?毛茸茸的石头?你再仔细看看。”
画中教授指着的地方,怎么看都是一块毛茸茸的石头。
“画里完美地表现出了狸猫丰润的毛色。能看出是营养充足毛色绝佳的狸猫,粪便也会呈现上等光泽吧。我完全感受到了。但是要说这张画最厉害的地方,是狸猫表面看起来丰润柔软,内在却隐藏着一触即发的紧张感。这不正是狸猫的狂野本性吗?就算是狸猫,也不可能光靠可爱过活。‘非常时期我们可什么都吃’——你看这画将杂食动物的这种顽强意志展现得淋漓尽致。这样才对!这才是真正的狸猫;这才是狸猫的本色;这才是狸猫的理念!画师的画将隐藏在现实背后、最真实的狸猫世界完全反映出来了,哈利路亚!”
“是你说的那么一回事吗。”我都无语了。
这时候,淀川教授不经意地朝缘廊[译者注:外廊。日式住宅中,作为走廊或进出口,在房间外周铺设狭长木板的部分。]望了一眼,顺势起身。
“说了这么多天都黑了。”
的确,虽然外面还残留着夕阳的余晖,但是这里郁郁葱葱的树丛遮住了光亮,缘廊对面的庭院已像深夜般昏暗。我站在缘廊上闻到了蚊香的味道,抬头凝望这片仿佛浩瀚林海的树丛。
“这庭院对画师来说就是他的整个宇宙。二十五年来,画师寸步未离这个房间和庭院。不愧为伟大的家里蹲,庭院之王!”
教授说着,禁不住感叹。
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突然停了,穿围裙的女性擦着手走进了六叠房间。她看到我,惊讶地说:“我都没注意到有客人来了,真是失敬。”
这位女性气质典雅高贵,从她绾起的一丝不乱的白发到干净的围裙,都让人联想到她往昔深闺千金时的身姿。这份高贵,奇迹般地保持了八十年。她就是画师夫人。我低头行礼道:“我是矢三郎。”
“这个时间年轻人应该饿了吧,火锅的材料基本上都准备好了,那个人还没回来吗?”
“是啊,刚才去庭院了。”教授说。
“跟狸猫在一起吧?要是玩上了瘾天黑前是不会回来的。”
尾牙宴吃狸猫火锅的秘密社团“星期五俱乐部”在京都非常有名,为了与这个恶食集团对抗,淀川教授成立了“星期四俱乐部”。
成员是教授和我两个人。
尽管教授不断往星期五俱乐部的聚会投递“坚决反对狸猫火锅!”的传单,但对方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我们这个小团体也不是什么秘密社团,充其量就只是个“酒友会”。
淀川教授和我常常在夜里小聚,伴着美食闲聊。
教授的专业好像是营养学,座右铭是“探访美食三千里”。他精力充沛地满世界跑,在全球各地都异常活跃。贪得无厌的食欲造就了他各种奇妙的冒险,每段经历都是他无穷食欲支撑起的不屈气节的证明,值得拜闻。如果他没有这一身铮铮傲骨,就不会改旗易帜,面对唯我独尊的星期五俱乐部吐露出“想吃却不忍心吃才是爱的表现”的诡辩,也不会落得被除名的下场。
淀川教授对星期五俱乐部唯一的留恋,就是弁天。
“好怀念跟弁天小姐一起散步的那个晚上。问你啊,如果弁天回国,你能代为转达我的问候吗?我在南美找到了一种叫‘美女的鼻毛’的水果,打算敬赠给她。别看它名字这么诡异,其实非常美味哦。”
“这个嘛,因为弁天大人总是喜怒无常,我也不知道行不行。”
“到底不行的吧。”
“因为她高不可攀嘛。”
“是啊,可望而不可即。”教授眯起眼睛沉浸在怀念中。
教授喝醉的时候,想起狸猫们的事就会掉眼泪。
“对不起啊,诸位。我吃了你们。”淀川教授对着看不见的听众喃喃自语,“但是,吃进去的东西也没办法吐出来啊。”
星期五俱乐部在人类社会也具有强大的暗势力,自从去年年末被除名,淀川教授似乎经历了各种不为人知的心酸。但是他并没有抱怨这一切,反而积极成立星期四俱乐部,公然触怒星期五俱乐部也不以为意。
他的气魄令人尊敬,应该说这是一种对狸猫奋不顾身的爱。
教授和我走进庭院,分头去找画师。
“菖蒲池先生,菖蒲池先
生。”
我拨开草丛,钻入漆黑的灌木中。
这个院子已经超越了普通庭院的概念,令人震惊。肆意生长的夏草完全没有被修剪过的痕迹,林立的大树积累了一圈又一圈的年轮、枝繁叶茂,遮蔽了傍晚的天空,也让人看不到庭院的尽头。院子里满是蒸腾的热气,十分闷热。随着不断向庭院内深入,我离缘廊的灯光越来越远,我被一片黑暗包围,黑暗中满是煮沸般的夏日气息。
突然,草丛深处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动,被淋湿的鼻头反射出模糊的光。
“你是哪里的狸猫?”毛球问我。
“在下下鸭总一郎的三男下鸭矢三郎。”我回答道。
“我是园城寺权三郎。之前在京滋[译者注:京都府和滋贺县一带。]狸猫大会上,受到你兄长矢一郎的诸多关照。你的名字我也略有耳闻,画师他老人家在这边,我带你去找他。”
跟在权三郎屁股后面穿过灌木丛,眼前突然豁然开朗。那是一个被郁郁葱葱的树丛包围着的小小洼地,夕阳照耀下,杂草青青。洼地的底部,一个穿着陈旧作务衣[译者注:僧侣等作业时穿的棉布衣,上衣为筒袖,下身是直筒长裤。]的干瘦老人坐在木椅上,抽着像树根一样毫不风雅的烟斗。
“千万不要给画师添麻烦。”
园城寺权三郎在我身后小声叮嘱,随即潜入草丛的阴影处。我能感到树丛深处,还有大量毛球的气息。看来为了监视接近画师的不轨之徒——也就是我,园城寺一族几乎倾巢出动。
我下到如池底一般安静的洼地。
“初次见面,菖蒲池先生。我来接您回去。”
画师似乎并不觉得我可疑,从他那自由生长的白胡子当中吐出几缕烟。
“这洼地以前是个池塘。”画师悠悠说道,“五十年前我自己挖的。那时候我精力充沛,这类事大多自己动手干。很长一段时间里,池塘给我带来了很多快乐。不过遗憾的是,地下水枯竭了……但是,现在变成一个洼地也不错。像这样坐在里面,感觉就像井底之蛙,心情愉快。”
说着,画师用清澈的目光望着我,眼神像是注视着蚱蜢跳来跳去的小孩。这样的目光让我突然觉得很难为情,差点想要现出原形、以诚相待。
“差不多要吃晚饭了,回去吧。”我说。
“今天的工作到此结束。好了,辛苦了。”
画师站起来,对着空无一人的地方小声说。我以为他会拄着拐杖慢腾腾地从洼地爬上去,没想到他毫不犹豫地径直钻进灌木中。不愧是积累了二十五年年轮的庭院之王,像风一样迅速地在树丛间穿梭。
突然,画师停下脚步侧耳细听。
“咦,是庆典的音乐。哪儿的庆典呢?”
远处的确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祇园民谣。
“啊哈,看来是那个男人到了。”画师自言自语地说。
“那个男人?”
“是今晚的访客。只要有他在,他就能把整个庆典都搬过来。”
画师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很快我们回到了缘廊,却不见淀川教授的身影。侧耳细听,树丛深处传来教授的呼救声。本来是出去找画师的他,结果自己却在庭院中迷路了。
“那我出去迎接客人吧。”
画师应声道:“麻烦你了,到玄关接应就行。”
我来到玄关的拉门前,听到祇园民谣的声音,透过拉门上的毛玻璃可以看到对面像夜市一样一片灯火通明。
只见拉门对面的人影深深地低头行礼。
“打扰了,我是天满屋。”
听到记忆犹新的名字和声音,我在心里大叫“不会吧!”。拉开门,一盏红灯笼伸了进来,灯笼后看似可将世间万物都咔嚓咔嚓咬碎的大白牙闪闪发光,穿着红衬衫的男人走了进来。因为实在是太惊悚了,他让我不由得联想到下最后通牒——“今晚的主菜就是你了!”——的地狱厉鬼。
男人看到我微微一愣,之后又咧嘴笑了。
“原来你也是今晚的客人?很高兴能再见到你啊。”
“我叫矢三郎。”
“名字听起来挺古朴的嘛,矢三郎啊,请多关照。今晚让本大爷来给你们弄点特别的东西吃。”
他将手伸进背在身侧的行囊中,拽出一条湿漉漉黑乎乎的东西。被红灯笼一照,似乎还黏糊糊的。
他得意地拿出来给我看的,是一条巨大的山椒鱼。
淀川教授讲课时提到过,山椒鱼不是“鱼”,是世界上最大的两栖类动物。在干净的河流中用四肢走动,以捕食溪蟹[译者注:纯淡水蟹。全身呈茶褐色至淡蓝色,体色变化多。]和青蛙为生。传说把它的身体切掉一半扔进河里,它依然可以复活。(教授补充:这有点夸张了,它又不是真涡虫[译者注:体长2——3.5cm。体色富于变化。栖于清水河流中的石头底下,再生能力强。]。)这个荒诞的传说还让它有了一个神奇的别名,叫“半裂”。会出现这么诡异的传闻也情有可原,因为它淡褐色的身体上遍布黑斑,头部附近还有一些奇怪的小疙瘩,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这长相连身为杂食家的我都很难被勾起食欲。
天满屋拎着山椒鱼,闯进菖蒲池家的厨房。
“今晚我们吃山椒鱼火锅哦。”
他这一宣言在画师家引起轩然大波。
画师夫人胆怯地后退,“我不要吃这么恶心可怕的东西。”淀川教授一脸为难,“大山椒鱼是特级保护动物啊,《华盛顿条约》也明令禁止交易。”菖蒲池画师默默地摸着山椒鱼疙里疙瘩的脑袋。
“这不是大山椒鱼哦,淀川教授。”天满屋说。
“这就是大山椒鱼。”教授耐着性子说。
“不不,这顶多也就是个头比较大的山椒鱼。”
“个头大的山椒鱼就叫大山椒鱼啊。”
“哪有这么简单,教授你真无知。”
“你才无知!天满屋。”
我注意到,天满屋和淀川教授好像不是第一次见面,但似乎也并不熟稔。
“好吧,教授。退一百步说,就算这家伙真是特级保护动物吧。”天满屋露出狡诈的笑容,“华盛顿或是罗斯福说不能吃,好,我知道了。但这人见人爱的山椒鱼君,因不幸的事故瞑目黄泉。留下的只有这副肥美多汁的遗骸而已。放着这么可爱的山椒鱼君让它烂掉,岂不是暴殄天物吗?华盛顿或罗斯福什么的,他们有权力说不准吃遗骸吗?”
面对这种级别的诡辩,连教授都无力反驳。
“教授,你不是也想吃吗?”天满屋乘胜追击。
这个嘛……”教授小声说,“我听过传闻,应该很美味吧?”
“放心吧,山椒鱼料理我在冈山的深山里学过,功底扎实。山椒鱼乍一见长得挺恶心,但是吃过一次你就知道,它是多么的美味!”
天满屋如赤鬼一般用大手握着菜刀,娴熟地准备起山椒鱼火锅。除内脏,皮肉随意切成大块、洗净。没多久,一股山椒的香味从厨房飘到了六叠房间,一直飘到庭院中。天满屋将山椒鱼肉和蔬菜放入大锅中,从行囊里掏出一个奇怪的瓶子,将其中的黑色粉末撒在锅里得意地说:“这是我天满屋特质的粉末,能让山椒鱼的肉变得更柔软可口。”
于是,我们在六叠的房间里,围坐着吃起了山椒鱼火锅。这味道好吃到让我惊叹,七月夜里的闷热也一扫而光。山椒鱼的味道与它怪物般的长相完全不同,锅里的美味是那么的纯粹。带皮的鱼肉口感软糯弹牙,越嚼越香。我已经盛了好几碗。大家围在锅边吃得汗流浃背也懒得擦,挥动着筷子顾不上说话。我突然发现,刚才一直说不要吃的画师夫人,现在也一脸幸福地吃得停不下来。山椒鱼啊,你真是不辱使命。
天满屋满足地看着吃得香得咂嘴的我们。
“怎么样,好吃吧?好吃吧?”他再三问道。
“关于这次聚会要吃什么的问题,可真把我给难住了。我好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世间的珍馐百味所知甚多,如今要给对我恩重如山的菖蒲池老师做吃的,怎么能拿不足称道的东西敷衍了事呢,这有辱我天满屋的名声。我苦思冥想,沿着贺茂川一路走着,等回过神来已经到了云畑。我沿河边走着,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一场大雨倾盆而下,瞬时一个黑漆漆黏糊糊的东西朝我砸下来,是个人都要吓一跳。我条件反射地用拐杖一挡,结果黑暗中就听到一声尖锐的惨叫,连我都觉得瘆得慌。往脚下一看,一条断气的山椒鱼倒在我脚边。真是不幸的事故啊,不过也多亏了这个不幸我才能带来这么好的礼物。”
天满屋对着锅子合掌,“你就毫不犹豫地成佛去吧,南无阿弥陀佛。”
这时候,山椒鱼已经进了我们的五脏庙。
我和淀川教授在厨房里洗锅刷碗,借着流水声的遮掩说悄悄话。天满屋与画师夫妇在六叠房间喝着冰麦茶,欣赏画师的狸绘。
“那个天满屋是什么来头?”
“我在星期五俱乐部见过他,他曾在寿老人手下干过。”
“难怪那么可疑,说不定是间谍。”
“怎么看
这事都很奇怪,”淀川教授歪着头纳闷,“天满屋以前好像因为什么事触怒了寿老人,从京都彻底消失了。这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为什么他又回来了?”
夜更深了,这个不可思议的庭院也变得越来越暗,鸟兽恣意出没的怪声此起彼伏,让夜晚变得更加热闹。画师从缘廊探出身子,指着一处除过草、摆着几块石头的地方,说是那里偶尔会有狸猫出没。
“我画画的时候,它们就一动不动地让我画。真是些聪明可爱的孩子。”
淀川教授盯着狸绘喜笑颜开,“所以您才能画出这么好的画啊。”
聊天中,淀川教授得知他在四富会馆看到的狸绘,是菖蒲池画师送给天满屋,天满屋转手卖给会馆的。
“你这么做可就让我为难了。”画师抱怨道,天满屋只能摸着自己的板寸头像个淘气鬼似的一个劲儿地赔笑。
“但是我并无恶意,这一点请您一定要明白。我从出生到现在从未有意作恶。虽然干的大多是些坑蒙拐骗之事,但都是善意的坑蒙拐骗。当然,也正因如此有人才觉得我更可怕。大家不是经常说吗,往往是善意才引人通往地狱之路……总之,先不说这些。”
真是个喋喋不休的人。
“老师的画如果交到我手上,我一定替您卖个好价钱。您就放心交给我吧,包您稳妥,四条和祇园的好几家画廊我都联系好了。宣传也尽管全权交由我来处理吧,上电视简单得很,宣传这种东西本质上就是坑蒙拐骗,只要能迷惑大众就行。只要画卖得好,这个宅院也可以修得更现代化一点。还可以买下后面的土地扩建庭院,有水泵来抽的话,那个枯竭的水池就能轻而易举地再次填满水。老师您可是我的大恩人,我希望您能过上更好的生活。”
但是画师却静静地回答:“我对现在的生活很满足。”
“跟这样无欲无求的人士打交道,我天满屋也要举手投降了。”天满屋夸张地叹了口气,“跟狸猫和小石子在一起玩玩就能满足的圣人啊。”
“我可不是什么圣人,没那么伟大。”
“是啊,这个人可不是什么伟大的人。”画师夫人说,“不知让我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泪,算哪门子的圣人?”
“这么说,老师也不过是个俗人喽?”
“大俗人。”
“不错,就是要这样。我也是个俗人,俗人万岁!”
天满屋一拍膝盖兴致来了,露出像扭曲的铁板一样僵硬的笑脸。
“那我就给在座的各位俗人来个即兴表演。”
天满屋点亮了他提来的红灯笼,举着灯笼在我们面前摇晃。很快,我开始眼冒金星,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哎呀!”画师夫人指着庭院大叫。
漆黑的树丛深处,一盏孤零零的灯笼亮起来,刚开始只有一盏,接着两盏、三盏,转瞬间越来越多。很快,黑暗中出现数量惊人的灯笼,排列成“天满屋”三个璀璨的大字穿过草丛直逼我们而来。不久,它们密密麻麻地排成一面光墙,如海啸般朝着缘廊扑来,穿过缘廊如雪崩般坍塌涌进六叠房间。房间瞬时灯火通明,这光彩如祇园祭的祭神彩车一般绚烂,似乎还传来了祇园民谣的音乐声。我突然想起画师方才在庭院里说的话——“只要有他在,他就能把整个庆典都搬过来。”
天满屋说了一句“结束了”,一切像梦境般瞬间消失了。
我、画师太太,还有淀川教授都逃到了厨房里。只剩下画师和天满屋若无其事地坐在房间里。
“这就是幻术。”天满屋咧嘴一笑。
淀川教授和我出了菖蒲池画师的家,走在夜深人静的大街上。
菖蒲池画师的奇妙庭院、跟祇园民谣一起出现的天满屋、山椒鱼火锅,然后是幻术。感觉上宴会持续到了深夜,但一看现在刚过九点。宴会的余韵还在脑海中盘旋,我们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还深陷在天满屋的幻术当中。
“幻术真是了不起的东西啊。”教授说,“你过来拍拍我的脸,我现在觉得非常不安。”
我认真甩了教授一巴掌,寂静的街道响起清脆的回声。
“看来这是现实。”教授摸着脸嘟囔着,“但是你怎么下手这么重。”
“嗯,教授没事就说明我也没事。”
“不对吧,你这个道理说不通吧。通过刚才的实验我知道自己没中幻术,但那再怎么说也是我的主观意识。不能证明你没中幻术啊。”
“但我亲眼看到你被打疼了啊。”
“说不定这也是幻术呢,你凭什么就敢断言?”
“……所以,我应该再打教授一次?”
“你那什么脑回路啊,打你自己的脸才有用啊。”
“为什么?我才不要,我怕痛。”
我们在街灯下进行富有哲学性的一问一答,前方昏暗处,手持红灯笼的天满屋突然出现。他宛如妖怪般登场,吓得我们赶紧闭上了嘴。
天满屋朝我们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淀川教授,听说你被俱乐部除名了。”
“……怎么,天满屋,这跟你没关系吧?”
教授扔下这句话,径自往前走,天满屋不怀好意地凑过来。
“听说你私下还在进行反对星期五俱乐部的活动,实在是太乱来了。”
“……你听谁说的?”
“京都遍地都是我的耳目,号称我天满屋的‘地狱之眼、地狱之耳’。其中一个可爱的小耳朵听到,淀川教授竟敢公然顶撞伟大的寿老人,这种叛逆精神真让人甘拜下风。但还是听我一句劝,尽早收手吧。堂堂大学教授,何必招惹这些麻烦。”
“天满屋先生是间谍吧?”
我一口咬定,天满屋却露出意外而遗憾的表情。
“喂喂喂,在画师家邂逅完全是巧合呀。”
“可疑!”教授断言,“本来你不是出去旅行了吗?”
“的确有这么回事。实不相瞒,我纯粹只是因为好奇,没想到触怒了伟大的寿老人。现在我孑然一身四处漂泊,没有理由再当星期五俱乐部的走狗。我只是对同具叛逆精神的伙伴产生共鸣,好心提醒你而已。”
天满屋亲昵地拍了一下教授的肩膀。
“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们好好相处吧,有事尽管找我商量。”
“敬谢不敏,你的咨询费想必要价很高。”
“……我说教授,寿老师可是很可怕的人哦,你多加小心吧。”
我们来到琵琶湖的排水渠,天满屋说完“我就陪你们走到这里了”,轻松翻墙而过,像一个红皮球一样弹跳着下了河堤。夏草茂盛的河堤下,昏暗的水面上飘着一艘简陋的小船。天满屋将灯笼搁在船头,自己也跳上了船。不久灯笼的光亮变成一个点,小船朝黑暗的深渊划去,进入长等山的隧道后消失不见了。
“他看来不是等闲之辈啊,对他可不能大意了。”
“教授您先回去吧,我顺道去个地方。”
“哦,那我就散步回去吧,正好消化消化。”
我目送淀川教授离开后,原路折回菖蒲池画师的家中。
天满屋在告别时,只字未提寺町路那一次的对决,还鬼头鬼脑地向我抛了个飞眼。淀川教授当然没注意到,那是只有我才懂的挑衅,是“既然被我耍了,你有种报复回来啊”的意思。看到他抛飞眼的那一瞬间,作为继承傻瓜血脉的毛球,我坚定了“打倒天满屋”的信念。
山椒鱼似乎也是让傻瓜血脉沸腾的食物。
菖蒲池画师背对着六叠房间的灯光,悠闲地坐在缘廊上吞云吐雾,任凭缥缈的烟与白胡子缠绕在一起,已分不清哪里是烟哪里是胡子。
我变回狸猫的样子跑进庭院。
画师拿开嘴里的烟斗,露出高兴的神情。
“哎哟,这次决定不变身了,矢三郎?”
我隐约察觉到在目光犀利的菖蒲池画师面前,我们的变身术毫无用处。我走到缘廊下低头行礼,画师从缘廊处伸出手来说“我很高兴啊”,然后跟我握了握手。
我爬上缘廊,一屁股坐在画师旁边。
“夫人已经睡了吗?”
“她在泡澡。”
经他这么一说,我好像听到哪里传来使用浴室的声音。
“我不喜欢泡澡,但是内人喜欢。入浴时间特别长。”
“狸猫也喜欢泡澡,那真是绝妙的发明。”
“入浴时间那么长,在里面干什么呢?”
“数毛吧,我父亲就曾让我泡澡时数毛,还得数到一百呢。”
“原来如此,狸猫也好人类也好,都是有毛的啊。”画师笑了,“不过数毛多麻烦啊,感觉只有学校才让人做这种事,还是饶了我吧。”
他身旁有一个粗陋的陶瓷盘子,盘里的蚊香冒着细细的烟。画师盯着那盘子,看着蚊香一点点地由绿色变成灰色,一圈接着一圈,似乎觉得有趣极了。“真是百看不腻啊。”画师说。
于是我就跟画师一起,呆呆地看着蚊香。
过了一会儿,画师语气柔和地问我:“你是落了什么东西回来拿吗?”
“我想知道天满屋的事。”
我如实相告,“之前我被天满屋耍过一次,想报那一箭之仇。”
“天满屋耍狸猫?”
“是啊,那次我可倒了大霉。”
“天满屋也是个四处惹祸的人,让人头痛啊。”
“……天满屋为什么会来这里?”
画师用清澈的目光默默地注视着我,那眼神仿佛透过厚厚的茸毛看穿我的心,又好像是用他温暖的手抚慰我的心灵一般。我挺直背部,娓娓道出与天满屋纠缠的来龙去脉。画师边吐着烟边听我说。
我说完后,画师嘀咕了一句“原来如此”,站起身来。
“跟我来,我告诉你天满屋是从哪里来的。”
画师从缘廊下来,拨开庭院里的灌木丛向里走。
穿过被黑暗笼罩的灌木丛,眼前是一间小屋,走进去,发现屋里有手电筒、割草用的镰刀,还有一些旧行李。画师扒开这些破烂,拽出一块被厚布裹住的大板子。
“天满屋来的时候,我总是把它藏在这里。因为那个人想要烧了它。怎么能烧别人的东西呢。”
画师掀开厚布,出现的是一对地狱绘的屏风。
我打开手电筒照亮一看,异样的风景浮现在眼前。
漆黑广阔的岩石山地上,到处飞溅着令人触目惊心的红色,那是火焰的颜色,也是血的颜色。体毛浓密、体格健壮的恶鬼们追逐着可怜的亡灵,或将他们沉入血池,或用狼牙棒将他们砸烂。我凑近屏风细看,鼻尖贴近画面似乎能闻到里面的恶臭,耳边听到里面传来的悲鸣。如果掉进这种地方,想必体毛瞬间会被火焰烧光变得光秃秃的吧,好可怕。看得我屁股上的毛窸窣作响,胸闷得喘不过气来。接着,我发现画面的右上角射来一缕温柔的光。这朴素的笔触,显然是画师后来加上去的。像狸猫一样的佛祖从极乐莲池的边缘垂下一根蜘蛛丝。
“这幅地狱绘据说是很棘手的一幅画,某人寄放在我这里,说希望我能帮忙添上佛像。我虽然很讨厌工作性质的委托,但是看到这幅画后就答应了。因为那些亡灵实在太可怜了。”
“也就是所谓的‘地狱逢佛,绝处逢生’是吧。”
然后,画师指向那根佛祖垂到地狱的蜘蛛丝。泛着白光的蜘蛛丝底端,是被黑暗、血与火焰覆盖的地狱角落。朝蜘蛛丝聚集而来的亡灵们,有的紧紧抓住蛛丝,有的对着在极乐世界俯视地狱的佛祖合掌行礼。
“天满屋就是抓着这根蛛丝爬上来的。”画师说,“那个人曾身处地狱绘中。”
我坐上地铁东西线晃回市内已经是深夜。
据说委托画师为地狱绘添笔的,是中京区某寺院的住持。但这幅画真正的主人是谁,画师也不知道。我记起天满屋曾说“他触怒了寿老人”,所以我猜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绘是不是星期五俱乐部首领——寿老人的收藏品。
我越过三条大桥,走进深夜的寺町路拱廊。
深更半夜被我吵醒的西装店老板,面露不快地对我说“别瞎折腾”,但我吃了山椒鱼精力饱满、情绪高涨,心中已悄然策划了一出让天满屋吓破胆的奸计。面对顽固不听劝的我,店主只好作罢,不再管我,“随便你,反正我要睡了。”我跳到寺町路的拱廊上,穿着睡衣的老板随即关上窗拉上了窗帘。
我走在夜晚万籁俱寂的房顶间。
圆圆的月亮像是从夜空中钻出来的,楼房间洒满了冷色的月光。
眼前浮现出弁天的身影,去年秋天,也是在房顶间,她走在我前面。那个奇妙的夜晚,和我一起散步的是位强人所难的大美女,她让我为她摘下天上的月亮。而今晚我的对手,是个胖敦敦的幻术师大叔。
天满屋盘腿坐在违章建筑物平坦的屋顶上。
看起来像在喝酒赏月。
“真稀奇,这个时间竟然还有访客。”天满屋背对着我铿锵有力地说。
透过月光,他手中玻璃杯里的饮料呈诡异的焦茶色,即使在月光下看起来依然是很难喝的样子。这是天满屋自创的无酒精鸡尾酒“生剥”,里面加了味噌、可乐和腌萝卜。
“你不觉得月色很美吗?为今晚的月亮干杯!”天满屋说。
但我没有回应,而是深深地吸了口气,改变了样貌。
让你见识见识我变身术的精髓。
天满屋惊讶地回过头来,一瞬间脸色血气尽失。
这时候他看到的,是宛如酒桶[译者注:日式酒桶容量一般有18升、36升、72升不等。]般巨大的脸。仿佛往室户岬[译者注:位于日本高知县东南端、伸入土佐湾的海角。因众多奇岩怪石而出名。]的奇岩怪石上泼了红色油漆一般坑坑洼洼的脸上,西瓜大小的眼珠炯炯生辉,一排牙齿咧到耳根,蓬乱的头顶上生着两个犄角。
恰逢今年节分,为了实现弁天“想用豆子打鬼”的愿望,我变过一次鬼。[译者注:节分,季节的转换期之意。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日。特指立春的前一天。在日本,曾把立春当作一年之始,在其前一天(节分之日)为驱鬼防灾要举行多种仪式,如撒驱鬼豆以驱鬼等。]那次的经验现在正好派上用场,我信心倍增,凭我的能力再现的地狱恶鬼,肯定像在地狱中濡染了数百年一样有威严。
乍现的恶鬼,让天满屋吓破了胆。
我张开獠牙,从腹部发声大吼。
“来吧,天满屋!”
天满屋手里恶心的鸡尾酒洒了一地,他爬着逃离屋顶,跌落到屋顶的另一侧。
我爬上小屋挺直站立,吼道:“我从地狱来接你了!”月光下,肌肉隆起的赤鬼简直就是来自地狱的追捕者。天满屋发出少女般的尖叫,挥动手脚如空转的车轮,连滚带爬。
“别过来!别过来!”他尖叫着。
看起来已吓得魂飞魄散。
后面是紧追不舍的赤鬼,前面是跌跌撞撞狂奔逃命的天满屋。
如此这般,看到自己的阴谋完美得逞,不管是谁都会在心中窃喜吧,更何况是狸猫。
我像猫捉老鼠一样,玩着欲擒故纵的游戏,嘴里喊着“你等等,别跑”,脚下慢腾腾地追着。心里盘算着让天满屋胆战心惊之后,告诫他以后切勿乱用幻术。但是向天满屋报了一箭之仇的我忘乎所以、心已冲上有顶天[译者注:佛教用语,生死轮回的三界中最上边的天。以“上到顶”来形容“欣喜若狂”。],一时大意了也是事实。自古以来对狸猫这种生物早有定论,我们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刻掉以轻心。
天满屋突然站住,转身迎向我。
下一瞬间,一个在月光下闪耀着妖异光芒的金属筒就指在我鼻子前。面对危险我急刹车般停住脚步,两眼盯着鼻子前的东西,从黑洞中传来冰冷的杀气。天满屋斗志满满举着的,是一把枪。
“别开枪!别开枪!”我举起双手恢复学生的模样,立即投降,“真卑鄙,竟然用远射武器!”
天满屋惊讶地看着我说:“原来是矢三郎啊,真有你的。”
天满屋的枪异常美丽,像铜管乐器一般金色耀眼的枪身、光洁铮亮的木质枪托,散发着有如美术馆陈列品般的高贵气息。如此美丽的枪自然不是随处可见的。这肯定就是如意岳药师坊二代目在欧洲流浪时带回来的——至今依然下落不明的梦幻德国制空气枪。
“大叔,这枪是你捡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这是我一个认识的人遗失的,我之前一直在找。还给我吧。”
“这样啊,不过它现在已经是本大爷的心爱之物了。让我还回去可不行。”天满屋不知天高地厚地说。
他看似在生气,又似乎是饶有兴趣地看着我。
“要不要跟我搭档?”天满屋突然问我,“我看中你了。”
“我拒绝,反正你就是用幻术做些坑蒙拐骗的勾当吧。”
“我对你的事,就像对自己的事一样了如指掌。虽然不知道你是哪儿学来的幻术,你现在玩得很开心吧?都不知道害怕,年轻人就是这样。但是世界很大,你总有一天会遇到比自己高明数倍的幻术师,到时候就会像身处地狱一般生不如死。连我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这时候人类的价值就体现出来了。聪明的家伙学会谦虚的美德,愚蠢的家伙就会白白送命。”
“不管怎么说,用枪都太狡猾了。”
“我本来就狡猾啊,我就是卑鄙无耻。”
“你竟然恬不知耻地承认了。”
“喂喂,本大爷宽宏大量,才告诉你这些宝贵的经验教训。我从来都没说过只靠幻术决胜负。人生又不是奥运会,而是不管用什么手段都要赢。真正无耻的人平常完全看不出来,他的撒手锏只会用在最关键的地方。跟我这种不知底细的男人打架,就应该有这种觉悟。不过矢三郎,你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志向远大的人。我要么去征服世界,要么去揭示宇宙的秘密,跟我搭档的话人生会变得丰富多彩哦。”
天满屋一边愉快地说着一边摇动枪口。
我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看着看着大脑开始麻痹,一愣神的功夫,夜空中的月亮就像布丁一样开始晃动,我已经中了天满屋的幻术。
“今天就陪你玩到这儿吧。”
天满屋往夜空中一伸手,若无其事地夺走了我的月亮,把它放在手心里把玩。夏橙大小的月亮,在他的手中熠熠生辉,照亮了他满面的笑容。
“在得到满意答复之前,你的月亮就放在我这里。”
刚才还挂在夜空中明艳地照亮整个街道的月亮,现在已经在天满屋的掌中。
满月被夺走真是件让人伤感的事,周围的风景一下子变得荒凉。一想到今后要活在没有月亮的世界里,我就觉得前途一片暗淡,却也无计可施。
“话说回来,你那鬼变得真像啊,吓了我一跳。”
“因为我听说天满屋先生害怕地狱的厉鬼。”
“从画师那里打听来的吧?”
“是啊。”
“……你见过那幅地狱绘了?”
当我回答“见过”时,天满屋咂嘴道:“可恶!果然还在那个房子里。老头一直装傻充愣蒙骗我。听我一句劝,那种趣味低俗的画还是早点烧了好。”
“天满屋先生曾掉进那地狱吧?”
“都是栽在了寿老人的幻术上。”
“天满屋先生为什么会惹怒寿老人?”
“哟,你来头也不小嘛,跟寿老人有什么渊源?”
天满屋说着,谨慎地把空气枪重新对准我。
我总不能说是因为父亲变成了星期五俱乐部的火锅,才知道了寿老人。
“……是个叫弁天的人介绍我们认识的。”
在我将弁天的名字说出口时,天满屋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什么?你说弁天!”他原本面色红润的脸变得更红了,感觉脑门都快往外喷蒸汽了。他因为愤怒不停地抖动着手中的枪,枪口直对准我,我的小命危在旦夕。
“那女人是万恶之源!”
天满屋口沫横飞地说:“你知道那女人害得我多惨,让我见识了什么是真正的地狱!出卖色相接近寿老人,吹一些有的没的枕边风……对,她的确是美人,的确很有魅力,对我来说也的确高不可攀,但因此就能若无其事地把我扔进地狱吗?我可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天满屋。就算把我扔进地狱,我也不会坐以待毙让她如愿!所以我浴火重生又回来了。那个可恶的女人,下次见面我绝不会放过她!”
就在这时,空中飞来一个白色的物体正中天满屋的脸,他仰面朝天倒下。我走过去一看,砸到天满屋的是一个看似很高级的纯白旅行包。可怜的天满屋喷着鼻血厥了过去,一直紧攥着不放的空气枪也被甩到了过道上。
我正要捡起那支枪时,天满屋慌忙起身,鼻子还喷着血,连滚带爬地跳过来抓起空气枪,像抱亲生孩子一样抱在怀里,嘴里还嚷嚷着:“这是我的,谁都不给!”这禀性真是把我惊呆了,不愧是掉进地狱还能活着出来的人。
突然,一个女子从天而降,转眼间她已经用高跟鞋踩在四肢着地的天满屋的脑门上。“好痛痛痛!”天满屋发出悲鸣。
“好久不见啊,天满屋。”弁天说,“看到你这么精神我也很欣慰。”
“你该去当演说家才好啊。”
听到弁天这么说,天满屋在她脚下战战兢兢地问:“……这不是弁天大人吗,我刚刚说的您都听到了?”
“从‘对我来说高不可攀’开始,我就在听你的高谈阔论了。”
“那些话就请您忘了吧。”
我不失时机地在弁天耳边打小报告:“他还说了‘下次见面我绝不会放过她’。”
天满屋慌忙狡辩:“你胡说什么啊矢三郎!”他在弁天脚下再次发出悲鸣,“那不过是一种表达方式,大家对喜欢的异性不都是这么说的吗?”
弁天脚跟再次用力,“哎哟妈呀——”天满屋疼得皱眉大叫,“您再用力我的脑门就要被踩裂了!”
“天满屋先生,你还想再去一次地狱吗?”
“不用不用,嘿嘿嘿。现在这样挺好的,弁天大人的脚下简直是极乐世界。”
天满屋满脸鼻血露出悲壮的谄媚笑容。
“话说弁天大人您什么时候回国的啊?”
“刚回来。没想到就看到你这张老脸。”
“往年因为跟您冲突,我被流放到地狱。这次大家好好相处吧。”
“这可怎么办呢,我讨厌你就像讨厌毛毛虫一样。”
“您别这么说,一寸毛虫还有五分魂呢,匹夫不可夺志也。”
四个多月没见弁天了,她还是那么完美。下身穿着短裤,上身穿着印有“美人长命”四个大字的恶趣味T恤。肯定是夷川家的金阁银阁饯别时送她的。金阁银阁在伪电气白兰工厂里,腾出一个角落专门印T恤,把那些稀奇古怪的四字成语都印在T恤上。结果完全卖不出去,于是就硬塞给出入工厂的狸猫们,惹人讨厌。
这时弁天突然尖叫一声,“哎呀!”
“好漂亮的东西。”
她弯下腰,拾起滚落在天满屋身旁的月亮。她双手捧着发光的月亮,就像在鉴赏特大宝石一般出神地望着它。
“好漂亮的月亮啊,矢三郎。”
“当然漂亮了,那是我的月亮。”
“是吗?”弁天微笑道,“拿它回去装饰房间正好,我很久以前就想要一个这样的东西。”
“饶了我吧。没有月亮的话,狸猫连腹鼓都打不了。[译者注:传说满月之夜,狸猫会鼓腹自乐。]”
“……你从来都不肯打腹鼓给我听,还说呢。”
这时候,趴在弁天脚下、脑门快被踩裂的天满屋发出老虎一般的低吼,他猛一抬头,趁着弁天失去平衡的空当,抓准时机像弹簧一样向后一跳。满脸鼻血的天满屋看上去更加凶恶,宛如从血池地狱爬上来的体形敦实的狱卒一般。
他将德国制空气枪枪口对准弁天,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弁天像挥苍蝇一般用白皙的手掌一拨,子弹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夜空中。空气枪的子弹对天狗来说,就像撒豆驱鬼的豆子一样。
她两手握住天满屋对准自己的手枪,天满屋怕枪被夺走,拼死抓住不放。下一瞬间,弁天将空气枪连同天满屋一起抡起来,像抡铁锤一般豪迈。天满屋已被吓傻,他那像锦鲤一般的眼睛瞪得更圆了。
弁天顺势将天满屋向四条路方向扔了出去。
令我感到钦佩的是,抱着德国制空气枪的天满屋,被扔飞时还不忘朝我飞眼。在这种生死攸关的紧要关头,他到底是哪里来的这份游刃有余?戏弄狸猫、反抗半天狗的天满屋,真是个让人难以揣度的怪人。
目送着飞走的天满屋,我感慨地说:“会死的哦,天满屋先生。”
“那种程度死不了,这男人像皮球一样结实。”
弁天用手帕擦了擦手说道。
“这月亮真漂亮。”
弁天手心里小小的月亮,照亮她嫣然浅笑的面庞。
我在一旁注视着她,感觉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空洞一下子被填满了,特别安心。然而,她却是让恩师没落的背叛者;是我的初恋也是害了父亲的仇人;并且还口口声声说要把我也放进锅里煮了吃掉。即便是这样,我还是热切期盼着她回国,这一定也是傻瓜的血脉使然。我期待着弁天灿然笑容下的风起云涌。她的回归,将为这个城市带来暧昧混沌的局面。
弁天用下巴指着滚落在过道上的旅行包。
“帮我拿着包,矢三郎。我这就去师父那里打个招呼。”
“老师一定会很高兴。”
红玉老师说不定会高兴得哭出来,作为弟子我可不想见证这种场面。想虽这么想,我还是提起了她的旅行包。这只包简直像塞满金条一样死沉死沉的。
回头再看弁天,她将我的月亮放在食指尖上转着玩。
“弁天大人,想跟您商量件事。”
“什——么——事——矢三郎?”
“在去老师那儿之前,能把我的月亮还给我吗?”
“啊啊,不还不行吗?”
“求您了,活在没有月亮的夜晚很痛苦的。”
“这怎么办才好呢,好不容易到手的月亮……”
她不情愿地犹豫了片刻,接着像棒球选手一样用力一投,将月亮投向空中。我心爱的月亮忽地就嵌入夜空中漏出的洞穴里,再次开始明晃晃地照亮整个城市。这样一来,我今后又可以赏月吃月下团子[译者注:赏月时吃的一种江米团子,以米粉捏成球形。]了。
只要结局是好的,那么一切都好。
我深深地低头鞠躬行礼。
“谢谢弁天大人。”
但是弁天似乎并不满意,她用有点冷淡的目光看着我。
“你没有其他话想说吗?真是个没用的狸猫。”
“什么?”
“……说你觉得寂寞,矢三郎。”
“我很寂寞,欢迎您回来,弁天大人。”
弁天满足地点点头。
“我回来了,矢三郎。我会让一切都变得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