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雷劈下来般的冲击贯穿我的身体中心。
地点是雷西大人的房间。之前的寝室被莉婕小姐焚烧殆尽,新换过的这间寝室和全新的没两样,但也已经垄罩著一片和寝室主人相同的怠惰氛围。
虽然魔界十分辽阔,但能够感受到这种光是待著就会让人想睡的独特气氛的地方,应该就只有影寝殿了吧。
怠惰之王雷西•斯洛特道兹。这名大魔王军麾下唯一的怠惰魔王本人,从床铺的空隙当中独独露出了眼睛。
半开半阖,没有丝毫干劲的眼神。缓慢的动作以及呆愣的表情,以及与这些不符的,就算没有感知系的技能也能明确理解到的超乎常人魔力。每次感受到这股魔力,我就会陷入一种自己似乎正在观察大型动物般的错觉。
但现在的我没有余力在乎那种事情。
我正对上雷西大人的眼睛,用颤抖的声音质问他。
「什么……喂……再说一次!刚……刚刚那句话您再说一次!」
「……你是谁啊?」
不是我……听错。
这句既不是瞧不起我,也不是蔑视我,就只是纯粹的问句,使我不禁向后退了一步。
怎么会……难以置信!
你是谁?他他他……刚刚是说「你是谁吗」?
不行。我无法理解。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应该庆幸在场的除了我和雷西大人以外没有别人了。要是被哪个人看见这样的场面,那我──就得将对方处分掉,以此雪耻了。如果是比自己弱的人也就罢了,但会来雷西大人寝室的恶魔都比我还高阶。
我当然不觉得自己的天赋会输给他们,但还是不可能赢得过接受过军人训练的莉婕小姐和哈德先生。如果是米蒂雅小姐,我或许还能勉强超越过她,但我想避免麻烦。
不对,不是这个问题!
我面对这只并没有恶意的大型动物(大概是草食性),再次报上自己的名字,不过实在止不住颤抖的声音就是了。
「我,我是……希萝!我是萝娜的妹妹希萝呀!」
不久之前我才和雷西大人第一次正式见面并做过自我介绍。
我们家族从很久以前就一直照料著雷西大人的日常生活以及其他种种事务,当中有一条规定就是,家族中力量最强的人将负责照料雷西大人本人。
这一代负责照料的是姊姊,我是第二把交椅。也就是说,我是姊姊的后援,除了最低限度需要的情况之外,禁止与雷西大人接触。
姊姊被莉婕小姐烤了个漂亮的全熟后,我按照规定以后继者的身分来到雷西大人的房间,那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最初邂逅。
虽然到最后因为姊姊复活了,所以我又成了副手就是了……
在那之后,虽然过去并无先例,但为了预防姊姊万一又死掉,我现在和姊姊一起学习如何照料雷西大人。只要是为了雷西大人,姊姊会一脸泰然地违反规定,她就是这样的恶魔。
哎呀,虽然多了一个人会进入他房间,雷西大人也没有要指谪这一点的迹象。
就这样,非常幸运地,最近我多了许多和雷西大人相处的时间。
尽管如此,雷西大人看我的眼神和初次见面时完全一样。没有改变。毫无变化!
我对他询问此事,结果得到的就是一句:「谁啊?」别说印象好坏了,看来我对雷西大人而言是个没有名字的存在。怎么会这样?
我刚刚才对雷西大人好好地做了第二次自我介绍,结果他默默看著我的眼睛,歪了歪头。
啊~真是够了!
「……谁啊?」
「……」
这股愤怒与绝望该搁置何处……
不是没有恶意就没关系了。雷西大人的脑袋是不是用海绵还是什么东西做成的啊?
我眼神不悦地瞪著雷西大人,他对我回以没有浮现情感的漆黑眼神。
我和其他那些发生事情就想用暴力解决的头脑简单恶魔不同。外表自不用说,十分可爱,而能力也是,我自负以我的年龄来说算是很强的。更重要的是,我和其他恶魔不同,不会因为事情不能如自己所想,就做出对周围的人乱发脾气这种丢脸的举动。
不过,在第一次和他打招呼时我就发现了……雷西大人的态度对傲慢的恶魔来说太不友善了。
如果我是普通的傲慢恶魔,说不定已经因为过于绝望而自杀了。
不过我是一流恶魔,所以不会做出那种事就是了!
我在心中告诫自己,慢慢融化愤怒与绝望。
说起来,虽然事到如今我也不打算抱怨了,但既然我是后继者,姊姊应该要事先告诉我更多有关雷西大人的情报才对。我不是指怎么上菜或是铺床、做饭,而是与雷西大人接触的诀窍。
例如「吾为」代表什么意思!
自己死后的事也要事先想好,这难道不是她作为雷西大人的近侍该尽的职责吗?
姊姊直到自己被烧掉,我被雷西大人喊「换人」,已经迫在眉睫了她都没有告诉我这种基本的事情,这一定是她的自私。只能说她是在恶整我。
不过事到如今我也不想再跟她抱怨了就是了!
但除了胸部的大小之外,我的美貌并不输给姊姊,而雷西大人看到这样的我,竟然说要换人,真是个没礼貌的人。如果雷西大人不是我的主人,我应该早就递辞呈了吧。
我在脑中一边痛骂姊姊一边拚命思考该如何行动,而雷西大人对我这么说道:
「萝娜呢?」
……为什么他记得姊姊的名字,却不记得我的呢?
我咬紧嘴唇向前一步,站在雷西大人面前俯视那张一副很想睡的脸庞。
最近我稍微能看懂他在想什么了,而他的眼神现在正在说:「好麻烦啊~」真是太失礼了。
「……雷……雷西大人,要怎么做您才会记住我的名字呢?」
「……没兴趣。」
雷西大人真的一脸不感兴趣的样子。姊姊应该已经照顾他数千年了,但他好像直到最近才记住姊姊的名字,所以他应该是真的不感兴趣吧。
不过那也已经是过去式了。我应该绝对不会忘记,姊姊满脸笑容地来跟我报告说「他终于记住我的名字了!」时的表情。
姊姊都让他记住名字了,我却没让他记住……我的自尊心受到刺激。我不如姊姊的部分就只有胸部!只有胸部而已啊!
除此之外的领域当中,我──不能退让。
我将脸凑到雷西大人的视线正前方,再次清楚地告诉他。
「雷西大人,我是希萝!希•萝!」
「……好。」
他说「好」,是什么东西好啊?
我不知所措,而雷西大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像是全身的力气不断流失一般。
「你,去挂个名牌吧。」
*****
「慢著,不是这样──!」
我回过神来,将刚刚才做好,刻有名字的金属牌砸到地板上。
雷西大人对我这么提议时,我还瞬间觉得这是个好办法,但冷静一想,就算这么做,也满足不了我的自尊。
明明我用恶魔的力量将黑色金属制成的军人身分确认牌(狗牌)砸向地面,但它却毫发无损,只是空虚地将光线吸入其中。
这是雷西军麾下的人为了证明自己的身分而配戴在身上的东西,原本是收在备品仓库里的,被我偷偷拿出来了。我刻名字不熟练,花了一个小时才做好。
光是砸到地上还无法平息我的急躁。我又踩了两三下那块牌子。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啊!
我不是想让他叫我的名字……而是想像姊姊那样,让他记住。我是想让他记住啊。
我用脚尖蹂躏辗过那块牌子,吐出一口粗气。
不行。再怎么迁怒,我的怨愤还是没有丝毫平息的迹象,要是现在照镜子,我一定满脸通红吧。
我注意到的这项事实,对我的兴奋状态浇了一盆冷水,脑中稍微冷静了下来。要是被人看到我这么丢脸的样子,我一定无法原谅我自己。
我当场将手放在胸口,重复深呼吸了几次。我的房间里面没有其他人,基本上房间也应该是隔音的,但我是和姊姊共用房间的。姊姊很忙,所以回到房间多半都已经是大半夜了,但也不是不可能现在回来。
我将怒气精准地降到可以控制的范围内,接著叹了口气,捡起刚刚践踏过的牌子。身分确认牌上为了能穿过炼条而开了个洞。我把名字刻得很显眼,所以只要挂在脖子上,就算是雷西大人,也应该会注意到我的名字吧。
但要是用了这种东西,我觉得好像就再也不能让他记住我的名字了。我的第六感很准,在我被换掉的那天之后,我也从姊姊那里听说了雷西大人的性格,还算是有所了解。
「……可是姊姊也花了很长一段时间……」
从口中泄漏而出的自言自语的声音有种疲惫的感觉。
我非常讨厌努力。从以前就很讨厌。我的座右铭就是尽可能轻松地做出成果,
在这方面,我和明知不会得到回报却还闷声默默侍奉雷西大人的姊姊不同,而这也导致我们执掌的渴望有所差异就是了……
我这是在夸我自己,不过我很有天赋。我有值得夸耀的天赋。我有就算不努力,也能做好所有事情的天赋,我有这种非常适合我的天赋。
至今不论任何事我都能办到。料理洗衣打扫等等家事自不用说,我的战斗能力也还不错。就算一开始办不到,但只要稍微听闻过,我就能学会,而这就够了。要是姊姊有好好跟我做交接的话,我应该根本不会被换掉吧。
但是……这次可能真的有些不利。
姊姊每天起得比谁都早,一边对部下下达指示,一边照料雷西大人,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她有多牺牲奉献。能压抑自己到那种程度,是姊姊执掌的色欲渴望使然,若换作是我,就算再怎么试图超越姊姊,也实在仿效不来。
但反过来说,就是有些事只有我才能办到。
我小声咽了咽,把原本用手指摆弄著的狗牌收进口袋里,用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重新振奋精神。
当面对拥有压倒性耐久力的对手时,需要不屈不挠的意志。
以我的看法来说,姊姊那样的牺牲奉献,是优点,同时也是缺点。有一项东西是姊姊唯一欠缺的。
那就是──主张。
只是默默将其满溢的爱情化为奉献照料雷西大人的姊姊,没有丝毫可以称作是主张的东西。姊姊之所以长久以来一直不能被雷西大人记住她的名字,最主要应该是因为这个原因吧。
基本上不用拜托姊姊任何事,她就会照料好一切,没有必要叫她的名字。但即使如此,以一般人的感性来说,应该会想知道长久以来照顾自己的人的名字,但雷西大人的感性和一般人不同,而他的记性也与常人不同。
我不是瞧不起自己的主人,但我觉得路边的野生龙之类的生物记性都比他好。所谓的野生龙,正如其名,是没有被恶魔饲养的野生的龙,大多数都只有比普通恶魔弱的力量,但好歹也是龙,它们拥有足以称呼为智力的东西。至少有足以记住他人名字的智商。
人们常说「怠惰」恶魔的痛觉很迟钝,但他们迟钝的绝不只是痛觉而已。
没错,现在需要的就是……冲击。雷西大人根本不打算记住我,我想要一种能强制性地在他脑中刻画下我的存在的冲击。
以结果论而言,雷西大人记住了姊姊的名字。我可不允许他记不住我的名字。
我举起手臂再次下定决心要孤军奋战,重振精神后──我歪了歪头。
……该怎么做才好呢?
*****
对事物漠不关心的程度该不会和本人作为生物的强度成等比吧?
恶魔没有生物上的寿命年限。除去外在因素,恶魔可以一直活下去,不断变强。
不过在这个时时刻刻都宛如置身于战场般的魔界当中,这并不容易。所以实力弱的恶魔们宁可抑制自己的渴望,也要寻求上位者的庇护。有力量的人身边会聚集更多力量,这就是原因。
魔界中的统治阶级「魔王」是恶魔的顶点,这种存在往往都已经存活了很久。雷西大人也遵从这个规则,在我家留存的最古老纪录当中显示,他早在五万年前就已经存在于世了。虽然不确定他确切诞生的时间,但知道这一点的,大概也只有雷西大人本人,或是其他与他相同年代的魔王而已了吧。
五万年。
这么长的岁月我连想像都想像不出来。我只活了几千年,就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所以存活时间是我的十倍的雷西大人,他会欲望减弱,变得对世间万物都漠不关心,或许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面朝椅背反坐在椅子上,一边摇晃一边问雷西大人。
虽然还想不出来该如何给他带来冲击,但我的自尊无法容许自己去找别人商量办法,更不用说去问姊姊了。若不能独自达成,就没有意义。
「雷西大人,您觉得怎么样呀?」
「吾为。」
雷西大人冷淡地回答。
我最近发现,雷西大人觉得回答很麻烦的时候,似乎有不管上下文关系就回答「吾为」的倾向。更麻烦的时候他就完全无视对方开始睡觉了。所以我必须一边洞察这方面的微妙之处,一边尝试与他对话。
雷西大人表情和平时一样呆愣,在床上滚动翻身。他勉强还会回话,但状况完全没有要进展的迹象。
除了雷西大人以外,我认识的魔王就只有大魔王卡侬小姐了,但卡侬小姐不像他这样对事物漠不关心,所以应该也不是因为他是魔王,所以有这样的性质。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年龄有差距就是了。
不论如何,不和他沟通的话,原本能开始的事情也开始不了。
姊姊训了我很多次,说我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主人,叫我要改,但对雷西大人就是要这样稍微没大没小才好……而且要是用死板的语气和他说话,他会睡著的。
「雷西大人,您一直睡不会觉得无聊吗?」
「……我很乐意这么做。不要管我。」
雷西大人以含混不清的声音回应。
就算他叫我不要管他,我也不可能不管他。至少在他明确地认知到我的存在以前,我不能放著他不管。这位魔王大人一旦睡著了,应该会连他和我说过话的这件事都忘了吧。
必须多少让他加深印象……
我拿起放在边桌上的小纸袋,在雷西大人面前摇给他看。
「其实,我今天烤了饼乾。」
「……」
用手工饼乾提升好感度的作战策略。应该比单纯对话要来得好。
雷西大人默默回望我,而我则自信满满地继续说道:
「这可是我希萝特地为雷西大人亲手做的喔!」
「……」
「其实我对料理颇具信心,不会输给姊姊喔。」
「……」
「……您想吃吗?」
「不想。」
……不行。他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这样我好像白痴。
我到底在做什么啊?胸中涌现这样的情绪,使我咬了咬嘴唇,接著马上露出笑容掩饰。
要是这点程度就灰心,那就干不下去了。
纸袋中传来刚烤好的饼乾的甜美味道。这是我特地瞒著姊姊去厨房做出来的得意之作。我有试吃过了,应该不至于无法下口。
「您该不会讨厌甜食吧?」
「……不?」
雷西大人一脸抑郁地歪著头。
那到底是哪里不满?这可是我特地亲手做的耶。
「……那您吃嘛。啊!我来喂您吃吧!来,张嘴啊~!啊~!」
「……」
我捏起切成心型的饼乾,放进他不发一语,面无表情,但微微张开的口中。
他既不害羞,也没有感谢。从旁人眼光看来,大概不曾有照料得这么让人没干劲的了吧。
可是我稍微有点感动。感动于他明明有可能因为不愿意而退缩,却特地吃了下去的这项事实。
然后我马上注意到自己竟然对这种无聊的事情感到有成就感,不禁一阵愕然。
……我实在是,到底在做些什么呀?不过即使如此,确实有了一步进展。
只要能让他吃下去,我有自信他会觉得好吃。
我有点七上八下地询问雷西大人。
「好吃吗?」
「嗯。」
「……太好了。」
感觉确实有效。我下意识地握紧拳头。
雷西大人他刚刚确实……确实说了「好吃」!
毕竟有可能会被他无视,所以更是喜悦。自尊心稍微被满足了,我露出了微笑。
我在心中的笔记本仔细记录下「雷西大人的弱点是甜食」这一项新事实。勉强抑制住自己想要雀跃起舞的身体,再次向雷西大人询问。当然了,我也没有忘记强调自己的名字。
「您要再吃一块希萝做的饼乾吗?」
「……不,不用。」
这预料之外的答覆使我的思绪冻结了一瞬间。
咦咦咦咦咦!为……为什么──?他刚刚明明……明明说好吃啊!
我颤抖著嘴唇再次询问他确切的感想。
「不……不好吃吗?」
「没有啊?」
……言行不一致。
于是我默默拿起饼乾,试著轻轻送到雷西大人嘴边。他皱著眉头,但嘴巴微微张开著,我便将饼乾放了进去。
我半愣著俯视他因咀嚼而微微动作的脸颊。
接著我向他询问我刚刚突然想到的一件事。
「……您该不会是……觉得吃很麻烦吧?」
「……嗯。」
雷西大人大概是咽下去了吧,喉咙稍微动了一下,他也没有点头,就只是简洁地回应。
我们的思考回路……差太多了。
对雷西大人来说,「吃美味的东西」这项好处,还比不上「吃东西费的功夫」这项坏处吗?我还特地送到他嘴边,他竟然还觉得吃很麻烦……
姊姊能照顾他那么长一段
时间,真是厉害啊。
比起对雷西大人的惊讶,我反而是更感叹于姊姊的渴望之深。
*****
说起来,「怠惰」是不是和「傲慢」属性不合啊……不对,这已经不只是不合的程度了,根本是糟糕透顶。
这项难以忍受的事实一直存在于我心中的某个角落,但我一直不肯面对,而我现在终于正视它了。
虽然我完全不会因为属性不合就打算放弃,但看著雷西大人,我就忍不住去注意他的想法。如果雷西大人能表现出更激烈的情绪,在各方面来说我也会比较有干劲,但他的反应就只有一点细微的举动和三言两语而已。说实话,很没意思。明明我从早到晚都缠著雷西大人,却觉得不起作用,我会这么觉得,应该也很正常。
虽说如此,但「愤怒」应该是第二和怠惰合不来的,而拥有愤怒渴望的莉婕小姐却还能勉强不自暴自弃,继续做下去(说是这么说,但也很岌岌可危),那我也不能输给她。要是输给莉婕小姐,会有失我身为恶魔的体面。
隔了几天后,我再次和雷西大人面对面。寝室里只有我和雷西大人。姊姊基本上只有早中晚这三个时间会来雷西大人的寝室。除去这些时段,雷西大人多半是一人独处。
我有点想放弃了,但还是对雷西大人如此宣言。
「雷西大人,我是希萝。」
「……这样啊。」
回应的话语与平时并无不同。
我甚至不确定他到底有没有理解我的话。感觉自己像在教野生龙表演特技,但难易度差太多了。教野生龙特技绝对比较简单。因为野生龙会好好看著我。
我坐到边桌上,一边摇晃著脚一边问他。
「……雷西大人想要什么东西?」
「安息。」
……这是要叫我怎么办?
虽然雷西大人能立刻回答我是很好,但他想要的东西对我来说太困难了。他既没有物欲也没有名欲,感觉也不像有色欲,他活著到底有什么好开心的呀?
我用手指抵在唇上想了一会儿,但我不可能理解魔王的想法。
和平常一样的姿势,和平常一样的眼神,和平常一样的表情,和平常一样的声音。我凝视著一脸理所当然地躺在床上睡著的雷西大人。
我当然没办法轻易想到能赋予他冲击的办法,于是我试著扔给他一个我突然想到的疑问。
「……雷西大人,您活著开心吗?」
「很开心。」
他立刻回答,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不禁睁大了眼睛。
我再次目不转睛地观察雷西大人的表情。苍白的肌肤,以及有著深深黑眼圈的眼睛。「虚无」这个词很适合形容这副没有浮现情绪的容貌。垄罩在他全身的颓废气氛就某方面来说,比任何恶魔都更有恶魔的样子。
他的表情看起来根本不像开心的样子,原来他很开心啊……
「……哪里开心呀?」
「全部。」
他又立刻回答了我。能这样瞬间回答我是很好,但这答案不成答案。
我想就算我问他,大概也无法得到满意的答覆吧。虽然我不想理解他,但还是试著做出换位思考。
什么也不必做餐点就会送上来。什么也不用说姊姊就会照料好他的日常生活,不用战斗地位就会不断攀升,还有一群默默行动的部下们。而且还有我这样的美少女恶魔向他请示,每天过著这样的生活。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或许可说是顶级的生活。
可是这样我会很伤脑筋。他也得稍微为我想想啊。
我想了几分钟,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能同时满足雷西大人的愿望及我的渴望的点子。
「……对了,雷西大人。我让您枕著我的大腿睡吧?」
安息。一定没有其他事能比枕在我这样的美少女腿上更能获得安静的休息了。
这可是普通恶魔一辈子都感受不到的至高幸福。而能被雷西大人所需要,也能稍微满足我的渴望。
可是雷西大人就算听了我这个绝佳点子,脸上的表情仍然没有变化。他以和平时相同的表情小声说道。
「……麻烦死了。」
「别这么说嘛!雷西大人只要躺著睡就可以了……」
能让傲慢的恶魔妥协到这种地步的人,大概也只有雷西大人了。
我没有等他回应就脱掉鞋子爬上床。压在床上的膝盖因为重量而深深陷入床铺。雷西大人的房间极为朴素,但唯二的例外就是他的床,还有放在一旁的安乐椅,都是高级品。
King Size的床铺就算躺两三个人也还有十分充裕的空间。以我这种娇小的身材,要让他枕在大腿上十分容易。
我硬是将他的头枕著的大枕头拖出来,放在一旁以免碍事。
雷西大人毫无抵抗。
这要是换作其他魔王大人,我应该已经被肃清了吧。平时他那只能说是「没有威严」的性质,事到如今却是十分方便。
我恭敬地抬起雷西大人的头,放到自己跪坐著的大腿上。就算雷西大人作为一个魔王实力很强,但体重却没有多重。
让人感觉有点舒适的重量压在大腿上,使我稍微心跳加速。
在姊姊定期修剪的黑发下方,漆黑的虹彩冷漠地仰视著我。
「……感觉怎么样呢?」
「……普通。」
真是失礼的回答。
这可不是睡在人家女孩子大腿上该说的话。
「……雷西大人真是不体贴。」
「……」
雷西大人看起来也没有生气,动了动头朝向一侧。
在大腿上蠢动的难以言喻触感使我不禁差点发出类似尖叫的声音,但还是勉强忍住了。
我就这样摸了摸他的头发,但雷西大人也没有说什么。
我像是要说给雷西大人听一般,继续说道:
「雷西大人,我是希萝。我是希萝喔。」
「……」
「枕大腿也好,什么都好,我都愿意为您做,所以请您记住我喔。我是希萝,我是希萝喔!」
下一瞬间,传来一句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话。
「……那这位希萝,现在在做什么呀?」
……咦!
我的思绪因为这突然从背后传来的不合时宜声音而僵住了。
那压抑的语气使我流下冷汗。
不应该听到这个声音。不对,是听错了……一定是我听错了。
「……希──萝──?你在对雷西大人做什么呀?」
「……」
我拚命说服自己,而这道声音将我拉回现实。
我就维持这种让雷西大人枕在我大腿上的姿势战战兢兢地回头望去。
那里有如修罗地狱。
和我一样的金发碧眼,以及撑起同款女仆装胸口,大我一倍以上的胸部。微微下垂的眼角及朱唇虽然构成笑脸,但从刚出生起就一直和她在一起的我很了解,姊姊生气的时候也会笑。而我与她长年在一起,所以就算她露出微笑,我也很清楚她在生气。
萝娜姊姊露出菩萨般的笑容,而我僵笑著回应。
「……啊哈。」
「……雷西大人,十分抱歉,我妹妹给您添麻烦了。」
姊姊无视我的笑容深深鞠躬,对此,雷西大人则是和平常一样以一句话作为回应。
我心中原本有点期待,想说他可能会为我说话,结果他轻易地辜负了我。
「吾为。」
「……雷西大人,我觉得你这句『吾为』是不是用得太随便了?」
照姊姊的说明,听说是「吾不插手,好自为之」或「吾甚为满意」的省略句,但他太常用在这两种意思皆不适用的场合了。
我逃避现实地抱怨,而姊姊的手伸向我的肩膀,轻轻放了上来。
五指指尖陷入肩膀中。
适合以白嫩纤细形容的纤纤指尖传来令人难以置信的,像是会让肩骨轧轧作响的惊人力量。如同「傲慢」对上比自己低阶的对手时会发挥极高的能力一般,「色欲」会在与所爱之人有关的场合发挥出最高的能力。
宛如要捏碎肩膀般的掌心使我感觉到她确实十分愤怒。
渐渐增强的疼痛使我尖叫出声。这个女人,是认真的。她真的想捏碎自己妹妹的肩膀。
我马上举白旗投降。我从来没有赢过这种状态下的姊姊。
「好痛……喂……姊姊!是……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啦!」
我就是觉得一定会变成这样,所以才挑姊姊不在的时间来的,可是怎么会──
看来这次实在没有酌情减刑的余地,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姊姊的眼睛还是没有在看我。她只朝雷西大人那边看。
「我会尽快重新教育她,还请您原谅。」
「吾为。」
「不……不是……我……我是一番好意──呀!」
我正要以不带有情绪的语气解释,接著一股难以言说的冲击窜过我的背脊。
姊姊用没有抓住我肩膀的另一只手,抓住了我从臀部延伸出来的
尾巴。从尾骨窜上背脊的冲击使我身体颤抖。
上次被她抓住尾巴的时候我就在想了,就算说性别相同,但竟然抓住别人的尾巴,真令人难以置信!这是一种不成文的规定。就算是在战争当中,也没有人会残忍到去瞄准恶魔的尾巴下手。
「喂……姊姊──尾巴!」
「希萝,向雷西大人道歉。」
尾巴被微微拉扯,强制性地打断我的抗议。
令人感到寒冷刺骨的语调以及尾巴断断续续地传达过来的冲击烧焦了我的脑袋。无法思考任何事情。
我拚命扭动身体,而姊姊则是静静重覆之前的话。
「向雷西大人道歉。」
「是……是!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所以快放开尾巴──」
「道歉。」
尾巴被姊姊用指尖用力按著转动,使我冲动地听从了她的话。
虽然我想相信她不会做出那么残酷的事,但要是不听从她的话,她该不会把我的尾巴拽掉吧──
恶魔的再生能力很强。只要魂核没有被弄碎,应该是死不了的,但尾巴被拔掉还会不会长出来,这种事情代价太高了,我根本不想试。
根本不可能反抗她。我转朝雷西大人的方向,为了使姊姊满意,尽可能提高了音量。
「对……对不起!雷西大人,对不起!是我不好!」
我感受著身后那股完全没有缓和迹象的气息,咬紧了双唇。
……我明明没有对雷西大人做什么坏事。
过分。太过分了。姊姊将来一定不得好死。
我拚命谢罪──雷西大人就算看到姊姊和我这样,表情仍然纹丝不动。看这个样子,雷西大人一定并不介意啦!
最后姊姊像是在拉飞龙的缰绳一般用力扯我的尾巴,接著毕恭毕敬抬起还枕在我大腿上的雷西大人的头,静静放到搁在一旁的大枕头上。
雷西大人的头陷入枕中,姊姊对上他茫然仰望著天花板的目光,再次好好低头致歉。
「我的妹妹给您添麻烦了。」
「吾为。」
一定错了!他绝对弄错「吾为」的用法了!
我很想这么叫出来,但尾巴又被姊姊大力握住,封住了我的话语。太过分了。要是留下痕迹她要怎么负责!
姊姊没有说话,但我知道该做什么。我就这样被她握著尾巴,像是被掌握住人质一般,慢慢穿上鞋子,从床上下来。紧张与恐怖使我的心脏砰砰地急速跳动,宛如警钟一般。感觉腿要软了。
只要是为了雷西大人,姊姊应该会毫不犹豫拔掉可爱妹妹的尾巴吧。我不能让她有动机。
平时愈是温和的人,一旦认真起来,就会毫不留情,也不知道要斟酌。限制装置整个坏掉。明明这种事情连只活了几十年的恶魔小孩或野生龙都懂,但她就是无法区别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这个神经病!
「……希萝?你似乎没有在反省。」
「呀!不……不是……我有在……反省。」
我在心里痛骂姊姊,没有发出声音,而姊姊的眼睛俯视著我。她眼中没有任何怜悯。
明明是和我相同颜色的眼睛,但为什么能露出这么残忍的颜色呢?在这个世间,有些存在是绝对不能违抗的。不是力量多寡之类的问题,而是有些存在就是属性相克。
我应该绝对赢不了姊姊吧。这一定对我留下了心理创伤。感觉会出现在噩梦当中。
我紧紧抱住颤抖的肩膀,用柔弱的眼神抬头看向姊姊,以求尽可能博得她的同情。
姊姊沉默了几秒后微微移开了视线。还好,这次好像过关了。
或许是因为姊姊勉强领会到我的恐惧了吧,我的尾巴被解放了。我立刻藏起尾巴。被抓住的时候不能隐藏尾巴,不过现在终于可以放心了。对女恶魔来说尾巴是自尊的证明。平常根本不可能在日常生活当中隐藏尾巴,但顾不了那么多了。
姊姊像是急不可耐,故意做给我看似的舔了舔嘴唇。像是看透我松了一口气的想法。
这是明确的恫吓行为。明明我没有被她掌握住弱点,却不知为何,身体颤抖不止。
「……要是你下次再做出这种事──」
「要……要是做了会……?」
我咕噜一声咽了咽口水。
姊姊对我露出志得意满的刻薄笑容,就此闭口不言。
我听不到后续了。我眼前有一名恶魔。比雷西大人恐怖多了的恶魔。
可是我真的不懂。为什么总是遵照固定行程造访寝室的姊姊,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我有关好门,声音应该不会流泄出去才对。
不对,说起来,为什么不过是枕个大腿我就要被她凶成这样──
雷西大人并没有在意这边剑拔弩张的气氛,就这样闭上了眼睛,真是让人爱得愈深,恨得愈烈。要是雷西大人也被拔掉尾巴就好了……啊啊,不对,雷西大人没有尾巴。
我为了逃离这份恐惧而拚命想一些无聊的事情,而姊姊那伶俐的眼神贯穿了我好几次。
「……」
感受到这股沉默的眼神,我随即不再思考那些多余的事。
不行。以现在姊姊这样的状态,我光是在脑中想想,感觉都会被她看穿。虽然应该没有这样的技能,但她的态度举止有种让人觉得不论她做出什么事都不奇怪的可怕气势。
「好了,希萝,我们走吧。」
「……是。」
感觉自己像罪犯,要被人押回去似的。
我跟在姊姊身后离开了雷西大人的寝室。
我觉得有效。明明只要能多讲几句给雷西大人听,他可能就会记住我的名字了。
姊姊在最糟糕的时间点进了房间,真是可恨。
她淡然地默默不断前行。她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呢?我只知道,不论那是什么地方,等待我的都会是一场地狱。我不求什么。我什么也不求,所以姊姊大人,唯独尾巴,请您饶过我吧。
我不发一语跟在她后面走了一段时间,但还是忍受不了这股沉默,便开口说话。她那苗条的背影太恐怖了。
「……那个……」
「……什么事?」
这仅有的一句话当中包含的情绪显示了姊姊的愤怒完全没有平息下来。
我想尽可能缓和这沉重的气氛,但我之前什么都没想,所以一时之间也说不出适合的话。
取而代之脱口而出的,是我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感觉到的疑问。
「为……为什么姊姊会在那个时间去雷西大人的房间──」
很奇怪,这不应该。
我事先做的调查应该很完美,姊姊的行动也像时钟一样十分规律。
只有发生重大意外的时候,她的固定行程才会改变。举例来说,像是被莉婕小姐烧成焦炭之类的意外。
不用人家说我也知道,要是被她发现我多管闲事,一定会被骂。我是萝娜姊姊的妹妹。从出生以来就一直待在一起,应该没有人比我更熟知她的性格了吧。而且说起来,我又不是负责照料雷西大人的人,却积极地纠缠他,这样是违反规定的。
姊姊听了我的话后停下了脚步。我也跟著停下来。
她就维持这样背对著我的姿势,说出来的话是颤抖的。不对,颤抖的不只是她的话,她全身都像是在努力忍耐某种东西似的微微颤抖。
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
「……雷……雷西大人他……」
「雷……雷西大人他?」
难道……我踩到龙尾巴了?
我战战兢兢等候著接下来的话,而姊姊对我说出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
「……他……他说『你妹妹希萝最近很吵,所以把她带走』……」
「咦!」
很吵所以把她带走……这太过分了──不,不对,不对!
重点不是这个!这也很过分,但问题不在这里!
「……『你妹妹希萝最近很吵』……?」
「……对……对啊。」
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害怕那道像是竭力抑制愤怒的低沉声音。
我只是不断在脑海中再三回味确认姊姊说的话。
……咦?
我是为了让他记住我的名字,所以才一直缠著他,可是……咦?
难道,他有记住我了?
姊姊缓缓转过身来。她的面孔盈满著前所未见的怒气。
眉毛因愤怒而倒竖。其口中泄出怒声。神奇的是,我并不怕。
「真是难以置信!你知道雷西大人说了什么吗!他说『希萝从早到晚都在说我是希萝我是希萝,吵得半死,我受不了』!他对我这么说耶!他还说『那家伙以为我是谁啊?』耶!我真的以为心脏要停止了──」
不论是她口中溢出的抱怨,或是其视线中包含无限趋近于杀念的某种东西,一切我都完全不在意。
我小幅握拳做出胜利手势。
「……太好了。」
我花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达到了姊姊累积了数千年才终于达到的境界。这应该可以说是超越了姊姊也不为过吧?
哼哼~只要交给希萝我,就是这么简单。
要是现在照镜子,我一定奸笑得很夸张吧。我的夙愿终于达成了。我的自尊心并不容许自己被人看见我在奸笑的表情,不过没办法。这实在是没办法。
所以我没有发现。没发现自己因为太开心了而无视了什么东西。
我正开心著,然后突然被紧紧抓住头。此时我才察觉。
原本洋溢著喜悦的思绪像是被冰柱扎入一般,一口气降到冰点下。
「希~萝~?」
「咿!」
像是从地狱深渊爬出来的亡者般的声音。这种暗藏杀机的声音,光是听见就觉得心脏像是要冻结一般。就算野生龙被人杀掉自己可爱的孩子,想必也发不出这样的声音。
一名恶魔在那里。不对,眼前这已经是魔王的品格了。
平时像风平浪静的水面一般透彻的碧色眼睛,现在散发出宛如魔界太阳般的赤红光辉,俯视著我。
像是在看垃圾般的冷静透彻眼珠,以及参杂著与其相反的愤怒情绪的那种眼神,我找不到词来形容。
我尽全力动了动宛如麻痹了一般,无法顺利活动的喉咙。发出了令人不敢相信是自己所发出来的沙哑声音。
「咿……姊……姊……姊姊!」
「……」
这情况……不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你气成这样,会觉醒『愤怒』的,所……所以最好不要──」
「……」
她不发一语逐渐加强力道。
虽然有点太迟了,但这时我才终于打从心底理解了,我今天会死在这里。
啊啊,既然都是要死,好想在最后亲耳听见雷西大人说出我的名字啊。
邻近死亡时,心中浮现的都是这种渺小的愿望。
没办法。啊啊,这实在是没办法。
*****
「雷~西~大~人~?」
「……怎样?」
「您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您一定知道的对吧?」
我勉强靠毅力撑过了姊姊对我的责打,得意洋洋地来确认自己的价值,结果雷西大人用一副很困扰的眼神抬头看我,歪了歪头。接著说出一件令我无法相信的事。
「……你谁啊?」
「……咦?」
雷西大人不是那种会开玩笑的恶魔。他不是会做那种麻烦事的恶魔。
难道……他已经忘了!明明只过了一天……
从绝望到喜悦,然后又回到绝望。
这个落差实在太大了,使我恍神了,接著雷西大人还十分亲切地补上最后一刀。
明明他平时都不好好行动,却只有这种时候这么准确……
「……谁啊?」
……谁……啊!
世界崩塌了。最近我为了引起雷西大人注意而做的种种举动以及姊姊对我施加的有如拷问般的打骂宛如走马灯一般从脑海中奔驰而过。
就连面对愤怒的姊姊时,我也没有感受到这种超越了绝望的绝望。这股绝望的尽头就是……虚无。
在那一瞬间,我终于首次确切感受到,执掌堕落与放弃,逃避和劣化,停止跟衰退以及惰性的堕落之王真正的可怕之处。
再怎么说,这也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