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Jakir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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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穿著皮革长靴的脚踏在砂石路上,都响起轻微的小石磨擦声。
明明背著一只巨大背包,男子不只没有因此重心不稳,腰杆更仍直挺挺的。除了偶尔出手压压背包肩带之外,他既没低头,也没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叹气,只默默往前走。
不过真要说起来,那只背包实在和个头矮小的男子极不相衬。不仅体积庞大,里面更被塞满到快裂开来了。不知从开口处伸出的那根棒子是什么?另外还有其它棒子,难不成是锅柄?
从中甚至看得到疑似乐器的物体探出头来。
光看就是只重到不行的背包,绝对轻不到哪去。尽管如此,身上整齐穿著有点脏污的外套,外层不忘多披一件长袍防晒的男子走起路来竟毫不紊乱,维持著固定的步伐。
当风一吹过乾燥的边疆大地,红褐色的沙尘便随之飘扬。连顽强地生长在周遭的杂草或灌木丛在沙尘影响下,看上去都稍呈褐色。
这条避开高低起伏的砂石路,彷佛无穷无尽地蜿蜒下去。
而这名背负庞大行李,看似漫无动机与目的,独自旅行的小小旅行者此时突然停下了脚步。
旅行者看向道路旁的草丛。他掀开风帽,露出一看就晓得从未梳理过半次的蓬乱灰发及一张年轻脸孔。五官看上去理应以少年相称,实际看来却又格外老成。原因大概出在他那身不太健康的泛黄肌肤,以及一对略带黄色的淡色冰冷双眸。
旅行者稍稍动了嘴角,视线依然注视著草丛。大概是女的吧——有一名女子倒在草丛中。
是在旅途中不支倒地吗?如果是这样,这名女子大概是刚倒下不久,倒地的方式也相当罕见。一般人倒地时不是面朝地就是侧身,但她却是仰躺于地,双手更整齐交叠于上腹部,一双眼紧紧闭著,看起来一副就是安稳睡在床上的感觉。
「不过……」
旅行者以毫无抑扬顿挫,清澈却低沉的声音喃喃自语:
「应该没人会在那种地方睡著吧。」
女子有著一头黑得十分彻底,又细又长的直发,苗条的身躯上也穿著一袭与亮丽黑发同色的衣服,外表看起来……应该只有十三、四岁吧。如果她的年纪真如外观所见,或许该以少女相称比较恰当。
「好像不是亚人……所以是人类?」
旅行者感到有些不解。毕竟若要问一名如此打扮的人类少女有没有可能于光天化日下睡倒在如此边疆的道路旁,答案定是不太可能。
「只好当作没看到了吗。」
大概就是名倒在半路,有点罕见的人而已吧。旅行者叹了口气准备继续赶路——要是少女没有突然睁开双眼,他本该已经重新继续旅途。
少女转头看向旅行者。
用有如被月色照亮的夜晚般深邃的深蓝色眼眸直直盯来。
「——欸……」同时倒抽一口气,似乎受到了惊吓。
这使得旅行者也稍稍受惊,接著后退了几步——她还活著啊?还有,那是怎么搞的?——
只见少女双眼露出锐利锋芒,长长黑发同样逐渐发出白金色光辉。紧接著,一头亮发彷佛在表达只是发光还不够看,竟微微开始蠢动,向周遭扩散开来。
说时迟那时快,少女的身体竟没有依靠反作用力便瞬间弹起,往旅行者扑去。
「这么突然啊……?」
还真快呢——他如此心想的同时,微微发亮的深蓝色眼眸也越逼越近。从少女的体格来看,实在很难想像她有办法做出如此迅速的动作。加上她不只是快,而是早在一弹起身的瞬间就拔出短剑,大概是预先藏在裙子口袋里的吧。
少女直接用身体撞过来——如此虚晃一招后,刺出的并非握著短剑的右手,而是把左手往前伸。
(插图)
障眼法吗?少女的目的肯定是想靠左手挡在男子面前好遮蔽视线,或是引开注意力,再马上刺出右手的短剑。
还挺能干的。
假如男子心生畏惧,或许还真的会著了少女的道。只不过此时的他十分冷静,既已看穿少女的用意,也看清了她的动作。
男子在短剑刺中前紧紧掴住少女的右手腕。这种反应对男子而言并非难事,尽管少女冷不防袭来是吓了他一跳,却无法造成半点威胁。他没有感受到切身危机,才会因此掉以轻心。
少女面容扭曲,发出了不成声的哀鸣。
这使得男子忍不住放开她的手。当脑中闪过「糟糕!」的念头时,少女已先动起重获自由的右手再度刺来。
来不及了——男子只能如此判断。此刻他已无法立即掴住少女的手腕,只得硬是用左手直接挡下短剑,长约三寸的锋利刀刃轻而易举贯穿了他的左手掌。
这把双面刃至少有两寸以上的刀身从手背刺出。
「很痛啊。」
男子以整只左手掌将少女的手,连同她手中的短剑剑锷一起握住。
结果少女既未松手,也没打算把短剑抽回去。
「你这是干什么?」
尽管男子开口问,少女仍是僵著一张苍白的脸,没有答话。她大大睁开的双眼比想像中来得深邃,宛如黎明天色般的眼眸中照映出男子的脸。
「我又不会吃了你。」
「……你能保证吗?」
少女以和外貌一点都不符合,像是强迫压低的低沉声音反问。
「保证……」
男子迟疑了一会,用不太理解的口吻接下去:
「呃,是不能啦。」
「既然如此,我无法相信你。」
「这样喔。伤脑筋,该怎么跟你说才行啊?」
「呜……」
「啊?」
「没、力……」
一眨眼间的事。
少女整个身体倒了过来。
「哇……!」
男子连忙以右臂搂住少女。在大脑判断「该不该抱?」、「这样做好吗?」之前,身体已先做出反应。
「……现在是怎样啦?」
闭著眼的少女全身瘫软,原本从头发发出的白金色光辉也不知跑哪去了,如今已变回黑色,一头普通的黑发。看她还有呼吸,应该只是晕了过去。
「伤脑筋啊。」
男子就这样维持搂著少女的姿势拔出刺进左手的短剑,并将短剑上沾到的血往自己的外套擦。这把短剑是少女的物品,尽管男子当然可以代为保管,不过由于在找了她的裙子口袋后找到了剑鞘,他最后还是把短剑收回鞘里。
该拿这名摇也摇不醒的少女怎么办呢?是要扔著她不管?或者总之先让她睡一会看看?
犹豫到最后,男子决定以公主抱抱起少女,接著甩了甩他依然流著血的左手。
「真痛……算了,反正放著不管也会好。希望别弄脏了这女孩的衣服啊。」
这时男子重新观察了少女躺下的周遭环境,真可说是空无一物。看来她的随身物品就只有那把短剑。
「怪了,真的双手空空吗……话说回来,不知能不能赶在日落前找到村落或城市之类的落脚处啊。」
男子再度化为旅行者,回到砂石路上不停往前行。尽管不像刚才那样只身一人,倒也很难算是多了个旅伴。
听少女发出鼻息声,似乎是和刚才发现她时一样陷入昏睡状态。
过了一段时间,左手的伤口总算不再流血。
太阳开始西落。身负背包,手抱少女的男子身影长长延伸出去。
在天色暗去之前,男子发现前方袅袅升起几道炊烟,似乎是个有人居住的村落。虽然还有一段挺远的路要走,但依男子的脚程,定能赶在太阳彻底西落前抵达吧。
由于砂石路已经特意辟在平坦的地方,因此一旦偏离道路,高低不平的地方甚至比平坦地面还多,红色小石头与砂砾也使地面相当滑溜。然而,男子并没因为这样而放弃,依然直直朝炊烟升起的方向走去,途中没停下来休息过。
炊烟是从一座活像遭到一刀两断般险峻的岩山山脚处升起。
原来是座小村落。除了约莫二十间比屋连甍的石砌房屋,大概也只剩一些水井、田及围著家畜的栅栏。看如今飘出炊烟的大概有十户人家,难不成剩下都只是空屋?
男子没看到任何人影,于是放慢步调走近村落。位于栅栏旁的这间房屋似乎住著人,从屋顶的烟囱中飘出阵阵白烟。
「嗯……该怎么办咧?」
当男子喃喃自语后,栅栏的另一侧突然吵杂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栅栏中有总共将近三十只的黑山羊、灰羊与棕猪,其中参杂著唯一一头骡子。每只家畜的毛色都十分杂乱,体型也称不上白白胖胖,不如说正好相反。
「我不会吃你们,也不会偷啦。」
尽管男子尽他所能安抚,但家畜们当然听不懂这些话。只见骡子率先开始奔跑,黑山羊追了上去,灰羊紧跟在后,棕猪则僵在原地叫了起来。
彻底失败了,一个不走运的话可能还会被当成贼。该赶紧逃
离吗……不,看样子为时已晚。
似乎是听见了外头的骚动,房屋门窗一扇扇打开,居民纷纷探出头来。
「……请问你是哪位?」
一对毛茸茸长在头顶的耳朵——是亚人。这名一对尖耳微微颤动的亚人从长相判断,应该是男性。
而亚人还长著尾巴,相当粗的尾巴。不过看起来是因为体毛倒竖才跟著变粗,代表他十分提防著男子。
「我叫做加鲁尔。」
听到男子自我介绍,这名男亚人只点头回答「这样啊……」,接著望向他抱著的少女。
「呃,我在半路上捡到这女孩……说捡到好像也不太对。但总之就是无法坐视不管,才把她带到这里……啊,我是看到有烟飘出,想说这里应该有村落才会走过来。」
「从大路上走来这里?」
男亚人眨了眨眼皮,接著讶异地睁大了有著一对大黑眼珠的双眼。
「你抱著这个女孩,一个人走来这里?」
「嗯,其实她还算轻啦。」
「看你背著的行李也不少呀。」
「里面装著很多重要物品,但很不巧就是没有半点食物。」
「欸!那肚子不是饿扁了……?」
「饿是会饿,不过我能忍。可是这女孩应该就……」
「请、请快点进来吧!」男亚人挥了挥手。
「可以吗?」
「寒舍是没什么可以招待,但至少能让两位遮遮风雨!快,进来吧!」
亚人的家由石材、土块及一些木材建成。一走进屋内先是裸土地面,再里头的房间才铺了毛皮。房间中央有座地炉,有名女亚人蹲在旁边,似乎正在准备晚餐。这时她停下手转过头,讶然地「唉呀?」一声睁大眼。
「这、这位难道是旅行者吗?明明我们这村什么都没有,还真难得呀……」
男亚人慌慌张张地「欸!」命令女亚人:
「那女孩似乎生了病!快让她躺到我们的床上!动作快点!」
「这可不好!请等一下,我马上就去准备。」
「不好意思,这边请……啊!我们还有个女儿,请不必太在意……」
以一块布与客厅相隔的卧房中有两张铺著稻草的床,而可以看到其中一张上头躺著一名身盖毛毯的小亚人,似乎正是这对亚人夫妻的女儿。
「……怎么了?」这时女儿边揉眼边坐起身。
「他们是谁……客人吗?」
「没事,莎琪,你睡你的。」
一听爸爸这么说,女儿再度躺回床上。
加鲁尔迅速地让少女躺到亚人妈妈整理好的床上,并微微对夫妻的女儿点头示意。而女儿不知是否在害羞,拉起毛毯遮住嘴,不过还是回以一抹微笑。
只见她的额头及眼睛周边长著一粒粒红点,明显身患某种疾病。
当加鲁尔放下行李回到客厅,亚人妈妈递了一个碗给他。
「感谢你。」
加鲁尔接下碗道谢,而亚人妈妈回了「请你不必多礼」,爸爸也只回答「小事情而已」,两人脸上都挂著笑容。
加鲁尔坐到地炉旁喝起碗内装的液体。有点黏稠又带咸味,还有一股乳臭味,但如果是黑山羊的羊奶又有点太稀。此外还有一种硬硬的物体,虽然猜不出种类,不过大概是山菜的一种吧。
「嗯……」
加鲁尔欲言又止。老实说真的不太好吃,不过倒也没难吃到哪去,还可以拿来果腹。
「抱歉啊,我们家只有这点东西。」
看亚人妈妈畏畏缩缩,一脸不好意思地道歉,使得加鲁尔也不知如何回应。左思右想了一会,才挤出「喝了身体都暖了呢」这个回答。
「呀~你说得对极啦。」
亚人爸爸笑得合不拢嘴。
「这家伙煮的汤就只能暖暖身子呀,实在让你看笑话了。不过请你别见怪,因为错全在我。这家伙本来煮得一手好菜,只是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吶。要是我这当老公的能再有用点的话……」
「怎么说这种话呢亲爱的,你已经很努力了呀。」
「你这么说我是很开心啦,可是……」
「没什么可不可是,你一点都没有错啊,亲爱的。」
「是吗?」
「是啊。」
加鲁尔忍不住望向地炉中的火,心想「是火呢」。接著他看向锅子——当然就只是个锅子。加鲁尔有种如坐针毡的感觉,但却搞不懂理由为何。
这个时候,亚人爸爸突然「话说回来!」掌拍胸脯。
「加鲁尔先生,我叫做塔葛多,这家伙叫蜜哈可。」
「我是塔葛多的妻子,蜜哈可。」
「啊,你们好。」
「我们女儿叫莎琪。」
塔葛多说完看向卧房。加鲁尔在心中默默思考,如果这名男亚人已经生了女儿,他究竟是几岁。尽管长有尾巴的亚人外表看起来都十分年轻,但通常不是满脸皱纹就是身体长满毛,难以分辨确切年纪。塔葛多和蜜哈可看起来都很年轻,但既然都有了女儿,至少不会只有二十来岁,说不定已年过三十。
「如你所见,她身体状况不太好。」
「是生了病吗?」
听加鲁尔低声询问,塔葛多面朝地,点头回答「是啊」。
「这病传染得很厉害。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染上,不过比起大人,孩子和老人都——」
「亲爱的。」
蜜哈可伸手摸向塔葛多手中的碗,与其说在安慰他,更像是提醒他看看场合的动作。
「……啊,这倒也是。」
塔葛多对蜜哈可微微一笑,叹了口气后才再度面向加鲁尔。
「你伙伴的那名女孩是怎么了?看她的样子也不像在发烧啊。」
「不是。」
加鲁尔摇了摇头。别说是或不是,其实他根本不知从何答起。
「我也不清楚。我想她没有生病,应该只是睡著了吧。或许是太累,不然就是饿昏头了。」
「那不就好办了吗!」
蜜哈可竖起头顶的耳朵,露出一脸灿烂笑容。
「不是生病就好!只要等她醒来,让她吃点恢复体力的东西——对呀亲爱的,何不乾脆各拿一头黑山羊和棕猪去——」
「不行啊,你这样做……」
「那个——」这个时候,加鲁尔轻举起手打断了夫妻交谈。
「请你们千万别那样做,我实在不能再给两位添麻烦。我还算擅长打猎,会自己去山里想办法的。」
「这附近的山……」
塔葛多双手插胸,皱起眉头。
「有没有像样的猎物实在很难讲啊,再说现在都这么晚了。」
「不要紧。」
加鲁尔站起身来,将空碗递给蜜哈可。
「多谢你的汤。要是那女孩清醒过来,还麻烦两位照顾了,我一定会在天亮前回来。」
※
一绕到那座彷佛睥睨著整个村落的险峻岩山后方,就可以看到一片稀稀疏疏的低矮树木,另外还有一条彷佛随时都会消失的涓涓细流。
加鲁尔花了一晚,猎到了两只角松鼠、一只细长鼠,不过通通都是很小的猎物。最后才总算勉强又解决了一只长毛穴熊。
在绑好猎物走回村落的途中,加鲁尔突然「啊!」的一声停下脚步。
「……那女孩醒了之后会不会又开始动手动脚啊?」
尽管可能为时已晚,担心的加鲁尔仍决定加快步伐。
太阳即将升起,不知居民们是否都还在睡,整个村落寂静无声。要是没有栅栏里那些家畜,看起来活像座废墟。
只不过,在加鲁尔打开塔葛多家的门之前,已先听到里头传出说话声,看来似乎没发生他所担心的最坏情形。加鲁尔走进屋中,看到塔葛多正打算点燃地炉,蜜哈可则似乎已盥洗完毕,正在里面的卧房和人聊天。
「哦哦,欢迎回来!」
当塔葛多一看到猎物,惊讶得身体一仰。
「太厉害了!岂不是大丰收吗!都是在山里猎到的吗?喂,蜜哈可!你快来看看,加鲁尔先生可是位了不得的猎户吶!」
「唉呀,真的耶!明明村里的大伙再怎么设陷阱,都只能偶尔逮著几只幼年期的小动物呢……」
「可是你既没用猎枪,甚至连弓箭都没有,到底是怎么猎到的?」
「这个嘛……」
加鲁尔支吾其词,开开阖闺动起右手。
「我带了把刀子,就靠它而已。」
「唉呀,真难以置信。瞧加鲁尔先生你如此年轻,不过有三两下的人果然就是有办法呢。哪像我,只会照顾家畜和下田工作。」
「照顾动物之类的工作我也做不来啊。」
「我只是从懂事就开始在做,毕竟是工作嘛。话说回来,这量实在吓人呀。等过火烤一烤后,我来帮你料理如何?」
「我能自己来,这点事已经习惯了。是说——」
「嗯?」
「那女孩醒过来了吗?」
「啊,对对对!」
蜜哈可轻轻拍了手。
「当我
们醒来时,那位小姐正在和小女讲话呢。小女那种身体状况,无法熟睡,每天都很早起呢。今早多了艾露希小姐陪她聊天,她可高兴著呢。」
「艾露希?」
「是呀,艾露希小姐。加鲁尔先生也去看看她如何?」
加鲁尔暂时把猎物置于裸土地面,掀开隔著客厅与卧房的那块布。
躺在床上的娇小身体——亚人夫妻的女儿莎琪「啊!」的一声看向加鲁尔。而那名黑发少女正跪在地上,握著莎琪小巧的手掌。
「早安!」
见莎琪笑著道早,加鲁尔也回了声「早啊」。虽然他想同样回以笑容,却没能成功。
「你就是——」
少女转过头来,眨了眨眼后接著说:
「加鲁尔先生……吗?是你把我送来这里?」
「……算是吧,大概。」
少女这时先是对莎琪微微一笑,然后放开她的手站起身来,出手拍了拍裙子的膝盖部分,最后慎重行了个礼。
「初次见面——应该不能这么说呢。可是其实我……对不起,几乎不记得你的事了……我叫做艾露希。」
「你好。」
加鲁尔轻轻点了头。
「……你感觉起来跟昨天很不一样呢。」
「是、是吗?昨天的我是什么样呢?」
加鲁尔搔了搔脸颊,「嗯……」地思考了一会。
「看来你不记得了啊。」
「……是的。真是抱歉,我偶尔会发生这种事。虽然大致猜得到事情的经过,只是我的状况很奇特,所以实在难以向他人启齿。」
「不记得的话,就算了。」
「难道我——」
艾露希将双手交叠于胸前,身体稍往前倾,战战兢兢地观察加鲁尔的表情。
「给你添了什么麻烦……?」
「姊姊。」
这时莎琪轻声娇笑。
「加鲁尔哥哥可是从好远的地方把姊姊抱来的喔,一定造成他不少麻烦呢。」
艾露希闻言「对、对耶!」恍然大悟,满脸通红抱起头来。
「……加、加鲁尔先生,对、对不起!我实在太失礼了!真要说起来,全怪我搞丢行李,走了又走,走了又走……实在累得半死,才会想说不睡不行,然后——」
「我以为你是死在半路了。」
「你说得没错……」
「你一个女孩子,睡在那种地方很危险呀。」
「果然是吗……可是我真的忍不住了,才会……」
「算了,其实还好啦。」
「真的,还好是遇上加鲁尔先生你。」
「还好什么?」
「因为在我睡著的期间,很有可能被其他怪东西吃掉,或是被其他人拐走也说不定呢。」
「对啊,你最好要留意些。」
「我会的。」
「姊姊你真是的~」
莎琪脸上露出柔和的表情,一副拿艾露希没辙的模样。
「明明是个慌慌张张的冒失鬼,怎么还敢一个人出来旅行呢?莎琪真不敢相信呢~」
「我、我又不是一直都是那样!」
艾露希重新转向莎琪,激动地如此澄清。
「我自己出来旅行的经历不短喔,可以说已经很习惯了呢。」
「习惯到把自己的行李弄丢吗?」
「这也是我头一次碰上啊。但是不要紧,只要出门旅行难免会有意外。能否顺利克服这些意外,决定了一名旅行者真正的价值……是这样没错吧,加鲁尔先生?」
加鲁尔先是「嗯」点点头,随即却又不解地说:
「是这样吗?我没丢过什么东西,不太懂耶。」
「难道你习惯……非常习惯旅行吗?」
「谁知道呢。」
「可是我也不是想弄丢才弄丢行李的啊。」
「所以姊姊,你是怎么弄丢的?」
「啊……是、是我在外面,就是露宿荒郊野外,隔天一起床就……掉了。」
「咦咦!那是被偷了吗?」
「……或许?可能吧?那时我睡著了,不清楚状况……」
加鲁尔叹了口气。
「幸好呢。」
「幸、幸好什么?」
「幸好你只有行李被偷而已。」
「是啊……对啊!没错吧?我这人就是运气不错!」
这时艾露希猛然蹲下,握住莎琪的手。
「我只有运气比人多很多,所以分一点给莎琪你喔。这样子不管你生什么病,都应该会马上好起来喔!」
「……嗯。」
莎琪一瞬间露出严肃表情,但随即又变回满脸笑容。
「对啊,谢谢你姊姊,莎琪已经打起精神了喔,因为姊姊让我好开心呢。」
※
由于有莎琪在屋内,不想在里头肢解猎物的加鲁尔来到村落西方一座小丘上,在此进行肢解,这样也不会让家畜们看到他肢解的过程。
「我要吃你们了,对不起啊。」
加鲁尔在肢解猎物前,都习惯如此对它们说。
「然后抱歉,我没办法因此感到罪恶。」
无论是了结动物的命、剥皮、摘除内脏、分离骨肉,他下手都毫无迷惘,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
亲自下手而感到难受的经验,就只有那么一次。
「瓦德……」
已经无法自由活动,明显处于垂死边缘,就算放著不管也撑不久。瓦德以未曾见过的痛苦模样虚弱喘息,用泛黄的眼球盯著加鲁尔……
——我已经不能再和你并肩作战,与其遭到敌人残酷杀害,不如由你亲手了结我。快,赏我个痛快吧。
瓦德是这么说的。
又或者,可能只是错觉吧。瓦德是只斗龙,根本不会说话,所以加鲁尔其实并不清楚它的真意,但仍一击刺进瓦德的要害,瞬时结束了它的性命。
「死亡肯定就是那个样子吧。」
加鲁尔叹了口气,环顾四周。这座长满草的山丘上排列著许多还算大的石块,加鲁尔正是利用其中一块当工作台,挥刀肢解猎物。
「这块石头难道是——」
在加鲁尔的故乡并没有埋葬死者的习俗,族人或是斗龙的尸体都会运到山谷再丢进谷底。如此一来,便有吃尸体的黑火鸟会飞来,帮忙将尸体啃食得一乾二净。就算骨头及衣物仍会残留,但终将回归尘土。
战争结束后,瓦德的尸体旁围满了苍蝇,无论怎么赶、怎么赶,都徒劳无功。加鲁尔边听著吵死人的苍蝇声,边扛著瓦德去到山谷。一把瓦德丢进谷底,立即有大量黑火鸟聚了上去。
每到夜晚,黑火鸟便会飞回位于高山上的巢入睡,而要捕捉睡著的黑火鸟并非难事。加鲁尔一行人当时常如此捕捉那些吃了族人及斗龙尸体而肥肥胖胖的黑火鸟为食。
自从离开故乡,加鲁尔才知道也有人会把死者打扮得漂漂亮亮后埋进土中,或是烧成骨灰再放进石室内祭拜。更不如说,其实这些方法才算普通,加鲁尔故乡的作法反而相当罕见。
「坟墓吗?」
加鲁尔处理完猎物后,走到村落的水井提了水。被他拿来当工作台的墓石已彻底遭血染脏,不管怎么冲刷都很难变乾净。结果他来来回回提了好几趟水,甚至比他肢解猎物还花上更多时间。
在这之后,加鲁尔回到塔葛多家,将动物肉及内脏交给了蜜哈可。
「角松鼠和细长鼠比较小只,可以拿来当作煮汤的材料。至于长毛穴熊的肉,应该烤一烤就能食用。」
「唉呀,真的好多呢,这样或许能做些足够填饱肚子的菜呢。」
加鲁尔放低声调,补了一句「也给你们女儿吃点」。
「是不是……给她吃补身体的东西就好了呢?我们真的不晓得呀。」
他的手被眼眶泛泪的蜜哈可握住。艾露希和莎琪似乎仍在卧房聊天。
接著听到塔葛多说要去看看家畜的状况,加鲁尔便与他一同前往。途中和几名擦肩而过的居民互相打过招呼后,才明白这里的居民似乎都与塔葛多一家属于相同种族。
「我们雷托族其实不是从以前就住在此地喔。」
塔葛多一边抚摸著灰羊,一边朝西北方远远望去。
「我们一族被迫离开故乡,才会来到这里定居——话是这么说,其实我也不晓得故乡的事,只是老爸还在世的时候常提起,似乎是个好地方呢。」
「因为战争吗?」
「本来我们雷托族人数很多,只是一打起仗来,还是赢不过帝国啊。」
「呃……这倒也是。」
「所以大多数的雷托人选择逃走,四散各地。像我老爸也是逃呀逃的,最后在此地住下了。你瞧——」
塔葛多转过头,耸耸肩的同时也晃了晃尾巴。
「这附近一带什么都没有,想必本来就不适合人居住吧,土质实在太差了。」
「有考虑过迁徙到其他地方吗?」
「考虑是有考虑,而实际上也有已经离开这里的雷托人,像蜜哈可她弟弟拿达托就是。从这里直直往西边有座叫做柯卢塔波的
城市,听说那家伙跑到那去了……不过我早忘了是几年前听到的消息,希望他现在过得好啊。」
这时骡子上下甩著头走近加鲁尔,可是一打算伸手去摸,它又马上逃开,让塔葛多不禁笑道「真是只难伺候的骡子吶」。
「培诺这孩子就是爱跟人恶作剧。」
「可能是因为我手上沾了血腥味,它才会不喜欢吧。」
「这可难说,我觉得它不会这样的啊。」
塔葛多说完摸起每头家畜的头、颈部、背部及腹部等部位,甚至还轻扳开它们的嘴巴,或是帮忙挑掉眼屎。加鲁尔本想依样画葫芦,结果不只是那只叫培诺的骡子,连其他黑山羊、灰羊、包含棕猪都不太让他摸。
「我应该是被它们讨厌了吧。」
「只是这些家伙和你还不熟吧,毕竟平时都是我一个人在照顾它们啊。说到这个,据说雷托族就是支游牧民族呢。看来即使我不知道故乡的事,骨子里仍是个雷托人呢。」
加鲁尔回想起瓦德的眼神。瓦德是只为战而生、而成长,怀有高度自尊心的斗龙。所以当它变得无法再战斗下去,宁可选择一死。直到加鲁尔亲手送他上路为止,瓦德都是只彻头彻尾的斗龙。
「我很感激自己有事能做。蜜哈可还有位奶奶在,要是我们一家离开村落谋生,留下来的雷托人岂不是很困扰吗。再加上,村里不只有蜜哈可的奶奶这些上了年纪无法工作的长者……还有病人在呀。」
塔葛多唉声叹气,头顶一对耳朵失落地下垂。
「其实莎琪本来有个姊姊和妹妹,但是都已经因为和她相同的病而……」
太阳已彻底升起。这座雷托族的村落无论是民宅、水井、栅栏还是田都整备得井然有序。
其中有户空屋似乎正在拆除,可以看到屋前整齐堆放著石材、梁柱及屋檐板等材料。
当两人回到家中,早餐已经准备就绪,莎琪也在艾露希搀扶下坐到地炉旁。
今早的汤喝起来没有乳臭味了。里头放了加鲁尔猎来的角松鼠和细长鼠肉和内脏,不只汤头熬得更入味,不再像先前清淡如水,山菜咬起来也更有嚼劲些。
长毛穴熊的肉则做成了串烤,虽然肉本身偏硬又不太油,闻起来仍是香味四溢,大概是添加了盐和一些香草等调味料的缘故吧。
莎琪拿起碗放到嘴边吸了口汤。
「……哇,好好喝喔!」
「莎琪,还不向加鲁尔先生说谢谢。」
在蜜哈可催促下,莎琪转向加鲁尔露出灿烂笑容。
「谢谢你加鲁尔哥哥!莎琪第一次喝到这么好喝的汤喔!」
加鲁尔听了却只回答「没什么」低下头来。
「我不过是去打了一会猎而已。」
「可是我都在睡觉耶……」
结果艾露希也失落地垂下头,接著轻轻把手置于胸前说:
「怎么办,我不帮点忙不行啊!」
「姊姊,你有陪莎琪聊天了啊。」
「可是真要说起来,刚才都几乎是你在听我讲我的事啊……」
「才没有喔,莎琪也讲了很多话呀。啊,对了!姊姊你不是说你肚子饿了吗?」
「啊!对啊对啊,我都忘了呢!对不起,所以我要开动了!」
艾露希拿起自己放在地板上的碗,喝了口里面的汤。
然后她马上放下碗,闭起眼朝上方仰头,同时紧咬著牙根。
「怎么了?」
加鲁尔一问,艾露希竟以双手遮住脸回答:
「实在太好吃了……害我感动得都要发疯了……」
「喔,这样啊……」
「姊姊你也真是的~」
莎琪轻声娇笑,并喝了一小口汤。
塔葛多和蜜哈可同样面带高兴的笑容。
「那个——」
加鲁尔下定决心开口说:
「有没有其它,我能帮忙的事?虽然我不打算打扰太久,不过像是狩猎或是拆除房屋之类……总之劳力活我都能做。」
「我、我也一样!」
艾露希硬挤出微笑容,皱著眉头「例如……」呻吟。
「劳、劳力活是有点……很不擅长,可是也没到做不来……吧?或许啦……那个,例如像打扫还是洗衣服的话,做起来大概……可能和一般人差不多吧?」
塔葛多听完夸张地「这怎么行」挥了挥手。
「两位可是客人呢。尽管鲜少有客人会光顾我们这偏僻的村落,但我们雷托人自古以来从不对客人失礼。如今你们能来,我们可是高兴得很呀。是不是啊?蜜哈可,莎琪。」
「是啊!」
「嗯!莎琪也很高兴!看好喔……」
这时莎琪用力鼓起脸颊。
「莎琪会努力吃好多好多,因为莎琪想恢复健康嘛,想像姊姊一样去好多地方嘛。虽然不想和爸爸妈妈分开,可是莎琪都没离开过村里,还是好想去看看更远的地方嘛!」
「莎琪一定可以的喔。」
艾露希轻搂莎琪的肩。
「绝对没有问题,因为莎琪有爸爸妈妈,还有我在喔。你看还有加鲁尔先生也在呢。」
「对耶!」
莎琪用力点了点头,一鼓作气喝光碗内的汤,也努力咀嚼汤里的角松鼠肉吞下肚。
「莎、莎琪,你别太乱来啦……」
当塔葛多皱起眉头提醒,莎琪生气地瞪大双眼大喊:
「莎琪才没有乱来!难道爸爸不想看莎琪好起来吗!」
「没这种事!我当然希望莎琪你早点恢复健康,只是你这样操之过急,反而会……」
「莎琪没有急!莎琪只是想努力嘛!因为如果莎琪不好起来,爸爸、妈妈和曾奶奶都会……」
莎琪说到这突然弓起身体把碗放到地上,用手捣住自己的嘴。
「好难过……」
加鲁尔闻言立即站起身,只是他一点也不晓得现在该做什么。
艾露希、塔葛多、蜜哈可,众人口口声声唤起莎琪的名。
莎琪她吐了,一边不断道歉,一边不停呕吐。
门口的裸土地面放有用来储存水的水缸。加鲁尔掀开盖子看向里面,发现只剩一点水,而等等一定需要用到很多水。
「我这就去提水来。」
没人回应他,众人早已顾不了其他事了。加鲁尔拿起桶子往外走去。
※
村落中最年长的蜜哈可的祖母就住在附近的民宅。虽然已经没有在工作,但她似乎习惯自己打理生活起居,才会一个人独居吧。
提完水后,加鲁尔受塔葛多之托,将这位老人家找来。
这名雷托族的老婆婆外观就像蜜哈可瘦下来的模样,即使称不上年轻,看上去倒也没说多老。不过身体似乎已经衰退,走起路来十分缓慢。
「终究还是……轮到莎琪了啊。」
在走到塔葛多家的路上,老婆婆如此自言自语了五、六次,而加鲁尔只能默默地听。
如今莎琪已被运到床上。呼吸浅而急促,发高烧,脸上的湿疹也变得更加严重,眼皮上方都肿了起来,让她连想睁开眼都很困难。如果对莎琪说话,她会努力想回应,但似乎无法好好发出声音。
老婆婆在莎琪身旁待了一会,最后还是回去了。
塔葛多不是进进出出,就是在屋内绕来晃去,彻底失去了冷静。
蜜哈可则待在女儿睡著的卧房内做手工活或修补东西,似乎藉此保持平静。过程中当然不时会把手放到女儿额头上,对她说一些话。每当女儿虚弱地说了些什么,蜜哈可也一定会回应。
艾露希则一直跪在床边,就只是握著莎琪的手。
直到傍晚时分,陆续有人来访塔葛多家,或许全村的居民都来给莎琪探病了。
天色暗下来后,莎琪开始低声呻吟,再怎么喊都没有反应,看来其他人说的话已传不进她耳中。
蜜哈可把手轻轻置于艾露希的肩膀上。
「艾露希小姐,请你去休息吧,再这么下去连你都会倒下。」
「对不起……」
艾露希踏著虚弱的步伐走出屋外,加鲁尔追了上去。艾露希并未走远,而是将背倚在围住家畜的栅栏上,整个人往地上蹲。
加鲁尔也走到艾露希身旁摆出相同姿势。夜空中无论是较亮的星星,还是黯淡的星星,此刻都同样清晰可见。缺了一角的月亮斜斜挂在空中,看上去格外冷漠。
「都是我不好。」
艾露希微弱低语。
「一切都怪我,是我一直和莎琪聊天,才会害她变得更疲惫。我努力想鼓励她,说她的病一定能治好,希望她加油。莎琪她自己也很努力,没想到反而造成反效果……都是我的错。」
「可能是吧。」
「……果然连加鲁尔先生都这么认为吗?」
「没有,其实我搞不太懂。」
「可、可是你不是说了『可能是吧』吗?」
「我是搞不懂,你为什么得出那种结论?莎琪原本就生了病,所以不管你怎么做,她还是可能会变成现在这样。」
「你的意思是,这是莎琪的
命运吗?」
「这下我真的听不懂了,什么是命运?」
「这个世界上,有种被称为『神』的存在。」
艾露希手置胸前,轻轻咬住下唇。
「若说得更正确点,神是种超越世界的崇高存在。」
「听起来挺难懂的呢。」
「总之就是,有种被称为神的崇高存在。所谓的命运,一般被认为由构成这个世界的万物,以及崇高的存在编织而成,是股难以抵抗的趋势。」
「意思就是说,假如我因为『命运』而会在明天死去,不管我怎么抵抗都难逃一死吗?」
「……我不想这么认为。」
「表示根本没有什么命运,是吗?」
「就算命运真的存在,不论怎么做都无法改变实在太过份、太过份了……明明莎琪才十岁而已……」
瓦德活了三十二年,当中二十九年都作为一只斗龙进行狩猎及战斗,最终也是战死。无论是加鲁尔初次狩猎或上战场,都是瓦德陪著他。就算把目前加鲁尔活过的岁月再乘两倍,依然不及瓦德的一生。
瓦德拼命奋战到了最后一刻,应该没有留下悔恨。还是说,其实它还想继续战斗下去,想继续活下去呢?
莎琪又是如何?
莎琪说她从未离开过村落,想去更远的地方看看。要是她死了,这个心愿自然无法实现。
「这个村里好像没有医生或药师呢。」
加鲁尔脑海中掠过数之不尽的死者面孔。
「听说以前的确有药师,可是已经死亡超过十年以上。还有莎琪的姊姊和妹妹也染上同样的病,最终都没能得救。」
「加鲁尔先生想说一切都是莫可奈何是吗?」
「也不是这么说的啦。」
「不然是,束手无策?」
「我的确想不到,那你呢?」
「我……」
艾露希深深地,简直有如坠入无底深渊般深深地叹了口气。
「老实说,我是名魔法使。」
「这样喔。」
「……你不讶异吗?」
「因为我不太懂,只听说帝国禁止,也会捉捕使用魔法的人。」
「而我就是魔法使啊。」
「你的魔法救得了莎琪吗?」
「我也希望……可是我只会用一种魔法,一种不值得一提的魔法,是个没用的魔法使……」
「这样啊,可惜了。」
「真的,真的很可惜……」
真的,真的——艾露希忿忿地说了一遍又一遍。
「—要是我会用更多魔法,或许就能治好莎琪了。我相信一定有那种魔法,可是我……不会用。明明是个魔法使……」
「莎琪会死吗?」
一听加鲁尔这么说,艾露希缩起身。
「我不要她死……怎么可以这样……」
「要是有什么方法能让我去战胜莎琪的病魔,我会努力奋战就是了。」
艾露希听了,一脸疑惑地看向加鲁尔。
加鲁尔的注意力则已经移往其他地方。
是那位老奶奶。
蜜哈可的奶奶拄著拐杖从家中走出,不知道要去哪里。
「曾奶奶……?」
艾露希似乎也注意到了。
加鲁尔跑了起来。毕竟老奶奶上了年纪,就算拄著拐杖也走得跟蜗牛一样慢,要绕到她前面拦下她可说轻而易举。
「……怎么啦旅人小哥?没事就让开呗,老身还有地方要去吶。」
「你要去哪里?」
「哪里都没差呗,不关旅人小哥你的事呀。」
「天都暗了,危险啊。」
「真啰唆啊。」
老婆婆挥了拐杖,指向一座岩山说「山啊」。
「老身要去趟山里啊。」
「靠你那双脚,不可能吧。」
「没什么可不可能,老身是非爬不可。老身就剩莎琪一个曾孙啦,叫老身怎么静得下来吶。」
「山里有什么?」
「你问了又能怎样呀?」
「我会去。」
「你说啥……?」
「要是山里有什么东西,我就爬上去找。抱歉,我实在不认为你还有办法爬山。」
※
由于加鲁尔一个人去了,艾露希是从那位曾奶奶口中知晓来龙去脉。
原来是在春季即将进入夏季的这段季节,能在岩山的最高峰采到一种名叫「虫玫瑰」的香菇。这虫玫瑰据说是从一种毛毛虫外型的小动物卵中生长出来,是种极为罕见的香菇。
雷托族自古以来就视虫玫瑰为罕见的药材。从前药师还在世的时候,一些擅于爬山的雷托人会去采集虫玫瑰,交给药师制作治百病的药。雷托人都称其为「灵药」。
自药师过世,没人能够制作灵药开始,因病而死的雷托人越来越多。其中尤其有种会使红肿扩及全身,使病人衰弱致死的病,更从此失去了对抗手段。
尽管在药师过世后,仍有雷托人尝试制作灵药;但若想采集到虫玫瑰,非得爬到岩山的最高峰,加上由于过去大量采集,使得虫玫瑰几乎不复见。雷托人因此日渐减少,又碍于日常生活的沉重负荷,实在无暇去想著制作灵药。曾几何时,已经没有雷托人会提及虫玫瑰和灵药的事了。
莎琪的曾奶奶与药师十分熟识,也记得当时村中居民想让灵药再现的经过,因此只要有虫玫瑰,自己应该能做出类似的药——这便是她心急如焚,不惜拖著一身老骨头也要去采虫玫瑰的理由。
加鲁尔代替曾奶奶去了山里——艾露希将此事告诉了塔葛多夫妻。
「灵药?别傻啦!那种东西又能怎样!」
塔葛多激动地瞪大双眼大吼。
「奶奶实在是……我很不想说她,但这次她真做了件没意义的事啊!别说不一定找得到虫玫瑰,灵药那种玩意也根本不会有用。在离开故乡之前,雷托人根本没生过这种病。这一定是诅咒,全因为雷托人舍弃故乡逃亡,才触犯了神的怒火……」
「你的意思是,莎琪的病来自神的诅咒吗?」
「至少关于那种病,确实有雷托人这么认为。听说当我们雷托人在此地定居下来以后,这种病不时会在村中传播开来。」
「……肯定是有某些原因吧?例如水或是空气?」
「或许吧,但我们真的不晓得,也无法因此拋下这个村。尽管失去了故乡,我们雷托人仍然对刮风之神不断祈祷,然而却一点都不管用。神从不肯回应,我们雷托人肯定是遭神舍弃了。」
「要是让莎琪如此痛苦的病是神的诅咒——」
艾露希说到这闭起双眼,深呼吸一口气。
「我无法……不会原谅那么做的神。」
「你愿意这样想……」
塔葛多搔起头来,头顶的耳朵被他搔得扭曲变形。
「我是很感激啦,但我们再怎么做也违逆不了,因为对方可是神呀。」
「不对。」
「欸?」
「你错了,并非没有能够干涉像神那种崇高存在的方法。」
「我是听说故乡有神殿,里头的伟大神官能利用魔法来借助神的力量……」
「亲爱的。」
蜜哈可拍了塔葛多的肩膀,一脸严肃地对他摇了摇头。
「……也是,还是别谈到有关魔法的话题吧。毕竟帝国可是严禁魔法,我们雷托族的神殿也全被他们烧光了。」
「对不起。」
艾露希再也忍受不了,低下头来。
「塔葛多先生,蜜哈可小姐,还有莎琪。明明我受你们如此照顾,应该要回报你们,想替你们做点什么,什么都愿意,可是我却……没有足够的力量。真的——真的对不起!」
塔葛多听完一边叹气,一边摇头回答「请你别这样」。
「你根本没有向我们道歉的理由啊。我想错不在任何人,只是……就只是那孩子不走迟……」
这时蜜哈可突然颤抖肩膀开始啜泣,塔葛多用右臂搂住她,同时用左手捣住自己的脸。
艾露希回到莎琪身边,在床旁跪了下来。
相隔客厅与卧房的那块布已被拿开,使得地炉的火也能照进卧房内,带来些许亮光。
莎琪除了不时会发出呻吟声以外,身体是一动也不动,紧皱眉头的模样看来相当痛苦。她的手烫得惊人,使得艾露希一握下去后险些忍不住放开。
不一会,蜜哈可也进到卧室,在房内的一个角落坐下。
塔葛多则是坐到地炉前蜷起身体。
「莎琪。」
艾露希强颜欢笑。
「我还有很多事……真的很多事没跟莎琪说,希望你能继续听我说呢。我想回忆这种东西只要越说出口,印象就会越深吧。打从独自出来旅行后,好一段时间没有讲自己的事给别人听了。还有我希望莎琪也能说说你的事,我好想听呢。」
莎琪的手松软无力,只要一下没握好就会滑落。
「在我变成一个人之前啊,是和一名叫做赫汀的人住在一起。赫汀这个人是个怪人,他博学、孤僻、坏心眼、自尊心高、
唯我独尊、个性冲动——」
赫汀•路吉。
人型的恶魔。
「赫汀就像是我的老师,教了我许多事……但我却不是个好学生,总是惹他生气。」
那对总是在摇曳烛火另一侧闪烁的金色双眸依然历历在目。
「因为赫汀实在很吓人,我每次都心惊胆颤。可是一旦无法见到他,又会常常想起他的事呢。」
一睁开眼,赫汀正从上方盯著自己。
对艾露希来说,这是她所拥有的第一件清晰记忆。
「莎琪你呢?不管是高兴的事,难过的事,什么都好,真的什么大小事都没关系,说给我听嘛。你说你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对吧?那还有什么其他想做的事吗?等你恢复健康……」
紧咬牙关。
用力握紧莎琪的手。
「恢复健康以后,莎琪想做哪些事呢?」
莎琪只断断续续地发出低沉又虚弱的呻吟。
毫无回应。
「……再等一下,加鲁尔先生就会回来了。他会找到虫玫瑰,拿去拜托曾奶奶制作灵药,然后——然后你就能……一定能、绝对能好起来了。不用担心喔莎琪,肯定不要紧的……」
「要是能让我代替她受罪……」
蜜哈可细声啜泣,整个人崩坐在地。
「为什么是女儿……神呀!您是不是弄错顺序了……」
另一头的塔葛多也大喊「可恶!」,激动地用火箸敲打地炉。
「凭什么莎琪得受这种苦!该死……」
艾露希捧起莎琪的手,亲吻手指与手背——什么都办不到。
派不上用场的魔法使什么都办不到。
——夺回魔法吧,艾露希。
双眼闪烁著金色光辉的赫汀这么说。
——你体内形同刻印著所有的魔法。让一百五十三位神灵臣服于你,将魔法纳为己物吧。然后——
人型恶魔在耳际低语。
——完成最后的魔法吧。千万记住,你就是为此存在。
过去艾露希曾经问赫汀「那能做什么」?要是完成了最后的魔法,那能用来做什么呢?
「无所不能」,赫汀若无其事地这么回答她。
——若是你能完成最后的魔法,代表终焉与起源都掌握在你手中,届时没有一件事——没有任何一件事是你办不到的。
「要是我拥有力量……」
莎琪的病情毫无变化,没有好转的迹象。不过换个角度想,也等同没有更加恶化,所以不要紧,肯定不要紧的——如此坚信的艾露希不停鼓励著莎琪。夜色越来越深,塔葛多坐在地炉前睡著,蜜哈可也数次出声关心艾露希,眼看黎明即将来临。
这时家门突然被推开,塔葛多「啊!」的一声惊醒,弹起身。是他回来了。
艾露希冲出去迎接加鲁尔。
「加鲁尔先生,欢迎回来……!」
「嗯。」
加鲁尔抱著一只麻袋,袋里装著拳头大小,外型长得像玫瑰花的香菇。
「我找了好久,结果只找到这两朵,不知道对不对。」
塔葛多从麻袋中取出香菇,有如著魔般死盯著看。
「我认为、不会错……虽然我最后一次看到是在许久之前,但是长成这样的香菇也没其他种啦。喂、喂!蜜哈可!快拿去给奶奶啊!」
「好、好!」
「加鲁尔先生,你一定累了,请快去休息吧!」
「我没事,请不必担心。」
加鲁尔边这么说,边弓起单膝坐到地炉旁。动作看上去是一派轻松,但或许他已经累坏了。
艾露希在加鲁尔和卧房两边来来回回,最后还是选择坐到加鲁尔旁边。加鲁尔双眼望向卧房,似乎是在担心莎琪。
艾露希常被说皮肤很白。加鲁尔的肤色也一样很白,只是和艾露希的白又有点不太类似,是属于没有血色的惨白,头发和眉毛则呈暗灰色。眼珠中虽带有些许黄色,但也同样算是灰色,全身的色泽都相当淡。
至于五官长相,也没有说鼻子很大、嘴唇特别显眼、脸颊骨特别宽等等引人注目的特徵。若硬要说的话——大概就只有眼皮。
「加鲁尔先生你啊。」
「我怎么了?」
「是单眼皮呢。」
「嗯,所以呢?」
「没事……只是突然发现。」
「我说你啊——」
加鲁尔瞥了艾露希一眼。
「头发好黑呢。」
「对、对啊,我的头发天生就是黑的,全黑的……所以怎么了吗?」
加鲁尔面不改色地回了声「没事」。
「只是突然发现。」
※
当老婆婆借助邻近雷托族人的力量制作完灵药时,时刻已是日正当中。
灵药是种黏稠的黑色液体,还带有十分刺鼻的味道。雷托人看著灵药,异口同声地说:
「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莎琪仍然不断呻吟,身子翻都不翻一下。蜜哈可打算把灵药喂给莎琪,没想到才喂一小口就咳个不停,把药都吐了出来,就算加温水稀释也是一样。
到了傍晚,莎琪突然睁开眼睛,细声呼喊起家人。
「爸爸……妈妈……」
「哦哦!莎琪!」
「莎琪……!」
塔葛多和蜜哈可几乎是飞扑上去抱住他们心爱的女儿。
莎琪微微一笑,接著看向同在卧房内的曾奶奶、艾露希以及加鲁尔。
「……莎琪啊,做了一个梦喔。一直、一直走,和好多人错过,可是莎琪不知道他们是谁……只好一个人一直走。天空黑漆漆的,地上好平,什么都没有……然后莎琪就看到家了喔。莎琪走过去,打开门以后,就回到家了。」
「莎琪……」
艾露希紧紧揪著自己胸口,杵在原地。
这时加鲁尔朝老奶奶伸出手,原来她怀中抱著药壶。
「请把它给我,现在或许有办法让她喝药。」
「是呀……小哥你说的真对,真对。蜜哈可啊,快给莎琪喂灵药吶。」
「好的奶奶!是呀……莎琪来,喝药喔。这是加鲁尔先生帮忙采虫玫瑰,再交给你曾奶奶努力做出来,非常珍贵的药啊……来。」
莎琪被父亲撑起头,乖乖喝下母亲喂来的药汁,似乎没有要吐出来的样子。
「这样子……这样子就会好啦。不要紧啦,已经、不要紧啦……」
老奶奶趴到地上流起泪来,尽管艾露希轻抚她的背安慰她,她仍哭个不停。
父母亲则与女儿紧紧相依,一副再也不会放开她的感觉。
——药大概没有效吧。
打从出发去采虫玫瑰前,加鲁尔就这么认为。问题不在灵药的药效如何,而是莎琪实在过度消瘦,衰弱到没有体力去治疗身体了。只要没有发生任何奇迹,莎琪是无法好起来的。
譬如像是,艾露希当真是名魔法使,而且懂得能救莎琪的魔法。
倘若她真的懂,早就已经出手了吧——所以这种像是奇迹的事并不会发生。
另外,虽然不晓得老奶奶和艾露希是怎么想的,不过双亲恐怕早就明白女儿大概,或者几乎不可能得救,也已经做好了觉悟吧。
对于这一点,加鲁尔可说抱持著确信。
「……到底为什么呢。」
明知这么做毫无意义,只是白跑一趟,自己又为何会特地为了找虫玫瑰爬上山?
太阳差不多要西落了。
「莎琪啊——」
这股声音出乎意料地坚定。
「果然还是想,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耶。不是莎琪一个人喔,而想和爸爸、和妈妈,和大家一起去耶。因为如果莎琪一个人去啊,爸爸妈妈会很寂寞吧?莎琪不想要那样。」
「没问题的。」
塔葛多挤眉弄眼,硬是想挤出一抹笑容。
「对,莎琪,一起去,和爸爸,妈妈一起。虽然奶奶可能已经脚没力气,没办法去了,不过只要你一养好病,大家就一起去,去很远的地方,好不好?」
「对呀莎琪,妈妈也很期待喔,得好好准备才行呢。」
艾露希这时也喊著「我、我也去!」冲到床边。
「别看我这样,我很习惯旅行,可以替你们带路喔!要是不会造成你们的困扰……」
「对不起。」
莎琪明确说道。
「莎琪很想和大家一起去,可是没办法呢。对不起,爸爸,妈妈,姊姊,曾婆婆,还有加鲁尔哥哥……对不起。」
「没这回事。」
加鲁尔推开了艾露希,甚至塔葛多及蜜哈可,往床边走去。
莎琪娇小的身躯上盖著一张毛毯,而加鲁尔竟连著毛毯将莎琪抱了起来。
「现在就出发吧。」
「……咦?」
「你不是想去吗,我这就带你去。」
「可是莎琪——」
「你现在应该还能出到外头吧,想出去吗?」
「想。」
莎琪吸了口气,轻轻地,慢慢地吐出。
「我想看,外面的景色。」
「我带你去看。」
加鲁尔转身面向塔葛多和蜜哈可。
「可以吗?」
「这……当然,当然可以——啊!只、只是!」
塔葛多朝加鲁尔伸出双臂。
「莎琪得由我来抱。我想亲自带她去,因为我是莎琪的父亲啊。」
加鲁尔将莎琪交到塔葛多怀中。
蜜哈可及艾露希当然跟了过来,奶奶则在门口目送一行人离去。
在凉爽晚风阵阵拂过,夕阳渲染的天空下,在塔葛多怀抱中的莎琪绽放出笑容。
「好宽广呀!不知道能去到哪里呢?」
「就算是天涯海角,爸爸都带你去喔。」
「真的吗?」
「真的呀。」
「妈妈也会陪著你喔。」
「还有雅柯姊和琪卡也在喔,莎琪知道她们都在这里呀。爸爸,妈妈,对不对?」
「对、对,雅柯和琪卡都在,都在啊!」
「是呀……是呀……毕竟我们是一家人呀……」
「爸爸,走吧。」
「爸爸这就走,当然走。雅柯,琪卡,可别跟慢了呀!」
当塔葛多开始往西边走去,莎琪便小声唱起歌来,大概是妈妈教她的歌吧。除了蜜哈可跟著唱,走在三人身后的艾露希也轻声哼起旋律,不会唱的加鲁尔则默默走在他们后方。
太阳就要彻底西沉。
日落同时代表战争中止的信号,当时由于敌人害怕黑暗,鲜少进行夜间战斗。战场上四处堆叠著敌我双方尸体的景象,此时仍能清楚回想起来。
加鲁尔于最后那场战争中身受重伤。在失去意识前,心里想著「这次应该会死吧」。未曾好好思考关于「死亡」这件事的他,只觉得没什么嘛,就跟睡著没两样,差别只在不会再度醒来而已,就只是这样。一点都不值得害怕——一点都不。
结果出乎意料的,加鲁尔并没有死。当时他一醒过来,看到爷就在身旁。爷是位名声响亮的战士,不过已上了年纪,加鲁尔从懂事起便称他为「爷」。尽管两人没有血缘关系,加鲁尔受爷相当深的照顾,也时常让爷伤透脑筋。
莎琪与蜜哈可唱起了别的歌,塔葛多时而抱起莎琪摇来晃去,时而转圈,不只逗得莎琪笑开怀,连蜜哈可,加上艾露希都跟著笑。
加鲁尔问身边的爷,我们是不是输了?爷回他是呀,输啦,大伙都死啦。
加鲁尔又问,那为什么我们活了下来?爷听了之后伸手摸,又或者该说一掌掴住加鲁尔的头,一如往常地喊了他「柏儿」。老骨头从不明白活著的理由,只知道战斗的理由,别问老骨头这个问题,问问你自己呗。
当时加鲁尔听完并没再去多想,不过其实他并不是问爷活著的理由,而是希望爷告诉他两人是如何存活下来的。爷的确是位名声响亮的战士,却不是位贤者,所以加鲁尔心想自己应该和爷一样,都没有聪明到哪去。
不知何时,歌声已停了下来。
「爸爸,你累了对吧?」
「不累不累,别看爸爸这样,可是个大力士呀,一点都不累喔。」
「可是,莎琪啊,有一点点,累了呢。」
「……这样子啊。」
「亲爱的,稍微歇会儿吧。」
「说得也是……好,那莎琪,我们就在这休息一下吧。」
莎琪没有回应。所有人停下了脚步,蜜哈可靠近丈夫与女儿,像是在支撑著两人。在加鲁尔身旁的艾露希则垂下头来。
天色已变得十分暗,星星也出来露脸。
「我——」
这时艾露希抬起头来。
「要使用魔法。」
塔葛多和蜜哈可转头看来。
艾露希蹲下身体,在地上画了个十字架。
「吾唤汝——汝为超越,为至尊,为叛逆,为睥睨,为君临。伟大神灵,吾于此唤汝苏醒。」
一股相当低沉,低到一时之间听不出是艾露希发出来,宛如巨浪重重拍打,含糊不清的声音。
艾露希接著从口袋中取出短剑,以剑锋轻划过食指腹,渗出一粒血珠。
「亚多艾达尔 尼布鲁海姆
希阿难陀斯 伊普斯亚贝
雅修莱伊尼 凯艾尔希姆
托路梅露达斯 拉斯弗利爱仑
吾以汝坚固不摧的无二尊名,循永不可弃之盟约起誓。
吾为知晓汝之人。
奉汝之所欲,应吾之所求。
火焰少女安洁克菈朵。
应吾呼应,于此现灵。」
加鲁尔不晓得什么魔法,直到前一秒都不晓得。这就是魔法吗?
这时,明明没有刮过任何一阵风,艾露希的黑发竟被高高卷起。
难道那是从地底涌上来的吗?怎么看都只能如此解释。然而土壤没被掀开,地面没有隆起,唯有艾露希刚才以手指鲜血画出的十字架已经消失无踪。若要说目前发生变化的事,真的就只有这样。但是无庸置疑,那正是从地底涌上来的。由于加鲁尔亲眼看到,因此是如假包换的事实。
一大团火有如漩涡般朝天上袭卷而去。
她身上连件薄衣都没穿,而是以火焰缠身,头发也正燃烧著。或者应该说,她的头发就是团冲冠之火。
(插图)
外型确实是女性,但明显不是人类,也不是亚人。
从地底下出现的她如今正飘浮在艾露希头上。而她体型极为娇小,顶多只有大人的手掌般大。
艾露希提起右手,食指上的伤还没痊愈,不过倒也不见血渗出。
「那是……什么?」
莎琪竭尽全力才挤出这句话。
塔葛多和蜜哈可则是彻底愣住了。
艾露希先是对莎琪微微一笑,接著朝小小的火焰少女伸出手。
「她是安洁克菈朵,是我的魔法,是我目前唯一会的火种魔法。」
火焰少女安洁克菈朵避开艾露希伸出的手,缓缓地,却又华丽地在空中舞动,看起来就像在捉弄艾露希。
「姊姊你是……魔法使吗?」
「对,我是魔法使,不过却是个派不上用场的弱小魔法使。」
「好不可、思议……也好、漂亮喔……」
「跳舞吧,安洁克菈朵!」
少女魔法使一以凛然的声音下令,火焰少女立即朝著莎琪冲去。
要撞上了!
不,只见火焰少女掠过莎琪的鼻头九十度往上疾冲,一边洒落火粉一边不停转圈。
「哇!哇啊……!爸爸你看!好棒喔……!」
「天啊……怎么会有这种事……」
「亲、亲爱的……」
蜜哈可紧抓著塔葛多,身体颤个不停。
莎琪大喊「再跳!」。
「再飞!再跳啊!安洁克菈朵!跳啊!跳啊……!」
火焰少女受到这股激烈祈求声影响,开始高速在夜空中翱翔。
由上而下,下反上,右至左,左往右。
明明火焰少女就只有一人,此刻空中却有如无尽的火箭交织。她的舞蹈势如破竹,速度别说稍微慢下来,甚至是越跳越快。
然而,每当她变得越快、越闪亮,缠绕著她的火焰也随之减弱。加鲁尔双眼清楚观察到这件事实,同时双耳也仔细听出莎琪的欢呼声越来越微弱。
还没完,火焰少女应该还能再飞一会。
——结果并非如此。
火焰少女突然失速。
最终她当真化为了一颗火种,往下方直直坠落。
加鲁尔以右手接住了她。
温度并不烫,因为早在碰到加鲁尔手掌前,她就已经完全燃烧殆尽。
火焰少女安洁克菈朵就这样消失,连点灰烬都没能留下。
艾露希深深吐了口气,垂下头来。
「……莎琪?」
塔葛多呼喊女儿,蜜哈可哭得瘫坐在地。
加鲁尔紧握右拳,转头往雷托族的村落望去。夜间视力不错的加鲁尔,此时依然能勉强看到村落——他们就只走了这点距离。
※
众人在西方的山丘上挖了洞,在底部铺进各种花。在五颜六色的鲜艳花朵包围下,被换上上等服装的莎琪,脸上看起来就像在微笑著。
直到莎琪彻底被埋到看不见为止,塔葛多、蜜哈可、奶奶、村里的雷托人们、艾露希,以及加鲁尔都不停洒下花瓣。
接著盖上一张白布,再由众人一点一点挖土埋起洞。至于墓碑则会等到土堆长出草才会摆上,用来当作标志。
在吊丧的过程中以及结束后,村里的雷托人没有任何一人找艾露希和加鲁尔说话。看来即使塔葛多、蜜哈可和奶奶不算在内,村里其他雷托人似乎不想与两名外人有所关联。
只因艾露希用了魔法——就算塔葛多和蜜哈可并没有到处张扬,不过似乎仍有其他雷托人目睹了火焰少女飞舞的模样。在小小村落之中,消息眨眼间便传了开来。如今这群雷托村人,肯定都认为艾露希,或者加鲁尔就是魔法使。
帝国禁止魔法,
而似乎已有许多魔法使被帝国军士兵捉到,并遭到杀害。听说甚至不乏一些医术高超的药师、占卜很准的占卜师、有名的魔术师等等,都被视为魔法使而沦为牺牲者。
在莎琪下葬的那一天,塔葛多与蜜哈可硬是要留住艾露希和加鲁尔,两人才又住了一晚。当天晚上夫妇杀掉一头棕猪,准备了许多丰盛的料理,吃到艾露希是撑得头昏脑胀,加鲁尔也难得饱餐了一顿。然后又在塔葛多的盛情难却下喝了黑山羊乳酿制的羊乳酒。尽管加鲁尔几乎不怎么会醉,仍感觉羊乳酒酸酸甜甜的韵味喝起来相当不错。
隔天凌晨天还未亮,塔葛多在地炉点了火,蜜哈可则用肉煮了汤,并使用珍贵的小麦粉做面包给两人吃。
在太阳刚升起没多久后,加鲁尔与艾露希便走出塔葛多的家,并在夫妻俩陪同下走到村外。
「帝国的巡查会在十天内过来。」
塔葛多递给加鲁尔一只麻袋,心想就算回绝也会被硬塞的加鲁尔决定乖乖收下。
「虽然我想不会是今天或明天,但有可能就是后天,或者是五天后,那些家伙总是如此。」
「真的对不起呀……」
蜜哈可牵起艾露希的手。明明已生了三名孩子,蜜哈可的外貌年龄看起来和艾露希并没有差多少——一开始见到时是如此没错,但现在不同了。在这一天多不到两天的期间,她简直活像一口气老了十到十五岁。
「大家真的没有恶意,只是我们这个村实在……小得禁不起一点风吹啊。」
「不要紧的,我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
艾露希先是用双手包住蜜哈可的手好一会,像在带给她温暖,接著抱住她轻抚背部。
「请你打起精神——或许现在还很难,但我希望两位能重新振作起来,那样一定会更好。」
「是啊……你说得对,毕竟我们也不想让莎琪担心了……」
「关于那件事。」
塔葛多一脸严肃地小声说。
「——我们绝不会和任何人说,请相信我们。我想帝国对这个小村落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不过要是知道有旅人在,他们来的时候肯定会追问到底。但是,我们并没有保护加鲁尔先生和艾露希小姐你们两位的能力,真的很抱歉……」
「这个,」加鲁尔轻轻提起手中的麻袋。
「让你费心了。感谢你们诸多照顾,真的。」
「快别这么说!我们才受两位……」
塔葛多紧咬牙关,用力揉了揉几次眼。
「莎琪那孩子,很高兴呢。」
被艾露希抱著的蜜哈可这时朝加鲁尔微笑。
「虽然我这个当母亲的,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能替她做,可是我想她走得很幸福,全多亏了艾露希小姐还有加鲁尔先生你们。」
尽管听了蜜哈可说莎琪很「幸福」,加鲁尔却搞不太懂,这是表示莎琪很满足的意思吗?那样子做她就满足了?不过,加鲁尔仍轻轻点了头,蜜哈可看了也回点头致意。
这时眼见艾露希丝毫没有打算放开蜜哈可,加鲁尔也不管她,作势就要离去。
「咦咦!加、加鲁尔先生你要丢下我走吗?」
「嗯,我是打算要走了没错。」
「那、那我也要走!」
「这样啊。」
「塔葛多先生,蜜哈可小姐,再见了!我绝对、绝对不会忘记两位好心收留,还做饭给我吃的大恩大德!请务必保重呀……!」
艾露希一次又一次转头挥手,而每次塔葛多和蜜哈可也一定会挥手回应她。
夫妻俩的身影已几乎成了豆丁,不过依然没有离开。
「你也差不多一点吧,这样子他们永远无法回家了喔。」
「难道是我的错吗……?」
「应该吧。」
「既然这样,那我还是别再转头比较好吧?」
「可能吧。」
两人并肩,一语不发走在乾燥的荒地中。
加鲁尔一如先前背著那只内容物突出外头的巨大背包,手上拿著塔葛多给的麻袋。艾露希却是两手空空,把手掌交握在后腰际,头低低地看向地面。话虽如此,并不表示她别腰驼背,明明头低著,腰杆依然是直挺挺。这样一看下来,艾露希的仪态动作其实相当标准。
加鲁尔边走边打开麻袋口朝里头看,看到的有肉和根茎类蔬菜的熏制品、扁面包以及附有吊带的皮水壶。加鲁尔取出皮水壶递给艾露希。
「我想这是要给你的。」
「啊,谢谢你的贴心。」
「向我道谢有什么用?还得把食物分一分才行啊。」
「等到要吃的时候再分比较好吧?」
「是吗?」
其实加鲁尔一直都觉得有点诡异。
每当加鲁尔停下脚步,艾露希也会停下,把头歪到不能再歪,然后眨起深蓝色双眼问:
「怎么了吗?」
「你为什么跟著我?」
「跟著你……?」
艾露希抬头望向东方,又朝西方遥远的另一头看去,紧紧抿著唇,皱起眉头说:
「加鲁尔先生是朝著某个目的地旅行吗?」
「好歹算啦。」
「方便问你要去哪吗?」
「第二帝都吧。」
「真巧呢。」
艾露希眯起眼来,露出雪白牙齿。
「其实我也有事要去第二帝都,和你一样呢。」
「……是啊。」
「同方向喔。」
「和我同个目的地,那方向不同也说不过去呢。」
「好像在很远的地方耶。我又不太清楚路该怎么走。」
「我也是啊,毕竟又没去过。」
「处境真的和我一模一样呢。」
「我是觉得没这回事啦。」
「总之先往西走,对吧?」
「嗯……对吗?」
继续开始走之后,加鲁尔发现一件事,就是艾露希的黑发上插著一朵白花。艾露希用指尖轻触花,笑著对他说:
「这朵花是莎琪喔。」
「马上就会枯了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带著她走到最后一刻。」
「不过就算花枯了——」
加鲁尔回想起瓦德泛黄的瞳孔,以及爷一双褪色混浊的眼珠。
瓦德为战而生,因战而逝。
爷则不希望加鲁尔同样战死。明明都一把老骨头了,爷仍努力想存活下去。与他人交流,在人群之中存活下去。
「只要不忘记她,一直记著就行了吧。」
「加鲁尔。」
「什么?」
「——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吗?」
「我都没差啊。」
「你也直接叫我艾露希吧。」
艾露希说完便伸出右手。据说虽然依地区和种族有所差异,不过似乎有种以互相握手当作打招呼的习俗,所以她应该是这个意思吧。
于是加鲁尔握住艾露希的手,一只又小又柔软的手。加鲁尔立即放松力气,不过反而是艾露希不肯放开手。
「请多指教喔,加鲁尔。」
「……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