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露希实在不懂这名叫做啄木鸟的人。
有太多想问他的事,可是却不知该怎么问,又从何问起?完全没有头绪。而这时啄木鸟开口提案:「对了,我想到件好事。」丝毫不给艾露希时间思考。
「艾露希,我们去救吧。」
「救……?」
「嗯,就靠我和你去救。」
「就算你说救,到底要救谁?」
「这还用问吗?你真的不晓得?当然是救他们啊。」
艾露希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一旦啄木鸟做出决定,谁的话都听不进去。那名长得像熊的领袖尤兹罗,以及像雷托族的有尾人欧伊拔都想制止啄木鸟,艾露希本人也没有答应。尽管如此,啄木鸟仍一意孤行,抓了艾露希的手把她往外拉——柯卢塔波市内彻底变了样,马路上挤满了人,怒骂声与惨叫声此起彼落,轰隆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火舌更是不断窜出。众人似乎都非常激动愤怒,而这同时也造成了恐慌。有成群结队不知要往那去的人们,也有像无头苍蝇四处奔逃的人。等到两人来到大道上,看到的是一群亚人们奋力丢著石头,目标则是警卫队的人们。另外大道的角落还有数名亚人包围一名警卫队员,对他不断棒打脚踢。
啄木鸟看到后,竟兴奋地说:「哦!开始啦开始啦。」
「开始了……?」
「艾露希,你应该明白才对啊?」
「明白什么?」
「明白状况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以及背后最根本的原因在哪。你不是傻子,一定已经明白了。不过与其说这些,还是赶快走吧。」
啄木鸟露出宛如绽放于盛夏的鲜花般灿烂的笑容催促起艾露希。
「再不快点的话,他们肯定会被拋弃。要是你不出手拯救,谁都不会去管他们喔,这样不是很可怜吗?」
艾露希无法反抗啄木鸟,只能被他拉著手闯入人群,钻过大街小巷间往某个地方前进。为何会变成这样?艾露希不懂根本的原因在哪。啄木鸟究竟想做什么,又想让艾露希做什么?不去救的话肯定会被拋弃的「他们」指的又是?
「你看,跟我想的一样啊!」
啄木鸟没有走进广场,而是在广场前方停下脚步。
广场可说是一片狼藉,裸体的全毛人和有鳞人正在大闹特闹。原本他们都戴著项圈,也有人手上戴著枷锁。他们有男有女,同样被陈列于货架上当成奴隶竞标——如今无论是男是女,都凶神恶煞地追著身上有穿衣服的人跑,冲上去架住或撂倒后开始猛打,用拳头、尾巴、头槌,甚至直接用木制或铁制的枷锁敲打。穿著衣服的那群人就算再怎么哭喊「救命!」「饶了我!」,那些全毛人和有鳞人们也绝不停手,打得他们无法再哀号,就算断了气也不停止施暴,彷佛就像在表达根本杀不够,就算死了也不放过。
这些亚人们究竟为何要原谅从他们、她们身上剥夺衣服、内衣,并强迫自己戴上项圈枷锁限制自由,不只像个物品般对待,还想把自己卖给其他人的家伙呢?
这是报复,正当的复仇,因为这些人干了就算被虐杀也不为过的残虐行径。这些人既非不小心,也非一时鬼迷心窍,而是为了钱,为了赚更多钱成为富豪才心甘情愿虐待亚人。尽管自己的所作所为让亚人们多么痛苦、悲伤、绝望,这些人仍一点都不在意,他们根本没有所谓的慈悲心。
所以,杀了他们吧。
让他们也尝尝恐惧和痛苦,杀死他们吧。
奴隶们,不,前奴隶们沉浸于喜悦当中。奴隶商人及那些手下的鲜血使他们愉悦,变得越来越激动,享受、陶醉著杀戮。
然而,他们却不同。
二三十人被长绳绑在一起的恰奇们只是坐在地上缩成一团,从头到尾都安安静静的,看起来既像在害怕,又像在忍耐。无论是哪一边,他们都可算是置身事外,不参与任何一方,就只是存在于那里。
「艾露希,虽然你冰雪聪明又明事理,但同时也一样无知呢。」
啄木鸟轻搂艾露希的肩膀,在她耳边细语。一对紫色瞳孔带著热意,宛如正在燃烧般发红,吐出的气息却反倒如薄荷般冰凉香甜。
「举例来说,你不知道该如何使用他们对吧?尽管他们十分温驯,拿来当成家畜使唤的话,久了也可能失控呢。你认为该怎么办?其实有个好东西,一种从古代就有,称为『罂粟』的药草,现代已经改良得以栽培。不过虽说是药草,重要的却是它花枯后剩下的果实。只要划开罂粟果实,就会有乳汁般的液体流出,一段时间后就会发黑凝固。加以提炼的话会变成更棒的东西,不过做法是直接将其混入食物或饮料中,量只需一点就好,毕竟很珍贵呀。效果其实没什么,只会让食用者感觉有点舒服,不过这样就够了。只要好好工作就能变得舒服,他们的身体会记住这一点。有种叫做奴隶调教师的工作,或许你不想相信,但这工作可是其来有自。他们努力构筑起能够更有效率驱使奴隶的专门知识与技巧,利用罂粟正是奴隶调教师得意的手法,因为罂粟好像有点难控制份量呢。然而,想驱使鼠族相当容易,只需持续给他们固定,而且相当少量的罂粟,他们就愿意替人类干活好几年,虽然只能做些简单的工作就是啦。」
「你……」
艾露希说不上话,身体止不住颤抖,上下排牙齿也是喀啦作响。恰奇们缩成一团,裸体的亚人们则不停破坏动粗,将奴隶商人一个个杀死。整座城市陷入一片火海。
「啄木鸟先生,你明明……明明知道一切……为什么……」
「『知道』很重要喔,凡事都得由知而起,愚蠢之徒才会不求知就妄下判断。我虽不是贤者,倒也不想成为愚蠢之徒,所以才想知道,不得不知道。毕竟若不先知道敌人,根本无法战斗对吧?」
「敌人……?」
「对,就是敌人呀,艾露希。各种地方都有敌人,不,或许该说『存在著』敌人吗?」
「例如像这里。」啄木鸟指了自己的头,「还有这里喔」,接著又用食指指向胸口。
「首先都得从知道开始,知道以后才下判断,最后才付诸行动。你现在不救他们真的好吗?火马上就要烧到这来了,或许他们都会因此而死喔。那些曾经是奴隶的亚人们根本没在管恰奇,因为他们被视为比奴隶更下等。但是我想你明白,事情根本不是那样。」
「……不放他们逃不行。」艾露希几乎是用挤的挤出这句话。
「得放开他们,让大家都逃离这里才行。」
啄木鸟听了露出一抹灿笑,「我也来帮你,艾露希」主动提议帮忙。
「那里现在危险得很,不能让你一个人过去呢。跟我来,一起去拯救他们吧。救一个是一个,如果可能的话通通救吧。」
或许啄木鸟正在盘算著什么而想利用艾露希——尽管这股疑虑仍未消除,此时自己的确需要啄木鸟的帮助,只得仰赖他了。
啄木鸟率先踏入了广场。亚人们要是看到啄木鸟和艾露希,可能会把两人当成奴隶商人。艾露希内心如此担忧,没想到不知为何,亚人们居然根本没理会。恐怕是多亏了啄木鸟技术高超,仔细观察亚人们的举动,选在对的时间点走对的路径才没事。艾露希如今能做的就只有默默,专注地跟随啄木鸟前进。当两人靠近恰奇集团后,艾露希二话不说拿出短剑砍断绑著他们的绳子。可是,这群多达二十名以上的恰奇中除了三、四人看向艾露希,剩余的人根本一动也不动,只毫无反应地坐在原地,简直就像还被绳子绑著。
「怎么啦?快逃呀!继续待在这很危险啊!不管去哪都好,快逃呀!」
「不对吧。」啄木鸟这时拍了艾露希的肩头。
「不是这样,你应该早就知道了啊。该做些什么,又该怎么做,那可是你教会我的呢,艾露希。」
没错,这么做不行,有一种能与他们沟通的方法。但如今身处亚人们正在杀害奴隶商人的状况中,真的能顺利做到吗?
只能做了。艾露希下定决心,一把抱住盯著她看的恰奇,并用脸摩擦恰奇又短又长著硬毛的脖子。同时,他的全身微微散发出一种又辣又刺鼻的怪味——代表他处于恐惧中,极度不安,看得艾露希都快掉下泪来。
「不要怕,不会有事的。」
一心想让恰奇快点冷静下来的艾露希开始抚摸他身体各处。虽然连她都不晓得自己为何这么做,不过甚至还用牙齿轻咬了恰奇的肩部。不一会,艾露希感觉他似乎稍稍恢复了平静。
「你快跑,听懂了吗?不能继续待在这里。大家也是——」
艾露希接著不断拥抱其他恰奇。尽管相当在意周遭的状况,但有啄木鸟守著,大概没问题吧。
「快逃啊大家!懂吧?快离开这里!」
几名恰奇这才有了反应,竖起耳朵环顾四周,站起身来缓缓前进。他们终于肯动了,而一旦推出前浪,其他后浪肯定会跟上去。艾露希大喊一声「快!」,轻轻拍了恰奇们的腰催促他们。
「大家快逃!来!跑快点!」
「很好,就是这样艾露希,下一群!」
啄木鸟边
笑边拖著艾露希走向另一群恰奇,拿了像是刀的利器切开绑著他们的绳索。艾露希一边帮忙,一边不停拥抱恰奇,同时不忘出声催促他们逃跑。他们所有人都因恐惧过度而蜷缩在地,完全不知该怎么办,甚至放弃了思考。从前就算刮起毁天灭地的暴风,他们肯定也会找个地方躲起来,像现在这样蜷缩不动度过危机吧。然而,此地和他们从前住的地方相差甚巨,明明得用其他方法才能应付危机,他们却没能获得学习方法的机会。
他们的领导者被狙击这种卑鄙手段杀害,然后被人从遥远的故乡强迫载来这里,被当成商品卖,受药物控制,不得不工作到精疲力尽——就算一百万人都断定这就是恰奇的命运,艾露希也无法接受。
「走!快点逃啊大家!不可以死在这里!要活下去呀……!」
艾露希逐渐抓到诀窍。虽然有点粗暴,但只要在解开绑住恰奇们的绳子后硬是拉他们起身往外推,一旦看到有人离开群体,其他恰奇就会开始动摇。接著再把一些惊慌失措的恰奇也拉起来,哪怕只有一两步也好,强迫他们走动。不过如果靠蛮力硬拉,可能会让恰奇出力抵抗不离开原地,于是必须抱他们,摸他们,轻咬他们,某种意义来说要使他们掉以轻心。
裸体的亚人们根本不理会恰奇,即使有些亚人看到逃走的恰奇时有点讶异,倒也没有特地抓住他们。因为亚人们正专注在另一件事上。
艾露希放走了一百多名恰奇,但是还不够,这个广场上或许还有好几倍、甚至十倍以上的恰奇,哪怕再多一人,可能的话所有人都想放走。当艾露希用短剑切开别群恰奇的绳子,搂过之中一人想让他站起身时。
「时间到了。」
啄木鸟突然从后方把手伸进艾露希的左腋下,被紧紧抓住左腕的她就这样被迫离开恰奇。
「你、你这是做什么啊啄木鸟先生!」
「情况有变,再继续待在这里不太妙。」
经他这么一提,广场的样子真的不对劲。所谓广场,形容起来就有如多条河川汇流的湖泊。而此时,人潮正从代表河川的街道流进广场。这群人的穿著打扮与先前在广场上被当商品卖的裸体亚人们明显不同,似乎是柯卢塔波的市民们。
「那些人是从各种方向过来避难的。等会这里会变得更血腥……还是该说已经变了?」
正如啄木鸟所言,难民们在广场各处与亚人起了争执,让几乎被啄木鸟半抱半提的艾露希看了不禁低语「怎么会这样……」。裸体的亚人们视奴隶商人为敌还有理由,艾露希不是不能理解恨商人们入骨的亚人想宣泄怒火的心情,可是那些前来避难的难民根本没对亚人们做任何事啊?
「尤兹罗他们做得很顺利,太过顺利了——」
啄木鸟突然推开艾露希,一个翻身——出脚一踹。原来侧边竟有名全身是血的有鳞人朝两人扑来。啄木鸟一踹开有鳞人后,再度抱起艾露希开始奔跑。
「我没对那些人做什么啊!」
「他们可不这么认为喔。」
啄木鸟并未带著艾露希走街道,而是进入面对广场的建筑物缝隙间。虽说是缝隙,其实还是宽得够让人过,应该算是条巷子。
前方看到一名一丝不挂的全毛人正压在另一名女有尾人身上。女有尾人并非那些被当成奴隶贩卖的亚人,身上穿著衣服——原本穿得好好的衣服如今被扯得破烂,胸口及下半身被脱得光溜。那名以彪形大汉相称都不为过的高大全毛人硬把有尾人压在地上,猛力前后晃动著腰部,有尾人则不断哭喊著:「不要!」、「救命!」
「……拜托、来人、不要!好痛!拜托、救命啊!」
全毛人只是喘著气,不断激动地喔喔啊啊呻吟,一点都没有想住手的意思。
——不阻止他不行,不救那位女亚人不行。
可是,那名全毛人先前被当成奴隶陈列在货架上,可说受了非常残忍的对待。
就算如此,他也不能做那种事,他正在做坏事。
「喂。」
啄木鸟朝毫不犹豫地全毛人走去,同时从怀中掏出某样东西,用它的前端顶在全毛人头上。
「给我离开这女人,现在马上,不然我毙了你。」
枪,是手枪。
全毛人虽号称全身长满体毛,但也有稀疏的部位,例如脸上的毛就很薄。这名长著一颗大黑鼻,血盆大口中满嘴黄牙东缺西缺,不断滴下晶亮口水的全毛人瞬间身体一仰想退开,却随即以布满血丝的双眼恶狠狠蹬向啄木鸟来威吓他。「嘎哦哦!!!」的咆啸声已经吓得艾露希是手足无措,可是啄木鸟不只毫不畏惧,甚至默默移动食指到扳机上,直接扣了下去。
回响在巷内,如雷贯耳的枪声传进艾露希耳中。头部遭射穿的全毛人举起右手,似乎想摸自己的头,却动到一半就低吟一声,仰天而倒。
女有尾人见状,开始「呀、呀!呀!呀啊啊啊啊啊!!!」间断发出高亢的惨叫声。「吵死人啦。」啄木鸟听了后皱起眉头,用左手捣起耳朵。
「不是你喊救命我才来救你的吗,是在鬼叫什么?快滚去其他地方吧你。」
仍不断惨叫的女有尾人惊慌捞起散乱的衣物,可说是连滚带爬冲出了巷子。啄木鸟看著她的背影,耸耸肩道:「去那里也很危险就是了。」
「算了,随她去吧。我们走艾露希,现在才刚开始,要是没能撑过这关,难以预测我们会有何种下场呢。」
艾露希或许忘了怎么呼吸,连该如何出声都不晓得,最后拼了命才挤出「没必要……」这些字。倒地的全毛人双眼大开,恐怕已没了呼吸。他死了,啄木鸟杀死他了。
「没必要……开、开枪……」
「要是他刚才住手,我就不会开啦。就算不晓得他有没有听懂我的话,至少看起来意思有传达到吧。然而,他并没有住手,所以我就照事前说的毙了他。他明明能够活下来,却自己选了别种结果,没办法呀。」
啄木鸟收起手枪,粗暴地抓起艾露希的手臂。脸上虽然挂著浅浅笑容,但或许他正在生气,不然就是心情不好。原因大概不是艾露希,那是在气全毛人?还是女有尾人?又或者在气自己?
「男人像那样凌辱女人是常有的事。一亢奋起来就胡乱出手侵犯女人的男人绝不在少数,有时甚至还不会被判刑。尽管帝国军号称军纪严明,偶尔还是会对掠夺及强奸行为睁只眼闭只眼。这跟你是人类还是亚人,有文化还是没文化没有关系。毕竟即使能规范人的行动,不代表冲动就会跟著消失,肯定是种本能吧。所以说,没办法呀。我是如此认为没错,但就是讨厌这套说词,喜欢讨厌也是没办法的对吧?我不想堕落为愚蠢之徒,因此我本来忍了,也给他机会了,可是他没有把握住机会。刚刚发生的一连串经过呢,艾露希,简单来说就是这么回事喔。」
「但是你何必开枪……」
「因为他是奴隶吗?因为他曾经是被强迫剥夺自由尊严的奴隶,所以就算侵犯女人也该原谅他——你想说的是这样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老实说啦。」啄木鸟眯起眼来舔了舔唇,略显讶异地说:
「我觉得要是逮到机会,奴隶会想复仇也是免办法呢,毕竟不管是谁,受了攻击都会想还手,不是吗?你看,现在这座城市内就发生了这种现象。」
「发生——」艾露希虚弱地说到一半,又摇了摇头。
「不,才不是发生,这不都是啄木鸟先生你造成的吗?」
「你太看得起我啦。」
啄木鸟硬是拉著艾露希继续往巷子前方走。
「我能做到的事很有限。再怎么说,主导这整个计划的是尤兹罗等人,啄木鸟和马蝇不过是稍微出手协助而已。」
「说是这么说,但难道不是你在暗处穿针引线……」
「为什么这么认为?你根本没有证据吧?我想想……你知不知道『将棋』这种游戏?」
「嗯,那是……」艾露希听了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只点了点头。将棋,把棋子摆在棋盘上互相夺取的游戏。赫汀•路吉常常坐在棋盘前,其实这是种两人玩的游戏,但你还不成对手,至少现在——一边这么说,一边动著棋子。
「将棋是种从以前就存在的游戏。无论东西方,尽管棋盘、棋子的外形和规则不同,本质倒是一致。想办法看透对手的招式,将象徵王的棋子逼到完全没有退路就算获胜。但若不先练习并熟稔棋步的话,实在称不上比赛。真要说的话,假如对上真正脑袋聪明的家伙,几乎再怎么样都赢不了。虽说本人的精神状态确实会大大左右战局,但最后仍得分析对手的精神状态,甚至绞尽脑汁欺瞒对手,历经你来我往后才终于能分出胜负。我既不害怕这类型的游戏,实力大概也不算太弱,可是有一天我发觉,要战胜头脑真正聪明的人,真的只能靠侥幸啊。」
「因为这世上真的存在嘛。」啄木鸟故作夸张地扬起嘴角。
「所谓的『天才』呀。那些人真的很过分喔,在我们费尽心思思考二十或三十步后的盘面时,他们可能早就想到一百
步、两百步、甚至一千步后去了。与那种天才隔著一张棋盘相对而坐,等同全身光溜溜又手无寸铁去挑战全身穿满重装备的骑士呢。到最后,在算尽步数就能获得胜利的将棋中,一旦对上真正聪明绝顶的家伙,无论怎么挣扎都赢不了呢。」
艾露希不禁打了寒颤,原来是啄木鸟在她耳边「可是呢——」轻声细语。不但一点都不痒,反而传来一阵寒气,害她险些就要叫出声来。
「这不是将棋,聪明的家伙都有特徵,就是仗著他们有颗能判断的头脑,想要一手掌握一切。眼前有谜团就巴不得想去解开,觉得自己一定能解开。事实上,这种想法是对的。只要搜齐线索,的确什么谜团都解得开,要彻底看穿敌人的思考也并非不可能,毕竟他们真的能办到,因此与他们为敌相当棘手。无论我们这边如何绞尽脑汁想出奇招,全部都会被他们猜到。整张棋盘等同他们的五指山,不管我们怎么跳怎么滚,怎么装疯卖傻,拼命想隐藏的企图依然被他们看得一清二楚。设下何种圈套都没用,有时甚至还会反过来遭到利用。每当我们看到他们中计而暗自心喜,殊不知其实中计的是我们,真的很受不了啊。」
真是糟透,糟透了啊。啄木鸟不断重覆著常听见的抱怨词,说得简直像过去曾经打败过自己的。他们就在面前出现一样气冲冲的,却同时有点乐在其中的感觉。
「过去曾有一段时间,将棋是我唯一的娱乐。当时我有机会和著名的棋士对战,在实际交手过后,我发现这种方法我赢不了。只要还遵循著棋盘上的规则,我一定会输。他们总是那样高超、聪明且难缠,不管面临何种困境都有自信能突破,所以不会轻易灰心气馁。老实说,我很欣赏他们,打从心底想变得像他们那样又聪明又强悍,但我就是没办法。艾露希,所谓的天才呀,可不是想当就能当的。才能这种玩意不是天生,就是打从幼年期便已注定好了喔。你懂吗,艾露希?」
「……不懂。我根本完全听不懂你想说什么。」
啄木鸟像是要分享隐藏许久的秘密,轻声在艾露希耳边说:「就算不像他们那样聪明强悍,还是有方法能战斗呀。」
「就算不是天才的凡人,管他任何人,都有能战斗的方法,我们都一样。」
不是「我」——啄木鸟毫无疑问地说了「我们」。
「总之要先把种子撒下。不要一一去在意土壤如何,会不会下雨,会不会发芽,能不能开花,只要无数地撒下各种种子,到处撒就对。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当然不可能知道。可是这时艾露希突然想起来,曾几何时赫汀•路吉也说过同样的话——艾露希,即使是如今的你,也有个不会输我的方法。
赫汀说完竟将棋盘上的棋子通通打乱,接著还把它们通通扫落棋盘。
——只要这样做。
当时艾露希心想,真是个破格到极致的方法。这样做或许是不会输没错,但也赢不了,因为一切都被糟蹋了。
「不管是头脑再好的家伙——」啄木鸟也不等艾露希回答,继续说下去。
「或者是拥有千里眼的家伙,也不可能全盘把握,毕竟连我们自己都不晓得在哪里撒过哪些种呀。你知道如此一来会怎样吗?我不知道,我们都不会知道,因为就像同时发生了好几种天灾,那怎么办?该怎么办?看著办呀。只能一味硬撑,硬闯,最后还站著的人就是赢家。这样一来,就算是头脑聪明的家伙也不见得能撑到最后,甚至可能造成反效果。身体当然是越健康越好,不过对自己的身体太过自信,同样会自掘坟墓。杀了眼前的敌人或许会适得其反,但是不杀又可能害自己先被杀——前途可谓一片混沌。不,或许我们早已身处混沌之中。毕竟这里已不是棋盘上,没有能够操控的棋子,所有人都是竞技者,人人有权获得胜利,人人有胜算,很有趣对吧?我说艾露希,你又是怎么想?觉得一切和自己没关系吗?可是呢,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已经身在其中啦。根本不存在什么那一侧,只要人还活在世上,每个人都属于这一侧喔。有比这件事更有趣的事吗?我认为没有啦,那你呢,艾露希,你怎么看?」
※
全身脏乱的有尾人朝著建筑物的窗户丢出某样东西,是个瓶子,陶制的吧。瞧瓶口窜出火焰,大概是拿了碎布塞住瓶口再点燃,陶瓶内装了什么可想而知——被加鲁尔料中了。
这一带的建筑都是石造,看上去虽然不新,造得倒挺扎实,窗户并非木板窗而是玻璃窗。只见陶瓶砸到玻璃窗上应声碎裂,火舌瞬间从窗户蔓延到石壁上。原来是油,陶瓶中装了油,瓶口碎布的火延烧到油了。
汽油弹——一种火攻时经常会用到的道具。由于刚才的陶瓶没能砸破玻璃,一旦洒出去的油烧光,火也会跟著熄了吧。那名有尾人失败了,不过他们似乎没打算就此罢休。
一名浓毛大耳的亚人边大喊「傻子!」边冲到其他窗户边,挥棒敲碎玻璃。接著在他「好,动手!」一声令下,和刚才不同的另一名有尾人便朝碎裂的窗户中投掷汽油弹,窗户另一头瞬间变亮,窜出浓烟。一听见疑似居民的惨叫声传出,亚人们纷纷「好耶!」「漂亮!」「看到没!」兴奋起来。
「你们几个……!」
大道上传来怒吼,只见几名身著深蓝制服的男人冲了过来。是警卫队,共有五人。一个小队大约二十人,分队人数则少一半,大约十人,所以五人算是半分队。
五名警卫队员竟在大街上突然举起步枪开火射击,不过亚人们似乎早料到了,一见警卫队员的身影就彼此打了暗号,随即一哄而散。瞧他们动作之快,肯定是事先就决定好如此行动。也多亏了亚人们当机立断,射来的子弹全都没中。
眼见亚人们逃跑,警卫半分队停止射击,打算追上去。
「哇……!」
此时半分队的一名队员突然全身著火倒地——是汽油弹,不知是谁从巷子里投掷汽油弹,砸中那名队员。
其他四人顿时慌了手脚,因为他们的伙伴全身是火在地上打滚,不断哀号救命,情况根本不容许他们继续追逐暴徒。
人在面对大道某栋建筑物屋顶上的加鲁尔目睹了一切经过,但是对那些警卫队员来说,怎么想都是遭到偷袭。他们肯定怎么也没料到,本来只想追赶逃跑的暴徒,却突然从旁遭其他人攻击。
「上!干掉他们……!」
亚人们突然接二连三冲出巷弄,朝四名警卫队员扑去。其中只有一名队员立即开枪,使一名亚人中弹倒地,但他没能发射第二枪,就被其他亚人用棍棒殴倒。
即便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旦遭到奇袭都是不堪一击,更别提怎么看都不像精锐尽出的柯卢塔波警卫队。眼看一名队员快被烧成焦尸,其余四人也被突然出现的亚人们扑倒在地,甚至连本来逃跑的几名亚人都跑回来加入战局。
亚人们的武器净是些棍棒、手制长枪或破破烂烂的剑,但仍然能够用来杀人。其实若条件充足,空手照样杀得死人。
然后,帝国军的士兵佩戴的是步枪,操作起来并不困难。亚人们恐怕会把步枪和弹药都夺走,并且用它们来杀敌。
「这不是暴动。」
加鲁尔叹了口气,移动到隔壁屋顶。
「——是叛乱。」
出乎意料的,加鲁尔刚才轻松甩开吉莉庸下士的部队。与其说是加鲁尔逃得巧,不如说是下士她们出于某些理由无法久追。突然看见加鲁尔现身虽然无法坐视不管,但她们有其他更该做的事,才优先选择另一边——大概是这样吧?
就算想找艾露希,头一次来柯卢塔波的加鲁尔根本没有丝毫线索,即使真的开始找也找不到吧。但说来也奇怪,明知找不到还是要找,害加鲁尔不禁怀疑起自己该不会是个傻子。
「现在都成这个样子了……」
整座城市一片狼藉,加鲁尔才会选择从屋顶上移动。
由于被人看到肯定会起疑,加鲁尔平时,尤其中午并不会做这种事。然而下面都乱成一团了,没人有空看著上面走路,而加鲁尔的确没被人发现。上面比起经由道路移动来得容易,视野更为良好,但想找到一个人可说难如登天。
「大概被卷进什么麻烦事了吧,毕竟她是艾露希——」
正当加鲁尔要往下一座屋顶跳去,却突然停下脚步。
左方特别吵杂,人声鼎沸,难不成是有广场或市场吗?如此局面,往人多的地方走反倒危险,艾露希再怎样都不会去那种地方吧,一般人都知道别过去。
「……可是她是艾露希啊。」
加鲁尔不清楚她的身世背景。本人说自己是名没用的魔法使,看来的确不假。
即使根本不懂关于艾露希的任何事,加鲁尔总觉得她是那种容易多管闲事,性格非常难搞的麻烦儿。
「只是去看看的话……」
话又说回来——加鲁尔掉头,穿梭于屋顶间的同时心想。这场暴动——叛乱并非因为某种契机偶然引起,而是事先准备好的。肯定有人在暗中策划准备,再看准时机付诸行动——这种说法比较合乎常理。
在加鲁尔的观察下,引起这场叛乱的主要是些衣衫褴褛的亚人。其中大多是穿著破衣的有尾人及体毛稀疏的全毛人,尽管也有体毛浓密的全毛人及有鳞人,数量却不多。
只要不是太小的村庄,多少有搬货和建筑工程之类的劳力活能做。会做这种被称为背重工、腕力工和跑腿工的大部分是二、三等种的亚人,加鲁尔也曾和他们一同工作过,不仅工时长,薪资也相当低廉。另外有种工作是在城市内到处捡破烂,再从中挑能用的东西来卖,这群人比起背重工、腕力工和跑腿工来得更贫穷。再来,无论哪座城市都见得到乞丐。他们的工作便是向行人讨钱、食物或不需要的物品,不过也有挨家挨户行乞的乞丐。接下来,还剩下一群没有固定职业的小混混,一旦发现外来者就逼上去威胁他们交出钱财,再用那些钱从一早就成群泡在酒馆喝酒,每天说著疯言疯语。
叛乱份子似乎就是由这些背重工、腕力工、跑腿工、捡破烂的、乞丐及小混混组成。他们大多重视同业间的规矩,一谈到所谓的「情义」便更为固执,非常厌恶有人新加进来搅局,同伴间也是争执不休。这样的一群人真有办法能凝聚起来干出如此大事吗?
「难说呀。」
加鲁尔来到一栋面向广场的建筑物中数一数二高的四层楼屋顶,压低身体躲在屋檐后,从这里能一眼看清楚整个广场——真是惨不忍睹。
广场内挤满了接近全裸或真正一丝不挂的亚人,有男有女,大部份都是全毛人和有鳞人。数量确实很多,但要说「挤满」可能有些太过。其实是因为亚人们不断东奔西跑,看上去才会像挤得人山人海。
那些亚人们不光到处跑跳,而是在大闹特闹,难道是亚人同伴间起了纷争?看上去又不像。男亚人,还有女亚人明显有敌人,或者该称为「标靶」。如此称呼的理由无他,毕竟双方相差甚大,标靶的人数明显比全毛人和有鳞人来得少,尽管不断死命想逃,却又被抓回去一阵毒打。广场上已经有许多——数十、甚至上百具尸体,眼看又要有数人被那群男女亚人杀死。
全毛人及有鳞人们不是戴著项圈,就是悬著坏掉的手铐。这些男女亚人都是被那群标靶的人们用牛车载来柯卢塔波的奴隶,也就是说,奴隶们攻击的对象正是奴隶商人以及他们的手下。这个时候,加鲁尔突然发现——
「那是……」
广场各处都能看见被迫下田耕作的恰奇们聚成一团蜷缩在地,明明他们也是奴隶,为何静静待著不动?当加鲁尔思索后得出结论,却又看见有少数几只恰奇跑过暴动的亚人身边。
广场上乱成一片。周遭有好几条通往这座广场的道路,而此刻路口与广场的交界挤得水泄不通。不,不只拥挤,原来是发生了激烈冲突。
想要进入这座广场的看上去并非奴隶,也不像刚才那些丢汽油弹的叛乱份子。加鲁尔推断,大概是商人、兑币商、锻冶师、服饰商、理发师与学徒、帮佣以及各自的家眷等,所谓居民吧。
由于反乱份子在城内各处放火烧屋,这些男女老幼才离开他们的家或职场来到广场避难,而奴隶们想阻止这群人进来。又或者在奴隶们眼中,奴隶商人和正常的居民根本差不了多少吧。毕竟这些居民不是奴隶们的朋友或同伴,不会站在他们这边,只是安稳居住在这座盛行买卖奴隶的城市。不过光是如此,对奴隶们而言已有充分理由视居民为敌。
「她会在这种地方吗……」
加鲁尔看遍广场各个角落,把同个地方看了一遍又一遍。他对自己的视力挺有自信,毕竟据说修特尔跋的眼睛好得跟能从高空找出地上的小小蜥蜴,再精准捕捉的黑鸢一样。
「——不在吗。」
只能下如此结论,毕竟要是她真的在广场中,恐怕不是被亚人们挤成肉饼——就是落得与奴隶商人们相同下场。无论是哪一种,从这个位置都不可能找到,但假如到下面去找,肯定会卷进骚动中。加鲁尔并不打算做到这个份上。
离开吧,逃离柯卢塔波,往第二帝都前进。要是艾露希还活著,或许日后还能在哪里碰上。加鲁尔想著想著轻轻摇头,根本不可能,再说自己也没有很想见她。
加鲁尔离开屋檐,打算跳到离广场较远的其他建筑上。
一阵刺麻——只能如此形容,因为这是种与皮肤触觉相近的感觉。假使换做敌意或杀气,会有种更紧迫逼人的寒气袭来,但如今并没那么严重。
加鲁尔不是先观察,反倒突然朝那里——面对广场的建筑物隔壁一栋有烟囱的屋顶冲去。结果,烟囱后方突然冲出一道作势想逃跑的人影,不过对手大概稍微慌了手脚而慢半拍,使加鲁尔轻松追上。
「你躲起来看我对吧?有什么事?」
听到加鲁尔这一问,人影一转头瞥了一眼就丢出某种东西,似乎是种星形外观的小飞刃,如今正以高速回转朝加鲁尔胸口飞来。要是被那种玩意射中,运气不好可能会丧命,代表对手毫不迟疑想杀了加鲁尔。加鲁尔在看清飞刀的方向及旋转角度后用右手击落,同时加快了速度。
对方是个男的,身上穿著又棕又黑,尺寸稍稍过大的衣服。是亚人吗?看不太出来。外貌看来不算年轻,倒也没到老人的年纪。
加鲁尔伸出右手去抓男子的衣领,果不其然,棕色衣服就像层皮一样脱落。尽管没有特殊理由,但加鲁尔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因此在出右手去抓衣领的同时也伸出左脚去绊倒男子,使得他惊讶地「啊……」了一声后大大往前倾。加鲁尔将手中抓来的那件大尺寸衣服丢掉,一跃压住男子,让他一颗头突出屋檐外悬在半空。
男子在棕色衣服下方还穿了件合身的黑衣,身上到处绑著好几条皮带,皮带上可以看见许多口袋和刀鞘,里头似乎装有各式各样的东西。
「你是什么人?」
男子没有回话,只不断紧咬牙根,激动地呼吸。头发呈茶褐色,下巴上与其说是留络腮胡,更像是没剃胡须而已。这没什么好稀奇,或者不如说,好好整理胡须的人反倒比较罕见。爷就是这样,加鲁尔如今还没长胡须,但是等到长出来后,大概也会嫌麻烦放著不整理吧。眼前这名男子大约几岁呢?瞧他多少有皱纹,却又不是老人,皮肤也没有晒得很黑。一对棕色双眼,刚才的大件衣服让他看似身材普通,事实上却有身锻炼许久的结实肉体。
「你好像不会说呢。」
「管你要杀要放,快点选一个吧。」
「咦?说话了耶。」
加鲁尔开始思考是要杀还是放——自己并没有打算杀他,因为早已决定不再杀戮。既然如此,只能放了吗?
「我知道了。」
加鲁尔将双手离开男子并站起身,看得男子不禁皱眉,脸上更充满讶异。明明是你说要杀要放选一个耶?加鲁尔这时往后退拉开距离——我或许对他太好了。加鲁尔虽这么想,但若不做到如此份上,男子也不会相信吧。
「我不会杀你,你可以走了。」
男子一直瞪视著加鲁尔,一起身便立即跑开,越跑越快离开现场。
加鲁尔默默望著男子的背影好一会——大概可以了吧。
「不过我得偷偷跟踪你呢,因为有点在意呀。」
※
「……怎么会这样。」
不能怪铁拔拉斯•英普路中校会茫然地喃喃自语,因为如今这座可说是他的城堡也不为过的柯卢塔波市警卫队驻地内,状况已经惨得甚至有点悲哀。不只让牢内等待判刑的十四名囚犯脱逃,驻地也遭到数十名暴徒袭击,导致有二十六名前去防卫的警卫队员伤亡。
暴徒似乎打算占据武器库,夺走里头的枪炮、弹药和炸药。在因执行其他任务偶然来到柯卢塔波,由队长亚雷安•居斯特带领的师团小队支援下,勉强阻止了暴徒成功得逞,并尽数赶出驻地,但是付出十分惨烈的代价。
身为柯卢塔波警卫队队长的英普路,这时脑海应该浮现一句藉口叫「这不是我愿意的」。毕竟如今市内各处同时发生暴动,警卫队不得不前往镇压,又因暴动数量实在太多,使驻地内的防守松懈,不,应该说必然会松懈。再加上,驻地并非只遭受到外来攻击,甚至有狱卒和暴徒勾结,让囚犯轻轻松松就被放走。其中一名叫古鲁哈•贾路姆的囚犯更是那群暴徒的一份子,他指挥其他囚犯从内部扰乱警卫队,再与从外闯入驻地的暴徒们合流,一时之间差点成功冲进了武器库。
最后把古鲁哈等人逼退的也是亚雷安的小队。话虽如此,假如当时伊夏露第•吉莉庸下士的分队没有因为察觉情况不对紧急赶回驻地,还真不知下场会如何。光凭亚雷安留在手边的分队兵力,恐怕也难以击退古鲁哈、囚犯及暴徒集团吧。
暴徒们的武器装备相当破烂,平均两人中只有一人有枪,但实力绝不算弱。他们临时搭建护墙来巩固防御,同时还另派小队绕路从旁偷袭等等,不断施展绝非外行人使得出的战术。尽管装备输给敌人,他们仍有著不惧死亡的坚强战斗意志,受脑袋灵光的领袖指挥,成了一群令人大意不得的强敌。
警卫队与师团士兵不同,属于宪兵,鲜少会上前线作战。换句话说,宪兵的工作就是用枪指著那些没有拿枪,以及拿著也不敢开枪的人,再靠军规或法律使对方就范或逮捕归案。因此,警卫队员根本应付不了这群敌人。
亚雷安心想,自己是不是该对警卫队驻地指挥室内坐在椅上一边叹气,一边无意义调整制服帽子的英普路中校说声「请您别太伤心」。然而,亚雷安与中校间年纪差到可当父子,阶级也不一样,轻易出言安慰可能会反被视为一种侮辱。再加上,目前还有个不适合安慰和鼓励的理由。
「英普路中校。」
「……居斯特中尉,怎样?」
中校动眼珠看向站在面前的亚雷安,显得有点不悦,不,应该是觉得丢脸。在中校眼中看来,亚雷安根本只是连年轻人都算不上,若是平时根本不屑一顾的小鬼。没想到,今天自己竟在这种小鬼面前出糗,甚至还被小鬼拯救,不觉得丢脸才奇怪。于是亚雷安故作谦卑,开口说:
「依下官之见,暴徒们恐怕会再次袭击这座警卫队驻地。」
「——这很难说吧,再说击退他们的人不正是你吗。」
中校不禁咋了声舌,但又硬是挤出微笑,似乎打算蒙混过去。
「居斯特中尉,我著实感谢你的协助。没错,今天正是靠著你活跃的表现,才成功将那群暴徒驱离我市警卫队的驻地,接下来只需镇压其余在市内各处蠢动的家伙,我有说错吗。」
「局势确是如此,但依下官拙见,相信明察秋毫的英普路中校您已经明白,如今对那群暴徒来说,要推测出敌人,也就是我方的下一步相当容易。」
中校听了「啊,嗯,这……」用姆指轻拂起嘴边的胡须。
「我当然考虑过。不过目前各队的连络断断续续,而就算市政厅仍无恙,仍然有数件我方陷入苦战的消息传来。碰上如此紧急状况,我也不好责备部下,只是……市内已陆续传出灾情。驻地固然该设重兵防守,但我手边还有五支能动的小队,总不能一直让兵力滞留在这。」
亚雷安心想中校错了,应该要让这五支小队死守驻地。由于警卫队长有权请求师团的部队行动,因此现在中校应该要派师团部队前去市内镇压暴动,再不然就是协助防守市政厅或驻地。
话虽如此,警卫队长只有权请求师团部队出动,却无权指挥。隶属宪兵部的警卫队长既无法随心所欲掌控师团部队,何况亚雷安本来就没打算听中校指挥。
「下官觉得,中校您的推断十分精准。」
亚雷安说到这故意皱起眉头,放低声调接下去:「只是……」
「一旦发现有几支小队离开了驻地,暴徒或许会趁机再度尝试入侵。下官相信英普路中校您肯定已经考虑到这点,才会下如此判断——」
「区区暴徒,何需畏惧!」
中校以拳用力槌桌,说起那气势可真吓人——都没想过已有多达二十六名部下在自己的城堡内或死或伤,加上柯卢塔波市内各地恐怕更多,还敢大言不惭呢。敌人并非单纯的暴徒,这也不只是场暴动。
指挥室内除了中校和亚雷安,还有两名中校的贴身护卫与吉莉庸下士。亚雷安这时往前跨了一步,特意从上方俯视坐著的中校。
「中校,下官有件事和您禀报,事关极密军机,还请您让其他人离开。」
中校闻言脸一僵,「我的……」同时身体往椅背上一躺。
「我的部下个个守口如瓶。」
「拜托您。」
中校沉吟一会,「上尉。」对身旁的护卫开口。
「你们下去吧,我和居斯特中尉两人谈谈。」
当两名贴身护卫和吉莉庸下士走出指挥室后,中校明显紧张起来,该说是害怕还是不知所措呢?看来他刚才只是想在自己的部下面前保持威严。瞧他这副德性,处理起来应该轻松多了。
「英普路中校,下官乃是奉月狗骑士团弗尔曼•欧森团长阁下之名,带著个别命令前来柯卢塔波市。」
「……这我知道,我看过指令书了。」
「理由是本市传出七号艾莉丝的目击报告。」
中校一听双眼大开,「你说艾莉丝——」硬是把话吞下去,惊讶地眨了四次眼皮。
「……唔,的确有这种可能,毕竟是透过骑士团下的个别命令啊……只不过,为何你一个区区中尉能被骑士团……」
亚雷安也没多做解释,只有强调「目前艾莉丝已有所行动」。毕竟关于自己这个总指挥部直辖师团的中士为何会收到骑士团个别命令的理由,亚雷安本来就不打算向只是名区区警卫队长的中校解释。
「这并不只是场暴动,而是叛乱。」
「你怎么不早说!」
「下官的任务是捕捉七号艾莉丝。」
「帝国军人是该优先执行任务没错,但要是我知道,就能想出点办法了啊……」
亚雷安没时间听中校抱怨,只淡淡补上一句「一旦让留守的小队行动,叛乱军肯定会直冲此地而来」。
「敌人的目的正是夺取武器库中警卫队的武器,再将其发放到各地。」
「……休想。好,我手上这几支小队不动了。虽然对不起那些在市内苦战的部下,但怎么样都得守住这……」
「然而,若是敌人发现攻不进驻地,或许会将目标改为市政厅。」
「不能让市政厅被攻陷!我市警卫队不只得维持治安,更必须保护这座城市啊……」
「下官认为,前来攻击驻地的定是敌方主力。」
「那是当然吧,毕竟我的部下也经过了一番苦战……」
「若能歼灭这批主力部队,敌人定会瓦解。」
「因为就算与那个艾莉丝有关,除了核心以外只是群乌合之众吧……」
「是的。」
「现在问题是,有没有方法能够一举歼灭敌方主力部队。那群家伙肯定会找地方销声匿迹躲起来……要把他们一一找出来歼灭的话,战力根本……」
「下官有个主意。」
「你说什么?」
中校又用姆指轻抚胡须,大概是习惯动作吧,实在是个静不下来的男人。
「请您指挥小队行动。」
「居斯特中尉,刚才否定这个提案的人可是你啊。」
「下官的意思是,希望您故意为之。」
亚雷安说到这里特意不再往下说,中校在一边玩弄胡须一边沉思许久后,才说了:「你是想设陷阱吗?」想个如此明显的答案都得想这么久吗?亚雷安实在没心思把这点拿出来提,于是恭敬答覆中校:「是的!」
「一旦看到我方小队出动,驻地防守薄弱,敌方主力部队定会再度发动攻势,下官想来个将计就计。」
「原来如此。」中校点了点头,一副装得自己很懂。
「只要移动小队,敌人就会往驻地——等等,既然防守的兵力都没了,岂不是会被那些家伙入侵吗?」
「就让他们进来。」
「故意的吗。可是这么做……」
「只有这么做才能歼灭敌方主力部队。」
「可是光让那群暴徒闯进来,就能歼灭他们吗?」
其实不用多说,因为当然不可能。亚雷安听到中校这一问,实在很想把他的头剖开检查里面有没有问题,不过随即转了念头。中校是宪兵部的军人,才会对所谓策略及战术不太理解吧。换句话说不是他愚蠢,而单纯是名门外汉罢了。
「敌人想要什么就给他们吧。只不过,这是个毒饵。」
「你不只要让敌人进入驻地,连武器库都想拱手给他们?」
「当然不会,敌人会因为吃了毒饵死亡。」
中校把手肘撑到桌上,「感觉起来不太妙啊……」捣住额头。
(插图)
「哪怕只有短短一会,要是让敌人进到武器库……让敌人夺走我帝国军的武器弹药……另外驻地的损失也不容忽视啊……」
「下官懂您的疑虑。」
其实中校根本是在担心自己能否过掌管帝国军人事的参谋部那关,例如会不会损害自身经历或升迁机会等等。说实话,当中校碰上现在这种状况的时候起,他的经历就已蒙尘,不过他似乎不想让伤口继续扩大下去吧。
「要是您没有意见,下官可以把这次的行动向上回报为执行任务必须的过程。当然,前提得要英普路中校您同意,并且支持下官。」
「你是指责任由你来负吗?」
「是的。只不过,部队依然得请中校您亲自指挥。虽然按照规定,警卫队长能将指挥权移交给各部队队长,但这么做表示情况已十分危急。」
「这是……当然。」
「而且事实上,凭下官这种小辈,实在没能力指挥英普路中校麾下的部队。作战本身必须请您带队执行,下官则率领小队从旁支援。」
「然后,责任全由你——」
「是的。」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很好。」
「就这么说定了。」中校耸
起肩膀,挺起胸膛,摆出他擅长的威权态势,可能是为了斩断内心的迷惘才努力逞强吧。
「将敌方主力部队引进此地,一举除之。如此一来,这场由革命结社『艾莉丝』主导的叛乱定能早早划下句点,形势也会对我帝国更加有利。瞧我把那群该死的叛乱份子打得体无完肤,让他们后悔在我的管辖地内制造乱子!」
※
离开广场后过了一会,艾露希突然察觉到气息。转过头去一看,恰奇就出现在眼前,数量只有七人,大概是逃跑时偶然看见艾露希才跟过来的吧。
这时,尽管不断快步前进,仍没有拋下艾露希的啄木鸟开口问她是不是有什么诀窍,不然怎么能如此受恰奇们喜欢?
不知道,艾露希当然不懂。可是太好了,就算只有七人,至少知道他们平安无事。话虽如此,胸口却也因为只确认七人没事而隐隐作痛。
好想马上掉头去把其他恰奇也放走,可是有办法吗?广场越来越混乱,现在惨状大概更严重了吧,就算掉头也可能——十之八九连广场都进不去。
去做根本办不到的事只是种无谓的挣扎,说穿了就是自我满足,不是吗?如今那七名恰奇虽不是紧跟著艾露希,倒也不打算离开,而是与她相隔著一段距离。看样子自己目前最该做的,不正是将他们带往安全的地方吗。
怎么做才对,怎么做又是错,艾露希实在无法判断,如今才会跟著啄木鸟走。但这难道不是种藉口吗?其实只是因为跟著啄木鸟,自己就可以不去思考任何事,不是吗?
艾露希突然发现,这条路好像在从驻地回来时经过一次。
啄木鸟毫不迟疑敲了某栋建筑物的门,结果门随即从内侧打开,一名脸上长著稀疏体毛的有尾人探出半个身体。
「啄木鸟……小姑娘你也在啊。嗯?怎么连恰奇都带回来啦?」
「欧伊拔。」啄木鸟出声呼喊,同时拍了有尾人的肩膀。
「既然你在这里,表示那边的事没成吗?」
欧伊拔没有回答,而是招手:「先进来。」
「啊,那个,恰奇没办法,这个据点没有多大呀。」
「那我和这些孩子一起待在这里。」
艾露希话才说完,突然灵机一动。
「待在这里也没用……乾脆现在带他们出城,远离这里——」
「不行。」
由于这声音简直冰冷到变了个人,让艾露希没能立即听出是谁。原来是啄木鸟,自己被他「进来就对了」一把拉住,才晓得啄木鸟也会用这种语气说话。不过虽然说「也会」,其实艾露希几乎不懂,甚至根本不晓得关于啄木鸟的事。
被出乎意料地一抓,让艾露希无暇反抗,只得被强拉进建筑物里,门也被关上。
「啊!大家……」
「你稍微静一点。」
啄木鸟加重掴住艾露希手腕的力道,让她闭嘴。
屋内有许多亚人,只有少部份人坐在椅上,大多不是坐在地板就是站著。而尽管看起来不严重,当中也有人受了伤。还有,那名似乎是众人领袖的高大全毛人尤兹罗并不在屋内。
另一侧的墙边有两名脸长得像狼的全毛人,尽管不及尤兹罗,体格仍十分壮硕。
「古鲁哈,德鲁西。」
啄木鸟放开艾露希的手腕,走近两人。
「辛苦你们了,尤其古鲁哈还被关进牢里,吃了不少苦吧?」
被称作古鲁哈的全毛人豪爽笑著回应:「那点程度不算什么啦。」
「毕竟拿达托那家伙偷偷行了方便,比起在外界做些鸟工作轻松多啦。」
「可是哥,」这时另一名全毛人用拳背敲打古鲁哈的胸口。
「你瘦了点吧,体形甚至变得比我还小啊。」
「别在那说笑啦德鲁西,本大爷我打从出生以来就没比你这弟弟小过,以后也不可能。」
「少来,肯定有,体重都变轻了,一量就见真章啦。」
「的确呢。」啄木鸟听了微微一笑,毫不顾忌地往古鲁哈脸上摸去。
「变得有点消瘦,比之前更有男子气概了啊。」
「要是能因此受女人欢迎就好呀。」
这时啄木鸟转过头「——尤兹罗呢?」一问,欧伊拔边观察窗外边回答:「在其他地方。」
「占领武器库的作战失败啦,全都是师团兵突然出现害的。本来以为他们不过就一个小队,没想到和警卫队根本不同,实在难缠得很。」
换古鲁哈接著「喂,啄木鸟」,板起脸来喊。
「七号艾莉丝就是你对吧?那个师团兵的中尉竟然已经知道啦。」
啄木鸟听了也没多讶异,「哦,有人知道我?」只轻轻一笑。
「大概被认识我的人看到了吧,毕竟我人面广呢。话是这么说,好歹我也染过头发了啊。」
「那个中尉怀疑我是主义者,鼻子有够灵的,虽然一个偶然和我同样关在牢里的小鬼也被怀疑就是了。结果也不知搞啥,他竟然比我先被审问啊,明明一点关系都没有,真是活受罪。」
「请问!」
艾露希不禁大喊,使古鲁哈、德鲁西、啄木鸟,以及屋内所有人都看向她。
「难不成那位小鬼先生是加鲁尔吗?」
「小鬼先生……」德鲁西讶异地喃喃自语,古鲁哈则依然冷静,从表情看来似乎知道些什么。
「我记得这声音。小妞,来会面的人就是你吧?」
「加、加鲁尔呢?」
「他的确离开地牢了。是说那家伙不是普通货色吧?我问过他要不要来帮忙,结果被他拒绝,之后我就不知道啦,抱歉呢。」
「这样啊……」
艾露希边叹气边垂下头。不过看来加鲁尔已经脱离地牢,知道这点就该庆幸了吗。
艾露希抬起头来时,和啄木鸟四目相对。劝她去拘留所探望加鲁尔,替她带路的人正是啄木鸟。狱卒拿达托也私下与啄木鸟的同伴勾结,如今甚至连和加鲁尔被关在一起的古鲁哈都是同伴。这场骚动,或者该说大骚动、动乱,全都是由啄木鸟等人引起的。
通通串联在一起。
艾露希本来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如果现在警卫队冲进这栋房屋,即使艾露希再如何主张自己和他们无关,警卫队也不可能相信而放她一马吧。
啄木鸟眯起紫色双眼,扬起两边的嘴角。
或许艾露希应该即刻离开这里,带著恰奇们逃跑并寻找加鲁尔,将啄木鸟这群人的事忘掉比较好。
「是拿达托。」
欧伊拔说完后打开门,冲进来的人身上虽和在驻地见到时不同,已换成与这栋房屋内的亚人相近的服装,但无疑是雷托族的拿达托。
「驻地有动静啦!留守的小队出动,现在没人防守!尤兹罗说要再进攻一次夺下武器库!」
「大干一票!」随即出声回应的是德鲁西,哥哥古鲁哈也「是啊!」大喊以示赞成。
唯有欧伊拔皱著眉头,疑心重重地「会不会是陷阱……」喃喃自语。
「尤兹罗可是干劲十足啊……」
拿达托说到这里,才总算发现了艾露希。
「欸!艾露希?你怎么在这?」
在艾露希回答前,啄木鸟已先一步「就去干一票吧」开朗回答。
「管它是陷阱还是什么,只要能制压武器库,局势就对我们大大有利,不把握这次机会太浪费了。」
「决定了呢。」
德鲁西拿起立在墙边的枪扔给古鲁哈,古鲁哈一接到手作势就要往门口冲。
「请、请等一下——」
艾露希突然挡到古鲁哈面前,险些被他撞飞。最后艾露希只有脸埋进古鲁哈的胸口并稍微后仰,多亏古鲁哈紧急煞住,才没让她出事。
「怎么搞的啊小妞,你这样冲出来很危险呀!」
「对……对不起。」
「别挡路,让开。」
「我、我不让!」
「啊……?」
「我不让。」
艾露希本想吞口口水,可是不行,嘴巴中连一滴口水都没分泌。古鲁哈正杀气腾腾瞪著艾露希,好可怕,该不会下一秒就冲上来把她生吞活剥吧。瞧古鲁哈那身体格,只要他有那个意,这点程度或许小菜一碟。
不过艾露希心想,这个人不会那么做。尽管他或许会硬把艾露希推开,倒也不至于动粗——大概吧?
「我不会让开的。」
艾露希抬头看向古鲁哈。古鲁哈的眼珠呈黄褐色,有著结实下颚与利牙,一旦被他咬到,艾露希根本承受不住。话虽如此,他也不会真的把艾露希咬死吧,能做跟会做是天差地别的两回事。
不可怕。
当情绪冷静下来,艾露希才总算明白自己为何要阻止古鲁哈。
「请你们不要去战斗,外面已经死了人,死了很多人喔。要是再度战起来,就连你们都可能丧命。请不要再这么做了,一定还有其他不用战斗的方——」
忽然喘不过气了。是古鲁哈,他用左手掴住艾露希的脖子。艾露希突然又害怕起来,要窒息了,要死了,快要漏出
来了。古鲁哈只需再往左手多添点力道,轻而易举就能杀死艾露希。尽管如此,他说「不可能有」这句话时的语调却平稳得令人讶异。
「不可能有其他方法。只要还受帝国支配,我们狼人族就一直是三等种亚人。就算运气好不至于沦落成奴隶,也根本找不到像样的工作,每天工作到汗流浃背也就挣那一点钱。被人瞧不起、竖指头耻笑、吐口水、没理由就被找去臭骂一顿发泄。然后一旦扯到法律,三等种亚人连审都不用审,自动被判有罪。照理说只会被判鞭刑的时候,我们就得挨大棒一阵毒打,毫不留情。如果犯同样的罪,那些被帝国认定为真人的家伙当然无罪,一等种亚人也顶多判个一年强制劳动,换做我们却得被判个五年,有时甚至十年。敢逃就枪杀,痛宰一顿后再叫那些尸体自己挖洞埋一埋,这就是帝国的手段。你有听懂是什么意思吗?」
艾露希只能回答「……没有」。声音自然而然迸出嘴,也能好好呼吸了。原来古鲁哈早就松开手的力道,现在要挥开他的手再简单不过,但艾露希却做不到。
「尸体当然不可能自己挖洞埋自己,那你觉得该怎么办?不怎么办,就放著烂啊。那些尸体会引来苍蝇,在彻底腐烂前就被动物吃个精光,连骨头都不会剩。我老爸就是这么死的,还有叔父、表兄弟、朋友,死了一个又一个。懂了吗?接著不是只轮到我啊。」
古鲁哈放开掴著艾露希脖子的手,「抱歉啊」如此道了歉,然后稍微,真的只有稍微加重了语气。
「不只我们,就算以后我们生了小孩,小孩再生孙子,孙子生曾孙,子子孙孙都是同样的命运。所以我们只得站出来战斗。为了子孙,战胜、夺回。除此以外没有其他方法啊。」
「但是,如果打起来……」
艾露希低下头来。虽然她不想垂头丧气,却无法一直抬著头承受古鲁哈的视线,因为那对她甚至是种痛苦。
「……你们就会受伤,去伤害人,被别人伤害……也可能会死。那样非常……令人难过,所以说,或许还有什么方法可以……」
「如果有的话——」
这句硬是挤出来的话不是出自古鲁哈,而是拿达托的嘴。
「——就教教我们吧。我们也不是想战才战的,只是这样下去永远不会改变,要改变的话只得一战啊。」
古鲁哈以像在移动贵重物品的手势把艾露希挪到一旁。
「我们走。」
他们打开门,一个个走了出去,艾露希只能目送大伙离去。啄木鸟是最后一个,他在门口转头一笑,对艾露希说:「我也要走了。」
艾露希别说是回话,就连点头摇头都没办法。感觉啄木鸟的双眼已完全失去光芒,即使脸上表情仍然不变,但啄木鸟肯定对她很失望。
啄木鸟出到屋外后关上门——的前一刻,艾露希动脚往前走。她并没有出声制止啄木鸟等人,因为知道这么做也毫无意义,就算哭著要他们别走,他们也不会停下来。既然如此,又该怎么办?
不怎么办,毕竟什么都办不到,至少对如今的艾露希来说。
艾露希打开门,转向右边,看见一行人的背影。本想追上去的她这时却看向左边,因为听到了「吱、吱」的叫声。是恰奇们,仍然是七人,一人都没少。他们缩成一团紧贴建筑物外墙,望著艾露希这里。
「我不去不行!跟我来!」
听到艾露希一喊,恰奇们虽仍畏畏缩缩,倒也缓缓走近她。要是真有紧急状况,一定得想办法让这些孩子逃——不,现在想东想西也没用,走一步算一步吧,总之得先追上啄木鸟他们。自己绝不会逃避。
就算无计可施,也不会逃避。
或许等会脑中就会迸出好方法,可是一旦选择逃避,将再也不可能说服啄木鸟他们。若想把握有可能出现的转机,就得先跟在他们身旁才行。
艾露希多次跟丢不停通过小路及巷子的一行人,使她差点想大叫喊人,但后来都顺利找到了。不一会,似乎由于一行人放慢步调,才让艾露希成功追上他们。走在最后面的人是啄木鸟。
「咦?你也来啦?」
瞧他的表情和口吻都不显得意外,到底是早看穿艾露希会这么做,还是根本已对她失去兴趣?走在啄木鸟前方好几步的拿达托转头大喊「受了伤我可不管你啊!」,其他人则什么都没说。
没多久,一行人就跟其他集团会合。这个由尤兹罗率领的集团共三十余人,其中将近半数是伤者,不过仍然全数拿著枪,看起来挺有精神。
古鲁哈、德鲁西、啄木鸟、欧伊拔及拿达托等一行共有十五人左右,双方加起来将近五十人。当然,这是将艾露希及恰奇们排除在外的人数。
尤兹罗一伙逐渐逼近驻地,眼看就快到了。艾露希即使明白,心中焦急地想赶紧思索出办法时,一栋像是灰色箱子的建筑物出现在眼前。
「这可是第二次了啊!进攻方法和上次一样!」
尤兹罗没停下脚步,挥舞粗壮手臂指著驻地大吼。
「一口气攻下!随我上!突击……!」
所谓的战斗是这个样子的吗?不是应该排好队列,步伐整齐划一地前进吗?这样没问题吗?似乎有人放声大喊什么,也有人闭上嘴默默前进,但无论哪一种,只见大家全穿越道路往驻地冲去,一个又一个消失在驻地内,不见人影。
回过神来,艾露希才发现自己也来到驻地的玄关大厅。跟著进到这里真的好吗?感觉不太妙。难道都没有敌人吗——敌人?
敌人是警卫队?帝国军——敌人。
自从懂事以来,艾露希就住在静静伫立于深山的赫汀•路吉别馆中。虽然说「静静伫立」,其实周遭也不只赫汀的别馆,还有几户人家,里头住著其他居民。居民们称赫汀为「老爷」、艾露希为「大小姐」,对赫汀的吩咐无所不从,也曾在赫汀命令下照顾过艾露希。只不过,他们从未主动与艾露希互动。
艾露希不晓得他们的来历,即使直接问赫汀或他们也得不到答案。然而,艾露希却记得这些居民的下场如何。
——艾露希。
叫醒艾露希后,赫汀往她床上一坐。
别馆的床既有弹性,羽绒枕头及羽绒被也总是暖烘烘的。艾露希当时习惯趴著,只把头转向侧边睡觉,那一天也是如此。她从自己的头发缝隙间看见一对金色双眸,接著赫汀伸出冰冷手指拨开她的头发。
「有件坏消息。已经来不及了,你必须得逃离这里。」
起初艾露希根本不懂赫汀在说什么,直到她起身看向窗外才终于明白。
她见到的是许多火光在接近夜明时分的天空下摇曳,同时发觉两间围在别馆旁的住家正熊熊燃烧,窜出黑烟。
「我和那些人会争取时间。说是这么说,现在我似乎连再教会你一种魔法的时间都没有了。尽管事前准备已经完成,至今只教了你火精少女的魔法实在是我的失策……但是,也没办法了。」
赫汀走了过来,自己的双眼被他冰凉的手遮住。
「去完成最后的魔法吧。再见了,艾露希。」
艾露希不记得在那之后的事,记忆到那就中断了。等到艾露希再度回神时已是白天,她人则躺在地上,身上穿著完整的旅行装扮。看样子只有自己一人成功逃出,其他的人都是生死未卜——艾露希只能做出如此结论。
她当然清楚当天袭击别馆的敌人是谁,就是帝国,因为赫汀•路吉别馆位于帝国本土内。加上其实他们为了某些理由被帝国盯上,不然也不会特地跑来这种荒山野地住——没错,敌人。
帝国是敌人。
当尤兹罗等人想通过玄关大厅时,突然响起枪响,有一两人「啊!」地被射中,应声倒地。有敌人,敌人不知从何方开枪射击。
艾露希大喊:「住手啊!」敌人当然不可能停手,就算明白这点,艾露希仍忍不住大喊。
「哥,尤兹罗,你们快走!」
德鲁西与其余十几名同伴开枪回击。
「我留下来收拾他们确保退路!快走!」
尤兹罗也大臂一挥,中气十足大吼:「古鲁哈!冲!」古鲁哈应了声「收到!」,带头就往前方的走廊冲去。明明现在子弹到处飞,大家难道不在意吗?不管是冲出去的人、开枪的人、被射中的人,他们难道不害怕吗?如果是的话就太诡异了,根本不对劲,极为异常。
艾露希转过头去,看见恰奇们并未踏入这间不寻常的玄关大厅,而是成群僵在敞开的大门外缩在一团。只因为他们感受到,彻底理解此处绝不正常。
艾露希放声尖叫「快逃啊!」,激动得头发都乱成一团。
「你们快逃!不能待在这里!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太危险了……拜托!」
当一人有动作,其他恰奇也跟著动了起来。他们走了,太好了,他们愿意走了。那些恰奇还没和艾露希很亲密,她好庆幸刚才一路上没有时间和他们搂搂抱抱闻味道,毕竟若因此变得亲密,他们就不肯丢下艾露希离开,而是跟进这间危险至极的玄关大厅,可能甚
至会有几人丧命,没有演变成这样真是太好了。恰奇们已经被残忍对待到今天,好不希望他们死,而至少能活下去——可是艾露希自己呢?
又该怎么办?说实话,她不想待在这里。
这时咻的一声,有个东西就从身旁掠过,一发觉是子弹后,脑中什么念头都丢到九霄云外,只剩下哇哇、呜哇哇哇、哇哇哇的悲鸣,该怎么办、想怎么办等念头通通无所谓,因为整个世界正在天旋地转,一切都扭曲变形。艾露希抱住头,自己跌倒了吗?是突然跑起来的关系吗?踢到东西了,是人,不是警卫队。人浑身是血倒在地上,好像已经死了。突然有人掴住手臂拉艾露希起来,训斥她别停下来,而她只能听话照做。
啄木鸟就跑在前方,这里是走廊,玄关大厅似乎仍在打枪击战,听得到枪响传来。艾露希回不去,也无法停下脚步,因她后方还有其他人,只能继续往前走,或者该说被推著走。
在转了几次弯后突然又响起枪声,子弹跟著飞来。欧伊拔「嘎啊!」一声跌倒在地,古鲁哈见状大喊「欧伊拔!」,欧伊拔回了声「只是擦到!」后稍稍起身,随即对著子弹飞来的方向开枪。
「我和欧伊拔守著!留五个人下来!」
啄木鸟也开始开枪。
「由我掩护,尤兹罗你们快去武器库!就在那里了!」
艾露希整个人贴在墙上。不行,脚动不了。欧伊拔人趴在地板上,边慢慢移动边开枪。只是擦到?骗人,看他根本站不起来,还流出大量鲜血。
除了欧伊拔以外,啄木鸟及其他四五名同伴不断重覆探出头开枪,缩回来退壳后再探出头开枪。然而,来自另一头的射击从未止歇,又因为烟雾弥漫而看不清敌人有多少,状况完全不明。
尤兹罗这时拉开嗓门大吼:「要上啦家伙们!这次一定要赢!」
「我们要赢!我们会赢!赢得胜利……!」
「赢得胜利!」「赢得胜利!」「赢得胜利!」「赢得胜利!」「赢得胜利!」「赢得胜利……!」
接著换古鲁哈大喊:「我们是自由的!」
「谁都不能支配我们!混帐帝国去吃屎吧……!」
「混帐!」「吃屎啦!」「自由!」「大家都是……自由的!」
「跟著我冲……!」
尤兹罗开始往前猛冲,完全不管枪林弹雨往他这射来。古鲁哈及其他人也是一边大喊,一边争先恐后地追著尤兹罗。艾露希不认为这样是勇敢,因为他们的脑筋不对劲,都被战斗害得失常,不是普通的状态。
「这样根本错了……!」
听到艾露希忍不住叫出声,啄木鸟边开枪边笑她「你真傻耶」。
「要是这样做错了,谁都不会拿命来赌,正因为觉得是正确的,才会奋战至今。即使我死了,这场抗争的意义也不会消失,你们说是吧,各位!」
「没错!」回应的人是欧伊拔。他边开枪边前爬,原来是想往敌人的方向前进。
另一名亚人也大喊「没什么好怕的啊……!」后冲出转角,边开枪边移动到墙边,然后又往对面的墙移动继续开枪——的下一秒,突然往后一仰停下脚步,原来他中弹了。可是他并未倒下,仍然「哦哦哦哦!」高声怒吼冲向敌人。而且不只有他,又有另外一人跟著他冲。
「不要……不要再冲了……很危险啊……」
艾露希细弱无力的声音随即就在啄木鸟一声「上!干掉他们!」以及同伴们的咆啸声中淹没。
这时,欧伊拔突然「咕嘎」发出怪声往侧面倒,是头,他的头被射中了。啄木鸟见状咋舌,而艾露希则瞬间冲到欧伊拔身边,「欧伊拔先生!欧伊拔先生!」不停呼喊他的名字。没有反应,可以摇他身体吗?还是能做什么?欧伊拔整个瘫软在地,动也不动。
「艾露希!快给我回来!」啄木鸟怒吼。
「可是欧伊拔先生他——」
艾露希吼了回去,没想到才吼到一半,自己的声音、枪声,一切都听不到了。
因为突然有阵更巨大的声响笼罩,而且接连响起。
不只是声响,还有剧烈晃动。到底是什么在摇?建筑物,还是空气?艾露希发出惨叫,想都没想就往欧伊拔身体趴去。什么?怎么搞的?如此低语的声音真的是艾露希自己发出来的吗?还是其他人的声音……?
微微睁开眼望向周遭——不只有烟,更扬起大片尘埃。
「欧伊拔先生……」
艾露希在他耳边喊了最后一声。其实自己当然知道,欧伊拔额头右上方被子弹贯穿,早已气绝身亡。
「发生、什么事了……?」
是啄木鸟的声音。
枪响停止,没人在开枪,也没人想开枪。
艾露希站起身来一看,啄木鸟人在转角处,还有其他两人,加上艾露希自己,除此之外谁都没再起身,没了反应。艾露希紧咬嘴唇,尝到的是灰尘的味道。
「啄、啄木鸟……!」
有道人影从尤兹罗一干人冲进的武器库朝这跑来,虽不是尤兹罗本人,却是艾露希也知道的声音。这道人影一来到啄木鸟面前便双脚一软,啄木鸟弯下身子喊了他。「——拿达托!」
「怎么回事?尤兹罗他们呢?」
「进、进了武器库,然后就爆、爆炸了……」
「爆炸……」
「好、好像是发、发生事故,起了火还怎样……我不清楚……」
「不对。」
「咦……」
「真有他的,竟敢玩这种花招。这不是警卫队的作风,应该是师团兵的那叫啥中尉干的。」
「那、那接下来该怎……」
「不能怎么办啊。」
「不、不怎么办……?」
「只能图东山再起。」
「可、可是尤兹罗……」
「要撤退了。生还者有多少?」
「还、还有几个人留在那,说是不能……放尤兹罗不管……」
「你马上把他们带来。」
「可是……」
「既然如此,我很抱歉,就只好放弃他们了。所有人应该早就做好觉悟。」
「我、我马上去!等等我!」
「那你得快点,我无法等太久。」
「好!」
拿达托说完便走回头路。看来他也不是没受伤,正拖著一只脚走路。
艾露希往拿达托身后追去,尽管遭啄木鸟出声制止,但她选择无视。拿达托脚步慢,眨眼间就追上了。当艾露希硬是用肩膀搀扶住拿达托,他本来想说些什么,后来也阖上嘴不说话。
武器库内惨不忍睹——虽说是武器库,不过墙壁、地板、天花板都消失了,只剩一堆瓦砾和灰尘,连个影子都没留下。有几个人正在里面「尤兹罗!」「古鲁哈!」叫喊同伴的名字,拿达托出声想把那几人叫来这,却根本没人理他。拿达托莫可奈何下只能与艾露希分工合作,一个个走过去说服他们离开这里。一名浑身是血,断了一只手的亚人大喊「哪能像只丧家犬说逃就逃啊!」甩开了艾露希的手。
「尤兹罗!不把尤兹罗带回来怎么行!那家伙就像我大哥——像我爸爸……最好能丢下他不管啦!逃了又能怎样!」
尽管拿达托哭著斥责「你给我听话!」也没用。
「好,你们先走,我再找一下……求求你们,走吧!」
也有人边这么回答,边爬著往瓦砾缝隙内钻去。
也有人一被艾露希抓住手臂,就当场坐下,「我已经……不行啦……」捧著从腹部流出来的内脏。
「就在这里吧,我要和尤兹罗他们一起死在这……」
「尤兹罗!古鲁哈!你们在哪……—还活著吧!出个声呀!」
「怎么可能死……不管尤兹罗还是古鲁哈……都比人顽强一倍啊……」
「尤兹罗!」
「古鲁哈……!」
「你们在哪!在哪啊……!」
劝说到最后,只有一名有鳞人和体毛稀疏的全毛人,共两人愿意撤退。话是这么说,其实有鳞人左脚已被炸断,全毛人也是遍体鳞伤,光站著都很勉强了。有鳞人名叫垛特,全毛人则叫盖驰。
「各位,请你们等会一定要跟上喔……!我们约好了……!」
离去时,艾露希只能对留下的人这么喊话,明明根本没人和她约好。艾露希其实也清楚,不会有人跟上的,他们一心寻死,已经决定要和同伴一起死在这里。
艾露希和拿达托两人合力帮助垛特及盖驰走回转角处,却没看到啄木鸟等人。难道自己被他们丢下了?艾露希瞬间一阵错愕,结果突然听到远处传来啄木鸟「这里!快过来!」的呼喊声。
「已经……够了。」盖驰无力地说。
「我已经……撑不下去啦……把我……留在这——」
「请你别闹了!」
艾露希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气谁,她只知道不能停下脚步。因为一旦停下来,肯定再也无法继续前进了。
啄木鸟等人已经在很前面,每当艾露希他们动作太慢,都会停下来等。
这时垛特突然
全身一软倒地。人还有呼吸,但似乎昏了过去,不管怎么喊,怎么拍脸都叫不醒。
「对不起……」
实在无法搬动垛特继续前进的艾露希与拿达托不得不丢下他,带著盖驰继续赶路。
心快碎了。一路上没人讲话,因为谁都没心情,也没空开口。
当三人总算回到玄关大厅,看见德鲁西正和啄木鸟激辩不休。
「撤退?都失去了尤兹罗和我哥,你要我夹著尾巴逃跑?开什么玩笑!我不接受!」
「我们的目标是武器库,既然现在武器库炸了,继续留在这也没用。」
「别给我说什么没用!说得好像我哥他们都白死一样……」
「要是我们在这里全军覆没,那才真的是白死。为了不让他们背负污名,我们得活著抗争下去。」
「都死了这么多同伴,你接下来还想怎么抗争!」
「方法一定有。无论身处什么状况下,我都一路抗争过来了。就算双手双脚被捆住不能动,嘴巴被堵住不能说话,我还是奋战至今。」
德鲁西听了激动地挥枪,大喊:「那就快给我走!」
「啄木鸟,你给我快逃!不只有你,想逃的家伙就跟著逃吧!我要留在这战斗,把我当成诱饵快点逃,继续给我搞你的抗争去!我最好能丢下哥啦……从我还小的时候他就一直保护著我,要是没哥在我早不知死在哪啦。他是我……唯一的家人啊。」
「我知道了。」啄木鸟二话不说点了头。
「等你回心转意就来找我们吧。但是说老实话,我真的不想连你都失去。」
「能代替我的人随便找都有吧。」
听到德鲁西不屑地说,啄木鸟拍了他的肩膀微微一笑。
「包含你在内,没有人是能够被代替的喔。」
「快给我走。」
「再会啦,德鲁西。」
啄木鸟环顾玄关大厅,似乎没人要跟他离开。啄木鸟眉头也不皱一下,只静静把背在肩膀的枪放到地上。
「多一把是一把吧。」
啄木鸟说的话一直很有道理,但为什么艾露希就是无法接受呢?艾露希和拿达托搀扶盖驰坐到地上,同时眼见啄木鸟两手空空独自走出玄关大厅,她赶紧追了上去,在大厅入口处外一点点的距离喊住啄木鸟。
「怎么啦艾露希?你要和我一起来吗?」
都到了这个地步,啄木鸟脸上仍挂著笑容,一副若无其事。那张笑脸十分柔和,同时却也冰冷到令人难以置信。
「你……!」
别说一句话,艾露希若不讲他个三两句实在气不过,可是就算骂、批评、责备啄木鸟又有什么用?死去之人不会复活,失败不会变成没发生过,无法纠正错误,也无法作为赎罪。无论说什么话都没用。
「如果所有的种子都能绽放花朵当然最好——」
啄木鸟笑著仰望天空,「但实际上总是事与愿违呢,不过只要再——」说到一半望向左方。艾露希因此跟著看过去,忍不住「啊……」的一声迸出口。
只见身著深蓝制服,举著枪的士兵们成群结队往这里跑来。
是警卫队。
※
加鲁尔已经猜到那穿黑衣服的男人往哪去。黑衣男一下沿著屋顶,一下钻进小巷弄不断前进,目的地大概是柯卢塔波市警卫队驻地。加鲁尔不懂他用意何在,不过看来并没猜错。
眼见黑衣男俐落攀爬上建筑物外墙,加鲁尔于是特意从小路绕到前方。当他一来到大马路上,看见左方就是驻地,从中不停窜出黑烟,是失火了吗?刚才似乎听到像是爆炸声的巨响,难不成驻地内发生爆炸?
有人从驻地正门玄关出来了。长发及肩,发色怪异,身材十分细瘦,究竟是男是女?
接著又有一人出来,这次是女的。
「是在搞什么啊……」
加鲁尔一说便跑了起来。为何艾露希会从驻地内走出来?还偏偏挑在这种节骨眼上。
大量警卫队从马路的另一头冲来,而且似乎不是刚出完任务返回驻地,明显带有杀气,感觉随时都会停下脚步一齐开枪扫射。要是这么发展的话,艾露希当然会在瞬间化为蜂窝。
「艾露希!」
当加鲁尔放声大喊,艾露希立即转过头来,一双眼睁得老大,令人不禁怀疑会不会撑坏。
「加鲁尔……!」
艾露希之外的另一人也跟著看向加鲁尔。
那对紫色双眼令人厌恶——加鲁尔不知为何浮现这个念头。
「啄木鸟!」
一股男声从天而降。加鲁尔虽没特地抬头确认,但一定是那名黑衣男,从屋顶上呼喊紫眼睛的家伙,原来那家伙叫做啄木鸟吗?果不其然,啄木鸟抬头望向黑衣男在的方向,回应了:「是马蝇吗!」左一下啄木鸟右一下马蝇,这些家伙是怎么搞的?
不关我的事。
加鲁尔朝艾露希冲去。她则是呆呆愣在原地。毕竟她是艾露希,就算大喊要她快逃或是离开现场,大概也只会更加手足无措而已,不如加鲁尔直接冲过去比较快。
当加鲁尔与啄木鸟擦身而过的瞬间,啄木鸟毫无疑问地笑了。也不知有什么企图,他看著加鲁尔的眼睛,笑著小声说:
「——发现种子。」
(插图)
这家伙是怎样?加鲁尔不禁咋了声舌。尽管有股冲动想转头看清楚那家伙的长相,最后仍强忍下来,一把抓起艾露希的左腕。艾露希似乎「……啊!」受到惊吓,不过现在没时间吃惊了,警卫队已经逼近到相当危险的距离,人数大约五、六十人,等于三个小队吗。
当然不可能往警卫队冲去,但转身逃跑也不太妙。虽然这个方法不怎么好,倒也没其他方法可想——加鲁尔拉过艾露希,用公主抱抱起她。
「加、加、加鲁尔!?」
「你安静点。」
加鲁尔直接进入驻地——好像有人在,但不是警卫队。约莫十人,包含全毛人、有尾人和有鳞人。此处曾发生过战斗,他们大概是攻进来的一方吧。这时加鲁尔看到了认识的面孔,身上虽未穿著狱卒服装,可确实是拿达托,他的脚似乎受了伤。
「——加鲁尔!艾露希也是!你们怎么回来了……?」
被加鲁尔抱著的艾露希慌张大喊:「不、不好了!」
「外面有警卫队正在赶来。」
一听到加鲁尔这么说,一名长得神似古鲁哈的亚人「果然来了呀!」举起步枪,对其他亚人奋力一呼:
「家伙们,要上啦!」
虽然加鲁尔搞不太清楚状况,但看他们非伤即残,人数又少,就算拼死一搏也不可能赢过警卫队的三个小队,只要不投降就必死无疑,所有人都将被射杀。从加鲁尔眼中看来,他们想必认为这种下场也没关系吧。
「那么,你们加油吧。」
加鲁尔抱著艾露希就要往走廊走,假如艾露希没有「咦?啊!等、等一下……!」出声制止,他已经这么做了。
「怎样?」
「里面不行啦,我们刚刚就是从里面,武器库那边过来——」
「总该有后门吧。」
「欸?可、可是不能丢下大家——」
「反正逃也逃不掉啦。」长得像古鲁哈的亚人笑起来也像古鲁哈。「快走吧姑娘,保重啦。」
「谢谢你啊,艾露希。」拿达托灿烂一笑,让他这名本来就算童颜的雷托人看起来更像天真无邪的幼童。「加鲁尔也是,最后能再见你一面真是太好啦。假如你又经过雷托村的话,替我向蜜哈可和塔葛多问声好啊。」
「不行……!」
艾露希放声大叫,声音大到让加鲁尔心想,有必要这么大声吗?
「你不能死啊!问好这种事请你自己去!只要活下去,要做到一定不是问题啊……!」
拿达托表情扭曲,虽没掉下泪来,却已极度接近哭脸。其他亚人同样个个垂头丧气,其中有人跪倒在地,也有人弄掉手中的步枪,就连最有精神的那名长得神似古鲁哈的亚人也低著头。
其实这些人并不想死,但因为只剩这条路可选,莫可奈何之下才不得不寻死吧。
「塔葛多先生和蜜哈可小姐对我有恩。」
加鲁尔放下艾露希。如今隔著玄关大厅和走廊的铁门是开著的,看上去十分坚固,应该能拿来用。
「咦……加鲁尔?」
「你不想让这些人死,对吧?」
「这、这是当然,可是——」
「我知道了。」
加鲁尔一个箭步冲上去,硬是把铁门拔了起来。亚人们似乎看得目瞪口呆,但现在没空理他们了。
「我来挡下敌人,你们趁机快点逃。我想我撑不久,希望你们能越快越好。」
「不——」
拿达托开口打算说些什么,不过加鲁尔只回答他「没时间了,别再多问」,就扛起铁门出到驻地外。警卫队何止正在赶来,最前排都已经近在眼前。当加鲁尔把铁门往地上一插,对方也瞬间停下脚步,传来指挥官「开、开火!」慌张的命令声。士兵们需要时间来摆出射击姿势
,即使只有短短一瞬间,对加鲁尔而言已经足够。
当五、六名队员朝铁门开枪时,加鲁尔人已经冲到队列中央。身为修特尔跋的加鲁尔一旦认真起来,能以相当快的速度移动,但若没有铁门稍做掩护,恐怕仍是办不到吧。加鲁尔暂时躲到铁门后,士兵们因此将注意力集中到铁门上——说时迟那时快,加鲁尔从铁门后跳了出来,全速往敌阵中冲去。
自己已决心不再杀人,尽管或许会让他们受点伤,但应不至于丧命。
加鲁尔控制力道,将士兵一个个绊倒,瞄准腹部压倒在地,或是抓住腰带让士兵互相冲撞。由于加鲁尔并没有离开队列中,士兵们怕伤及同伴也无法开枪,完全陷入混乱。
不知道艾露希他们逃了没?加鲁尔目前实在无法确认,不过警卫队除了一开始开枪射铁门以外就没再用枪射击,若他们想逃应该逃得掉。这群警卫队士兵与当时侵攻伊修特尔的师团兵比起来实在差太多,可能是实战经验不足的缘故,让加鲁尔能轻松玩弄他们,把他们搞得更加混乱。
不一会,传来「队长大人!」的吼声。
「有人从驻地中逃出去啦……!」
「什么……?还不快追!」
看样子艾露希等人已逃出驻地,不过却被警卫队发现了。
队长在哪里——后方那名长著小胡子的中年男子吗。士兵们头上都戴著钢盔,其中只有那名男子的钢盔上有像角一般的装饰。
假如加鲁尔仍是名战士,恐怕早已解决掉小胡子队长。如今脑海中虽浮现出不杀他,只让他动弹不得这个方法,不过加鲁尔不打算做。
只要再撑一下就行了。说是这么说,这种程度倒也用不著撑,毕竟加鲁尔只是不断推挤士兵,再绕回没有半个人能听他说「我回来啦」的铁门后方。当他把铁门从地面拔出,小队长似乎「开火!开火!」下令要几名士兵开枪。真庆幸这道铁门比想像中来得坚固,让子弹即使射中铁门也无法贯通而被弹开。
加鲁尔以铁门当盾牌跑了起来。没看见艾露希一行人的踪影,大概是进到某条小巷内了。事情似乎进行得很顺利,接下来加鲁尔只需甩开追赶的警卫队,再找出艾露希便行。虽然加鲁尔根本不必去找艾露希会合,但要是这样不告而别,反而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因为就算加鲁尔不去找她,她也一定会来找加鲁尔。
没办法,谁叫自己偶然碰上她,还顺理成章和她共同行动,只能算是倒楣吧。人活在世上,难免会遇见这种事。
当加鲁尔扔下铁门冲进小巷,他真的哑口无言。若要问他因何哑口无言,大概是为了自己的直觉怎么钝成这样吧。
小巷的另一头竟也有士兵,还不是警卫队。灰汁色衣服配深红衣边——是师团兵。最前头是长著长长尖耳和一头宛如漩涡般卷曲的棕黑色头发——吉莉庸下士。偏偏遇上了最糟糕的敌人。
「击杀他!」
下士在下命令的同时自己已先扣下扳机,真不是盖的。
若没有发挥出真正的实力,加鲁尔肯定已经中弹了。长久以来在加鲁尔体内贪睡的那个,在下士散发明确杀气的瞬间被唤醒。回过神来时,加鲁尔已变回一名修特尔跋战士,被下士激起了本能。
加鲁尔启动堪称修特尔跋另一颗心脏——奥路玛让修特尔流窜来活化身体。能控制活化身体哪个部位到何种程度的,只有极少数的修特尔跋,若像加鲁尔这种能完美操控奥路玛及修特尔的修特尔跋又更少。大部分的修特尔跋一旦启动奥路玛,都是把全身活化到极致,鲜少有能控制全身活化程度的修特尔跋。
加鲁尔当然经过锻炼,不过其实这算是种天赋。有天赋的修特尔跋只需稍加训练就能学会,没有天赋的话无论再努力练习还是办不到。加鲁尔的情况很简单,不过是偶尔从前几代继承了天赋而已。
一旦经过活化,该部位会变得无比坚硬,另外由于修特尔具有修复损伤组织的功能,讲白点就是受了伤也能治好。然而,并非完全只有益处。修特尔跋这个种族比起人类或其他亚人来得有力、灵敏且健壮,活化却会让他们动作迟缓。道理很单纯,身体变坚硬就等同失去柔软度,行动速度自然下降。另外,启动奥路玛越久,身体越疲惫。而且启动活化状态的战斗结束后,身体各部位宛如冻结般的疲惫感远不同于一般的疲劳。
像加鲁尔这种等级的修特尔跋,能够办到只把右臂变硬,也能细微控制修特尔的流量来缓缓治愈伤势。这种做法几乎不会感到疲惫,加鲁尔很常用。
然后,逆向活化则是种只有加鲁尔等级的修特尔跋才会的功夫。
事实上,即使不特地启动奥路玛,它同样在运作,毕竟修特尔平时就在体内缓缓循环。假如将一名普通修特尔跋主动活化时的动作设为「一百」,平时大概只有「一」,但仍然运作著。所谓逆向活化,便是将这个「一」彻底停止。如此一来会变成怎样?
会变成这样——
不是加鲁尔变快,而是周遭人事物变得极为缓慢。即使修特尔跋视力再好,也无法用肉眼清楚捕捉像子弹这种高速移动的物体,连加鲁尔也不例外。不过,逆向活化就不同了。不只看得到,还闪得过。
加鲁尔为了闪躲吉莉庸下士步枪中射出的子弹而往左方冲去,接著不是借建筑物的外墙使力,竟然直接在墙面上跑起来。师团兵似乎只有一小队,这条小巷的宽度则有一间左右。加鲁尔奔过成两列纵队的小队头顶上,看到那名金发的居斯特中尉就站在最后一排附近——突然感到毛骨悚然。
那对玫瑰色的眼珠竟打算追赶加鲁尔的动作。尽管没有完全跟上,中尉依然想用视线紧盯加鲁尔。
中尉和其他士兵一样带著步枪,但此时他只把步枪挂在肩上,右手握著另外一把手枪,正努力瞄准加鲁尔。
不是吧?这是加鲁尔心中最直接的感想。处于逆向活化状态下的修特尔跋动起来,在人类的认知中几乎等同一阵强风在不知不觉间刮过,等到慌慌张张回头捕捉时,早就连背影都找不著了。
明明中尉也该如此,但他却捕捉到加鲁尔,还射中了加鲁尔一枪。明明在看了加鲁尔的动作后,中尉应该会讶异才对,毕竟加鲁尔不是个普通人。然而,中尉早已理解,清楚加鲁尔是个用一般手段对付不了的敌人。
恐怕中尉并非用眼在追加鲁尔,而是靠预测来判断。
加鲁尔在通过排成两列纵队的小队后,从墙上回到地面。
其实逆向活化有极限,毕竟原理是让奥路玛强制停止,几乎和停止心脏没两样,不可能撑太久。别说久,根本只能维持短短一瞬间。
光绕过一个小队后方,加鲁尔已不得不解除逆向活化,极限就是如此。
副作用紧跟在逆向活化后袭来。感觉身体重得不属于自己,也不能马上活化。
这下可陷入致命的危机了——加鲁尔不得不这么想。果然,明明看上去只是普通人,但居斯特中尉确是优秀的军人。
加鲁尔背部中了弹,因为中尉精准预测了他的动作。
子弹没有射中脊椎,而稍稍偏左,使加鲁尔的肋骨断了一、两根。
尽管在这之后加鲁尔马上活化,也难逃遭受猛烈炮火洗礼的命运。要闪躲已来不及,那么只好撑住,除了让全身活化到极限采取防御姿势以外别无他法。
中尉一下令「开火!发射!」,子弹便不断飞来。大概中尉自己有开枪之外,吉莉庸下士也肯定离开队列中,接近加鲁尔用步枪轰他。
加鲁尔用双臂护住头与脖子,一边发出「啊、啊、啊、啊……」的叫声,同时在心中默问自己是怎么搞的?怪了,明明自己过去曾中弹过好几次,无论是子弹的冲击、重量、威力,以及疼痛都瞭若指掌——本该是如此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每颗子弹强烈到令他难以招架,冲击直达身体各部,使他几乎丧失思考能力和感情。奇怪,明显不太对劲,尤其是如今这股从胸口扩散出来,彷佛要将全身血肉骨头都焚烧殆尽的感觉又是怎么回事?
被枪林弹雨洗礼的加鲁尔想逃走,努力想从师团兵、中尉、下士身边逃走,但是却跑不动,拖著脚缓缓前进已是他的极限,一个失神就会跌倒在地,到时就真的玩完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是这个的问题吗?
胸口——这样吗。奥路玛,另一颗心脏奥路玛就在心脏的旁边。无论原因是中尉的第一发子弹还是碎裂的肋骨,奥路玛已经受损,所以才无法顺利活化吗。
什么嘛。
真无趣。
这么简单。
加鲁尔不晓得自己身上哪些部位吃了几发子弹,伤势多么严重,只知道自己站不起来了。而当他往地面一倒,身体竟顿时变得轻松。
感觉就像要进入梦乡前。记得有人说过,死亡与睡眠其实没有多大差别,只是睡眠会醒来,死亡再也不会睁开眼。正可谓永恒的睡眠,无止尽的休息。
枪声停止了。
换脚步声传来。
「中尉——」
「吉莉庸下
士,不用担心。」
有人走了过来。
管他是谁,都已无所谓了。
累了。
仔细想起来,自己其实早就累了,很想休息。爷真是狡猾,早一步睡著了。不过没办法,毕竟他年纪大了。如今,自己应该可以和他一样了。
就在这休息吧。
「加鲁尔•柏伊德。」
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不回答。
拜托让我睡吧。
这口呼吸大概是最后了。
只要吸气,再吐气,就能让一切都结束。
啊,好舒爽。
难得能够这么舒爽。
——不行……!
吵死了。
拜托住嘴。
就差一点了啊。
——怎么可以死……!
艾露希。
你为何要喊那么大声妨碍我?
好烦,真的好烦,明明不懂我的心情,明明什么都不知道。
要战斗很简单。
只需要战斗,把敌人杀死的话。
我办得到。
当然办得到。
「——中尉……!」
「什——」
「呜哇!」
「你这怪物……!」
烦耶,吵死人了,哪用得著开口。怪物,对啦,修特尔跋就是怪物。至少畏惧修特尔跋的帝国兵们是这么称呼的。全身活化后会变得如何?修特尔呈暗紫色,因此整个身体,甚至连眼白都会染上这种颜色。再加上,特别粗的修特尔流通管会呈黑色网状,体毛更会尽数竖起。看上去的确像怪物吧。
居斯特中尉。
你的反应又是如何?
一双眼睁得开开,但还是举著手枪吗?真有你的——中尉毫不犹豫就开枪,从手枪内射出的子弹命中额头,眉间偏上一点的部位,著实命中了。
不过,子弹只有陷进头盖骨里,没能让你看到脑浆喷出的样子真抱歉啊。你看到以后肯定会松了口气,然后担心你而大叫的下士也能放心吧?可惜结果不是这样啊。
我当然知道。
中尉,只要杀了你就好。这场战斗就会结束。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擒贼先擒王,你肯定清楚这条战斗要诀,也试著这么做,但却没能成功,真是可惜呀。
你没有错,谁都没有错。硬要说的话,大概是运气吧?你太不走运了。现在只能杀了你来让战斗结束,没别的办法。
这是场战斗,管他是谁挑起的,总之要让它结束。
手往前伸——
中尉打算护住身体,用他拿著手枪的右手,那就把右手折断吧。只需抓住,一凹,如此即可。中尉,现在就算是你,也会痛得「嘎……」表情扭曲吧。只要不是怪物,没有人会在被折断惯用手后还能若无其事。
接下来只需掴住脖子就好。修特尔跋一旦用力,轻轻松松便能粉碎人类脖子的骨头。
中尉,你虽然年轻却很优秀,如果战场上有大量像你这样的指挥官,肯定会相当棘手。不过,你是人类,终究是个人类。这脖子有够柔软,跟过去捏碎的那些士兵脖子相同。
几人,几十人,几百人,或许还有更多。打从五岁上战场以来,我就是这样杀人的。可是不管我再怎么杀,你们死了多少人,还是一直进攻。每次都一样,杀得没完没了,战争一直持续下去。就算我杀了再多人,你们死了再多人都一样,好像没有一点意义。我杀,你们死,依然没得到渴望的胜利。
然后,就这样结束了。
修特尔跋几乎被赶尽杀绝,伊修特尔也被夺走。
明明我杀了,用这双手亲自杀了那么多人,果然还是没用。岂止如此——
人死了。我杀了数都数不清的帝国士兵,结果还是输了战争,那我到底为了什么杀人?杀再多还是输,那么假如我一人都没杀,大概也照样输吧。我什么都没得到,除了他们的死,以及我杀死无数人的事实理所当然残存到现在。
所以我才决定不再杀人。
不——
我已经谁都不想杀了。
加鲁尔放开掴住居斯特中尉脖子的右手。吉莉庸下士瞬间就上前扑倒中尉,同时将步枪枪口对准加鲁尔的喉头开火。加鲁尔稍稍侧身,但没能完全闪过子弹,脖子左侧硬是被削掉一块。
下士是名高超的射手,从退壳、装填下一发子弹到瞄准目标的动作顺畅又迅速无比。眼看其他士兵都还在手忙脚乱,唯有下士一人不间断地连续开枪。即使加鲁尔正在逃跑,追赶在后的下士也没怎么射偏,平均两枪能射中一枪。
「下士!够了!回来……!」
要是中尉没下这道命令,恐怕加鲁尔已经被解决了。看样子多亏自己不杀中尉,此时才会反被中尉拯救。假如刚才直接扭断中尉的脖子杀死他,结果又会如何?大概会在那之后精疲力尽,遭到下士和中尉的部下们射杀吧。再说,其实自己根本没有杀中尉的必要性和理由,也不会产生任何意义。
没杀他真是太好了。
加鲁尔打从心底这么认为。
看样子不用杀人了。这样最好,心满意足了。再来只剩——
大概是去找出艾露希,和她道别吧。要是一声不响地离开,艾露希或许会十分在意。其实加鲁尔怎样都好,不过都最后了,这点小事倒不算什么。反正没其他事做,也想不到该做什么。真要说起来,加鲁尔•柏伊德原本就一无所有。
柏伊德——这个词的意思似乎就是「虚无」。是爷想出的假名,柏伊德父子。爷曾笑著问过,柏儿呀,老骨头都这把岁数了,看起来还像柏儿的爸爸吗?当时他笑脸常开。可是还居住在伊修特尔时,加鲁尔记得爷好像从没笑过,等到剩他们两人浪迹天涯后,爷才开始变得会笑。当时自己问爷有什么好笑的,结果反倒被问柏儿,那你没什么好笑的吗?
加鲁尔已想不起父母兄弟姊妹的事,满脑子只剩瓦德和爷。父母离加鲁尔最遥远,并没有一起战斗过,只记得他们趾高气昂坐在高高的椅子上,自己老是得抬头看他们,一点都不瞭解他们的事。兄弟姊妹则是陆续死去,所有人都死了,最后连瓦德和爷也是。
「我也马上……要死了吧……」
明明如此,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在走?在跑?
不晓得。乾脆停下来如何?反正血都停不下来,全身冷冰冰,冰到根本分辨不出身体是重还是轻。
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还是说这就是疼痛?自己早已处在疼痛当中?
自己到底想往哪里去?
想追求什么,寻找什么?
这里又是哪里?
加鲁尔停了下来。
人来人往,嘴里不知在喊什么。火舌四起,浓烟流窜,火粉飘扬,简直如同过去曾见过的那火焰少女。
「加鲁尔……!」
当加鲁尔打算转身,双脚突然不听使唤。也罢,不需再硬撑下去了,乖乖倒地吧。就算眼睛忍不住跟著闭上也是莫可奈何,要再张开眼皮好辛苦啊,乾脆就这样吧——明明这么心想,身子却突然被拉了一把。
好像是被抱起来,躺在大腿上搂住身体了。
「加鲁尔!振作啊加鲁尔!好不容易找到你了……怎么可以……!」
「就算你跟我说……」
不愧是艾露希,就会说些好笑的话……这样啊,爷,我懂了,这就是「好笑」吗?要是我能笑的话,或许已经笑了,但现在好像笑不出来呀。
「……其他人呢?」
「拿、拿达托先生说要回雷托村看看!德鲁西先生他们……没有跟我仔细说,只说要先找地方躲起来。」
「……这样啊。」
太好了,那些人都没死呢。这不正是你的心愿吗。
「那我就……」
「就、就什么啦加鲁尔?等等!不行啦!」
别拍我啦,痛是不痛,但别再留我了,一直停在这也很累耶。
还是她是想听他好好说声再见?对啊,现在一想起来,自己的目的就是这个。
只能稍微睁开眼皮,这已经是极限了。看不清艾露希的脸,模模糊糊,连那对深蓝色的眼睛也一样。
「……艾露希。」
「是!?」
「……总觉得……能见到你……真好……」
「我、我也是!不过你、你怎么突然说这个?」
「……已经……说不出了……所以……最后……」
「唉呦!怎么可以说最后啦!不行!绝对不可以!加鲁尔,我——」
「……少为难……我啦……」
「不、不行!真的不行啦加鲁尔!眼睛、请把眼睛睁开!听声音、听我讲话的声音!要、要努力,撑住就对了!只要认为自己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死,一定、绝对能活……加鲁尔?欸加鲁尔?请你回答我,拜托、不要、你不能死、不然我……怎么可以……不要死、不要丢下我啊加鲁尔——!」
曾几何时,加鲁尔已堕入只剩声音的黑暗中。还听得到她的声音,但也就如此而已,除了声音以外没有其他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