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帮人原本就从未算在战力之内。
临阵磨枪的淘汰者们,熟练度与战斗科有天壤之别。短时间内要他们上战场玩真的,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东京都市主席──雷鬼头的嘴广,始终以现实角度做出判断,他也对这一点有自觉。
所以。
「目视到海洋线前方海域出现大群UNKNOWN!主席,该怎么办!?数量比原先预测的更多!」
「依照惯例。依照惯例,从上空击退,没什么差别。」
「OK,依照惯例!队伍别乱!」
虽然向管理局呈报与其他学生共同作战,不过从一开始,就只有战斗科拟定作战计画。
在海域上空发动暴力级的【世界】,如暴风雨倾注而下。
对于双脚无法离开陆地的『一能者』,这种战斗方式根本毫无出手余地。
原本就不打算让淘汰者赚到任何分数,也不需要淘汰者帮忙。
只不过,真要说唯一的失算的话。
「右翼,歼灭速度慢了,怎么回事!」
「敌军增援接二连三出现!那边应该是由千叶负责……那些臭小鬼该不会又在摸鱼吧!」
「……又来了。他们老是出这种包。」
「老是把世界什么的怎样都好挂在嘴上,根本没从千叶渡航到这里来过,只会一直扯后腿!」
「冷静一点。就当作他们没出动,重组队列。」
过于受制与其他都市的合作,因此没发现沿著湾内北上的UNKNOWN速度比以前更快。
眼看战线不断后退,达到海洋线的海上道路附近。
「别分心管地上那些家伙!我会去提醒他们!」
在眼看即将下雨的阴天下,可以望见豆粒般大小的影子。
主席俯冲而下,影子顿时化为人类的轮廓。
「……原来如此,的确是共同作战。特地跑一趟真是辛苦啊。」
是朱雀壹弥。
他在海上道路的防壁上方,脚踩斥力球眯著眼睛眺望战况。后方还跟著一票淘汰者。
「战列显得有些混乱呢,该不会发生什么伤脑筋的事吧──我们的老大,东京都市主席?」
「哼,没事啦。你们就含著手指乖乖看吧。」
「那太好了。我们也忙著自己分内的工作呢。」
傲然的口气听得主席略为一笑。比起多数战斗科成员,他的言行十分乾脆果决,一直赞赏他这一点。
「所有人,张开护盾!别让空中那些人来不及消灭的UNKNOWN成为漏网之鱼,跑到海洋线后方!」
朱雀回头发号施令。
淘汰者们似乎没有余力回应。只见他们以数人为单位聚集,拚命构成看不见的障壁。
「……原来如此。」
主席瞥了一眼后,小声嘀咕。
组成移动障壁。对于缺乏有力攻击手段,连躲避与佯攻都不会的弱者们,这是唯一可行的战法。
虽然不认为己方战线真的有漏网之鱼,但他们或许能向管理局强调一定程度的贡献。淘汰者看似在战场上坚持了很久。虽然推测等级低得可怜──但他们的合作比想像中牢靠。
而且。
「可恶、可恶──我要逃,我要逃,我一定要逃跑,现在就要逃跑,现在逃跑,管他那么多我就是要逃跑,逃跑逃跑逃跑!」
其中还认出熟悉的身影──自己的弟弟。
虽然嘴里不停咒骂,但丝毫没有逃跑的迹象。
汗如雨下,紧咬牙根,拚命在原地站稳脚步,挺身面对UNKNOWN。
以前懒到有剩的模样,马上就举手投降的态度,似乎有了一点改变。
「呣……」
脑海角落里思考,他要是从一开始就这么努力,或许就不会被赶出都市了。
「……可恶……」
康介的视线一瞬间瞥向自己,随即别过头去。反正弟弟对哥哥无话可说,哥哥也觉得没什么开口的必要。
「主席!UNKNOWN溜走了喔!?」
「我知道,别吵闹。」
从空中传来尖叫般的大喊。乘坐在输出武装的主席急速上升。
战况分分秒秒都在改变。
叽叽嘎嘎发出欢喜尖叫声的大群UNKNOWN,层层朝海洋线进逼。
但这里是南关东防卫机构的主要防卫线。即使三番两次以此为据点歼灭敌人,但自从就任主席以来,从未让敌人跨越过雷池一步。
没错,战线后退反而是侥幸。让战术幅度更宽广──主席摇了摇头。少来了,东京战斗科的力量才不只这样而已。
「兵分三路,重整旗鼓!前半数号码跟我来!」
分割战线,反覆进行重整、补给与出击。这是再熟悉不过的防卫战,平常早就熟练了。
不同之处在于,地上有淘汰者们张开防壁布阵。
由于是在自己的据点武装维修与重整武装,因此最伤脑筋的不是敌人,而是没有说好就散开的伙伴。
「烦死了,垃圾!」
「别进入动线,脏死了!」
「无能的家伙,掂掂自己的斤两吧!」
海洋线上尖叫与冲突此起彼落。
到处都是为了补给而低空飞行的某个战斗科成员嚣张大吼。咒骂伙伴的脏话难听到耳朵都会烂掉。具备飞翔能力的菁英们,丝毫不把狠狠推开的淘汰者们放在眼里。
这可能就是优越思想吧。
连主席都撞上某人,差一点掉进海里。
「呜呜呜……呜呜……」
眼泪即将夺眶而出,孱弱的女学生面孔近在眼前。不知道她究竟遭受多少羞辱、咒骂与碰撞,制服上到处都是擦伤,娇小的身躯满是新伤痕。
「啊、啊──」
少女凝视自己的手腕,宛如小鸟般呻吟。颤抖而湿漉漉地摩擦纤细的大腿内侧。
可能是自己的身体,撞上了她情急之下举起的手臂。一判断双方都没有严重过失──
「哼──」
主席随即别过视线,急速上升。
原以为是无聊的混乱,但本来就不打算刻意打招呼。
在这个世界里,【世界】就是一切。
因此无论如何,都会出现被抛弃的人,以及受到霸凌的人。主席自己都缺乏能力以外的价值观基准,其他人就更别提了。
『你应该也有吧,某些重要的回忆。』
镜子中的自己,曾经这么说过。
『──我们究竟是什么?你到底为何而战?』
当时的回答是,听不懂他的意思。
战争除了胜利以外没有其他目的。战斗没有求胜以外的原因。
只不过──
女生哭泣的表情,是他至今见过的世界景色当中,相当罕见的事物。
「…………」
忽然,难得想起冬燕桃华这个人的名字。
她好几次拉自己一起逛街,到头来,还是不知道她想做什么。
之前曾经跑到管理局想探望她,结果戴眼镜的医务官认为探望无意义而拒绝,才会乖乖回去,反正实际上,自己也觉得无所谓。
连冬燕长什么模样,自己也记不得了。
「那家伙真是奇怪呢──」
所以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会想起她。
脑海里略为思考,她哭起来到底是什么表情呢。
甚至心想『下次好歹露个脸探望她』这种无意义的事情──
「……蠢爆了。」
主席嘴里喃喃嘀咕。自己是不是有病啊,真的。
大概是战斗导致精神亢奋,以及在混乱的战场绷紧神经,才会想起奇怪的事情。
歼灭敌人为优先。
一如往常,必须带给人类胜利才行。
这是他唯一的人生目标。迄今见过的景色,十六年的人生,一切都是为了这个目标。
就这样。
正当主席朝向UNKNOWN,改变行进方向的当下。
「──什么?」
输出武装被看不见的障壁击中。
从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遭受冲击。
而且反覆接二连三──简直就像诅咒,或是复仇。
主席顿时失去身体平衡,朝海面坠落。
彷佛似曾相识的光景重现,主席心想。
天旋地转的景色十分脱离现实。主席事不关己地心想,她当时也是这样坠落的吗?
在张开大口的白色波浪中,认出了某人的身影。
系成两条的发束,以及经常羞红的脸颊。朦胧中见到她哭成泪人儿的幻影──主席的视野就此陷入永远的黑暗中。
*
「……他们在,做什么……?」
朱雀壹弥茫然地在海上道路嘀咕。
他难得发出如此不知所措的声音。
因为眼前呈现的光景,让他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在混乱中,淘汰者们以小队为单位井然有序。男生女生依照指导张开障壁,妨碍敌人行进的障壁。
只不过,障壁瞄准的目标──
「──
喂……?」
是在天空飞的战斗科。
一个人,紧接著又一个,连喊都来不及喊,轻而易举掉进海中。坠落时的表情看似完全没料到,居然会有来自地面的妨碍。成员一落水,随即面对四面八方的UNKNOWN,这才发出凄厉尖叫声。
淘汰者们不知何时,将攻击目标转向战斗科成员。
这样。
这种情况,不就是──
站在UNKNOWN那一边,驱除战斗科吗?
「──我,似乎,有点会错意了呢。」
当著朱雀面前,背对自己的鹑野以极为虚弱的声音低喃。
她以输出武装朝天空挥舞,同时娇弱的背脊不停发抖。
「……我可能在作奇怪的梦吧,也可能不是。缺乏力量的人类,怎么可能和有能力的人──厉害的人并驾齐驱……明明从一开始就认清了这一点……」
脚边掉落一条细绳。
是在兵荒马乱中被扯得四分五裂,遭到无情践踏,脏得不成原形的手环。
宛如连同某些重要事物遭受无情践踏。
鹑野已经不再低头。
遭到唾骂、羞辱,伤痕累累的手臂,紧紧握著鸫帮她调整的武杖。以护盾撞撃战斗科成员,始终站在原地。
「……别说蠢话。我不是说过,没有什么差别吗?」
朱雀依然以茫然的声音嘀咕。
脑海里明明知道现在不是说这种话的时候,身体却跟不上反应。由于眼前的景象太超乎现实,让朱雀产生轻飘飘浮游的错觉。
「我们是平等的人类……彼此都是伙伴,这一点不会改变。」
「朱雀同学,真的,好厉害呢……」
发辫搔著她的侧颜。分不清汗水还是泪水的水珠,滴滴答答,逐渐湿润脚边。
「……别管了,听我说的话。相信我就对了。要坚定意志,高揭理想。努力努力再努力。为了向这个扭曲的世界,展现自己的价值──」
「朱雀同学,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鹑野头一次回过头来。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泪珠。脸上只剩下皮笑肉不笑,虚弱地窥视的笑容。
「展现价值……这种事情,办得到吗?不。」
害羞的侧颜,静静低著头。
「怎么可能,办得到嘛。」
这句话彷佛代表身边的同伴发言。
「没有价值的事物,不论怎么努力都毫无价值啊。」
在战场中,听起来特别大声,特别清晰。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毫无价值。既然毫无价值──那不就只能藐视整个世界了吗?」
淘汰者的男生女生,再度与周围的伙伴合作,扯战斗科的后腿。
击落从未预料自己会遭到偷袭,目空一切的战斗科菁英。
「快点停下来,叫你停,快停啊!」
朱雀摇摇头。脸上依然一片愕然,反覆不停摇头。
「你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这可是战争中啊──不要被一时的感情冲昏了头,帮助敌人!」
想不到我居然,会讲出如此脱离现实的话。哪有什么感情的力量强烈到足以影响意志啊?
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再这样下去,会输的!没错,战争,会输喔……?」
「会输。呵呵,没错呢。或许这样也不错。只要以战争让一切重新来过,大家不就平起平坐了吗?」
「你在胡说什么……」
「既然无法提升自己,就只好期望他人完蛋。即使无法往上爬,只要将上面的人拉下来就好。这么一来,就不会有人优越,有人差劲,也不会有人笑而有人哭了。」
「……你……」
「不再有、任何一人,抱持这种优劣观念。对不对?」
鹑野娇小的肩膀进一步瑟缩,而且──
纤细孱弱的肩头静静地颤抖。
她究竟在哭,还是在微笑呢。朱雀完全不明白,她到底为了什么而笑。
眼前的一切,完全超出朱雀的认知。
「朱雀同学也一样,老是说淘汰者要加油,虽然是淘汰者却很努力。在你的眼中,我们仍旧是淘汰者吧?」
「不──我只是喜欢人类,试图保护每一个人──」
「呵呵呵,伤脑筋呢……朱雀同学……真的好体贴呢。真的,真的──这样会很惨喔。」
鹑野的眼神丝毫没有光明。
宛如深不见底的井。宛如只有水声回荡的无止境黑暗。
只剩下层层厚重的深沉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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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喜欢任何人。不论是世界或人类,我们都讨厌。」
众人齐心协力叠起护盾,挥舞他们唯一具备的武器。
就这样。
接二连三,一个接一个。
人类制造的壁垒张牙舞爪。
在天上飞的战斗科成员摔下来,一一坠落。
宛如匍匐在地面的人,对天上的人施加堕天之刑。
自豪的双能者,飞翔能力集团,瓦解得无影无踪。
白色波浪碎裂,丧失羽翼的人一一遭到漆黑的大海吞没。
有如宗教家预言的盲目恶魔,或是降临世界的末日。
一拥而上的大群UNKNOWN,叽嘎作响的关节声宛如审判日的号角般响彻四方。
飞翼的王国,就此毁灭。
*
这一天。
东京都市战斗科,遭逢破天荒的惨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