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有好几人重伤,但死亡人数为零,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南关东统筹管理官说话的声音很温柔。
颜色柔和的秀发束起,既是成年女性,代表她没有经验过『梦境季节』。
她是领导南关东的管理官之一,名叫夕浪。
「海洋线据点受到的损害不容忽视,但我们也拟定了复原的目标。记得要感谢支撑战线到最后一刻、努力不懈的神奈川啊。」
午后时分的阳光,照进管理局的报告室。
列席的东京战斗科成员,容貌受到阳光平等照射,浮现相同形状的影子。
除了都市干部以外,通常无法进入这里。会找来干部以外的代表人,表示发生相当特殊的情况──可是至少,从夕浪管理官的态度看来,毫无不耐与焦躁。
她以稳重的视线,看向在场的众人。
注入不多也不少的,一种公平的爱情。
「更重要问题在于UNKNOWN。虽然它们暂时撤退,但是出现了在海上集结的徵兆。因此战斗科剩余成员要重新编组,随时准备出动。一、两天之内,会再度下达出击命令。」
「…………」
「有什么问题的话,尽管开口喔?」
在战斗科伙伴当中,朱雀笔直瞪著夕浪。管理官微微侧头感到疑惑,敦促朱雀开口。
见到朱雀始终沉默不语,夕浪略为垂下眉头。
「如同我刚才所说,幸好这次事件中,没有造成什么无法挽回的过错。我知道你们气愤某人,或是责怪自己的心情,但是得先消灭眼前的敌人再说。」
声音缓慢,笔直的视线彷佛说给朱雀听。
即便如此。
朱雀还是不明白。
「……幸好……?」
幸好。哪里幸好了?
「我……我也要,重新编到,出击组吗?」
「不只是你,所有人都一样。毕竟我们的确缺乏人手,因此不能让战斗科成员闲置。如果你感到后悔或懊恼,就在战场上尽情发泄吧。」
「……这就是,管理局的,结论?」
「当然是这样,同时也是我的期望。没有人希望你们就此裹足不前。」
这句话毫无虚假。严苛又体贴,充满身为人的温情。
而且──令人有种遭到世界双重背叛的感觉。
朱雀感到一阵晕眩。
原本抱持某种觉悟,牢牢站稳的脚边,正逐渐崩塌瓦解。报告室的寂静,宛如嘲笑声在耳际响起。
这不就等于对我没有任何处分吗?
东京都市主席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重伤,目前依然躺在医院。甚至谣传会直接被送往内地。
导致防卫都市东京排名榜首毁灭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提供力量、并且支持至今的淘汰者集团。
即使被视为严重造反行为也不足为奇──自己原本也不打算辩解。
「为什、么──」
朱雀的视线游移不定,环顾四周。
原因显而易见。
「──来得正好,之前辛苦你了。」
「不……应该说事情变成这样,十分过意不去……」
「我知道你的心情,但现在先搁著。管理局也正在调查以不当手段将学生赶出都市一事,你们不用放在心上。」
在另一张桌子边,另一名男性管理官与淘汰者代表谈话。
代表人不是鹑野──而是康介。
「我……完全、搞不懂情况,真的,是事后才得知的。」
就朱雀所知,这句话没说谎。
UNKNOWN正好涌向他的坚守位置。他光是拚命张开护盾就很勉强、应该没有余力跟叛徒一起搅和。
就这样。
「怎么可能嘛──都市主席居然刻意偷袭友军。」
接下来这句话,让朱雀怀疑自己的耳朵。
「幸好有战斗科的成员作证,洗刷了我们的嫌疑。可是总觉得,我的大哥有这么扯吗,居然会干这种事……」
康介露出困惑的表情开口。从表情可以窥知,连他自己都不太接受这种说法。
「……这到底──」
人在真正哑口无言的时候,会连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朱雀就这样一个音都发不出来,睁大眼睛注视事态发展。
来到管理局的走廊上,之前始终闭口不语的战斗科集团,顿时开始七嘴八舌。
「要由谁负责组成出击组?」
「次席已经远离前线很久了,只能靠我们自己啰。」
「我们当中排名最高的,是谁?」
「是我吧,那就不好意思僭越了。」
连珠炮似的你一言我一语,音色听起来完全一样。
均匀化,整齐划一,毫无自我的成员们。有男有女、有高年级有低年级,有能力差异却没有个性。朱雀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只不过──
「依照惯例,以排名顺位组队吧。」
「只要我们齐心协力就无敌啦。」
「得让别人见识一下,三都市唯一会飞的东京都战斗科真正的力量。」
「我们很强。我们不会输。」
毫无个性的声音们,开朗的气氛听起来格外刺耳。
绝对不是自己看错。
看得出来,面貌如一的他们,嘴角和缓地扬起。
「感觉有连带责任呢,刻意让他们针对主席。」
「没这回事啦,不过──这次只是因为嘴广不在才这么做喔。」
「他确实满强的,真的。该说强过头了吗?」
「就因为他不明白别人的心情,才会招致混乱。」
「像是废除中央会议或双能者规则,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就说他做得太过分啦。」
「能力至上主义也该有个限度吧。」
「呃,话说,他搞出这件事的原因是什么?」
「锻炼啊。以锻炼为名目,唆使那些淘汰者。别忘记喔。」
「对对对就是这样。一如报告内容,得好好记住才行。」
有人开口,有人点头同意。有人讪笑,有人嘲讽。
毫无个性的战斗科成员们,以毫无特徵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七嘴八舌。
「你们这些人──该不会。」
将责任统统推给嘴广了吧?
有几道视线,刺向呆站在原地的朱雀。
所有视线──
「能让管理局正视淘汰者的存在,朱雀,你的所作所为其实没有错呢。」
「虽然主席做得太过分,但我们可不会这样。今后也想与淘汰者们和睦相处。」
「抱歉啊,今后一起加油吧。」
「再也没有讨厌鬼了。正直善良的东京战斗科回来了。」
所有人都充满体贴与关怀。
有如将过去,将真相,将思想──一切归零。
「你们明明没付出什么努力,也拋弃过伙伴,之前甚至痛骂淘汰者──」
朱雀紧咬嘴唇嘀咕。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痛楚。
冬燕住院时,明明没有人探望过她;对于淘汰者,之前明明没人加以理会。
为什么现在却能摆出这种态度?
「更何况区区一年级,怎么可能成为东京第一嘛。」
「从以前我就觉得那种做法很奇怪了。居然对人见死不救。」
「话说冬燕妹妹,还真是可怜呢。明明是重要的伙伴。」
「对呀对呀,桃妹有精神是好事,但见死不救可不能原谅。」
「全部,全~部都是嘴广的错。」
「他回来后会降级吧。」
「反正他也回不来啦,在内地度过第二人生吧。」
「东京还是要维持该有的作风。」
「我们得保护无法战斗的人。」
「加油喔,新主席。可不能输啊。」
「哈哈哈哈。」
「终于晋升为东京榜首了吗?」
「别这样啦,人家会害羞。」
「这是能在空中飞的人该获得的正当评价。」
「因为我们是菁英嘛。」
「这座都市都是强者喔。」
「大家──都是自豪的伙伴呢。」
「对啊!」
「哈哈哈哈哈。」
「正义长存。」
「和睦相处。」
「依靠友情。」
「赢得胜利。」
「未来愿景。」
「光辉闪耀。」
「人类携手。」
「这个世界。」
「美丽和谐。」
「哈哈哈哈哈哈。」
「梦与希望。」
「爱与和平。」
「理想都市。」
「共存共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们是一体的。」
「个人为了众人付出。」
「众人为了个人付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毫无特色的集团,毫无个性的声音,七嘴八舌说个没完。
毫无意义的话语,毫无道理的论调。
每一分每一毫都很微小,但聚集在一起便十分可怕──
恶意的巨大集合体,就此出现。
朱雀眯起眼睛。
透过管理局擦得发亮的地板反射,窗户的另一头是太阳。日暮低垂,夕阳宛如浓稠低落的墨汁。
在彷佛碰触地平线却又未碰触的位置,猛烈地,烧尽地表。
茫然中,朱雀想起当时那一幕。
冬燕遭到舍弃的时候,在海浪声与哭声交融的海边。
『究竟是我,还是这个世界?』
笔直仰望,肯定有一方是疯狂的景色。当时在头上灿烂发光的太阳,理应代表绝对的正确。
今天的太阳与那一天看似完全一样,却存在决定性的差异。
并非高高挂在空中,而是逐渐沉入地表。
朱雀已经不再仰望空中。
而是一直死死盯著地面。
「答案,揭晓──」
极度乾燥的嘴唇,有如撬开裂痕般,说出了几个字。
同时太阳跟著褪色,脚边弥漫黑色的雾气。
并非白色,而是黑色。与少女们产生的白色丝毫不同,宛如淤泥从地面不断涌现。
层层围绕身体,绊住双脚,纠缠腰际,缓缓朝上半身蔓延开来。
原本茫然的视野,没多久完全染成厚重的黑色──
「终于──我终于,知道了。」
疯狂的不是我。
肯定,不是只有我而已。
战斗中突然背叛的弱者。战斗后背叛的强者。不论能打的不能打的,镜子外与镜子内的自己,一切的一切──
这里的每一个活人,统统都疯了。
应该说,世界已从基础上彻底腐败。
既然如此──
「──那样的世界,毁掉算了。」
朱雀使尽浑身力气,死命咬住嘴唇。当一切正笼罩于黑暗之中。
一道鲜血,宛如血印般,滴落脚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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