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你要转学吗?」
梨纱瞪大眼睛喊著。似乎因为太过震惊,点滴都差点被她扯掉。
「嗯。对不起,这么突然……」
七月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缩紧身体,抬眼看著梨纱这么说。
在连一扇窗户都没有,相当煞风景的地下病房里,穿著明亮制服的七月看起来就像来错了地方。伦子站在墙边操作平板电脑,一边确认梨纱的病情,一边仔细聆听两人的对话。
「我记得之前也跟你说过,我爸妈很常调职。」
七月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这次要搬去哪里呢?」
「说是要搬去神户。」
「这样啊……没什么,只是会有点寂寞呢。不过……嗯……反正……」
梨纱也突然支吾其词了起来。
「反正我本来就没办法再去上学了嘛。」
听到她这么说,七月也变得沮丧。
「……真的很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就说了,不是小七的错啊!」梨纱勉强露出笑容,轻拍了七月的肩膀说:「再说了,我也不是死了啊,而且身体反而变得比以前健康到莫名其妙的程度呢!」
但是早就变得意志消沉的七月,似乎想不出该怎么回话。
梨纱这几个星期确实变得惊人地有精神,病情报告上也写说她再过几天就不需要打点滴了。之前七月来探望她的时候还十分消沉,根本不愿意见他,现在却可以说出这种玩笑话来。
「真想一起过圣诞节呢!不过我已经变成了吸血鬼,要是来庆祝神圣的平安夜不知道会不会遭天谴呢。」
不过有一半都是装出来的吧?伦子心里这么想著。不可能还过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变得可以接受所有事情了。她明明只有十几岁,本来在她眼前展开的各种可能性,现在已经全都被斩断了,剩下的是有如永昼极地的午夜阳光一般,永恒的昏暗人生。
一阵敲门声传来。
七月和梨纱都闭紧嘴看著门。因为看到七月起身,伦子对他挥挥手说:「没关系,我去应门就好了。」接著就朝门走去。
站在走廊上的是穿著白衣的宫濑。
「小伦子,我有件事想跟你谈谈,方便吗?」他用大拇指了指走廊。
伦子首肯之后回头朝著床的方向说:
「抱歉,我出去一下。七月,要是发生什么事,就按那个护士铃。」
好的──七月这么回答之后,梨纱也挥了挥手。
两人一到走廊,宫濑马上就说:
「DNA检查结果全部都出炉了喔。因为遗体数量太多,而且都被烧毁,所以花了很多时间跟工夫,光靠科搜研没办法做完,也有请这间医院帮忙。」
宫濑从伦子手上接过平板电脑,然后操作画面连进资料库,点出表单之后就把平板还给伦子。
他们爬上阶梯走到后门外。
从停车场可以看到正要沉到新宿林立的摩天大楼后面的鲜红夕阳。没有半台车停在这里,听说是因为从那个事件后,这里的住院病患大减。不过对伦子来说,没人反而是好事,毕竟不想让局外人听到跟事件有关的事情。
「在那间养老院里的十七个人都是第三世代,两个小孩是第四世代啊……」
伦子滑动表单确认著,宫濑点了点头。
「只有叫作国王的男子是第二世代,是所有人的感染来源,还真的是他的王国呢。」
那个夜晚大家拚命在养老院救火,但依然全数烧毁,虽然找到了所有王国的成员,但都已经成为一具具尸体了。吸血种非常怕火,即使有非比寻常的再生能力,如果伤处被火焰烧到并凝结,那再生能力就会变得无法正常运作。
「那间办公大楼的事件呢?」伦子询问道:「也有检查贩卖私药的家伙的DNA吧?」
「嗯,结果一致喔。所有被发现的尸体都是国王的『子孙』代。」
「这样啊。」
伦子把平板电脑递给宫濑。他把平板电脑塞进白衣斗大的口袋里,看著轮廓模糊的西沉夕阳,轻声吐出了叹息。
「也就是说──王国已经消灭了。」
伦子也随著宫濑的视线一起眯眼看向暮黄的天空。
「我一直在思考,想知道为什么国王要做那种事。」
宫濑狐疑地瞄了伦子一眼,只见她自言自语般地继续说下去。
「故意在警察攻坚前突袭办公大楼,用那么华丽嚣张的手法杀光所有人,而且还留下讯息,刻意让我们察觉到真正的王国的存在。接著故意在我面前杀害须贺原力哉,同时对警察与特防局挑衅。最后也不逃跑,就守在据点等待我们来战斗,让所有人都死得毫无意义……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是因为明白逃不了了吗?」
听到宫濑的话,伦子持续看著远方轻轻点头。
「我也是这么想,但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那个男人说他是为了让同族生存下去才打造这个王国,那怎么还会选择有如集体自杀般的死法呢?」。
沉痛的想法渗进伦子的语尾里,宫濑吞了一口口水,陷入沉默,等著伦子的下一句话。
「王国其实并没有毁灭……这样想的话,一切就说得通了。」
闻言,宫濑睁大了双眼。
「警察踏进吸血种的集体住宅里处理掉了二十个人。一个是第二世代,剩下所有人都是接受他血液的第三世代。得到这种结果后,大家应该都会这样认为──原本有一个国王和他大量的国民,现在全部的人都死光了。」
「你是说王国的成员不只他们吗?」
宫濑紧张地问。
「对。认真想想,在那种时间点获得国王的居所和组织成员的资料这么好用的情报,未免也太过刚好了。肯定是他们的人流出来的消息。」
「让二十个人牺牲的障眼法,剩下的都逃了……?」
「白痴的叛徒脱离组织之外,还假借王国的名义贩卖私药。被他们这样一搞,真正的王国总有一天肯定也会被警方讨伐,因此他们一定下了这样的判断吧。简单来说就是断尾求生这一招。他没有杀了我,一定也是因为我是最适合扫除他们的人选。烧毁设施也是为了湮灭不只二十个人生活过的痕迹……王国还没消失啊。」
「……太难以置信了。你还有什么其他的根据吗?」
宫廉的声音充满了动摇。
「我在那栋办公大楼攻坚时遇到的『国王』戴著面具。就只有那个时候戴著面具。」
她听见了抽一口气的声音。
「难不成是其他人?」
「我杀死的国王虽然强得令人绝望,但我还是打赢他了──不过,在那间办公大樱遇到的国王可不是那种程度而已。虽说对手只是第三世代的吸血种,但总共还是有八个人,他却能在警察攻坚前几分钟之内揪出所有人的心脏。那才是真正的国王,我猜应该是第一世代。而我杀死的只是假的国王罢了。」
宫濑脸色铁青,紧张地咽下口水时还发出了声音。
「……就算事情真的如你所说,那为什么就只有那个时候,真正的国王需要亲自出马呢?」
伦子低下头汇整了一下思绪又开口说道:
「我猜,王国的人本来没有掌握到脱离组织者的基地在哪里吧。所以才会决定跟著警方的行动来追查。等我们一抵达现场,王国的人也才终于知道背叛者躲在那里。能够收拾他们的机会就只有警察攻坚前的一点点时间,要是卖药的犯人被逮捕了,警察就会知道王国精确的组织规模,所以只能在攻坚前几分钟把他们全部给杀了,让他们无法透露半句风声。而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应该就只有真正的国王了吧。」
宫濑的脸色刷白。
「……该不会须贺原力哉在被交给特防局前就被杀死也是因为──」
「因为我会在四谷分局里审问他的情报已经让王国的人知道了。」
「等、等一下,小伦子。」宫濑的声音拔高了起来。「你是认真这么说的吗?情报被其他人知道了?你的意思是警察内部有间谍吗?」
伦子压低视线,然后终于转过头看向宫濑。
「真正的国王……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宫濑哑口无言。
「察觉之后,真的会觉得太过明显,自己怎么会笨到完全没有发现。因为国王打从一开始就跟我们报上了姓名。」
「……报上了姓名……?」
「你有听说过扑克牌上的圆案,是用历史上实际存在的国王或是女王为原型绘制的这件事吗?」
宫濑眨了眨眼睛。
「……喔……是有听说过喔。我记得是亚历山大大帝之类的吧?但那又──」
「有人说梅花国王代表亚历山大大帝,黑桃是大卫王、红心是查理曼大帝,至于方块国王则是尤里乌斯·凯撒大帝。」
「所以说,这又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充满了不耐烦,但伦子认为那不是因为生气,而是因为害怕接下来要知道的沉重真相。
因为我也是如此……要是没发现就好了。
「凯撒真的做了不少事情,扩张、整顿领土,安定货币,建构了帝制的基础,订立正确的历法也是。为了颂扬他的功绩,一年的十二个月里,有一个月份是用他的名字来命名。」
短暂的沉默被远方的列车声音搅乱。
宫濑的嘴巴空洞地张开喃喃念出那个名字:
「……七月(July)……」
两人身后传来门被打开的声音。
伦子叹了口气回头一望,只见一道走到停车场的娇小人影。冰凉的晚风滑过他制服袖口和柔软的发丝,而他眼睛上的微微红光,应该只是夕阳映照上去的──对吧?
「伦子小姐。」七月微笑著说:「我有点事想跟你谈谈,能不能陪我走到车站呢?」
伦子把视线移到宫濑身上,只见他表情僵硬又尴尬。
「你能帮我照顾一下梨纱吗?」伦子对宫濑这么说。
「……啊!喔,好啊。」
回过神来的宫濑不安地看著伦子和七月,然后像是放弃似的沉下肩膀走向医院的后门,他在走进去之前再紧紧盯著七月看了一遍,最后无言地关上门扉。
七月摊开本来摺好捧在手上的大衣,穿起外套后又向伦子露出微笑,并走向停车场的出口。
「……刚才那番话,你有跟其他人提过吗?」
七月沿著靠河的行道树,一边与伦子并肩走著一边问她。左手边的栏杆对面,神田川与铁轨在同一片黑暗中,静静地流泄。车灯交错的车道对面,则是汤岛圣教堂沿著斜坡缓缓爬高的石墙。
「没跟任何人说。」伦子用冷冰冰的语调说:「这些全都只是我的推测,没有证据。」
「这样啊。」七月羞赧地笑著。
「如果你还没移除安装在桐崎手机上的对外发讯软体,那说不定就会成为证据了就是。」
「放心吧,我已经清除乾净了喔。」
七月一副无谓的回答,让伦子知道自己全都说中了,并陷入一种难过的情绪。
红朗说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安装LINE,于是请七月帮了忙。
那时七月在上面动了一点手脚,让自己的装置能够取得红朗的电话的所在位置,所以才能掌握到贩卖私药的集团的地点。
七月一直都──在我身边。
就连我接到获得审问须贺原力哉许可的那通电话时,也是跟七月待在一起,虽然稍微拉开距离讲了电话,但对有超级听力的吸血种来说,想偷听电话内容一点都不费工夫吧。
七月,你是为了这个目的才接近梨纱的吗?
因为你知道她是刑事部部长的女儿吗?你让梨纱自己去见那些恐吓人的学生,也是为了让她和卖药的人接触,顺利的话她就会被绑走,而警察世会为了锁定对方的基地,正式展开搜查──是为了这个目的吗?
伦子实在问不出口。
因为答案实在太明显又太残忍了。不管是对伦子而言,还是对梨纱来说,都是一样。七月也说过好几次了──都是我的错。
「就算只是想开个玩笑,当初也不应该用凯撒这么不吉利的名字呢。就是因为这样才会出现叛徒的吧。」七月笑了起来。
但伦子笑不出来。
等到穿过圣桥底下充满凉意的隧道时,伦子终于开口说:
「死在那里的那些家伙……他们都同意这样做吗?为了当烟雾弹自愿被杀吗?」
等到脱口之后,伦子才注意到自己的话里含著怒气。
但她又心想──分明就是我亲手杀死他们的。这样的我有生气的资格吗?即使如此,伦子还是不得不问。
「那是当然。」七月冷静地回答:「如果不这么做,我们所有人肯定都会被杀。毕竟日本的警察很优秀,我也没有自信可以光靠这种小诡计就骗过警察。我只是认为如果能把你们对我们的兴趣,先暂时封在档案里就好了。」
就因为这样?伦子感到相当沉痛。
「……就因为这样,就让二十个人去死吗?里面还有小孩喔。」
七月在隧道出口停下脚步,紧紧盯著伦子瞧。在黑暗与夕阳光辉的交界,少年的瞳孔荡漾著形状复杂的光影。
「因为我们所有人都是同一种生物。就算个体死了,那个血脉还是会持续在我的身体里流动,永远都是。」
伦子摇了摇头,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否定什么。
「我从今以后也会继续这样守护并孕育我的王国。」
「以后也要……生小孩吗?」
伦子沙哑地说。
「是啊。如果那就是生命的喜悦,就会生育、扶养。」
「你真的明白吗?要是第三世代生下小孩,那么那个小孩就会是第四世代,总有一天会凶暴化。你要因为父母的任性而造出天生就会变成怪兽的小孩吗!」
「那又怎么样呢?」
七月露出淡淡的微笑说:
「野兽的小孩生下来就是野兽,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伦子小姐,你会因为成狼生下了小狼就不像人类而生气吗?」
「不一样!」伦子的声音在隧道里回荡:「不一样,我们并不是野兽。」
「所以你才会这么痛苦吧。」
听到七月的话,伦子恍然大悟。
「因为你一直、一直、一直过著谎言般的生活。」
不是这样的。虽然伦子很想再这么回他一次,却无法成声。七月持续著面朝伦子,但脚步却是一步一步往后退,走到通往夕阳的坡道上。
「我说啊,伦子小姐。」
七月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温柔。
「要不要跟我一起来呢?」
他伸出来的手比伦子的手还要小,有如梦幻一般脆弱。
只要牵起这只手,一同度过永恒的黄昏──
伦子直直地盯著七月的眼睛,最后只是垂下了睫毛,摇了摇头。
七月害羞地笑了出来。
「这样啊。真是可惜,我被甩了呢。」
七月转过身迈开步伐,然后突然转回半边脸,透过肩膀对伦子说:
「再见了,说谎的狼。等你放弃撒谎之时,随时都可以来找我。我会为了吃掉你,不管身在哪里,都会飞奔到你身边去喔。」
伦子不知道自己靠在隧道寒冷的墙壁上沉思了多久,只有来来往往的汽车声与不时经过的列车声,一点一滴削掉伦子的意识,让她的思绪散落在河面上。太阳已经落下,萧瑟冷冽的冬日夜晚早已降临。
「──子小姐!林子小姐!」
听到声音伦子才回过神来,身体紧绷地抖了一下,就像是从瞌睡中突然惊醒过来一样。望向传出声音的隧道深处,一眼就看到穿著牛角扣粗毛尼大衣跑过来的人影。
「原来你在这里啊!太好了,终于找到了!」
跑到旁边的红朗双手撑膝调整凌乱的呼吸。
「……桐崎……你怎么会在这里?」
为了不让他察觉到自己狼狈的样子,伦子压住声音询问:
「我在那间医院做健康检查啊,结果宫濑先生对我说,林子小姐离开之后一直没有回来,要我赶快来找你。」
啊……这样啊。伦子松下肩膀叹了口气。和七月一起离开到了这种时间都还没回去,会被人担心也很正常。
「话说,我也很久没见到林子小姐了呢。」
红朗态度自然地说著。
「我在那之后就一直被关在医院里面,出院之后林子小姐又好像一直都很忙,我想想,大概有一个星期没见了吧?对吧?」
伦子突然撇过头,走进隧道里面。
很忙碌只是一半的理由,是伦子刻意避开红朗。一旦碰到面,伦子就会觉得很尴尬,因为那个晚上在礼拜堂里──被他做了那种事情啊。
但实际碰到面之后,红朗看起来却一点也不以为意,应该说甚至会让人怀疑他到底记不记得那时候自己做了什么。
「对了,林子小姐。」
红朗快步走到伦子身旁,把脸探过来。
「你在生气吗?我做了什么吗?」
「你不记得了吗!」
伦子忍不住停下脚步怒吼,红朗却直立著身子不动,然后莫名地朝著自己敬礼。被逼到无路可退的伦子用更激烈的语气说:
「那、那个时候!在礼拜堂!你、你……我被你……!」
「啊──!……真是非常对不起!」
红朗突然深深弯腰道歉,额头都要贴到膝盖上了。
「我违反了命令!但是……别看我这样,我也是经过各种思虑……」
「不、不是这样!」伦子一边感到火烧脸颊,一边激动地说:「跟命令没有关系,是你、你、你对我的嘴、嘴巴……那个……」
红朗一脸不可思议地纳闷著,但看到他的表情,让伦子感到更加愤怒。
「不能那样做吗?但是人家教我这是吸收效率最好的方法耶。」
「不是效不效率的问──」伦子才打算大吼,却把话吞了回去。「有、有人教你?谁教你的啊?」
「白丽小姐。」
那个臭女人──!干嘛骗他这种事情啊!伦
子气到耳朵都要冒烟,这时她又想起一件事情,便赶紧慌张地追问:
「你该不会让白丽实际示范给你看了吧?」
「是的。白丽小姐说,在收取情报费的时候顺便一下,于是就对我这么做了。」
「你、你这个白痴!」伦子知道自己已经不只是脸,甚至连脖子都红了。「你到底是在想些什么啊!人家怎么说,你就要怎么做吗!」
「对不起!」红朗又弯下身体,无数次向伦子道歉。「说的也是,我都忘了我的血是林子小姐专用的呢。」
「我又没这样说!不要说什么专不专用!」
伦子不悦地别开脸,迈开大步离开。红朗赶紧追了上来。
这家伙真的是个很让人火大的男人,但最让人火大的,是跟他讲著讲著,本来郁闷的心情也都一飞而散的这个事实。等他一旦进入自己的视线里;可能又要说什么多余的废话,所以伦子加快脚步,两个人的不规则的脚步声在隧道里反射回荡。
穿过隧道,寒冷的风从河川那侧拂来,一道道吹落纠缠著伦子的各种思绪。在车道对面则亮著医院的灯光。
「你身体没事吧?」
伦子稍微放慢脚步,用不悦的声音问著。
「没事。我的血很多,没事的!请尽管吸吧。」
「笨蛋。」
伦子小小声地回应了他。
但伦子无法把他的话只当成玩笑,因为他这次真的差点就要让伦子吸血吸到乾了。伦子回想起被他亲吻的那时候的事,整个人的思考与感情当时全都被吸血的愉悦给占据了。
我是一匹野兽。
是一匹一直对自己说谎,活在人类世界里的野兽。
「桐崎……我……」
话语卡在喉咙里,跟这家伙讲这些也没有用──伦子脑中的某个部分,那个冷淡的自己虽然想要克制倾吐的冲动,但只要再度开口,话语就源源不绝地跑出来。
「我嘴上说为了让同族活下去而杀了许多同胞,但被我杀死的那些家伙,也只是为了生存才聚集在一起的……我──」
伦子盯著自己的手心,这充满罪孽的手,上头毫发无伤地完全再生了。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是我错了吗?
我刚才应该牵起七月的手才对吗?
我得永远继续这样下去吗?
左边汽车的排气声与右边铁路的倾轧声一点一滴削掉沉默。
「虽然我不是很懂太困难的事情……」
红朗在等红绿灯时轻声说著:
「不过可以来九课真是太好了。这里有像是林子小姐这样的吸人在,真是太好了。因为我以前本来以为吸人不过就是个怪物……虽然我现在还完全帮不上忙,但我想一直待在九课、跟林子小姐一起工作。」
红绿灯的红光染进伦子的视线,模糊掉又变成绿色的。然而伦子却无法向前踏出一步。
「……林子小姐?」
红朗不安地问。
「既然如此……」
伦子颤抖地说:
「这是命令──绝对不准死。」
红朗瞪大了双眼。
「要是你死了,我的工作量就会增加,你可是我的……那个……」
越是挑选词汇就越是感到害臊,所以伦子开始快步走过马路,而红朗也跟在一旁。
我的搭档──这句话被车子的喧嚣盖了过去,害得红朗没有听清楚的样子。
「林子小姐的……什么啊?」
「没听到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我会很在意啊。」
「拜、拜托你把注意力放到更重要的事情上好吗!」
林子先跑过整个斑马线后才停下脚步回头,红朗也跑了过来,但他身后的红绿灯早已变成红灯,因为他刚才在马路中央绊到差点跌倒。
「笨、笨蛋!」
伦子即时反应过来,又跑回马路上一把抓住红朗的手,把他用力拉到人行道来。结果可能是太过用力,害得自己一屁股跌到路旁的矮树丛里。在传来好几道感觉相当不悦的喇叭声之后,车潮又开始流动。
「对不起,结果我马上就差点违反命令,死在那里了!」
红朗说这种不吉利的话,然后拍了拍自己裤子上的沙尘,站起来对伦子伸出手。
「林子小姐,你没事吧?站得起来吗?」
伦子暂时把靠在树丛上,背部传来刺刺的触感,她直盯著红朗的手心瞧。那掌心比自己的手还大一点点,看起来很是粗糙。
伦子不知道这正不正确。
或许这可能无法连接到任何一种未来。
但我还是选择了──握住眼前伸过来的手。
抓上了之后,交缠住手指,接著被用力拉起来。伦子佯装出不开心的模样甩开红朗的手,接著开始走在行道树林立的人行道上。
风开始变强,也因此更能感受到自己的体温。这份温暖的几分之一,是因为红朗的血燃烧而产生的热度。我吞噬某些人、践踏某些人,然后被某些人支持,才终能向前迈进。
这感觉也还不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