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尾道是五年前的事。五月中旬的周末,散发出仿佛初夏一样的暑气”
中井以此作为开场白。
已经说过了,在英语会话学校认识的时候,中井是个在校研究生。即使之后很快离开京都,和其他同学都没了练习之后,唯独和中井还一直保持着联系。不止以此叫我去他在水道桥的家,每次都是他夫人亲自下厨招待。
“要说会去尾道的缘由,是为了把【变身】的妻子带回家”
接下来是中井的陈述。
○
事情,要追溯到去尾道之前两周。
下班回来看到家里的灯都是灭的,从玄关到客厅的走廊就像是隧道一样漆黑一片。莫名的就有些不安。妻子才辞了之前的工作大抵的时间时间是在家里,就算晚上有事出去也会事前告诉我的。但在客厅里没见到便条之类的东西。
给妻子打电话也一直没人接。
“不会出了什么事吧?”
焦躁等待了一会,总算是听到小小的“喂”的一声。总算安心一点的我又听到妻子接着说“现在在尾道”心猛地一惊。中午刚过就从东京出发,现在在尾道的旅舍里休息,妻子吞吞吐吐总算是说明了这些。
“我想暂时在这待一阵子”
我再次吃了一惊。
“为什么是尾道?”
听筒那边妻子突然陷入了沉默。仔细听去,周围像是有水滴在盆子里的声音,啪嗒啪嗒。
我猛然间一股怒火。
怎么说我也有个丈夫的责任吧,就这样一声不吭去那么远的地方好吗。如果这时候岳父岳母打电话的话你让我说什么好。
我如实说了自己的想法后,只听见她叹息一声。
“你的责任什么的,无所谓了”
挂断了电话。
我是茫然失措了一阵子,但心里某处也有一种释然的感觉。要说的话从四月中旬开始,就感觉妻子的态度有些不对劲了。
可能我表达的不是很清楚,就是有时候突然表情变得冷冰冰。有种瞬间没有灵魂的感觉,跟她搭话也只是嗯嗯啊啊。我要是沉默了,她又马上回复到平常的状态。要是问她是不是我说什么话惹到她了。妻子反倒是一副吃惊的样子。是真的没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样子,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蒙混过去不得而知。
总之,妻子脸上浮现的冰冷的表情实在是让人心里打鼓。那个瞬间,好像换了一个人坐在那里。问妻子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她也说没有啊。但我对那冰冷的神情还是不能释然。
“有什么不满的话就说出来不好吗?”
妻子会反过来问我这种问题也是让我颇感意外。
“会觉得哪里不对劲,也许是你的问题啊?”
“那不可能”
“你怎么就能这么肯定呢?”
妻子说是我有问题,我说妻子有问题。就在这种无止境的口舌之战中,妻子更加窝进自我的小天地里。意识到有问题的存在却无法把握问题的具体形态。我是愈加焦躁了。
妻子离家之前的经纬,大致就是这样。
开始我也很生气,满脑子想的都是【随便你!】。但时间的强大让我冷静下来,开始反省自己的言行。而好好想想的话,妻子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为什么我会那么急躁的追问妻子呢。是不是有些把自己不好的情绪出在妻子身上的意味呢。
在那之后两周之间,和妻子的交流仅限于电话间。
妻子的语气虽然有所缓和但还没有要回来的意思。
“来尾道之后每晚都能睡得很安稳”妻子这样说道。“来这里对彼此都是一个好的选择吧”
“既然你这么说了”
“你也好好休息一下吧。最近一直有点奇怪,我的一件事也去哪里出趟远门吧”
“你打算在那里呆多久?”
“……不知道,还不想这么快决定”
妻子所在的是位于高地势的一家旧房屋,有个认识的女性朋友在自家经营的杂货铺帮衬的样子。从位于二楼妻子的房间,说是可以鸟瞰整个尾道町以及濑户内岛屿。
“和那个人在哪认识的?”
妻子开始语焉不详起来。这正是让我不安的。因为从来没听妻子说过在尾道有认识的人。
“担心的话,不如过来瞧瞧?”
“……诶,可以吗?”
“正好你也没来过尾道对吧”
“恩”
不知为何,我就撒了谎。
○
尾道是面向濑户内海的隶属于广岛县的町落。
穿过检票口再通过车站前的广场,就是波光粼粼的海面,对面位于向岛上造船场的起重机和接驳船来来往往。我出生的地方离海很远,所以有种来到了很远的地方的感觉。
望着海发了一会呆,穿过山阳本线的铁道朝向山手町。
妻子所滞在的杂货店好像叫做【海风商会】。网上的主页相当粗糙,上一次更新也是很久之前的样子。虽然对于还有没有营业心里打上了大大的问号,还是暂且把地图打印出来带在身上。犬牙交错的坐落在坡道上的町落已经萦绕出夏日的气息。
尾道这个有些神秘气氛的町落,从海岸向上看去的时候是个不大的町落,坡道的对面还是坡道,岔道一次又一次细分开来,走着走着就像乱入这个町落深处的感觉。民居里侧延伸出的狭长细道,生满草藓的石阶,古旧的排水管。穿行在这样的风景中,只见众议院选举的海报不合时宜而又鲜明的出现。
“之前是这样的町落吗”我不禁想道。
对妻子其实撒了谎,我实际上来过一次尾道。
那是在研究生时代的夏天。在回到九州的老家之后,又在回去的途中在这里闲逛了有半天。盂兰盆节才过去的尾道暑气十足,炽烤的阳光打在长长的坡道上,拨动千光寺寺院内棵树的海风连带着也裹挟着热意。一恍仿佛身处白日梦中一样。
那个八月午后的记忆缺乏着现实感,以至于现下对尾道的再访也丝毫激不起半点亲近感。
是地图太暧昧了,又或者我完全没有方向感,总之好像完全弄错了地方,距离要去的地方越来越远的样子。
走了有二十分钟,终于是找到了跟地图上标注一样的坡道。从墓地的旁边朝向高台的坡度尚陡的坡道上,右手边是绵延的杂木林,左手边民居就依地势逐阶增高。一想到还要爬这么陡的坡,心里不免有些情绪。
爬坡的途中,和一个有些异样的男人打了个照面。
就见他从坡上猛地冲下来。差点撞上我之前,啊的一声急刹住。如此热的天气下,还穿着像是前台服务人员的制服。眼睛大张,脸上像是才水洗过一样锃亮发光。对他点头致礼从他旁边走过去的时候他半身鞠躬“抱歉”的时候。一股异臭传来。
走过去了回头一看,那个男人仍旧在匆匆的下坡。像是在追什么一样,又像是逃离什么一样。莫名的,那个透漏出惶恐的背影让人有些在意。我就暂时停下脚步,直到那个男人的身影消失,这才继续前行。
终于抵达的杂货店简直是废屋一般。
青色瓦片屋顶,独栋建筑,模糊看不见内面的玻璃拉门旁边是【海风商会】的木质看板。但没有人居住的样子。一来脚下崩落的瓦片随处可见,玄关前摆放的盆栽下的土质也全都干枯的如沙漠一样。手搭在拉门上噶的一声推开,沙子一样的气息从内部流泻出来。昏暗的走廊和台阶虽然浮现在视野,但那不像是人住的地方,更像是巢穴或者洞穴一样的地方。不能确定远近的位置,传来仿佛是水滴在大盆子里的声音。妻子,真的就住在这种地方吗。
“打扰了”
我试探性的问道。
仿佛往深渊里投出一块小石头的感觉。
“请问有人在吗?”
澄明耳侧,楼上的暗处传来“来了”的清凉声音。素白纤细的光脚,噼哒噼哒踏过木质踏板下楼来,熟悉的脸庞一早跃入眼帘。站在那里的妻子穿着我没见过的素色的夏装。
“恩,好久不见。你不知道我费多大劲才找到这”
兴许是久别的重逢下有些害羞,我的语气透着隐秘的宠溺。
反观对方这时一副不解的样子。
“怎么了?”我问道。
“……请问是哪位?”
说完她侧头看着我。
○
在玄关前寒暄过几句,还确实不是妻子的样子。
但又真的不是平常那种一点两点相像,该不会是亲戚什么的吧。
可这名女性直说不知道妻子这个人。不仅如此,还说这件杂货店早就不营业了。
“半年前就关门了”
她的话让我完全混乱了。
“我和您妻子真的就这么像吗?”
她微笑着问道,没有半点怀疑我的话的意思。
海风商会是之前她所经营的专卖手工制品的杂货店,丈夫在车站前的商业宾馆工作的时候,她为了补贴家用这才想起来开的店铺,上门的客人也很少。听到这话的时候,我脑中浮起来的是刚才上坡时那个看起来就像在宾馆工作的男人的
身影。
然而这跟妻子说的完全不一样。“应该也没有其他同名的店铺”她又说道。给妻子打了电话,好像关机了的样子。
“您夫人之前有来过这里吗?”
“这我也不清楚”
“真有意思”
“多有惊扰,抱歉”
“既然光临至此,不妨过目一下本店商品如何。正好还剩下几样”
说完她轻轻拽住我的胳膊。
“寒舍不雅之处还请多多包涵,请跟我来”
礼节周到之处也和妻子一模一样。我是挡不住这种热情,就跟着她的脚步走进了家中。
穿上拖鞋通过昏暗的走廊后是食堂,对面是十叠左右的小房间,放着衣柜和电视。面向庭落的双开门敞开着,仿佛沉在水面以下的整个屋子只有那里像是浅滩一样露出些微光明。身处高地的原因,满开的杜鹃花对面可以俯瞰到尾道整个町落和大海。
“抱歉,这边都还没有收拾”
虽然小声说了一句,但也没见她有多在意的样子。
“诶呀出了这么多汗!我马上拿喝的过来”
我坐在屋里,饮着拿上来的麦茶。
“是第一次来尾道吗?”
“诶诶,是的”
不知为何,我又说了谎。
她不知从哪里拿来了一个纸箱,在我面前打开呈现出其中的物品。就是那种周末的跳蚤市场上经常会看到的编织成花型的杯垫,还有手提袋之类的素朴的物品,上面还附有已经褪色的小价格标签。
“真精致”我说道。
“给您的夫人带几个,怎么样?”
她的眼神充满迫力。
但还是必须说她和我妻子真像。蹙眉倒麦茶的时候,以及抬起眼睛不时朝我这边瞥见的动作简直一模一样。就好像和妻子一起去尾道出游,然后妻子偷偷跑进这间古屋逗我玩的感觉一样。只是两周我再怎么也不可能就忘了妻子的相貌。所以说难道这个女人真的就是我的妻子?妻子演这出戏来试探我吗?这样的想法在一瞬间涌入脑海。
但我什么都没说,在她的推荐下买了个小小的胸针。
“诶,零钱不够了”
“算了不用了”我摆手道。
她甘美的声音道“抱歉”。
之后暂时是再次的寒暄。
“这房子看来很有年头啊”
我说完,就看她环视整个屋子。
“所以才会这么便宜就租下,也算是帮了大忙了”
按她的说法,这里原来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妇。
老伴去世后,女主人搬到对面的向岛和儿子媳妇住在一起,这个家就租了出去。老婆婆还相当矍铄,经常会渡船过来看看这个家里的情况。喝茶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在说自己孙女的话题。当初在这个家里的时候,在向岛上高中的孙女经常会过来玩,这也成为老婆婆难以忘怀的记忆吧。
“老说那几件事,就好像时间停止了一样”
“年纪大了的人是会这样”
“连带着我的时间都好像静止了”
突然间她面向双开门侧耳倾听的样子。
“啊,听到了”
“什么”
“列车通过的声音”
确实如她所言,微弱的列车声从远处传来。
“夜里的时候就会把二楼的灯关上打开窗子,就可以看见小小的光点连成一列沿着海岸线在奔走。绮丽极了。有时候也会有暗如墨汁的货车行走在铁轨上……莫名会觉得恐怖”
“从这里看去,夜景真的会很漂亮”
我一说完,她像是说悄悄话一样压低声音道。
“我几乎一直待在二楼生活”
“为什么?”
“擅自出去的话,我那位会生气的。就算只是从二楼下到一楼他的脸也会马上变臭。杂货店也是因此而关闭的……一到他要下班回来的时间,我马上跑到二楼藏起来”
开始以为是在说笑,但看她认真的样子又完全不像。就在我的情绪开始不稳的时候,就听到奇妙的“哗哗”的水声,像是漱口的声音一样。
“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吗?”
“奇怪的声音?”
她惊讶的直起身子,望着满园的杜鹃。表情如假面一般。看到这样的表情我心里也涌起一股厌恶。这种冷冰冰的表情,和四月开始妻子脸上显现的让我焦躁的东西合乎一致。
“我先离席一下”
她这么说着然后起身,离开了房间。不多久就听到通往二楼的台阶嘎嘎嘎的作响。声音之重宛如怪物在行走。凝神倾听,声音又突然消失,自此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我看着院子里的杜鹃打发时间。
但再怎么等她也没回来。
十五分钟后我再也等不住了,把杯子放在托盘上拿到食堂。四人大的桌子上搭着脏兮兮的桌布。褐色的污渍不知多久没洗的感觉。天花板的吊灯灯罩上满是灰尘。环境一如此,墙边的碗橱上却堆满了碗筷。碗橱旁边是让人倍感怀念的老式电话。想洗一下杯子,水槽里也覆满了红色的锈迹,干的要冒烟一样。试着拧一下水龙头,一滴水也没有。我突然一个激灵。
“这种地方怎么可能有人住”
我悄悄穿过走廊往玄关走去。
通往二楼的阶梯是要向右拐,昏暗中可见墙壁的龟裂。我试着喊了一声,但就像不见底的深渊里投了一块石头的感觉。她在二楼做什么呢。退一步说,她真的存在吗。这种寂静,仿佛最开始这栋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不是吗。
就在这个瞬间,盘踞在这个家里如腐臭一样的东西,突然间如此生动起来。
○
逃也似的跑出家门,我往坡上爬去。
爬了一阵子再回头望去的时候,就可以看到刚才那家青瓦的屋顶。屋顶的一部分宛若蚂蚁窝一样塌陷下去。中心黑乎乎如巢穴的部分让我心猛地一抖。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东西。第二次的启程后没有再次回望。时间已经是四点半过了。
爬上坡就来到了千光寺公园。
园内绽放着杜鹃花,吹拂而过的凉风摇曳着树木的绿叶。渲染出傍晚时分气息的天空下,是现代市立美术馆以及饭馆。来到这里游客的数量也增多起来,终于是回到了现实的感觉。
我走进高台上的饭馆要了咖啡。
给妻子打了电话,但好像还是关机了的样子。我真的是摸不着头脑了。为什么知道我要来还在这个时候关机呢。是不想跟我说话吗。但建议我来尾道的就是她啊。她现在在哪儿呢。打不通电话的现在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要说起来,那个夏天也是这样的感觉”
我想起五年前的事情。那个夏天来到尾道的时候,我也是在这个餐馆里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空等着联络不上的人。
联络不上的人就是长谷川。
暑假前,英语会话学校结束后和她寒暄的时候,了解到她老家在向岛,祖父母家在尾道。什么从向岛的船坞看来,尾道就像尊不可思议的小岛一样,什么尾道的旧道就像是迷宫一样,她的话就这样刺激着兴趣点,我开始考虑从九州回京都的途中下尾道去看一看。而听说那个时候她也要在盂兰盆节前后回趟老家。
“有时间的话,一起出来喝个茶吧”我主动发出邀请。
她爽快的应承了。
那天早晨,从九州出发的时候就打了电话,说好在千光寺公园的饭馆见面。但我到了尾道,在那个饭馆等了半天,也不见长谷川出现。打电话也没人接。之后她解释说是那时候忘带电话就出了家门,然后在祖父母家帮忙的时候就忘记了时间,想起来的时候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还真不像是长谷川会犯的错误。
所以迟到三十分钟才出现的她,整个一个谦卑到不行的样子。许是在这么热的天气下赶过来,头上和脖子都跟刚干完农活一样汗珠涔涔,用手绢擦汗一副沮丧的长谷川,比在学校上课的时候看起来还要无助。一直不停说抱歉的她不如说有种新鲜的感觉,于我还有点高兴。
“不不,不用客气。反正今天也没什么事的”
“我怎么今天这么粗心诶”
“回到自己老家,心是会放宽的啦”
“但真的抱歉。我会好好反省的”
这么说着后,她像个小女孩一样笑了。
我们先是在饭馆唠了一会,接着在千光寺内散步。从寺里往尾道看下去,载满游客的缆车来来去去。眼下浓郁的夏季树木间寒蝉的鸣叫幽幽而来。
长谷川在钟楼旁边的长椅上坐下,“突然就有点惆怅”,语气中颇有一点撒娇的感觉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这种偏僻的地方,以及让人晕眩的热浪,也许让长谷比在京都的时候更加卸下了心防。
“长谷川的家在向岛对吧”
她抬起纤细的手臂指向岛屿。
“就在那边。是以渡船来往的”
“是什么样的地方?”
“跟这边一样普通的住宅地呐”
眺望大海好一阵子后,我们从长椅上起身慢慢沿长长的千光寺坂下行。长谷川一直送我到尾道站的检票口前。
“九月再见”。检票口那头留下这句话后她的身影,一遍一遍的萦绕在回京都车上我的脑海里。
这是长谷川失踪两个月的事情。
她的消失固然让我震惊,但更加令人难耐的,是那晚鞍马发生的事情完全让人摸不清头绪。太过于痛心,以至于围绕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包括鞍马的回忆,以及在那之前尾道的小聚,我都尽自己的努力去忘掉。
而五年过去的今天再次造访尾道,确实是让我想起了长谷川的种种,却也让我涌起一种不吉感。关键是她和妻子有相似的地方。所以五年前那个把长谷川吞入其中的暗穴如果现在的话,妻子该不会也被卷入其中……
我慌忙拂去这样的妄想。
“怎么会想这么荒唐的事情”
结完账走出饭馆。
我沿千光寺山门前的坡道下行。就是之前一起喝长谷川走过的坡道。防止摔落的栏杆沿途写着【南无千手观世音菩萨】的赤红和橙橘的旗帜猎猎翻动。眼下足以鸟瞰整个尾道,建筑密集的民房以及寺院屋顶偏漏出的生动的新绿色溢满视野。丰硕的阳光投射在濑户内海上,碧波银浪,远处的岛影时隐时现。
好一副梦中的景象。
○
我乘坐缆车下山。
穿过长长的商店街,来到事先预约的某家宾馆。总之是打算和妻子取得联系之前就留守在这里了。
这家宾馆位于山阳本线沿线的町落中连缀数间小餐馆和零食店的一角。森森的商业宾馆内侧面向铁路,货车通过的声音鸣响不绝。
大堂如佛堂般寂静,前台也没有人影。
前台前方的展示车上摆放着鱼糕,干物等地方特色土产,其中也有手工制作的杂货。挂着已经褪色的标价牌【海风商会】。叫了几声都不见有服务员出现,我泄气的坐在了大堂的沙发上。
沙发旁放着一具硕叶盆栽,乍看就像是垂下无数黑色的手掌,反而给这个大堂更添阴森的氛围。而装饰在墙上的几幅风景画的昏暗色调,也是达到了同样的效果。其中一幅,宛若附着在墙上的黑色洞穴。
我从沙发上站起,走到画前。
看起来像是铜版画。下方的白色铭牌上手书【夜行-尾道】,油性笔写就的【岸田道生】应该就是作者。天鹅绒一般的黑色背景下,只以浓淡描绘的,是沉沉夜幕下无数民居旁踞然的坡道。坡道中途一盏路灯下,无脸的女性站在那里。抬起右手似在招呼人过来一样。看画的途中不自觉的就感觉被吸入画中一样。确实的理由不知道,除了阴森感还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
“这张画客人也中意吗?”
从背后打招呼的个服务生。身着如旧时绒毯一样红色的制服,大睁着眼睛注视着我。脸颊处还光亮的被汗水浸湿。脑中马上就出现了印象,这就是刚才在高台区处交错而过的男人绝不会错。
“给人印象很深的一幅画。从这张画挂在宾馆大堂以来,我也一直对它特别中意”
说完服务生像突然回过神来一样。
“让您久等了抱歉,请这边来”
在前台办理好入住手续后,服务生不时抬头打量我。
“您是经常来尾道吗?”
“不不,第一次”
我又撒了谎。
服务生一声【抱歉】低下头去。
“因为刚才觉得在哪里和您见过……”
“我们不是在坡上擦身而过吗。那个时候你正从坡上跑下来”
服务生小声点头。
“……原来如此。确实是这样吗?”
我指着放在前台前的展示车。
“这里面的杂货,是高台那家店里的吧”
“您明鉴。是妻子兴趣而至开的小店”
果然在那一独栋房屋里遇到的女性是真实存在的,这样想来,还以为遇上幽灵而落荒逃跑的自己真是有够羞耻的。但位居高台的那户人家,实在是不让人觉得有人生活的样子。
“刚才有去拜访一下那家店”
“哦。是这样啊”
“抱歉对您夫人礼数不周。没打招呼就离开了……”
我的致歉让服务生露出讶异的表情。
“什么夫人?”
“那栋房子里的,您的夫人啊?”
“……那栋房子里没有人啊”
“怎么会没人。您夫人可是还给我展示了好多商品了的”
服务生再次睁大了眼睛似乎要把我看穿,眼神的迫力甚至让我这边有一些惧意。
“那栋房子里没有任何人”
服务生斩钉截铁一般再次说道。
他像是在害怕什么一样。被照明打下的颜面如溶在水中一样仄湿。不吉的气味运然而生。
“妻子出去了。住在那里的现在只有我”
语气里也萦绕漠然的异样。
“……那可能是弄错了吧”
“肯定是这样吧”
服务生抢着说出口,还不忘打量我的样子。
○
狭窄的客房里聚拢着热气心生嫌恶。
壁纸已经褪色,放眼望去家具也都古旧一派。
我洗过澡享受着天然桑拿坐在床上。全身就像走过山路之后一样疲乏。初夏一样的燥热中,在这样的町落中晃荡想来也是当然的结果。
从包里拿出胸针眺望起来。装在小小的塑料袋里,贴着【海风商会】的标签。这是证明那个家里发生的一切不是我的妄想的最切实的证据。
但要说起来,自来尾道之后发生的异事还真是不少。
住在废弃一样房屋里,和妻子别无二致的女人。坚称那栋房子里没有别人的她的丈夫。还有到现在还和妻子联络不上,不知道她的所在。
再给妻子试着拨打了一个电话,果然还是关机的样子。
我在床上辗转间望着不甚洁净的天花板,脑中试图浮现妻子在东京时的模样。然而怎么试都不行。不知为什么,走马灯间转动的都是刚才在高台上遇到的那个女人的样子和动作。
“其实她就是妻子吧”我这样想着。
这两周间,妻子是不是就住在那个房子里。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宾馆的服务生会撒下【那个家里谁都没有】这么明显的谎言呢。同样的道理妻子也在隐藏着什么。这样想的话就说得通了。
想到这里,我心里突然有点烦躁起来。
从床上起身拉开质地颇厚的窗帘,在宾馆背面山阳本线展露在眼下。
站在窗边看着铁道之中,不觉想起和妻子一起乘坐夜行列车的夜晚。那是那年四月初旬的时候,从九州朝向东京的夜行列车,在夜半中应该也从这扇窗下的铁路通过。
那是从我九州的老家参加完法事的归途。
路上玩得甚是愉悦,妻子也表现的往常一样明朗。连专门来做这个夜行列车,也是妻子说要好好感受一下旅行的氛围。
那天晚上,我们把自己车厢里的灯关掉,就眺望着车窗直到深夜。
黑幽幽的山影混杂着町落寂寥的灯光流过,陌生的小站前灯光明暗,打在妻子的侧脸上,青白可见。侧耳倾听车轮碾过铁轨接缝间的声音,此刻仿佛是行走在夜的最深处。眺望着从车窗间行过的夜的町落,妻子这样说道。
“天亮好像不会到来的感觉呐”
现在想来那似乎就是个不吉的预言。
○
做夜行列车从九州返回,一周后左右的夜晚发生的事情。
深夜辗转十分我回到家,妻子已经先睡觉了。
我尽可能小声的洗过澡,然后悄悄的躺在妻子的旁边。
朦胧之时,一种整个头被浸入溢满水的盆子中的窒息感油然而生,我是要摆脱什么东西一样蓦地起身,合着灯泡的明灭大声喘息。
身旁的妻子,宛如人偶一样紧闭着眼睛。唇间发出不明的声音。嘴里似乎舌头在蠕动,听来就像啪啪啪啪的水声。就是因为这个声音让我梦魇一场吧。
仔细听上去,啪啪啪舌唇鸣响的声音之间,有话语交织其中。妻子在梦中好像在和谁对话。声音渐次高昂,最后近似于骂言,一种威迫感浮沉在房间里。
“诶,没事吧?”
我说着手一边搭上妻子的肩膀。
那个瞬间,她像野兽一样【吼】的起身抓住我。表情全然如他人一般。然后像突然回过神来,妻子刷的一下退后身体,盯着我看不放开眼神。一时间两人就互相拽着彼此的臂膀,茫然的对视。很快妻子叹息一声,两手掩面。
“我做噩梦了”
噩梦的情景如下。
妻子身处六叠大小的屋寮中。除了纤小的和式衣柜以及硕大的水盆外别无他物的给人寂寥感的屋寮,仿若牢狱一样荒凉。
——一定要尽快离开这个屋寮。
一边是内心的焦虑,一边是怎样都无法动弹的身体。
腰身下垂俯在地上,妻子从屏风的缝隙间望去。那里是通向楼下的昏暗的楼梯口,这里显然就是二楼的样子。想要离开就必须从那里的楼梯下去。但即使明白这点,往阴霾的楼梯间看去似乎还是需要巨大的勇气,无论如何都站不起身来。
此时,楼梯间传来什么爬上来的声音。一阶一阶,砰砰哒哒,让人心里悚然的慢节奏。妻子拖着沉重的身体,挪步到和式衣柜的旁边。即使知道躲在这样的地方本身也没有多大意义。很快悚然的足音戛然而止,夜的沉默如屏息一般包围了这里。
——没有人出现。
妻子松了口气。
然而下一个瞬间,从楼梯口的暗处,似乎有人在瞟视着自己。
只有头部从楼梯口伸出,往妻子这边望来。那张掩面向浸润在水里面过一样渍渍发光。妻子恐惧的大声叫喊起来,对面却是一副吃惊的样子,侧着头颅还是盯着妻子。
“那个人的脸,就和你一模一样”
就此妻子噤声不再说话。
从那之后,妻子就经常做噩梦。被梦魇中妻子的声音屡次惊醒。然而妻子就梦的内容从来没有说过。
妻子所沉默抱有的问题正来自这种噩梦的侵扰,对于我的这种主张妻子给予了正反对的意见:就是因为我说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导致她的困扰最终招来了噩梦。
○
不知觉间我就在床上睡着了。
窗外瞒着人的眼睛暗色下沉,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身处何方。是了,这里是尾道的宾馆。打开灯看向时钟,晚上七点左右的样子。小憩一下的原因,心情也稍微缓和了一些。
手机在这时响起。本能的以为是妻子,一看是不知道的号码。我按下接听,听筒对面保持沉默一言不发。
“请问是哪位?”我有点生气。
但也没有想要马上挂掉电话,因为感到对面沉默的人就是妻子。也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就浮现出妻子坐在窗户全部关上的昏暗房间里的情景。也许这来自于妻子所做的噩梦的联想。很快电话的对面,几不可闻的嗫嚅传了过来。
“是我。中午见面的……您还记得吗?”
“海风商会的?”
“是的,是我”
是宾馆服务员的妻子。这会通过电话的声音听来,倒又觉得真不像妻子了。
“希望您能帮我”
“……是怎么了?要帮你什么?”
“我害怕我丈夫”
她的声音缓慢而拖沓。
“我一直被关在二楼”
“但这……”
“你能帮助我吗?”
“为什么找我?”
“因为觉得您不是外人”
“如果感到危险的话,我觉得这时候应该先去找警察。很抱歉,但这真的好像不是我能够解决的问题……”
“您是想逃走吗?”
“根本不是逃不逃走的问题”
“……我想您来帮助我,一定得是您”
她这么说的时候,就听见咚咚的敲门声。
“请稍等。好像有人来了”
“一定是我丈夫”
“怎么会”
我走近门,透过猫眼看去。
站在走廊里的是那个宾馆服务员。整个身体就像贴在门上一样,以至于从猫眼看去他的头像是怪物一样胀大。纤薄的头发整个湿掉。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样子,他在用头敲打着们,先前听到的咚咚的声音就是来自于这个动作。这到底是要干什么。我左手按着门,盯着猫眼屏气凝神。
电话的对面传来她的声音。
“喂?喂?没有事吧?”
这是从那个高地的独栋一家中打过来的吧。那个房屋里的阴暗沿着电话线几乎都传了过来。想到这我心猛地一惊。
——为什么她会知道我的电话号码。
果然她就是我的妻子。像这样假扮别人,一定是有什么企图。但这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还是当面质问比较省事。我装作平静说道。
“你想让我怎么做?”
“车站旁边有条商店街对吧。里面有个招牌是【狐】的寿司店,您在那里等就好了。我现在也从山上下来”
“明白了。我等你来”
挂上电话再往猫眼望去宾馆服务员已经不见踪影。我收拾了一下,小心谨慎的离开房间。但在走廊还有电梯上都没碰到宾馆服务员。
一楼的大厅静谧而阴暗,只剩前台的灯火依旧通明。要横穿过大厅的时候,前台的电话响了,但还是没有服务员现身。持续鸣响的电话听起来像是某种警报一样。
这时大厅墙上挂着的那副铜版画进入视野。
人的眼睛是到晚上就会发生变化吗。正如【隐现的密文字】一样,白天没看到的要素点缀在画上。
我注意到的是画在坡道上的独栋房屋。那就和那个高地上的独栋很相似。二楼的暗色的窗户内侧竟好像有人影的感觉。然而再怎么靠近铜版画也还是看不清。也许只是不小心为之的划痕也说不定。
○
尾道的商店街和山阳本线并行延长。久未见过的商店街大棚给人一种怀旧感。很多商铺都已经是拉下了帘子,一路上也没碰到几个人。
一边注意自己的足音前进途中,很快左手边出现了【狐】的看板。入口狭窄,屋内狭远的寿司店。我坐上炕台点了刺身和麦酒,看看时间是刚过八点钟的时候。
我一边喝酒一边等。虽然有些生气,但不可否然的是有一种释然。虽然到现在为止确实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在大雾中牵着走的焦躁感,但总算是能够自圆其说了。妻子和宾馆的服务员是怎么认识的我虽然不知道,应该解决的问题现下算是很清楚了。
一个人独酌不久后。伴随嘎嘎的声音寿司店的门被打开。身穿烹饪装的店员一声【晚上好】,循声望去的我心头马上起了怒火。站在那里的正是那个宾馆服务员。他睁圆了眼睛直盯着我。然后毫无犹豫的走过来,在我对面盘起双腿坐下。
“让您久等了”
“我又没在等你”
“这我知道”
我们就互相盯着对方不说话。就像是看镜子一样。突然宾馆服务员把我放在桌上的杯子拿起来,倒了一杯麦酒一饮而尽。
“这是还在上班吧”我说道。“现在喝酒好吗?”
“没事没事,这不算什么”
宾馆服务员擦着嘴角吐气道。
为什么这个男人会来呢。是妻子让他来和我对峙的吗。看起来他确实有些胆怯的样子。但仔细看下,他胆怯的对象又不像是我的样子。他总是不时回头,看看那些通过商店街上的人防着什么一样。这种表现完全就像是个被追到绝路的逃亡者。
我先忍不了开口说道。
“你和妻子是什么关系?”
宾馆服务员有些讶异的看着我。
“……妻子?什么妻子?”
“就是我的妻子”
宾馆服务员几乎要啊的一声。
“你的妻子怎样我怎么会知道”
“你们没有背着我有什么勾当吧?”
“请可以小声点吗,拜托了”
炕台和吧台明明都是客人店内却是静谧的可怕。好像全都在听我和宾馆服务员的对话。店员拿来了新的杯子和麦酒放在宾馆服务员前。后者再饮一杯,猛然挪过身子小声道。“您是不是有什么误解?”
这种和事的语气更是让我气不打一处来。
“那你到底是为什么来这?”
“因为担心客人您”
“刚才有来我房间前是吧”
“原来您知道啊,客人还真是爱捉弄人”
宾馆服务员一副暧昧的欲哭又笑的表情。我的怒火越来越大,这个男的现在还说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是找打吗。
“那现在可以好好说了吧”
“我没意见”
“那间独栋里没有人。你这么说过对吧”
“诶诶,应该是没有人”
“那两周前开始一直躲在二楼的女人是谁。你瞒我也是没用的”
“我也正想说这件事”宾馆服务员抢着说道。“这正是我来这里的理由”
“那别磨蹭了快说吧”
“那我想问您,您说你看到了对吗?”
“看到什么了?”
“二楼的女人”
“是啊看到了,那是我的妻子”
“您说什么呢。怎么可能……”
宾馆服务员笑得有些刺耳。
脸上已经全无血色。
○
宾馆服务员一边喝酒一边说道。
“搬到那个家里是三年之前”
关于这件事的经纬,和白天从住在高台的【宾馆服务员妻子】那里听来的一样。他往返于车站前的宾馆,而妻子则利用玄关旁边的一间屋子做起了杂货生意。
平稳无事的生活就暂时持续着。
然而从去年开始,宾馆服务员就感到了妻子的不对劲。杂货店也是时开时不开的。而在服务员不在的时候好像经常出去哪里的样子。
“所以我是觉得有些奇怪了”
“这样怀疑有什么证据吗?”
“这种东西是没有。但就是明白。夫妇之间对这种气氛的改变很敏感的”
也许开始租借这间已经很古旧的屋子就是个错误。家里面所有东西都盖着灰尘,一直都可以听到哪里
有滴水的声音。一般物件上都发出一股腥臭味。然而就算宾馆服务员说了【这里好像有些不对】,妻子也完全不理会的样子。
【不对的是你吧】
这样一说,两人之间的争执是只增不减。
妻子一气之下躲在二楼,任他怎么喊就是不下来,就是生气到如此的地步。下班后他回到家里,大多数情况下都是黯然一片。他伏下身子趴在地上从通往二楼的阶梯爬上。窗棂全部关上的二楼的房间中妻子就在其内。但至少她待在家里不出去这点,让他稍稍有了些安心。
“但就在今年四月的时候吧”
宾馆服务员语焉开始不详起来。
“事先给妻子打好招呼要上夜班晚上不回来,然后大晚上的悄悄回到家。想看看是什么情况。沿着屋缘一圈进了一楼,就听到二楼有人在走动的声音。而且不像是妻子的足音。我就一点点踱上二楼。这时候听见妻子在和谁说话的声音”
然而宾馆服务员从楼梯口探出头的时候,对话声和足音都戛然而止。灯泡的光线仄明着房间。妻子拼命蜷缩着身子躲在墙边上和式衣柜的阴影处,只是打量着这边。眼睛里闪烁着狐疑的光线。
“没有别人吗,我刚才听到声音了”
“怎么可能呢”
妻子说着,咯咯咯的高声笑起来。
“这里什么都没有哟”
妻子的话,让宾馆服务员心一下揪起来。
突然妻子就从衣柜的暗处跳了出来,穿过宾馆服务员,一路冲下台阶。宾馆服务员虽然匆忙追了上去,来到玄关的时候发现门大敞着,哪里都不见妻子的踪影。好像光着脚就跑出去了。他也赤脚跟了上去。坡道上路灯的明灭下,一瞬间就瞥见妻子飘忽的白影。寂静的街道中,妻子如风般疾行。
虽然几次差点走丢,宾馆服务员还是紧跟在妻子后面。很快来到从千光寺至山阳本线的长长坡道。稍停一下往坡下望去,只见妻子时左时右沿坡道下行似要
行至铁轨之上的感觉。
“就在那个时候夜行列车来了”
宾馆服务员说下这句话的时候,我直感到冷汗在背部攒动。
“在铁轨一步之前的妻子回过头来,那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冰冷。那根本就不是人的脸”
宾馆服务员擦了一把汗。
“然后妻子飞身跃向铁轨”
○
“你是说你妻子自杀了吗?”
我小声问道,宾馆服务员冷笑道。
“谁知道呢”
“什么意思”
“首先列车没有停,通过之后也没有任何痕迹。也就是说看到妻子跳轨的只有我一个人。有谁会信呢。从那之后妻子就消失了,那个家里也空了。所以之前客人您说和内人说过话的时候我非常吃惊,因为是根本不可能的”
接着宾馆服务员沉默了。我是相当的不快。这个男人是说的实话吗。
“你是一个人住在那里吗?”
“那种地方哪能住人”
“但是白天你有去那里啊”
“那是因为有点在意,觉得妻子会不会突然回来”
“……有去二楼?”
宾馆服务员一脸惊恐忙不迭的摇头。
“那个地方窗户也关的实实的,昏暗而空虚。只要想到房间角落里的和式衣柜心里就一阵发毛。脑海里就浮现出妻子咯咯咯笑的情景。那个台阶怎么还会有勇气上去?”
宾馆服务员说完有些迁怒的一段话后再次沉默。
到底是发生什么事了我这样想到。为什么这个男人会这么热心的对我诉说呢。不多时寿司房的客人也没有多少,先前的感受到的寂静仿佛已经变质了的感觉,就仿佛被困在那个家里昏暗的二楼里一样。
“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
“是啊,为什么呢”
“我对你家里发生的事情不感兴趣”
“但看上去客人您听的很认真嘛”宾馆服务员说道。“出了不少汗的样子”
确实我和宾馆服务员都是涔涔汗流的状态。
宾馆服务员把不洁的手绢放在嘴边,一副求助的眼神看着我。“客人”这样说道。
“您确实知道我妻子的所在对吗?”
回望他的过程中,这个男人的可疑言行已经让人心里感到了一阵不舒服。这个男人正是诸恶的根源。一直在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妻子的所在我当然知道的很清楚”
这句话明显让他有些失措的样子。
“所以是哪里呢?”
“你不是也知道吗,那栋楼的二层”
“不可能,那里没有别人”
“确实没有别人”
“那……”
“你妻子已经死了。被你杀的”
“客人您在说什么啊”
“难道不是这样吗?”
“那,跳向夜行列车的是谁?”
“……你应该知道的很清楚啊”
宾馆服务员一时沉默不语,瞪着一双眼睛只是大口的喘气。脸色也只是愈发青白。一副马上就要晕过去的感觉。
很快他站起来,蹒跚的走了出去。
○
和妻子乘坐夜行列车的那天晚上。
“感觉这夜不会结束”
就在妻子这么呢喃的时候,搭载我们的夜行列车也正在通过尾道站。周围啪得变得明亮,沐浴着荧光灯的车辆穿行过无人的站台。
“有来过尾道吗?”
“不,没有”
我这么回答。为什么会撒谎呢。
穿过尾道站,就是几乎和山阳本线接壤的古街区连绵不绝。通向寺门的石段,以及密集的住宅之间缓慢延伸的坡道一一呈现出来。那些瞬间就驶过的坡道,给人一种通往异世界隧道的神秘印象。
而当我们眺望着从窗外飞过的尾道的街道,很快列车即将穿过通往千光寺的长长坡道下端的时候,铁轨的信号机旁出现一个女人。列车通过只是一瞬间,但我却清晰的看到那个女人在向我招手。
那个瞬间,那条八月的艳阳下坡道的情景浮现在脑海。那个研究生时代的夏天,为了见长谷川而途中在尾道下车的午后。
参观完千光寺后,我们沿着千光寺坂下行。
曲折转行沿古街道而下的坡道,在强烈的光线下煞白煞白。濑户内的天空湛蓝如洗让人几欲闭上双眼,这一带如浸入在热汤中一般酷热。遮阳伞撑起的那一片浓郁的阴凉下,长谷川白色的脸颊和脖颈如幻象一般浮现。
我们一边走在坡上,一边讨论着回京都之后的事情,以及英语会话课堂里同学之间的笑谈。她说想尽早回到京都和大家一起学习。
“对,学部生在九月还要考试对吧”
“老在这里整个人都懒了”
“真意外啊”
“怎么?”
“长谷川看起来像是那种很自律的人”
“谢谢你赏识,但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人。只是不太把这面露出来罢了”
“为什么?”
“以前就是这个样子了”
“一直在努力隐藏吗”
“恩,比如今天迟到我就觉得是一件很丢人的事”
“就是展现出来其实也无所谓啊”
我尽量说的不那么严肃。
“有什么烦恼说出来也无妨的”
“……要说是烦恼,也可以说得上是吧”
长谷川桑在坡道中途停了下来。视线的前端是沿海的町落,是她渡海而来的向岛。然而她所注视的,是和那般风景不同的什么的样子。在我困惑的时候,她的嘴边又浮起了微笑。
“那就是前辈只对能够解决的世象有兴趣”
抛下这句话,她又开始再次沿坡道走行。
那或许就是一句没有什么更深的含义,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话语。不管怎么说我们认识也才半年的程度,她是个二十岁的大学生。但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看透一样,下意识的就要停下脚步。
“确实是中肯的指摘”
我拼命挤出的也只有这句低吟。我和她就在这漫长的有些恼人的坡道上并肩下行。
恐怕我自己也有隐隐的觉察到,害怕被人指摘吧。在我看来长谷川那席话似乎就是在说-你就是在棘手的问题前容易逃避,在最关键的地方没法让人依赖的那种人。
很快我回过神来自己还在夜行列车的车厢中,而妻子似乎把整个脸贴向车窗上一样默不作声。侧脸呈现出一样的冷漠,眼前的仿佛是别人一样。叫名字也没有反应。直到摇动肩膀,妻子才终于醒悟一般。
“什么?”
“怎么了,一脸恍惚也不回话”
“一脸恍惚了吗?”
“有”
而接着妻子还是一副出神的样子望着车窗。町落上淡淡的明亮打在妻子的脸上。
夜行列车穿行在夜的最深处。
我也眺望起车窗的风景。那个站在坡道下的轨道上的女性是谁呢。一瞬间,我感到那就是长谷川。然而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她在五年前的鞍马就消失了踪影,现在仍然不知去向。
想着这
些事情的时候,妻子就突然间开了口。
“没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吗?”
“恐怖的东西?”
“女人?”妻子问道。“站在铁轨附近,没有看见?”
“……没怎么注意”
我作势摇头。
“为什么恐怖?”
妻子稍微停了一下,回答道。
“……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一样”
○
我匆匆结了账离开寿司店。
重返静谧的商店街上不见宾馆服务员的身影。
我穿过和商店街旁的小道来到车道。车道对面,山阳本线疾驰而行,轨道对面可见的石阶延续向寺门,铺展在山体上的町落由此展开。
“希望您能帮我”
她的声音仿佛回响在耳边。
为什么妻子出现了不寻常的变化,和那个宾馆服务员又有什么关系,这些其实没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妻子在向我寻求帮助。那栋房子二楼的妻子我要快点把她带出尾道。我应该早点来这里的。或者应该说那时的我就不应该任由妻子一个人出走。
——印证了那句话,在棘手的问题前只知道逃避。
不是这样的,我强烈的反抗,不是这样的。
迅速穿过铁轨,再走过空灵般的寺庙内。
静谧的沿山町落,和白天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样貌。路灯照射下的石阶和侧道如水族馆内的通道一样阴仄逼人。只有自己的足音萦绕在周围。
朝向高地上的那栋房子的途中,废屋渐次映入视界。明辉湮灭乌色盈满之所。斑驳的墙壁上贴着青帐,古旧的瓦砾积在门前。如此凋敝之家渐增,町落愈加暗色。
略走几步回望时,沿岸的海景在眼下平铺而来。再没有比这个时刻感到这是夜的时间。夜明时绝不会来临。
到达那条延伸至高地上旧屋的坡道时,废屋的荫蔽处黑影滑出。是那个宾馆服务员。
“你要去哪里!”
“当然是去那个家”
“够了!那里根本就没有人!”
“我去接我妻子”
话还没说完,宾馆服务员整个身体就撞了上来。
我一下子成了被人压在地下的立场。
宾馆服务员骑在身上掐紧我的脖子。愤怒的神色就在眼前,汗珠涔涔而下。但我没觉得害怕。有的只是愤怒。
从心偏暗的角落急速燃起的,让自己彻底变身一般,至今从未感受过的愤怒。
伸出右手碰到的是厚片瓦砾。一把抓住,就往宾馆服务员的额头砸去。难以描述的击打感后是呻吟的声音。接下来是两次,三次的击打后,呻吟声也再也听不到了。对方已然没有力气。推开对方瘫软的身体我大口喘气起来。
只是过了一会儿,我才终于能够站起身来。
宾馆服务员躺在地上,弓着身子瞑着双眼。是那副无尽悲伤,马上就要哭出来一般的表情。我心思一动又补了一击。宾馆服务员只是在那冥暗中发出一声叹息一般的声音。
我扔掉瓦片,看着染血的双手。
○
我走在前往那个高台旧家的道路上。
坡道的左手边连缀的民家的灯火消失,右手边的杂木林黑意沁身。坡道途中的路灯孤身伫亮,前方如暗色无底的隧道一般。
眼神越过晦暗看着沾血的手。
击打宾馆服务员的感触,以及他最后流泻出的叹息席卷而来。那仿佛就如我自身发出的叹息一样。那个瞬间我终于领悟到——妻子的变身和我自己变身的同义性。
抬头看向坡道上方的时候,着白色夏服的女性从黑暗的里侧现身。伫立在路灯下扬起右手,朝着这边微笑。那是正在等我的妻子。
“来接你了。一起回去吧”
妻子上前靠在我身边两人沿昏暗的坡道开始行进。
对,就是回那个家,我再次向自己确定。
“你是在那个家里的二楼对吧”
“是的。一直在那里。跟暗室一样黑暗”
“已经不用害怕。那个男人已经被收拾掉了”
“很好”
妻子低头咯咯咯的笑了,不过马上抬起头来低语道。
“啊,听到了”
“什么?”
“列车在往这边驶来。在二楼的话就能看见”
山下传来轧过铁轨的声音。
——夜行列车正在驶来。
为什么我就这么笃定能把妻子带回来呢。确实我很愚蠢。以前什么都不知道。但至少绝对不会逃避。想到这里,一股缓缓的悲伤汩汩流出,我不由站住了。
妻子转身回来说道。
“怎么,已经走不动了?”
“突然有点伤感”
“还有一点了,加油”
“恩。走吧”
这么说着伸出手,妻子握住那满是血迹的手。我的那片伤感也如烟消云散一般。包裹住周围的夜的漆黑一时间变得如此甘美和熟悉。我用力回握住妻子的手,用再也不会放开的强度。
我们紧牵着双手,踏上回到那个高台旧家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