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幽灵旅行车的传说吗?
据说,在黎明将至的时刻,驰骋在首都高速公路五号线时,它会骤然出现在后视镜里。先会以骇人的速度追上你的车尾,在快相撞的瞬间变成如毛玻璃般半透明状的物体,并且开始喷出银白色的火焰。即使车头咬住了你的车尾,它也绝不会闪避,而是直接穿进你的车子。你懂我说的意思吗?旅行车的鼻尖融进车子的屁股,然后慢慢地重叠。十公分、二十公分、一米……它完全地进入你驾驶的车子里,并且以行驶的速度缓缓地通行着。
终于,幽灵旅行车和你的座驾完全融为一体。座椅对座椅、方向盘对方向盘,就像特效电影一样交叠着。正在开车的你也和幽灵旅行车的司机合二为一,从你的肩膀上会伸出另一双手臂,握着另一个方向盘。你的脸马上变成双重的,他的眼睛与你的眼睛叠在一起,他的舌头和你的舌头叠在一起。
听说在那辆旅行车里有两个人,驾驶是个美男子,旁边则坐着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重点来了:千万别直视那女人的眼睛。女人的瞳孔是亮灰色的,跟清晨的天空一样。听说看到她眼睛的人短时间内必遭意外,运气差一点的甚至可能就此丧命。所以,你一定得记住把眼睛紧紧闭上,好好握住方向盘。只要你做好这一点,那幽灵旅行车就会自动穿越你的车,朝杂司谷陵园方向驶去。
拖着流星般的银色尾巴,诡异而阴森。
这是一个关于一辆黑色本田Odessay的故事。我虽然没有亲眼看过幽灵旅行车,但这辆消失的黑色车体却经常在我脑海里闪现。而且我知道,那辆黑色本田车再也不会在首都高速公路上驰骋了。
我家在池袋西一番街经营水果行,而我则在这个水果行里打杂。整天都和这些散发着甜味的东西打交道,如果不用早起的话,实在是一件不错的差事。
自从上次绞杀魔事件之后,崇仔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来电话了,毕竟,我们是处于不同世界里的两个人。他当他的G少年国王,我卖我的水果,有空的时候听听怪异的音乐。
崇仔打来电话的时候,我正将刚成熟的橘子陈列在店头。秋末的橘子多汁而无味,漂亮的只是那用蜡擦得光亮的外表和价格而已。
“阿诚吗?今晚有没有空?”
崇仔就是安藤崇,池袋G少年的大头目。说话从来不会客套,不浪费时间、快速、迅捷的国王。
毕竟他曾经帮过我忙,并且整天呆在店里也闷得要命,所以我不管他这句话后面隐藏了什么事,还是高兴地应道:
“有呀。”
“九点,池袋西口公园长椅见。”
说完,电话就挂了。把手机放回牛仔裤屁股后面的口袋,什么也不想地继续陈列橘子。我想起小时候玩过的搭积木。就像大人们说的一样,不管什么样的工作都可以从中发掘出乐趣来。现在码橘子,不就像小时候玩积木吗?所不同的是现在手里积木的种类只有一种颜色的圆形罢了。
但是,我还是眼巴巴地期待夜晚到来。因为工作的乐趣顶多只能将口袋装满,但工作的苦闷却是要卡车才装得下。
“前段时间发生的绞杀魔事件把池袋的夏天闹得满城风雨,在池袋,这件事可谓是人人皆知。虽然将犯人逮捕并审问的是警察,不过最早发现那家伙、把他揪出来的却是池袋G少年所组成的义警团。我则因为出事者是自己集团的人而责无旁贷地成了当时的指挥。
事件结束后,池袋地区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流言,我也开始接到一屑诡异而麻烦的委托。寻人、排解纠纷、保镖……总之,大部分都不是什么好差事。
当然不会有什么好差事。因为如果是可以跟警察吐露的事件,直接拜托警方就好了。如果有钱的话,也可以请征信社或黑道代劳。所以,最后落到我手里的案子,都是一些既不能去找警察、又没什么赚头的少年纠纷。
话虽这么说,但别人真要找到我头上来,并且碰上我没事的话,我偶尔会接受这种委托,出马相助。毕竟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刚好可以用来打发无聊的时间。而且,每次看到那些既没钱又满脑子浆糊的少年一筹莫展的时候,我就忍不住插手帮忙。
不是同情心泛滥,只不过好像是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
WestGatePark——池袋西口公园就在地铁池袋车站西口的正对面。一到夜晚,环绕喷泉的圆形广场就变成了G少年的聚集地。时间虽然在不经意间流逝,但这里的场景却永远都不会变,最多只是换了一拨人罢了。我在晚上快九点的时候才走出店门,因为从我家的店走到公园不用五分钟。
进到公园里,一股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只见每张长椅都坐着醉鬼和等人搭讪的美眉。男孩们一边在广场上蹓跶,一边向女孩子搭讪。距离真正的冬天还有一段时间,男孩们或许是想趁冬季来临以前饱尝本年度最后的大餐吧,女孩们也似乎是期待被捕获的猎物,穿上超级性感的迷你裙,等待着男孩的搭讪。
百货公司和宾馆的广告牌像是亮晃晃的大墙,将圆形广场圈在“墙内”。而那些卡拉oK、夜店、俱乐部、茶座则如一张张狮子的口,等着这些在广场上游荡的猎物进入它们的口中。
一如往常的西口公园之夜。
我走近崇仔坐着的长椅。很奇怪的是,周围那么吵,而这家伙的四周却像是装了隔音装置一样鸦雀无声。崇仔朝我竖起右手大拇指。只见他黑色贴身西装配一件亮面V领毛线衣,是Gucci的吗?这家伙永远都是那么时髦。坐在两旁的男子站起身,这是一对让人不由得抬头仰望的高大双人组。他们担任崇仔的贴身保镖,一看就知道是同卵双胞胎。同款式的保龄球衫是G少年的代表色——鲜艳的蓝色。我向这两个角色打了个招呼:
“一号、二号。两位大侠辛苦了。”
双人组用空调室外机般的宽下巴同时点点头,把位子让给我后便隐身暗处,同时保持警戒态势。真不知道哪个才是一号?
看着怡然自得的崇仔,我在心里想,这才是国王的派头呢。
“阿诚,真不好意思噢!突然把你叫来。”
劈头就道歉可不是国王的作风。我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是什么事啊?”
“啊,不好意思,现在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看来不是什么好事吧?”
“嗯,怎么说呢,这事和黑道的羽泽组有点关系。”
在池袋数十个暴力组织里,羽泽组向来是前三名,就像是黑道界的实力大联盟。
“难道就不能推掉吗?”
“要推掉也不是不可能,不过……”
远处一张长椅上被搭讪的女孩忽然发出如夜晚丛林里的鸟儿一样夸张的笑声。崇仔摇了摇头:
“你看,阿诚。池袋乍看之下似乎很平静,其实这种平静之下另有一种微妙的平衡势力在运作。羽泽组的事虽然可以推掉,但是这样池袋的G少年就等于全体吃了一张红牌。”
“那也就是说,如果顺利帮对方解决的话,就等于对方欠咱们一个人情呢?”
“的确是如此。”
我心里想着G少年那群脑筋不灵光的少年,狠狠地吸了一口公园里充满废气臭味的空气后,回答道:
“知道了。虽不知结果如何,但我会努力试试的。”
这回换崇仔显得有些意外了。他没想到我会接黑道的茬,以前只要是和黑道沾边的事,我一般都是会坚决推掉的。
不和黑道有牵连,是我的原则和底线,崇仔也是知道的。
但他既然明知我有这样的底线,还把这个请求提出来,我想必定有他的理由,所以我还是点头答应了下来。崇仔很高兴,拍了拍我的肩头以示感谢。
我摇了摇头,接着说道:
“绞杀魔那次,不是请你们G少年全体帮忙站岗吗?我欠你一份人情。不过,我还是想知道,这样的事为什么要找我呢?”
我说完,崇仔就笑了起来。好一口漂亮的牙齿!
“我跟你说实话,阿诚。咱们这地方别的都不缺,就是缺能干的人才。会干架的、凶狠毒辣的家伙要多少就有多少。但像你一样有能力又了解池袋内幕,同时可以在少年里头自由来去的人就少之又少了。你就是G少年的王牌啊。”
被崇仔这样称赞,有些G少年可能就连命都可以不要了。但我可不吃他这一套,半眯着眼睛对崇仔说道:
“是靠不住的王牌才对吧?那什么时候去和对方谈比较好?”
崇仔扬起嘴角,抬眼看着我。
“立刻就去。我已和羽泽组约好了十点见面。”
真是国王做派啊!
崇仔的GMC厢型旅行车在池袋东口的绿色大道右转,在本立寺尽头停车。从旅行车走下来后,眼前是一栋混凝土外墙的时尚建筑,没有任何标牌。我和崇仔,加上一号、二号四个人一起走进那栋建筑,然后搭电梯上楼。
小小的枝形吊灯在贴满镜子的电梯天花板上摇曳,每盏灯上都有上百颗雕花玻璃的“泪珠”。过了一会,电梯门开启,正面是一扇红木
门,写着MEMBERSONLY。两边站着两个年轻男子,身穿名牌的运动棉衫。真搞不懂为什么连黑道的人都对制服情有独钟。这两个男子一看到我们,便反射性地以锐利的眼神猛盯着我们,真像巴甫洛夫说的条件反射的“狗”。
“我们和冰高先生约了十点见面。”
崇仔说完,其中一个看门男人取出手机,以极小的音量低语着。我们装作若无其事地瞎看。那男子挂断手机后,把门打开,躬身道:
“请。”
“你们俩在这等着。”
崇仔朝高耸直立在身后的一号、二号说道。一号、二号点点头,视线不离看门的人。
于是我和崇仔走进店内。
店里每个角落都像用钞票堆砌出来的,如果一定要找个词来形容,那我只能说是超级“奢华”。这个豪华地方的柜台、墙壁贴满了和大门纹路相同的木板。没有窗户。金属是黄铜,整个房间都闪烁着暗黄色的光芒。地板则铺上了深红色的地毯。红色系的沙发像是一个个小岛般飘浮在铺着红地毯的地板上。除了柜台旁的一位客人外,最里头还有一组客人。顶里头的客人坐在两个酒店小姐的中间,是一个中老年男人,他穿着像职业高尔夫选手一样夸张的格子西装。沙发后面还站着两个人,双手叉胸,又是一对“巴甫洛夫狗”。
我们一走近沙发,坐在柜台旁的男人就站起身。
“噢,欢迎欢迎,这位就是真岛诚先生吧?安藤先生。你们总算来了,我们可是望眼欲穿啊!”
那男人满面堆笑。就像你是刚走进银行自动门的顾客,还没开口说要干什么,就自动迎上来说欢迎光临的银行职员那样。崇仔朝这位殷勤的男人客气地笑笑,又回过头来对我介绍道:
“阿诚,这位就是羽田组的堂主冰高先生。”
我闻言抬头向冰高先生打量过去,这男人年约四十五岁,微胖,后退的发线向后梳拢。虽然说话客气,但却给人一种冰冷的感觉,这种给人刻意疏远的感觉并不是谁能做得出来的,难怪名字会叫做冰高。也许,平时他就是一个说一不二的狠角色。
“先给各位介绍我们的老大,这边请。”
冰冷的冰高先生领着我们往里头走。一到沙发前站定,便直立不动地对着那位中老年男人说道:
“客人已经来了。”
中老年男人挥了挥原本搁在女人大腿上的手,仿佛精装修过一般的女人们立即起身离开。原本舒服地躺在两个女人怀里的中老年男人抬起头来,从头到脚地仔细打量着我,态度从容不迫。真是个令人生畏的老年人,我的背部就像插了一块铁板那样僵硬。
“坐吧。”
傲慢的老年人说完,崇仔和我在冰高的催促邀请下,并排坐在圆形沙发上。坐在老年人旁边的冰高向我们介绍道:
“这位就是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的组长羽泽辰树。”
羽泽眯着双眼,用一种鹫鹰般冷傲的表情朝我们微微颔首,然后对着我说道:
“听说是你捉到夏天那起事件的变态,是真的吗?”
我沉默地点点头。冰高插话问道:
“是否要叫个饮料……”
羽泽根本不理他,用更响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你是用什么办法捉到他的?”
“不是我一个人,是靠池袋所有G少年的力量。”
崇仔插口道:
“虽然我们街头少年都参与了行动,但当时指挥数十个集团、发现绞杀魔行踪的就是这位阿诚先生。”
羽泽辰树猛然将额头往桌面压下,意想不到地朝我深深一鞠躬。我可以听见站在沙发后面的贴身保镖的吸气声。显然,他们都没想到羽泽组长会对一个毛头小子行此大礼。
此刻我的眼中只看到羽泽白花花的头发。一时间,店里的时间就像瞬间冻结了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抬起头说道:
“请用你的力量帮我寻找我的女儿,求求你!”
羽泽就那么诚恳地注视着我。我一时不知所措,竟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
“我并不要求你一定找到,只是请你尽力而为,帮帮我吧。”
虽然说的话是商量的语气,但我依然感觉到一股好大的压力。他的眼神充满了魄力和悲伤。我对这个黑道老头产生了好感。
“我知道了。”
“你是答应我了吗?”
我点点头。
羽泽辰树鹫鹰般的表情终于缓和了下来,他用一种快乐的语气对着我说道:
“太好了。具体情况就让这位冰高告诉你吧,也许有些话我在场不太方便说。”
说完,羽泽就脱下了左腕上的手表。把手表握在右手里,再将那只手伸向我。
“一点小玩意儿不成敬意,就当做男人间约定的信物。收下吧。”
本来我不想收,但却之不恭,只好收下。鹫鹰的爪子一张开,一股沉甸甸的触感就落在了我的手心。
“那么,我先告辞了。今晚这家店被羽泽组包下来了。无论是酒或女人,都可以尽情享用。不过,从明天起就有劳二位了。”
说完,羽泽辰树就站了起来,带着贴身保镖离开了店里。真是大人物的做派啊,难道当首领的都是这个风范吗?
有些发蒙的我缓缓摊开手掌,是一只用金块雕成的劳力士表。我看着数字面板上十颗闪闪发亮的钻石,心情霎时变得沉重无比。
“公主失踪已经一个星期了。”
冰高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拿出照片,推到我的面前。照片上的女孩穿着在池袋随处可见的私立高中制服。长得有点像之前推出露毛写真集而引起话题的清纯派女艺人,她甚至比那女艺人更漂亮一点。淡咖啡色的头发,灰色的杏仁眼,闪闪发亮的瞳孔像是镶了宝石般散发着迷人的光芒。照片上的“公主”学着模特儿的姿势站在夜晚街道上,搔首弄姿,显得既清纯又放浪。
“公主名叫天野真央,是我们老大和外面情妇生的私生女。因为年过五十才得女,老大一直非常宠爱她。母亲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虽然因为我们老大的夫人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所以公主没机会搬回家里住。不过,老大一直视她若掌上明珠,她也一直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
我对冰高说:
“那是不是她上哪儿玩乐去了?你们向警方报案了吗?”
“也可能是突然跑去旅行,过一阵子就回来了,公主本来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我们已经向警方报失踪了。但那些家伙在还没演变成‘事件’以前,什么也不肯做。”
我点点头,望向坐在我旁边圆沙发上的崇仔。
崇仔竟两眼直视前方,摆出一副我不知道、不要问我的表情,真是要命的家伙。我只好自行与冰高进行交流:
“我听别人说你们的圈子里有特殊的情报网?”
“是倒是,要说寻人的话,的确没有比黑道更厉害的角色了。”
冰高淡淡地承认,却依然一副苦瓜脸。
“但是,你们却来拜托我们G少年。为什么呢?”
“如果公主是正常行动,那无论如何一定会被组织网络发现的。在日本全国的任何地方,只要公主一使用金融卡或手机,我们的内部人员就会立即和我们联络。可是,公主这一个星期简直就像是从地球上消失了。不但没花一毛钱,连一通电话都没有打,如果是躲在某个地方,这实在也太不合常理了。我们组织到处寻找,但根本找不到她的踪影。老大或许是因为听说到你的事迹,才想到请你出山帮忙的吧。”
“我可不是什么寻人专家喔。”
“我们当然知道你不是寻人专家。但是,你拥有任何势力都不可能拥有的街头少年情报网。老实说,老大虽然心血来潮拜托你们去找公主,但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的,我也没对你抱多大的希望。但是你给我听好了,你们千万别跟老大说些没用的废话,万一老大发起狠来,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们也不想因此遭遇什么意外是吧?”
冰高虽然愁眉不展,但到底改不了黑道本色。我当然不会吃他那一套,自顾自地对他提问道:
“但既然已经接手了,就得像样地去做。既然是找公主,那我就需要更多资料。这些资料从哪里得到呢?”
冰高取出手机,拨通了一个电话。好像是叫什么人到这里来。
崇仔面前是乌龙茶,我的面前是柳丁汁。在等待那个人来的过程中,我的口里含着不冰不热的果汁,不知为什么,喉咙竟会因为酸味而缩紧。
在这个可以自由享用最华贵女人和最高档美酒的时刻,我却一点兴致也没有。
难道是我命不好?
等了十五分钟左右,有一个人走进店里来。那人直直地走向我们的沙发,像吞了根棍子似的直挺挺地站在冰高旁边。
这是一个身高连一米五五都不到的矮冬瓜,我似乎觉得这张猴脸好像在哪见过。
“他是我们组的小弟齐藤富士男,也是公主的跟班。”
一听到冰高说出齐藤的名字,我立马就想了起来。猴脸男似乎注意到我询
问的视线,用力回瞪了我一眼。冰高对齐藤不客气地布置道:
“富士男,从明天起你就跟真岛先生一起找公主,知道了吗?好好听他的话,给我好好地干!”
“是,请真岛先生多多指教!”
猴子尊敬地朝冰高先生鞠了一躬。而后头抬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他那松垮垮的白色牛仔裤比腿长了至少十公分,外罩黑色尼龙套头毛衣,胸口写着大大的B.I.G.,鞋子是converse的黑色皮制AllStar款。看来最近入行的黑道小弟还挺时髦的。
真想不到,完全看不出来这是中学时那个逊到极点的猴子。其实,就连猴子加入黑道也是一件令人难以想像的事情。如果连他都可以成为暴力组织的一员,那我岂不是要当上太空人?我还应该在外太空回收陨石碎片之类的吧!
在那家奢华的店稍稍聊了一会,我们就离开了那家店,因为不知为什么,我的屁股居然被看着富丽堂皇的沙发硌得有些生疼。
和冰高分手后,崇仔就用车子送我回池袋车站西口,猴子也跟我一起。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已经接近十一点了,但是池袋的人潮仍在涨潮阶段。醉得一塌糊涂的醉鬼、红橙黄绿的霓虹灯,还有远看很干净一接近却臭气熏人的家伙。面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既不觉得陌生,也不觉得空虚。我知道,那全都是人类欲望的光芒,欲望是无法去憎恨的,大家就这么默默地发光就好了。美即丑恶,丑恶即美——即便是像我这样的小混混,也看过莎士比亚的录影带呢。当然,基本上来说,我是看不懂的。
在西口东武百货的铁门前,猴子和我都默然地停下脚步,这猴子还真听话,自从冰高吩咐他跟着我好好干后,竞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了。
“富士男,你现在没别的事吧?”
“诚哥,像以前一样叫我猴子就好啦。我今晚有话想跟你说,去我知道的店,好吗?”
看来这猴子在黑社会没白混,他说的也正是我的意思。见我点头,猴子就领头向前走去。在这个秋末的夜晚,空气让人感到很舒服。
猴子是我中学时的同学。因为他生来一副猴脸,所以被取个绰号叫“猴子”,中学生取的绰号就是这样,从来不给当事人任何脸面。猴子从中学二年级的秋天开始拒绝上学,记得他是在家里念到毕业的。毕业纪念照里如果不仔细找,恐怕都很难找到这个人,因为他独自缩在一角。他是一个身材矮小、脸孔阴沉的怪人,在我们班里,有他跟没他都是一个样,所以我几乎对他没有任何印象。
细算起来,我们起码有五年多没见过面了,但是说实话,直到今晚为止,我在这五年中一次也没想起过他。如果不是因为这件奇怪的案子,我们或许会一辈子都不再见面呢。
我叫住瘦小的猴子。
“喂,你毕业后都在做什么?”
猴子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他显然没有想到我会问起关于他的事情。想了一小会儿,他对我说道:
“啥也没做,只是瞎逛。有一天在电玩中心打电动时,组织里的大哥过来和我说话。”
“就这样加入黑道了吗?”
我吓了一大跳。当年那个懦弱的猴子?这实在让人很难想像。
“嗯。然后在组织总部见到冰高哥,他说,只要我在组织里忍个五年,以后口袋里就随时可以有一百万钞票的零用钱了。”
“前景很不错嘛。那么,你现在当然是荷包满满喽?”
猴子显然不愿意接受我这种嘲讽式的问话。他回过头,对我怒目相向。
“阿诚,你不要小看我。我现在好歹也是羽泽组里有头有脸的人,我已经不再跟以前那样了!我听过你的传闻,现在你在池袋很吃得开是吧?不过,我以后绝对不会差的。我相信自己能闯出一番大事业来!现在钱虽然少,但是……”
“但是什么?”
猴子继续盯着我,一字一字地说道:
“我——交——到——朋——友——了。”
这家伙不会疯了吧,为什么要这么严肃呢?难道真的悲惨到不加入暴力组织就交不到朋友了吗?
猴子显然已经不想再理会我的疑惑,接着迈开他的四方步,看也不看我。
“你玩过猫捉老鼠这个游戏吗?”
“没有。”
“那时候,我们那一伙人很喜欢玩这个游戏。通常在半夜三更时去学校围墙外集合,然后从围墙破洞中钻进去。猜拳决定谁当老鼠,扮猫的人先闭眼等十分钟,老鼠利用这段时间在校园里躲起来。如果三十分钟内找不到老鼠,就是老鼠赢,找到就是老鼠输了。这个游戏是很好玩的,那时有凉快的夏夜、半夜的校园、无人的游泳池,整个天空之下,只有水在摇晃。真是太美了。”
他不用回头,我也想像得到猴子此刻的表情,他一定处在一种美好的回忆中吧。
“但是,后来一切都变味了,因为当老鼠的人变成固定的了。到最后,就只有我来当老鼠了。”
“怎么会那样呢?……”
我之所以对这一切疑惑,是因为对他那个小圈子并不了解,猴子的那个圈子是班上最大的派系,里头有很多不起眼的普通学生。
“玩着玩着,他们似乎对那些猫捉老鼠不感兴趣了,后来他们强迫我穿上剑道的护具,再用毛巾跟坐垫卷在我的手和脚上,把我称为肥老鼠,然后要我找地方躲起来!只要一捉到我,不论什么东西,羽毛球拍、网球拍,更过分的家伙还提着木刀跟金属球棒追我,打我。”
在我们行走的街道旁,醉汉和不良少年团体随处可见,对于猴子的描述,我不知该如何回应。
“那整个夏天,我身上永远都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为什么不把他们的行为告诉学校或家人呢?”
“与其被大家当做不存在的空气,我宁愿选择淤青!到了,就这家店。”
说完,猴子推开玻璃门,进入明亮的店里,一次也没有回头看我。
哈达威在属于他的场地上飞身而起,空中“游泳”五秒钟后,出手灌篮。迈阿密热队大战底特律活塞队,超级精彩。
这是一家新装潢的运动酒吧。我们在柜台点了墨西哥玉米脆饼和啤酒,然后就在角落找了个高脚桌坐下。猴子小心地舔着生啤的泡沫说道:
“过去的事就别提了。我如果不想遇到组织里的人,就会来这家店。”
“喔,那我们可以静下心来聊一聊公主的事。她在学校、朋友和男人方面的情况如何?没有留下任何电话号码吗?”
“公主的手机和记事本现在都已经没有了,所以没有留下任何电话号码。朋友倒是有一个,但是在住院。倒是男人……”
猴子还没说完,就从套头毛衣的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丢到桌上。是两本薄薄的纸质相簿。我翻开来,里头竟然几乎都是公主和男人的合照,对象多到两只手都数不完。
“看见了吧,就连我这个贴身跟班,那些男人的名字、电话,我也只晓得一部分而已。而且另外还有全新的一本。拜托别跟我们老大说你见过这本相册。”
猴子拿出另一本相同的相册,封面是红色的。里头竟全是公主的裸照,身材火辣异常。其中甚至还有和男人卿卿我我的照片,从身材可以看出,和公主在一起的并不是同一个男人。只见照片中身穿黑色皮内衣,正用针穿过男人乳头的公主不但眉开眼笑,还摆出胜利的V姿势。
“这个公主太过火了吧!但是,你为什么会成为她的跟班的呢?照顾老大的私生女应该不是一般角色可以担任的吧?”
猴子什么也没说,只是猛地从我手中夺回红色相本。
“也许就因为明知我不会被公主喜欢,所以才让我来干的吧。听说以前有好几个弟兄因为跟公主有染而被剁手指了呢!”
猴子说着这些话的时候,语气居然是气乎乎的。
“那你最后一次见到公主是在什么时候呢?”
“失踪前三天,我为了把老大给她的零用钱送到她手上,在太阳通的丹尼斯餐厅见了她一面。”
“零用钱?多少?”
“每月三十万。除此之外,她生活所需的房租、电费、手机通话费都由老大另行买单,所以她是不可能会为钱发愁的。”
“那你对她的失踪有什么想法吗?”
“这一整个星期,我东奔西跑,快把头都想破了,但就是想不通。男朋友隔周就换新的,也不可能是为情所困。”
“那会不会是因为毒品引起的呢?”
“好玩尝试一下或许会有,但没有像大麻那样会上瘾的。老大是绝对不让她在这方面出问题的。”
“那就是说你找不到任何头绪哕?”
猴子用一种非常郁闷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们整个组织都灰心了。阿诚,你可是答应了老大找人的,真的没问题吗?”
现在,我总算了解崇仔为何要把这件事推给我了。这样的话就算没办成,对G少年也没什么影响。我可真是个十足的冤大头。
那天晚上,就这么断断续续地
听猴子唠叨了两个小时,基本上都在说组织如何调查公主在学校和男女关系方面线索的过程。羽泽组做得既彻底又愚蠢,据说每个被查的男人都被打得人仰马翻,不是家庭失和,就是丢了女友。
不过这些渣滓也是咎由自取,活该。
这方面或许我是不会再进一步调查了,就让羽泽组继续吧。我倒是想去看看那位正在住院的女性朋友,虽然希望不大。
在那家运动酒吧中听猴子讲荒唐公主故事的同时,我一直反复地思考着,哪里是黑道和警察都不会调查的地方?真的存在只有我才办得到的事吗?如果真说有的话,那也许就是街头这一片了。我可以找到的线索,全部都在池袋脏兮兮的街道上、那群素行不良的小鬼里。
因为我也是街头上混的。
“猴子,你什么时候接到公主最后一次电话?”
“接到?不是,是我打过去的。我记得那次打电话是在失踪那天晚上十二点,这是我的任务,必须定时与公主联络。当时她在电话里说她在池袋的7—ELEVEN前面。因为我从她的电话里听到街头杂音,应该是在外面没错。”
“她没告诉你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听到我这一问,猴子的表情显得不悦起来。我可以想像公主说了什么。
“烦人!笨猴子少管闲事。”
该说的都说了,该问的都问了,待到接近凌晨三点的时候,我们离开了酒吧。猴子醉得简直是一塌糊涂。
“诚哥,我们到下一家继续嘛——”
呦,这小子怎么又开始叫我诚哥了。
“不行,难道你不怕被老大发现吗?如果被他知道我们在找公主的第一天就宿醉,他会不高兴的。”
“知道了!那我们去洗浴中心嘛。如果他发现了,我们就说我们是去醒酒的。诚哥,别走嘛,陪我到早上好不好?”
在这深夜的池袋街头,号称混黑社会的猴子居然像小孩子一样撒起娇来。真搞不清楚猴子加入羽泽组之后,所找到的“朋友”究竟是群什么样的人。
没办法,只好依着猴子说的去找洗浴中心,我们折回池袋车站的方向,进入路上看到的第一家洗浴中心。更衣时,我看见了猴子瘦削的背。
藏青色线条的观音像——杏仁眼、厚厚的上唇、小小的脸。
那观音的长相很像公主。我知道猴子已经发现了我在看他的刺青,我什么也没说。猴子也接着醉话连篇,绝口不提刺青的事。一个是动不得,沾上就会被剁手指的淫乱公主,另一个是从小被同学污辱、为交不上朋友而加入黑道的小混混,简直就是毫无关联的两个人。现在却如此现实地摆在我的面前。
我想,虽然这样的组合也没什么不好,但绝对是不适合出现在迪士尼卡通里的剧情。
清晨,我在依然鼾然沉睡的猴子身旁留了张便条,然后离开了洗浴中心的休息室。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地面上,穿过树的缝隙留下一个个椭圆形的影子,映射在柏油路上,就像一条斑点狗。乌鸦叫声自某栋大楼上传来,再在我的头上炸响。
好个凉爽的秋天早晨啊,吸入肺部的冷空气,拭去了昨晚酒精燃烧后的渣滓。
除了池袋的夜晚,我最喜欢的时刻就是早晨。
回到家,先打电话给批发商补订了水果,取货就让崇仔的G少年代劳吧。现在他要我静忙顶雷,所以是绝不会有怨言的。
和平常一样,我在十一点的时候拉开了我家店的铁制卷帘门,意想不到地看到猴子就站在前面的人行道上,他老大不爽地和我打着招呼。我让猴子帮忙排店头的水果,等一切准备好之后就让老妈来看店。二楼电视中的综艺节目正传来电视剧的主题曲,与音乐同时飘进我耳朵的还有老妈的抱怨声。猴子幸灾乐祸地对着我讪笑道:
“这叫一物降一物,原来你怕你老妈呀。”
出来后我俩就在罗曼通的咖啡馆吃早餐,同时商量该如何开展工作。可是,想得到而又被认为行之有效的方法真是屈指可数。无奈,我只好立刻启用我想到的第一个方法。
打手机给崇仔。还是经过手下代接后才转给本人。
“我是阿诚。想请你帮忙问问在打工的G少年,看最近池袋7—ELEVEN是否发生过怪事。”
“调查范围多大?”
“半径一千米左右就行了。”
“调查内容是什么?”
“我这边得到情况是公主在7—ELEVEN前面和别人最后一次联系的。时间是8号前的星期三半夜。所以,你帮我问问那附近的小鬼是否有人看到过公主。我这有照片,怎么交给你?”
报了我所在的店名,挂上手机。继续和猴子享用咖啡馆的早餐。
十分钟后,一个没见过的G少年出现在店里。这少年戴着黄色太阳眼镜和红色线帽,脖子处则露出一截辫子头。一看就是个很讨巧的小伙子。我从猴子的相本里选了三张不同角度的公主单人照片递给他,并嘱咐他拿去冲印店加洗。
交代完后,我就和猴子离开了吃早餐的咖啡馆。
通过罗莎会馆,穿过小吃街。上午的池袋是比较忙的,但对于大头贴、色情按摩场所和电玩中心来说,却是难得的清闲时刻。在明亮的光线照耀下,这些店面的门口显得格外宁静。我和猴子在常盘往右转,向前再走四条街,在文化通的十字路口左转,穿过宾馆街后面,这里做生意的店家愈来愈少,我们很快就进入了公寓住宅区。
“诚哥,你是不是要找那家店,我知道公主常去的那家7—ELEVEN,你看!就是那个角落的店。”
顺着猴子所指的那个方向,只见那家便利商店就在秋日阳光下的十字路口,贴着咖啡色瓷砖的公寓一楼。这真是一家耀眼的干净店面,比晴朗的街道更加明亮,杂志架前站着几个客人专心致志地看霸王书。店的旁边是停车场,其实也就是在人行道上划了三四条白线。现在没有汽车停在那里,不过有一台白色壮士牌摩托车和三个小鬼。一个人坐在摩托车皮椅上,其余的坐在地上,旁边有果汁罐和洋芋片的袋子。我发现一个曾在崇仔那儿见过的熟面孔,就向他打招呼。
“嗨,你好。”
“啊,是诚哥啊,您早。”
我从兜里拿出公主的照片给他看,想从他嘴里问出点关于一个星期前的事。
“我好像见过她,但不太肯定。再说那个星期三晚上我没有来。”
——跟我想像到的答案一模一样。给他一张照片,跟他说如果能找到公主可是大功一件,拜托他问问这附近的小鬼。猴子默默地在便利商店前等待。我办完这一切,便对他叫道:
“猴子,走吧。”
“不是我说,那种小鬼有用吗?”
其实长得和那些小鬼没啥不同的猴子,开口就这样不满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回答。
从7—ELEVEN步行三十分钟,我们到了一栋新建的纯白公寓前。公主的房间是八零三号。猴子用备用钥匙打开门,房间乱成一团糟,猴子说道:
“这屋子本来就不是很干净,又被组织的人搞成这样。我看他们一点都不像什么好鸟,也许就是为了找毒品和摇头丸才那么兴奋来劲的。”
玄关处夸张地摆了一大堆很华贵的各色鞋子,我瞥了一眼没关牢的贮藏室,没什么发现,便一脚走进了室内。这是一个约十二个榻榻米大的套房,如同发生过一起恶性的洗劫事件一般惨不忍睹,沙发床的弹簧垫已被撕裂,泛滥成灾的衣服斜挂在衣架上,口袋全被翻了出来。房间另一端是一个半圆形大镜子的梳妆台,玻璃桌面上的化妆品多得快要掉下来似的,四周插着像吉他弹片一样白白长长的东西。
“咦,猴子,你看这是什么?”
猴子用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看着阳台对面的池袋天际:
“哦,用胶水黏在指甲上的假指甲呗。”
我顺便又进浴室看了一眼,天花板被掀开,甚至连洗手台的面霜和牙膏都被挤光了。
“查得还真够彻底的。”
猴子见我发出感慨,便回过头来问道:
“阿诚,有收获吗?”
“没有。”
转完一圈,我们失望地离开了公主的房间。猴子一边锁门一边对我说:
“我真想看看那个宣称你是‘寻人专家’的家伙到底长什么鸟样。”
没错!赏你一根香蕉。因为我自己也很想见识一下呢。
回到西口,我们找了个出租车。猴子对司机说:
“去御茶之水的医学牙科大学附属医院。”
窗外的大楼如流水般流逝。车载广播说着黄色笑话的午间时分。我问猴子:
“公主的朋友?那是个怎样的人呢?”
“为了玩乐混在一起的朋友。你大概可以想像得到吧?”
“那她为什么会住院呢?”
“说是受了重伤。我觉得根本就不是,那是因为太笨才住的院。”
这猴子看来还挺幽默的。
“那是受了什么伤呢?”
“脚筋被挑断。”
“然后呢?”
“被人丢在山里。”
或许真的是因为太笨才住院的吧。
女孩名叫细川美祐,听说是公主的密友。美祜坐上了不该坐的车子,被带到深山里。不仅惨遭轮奸,而且脚筋被挑断,最后被丢弃在那里。(看来陌生人的搭讪还是不要随便接的好呀。)
如果猴子所言属实,这个美祐小姐还真有重读幼稚园的必要。美祜遭到的暴力伤害在警局连案都没有立,因为她本人没有报案的意愿,而警方也不想介入。
东京真是一个和平的犯罪天堂呀。
我和猴子推开病房的门走了进去,只见女孩在病床上以上半身靠坐着,身穿水珠图案的睡衣,外罩一件运动棉衫,静静地在靠窗一隅的床位上看着女性周刊。令人晕眩的阳光。
猴子径直走上前去,对她问候道:
“美祐你好。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那女孩从女性周刊后抬起头来。居然是个又圆又白的娃娃脸,身材介于丰满和肥女的中间线上,头发因为不断地脱色染烫,变得跟极细的意大利面条一样,好像轻轻一握就会断掉一般。
“小猴子,你又来看我了啊?”
她瞬时变成了阳光灿烂,看来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小女生。猴子向美祐介绍我,我则将顺路买的小花束送给了她,先说了一些安慰之类的话,然后便切入了主题。
关于公主平日的生活,她的说法和猴子一致,只是在公主的角色里添加了一点纯情少女的渲染罢了。
“那你觉得公主这个星期会去做些什么呢?”
“她呀,不是跟新男朋友去旅行,就是去了国外。小真是个坚强的女孩,她从来不认输的,所以你们放心,她一定没问题的。”
我注意到她正把脚尖往毛毯里缩,便禁不住问她:
“对了,对你做这种事的家伙是熟人吗?”
美祐闻言脸色都变了,看来我问到了她的痛处。
“嗯……不认识。”
“但是,你不是上了他的车吗?”
“还不是因为搭腔呗。有时这种事是难免的,至少命还在就好了。”
“那这次是运气不好哕?”
“就是啊。他们太过分了。……那个,人家啊,只要一看到好男人,就会马上觉得自己可能会爱上他。而这时多半也已经爱上了,想停也停不下来了。”
她似乎在为自己的行为辩解,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此时她正抬眼看着我,那神态就像洒满糖粉的奶油泡芙。真是学不乖的笨女人。
“还记得车子的样子吗?”
美祐把视线转向窗户,在太阳照射下眯起眼睛。我全神贯注,盯着美祐的脸。
“人家不懂车子,所以不记得了。”
她住口不说了。一听就是在说谎。至少她的神态瞒不过我。
“如果我又想起什么要问你,我可以再来吗?”
“当然可以呀,但是下次要一个人来喔。”
她杏眼含春地看着我。真是个难以理解的小妞。
搭出租车回到池袋。我现在能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而时间刚到下午三点。我和猴子去吉野家吃牛肉饭。回想起来,从昨晚起就一直和猴子在一起呢。走出店后我对猴子说道:
“我想一个人想点事情,今晚十一点再来找我。”
猴子还在婆婆妈妈地说老大会不高兴的,我没理他径自回家了。
回到房间,视线就在CD架上搜寻。好,先听拉威尔的钢琴作品集吧。CD放进手提音响里,音响里传出《死公主的孔雀舞》,有点不太吉祥的曲名。但我还是闭上眼睛听了起来。
较之交响乐版,我更喜欢原始的钢琴版本。而古典音乐,则是从夏天的绞杀魔事件以后培养的新爱好,以至于现在有个怪癖,每次想事情的时候,我都得听一段这种高雅音乐。如果这事说给G少年听,或许他们会惊为天人吧,而事实上在认识小光之前,对于这些生涩的东西,我也是从来不理解的。
过了一会,我起身拿起一直丢在桌上的劳力士金表。边听着拉威尔的钢琴曲,脑海里竟想起“百万手表随手得,千金难买真幸福”这种俗滥歌曲。鹫鹰脸的老人,黑色皮内衣的公主,脚筋被挑断的女孩……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但是,无论怎么想,根本理不出一个头绪。
我又不是挂牌的名侦探!凭什么能想得出来。就这么一赌气,我就睡着了。
我比平日更早打烊,倚在铁门边等待。十一点差五分的时候,猴子来了。
“这么晚要去哪里?”
猴子说话的时候,呼吸变成了一道白色烟柱,看来冬天快到了。
警匪片中的刑警总是说,现场勘查一百次,还是会有新的线索。既然这样,我们便再度踏上白天的路程。
便利商店在夜晚的住宅区投射出苍白的光芒,被光线吸引的年轻人就像是弄错季节的飞蛾群聚而来,去便利商店买那些可有可无的垃圾,或许购物就是他们的爱好吧。我们在停车场向小鬼们问话,试图用公主的照片唤起他们的回忆。最后当然是一无所获,因为这些小鬼的脑浆都是跟粥一样稀薄的。指尖让寒风冻得像冰棒一样时,我和猴子就到便利商店买点肉包和热绿茶果腹。
第一晚,撑到半夜两点多。
扑了个空。
第二天傍晚,崇仔来电说7—ELEVEN的事没什么进展,又说会继续调查下去。我说我也是。
“阿诚,你最近有没有听到一种传言呢?说是如果幽灵旅行车出现的话,女人就会消失。而且据说现在已经有两三个人不见了,更离谱的是有人说至少有二三十人失踪了。”
我当然没听过。现在满脑子都是公主的事,才没空理那种午夜怪谈。我那时一点也没把话放在心上。等我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我放过了一个重要的线索和思考方向。
后来,每到半夜我就去7—ELEVEN报到。没办法,因为我能找的地方也只剩那里了。
我当然也想待在暖烘烘的房间里,坐在皮沙发上,凭着天才般的推理能力把犯人揪出来呀。但我不是天才,所以只能拿着热气腾腾的肉包子站在外头东奔西跑。
以后请叫我金田一诚。
猴子和我倒班在7—ELEVEN蹲候,一刻都不放过,黎明和早晨也不例外。收获就是跟7—ELEVEN的店员混得熟得不能再熟了。过了不久,我发现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离停车场一百米左右的公寓四楼角落房间的窗户,居然通宵通宵地亮着灯。
上半夜。
深夜。
甚至黎明前分。
星期天、星期二、星期四。
无论何时,灯光总是亮着的。
这简直就是一个特例,附近的住宅没有像这样子的,难道这家有考生?紧闭的窗帘影子上,会偶尔看到摇动的现象,有时还会奇怪地看到什么东西在发光。
“不眠之窗”不久就成了我和猴子问的小话题,在案子没有进展的时候,我们就会瞎猜那里面到底住了什么人。难道他不睡觉吗?
这是一个不断梦见自己醒来的小鬼,在梦里受失眠症所苦的故事。
“别怕,失眠算不上病。”
梦里那个心理医生这样跟他说。接着那医生又指了指梦里桌上的仙人掌,说最近连仙人掌都爱失眠。小鬼碰了一下仙人掌,只觉得一阵尖锐的刺戳破了手指,在指腹形成一颗血珠。
“好痛!原来这是真的,不是梦啊!。”
这时,仙人掌开口了:
“谁?竟敢在我梦里大吼大叫?”
侦查开始的第三天晚上十二点左右,我们来到7—ELEVEN时,几个小鬼和平常一样聚集在停车场。我们开始着手侦查。道路对面有一个少年摇摇晃晃地走过来。这可是十一月下旬的深夜,他却一点不怕冷,上身只穿了一件短袖T恤,脚上连鞋都没穿。一个小鬼说道:
“靠!是吸毒的。诚哥,这种人理都不要理他喔。”
少年不时举起一只手,把咖啡罐凑到嘴边,但却并没有真的喝下去,他只是把罐口就着鼻子下方深呼吸。
是吸胶的吗?
那个少年一走到停车场,一股强力胶的臭味就直冲到我们的鼻子里来。
“大——家——好——吗?”
这少年居然还跟大家打招呼,而且音量大得不像话。他是个疯子吗?难道他把这里当做尖叫大会现场吗?
与小鬼跟我说的一样,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人去理他,谁也不去看他一眼。吸胶男一边摇摇摆摆地继续走,一边把手放到便利商店的门上。另一个小鬼正好从里面走出来,手里的白色购物袋刚好擦过吸胶男的手,把吸胶男手里吸胶用的咖啡罐打落到地上。罐里的强力胶像烟一样在咖啡色的瓷砖上散开。他怒不可遏地大嚎道:
“你干一什一么?我~毙~了~你~!”
出来的小鬼毫无惧色地直视吸胶男。吸胶男张开手臂,疯子一般想要扑向他。只见那少年插在口袋的右手击出,看起来好像只是用拳头轻轻敲了一下吸胶男的大腿。只是那么轻轻一敲,等
那少年缩回右手的时候,吸胶男的大腿就像是半张的蛇口,鲜血汨汩地流出来。
吸胶男脏兮兮的斜纹裤赫然出现一条红色的线,赤裸的脚尖被泥土和鲜血弄得黏糊糊的。吸胶男抱着腿蹲了下来。少年的拳头上凸起一个三角形的金属片,我曾在邮购目录上看到过,那是一种握在手里使用的锐利双刃匕首。
他和我打照面的时候,我竟看到他若无其事地微微一笑。美男子一个,是那种很吃得开的俊俏脸孔。我对他喊道:
“干吗那么凶啊,虽然他有错,但骂他两句不就行了吗?”
“吵架?那太麻烦啦,直接给他一下不就结了?诚哥,你还真善良。这种吸胶毒虫,跟垃圾有什么两样吗?”
原来他知道我!这么说是池袋本地人哕?但看他年纪,应该比我还小。
“你叫什么名字啊?”
“叫什么重要吗?”
说完,美男子不疾不徐地走了。
一直站在我身后听着的猴子终于说话了,脸色铁青。
“这些外地人还真是可怕呀。”
深有同感!真应该赏猴子你一根香蕉。这样的新新人类再让我多碰到几个,估计我很快就会觉得自己老掉了。
根据猴子的情报,羽泽组发现了一个重大线索。在丰岛区公所后面的电玩中心,好像有店员中了巨额彩券,现已辞去工作带着女人到塞班岛快活去了。听说那女人跟公主长得很像。鹫鹰老大闻言,立即派小弟追了过去。
崇仔则继续带来幽灵旅行车的怪事。据说女人消失在山林中不是什么怪事,而是确有其事。他说现在有一个不良少年集团成天开着大型房车到处流窜,把池袋的女孩子骗到深山,实施强暴之后再丢弃。崇仔的这番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但是,要想从每晚停靠在西口公园旁边的车子中,找出那个嫌疑犯,那简直就是大海捞针。
既然从停车场下手不太现实,我还是持续每夜在7—ELEVEN进行侦查,但结果却很令我失望。看来一天之中最晚才开始行动的人,就是我这张王牌了。
就这样一直侦查了八天。这天是星期五,趁天还没黑透,我一个人又朝7—ELEVEN进发。到那之前,我习惯性地仰头确认那扇神灯般永不熄灭的窗户,然后就向那扇窗户所在的公寓大门走去。白色的公寓外墙被烟熏成了暗淡的灰色,楼体看起来有些旧。我在楼底下想了想,最后还是搭慢吞吞的电梯上到四楼,然后就向那扇开灯的房间走去。我先在门口看了一下门牌。嵌在不锈钢里的白色塑胶板泛着黄色:
森永和孝
理子
森永和范
我的目光停在最下面一行的“森永和范”上,因为我记得这个名字。我立刻拨手机给猴子,要他带中学毕业纪念册到7—ELEVEN来跟我会合。我想起了国文教材里芥川龙之介的大作《蜘蛛之丝》里的故事。我在内心祈求上帝怜悯,希望他老人家千万别让这条蛛丝断了。因为这可是到今天为止上天惟一送给我的灵光之丝啊。
二十分钟不到,猴子准点出现在7—ELEVEN停车场。我从他的手里取过纪念册,边向他描述事情经过,边翻着毕业纪念册。猴子说道:
“我怎么不记得有一个叫森永的家伙啊。”
“是我国三的同班同学,我们班的干部。”
我把通讯录中有关这个人的住址、公寓名称、房间号码都比对了一下,确定三者都一致。OK!
看得出来,猴子对此也产生了兴趣。
“诚哥,那下一步该怎么办?”
“我去一下,你在这等我。”
按下感觉接触不良的对讲机按钮。
“喂,请问是哪位?”
话筒里传来气质高雅的女性声音。
“我是和范的中学同学,叫真岛诚。”
话筒里传来对方一声吸气声。然后是卸下门链,打开门。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穿着蓝色毛衣配灰色紧身短裤,头发向后梳成垂髻的妇人。看起来比我家老妈年轻,但眼睛四周的皱纹却特别多。
“他今天在家吗?”
“嗯……在倒是在……”
说话吞吞吐吐的,一副很伤脑筋的表情。
“我好久没到这附近来玩了,今天路过,所以想找他聊聊天。”
“那好吧,我先去问问看。”
他母亲转身走进室内。我没有受到邀请,所以就在玄关等着。
我在玄关听见里面隐隐约约有人在说话。没多久,她又走了回来。
“真是不好意思,让您白跑这一趟,今天可不可以先请您回去呢?”
“是不是他身体哪儿不舒服呢?”
她惴惴不安,用里面不可能听到的微弱声音说道:
“您能在外面等我一下吗?我有点事想跟您说一下。”
虽然觉得有些不对头,但我还是点了点头,一直走到走廊尽头。透过走廊朝外的窗户,可以看见十字路口的7—ELEVEN。这个地方视野很好,远处便利商店内部和停车场全都尽收眼底。我看到猴子正蹲在地上,无所事事地翻看毕业纪念册。
正当我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时候,身后响起一个轻柔的女声。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和范的母亲罩着黑色的短外套,而手上则拿着一个红色的漆皮钱包。难道她想外出吗?
在和范母亲的要求下,我们走进池袋车站旁边的咖啡馆,我点了热咖啡,和范的母亲点了柠檬红茶。红茶上来之后,她却并不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杯子瞧。好一阵子,她才开口:
“关于我们家的和范……现在,没有再上学了。”
“不会吧?”
这多少让我感到有些惊讶,因为和范在国三时可是全班的第一名,以响当当的优等生资格考上了私立明星高中。我以为他现在铁定是在某间一流大学念书呢。
“是啊,而且他不光休学……这实在难以启口,他现在不知为什么,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死活不肯出来。”
听了和范母亲的说法,我才明白和范处于一个怎样糟糕的状态。
原来和范在这三年之间一直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三餐就放在房门口,上厕所和洗澡也都是背着家人偷偷出来解决的。好像他是用钥匙从房间里面上锁,完全的与世隔绝。如果需要什么,就把物品的名单写在纸上,放在餐具里递出来。诸如“TDK·VHS录影带210分钟·高品质等级·六卷”等,准确无误。如果品牌或种类搞错了,就会从水泥墙那头传来用手或者头敲打墙壁的声音,非常恐怖,甚至连客厅都听得到。有时这种自残要持续二十分钟。
“和范没什么朋友,三年来到家里找他的人,恐怕也只有真岛先生您一个人了。其实你今天来得挺突然的,再加上和范可能心情不太好,所以才没办法与您见面。但是,请您千万别介意,他就是这样子的。我真的拜托您下次再来我们家找他玩,如果他有个您这样的好朋友,或许会有所转变的。拜托了。”
重复说了三遍拜托了的话,和范的母亲还站起来向我深深地鞠起躬来。眼泪从她的眼中流出。远处的女服务生不时斜眼窥视着我们,好奇心暴露无遗。
曾经是我们班的明日之星,现在却把自己的房间当做单人牢房,过着独居的生活。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脑壳没坏掉的家伙?
看来这世界让人搞不懂的事太多了啊。
那天晚上,我照常和猴子在7—ELEVEN侦查。听我讲完和范的事,猴子说道:
“我觉得自己似乎可以理解那家伙的心情。”
“你理解?”
“是啊,我不是从国二就拒绝上学了吗?虽然也知道不去不行,但是早上起床之后就怎么也打不开玄关的门,甚至有好几次一直站在玄关那发呆,一直到下午老妈回家!”
“噢,我有点明白了。”
“你是不会懂的啦!我觉得在你心里似乎有一个任谁都无法动摇的禁地,那个禁地是任何人、任何组织,甚至学校都无法进入的。跟你在一起才这么几天,我有时候会觉得你是个像冰一样冷漠的家伙。但是,你的冷酷,或许正是因为你心里有一扇打不开的门吧?”
猴子望着直到这时还亮着灯的窗户,继续说道:
“其实你的这种状况比那个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家伙还要糟糕呢!我发现偶尔把门打开,对人对己都是比较好的。”
猴子站起来,边拍屁股边对我说:
“我去买个关东煮吃。组织会报销的,你想吃什么?”
“随便吧。”
这个时候我没什么太大的食欲。
冰冷的空气从我坐着的柏油路穿过屁股流进身体里。难道真如猴子所说,我是一个冷漠的人?或许,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谁也无法开启的房间吧,不正是这样吗?
在这个瞬间,我竟莫名地想起播放着《死公主的孔雀舞》的白色房间。
我的房间。
我的单人牢房。
下周一开始,我们改变了行程安排。我傍晚稍早先去和范家,之后回家一趟,接近凌
晨时再去7—ELEVEN接替猴子的侦查。
我坚持每天造访那栋公寓,偶尔还会把我那水果行里最贵的水果带给他们母子俩吃(当然,我并不知道和范是否吃了)。我在做这些的时候,已经很少想到当初的目的了,我并不确定和范知道些什么。但是每天例行的侦查工作实在很无聊,也没有其他可做的事,再加上忘不了他母亲的泪水,也或许是因为猴子说的那些话,把我的门打开了,然后又想去把和范的门打开。
每天都是和范母亲开门,然后我进玄关,看一眼客厅桌上他母亲为我准备的茶水。然后径直走到和范房间门口,在地板上坐下。后来他母亲来拿了个靠垫给我。我就这么倚着门自言自语,房间里没有任何回应,只传来电视机里低沉的声音。
对着白色的门,我像一个单口相声演员一样滔滔不绝地讲述中学同学后来的生活。谁和谁先结婚后办证、谁加入了自行车队、谁当了应召女、谁自杀了、谁现在上大学了、谁出门去打工了……
我也说了池袋的事。电玩中心的大头贴和不良少年,中学时全班一起去过的阳光城水族馆,暑假骑自行车去过的小石川植物园和六义园,跟人约好抱着必死决心去买色情书刊时遇到的书报摊那个凶巴巴的大叔,优等生和范竟敢一个人去买SM杂志,最后得到众人一致景仰的事(虽然大家当时都搞不懂红色蜡烛为什么可以让人爽歪歪)。
那时夏天傍晚的光线和空气。早晨教室里整整齐齐的桌子和椅子。体育服的臭味和体育馆地板的冰凉。游泳池里微温、透明、充满弹性轻抚肌肤舒爽异常的水波。
话匣子一打开,回忆就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我同时也跟和范说了刚混黑道的猴子,而那个黑社会野丫头公主失踪的事,我也绘声绘色地跟他说了。然后是我自己,包括夏天的绞杀魔、看店时的苦闷,以及现在不清楚的未来的烦恼。
我把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和范,虽然每一天真的像白痴一样,不过我觉得只要每天有钱花,找到真正想做的事,这样就很幸福了。
然后,秋天里,又一个七天就这么过去了。
和范那紧锁的门依然没有打开。
侦查一直就这样进行着。星期六晚上的7—ELEVEN是附近年轻人的集会沙龙,G少年和少女们坐在停车场说着别人的传闻或鬼扯淡,我和猴子也加入他们。这种没有营养的聊天一直进行到早晨。塞满食物和饮料的自动售卖机就在旁边。正当大家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有人突然开口道:
“前几天那个嗑药的,你们还记得吗?听说他现在住院了。那种人就是活该,现在想嗑都没得嗑了。”
“哈哈,那岂不是正好?听说要戒强力胶,最好的办法就是躺着睡大头觉!”
“我还听说他因为口渴得要命,还把医院里的点滴给喝下去了呢。”
昏暗的停车场响起了一阵哄然大笑。我对那个嗑药的不感兴趣,倒是对那个持刀的美男子比较感兴趣,所以问道:
“那天动刀子的家伙,大家知道他是谁吗?”
在场的G少年们纷纷摇头。看来那人似乎不是这附近的。
“那你们听过幽灵旅行车的事吗?”、
这次大家都一起点头了。我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大家既然都知道,其实就等于没有人知道。果然,每个人说的故事版本都不同,这种瞎编式的午夜怪谈,经过他们的一番添油加醋,气氛倒是热烈了起来。开头跟你们说的那个幽灵旅行车的传说,就是我把这天晚上听到的诸多版本加以改编而成的。虽然充满娱乐价值,但对于寻找公主一点帮助也没有。
周末休假之后,星期一我又来到和范房门口说了一个小时,正当我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和范房里好像有一丝动静,我侧耳一听,那是像闪电一样快的开锁声。
我大喜,从门缝里问道:
“和范,我能进去吗?”
“嗯。”
我把木门推了一下,比想像中轻。
房间有六个榻榻米大,满屋子都是电脑、录影带、CD和漫画,简直连地板和墙壁都看不见。在紧闭的窗帘前有一个三脚架,上头挂了一台比较罕见的望远镜。望远镜前端跟螳螂的前臂一样,朝上伸出了近一米。和范靠着室内躺椅,看着房间角落的电视机,两台十四寸的电视机和录影机横向并排着。
和范全身穿着黑色长袖圆领套衫,原本瘦削的背部现在脂肪隆起,茂盛的头发长及腰间。他并不看进屋的我,只是背对着我说道:
“坐吧。”
“我在想,为什么你今天会开门呢?”
“因为你赌赢了。”
和范的声音变得又细又尖,也许是因为长期不说话的结果吧。
“赌了吗?赌了什么?”
“其实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我这里,因为我用望远镜在观看。你每天都在同一个地方站岗,对吧?你是想知道7—ELEVEN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吧?我跟自己打赌,如果你到我家这来没超过一个星期,我就什么也不讲。”
果然是全班第一名的风格。
“呵呵!到今天是一个星期又一天了吧?对了,这个望远镜怎么这么怪?”
我好奇地起身去看望远镜。上面有一个奇形怪状的控制杆,刚想要摸摸看时,和范叫道:
“不要乱碰!这是苏联军狙击手专用的潜水望镜。焦距很难调的。”
望远镜绿色迷彩涂料脱落的地方露出了里头的金色底漆,一台伤痕累累的望远镜,但我还是对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透过镜头,居然可以看到7—ELEvEN的杂志架,边体育周刊《世界杯日本足球代表》的特辑主题都看得清清楚楚。
看我对望远镜如此专注,得意的声音越过后背传来。
“这是专为藏身暗处的狙击手设计的,可用来瞄准一公里以外的猎物呢!”
看得出来,虽然和范始终不曾看我一眼,但他对我的一言一行都了若指掌,或许这就是他禁闭在这间屋里所练出的特异本领吧。
我把公主的照片径直推到和范盯着电视机的脸前面,向他询问三周前那个周三发生的事。和范根本不去看那张照片,而是一言不发地霍然起身,从学生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包上半透明塑胶套的活页笔记本,“唰唰”地翻着。我偷偷看了一眼,里面挤满了用0.3厘米水性原子笔写的蝇头小字。
“找到了,周三半夜十二点十五分,有一个漂亮女生,在7—ELEVEN旁边上了一台丰田车。”
“能借我看一下吗?”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观测日志递给了我。真是详细啊,一台银黑色的丰田,超低底盘结构车身、深色玻璃、右侧凸起两只方型灭音器、后门左侧尾灯上方有一个银色流星的立体喷漆图样。日志里甚至还很周到地附上流星插图,真是让人晕倒。
这真是一本怪人记的怪异笔记,不过对于我来说,却是如获珍宝。
我又翻看了日志的其他页,都仔细记录下每一晚发生的每一个细节。我向和范要了一张纸,抄下重点。
“谢谢,这真是帮了我一个大忙。但是我还是想问一下,你为什么要记这些东西呢?”
和范坐回他固定位置的躺椅。又恢复原来的慵懒声音:
“我也不知道。每天最多只睡四五个小时,除了用监视器监看或用望远镜观察街头,啥事也没有,这种事做起来累得要死,但却想停都停不下来。”
我一时语塞。
“不过,说不定我就因为这本日志而找到公主呢。和范的工作一定对某人会有意义吧。”
“……谢谢。”
比蚊子哼还要小的声音。
“谢什么啊,你开门让我进来,还让我看这本笔记,说真的我该谢谢你才是呢。”
我觉得这个时候,不仅是和范,我的心门似乎也在一点点打开。当我正准备离开房间时,和范猛然回头。那是他第一次正眼看着我的眼睛,只听他认真地说道:
“我下次可以到阿诚家去玩吗?”
“当然可以,我随时欢迎。你一定要来喔!”
和范脸上浮现喜悦的表情。这不是很棒的笑脸吗?
走到公寓外面,我立刻打手机给崇仔,请他安排G少年追查池袋地区的黑色丰田车。目前所掌握的特征多得像山一样,只要它在这个地区出现,一定难逃遍布街头的网眼。安排好这件事,我又用手机拨了一个电话。
这回我是拨给猴子:
“你马上到7—ELEVEN来。”
“好的,怎么了?”
“黑色老鼠露出尾巴。下半场最后一节终结战就要开始了。”
我在停车场说了黑色丰田车的事。描述完银色流星的模样后,猴子脸色变得很奇怪,我把从和范的日志里描下来的图拿给他看。
“如果真有这个星星标志的话,我是看过的。出事前在丹尼斯餐厅送钱给公主时,她指甲上画的就是这个。”
“确定吗?”
“确定,因为银色的星星在指甲上特别显眼,我不会记错
的。”
“好!那你就负责跟组织那边联络吧。”
猴子似乎并不积极地点了点头。我当时因为太兴奋了,所以没怎么特别注意他的表情。假如我那时直接把线索给羽泽组的鹫鹰老大,或许事情会有另一种结果。孰优孰劣,我至今无法知道。
等待消息的时间就像看着沙漏那般难熬。看店、到唱片行晃晃,我的日子又回到了平常的轨道,当然,此刻我的心情异常紧张,心早就不在水果行那里了。虽和猴子只有偶尔联络,但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期待手机快点响起来。
众人开始分头寻找那辆车的第四天傍晚,我的手机突然响起。我按下接听键,慢慢踱到人行道上。
“喂,是阿诚吗?”
我闻声吓了一跳,居然是和范的声音。
“有什么事吗?”
“那天出现过的丰田现在就停在7—ELEVEN旁边。”
“收到!我立刻就去。”
话刚说完,我就跳着往路上跑去,边跑边在马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同时拨手机给猴子:
“您所拨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
操,居然是语音播报。真是要命!那就放弃联络。看来我得单兵作战了。我滑进还在摇晃的出租车,从我家7—ELEVEN走路的话需要十几分钟,坐车的话三分钟就到了。
上帝,可千万别让那颗流星从我的指缝间溜走啊!
黄昏时分,被家庭主妇和学生们挤得水泄不通的住宅区人行道在车窗外飞逝,但那一切却如一道幻影,根本没有进入我的眼帘。黑色丰田车就像是雕刻般停驻在我的脑海里,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没多久,出租车就来到那片广场,透过出租车的挡风玻璃,我看到了黑色丰田车。超低底盘的低车身结构紧贴着道路,车头灯的上半部贴着黑色胶布,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在夕阳沐浴下的丰田车发出红黑色的光泽,奇怪的是车里居然没人,我微一侧头,才发现车的旁边正有两个男人在面对面交谈着,气氛看来很紧张。
我定睛一看,面对我的居然是猴子——难道他一直没走,而是在这里监视?我请出租车在距丰田车十五米远的地方停下,下车后就缓缓走近两人,我听到了猴子的声音。
“我问你有没有看见过这个女人?”
说着,猴子就把公主的照片给他看。这小子的背影我感觉很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他的身高和我差不多,格子衬衫外罩绿色背心,白色棉长裤,双手很不屑地插在口袋里。就在那一瞬间,我终于发现那小子是谁了。
“小心!”我大叫起来,声音虽然让小鬼顿了一下,随即将握着匕首的右手挥向了猴子。
猴子快速地后退一步,闪过了刀锋,他的Converse鞋底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少年被我的叫声引开了注意力,向我转过头来。果然是个美男子!就是刺伤吸胶男的那个家伙。猴子没有放过这个瞬间,一样快速切入、起脚!他以连环脚踹向少年的下盘,这个小鬼搞突然袭击在行,真要对打,还真不是猴子的对手,转眼问,少年已抱着下阴蹲下了。我同时从背面飞攻他的右手,松开他的拳头,取下行凶的匕首。
这也不是什么匕首,而是一组四个套在手指上的圆环。这种指节金属套很重,可以拿来当斗殴工具。每个圆环中央还分别凸起一块三角状的双刀匕首。猴子把少年的头往柏油路上压,将他的双手反扣到背后,铐上手铐。我朝猴子说道:
“不错,准备得很周全嘛!”
“啊——”
猴子累得有些气喘。
我们从少年的羽绒背心口袋中取出车钥匙和钱包,然后把被猴子铐住的少年拉进了黑色丰田车。这小子看来很有钱,车座椅都是白色真皮的。
我开车,猴子和少年一起坐在第二排,后面是宽敞的储物空间。
我忽然想起了和范,这时候他应该一直在窗户里监视着这里吧。于是我按下车窗按钮。马达嗡嗡地在响,深色窗户滑溜地落下,我把竖起大拇指的右手高高伸出车窗外。
我知道,此刻和范一定正透过那台狙击手专用的远望镜在看着我们。
这是一场漂亮的配合战,但结果如何,暂时还不知道。
我开着黑色丰田车。这种事,到安静无人的地方比较好吧。于是我就把车子停在池袋三区御岳神社旁的绿荫下。小鬼一句话也不说,猴子念着驾照:
“冈田春彦,昭和五十五年出生。你这臭小子,原来才十八岁呀?”
冈田一脸气急败坏的表情。
我转身去翻他的钱包。钱包里有银行金卡的亲属联名卡,而在钱包的内格里,则有他和父母三人在网球俱乐部门廊下拍的合照,另外还有一张冈田抱着米格鲁犬的单人照。看来这还是一个很幸福的有钱人家庭。
猴子又把公主的照片推到冈田面前,我逼视着他的眼睛问道:“十一月十二日凌晨十二点,我们知道你用这部丰田车泡到了天野真央。说,把你所知道的有关天野真央的情况告诉我们,她到底怎么样了?”
还是那个表情,只是眼睛微微地眯起。
“之后她整整三周没有音信。你是在哪放下她的,快把地点告诉我们!”
冈田竟无所谓地笑了。猴子一拳揍向他的颊骨,干涩的声音爆了出来。
“这种家伙看来打了也没用!我们不如搜查这台车子吧。”
为防万一,我用我自己的印花大手帕把冈田的脚踝绑得严严实实。
“猴子,去后面的后备箱搜搜看。”
猴子下车以后,我一边监视这小子一边搜查驾驶座附近,在仪表板下的前储物箱、侧边储物网、座椅下方、前座脚边都发现了好几根长发,但是这些长发的颜色和长度都不一样。
找了十分钟左右,听到猴子从后面传来惊呼声:
“阿诚,快来看。”
拉开后门,来到黑色丰田车后方。猴子精疲力竭地坐在揭起的地毯上方,手掌心放着一件东西——黑色细长三角形的尖端画着银色流星,银色尾巴长长地向后延伸,最尾端消失在发黑干涸的血迹里。猴子缓缓地把假指甲挑了出来,背面居然还贴着一片血淋淋的干枯真指甲。
死人的指甲。
痛苦的猴子和我把黑色丰田车停到东池袋的羽泽组,由于这种事的处理我不能过问,所以就此和猴子分道扬镳。猴子说他直接把冈田带去羽泽组总部。虽然心里觉得有些不妥,但也不好说什么。我能做到的,也就这些了。看来等待冈田那家伙的,将是一个痛苦的漫漫历程。我是不会同情他的。
第二天晚上,关好店看电视时,我的手机响了起来。
“阿诚,你今晚可以陪我出去一下吗?”
“什么事啊?”
“找公主。”
我往店外一看,车道上居然开过来那辆黑色丰田车。车窗摇下来后,猴子的脸探了出来,他朝我叫道:
“快上车!”
只见猴子双眼充血,看来又是一宿没睡。我在副驾驶座上坐定,回头一看,却见冈田也被绑在后座,而他的眼睛,也和猴子一样红。
“这是去哪?”
“崎玉山区。”
“这家伙招了?”
“嗯,别问我用了什么方法。”
我默然无语。回头看见车后备箱里放着蓝色塑胶布和铁锹,我也懒得问那是做何用途的。
黑色旅行车一直随着川越街道的车阵奔驰。冈田似乎在后座睡着了,可以听见他那细微的鼾声。我们在去往所泽的街道左转,一路开到所泽墓地,猴子找了个围墙,把车子停稳。然后打开后门,把冈田戳醒:
“到啦!”
冈田很不耐烦,却又有些怯怯地说:
“喔……那就从这里一直往前走呗,右边会有一条通往小丘陵的路。顺着那条路走,就可以看到一个像森林一样的地方。到那就是了。”
那家伙的声音虽然都分岔了,但语调听起来还是很平静。猴子发动车子,爬上通往小丘陵的路后,可以看到对面斜坡上整齐排列的新住宅的灯光。
下车后三人步行进入森林。这时已是秋后初冬,枯叶淹至脚踝的高度。我们离开那条森林小径,朝树林子里约摸走了两百米。远远的灯光穿越低垂的树枝,使得这里看起来朦朦胧胧的。
我们首先发现的是一件跟废弃在枯叶上的旧衣服一般的东西。等走近一看,才知道四周全是乱七八糟的女用衣物。再往前,就发现公主正一丝不挂地横躺在中央,跟枯叶及泥土变成了相同的颜色,眼睛和嘴巴凹陷得像是镶嵌了夜晚的黑洞。空气中还有排泄物的臭味。
“你在这里别动。”
猴子对我说完这句话,就走近公主身旁。在尸体旁边蹲下,把手放在公主散乱的头发上。
缓慢而温柔,缓慢而温柔地,抚摸着。
那双手的动作,或许我到死都不会忘记吧?
很久,猴子才在公主脸旁捡起一样东西,然后走回到我们身边,表情看起来很宁静。眼眶里很蠓咙,或许是噙着泪水吧。
“你看。”
猴子向我摊开手掌,用手电筒一照。原来是公主的灰色隐形眼镜,那虹膜在黑暗中熠熠生辉。简直就像是拖着长长尾巴驰骋夜空的流星。
回到车上。猴子看似很平静地打开后车门,取出蓝色塑胶布。我惊诧地问道:
“你要做什么?”
“公主她怕冷。”
“猴子,别折腾了!下面的事就交给警察吧。”
猴子朝我怒目而视,大吼道:
“不行!交给条子,然后让那些狗仔队用软刀子再杀公主一次吗?她受的这些还不够吗?我绝对不允许那种事发生,就算是阿诚也阻止不了我的。”
看来这回猴子是认真的。我已没有力量或理由阻止他了。
“那好吧,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抱歉了。”
就这样,猴子的背影在我眼中消失,融入了森林里。
我让冈田坐在后座,锁上后车门的儿童安全锁,再关上车门。他表现得很顺从,不知是真的累了,还是假装乖巧。
我在车子外头打手机给羽泽组的堂主冰高。冰高倒是很快接了电话,听筒里听起来好像他正在某家酒店,女人的嘻闹声围在他身边。我不管那么多,只是冷冷地说道:
“公主找到了,但晚了一步。”
电话那头先是顿了一下,冰高显然也意识到我这句话的意思,他朝身边吼道:
“吵死了!通通给我闭嘴!”
等声音静下来后,他又向我问道:
“那么,凶手找到了吗?”
“找到了,现在被猴子和我扣着。他没跟你说吗?”
“啊?没有啊。”
我吓了一跳,猴子全部是一个人在干的吗?
“我以为猴子昨天在羽泽组总部就跟你说了呢。那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帮我转告猴子一声,这事就随他喜欢去做。”
我一时感觉血液都要冲上脑门。真没见过这种做黑社会大哥的。
“别开玩笑了!你也知道这样说的话,猴子一定管不住自己的。把所有事都交给猴子一个人干的话,你们老大也不可能满意的。不是他的宝贝独生女吗?不向老大报告就自做主张处理的话,猴子以后该怎么办?”
“我当然知道。现在就算我想罩他,免不了还是要被剁手指的!你不在我们这一行,所以你根本无法了解。但是现在老大被条子盯上,万一这件事再爆出来,恐怕这辈子他就得关在牢里了。总不能为了给公主报仇,再让老大铤而走险吧。”
“猴子知道这个情况吗?”
“应该多少知道一点吧?他吃这行饭少说也有五年了。”
“哦……”
远处所泽的灯光在脚下散开。我感觉心头的那股热火正在这十二月的清澄空气慢慢变僵。
“这次你是真的帮了我们组织大忙了。下次我们好好设宴款待你吧!你干得……”
这些废话我根本不想听,所以没等他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我从没有像现在这般讨厌黑道!
一会儿之后,猴子就回来了。我对他说道:
“辛苦了!我刚刚给你堂主打电话了。”
猴子脸色大变。
“什么都别说,阿诚。不要总是摆着一副什么都懂的嘴脸!”
猴子大声地嚷着。惟独眼神看起来很悲伤,却毫无愠怒。这时他的眼神竟和公主的一样,是那种野生动物的眼神。叫嚷之后,他似乎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你能陪我做这种事,我还凶你,真对不起。”
猴子哭着说。有需要向谁道歉的理由吗?我默默点头。
坐进黑色丰田车,缓慢地沿着来时的道路而下。暖气作用下,这车里显得暖烘烘的,然而奇怪的是,原本没有的臭味,现在却时时刻刻在这里飘散。
那是死亡的臭味。
我们走回川越街道,再朝琦玉的西方前进。我有些不解地问猴子:
“为什么不回去,现在要去哪里?”
“去我们组织的一个垃圾处理场。”
一直在那假寐的冈田,这时张开眼睛从后座插话道:
“停停停,诚哥。这家伙想杀了我。我才十八岁啊,请你把我送到警察署去吧。”
“然后,就让你在少年感化院待个三四年,再出来胡作非为吗?”
“不是的,我还有家人,有朋友的。”
冈田一边叫道,一边死命地看着我,想让我帮他求情。
“朋友,恐怕是狐朋狗友吧?阿诚,他们一伙人专门拐骗女孩子,轮奸后再丢到荒山里,也不管对方是死是活,不爽时就捅对方两下。美祐听说也是着了他们的道才变成那样的。我已经把他的驾照给她确认过了。”
冈田听完,急忙喷着口水辩解起来,他说得又快又急,视线骨碌碌飞转。他嚷道:
“那只是我们玩的游戏而已,谁能想到她会死呢?这确实是个意外。那个女人在最后才嚷出组织的事,说什么要追杀我们所有人,学校和家人一个也不放过,我们也是没办法才下手的。我不想死在这种地方,求求你们,再给我一个机会嘛!”
原本端正的脸孔现在变得扭曲起来,嘴角冒着泡沫。
“什么机会?”
我问道。冈田以为有了生机,他的眼睛一亮,然后对我说道:
“让我跟他一对一单挑!我如果输了的话,任杀任剐绝无怨言。但我如果赢了,就带我去警署。”
我转头,商议性地斜眼看猴子。猴子眼光盯着前方,从牙缝里一字一说句的说:
“可以。”
“真的吗?诚哥,你也听到了?”
“猴子,真的可以吗?”
猴子看着前方点点头,低声说道:
“逃走也行。”
冈田大喜,他追问道: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说如果打败你,连警署都不用去,可以随便吗?”
猴子点头。但他那石刻般的侧脸分明写着“输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这几个字。
紧张过度的冈田上半身被绑住,气息粗重,只有眼神闪闪发光。
看来这两个人都疯了。
“你们是要我来做见证人,我会主持公道的。”
猴子和冈田都红着眼点头。真是两个超级激烈的热血少年。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和他们搅在一起的。但事已至此,不可回头。当然,我也阻止不了事情的发展。再说公主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是一个事实。对于猴子来说,这件事必须有个了断。
看来我们三个人也已经坐上了幽灵旅行车。
猴子拿着垃圾处理场大门的钥匙。
此时是凌晨两点,四下无人。车子缓缓碾压着碎石子前进,波浪状机板挡住了我们周围的视线。再往前,各色报废机械零件堆积成山。起重机就跟恐龙化石般融化在夜空里,还有两栋有点脏乱的组合屋。建筑用地旁的黑油和重金属池塘,在黑色丰田车头光照耀下,发出慵懒而可怖的七彩光芒。
中央空地上立着一根杆子,顶端是一盏耀眼得令人无法逼视的大灯。就跟深夜的太阳一样。
我们都知道到这来意味着什么,于是三人什么话都不说,无言地下车。
猴子和冈田走到距车五米的地方止步,两人的影子在大灯的照射下呈放射状。
我走过去,首先解开绑冈田的绳子,然后解开手铐。他狞笑起来,信心十足。
我往回走了两步,站在他们俩居中的地方,然后捡起脚边的小石头。
“输了什么都没有,赢了就获得决定权。好,决斗从这颗石头掉到地面起开始!”
我把小石头高高抛向空中。消失在夜空的石头很快就发出落地的沉闷“咚”声。
猴子像是和朋友打招呼一样,用平时走路的速度接近冈田。冈田蹲在地上,右手握着石头。
“不能使用武器。”
在我说话的同时,猴子叫道:
“没关系,他想用什么就用什么吧。”
猴子像螃蟹一样,将手肘举到头部两侧。而那个冈田比猴子高一个头,帅气的脸孔仍带着笑容,看来他天生就是一个好斗分子,即便到这种情况下,依然像是打从心里享受这场决斗。
近到手都碰得到的距离的时候。冈田猛地用握着石头的拳头击向猴子腋下。猴子猛喝一声,虽然停下了脚步,却不去护住自己被攻击的部位。
冈田大喜,他继续挥舞拳头,左右腹侧、肩膀、防御的双臂。猴子就像傻子一样只紧护头部,那双眼睛透过空隙直盯冈田,很快他的手臂和腹部就已满片淤伤。我想起之前学校的猫捉老鼠游戏。但是,现在的猴子已经和那时的猴子不一样了。
即使一再挨打、一再被揍,猴子也没有退缩。
猴子终于找到了攻击的空档,猛地冲向冈田怀里。冈田对着猴子空出来的背部一阵乱打,猴子只是死命护着后脑勺。
终于,猴子的身体贴到了冈田,他紧紧地抓住他的皮带,蹲低了身子。
然后,就凶狠地往上一跳,用头撞向冈田的下巴,冈田失去平衡。
第一击。
不等冈田反应,他再次蹲低,又撞向冈田护着下巴的左手掌。第二击。
冈田下意识地用握着石头的右手来护下巴,猴子竟照撞不误,扁平的石头瞬间碎裂。第三击。
猴子一点也不心急,就像打地桩的榔头一样,除了撞击,什么也不去考虑。
骨头相撞的沉闷声音响彻深夜的垃圾处理场。
这是一场意想不到的荒诞决斗,我想不到猴子居然能够取胜。
当我重新把鼻血流了一地、委顿趴下的冈田铐起来后,猴子气喘吁吁地说道:
“谢谢。下面……的事,不想……让诚哥你……看到。你……可不可以……先回去?”
猴子双手放在膝上,用半蹲在地的姿势仰望着我说:
“请你回到……国道……走五公里……左右,可以……看到地铁……车站。你就当……今天……什么都没看……到,也没有……见过我……和这家伙。今晚的事……就……就忘……忘了吧!”
我沉默地点头,不发一言地踩着碎石子离去。
影子陪着我。
我想,这是一个充满血腥的夜,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竟有一种畅快。
没有汽车代步,我在这条乡村公路上走了两个小时。
我满脑子里想的都是机油和奔驰的黑色丰田车。莫名其妙地,我总觉得驾驶座上是那个美男子冈田,而他旁边坐的则是那位亮灰色瞳孔的公主,多般配的两个人啊。如果冈田不做下这么混蛋的事。或许他们也可以做一对很登对的情侣吧?很可惜。他确实比猴子更配公主。
我感觉公主在向我挥手,而冈田则冷笑着。银色流星穿过黑色丰田车的后车门,在乡间小路的夜空飞翔。
终于走到地铁车站了,我在长椅上坐了片刻,等待天亮后的第一班火车。站名我就不想讲了,这是我必须为猴子保守的秘密。
我跟制服裙里穿着红色运动裤的女高中生一起坐回了清晨的池袋,Myhometown。原来池袋西口是可以让我感到如此亲切和安心的地方。
数日后,那年冬天的第一场寒流悄然而至,整个池袋的天空好像冻上了,仿佛只要用刀子一划拉,就可以雕出塑像来。但是,爱美丽的女孩依然不要命地赤裸着双腿穿上迷你裙。了不起。真是太感激了。
谁也没有发现公主的尸体。在警局里的备案还是失踪,这样就连丧礼都无法举行了,听说鹫鹰老大还因此哭了呢!真是想不到,黑帮老大还有那么伤心的时刻。
冈田等三人团伙因为涉嫌强暴、伤害妇女而被警方检举。他们是私立贵族男子高中的三年级学生,听说是羽泽组逼美祐向警察报案的,不然的话,还没法将他们绳之以法呢。主犯冈田现在逃逸中,据说出逃时他驾驶的是一辆黑色丰田车。当然这只是官方说法。因为是未成年人,并且他涉及了伤害罪,所以警察也没有去深查。一贯大惊小怪的八卦媒体的热度也只持续了一周。
后来有几次和猴子在池袋的小巷相遇,我和他打招呼。猴子和我称兄道弟,他还把被剁掉小指头的事情当笑话来讲。“嗳!诚哥,看到我的小指头没,捡到记得要交到警察署噢!”那家伙背后的观音文身已经上色了,因为我们再没去洗过桑拿,所以我也无从考虑他那观音像的瞳孔是不是灰色的。
崇仔依然是池袋G少年的国王。每次见到我,就跟我诉说他的辛苦。我有时想跟他提一下关于公主的那件事,他就装作不感兴趣地打断我的话。不需要知道的事就不去听,这似乎是崇仔的座右铭。
他不但不打听,而且听都不想听。
对了,和范现在已经大有改观,至少已经走出他的那间房子了。这对他的妈妈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那天我办完事回家时,这个曾经数年不出房门的家伙居然就站在我家店前面。扣子扣到脖子的黑色长外套、黑色长裤、黑色针织帽、露出手指的黑色皮手套。这家伙真是怪人一个!
不过我也很理解他,因为他能够到我这里来,已经是很大的进步了。
我老妈说这孩子可真倔,跟他说外面很冷,要他到我房间里等,就是不进去。唉,真是拿他没办法,他居然就这样在隆冬的池袋西一番街头足足站了三小时,大概也只有那帮电话交友或色情按摩拿广告看板的人会站这么久了吧。
和范一看到我,便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打了招呼之后,他很自豪地回去了。
我知道,他是回到他那再也不是单人牢房的房间,继续用狙击手专用的远望镜观测这个诡谲怪诞的世界,但此时他的眼睛里,已经有了五彩的颜色。
我真为他感到高兴。于是我对和范的背影说道:
“加油!”
那个穿着古怪的家伙背对着我高高举起右手,拳头握得紧紧的。
大拇指笔直地高高竖起,指向如蓝色玻璃般坚硬的池袋冬季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