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在东京这个二十一世纪也一样走在最尖端的地方,最酷的是什么事吗?
不是在薄薄液晶电视里露脸的、那些帅到太超过的男艺人,不是米兰制一件要价二十万日元的夹克,更不是售价超过两千万日元的高级进口车。只要你在我们每天所走的路上稍微注意一下,应该就会发现——
竟然是捡垃圾!
这批人或为学生,或为上班族,或为非正职的日薪派遣工作者。每个星期一晚上,他们就会在身上帮上黄色的印花大手帕,并集合到夜晚的西口公园来。他们要上帮着的腰包里,装了几个便利商店塑料袋。并没有什么人担任指导者,这群池袋清洁队队员一道晚上七点,就会分成几个人为单位的小组,把夜晚街道上的垃圾一个个捡起来。
当然,这么做连一毛钱也拿不到,也不是东京都的清扫局委托的。不过就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有某个人这么去做,等到一回神,就已经扩增到这么多人了。它或许纯粹只是志工活动而已,但我是属于抱持怀疑眼光的那一方。因为任何行为的背后,一定都会产生某种反应吧?
那样的作业,可以让自己居住的街道变得清洁。如果只是单纯因为能让心情很好,不就已经是很棒的理由了吗?我们度过习惯于资本主义那套场面的话——赚不了钱的劳动就很可疑——已经太长一段时间了。不过,在这个所有信息与搜寻都变得免费的世界里,我认为那种想法早已经过时了。
这次要讲的,是一个在街上拓展清洁队规模、相当了不起的高材生,以及君临池袋东口的天空之王的故事。唔,说穿了,他们两人其实是父子,但因为这种大得离谱的差距,使得故事变得略微复杂。
我工作很难得地接受到了这位高材生所赞许,因此我们道现在还是好朋友。虽然王子也已经回到天空那里去了。你可能会觉得这很像什么「天空之城」(宫崎骏动画),完全看不出故事会怎么发展。不过没关系,反正一切迟早会明朗化的。到时候,你一定也会想从明天开始就到街上拼命去捡垃圾了吧?
捡垃圾是超开心的工作,捡完之后一起去喝一杯也很HIGH呢。
反正城市是我们每天居住的家,打扫打扫也是理所当然的嘛。
要说到今年夏天池袋最大的话题,亚洲的该数阳光60大楼隔壁盖好的「池袋中城」了吧?在电视的八卦节目里,你应该也曾经看过报导吧?就是那个嘛,担任播报员的女大学生发出刻意般的欢呼声介绍过的那栋建筑,还讲着什么「好时髦」、「好可爱」之类的形容,但她那张嘴平常明明只会说「好恶心」、「好烦人」而已呀!
在广大的公共绿地上兴建起来的,是高五十五层、只比阳光60大楼矮五层楼的双子星大楼。其中一栋是商业栋,另一栋是住宅栋。池袋虽然属于都心,却不是那么高级的住宅区。过去我从没想象过,在池袋这里会盖出要价两亿日元以上的豪宅。
商业栋下面七个楼层,设计为让餐厅或精品店能够宽敞经营的商业空间。我曾经去过一次,但彻底投降了。因为才隔一条路而已,明明可以在这一头吃三百八十日元的拉面,那一头的午餐菜色却要价两千日元。海外品牌的衬衫一件两万日元,牛仔裤一条也要三万日元。总觉得那里的概念似乎是不把M型社会的下层那一半当成销售对象。
我成了个刚到东京的乡巴佬,在中城里东逛西逛,什么也没吃没喝没买地回来了。明明是自己住的地方,却有种被当成外人看待的感觉。在我们这个时代,同在一个城市里,却存在着处于不同发展阶段的另一个过度。
就是这样的时代。
那一晚,是个闷热得要命的星期一。我原本就不爱开空调,因此很少开冷气。在打烊后接近午夜时分,我穿着牛仔裤和迷彩色的无袖背心出去散步闲逛。虽然我很想穿短裤,但男生的小腿是在不好看。
晚上再怎么闷热,一到外面至少会有一点风吹来。我走远路绕了一大圈,朝西口公园而去。从罗曼史大道在常盘通左转,再来只要有限地在剧场通上直走,就是我家的院子池袋西口公园了。
由于是夏天的晚上拉客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全体出动。亚洲各国的美女军团在那里发着传单,今年穿超短裤的比迷你裙的要多。不过,我这个看来和钱无缘的人,他们连店家的传单也不会发给我。
在短暂散步的期间,我注意到一件事——街道变得比以前干净多了。任何眼睛看得到的把停留在街道垒包上的跑者们扫除掉。
我就在好心情下一面哼着歌一面走进圆形广场。
我在长椅上坐下,恍惚地看着夏天看不见星星的明亮天空。
对我来说,就这样看着天空一小时的时间,是用来确认自己确实毫无怨言地或者的瞬间。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听那种好像会有很多道理在其中的现代音乐。此时我的CD随身听里放的是莫扎特的第十五号嬉游曲,这是天才莫扎特为了某个有钱人的派对而飞快写出来的名作。好几张透明的翅膀张了开来,振翅往夜空飞去。连像池袋这么脏乱的城市,旋律的翅膀似乎也能帮忙把它整个带到天空中去。
这时,不知道是谁发出叩叩声敲着我坐的钢管长椅。我的脸已从有灰色云朵缓缓改变着的夜空转回来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拿着一把捡垃圾用的长镊子。他穿着洗到褪色的牛仔裤以及白衬衫。我一拔下耳机,男子微微一笑道:「你的脚能不能让一让呢?有烟蒂掉在哪里呢。」
我连忙移动我的篮球鞋。他以熟练的动作夹起烟蒂,好像在打量着什么一样,该不会是我这个超棒的三围吧?
「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男子移了移眼镜,保持着充满耐心的微笑。
「你是真岛诚先生,对吧?我从某个人那里收过你的手机照。他告诉我,有机会的话和你多往来会比较好。他说,如果要在池袋这里做什么事,先和阿诚先生交朋友,绝对没有坏处。」
他说的「某个人」回事谁呢?我在心里祈祷不要是和黑道相关的谁才好。因为我希望能生活在和黑道不同的另一个世界,就像是我想要生活在不同于池袋中城的另一个世界一样。
「那个人说,他是爱称先生的朋友,他姓安藤。」
原来是和我一样到处露脸的池袋孩子王。这个男人是个极其敏感的男子,光看我的脸色就能察知我的感受。他大概二十五到二十九岁吧?一直盯着我看,问道:「我可以坐在你旁边吗?」
他把塑料袋揉成一团放进腰包中。在长椅坐下来后,他正眼直视着我说道:「我叫桂和文,我的工作从三个月前开始就是捡垃圾。」
真是个有趣的男人!池袋清洁队的出现正是今年春天的事。由于有一群没有看过的黄色团队出现在这里,G少年一开始似乎也相当警戒。但清洁队却是个除了捡垃圾之外别无兴趣、极其平和的团队。
「所以你就和崇仔认识了。要想在这里让年轻小鬼们动起来,一定要先和G少年谈好才行。」
「是啊。现在也有几个G少年的小队加入我们星期一的清扫作战。」
一个人的家教好坏,不知为何只要从一句话就能判读出来。毫无疑问,和文是个高雅的人。无论是池袋西口公园的捡垃圾活动,还是在外资饭店举办的派对,这个人似乎都能自然而然的融入其中。
「你有话要说,是不是表示你碰到什么麻烦了?」
和文瞄了我的方向一眼,露出直率的表情微微一笑道:「目前似乎还没有碰到什么麻烦,不过,我们还是碰到各种情况。如果真有什么麻烦,请阿诚先生务必提供协助。麻烦你了。」
在西口公园想和我握手,真是个怪异的男子。他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打算去找下一个垃圾。我对着白衬衫的背影说到:「我问你。要加入清洁队是不是需要什么特别的审查之类的?」
他头一回,在夜晚的公园里把长镊子转了过来,闪闪发亮。
「没有。只要你人过来捡垃圾就行了。这样我们会送你黄色的印花大手帕唷。阿诚先生也要参加吗?」
「今晚夜已深,不要好了。下个星期如果我想来再来吧。」
「好,那等你来。」
池袋清洁队的队长与其它成员会合后,回头清扫圆形广场去了。
我又回到没有星星的夜空中观测天体。想到刚才的事,我拿出手机。由于我的手指已经记住崇仔的电话号码,不用看也能操作。我对着才响一声就接起电话的代接者说:「能不能帮我把国王叫来?我是陛下他专用的小丑。」
代接的没有搭腔就交给了崇仔。
「什么事?小丑怎么突然打电话给国王啊?」
崇仔的声音如冰一般的冷酷,在夏天的夜里听起来令人舒适。
「我碰到一个少爷叫桂文和的,他说你向他介绍过我。那个男的是何方神圣?」
崇仔笑了,像盛夏里的小小暴风雪。
「桂Reliance。」
出现一个出乎我意料的名字。
「欸……」
「阿诚你应该也知道吧?这
是重新开发池袋中城的开发商名字。社长是桂启太郎,他的独子就是那位桂和文。」
桂Reliance在东京各地经手都市更新事业,也有好几栋超高层大楼。我记得东边那里新建的数字电视用电波塔,他们也有参与。社长启太郎由于有一兆两千亿日圆的个人资产,经常登上商业杂志的封面。
「这样呀,但他的独子却在西口公园捡垃圾是吗?好像是很有趣的一对父子呢。」
「嗯,不过那种有权势者的儿子,如果先笼络进来,搞不好会是只肥羊吧。所以我把你介绍给他。」
国王轻声笑了笑,但听了不舒服。
「为什么?」
「那种男人打从心底不相信我。不过,像你这种好好先生,应该会和他很合吧。」
是这样子吗?他是个拥有池袋中城、天空之城的王子,我却是个紧贴在地面上的水果行店员。那时候我还完全看不出我与和文之间的共同点。我实在太好说话了。像崇仔道谢后,切了电话。
在那之后,一只到我完全听完嬉游曲为止,我都在池袋西口公园吹着夜风。
隔周的星期一,我到西口公园去,时刻是夏夜的晚上七点。有如祭奠般的人潮,塞满了广场的一般。有很多我认得长相的G少年与G少女,光是打招呼就会累死我。
和文站上了位于公园一角的舞台,嘴巴对着小型扩音器说:「晚安,今晚也感谢大家的参加。池袋清洁队没有规则,也没有上下之分。从现在起的两个小时,请大家快乐得打扫街道,然后各自随兴的HIGH起来吧!」
几百名成员给了安静的回答。有几组已经组成队伍的醉汉发出怪声,但没有人去在意。毕竟人数多到这样,池袋警察署还派了几个警官来巡逻,不过也只是把背着手观看而已。
在自由意志下集结起来的黄印花大手帕集团,又在自由意志之下解散。每个人都拿出了白色塑料袋,因此发出了有如各自一起飞向天空般的声音。就在我正要帮经常受他照顾的圆形广场捡拾垃圾时,有人出声叫我。
「阿诚。」
我头一转,中城的王子与孩子图案的国王站在那儿。两人的手上,都拿着与王室完完全全不搭的塑料袋。唔,捡垃圾这种事,交给像我这种出身下贱的人就好了嘛。
「垃圾这种东西,崇仔你也会捡啊。」
他脸上毫无笑容,使用着全新的长镊子,以秒速捡起一个果汁罐的拉环。
带金属光泽的短袖衬衫,是今年的流行吧?由于我是庶民出身,对价格在意的不得了。虽然那么单薄,但应该也要五万日元上下吧?
「阿诚,有你的工作。」
国王隔壁的王子微微一笑。
「桂Reliance与和文之间的关系曝光了。在重新开发池袋中城的过程中,桂集团也做了不少不合理的事。已经有几件胁迫意味的东西寄来了。」
「这样呀。」
因为有钱所以被锁定。最安全的,就是像我这种的穷苦人家。和文说:「今晚是清扫日,众目睽睽之下我想因该没有问题,而且也有崇仔派的护卫生。明天能不能找阿诚聊聊?」
「可以。」
我一讲完,崇仔向我递出塑料袋与长镊子。
「干吗啦?」
「这个镊子送给你。虽然打扫两小时可以让我心情平静,但不巧我没有这样的闲工夫,G少年的成员给我惹了各种麻烦。」
可怜的国王。我不知道有几百个还是几千个人居住在他的领地内,但要我之力这么多人,我可还要考虑一下。
那一晚,我和几个相熟的G少年一起,一面捡垃圾一面在池袋行走。公园、地下道、游步道,以及西口的闹区与风化区。在最基层看到的街道,明明充满各式各样的人,却安静得出奇。在都会里,无论人在怎么多,都还是会有零星的、一些黑洞般的无人场所。一进到这种地点,无论是霓虹灯的亮光,积累在这里的财富,或是身材好到不行的女人,看起来都变得像是幻象一样。在都会里一直看着地面捡垃圾,很想在研究哲学一样。我们可以从中学习到这个世界上与下的相对性。
下个星期一,你要不要也到池袋西口公园来看看呢?你一定会体会到M型社会这种不起眼的小事的。
可惜,和平的思考只维持了一天。
隔天早上,我被崇仔打来的电话吵醒,在四张半榻榻米大小的垫被上打开手机。
「阿诚吗?是我。」
「什么事啦,这种时间打来。」
墙上的钟指着上午十点多。在不上市场的早晨,我一向都是这样意与阑珊。
「和文不见了。」
「你说什么?」
我穿着短裤与无袖背心跪坐起来。由于刚起床,当然还是一头蓬乱的头发。决不能让我的粉丝们看到我这副德行。
「不是有G少年跟着他吗?」
国王发出咬牙切齿的声音说:「是有人跟着,除此之外似乎也有清洁队的队员。但消失了,手机也打不通。他住在立教通街头的公寓,但他也没有回哪里,而且……」
「而且什么……」
「似乎有人打电话到桂Reliance去。」
「等一等。」
总觉得事情的发展太快速了,我跟不上。我把皮带束得比平常紧一格,在书桌前的椅子上坐下。
「为什么崇仔会有桂Reliance的情报?如果是绑架时间,警察行动了吗?」
崇仔在电话那头笑了。
「没有,桂Reliance似乎尽可能不希望动用警察。于是,他们找了退休警官开设的保全公司。今天早上,他们联络了清洁队的成员与G少年,烦得很。」
崇仔的笑声变大了,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一定也会有人到阿诚那里去吧。」
「为什么啊?我只有站着喝桂和文讲过话而已耶。」
这次,崇仔毫不隐藏的放声大笑。
「我已经把你的名字告诉他们了。你挺好,阿诚,他们所关心的,只有委托者桂Reliance的立场而已。你就好好介入这次的事件,出手帮帮和文与清洁队吧。知道了吗?」
「喂,等等啦。」
没有回答。耳边只想起通话切掉后的嘟嘟声而已。这时候,老妈的声音从楼下传来。
「阿诚,有客人唷。」
我的灾难依旧持续着。
一走下楼梯,两个在这么大热天穿着灰色西装的男子站在那。由于背景是盛夏的西一番街,暗色反而显得醒目。我最先想到的字眼是「单纯」,是前警官讲过的一句话。他们是由一个高个子的男子,与较小但胸膛厚实到与肩约莫同宽的男子所组成的二人组。两人都是三十五岁左右。娇小的那个递出名片说:「我们是Superior警备保全的角田与大久保,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老妈以一种「你一定做了什么坏事」的眼神看向我这里。
「是我没错,但关于小开的事,我什么也不知道唷。」
娇小的那个笑道:「我们从安藤君那里听说了,据说你是池袋有名的麻烦终结者。不过我们是专业的,只是想简单找你问几句话而已,并没有找业余的人帮忙的意思。」
真叫人火大。我完全不像讲任何一句话来帮忙他们。
「这样呀。什么桂Reliance的,我本来就没听过,和文也不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什么要说的,你们快滚吧。」
实际上,我是真的什么情报也没有。高大的那个灰色西装的人说:「你最后看到和文是何时的事?」
「昨天晚上七点多,在WESTGATEPARK。」
他露出奇怪的表情。
「那是哪里啊?」
「就是西口公园啊。」
「真无聊耶。」
这次换娇小的那个堆起肩部肌肉对我说:「这次的事桂集团下了对媒体与警察的封口令。也请真岛先生不要和别人讲。那,再见了。」
应该不会有再见的机会了。
现役警官还比这种外恭内倨的家伙要来的可爱。老妈察知了我的感受,说到:「阿诚,要不要撒个盐?」
我耸耸肩,回到楼上自己的房间。
那天是平静的一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反正,我也无意介入和文的失踪事件,因此平静也是理所当然的。我卖了西瓜,卖了樱桃,卖了西瓜,卖了香瓜,又卖了西瓜。夏天时,水果行的营收有一半以上都是大又重到不行的西瓜。就算你在冰箱里冰再多,都会马上卖掉,没完没了。或许这代表日本的景气在恢复吧?虽然只恢复了一点。
我一面听着莫扎特的嬉游曲,一面度过一个优雅的夏日。
那一晚过了十点,出乎意外的访客来了。是颇为精疲力竭的灰色西装二人组。到底哪个是大久保,哪个又是角田呢?担任发言人、比较娇小的那位说:「非常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出力帮忙我们呢?」
光是讲这句话,似乎已经是专业人员的自尊所不容。娇小的那个人变得满脸通红。我一如往常,正在把快要坏掉的香瓜切
成十二等分,只要查到免洗筷上,一根就是两百日元。由于放到明天就会变成垃圾,因此是很有成效的再利用。
「我不要。」
我默默地切着网文香瓜。每天都磨的菜刀,切起来很畅快呢。
「今天早上的失敬之处,实在很对不起。来,大久保。」
娇小的那个看向后面。穿着灰色西装的两人,在我们家水果店门口深深一鞠躬,实在是一番奇景。我拿起两串香瓜递给他们道:「吃吧。你们会向我低头,一定是碰到相当棘手的事吧?说来听听。」
于是,我们三人在西一番街的栏杆上坐了下来,一面吃香瓜一面谈。
娇小的那个角田是这么说的。
桂Reliance接到的电话是一大早的事。最先接的是公关室,然后转到秘书室,最后再转给社长桂启太郎,真是个有耐性的绑架犯。然后,烦人终于讲了关键事项。
你的独子在我手中,赎金三千万日元。这对你来说只是零头而已吧?今天以内给我准备好。我们无意杀你儿子,而且因为这种程度的小钱就惊动警察,对公司也不好吧?
对于这种不上不下的赎金,我觉得哪里怪怪的。
「他是说三千万吗?对那个中城的主人这么说?」
角田向我点头。他隔壁的大久保以一种「你是凡人的同伙吗」般的眼神看向这里。
「没错。他说的五一杀害也蛮奇怪的,一开始还以为是低级的玩笑。可是,社长穷尽一切方法,都联络不到和文先生。后来去找一个叫清洁队的集团确认后,结果一样。」
几个联谊结果的小鬼走过我的眼前,男的女的耳朵上都带着耳环,有一半的人还刺了看来粗糙的机器刺青。那不是父母给的重要身体吗?
「所以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的态度也转变的太突然了。」
灰色西装的两人在栏杆上面面相觑。娇小的前警官说:「你的脑子转的真快啊。今天傍晚六点,准备好三千万日元后,我们在西口公园的巴士总站附近撒网。」
就在离我们这里很近的地方,原来有这样的交易啊。东京这个城市,你真的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这么说来,之前涩谷好像曾经有过温泉爆炸的事件?
娇小的那个继续说道:「按照计划,我们会把钱给对方。不过由于不能任对方就这么逃跑,我们会跟踪在后,以确保和文先生的安全。是个很顺畅的作战计划。」
然而,现场随时都会发生无法预测的事。我说:「有人出包吗?」
「没错。」
「接下来简单讲就行了吧,因为是我们自家丢脸的事。」
角田从上衣的内袋中拿出手机,不知道和谁讲了一句话后,马上切断。
「有个动作过快的年轻人擅自行动,被对方察觉到我们在跟踪。犯人有三个,但他们丢掉装着钱和发信器的袋子,躲到地下去了。」
对不熟悉的人来说,池袋站的地下通道就好像迷宫一样。
「你们是几个人盯梢?」
「七十个人的阵仗。」
「其中有人熟悉池袋的吗?」
角田摇了摇粗脖子。
「应该有几个人,但我不清楚。」
「这样呀。」
如果是我和G少年连手,那些家伙不管跑到哪里应该都能追得到吧?管你再怎么专业,有时还是会败给熟悉地理环境的游击队。
「也就是说,绑架犯是和这里有地缘关系的家伙嘛!我知道了,明天开始我来帮你们。」
我准备回店里去,也差不多改准备打烊了吧。此时,一台硕大无朋、有如鲸鱼般的黑色车子在我眼前停了下来,是奔驰旗下的高级品牌梅巴赫,全长约六公尺,价格是连M型社会上层液惊讶的四千万日元以上。角田怜悯般的说:「没办法那样哦,社长在等你。真岛先生,能不能请你到中城里露个脸?」
附近有冰箱、书桌与计算机的车子,我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坐。后座的空间也很宽敞,足够让我长长的脚跷二郎腿。这与其说是汽车,不如称之为移动的书房。车内的四周的皮与木头。在这种环境下写稿的话,似乎能比在我房间时写出更棒的文章。
可惜,难得有这种机会像在云端般搭车兜风,却只持续了不到十分钟。黑色鲸鱼开进了池袋中城商业街栋地下停车场的大门。在附有两道安检关卡的电梯里一口气上到最顶层,为了消除耳内的疼痛,我吞了两次口水。
门一开,前方是个铺着软绵绵地毯的宽敞大厅,有具现代感的枝状吊灯,以及长达两公尺的抽象画。和我同样与此地不搭轧的角田说:「这里是社长室,跟我来。」
在走廊上转了两个弯,就搞不懂自己人在哪里了。角田敲了门后打开它,让我先进去。正面是一片东京的夜景,脚下两万盏的整面街灯,会让任何人都误以为自己是成功者。房间中央的沙发组上,坐着六个围住地图的男子。
脸朝窗外的男子转过头来说:「感谢莅临,我是桂启太郎。」
事情的发展又让我跟不上了。
「和文的事情我可以帮忙,但为何突然把我找到这里来呢?」
启太郎的身材中等,却是一个很有魄力的男人。他的头发一般是白的。
角田说:「交付赎金失败后,对方又联络了,这次制定了交涉人。」
在有五十张榻榻米那么大的社长室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我身上。
「该不会是我吧?」完全莫名其妙。
中城之王说:「就是你。抱歉麻烦你,请务必帮忙。和文虽然不是桂Reliance的人,对桂家而言却是重要的香火,我不能失去他。」
保全公司的男子们偷过来的视线让我很难堪,我算是个被卷进专业游戏的业余者吗?
启太郎说:「冒昧一问,你与和文是什么关系?」
我们有什么称得上关系的东西存在吗?
「昨天我和他一起在西口公园捡垃圾,除此之外我对和文一无所知。」
角田从旁插嘴道:「这位真岛先生免费帮忙解决池袋这里的麻烦,有点像是斡旋者一样。在池袋这里的年轻人之间,他似乎受到相当的信赖。」
启太郎的表情完全没变,好像被绑架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邻家的孩子。
「这样的话,你和一毛钱也赚不到却一个人开始捡垃圾的和文或许有某种相似之处了。这次的事情我会给你应有的报酬。」
围着桌子的男子中有一人抬头说道:「快要到下次和我们联络的时间了。」
男子们的实现从我身上移往摆在中央桌上的计算机。
我小声向角田说:「我问你,有计算机在这里,意思是对方会用电子邮件联络吗?」
角田似乎很不喜欢被别人看到和我讲话,真受伤。
「是啊。」
「到交付赎金之前,是用什么方式联络?」
「手机。但无法锁定用户,应该是王八机吧。」
真奇怪的状况。既然都用王八机了,应该没必要打比较麻烦的电子邮件了吧。
「在做黑客入侵的准备了吧。」
「嗯,交给我们把,我们是专业的。只要是用计算机传来的,就能锁定地区了。你只要尽可能多和他写几封邮件就行了。」
这个房间里至高无上的君主启太郎的声音,低低地在耳边响起。
「真岛先生,请过来这边。」
我静静地以不失礼的方式,在沙发上坐下。
中央的桌子上,放了几张地图以及三台开启的笔记型计算机。其中,中间那台似乎是给我用的。对于总是使用麦金塔的我而言,windows有点难用。男子们确认着瑞士制的机械式手表。
晚间十一点。
邮件寄达的声音准时响起,角田向隔壁的男子点了点头。穿着西装、头发三七分的他,就是还可把。由于我只认识ZeroOne,因此有些意外,本来还以为黑客全都是光头。
「尽可能地拉长和对方寄收邮件的时间。」
我向角田点点头,打开邮件。
>阿诚,你在那里吗?
>今天下午的事很遗憾。
>但由于是你们那边的错,赎金增加了。
>变成十倍的三亿日元。
>对中城的主人而言,应该是不痛不痒的金额吧(笑)。
许多张中年男子的脸,集中在我这台计算机的四周,充斥着发蜡、香烟以及汗水味。真可惜,不是年轻又可爱的女王啊。
「他说三亿日元啊……」
有人这么嘟囔了一声。启太郎在沙发上盘起手,我则开始输入。
>我是阿诚。
>制定我担任交涉人真是吓我一跳呀!
>你说三亿日元,若是付现,会是颇可观的重量。
>要如何付这笔钱给你比较好吧?
>和文他相比是平安的吧?
社长室里吵吵嚷嚷。我在按下传送前,先把液晶画面转向桂Reliance社长的方向。启太郎点了点头,于是我按下传送。对方没有马上回信。
角田说:「已经顺利缩小邮件寄来的区域范围,请再给我们一点时间。」
几个男的呼喊起来,打开手机,拨了几通电话。应该是有实际追踪那些家伙的部队在那里待命吧?下一封邮件寄来了。
>不用担心。
>给我准备三亿日元的无记名公债。
>我要的是税务署追查不到的那种。
>这一点,桂Reliance的财务部应该知之甚详吧?
>和文当然没事。
>你们在盖中城的时候,做了不少坏事吧。
>这次的三亿日元是理所当然的回报呢,我们会帮忙用在对池袋有好处、有意义的事情上。
「好了。」
西装打扮的黑客说到。似乎是查到寄件来源了。周遭的人振奋起来,但黑客的脸色马上变了,露出骄躁的表情。他的刘海因为汗水而黏在前额上。
「可恶!」
角田问道:「怎么了?已经查到了寄件来源了吧?」
黑客摇了摇头,啧了一声。
「是知道了没错,但范围太广了。位于池袋站西口的无线上网热点,只要有中继天线、在半径达一百公尺以上的范围内,任何人都可以上网。我们不可能调查范围里的所有店家以及停下来的车子。」
怪不得对方可以这么好整以暇和我交换邮件。再次传来邮件寄达的声音。
>无记名公债的事情是认真的,赶快给我先准备好。
>搞黑客入侵没用的啊,你们那边的意图我很清楚。
>和文的健康状态很良好,还不知道会再花几天时间,但不用担心。
>明日此时,会再寄邮件。
读完最后的邮件后,我把笔记型计算机转向对面。已经无计可施了,绑架犯那里比我们还技高一筹。虽然深处最靠近天空的地方,人类毕竟还是有自己无法搞定的对象。
我在庞大财富的包围下,思考着人类的无礼之处。不过,这样的事我平常到时已经习惯了。
回程也是搭那辆高级车。一台车的价格比我家房子还要贵,呆在里头总让人不太舒服。走在路上的男子们以一种好像在惧怕什么般的视线,看着我所搭的车子,但完全没有人看我一眼。有钱会使人孤独,于是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桂Reliance的社长会像艾尔•帕西诺了。只要每个人都怕他,最后他就会变成可怕的任务。
在高级车里,我所思考的还有另一件事。
为何赎金会从庶民般的三千万日元,增加到云端的三亿日元呢?
为何会从装着现金的包包变成无记名公债呢?
为何会从查不到身份的手机换成有被骇危险的计算机呢?
还有,为何会找我当交涉人呢?
好像全是一些搞不懂的事,一回神我已经站在铁卷门拉下的我家门口了。是老妈一个人关店的,敌人的怒气相比已经到达顶点了吧?
隔天早上,我在舒爽的心情醒来。好久没出现这种让我的头脑全速运转的工作了。虽然竟是一些不清不出的事,但这样展开一天的生活,还是比脑袋空空一整天卖西瓜要来的有挑战性。
我很快打电话给国王崇仔。和他开玩笑太麻烦了,他一接起我就马上说:「都是你害的,事情便麻烦了。你知道我昨晚在那里吗?」
国王冷冷地抿嘴笑着说:「中城的最高楼层。」
我打从心底讶异。这家伙搞不好是比ZeroOne还厉害的黑客也说不定。
「你怎么知道的?」
崇仔哼了一声道:「Superior警备保全啊。事情不是发生在中城,而是发生在池袋街上。要在这里采用人海战术,没人能做的比G少年出色。昨天半夜他们正式委托G少年了,现在我和你是在同一边追踪绑犯。」
「知道了。那就稍微提供一下协助啰。」
国王似乎变得颇感兴趣。
「我们好久没一起行动了呢。你需要什么?要不要把几个直属我的小队借给你用?」
我自己好手好脚的,不需要什么左右手来帮忙。
「不,我只是想问问话而已。请把G少年李雨和文相熟的人派过来。」
「派到哪里?」
我抬头看着墙上的始终,刚过上午十点没多久。等一下我开店、吃过午饭后再出门,所以……
「正午在池袋西口公园见。」
我的脚又套进了前一天穿的那件牛仔裤里。
在榉树树荫下的钢管椅上,坐着一个绑着黄色印花大手帕的光头男子。光听队名「要町蜇针」会觉得好可怕,但其实是个和平的小队。她们是个适合念「家族万岁、朋友最棒」这种会出现在日本综艺节目、半志工性质般的一伙人。队长的名字是「蜂蜜B」。就算用它当街头绰号,也很难招来蜜蜂啊。
「诚哥,要问什么你请尽管问,国王已经联络我了。」
我并不是G少年的正式成员,既不太出席他们的聚会,也和他们内部的年功序列没有关系,算是个奇怪的顾问吧。
「我想知道和文的事。你们『蜇针』是G少年内最早参与捡垃圾的对吧?最初是什么样的机缘呢?」
蜂蜜B张望着四周,是在找什么垃圾吗?
「毕竟还是因为和文先生的捡垃圾运动是在给人太大的冲击了。」
我很了解他的心情。对于出现一群没有任何人拜托,却机体捡垃圾的小鬼,我也深深感受得到冲击。
「于是你就找他说话吗?」
「是的。然后他说,自己是因为捡垃圾心情就会好所以才捡的。你知道吗,诚哥?那个人自日本的大学毕业后,又去读美国的大学,听说在两地的成绩都极其优秀。」
就是菁英中的菁英吧?而且他家还经营着位于中城的桂Reliance。
「可是他回日本后没有进他父亲的公司。」
「是啊。」
盛夏干燥的风吹过了已经没有垃圾的西口公园。喷水池在远处散成了白色的水花。
「于是你就开始捡垃圾了?」
蜂蜜B眯起眼,点点头。
「可是我觉得,那只是他在做正事之前小试一下身手而已。之前关于中城,有很多不好的传闻。」
照例一定会有的建地收购者之类的黑暗传闻。我把自己听过的最恶质的一个讲给各位听吧。先抓一只不会离开建筑物内部的沟鼠,把破布绑在它的尾巴上,再淋上灯油。再来就简单了,只要点了火,再把它放回原本的建筑里,就大功告成,完成了不知道是谁放火的可以火灾。
我呻吟般地说:「啊,有听过。」
蜂蜜B的脸看起来一点也不甜,长得很像在NHK节目「歌喉自豪」中演唱民谣的渔夫。他斜睨了我一眼说:「我觉得和文先生是想从捡垃圾做起,再去做其它的什么事情。他的父亲是那样的人,使得池袋这里撕裂成上下两半。但是他却打算把跌到地面而变得分崩离析的人们,全都结合在一起。我认为捡垃圾做的就是这种事。」
把如沙一般散落在M型社会地步的人们结合起来的工作。这种事要是能做到,将会何等美好呢?我对着黄色印花大手帕的不良少年说:「和文到底是希望以此做些什么呢?」
「不清楚。可是他很在意一起来捡垃圾的那些契约员工以及打工族的人。大家都需要一个家。他说,不是那种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宿舍点或网咖,而是让大家能够伸直脚睡觉的家。」
一个提供自立支持之用,属于大家的家是吗?如果能补考公共资金,而以民间的经费兴建这样的地方,会有多好呢?我想象着从捡垃圾做起的和文的远大目标。我的眼一抬,池袋的夏日天空中漂浮着外侧闪着光芒,内测蠢蠢欲动的积雨云。连重大几千吨的那片云都能浮在空中。
因此我们也不能说,不会有从捡垃圾开始改变街道的这种事发生。
「换个话题,在清洁队的内部大家都很团结吗?」
蜜蜂B在胸前盘着手说:「不,这一点和G少年不同。里头并无钢铁般的规则,和文对任何参加者都是来者不拒。」
「所以,里头也有素质不好的成员吗?」
「要町蜇针」将光头转了一大圈。
「嗯,开始固然是有志者的志工活动,但这种事都会变成流行吧?这一个月内,有很多只做做样子的古怪小子,他们以为自己变成了G少年一样,只在星期一的晚上摆肩迎风大步向前走。」
「这样呀。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在这种集团的内部,有没有最近没看到人的家伙?」
我毕竟还是很在意三千万的问题。对于个人资产一兆两千亿日元的桂启太郎,要从他身上夺走这样的金额,应该是表示犯人心目中的「巨额款项」,仅止于这么多位数而已吧?我想到的是没工作的年轻小鬼或打工族。最重要的是,他们与懂得要求三亿日元无记名公债的人相比,无论出生或成长背景都完全不同。
「我知道了。我会找和文先生身边的人一起彻查清洁队的名册。对了,诚哥。」
「蜇针」的光头以认真的表情直视着我。
「请你把和文先生带回来。他是池袋这里绝对需要的人。」
「我知道了。」
语毕,我与密封B老师地握了手。虽然他这街头代号取得很不正常,却是个很有胆识的家伙。我开始拼命构思把和文带回来的方法。
那一晚,我又到中城最高楼层去了。
这次桌面上有齐全的三明治与饭团之类的轻食。我啃了一口第一次看到的考牛肉三明治,超好吃的!我们重新确认过前一天的邮件之后,完成了实现的讨论。基本上,就是以答应对方的要求为方针。
保全公司的每个人都紧张到神经质的样子,唯有桂启太郎完全是与前一天一样的表情。这个望着就算连家人遭到不幸也是这副态度吗?
既定时刻的邮件,从绑架犯那里寄来了,是东京灯火依然耀眼的晚上十一点。
>连续两天不好意思啊,阿诚。
>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但还是姑且确认一下你是不是真的阿诚。
>在阿诚与国王,还有何文三人在一起的那个星期一晚上,你收到的东西是什么?
我马上输入答案,敌人想必连反应时间都会计算吧。
>捡垃圾用的全新长镊子!
对方马上传来回信
>正确答案。
>答应我这里的条件了吗?
>可以的话,我不想使用暴力手段。只能以钱解决不觉得很便宜吗?
我把计算机转过去给启太郎确认,启太郎点了点头。我又重新开始输入。
>无记名公债OK
>希望可以多给一点时间准备,但不是为了要争取时间。
>要用什么方式交付给你?
邮件回信的速度快得出奇。我想了想接头的那些年轻小鬼,他们的拇指传手机简讯固然很快,但能够自由使用计算机键盘的,即使在G少年李野只有一半以下。这一点我清洁队里应该也是一样。
>送到我等一下指定的邮政信箱去。
>要装在指定的信封中。
莫名奇妙。如果要送到邮政信箱去,出面领取时就会马上被逮个正着吧。还是说,对方另外有什么其它的计划呢?邮件接下来仔细地写了邮政信箱的号码,以及在池袋的东急Hands销售的防震信封袋的商品编号。我回了信。
>了解。
>真的只要送到那里就行了吗?
绑架犯回答极其悠哉。
>关于领取的事或关于换现的事,你可以完全不必担心。
>对和文的人身控制,会在确认去的债券后迅速解除。
那一晚的邮件最后就写到这里了。该怎么说呢,交涉的过程让人很没劲,真是枉费了我这池袋第一把交椅的斡旋者。既然这样,只能打邮件,不用我出马不也是可以吗?
就在我关上计算机准备回去时,和文的父亲出声叫住我:「真岛先生,和你聊一下可以吗?」
这个房间大成这样,光是移动到角落就能够两人独处。我和中城的主人站在面向天空的窗边。自己手里拥有这么高的一座塔,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关于和文,我有事情想问你。这是保全公司的人向我报告的,他们说我儿子在被绑架前,似乎曾经向你说过,他和你很像。不知道你心里有没有什么底?」
这个帝国的王位继承者与切香瓜利落到不行的我,再怎么看都没有相似之处。
「和文在日本语美国度过两所大学对吧。他的头脑很好,成绩也优秀。可是,他却也拥有率领群众的魅力。他和我条件完全不同。」
启太郎叹了口气。他那件剪裁出色的西装,肩头稍下沉了区区五公厘左右。
「那个孩子从小就很优秀而率直,但上了大学之后,他人就变了。无论我给他什么,他都严词拒绝,说他不需要。」
我没有爸爸,也没有人给我好条件或资金,但我还是稍微懂得当儿子的心情。
「任何做孩子的,都会想要只靠自己的力量做些什么事。和文的父亲很成功,甚至盖了那样的大楼;和文不也是想要做些自己做得到的其它工作吗?只不过……」
桂Reliance的社长看向我这边。窗外是一整片豪华绚烂的半个东京。
「只不过什么?」
「他想采取的,或许不是像你那种朝天空高高延伸的方式,而是紧贴在地面上的方式。他做的或许赚不了什么钱,但今天下午有个头脑不好的小伙子拜托我,他说对池袋这里而言,和文是个相当重要的人,因此希望我无比要把他带回来。我可以问您一件失礼的事吗?」
个人资产一兆两千亿日元的开发商静静的点点头。
「如果您像和文那样被绑架,会有几个与您没有一毛钱厉害关系的人,帮您将这种话呢?对您来说,他或许只是一个莫名其妙、没有出息的儿子,但我在池袋却认识几百个回味和文讲这种话的小鬼。这不就表示您的儿子其实是个很丰足的人吗?」
启太郎保持沉默,没有回答。就好像艾尔•帕西诺在「教父」第二集中下令处决家族成员时的表情。如果这样讲他无法理解,也没办法。
「我先告辞了,明天见。」
就在我欠身准备离开时,中城的国王背对着我说:「无论到几岁,有些事还是得要有新的想法才行那。」
我再次鞠了躬,离开了国王的起居室。
隔天上午,我一开水果行,手机就响了。
「是我。」
池袋到底有几个国王啊?这位不是建筑开发的国王,而是孩子王。
「你要蜂蜜B调查的结果出来了。」
我在装了三个大玉西瓜的瓦楞纸箱上坐下。这箱西瓜随便都有二十公斤。崇仔的声音好像一根快活的冰柱一样。
「你听好,他们检视名册后,找到了和文事件发生后就不见踪影、素行不良的三名小伙子的名字。」
我想起最初打算夺走赎金的那三个人。宾果!
「这几人都住在同一栋公寓,靠着搬家与工厂的作业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住址在板桥区的相生町。」
国王讲了门牌号码与公寓的名称。
「阿诚有什么打算?要不要去袭击对方一下?」
弟弟的笑声,似乎是真心愉快。
「等一等。我稍微有一些想法。那些家伙固然没大脑,但光是抓到他们,问题也不会解决。给我一点时间。」
「可以啊。我就奉陪吧。」
真是个很懂事的国王。
我试着找寻柔性解决的方法。
这次不能光是解决事件而已,我还希望能为扭曲的亲子关系架起桥梁,让桂Reliance这台大机器维池袋而运作。我一面切着香瓜一面想着的就是这样的事。而且,如果只解决绑架事件,你也会觉得很无聊吧?
然而,现实永远都超乎我们预先的想象。解决事件的关键,居然在桂Reliance社长的脑子里。虽然,当事人原本完全不期望发生这样的状况。
我第三天到中城区了。毕竟也去惯了,我已经看你了夜景,几乎不会去看窗外了。在约好的晚间十一点,第一封邮件寄来了。
>信封的准备于邮政信箱的确认已经完成了吗?
>今天会是最后一封邮件吧。
>阿诚,辛苦你了。
他的用词好像在说「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一样,得意忘形!还不知道已经有人在向自己下手了。确认过液晶画面之后,启太郎离开了桌子。我正打算回信,指尖放在键盘上。
那时候,我听到类似废弃物在下水道流动般的咕噜咕噜声。我抬头一看,在床边的启太郎整个人趴在地上,头无力的垂着,还在地摊上吐了。不只有东西从嘴巴流出体外而已,昂贵的夏季西装也被小便弄湿的黑了一片。角田大叫道:「是脑中风!我以前的主管曾在我眼前因此而过世。赶快帮忙叫救护车!」
对于爆发性的脑血管破裂,一兆两千亿圆的个人资产,似乎也一样完全无效。社长室里的每个人都开始失去了镇静。秘书室不知道谁用手机打了一一九。出于当下的判断,我决定变更邮件内容。
>不要再假装绑架犯了,和文。
>刚才你父亲在我眼前倒了下去,似乎是脑中风。
>现在正在叫救护车。
>如果王八机还能用的话,赶快打电话过来。
>这是紧急情况。
在我寄出邮件十五秒后,社长室的电话响了。电话放在有床那么厚的黑檀书桌上,是我接的。
「我父亲没事吗?」
是和文的声音。
「不清楚。无论如何,你马上过来。」
「知道了。但,你是从何时开始察觉到自己是和我在互通邮件的?」
大家似乎开始注意到我在和和文通话。
「从你把要求提高为以无记名公债支付三亿日圆时开始,我就在怀疑了。好像是在板桥的相生町吧?因为住在那边公寓的家伙,不可能知道什么税务署的事啊。」
和文轻轻地笑了。
「或许真的是这样啊。不
愧是池袋麻烦终结者的第一把交椅。现在我要往中城移动了,如果中途你知道我父亲被送到哪家医院去,请你和我联络。」
「了解。」
那群人围住了依然倒在地板上的社长。我离开他们,等待着救护车的到来。
都立大冢医院是位于南大冢的综合急救医院,也专设有脑神经外科。桂启太郎倒下三十分钟后,被送到了急诊室。脑血管破裂从发作开始的几小时最重要,重要到攸关性命。
一声诊断启太郎是蜘蛛膜下腔出血,投以镇定剂后,让他在昏暗的治疗室里出于绝对安静的状态。手术是在确认脑内已经止血的隔天进行的,据说是以钛金属将动脉瘤夹闭的开脑手术。当然,我没有陪伴他手术。
那是回来的和文的工作。
手术后几天,我出门到池袋中城去。
在一整片绿色草地的公共绿地上,我在长椅上坐下后,和文从五十五楼的社长室下来。他穿着夏季羊毛的细条纹藏青色西装,打着藏青色丝质领带。衬衫是看起来忧郁的淡蓝色。我对着在我身旁坐下的新人专务说:「你父亲的状况如何?」
和文看着夜间的草木。
「讲话有些不清楚,左半身还留有麻痹,现在已开始做复健。那个人的意志真的很强,我并不担心。」
「这样呀,那很好嘛。」
夏天的夜风吹过我们所坐的长椅,像是让人想起莫扎特嬉游曲、没有重量的舒服翅膀。
「可是,阿诚真的让我吓一跳。那晚我一离开房间,就看到G少年的成员在等我,我根本不必叫出租车。崇仔的车子直接载我到医院去。」
那天,G少年从早晨开始就在相生町那里盯梢,没有什么好惊讶的。
「倒是你,为什么会变成绑架犯呢?」
和文松开领带,解掉衬衫的第一颗扣子。
「大概是有点临时起意吧。毕竟,公司在做法上太过粗糙了,而且或许也有一点想要惩罚父亲的感觉在。」
「这样啊。」
这是不需要给予回答的告白。
「我心想只要有那三亿日元,就能在池袋兴建用于自立支援的家。该怎么说呢,那些绑架犯般的人可以一起住进去。桂Reliance有三百亿日元以上的内部保留金,只要有那么多的钱,做什么都不是问题。」
遭绑架的被害人为了兴建一个给绑架犯住的家而勒索金钱,真是个奇怪的事件。
「那个邮政信箱,是什么意思?」
「啊,那个呀。我考虑过警备保全公司的人力,只要古来打工的五十个学生都到同一个邮政信箱去,他们应该就很难收拾了吧?毕竟,每个人都拿着相同的信封啊。」
我不由得笑了。就为了让那三个呆子逃走而已,如果使出这种出人意表的数量作战,关你事Superior还是什么公司、什么警备,一定都会漏洞百出。
「我有一点不懂。你在被绑架之前曾说过,我和你很像对吧。那是什么意思?」
舒服的风又吹来了,我使劲对着夜空伸懒腰。
「我读的是纽约近郊的大学,是社会学的研究所。阿诚你知不知道,在那种地方,人才中的人才毕业之后都会做些什么吗?」
我是个池袋普通中的普通人,怎么可能知道那种事?我沉默不语。
和文说:「成绩最好的百分之十到二十,在担任高级公务员时,就可以刀年收入高达二十万至三十万美元的投资银行或证券公司上班。我有个朋友叫安东尼奥,是个波多黎各血统的男生,优秀到连教授都赞不绝口。我没看过有谁的头脑好到像他那样。我失去了自信。他的毕业论文直接出版,甚至在学界成为话题。当然,找他去上班的单位也多到不行。」
「是哦,原来有这么厉害的人存在。」
那是个我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世界。
和文微笑道:「可是这一切安东尼奥他都不要。」
有趣的男人。我想象着英俊、波多黎各血统的大联盟选手。
「结果他做什么工作?」
「和阿诚你一样啊。为了拯救生活在那里、感到绝望的年轻人,他回到了自己出生的贫穷移民区去。由于他可以在那里从事社会学的田野工作,也算是一石二鸟。安东尼奥到现在也还在那里帮助别人。你知道吗,阿诚?真正最出色的才能,是三十万美元年收入也请不动的,那是一种为大家服务的力量啊。」
我并不觉得自己拥有那个波多黎各人一样的才能,不过我所做的事确实与他很相似。
「回日本后,我有这样的想法。父亲的工作很了不起,可以创造莫大的经济财富,但我要走不同的道路,我只要能创造社会的财富就行了,像安东尼奥或阿诚那样。我父亲盖了垂直的建筑物,我就帮忙从水平的方向把因为M型社会而撕裂的人与人结合起来。」
「因此你才开始捡垃圾,接着还变成绑架犯的顾问是吗?」
和文笑了。
「对呀。可是因为父亲的病,一切都变了。不过我很满意这样的结果。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感谢你。」
「欸,为什么?」
「父亲病倒的前一天,你和他讲了一些话对吧。我父亲用不灵光的字词和我讲了。他说你告诉他,即使和一毛钱都没关系,还是有人会担心我;你还问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这样。我父亲又在反省了。」
和文一笑,夜风吹动这他看来柔软的刘海。
「我和父亲约好了,既然我已进公司服务,我请他把公司利润的百分之十让我用来回馈社会。这样的话,我愿意全力帮他赚钱。」
我发出声笑了,看向坐在我隔壁的中城王子。这个男的如果卯起来赚钱,池袋下个月的景气或许会状况绝佳。
「知道啦,是你赢了。」
和文用力点点头,又摇摇头。
「不,今后是大家全都赢。」
我们互道再见,在超高层大楼的边缘分道扬镳。
星期一晚上,我和崇仔碰面。
那是有一次的池袋西口公园捡垃圾机会刚开始前不久。我拿着他送我的亮晶晶长镊子以及塑料袋,和文站上了舞台,掌声响了起来。
国王宰我耳边说:「那个男的看来老师,其实出乎意料的扮猪吃老虎呀。」
我放声以不输掌声的音量说:「嗯,和我一样优秀到不行啊。」
「如果说是烂好人到不行的话,那我倒是赞成。」
我看向围住圆形广场四周的建筑群。都心的公园位于玻璃溪谷的底部,不分昼夜都很明亮。
「我问你,崇仔知不知道真正优秀的人,会做什么事?」
「我连想都没想过咧。」
我看着崇仔一片冰河般的侧脸。
「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城市里的大家而辛劳。」
崇仔不愧是国王,只皱了一下眉头说:「真无聊。我们两人,不是打从好久以前就在做这样的事了吗?」
「确实是这个样子呢。」
和文有一如既往向大家宣告捡垃圾时间的开始,周遭热闹得好象夏天的祭典一样。我和国王一起,开始捡起池袋西口公园的垃圾来。风吹动着,夜晚的积云在天空中奔驰。我问你,你难道不觉得,在都心的公园里捡垃圾是一种很酷的嗜好吗?如果你这么觉得,下个星期一你也一起来捡捡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