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龙泪 Dragon tears—龙泪

世界会渐渐变得越来越廉价吧。

这种倾向不仅体现在年年都在低劣化的文化方面,而且还体现在衣、住、食等方面,这些行业的价格也以凶猛的势头一路下滑。令人怀念的通货紧缩又死灰复燃了。优衣库这种低档品牌的牛仔裤只卖九百九十日元。某某房屋零押金、零礼金(※主要用于关东地区的名词,租客刚租下房屋时除了房租和押金,还向房东支付一笔礼金,该款项在合同解除时不退还。),月租仅为一万八千日元。便利店的便当价格处于全面崩溃中,甚至看不到底限,饥饿的高中生只用三百日元就能填饱肚子。更不用说股票以及房地产了,全球都已经暴跌至半价以下,甚至还有跌破地狱谷底大甩卖99%OFF的股票。日本泡沫经济爆发至今已经有二十年左右的时间,现在据说全球又要发生经济泡沫了。真是无可救药的故事。

不过无可救药的不仅是你我这样普通的日本人,所有物价都下跌时,工厂的环境会更加恶化。我好像什么时候讲过非正式雇用的故事。看了中途停止雇用的新闻,确实令人感到气愤。就连不稳定的派遣员工,起码还能死守住《劳动标准法》规定的最低工资(都、道、府、县各不相同,以东京为例,一小时七百六十六日元)。

而非正式的派遣员工下面,还有更惨的处于社会最底层的阶层,在那个阶层,时薪仅为三百日元,而且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就像奴隶劳动似的。他们在终年无休的二十四小时工作制的工厂,每天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月薪在十万日元以下。在黄金之国日本,他们无怨无悔地继续制造着通货紧缩中的低价格成品。他们是龙的子孙。

这次我讲的故事是关于来自中国农村的研修生、实习生。你问两者有什么区别?其实没什么区别。这是我从穿着黑色西装的型男那儿首次听说的,据那位研修生顾问说,第一年是研修,从第二年开始仅仅名称改为“实习”,当然薪酬不会涨,假期也不会增加。这些中国制造的活生生的机器人已成为生产设备的一部分,以至于他们自己好像都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了。

我们现在生活在一个非常复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太昂贵的东西,还是太廉价的东西,我们同样都要提高警惕。看起来闪闪发光的高档品的价格可能只是被入合法抬高了,便宜得让人吃惊的便宜货(不过,不可思议的是完全看不出很廉价)或许就是踏着谁的血汗泪而实现的非人的大甩卖。

在时尚并且高品位的高度消费型社会中,买东西这个行为已经从经济学的领域平稳过渡到伦理学的领域。

我们在百元商店买杯面的时候,请把手放在胸口好好想一想。

这碗浓浓的排骨味泡面,包含了谁的多少眼泪呢?

说起池袋这个春天的话题,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吧。

这起事件基本上在全国都成了新闻,我想有很多人是在傍晚的报道节目中看到的。在西口和北口,不知什么时候起,陆陆续续冒出超过两百家的中国商店,他们联合打出了一个宣言,即《池袋China Town宣言》。

离JR池袋站半径约五百米的地方,聚集着各种各样的中国商店,如中华料理店、中华杂货屋、中华洋品店、中华DVD屋、中华网吧等等。中华圈,也就是中池共荣会的代表,发表了东京第一个新中华街的设想。

其实这和我们家的水果店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家店的客人都是日本人,中国的客人基本上都不会来。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池袋,店铺之间形成了边界。日本人开的店聚集的都是日本人,中国人开的店聚集的都是中国人。

不过,我们家的店主却不怎么看好China Town的设想。老妈横眉竖目地说道:“开什么玩笑!那些家伙又不交城市会费,也不会参加商店协会,垃圾随便处理,还很吵。我绝对反对China Town的设想。”

我老妈处于一般的日本劳动者阶层,可以说她的意见能够代表西口商店协会的全体意见。对于我来说,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只是个看店的,觉得春天到了真是太好了。我是一个怕冷的城市孩子,而且春天到了,水果店的战斗力会一下子增强。

佐藤锦是高级樱桃,长崎甘香是一种高级枇杷,它的大小是普通品种的两倍,葡萄则有透明感且大颗的亚历山大麝香葡萄,第四个出场的是重量级的水果——哈密瓜,其中有皇冠哈密瓜,还有绿宝石哈密瓜。我们这家少人问津的店现在一下子变得华丽起来了。我根据自己的审美观,开始装饰像工艺品似的高档水果。我根据水果的颜色和质地感,非常和谐地将它们搭配好了,看着如此精美的摆设,我甚至觉得把它们卖出去真是太可惜了。我身体里面果然流动着艺术家的血液。

然而,就连在风和日丽的春之艺术家的地盘,也一定会有麻烦出现。

这次的话题又是和中国相关的内容,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联系的。中国和日本是一衣带水的邻国。当时我还想像不到China Town深处的黑暗,以及悲惨的研修生。

最初看到那个男子后,我很快就把视线移开了。

迎着春天的微风,有一名男子来到西一番街上。他穿着紧身的黑色西服,打着像线那般细的黑色领带。虽说如此,可他的气质既不像八九三(※日语读作“YA KU ZA”,“黑社会”的意思。)的粗暴感觉,也不像男公关那般过分华丽,反而让人感觉有点可怜,和我们店客人的气质完全不一样。

他径直走进了水果店,看着我的脸说道:“您是真岛诚先生吧?我有件事想拜托您,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非常流利的标准口音。他走近后我仔细端详了一番,他长得一点也不逊于崇仔,是个型男,或许为了掩饰这一点,他戴了一副黑色粗框的眼镜,提着黑色皮革的公文包。

“什么事?我很忙。”

型男环视店里。春天的午后,客人为零。

“是安藤崇先生介绍我来的。他说这条街上有一个人非常了解背后的世界,他帮助别人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正义。这个人就是真岛先生。”

他说的奉承话我只听进去一半。这个男子很聪明,而且也有背景。听到这么流利的标准日语,感觉有点奇怪。如果你以为在东京人人都像NHK的广播员那样说话,你就大错特错了,其实大家都还保留着各自的地方口音。我试着胡乱猜了一下。

“你是从中国哪里来的?”

型男露出一副稍微有点吃惊的表情。

“通过我讲话的方式就能猜出我是中国人的,这几年来就只有真岛先生—个人。我叫林高泰,现在是一名顾问,主要服务对象是从中国过来工作的研修生。”

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铺着彩色的瓷砖,春天的阳光满满地洒在上面,真是令人心情愉悦的午后。只有穿黑色西服的型男与这个场景格格不入。如果可能的话,真想就这样只看看店就好了,任何人都有想偷懒的心。小林说道:“有一名少女失踪了。只剩下一周的时间。”

我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不过倒是引起了我的好奇心。这个人好像很懂得运用信息。

“一周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监察会介入,然后会强制把二百五十名研修生驱逐出境。”

我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过倒是勾起了我想听整个故事的欲望,好像非常有意思。老妈正在二楼看之前录好的一堆韩剧,我朝她喊了一声:帮我看一下店!穿着黑色西服的顾问和穿着牛仔裤以及今年流行的水兵风格横条T恤衫的我,我们两个人默默地向池袋西口公园走去。

再过一周,公园里的染井吉野樱花就要开花了吧。

樱花的树枝上已经三三两两地长出了朱红色的嫩芽。我和小林坐在樱花树下的长凳上,因为日晒的缘故,感觉不锈钢的长凳有点发烫。由于经济不景气,公园里的流浪汉及其预备军好像增多了。一如既往,有两组吉他手在圆形广场弹着难听的吉他。

“真岛先生,你了解外国人的研修制度吗?”

小林如广播员般的声音很舒服地传到耳朵里。

“一点都不了解。”

“一九九一年成立了国际研修协助机构,之后,外国人可以以三年为期限在日本工作,接受技能的培训。”

他说的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我从来没有遇到过研修生。

“不过,事实上,派给研修生的全都是日本人不愿从事的艰苦、肮脏、危险的工作。”

微风从我们身边吹过,吹散了与这么好的天气不协调的谈话。

“你说的是3K(※艰苦(kitsui)、肮脏(kitanai)、危险(kiken),是为3K。)工作吗?”

小林瞥了我一眼,好像微微一笑。

“虽说现在处于空前的经济大萧条时期,但即便这样,基本上也没有日本人从事这类工作。”

我把目光投向广场对面的长凳。流浪汉在悠闲地举办着象棋比赛。

“等一下,我在电视

纪录片里看过很有钱的中国人。那个男的有好几辆不同颜色的劳斯莱斯,经常换着开。中国现在经济不是很繁荣吗?也没有经济泡沫吧。”

“那是沿海城市。”小林冷静地回答道。他把身子挺得很直,用流利的日语说道:“中国分为两个世界,即城市和农村。城市居民的收入是农村的几十倍,农村的年收入现在也只不过三万到四万日元。”

“这样的话,去城市工作不就好了吗?比起经济不景气的日本,好工作不是多得很吗?”

小林脸上露出悲伤的表情,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第一次看见这位型男用某种形式表达自己的感情。

“在日本,无论你出生在哪个地方,都可以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工作。有自由真好。”

“中国不一样吗?”

“有户口的问题。”

“户口,是什么?”

“户口相当于日本的居住证明书,上面标明了每个人的出生地和应该居住的地域,在此之外的地方生活和工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农村户籍的人基本上不可能获得城市户籍。真岛先生出生在富裕的日本,生活在繁华的东京,很难想像这种生活吧。在中国,农民一生都很难在城市生活。(※中国读者不难发现,这番话不完全代表实际情况。本文另有数处此类涉及中国问题的误读,属于文学性虚构,读者自能鉴别。)”

我大吃了一惊。在同一个国度,竟然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围墙,围墙内外竟然有几十倍的贫富差距。在日本仅有正式工、非正式工的区别,看样子日本这一岛国差距还比较小。小林强笑了一下,说道:“因此,农民们奔赴黄金之国日本追逐梦想。在这个国度从事3K工作,拼命努力工作三年的话,可以赚十五万元。这相当于贫苦农民一辈子的收入了。”

我坐在西口公园的长凳上陷入了沉思。如果告诉日本人三年能赚两亿日元的话,全日本的小鬼都会蜂拥而至吧。看来关于日本的黄金故事(※马可波罗在《马可波罗游记》里描写日本的黄金产量极其丰富,并称那里的宫殿和民宅都是用黄金造的,把日本称为黄金之国。)不只是传说了。

“但是,工作还是很辛苦的吧。”

小林依然保持冷静。这个男人暴露过自己的弱点吗?

“是的,所以会有人逃跑,虽然很少见。出现逃跑的人,对于接收他们的日本工厂和送他们出来的中国机构来讲,都是非常不幸的事情。”

他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丝忧郁的神情。之后他给我讲的事情让我非常吃惊。

是不是该回到刚才提到的失踪女子的话题上了?我有点着急地问道:“消失的女子被卷入犯罪或其他麻烦的事件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但是,从雇主那儿逃跑是非常危险的,逃跑的人肯定会在某个地方找份工作,因为他们就是为了赚钱才来日本的。如果他们在规定之外的地方工作的话,就会被视为非法劳动。一旦被抓住,会因违反《入境管理法》,受到强制驱逐出境的惩罚。”

这么说,不管现在的工作环境多么糟糕,他们也不能自由更换公司。绝对不允许辞职,也绝对不允许跳槽。在我看来,这简直让人窒息。

“但这只是失踪女子一个人的问题吧?其他的研修生还在工厂认真地工作,所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呀。”

小林斜着眼看了看我,像在嘲笑我。

“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日本政府对研修生可没有那么仁慈。”

“什么意思?”

“河南省的某个中介机构派遣了二百五十名研修生到茨城县的三间工厂。如果有人失踪,即使只有—个人,也会受到很严重的惩罚。”

“这么说,不只是逃跑的女子……”

“是的。从那个中介机构派遣过来的所有的研修生都会被强制驱逐出境。如果受到过一次驱逐出境的处分,五年之内就不能再回到日本了。要想来日本工作,需要经过层层筛选,竞争非常激烈,通常是几百人竞争一个名额。因此一旦失败,就没有第二次的机会了。中介机构也会受到惩罚,那就是三年内禁止派遣。当然日本的工厂也会一下子失去许多既便宜又能干的劳动力。对于所有的相关人士来说,都是一个悲惨的结局。”

原来如此。现在我终于能看清全局了。

“所以,那个什么省的中介机构才雇用了会说日文和中文的顾问。主要是要仔细盯着研修生,不让他们逃跑。你就是监工吧?”

这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就是专门盯着研修生的监工。小林笑了笑,露出夸奖小孩子的表情。“太厉害了。真岛先生真聪明。”

听到这句不带任何感情的广播员口气的话语,我感觉好像被人当做傻瓜似的。我粗鲁地说道:“不是只有一周的时间了吗?那个女生叫什么?”

“郭顺贵。十九岁。就是这张照片上的女生。”

在—座泥土色的小棚屋前面,站着身穿白色短袖T恤、一脸严肃的少女和上了年纪的女人。年轻的女子长得挺秀气,像憎恨什么似的,狠狠地瞪着相机。她旁边的女人和她长得很像,可以确信是有血缘关系的人,但看起来很老,所以或许不是她母亲而是她祖母。

贫穷催人老。

我从不锈钢长凳站了起来。

“接下来要怎么做呢?你特意从茨城跑到这里,是不是在这条街上发现了寻找小郭的线索?”

小林不紧不慢地从脚边的黑色公文包中拿出~张皱巴巴的小宣传单。我接过之后看了一下。上面写着:保证月收入达二十万日元,工作地点东京,欢迎同胞。下面写了一行手机号码,最后写了大大的“东龙”二字。

“这个东龙是池袋的中国人组织。”

我听过这个名字。如果在明面上发表了China Town设想的话,在地F开始培养这类组织也是自然而然的事。任何树木,其枝叶都是和根同时成长的。

“但是,也有可能她在其他地方有熟人,逃到那个地方去了。”

顾问双手环抱在胸前,陷入了沉思。

“研修生一般只往返于工厂和宿舍之间。那个宣传单散发到了宿舍附近的便利店,我觉得除此以外不存在和小郭接触的人。要是真像真岛先生所说的那样,我就没辙了。把二百五十人强制驱逐出境的话,对中介机构是一笔很大的损失。”

该怎么做呢?信息量还是太少了。关于东龙,我以前听说过一些不好的传言。

“不好意思,我先回店里,试着调查一下。林先生,你有何打算?你打一下那个电话,问一下怎么样?”

“最好不要那样做。对了,真岛先生,您是不是有点儿肚子打鼓了?”

离吃过午饭已经过去很久了。我是个健康的男人,所以对吃的东西和美人一直都处于饥渴的状态。

“饿了。对了,你在哪儿学的‘肚子打鼓’(※原文中用了“小腹”(kobara)一词,意为“肚子有点儿饿”。外国人能使用这种微妙说法的并不多,在此译为“肚子打鼓”。)?”

小林从西服的口袋掏出一本笔记本,哗啦啦翻了几页给我看。

“我每天都在学习,没有一天不查辞典的。那我们走吧。真岛先生,我想去参观一下Cuna Town。”

黑色西服的男子站了起来,我们默默地走出春天的公园。我在快出西口公园的时候说道:“对了,不要再叫我‘真岛先生’了,饶了我吧。这个称呼让我感觉好像是在和学校的老师说话似的。”

小林用修长的指尖推了推树脂框的眼镜。“那我应该称呼你什么比较好呢?”

“叫我‘阿诚’就行。我叫你‘小林’。”

“明白了。走吧,阿诚。我知道一家好吃的四川料理店。”

我们溜达着穿过池袋站前,回到了西口。这一带的大楼有半数挂着某种中文招牌。中华料理店还可以进去,但中国的网吧,以及对面的电影以及电视节目DVD的出租店,对于日本人来说门槛有点高了。

小林的样子显得很随意。我们走进一栋窗口贴满了从未见过的汉字的商住楼,下到地下,台阶和墙壁都显得油乎乎的。店内密密麻麻地挂满了红色竖条的菜单,上面用黑色和金色的马克笔写着菜名和价钱。坐到柜台后,小林说道:“正宗的担担面和水饺,怎么样?阿诚。”

完全看不懂菜单的我,傻瓜似的点了点头。

“都行,你点吧。”

小林用汉语快速地点了菜,然后和大厨聊起天来。我迷茫地看着大厨,由于语言不通,这么有能耐的我也无法发挥超群的知识面和幽默感了。大厨好像对小林的问题感觉不太爽,刚开始他的表情还和颜悦色,这时重重地把话抛出来。

“小林,你问他什么问题?难道是偷税的方法吗?”

小林一点也不着急。即使搞得别人不开心,自己也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种无所谓的性格正是和日本人不同的地方。

“我问他每个月向东龙交多少钱。”

确实是个让人感觉不爽的问题。

“答案是?”

“这一块的店铺都被强制征收了。据说每个月要交五万日元。”

“砰”的一声,—个大碗从头顶上落了下来。瘦瘦的大厨瞪了我们这边一眼,好像在说快点吃完立马出去。我为了中日友好,急慌慌地把面吞了下去。没有汤的担担面有很多辣椒油和花椒:感觉别有一番味道。它的面不像日本拉面似的软软的,而是比较干,感觉得到面粉颗粒。

在中式餐厅聚集的商住楼前,我和小林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和地址,然后分开了。我必须回到我看店的本职工作中去了。虽说麻烦每次都很有意思,但我可是分文不取。靠兴趣赚钱这种脸皮厚的做法,只有艺人才想得出来,我反正是做不出来的。

春天美妙的夜晚降临了。

池袋站前面全都是店铺,所以痛苦的是这里不可能安静下来。由于我生下来就是池袋的城市户籍,所以对这种喧闹声已经习惯了。今天晚上警车的警报器特别吵,难道有人在和警察署进行拉力赛吗?

晚上九点吃过晚饭,我在店里打开手机。从电话簿里调出猴子,即羽泽组本部长代理的号码。说起这条街背后的势力制衡,没有人比这个和我从小玩到大的朋友更清楚的了。

“喂,是我,阿诚。”

“什么事?我现在正忙呢。”

猴子的声音背后能听到街上的嘈杂声。我眼前的大路上,警车转着红色的警灯奔驰而过。同样的警报声从手机的听筒传了过来。这才是真正的立体声效果。

“你在哪儿呢?猴子。”

“在你家附近。池袋演艺场前面的中华料理店。”

今天可真是没少跟中国相关的事打交道。

“你在那个地方做什么?”

“阿诚,难道你不是想打听这件事才打电话给我的吗?”

我走出店,伸了个懒腰,看了看西一番街中央通道。有很多看热闹的人拿着手机飞奔而过。

“不是,我想向你打听一下东龙的事。”

“所以,还是同一个话题呀。你让你老妈帮忙看一下店,现在马上过来。”

我一天两次打断老妈看她喜欢的韩剧,之后应该会受到很可怕的惩罚吧。但是没办法,我跟老妈打了声招呼,出了店。

猴子说的那家店是我小时候就有的,一家比较有年头的拉面店。这家老字号店的特色是鸡骨汤酱油拉面,带着甜甜的味道。店铺前面已经并排停了三台警车,在电线杆和路锥之间拉上了警戒线,在靠近黄色胶带的地方,看热闹的人正在用手机拍照。

我想办法拨开人群钻到了最前面。猴子带领着年轻的队员正盯着店。带裂缝的玻璃门打开了,腰里绑着绳、手上戴着手铐的男子在警官的陪同下走了出来。一共有三个人,他们穿着同样的运动上衣,肩上绣着红色的龙。他们看起来很小,感觉年龄和高中生差不多。

其中有一个人看到了猴子,环坏地笑了笑。

“臭小子。”猴子嘴里嘟囔了一句,听起来他在极力压住自己的怒火。头上包着被血染红的毛巾的店主也出来了,一摇一晃地走向救护队员。

“池袋到底是怎么了?”

真是的,真不知道这一带会变成什么样子。虽然我亲眼目睹了事件的发生,但我和其他多数看热闹的人一样,完全看不出事态的发展。这样的话只好问问专家了。猴子说道:“在这儿继续待下去也没有意义,我们走吧。”

说完,猴子大摇大摆地离开了还在继续聚拢看热闹的人群。我也跟在他后面出来了。

“马上要收拾那些家伙。”

这次猴子好像特别生气,令人害怕。我也不敢再讲之前经常说的有关类人猿和矮个子的笑话了,和猴子一起漫步于春天的夜晚。

我们进了罗曼史大道上的一家咖啡厅。跟在我们后面的年轻手下陪我们到咖啡厅门口就回去了。猴子一口气喝光了意式浓缩咖啡后说道:“阿诚,你手头上的麻烦也是和龙有关的吗?”

我现在完全搞不清楚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敷衍地点了下头。

“如果能制止他们,我们老大会付很可观的报酬呢。”

确实挺诱人的,不过我感觉他说的事和研修生的失踪没有什么关系。

“刚才在拉面店发生的暴乱究竟是怎么回事?”

街上的暴乱就像是透明人似的。没有人看到实际发生了什么事情。猴子咂了咂嘴,说道:“那个叫小阳楼的店,这二十年来,一直向我们交保护费。”

“多少钱?”

猴子毫不掩饰自己的焦躁,在安静的咖啡厅里朝服务生喊道:“再给我一杯一样的。”

他降低声音后继续说道:“我怎么可能记得住每家店的保护费呢。不过由于是老店,而且也没赚多少钱,所以一个月大概也就收个三万日元吧。”

我也不是糊里糊涂地在池袋生活的,因此,我似乎能隐约看到透明人的存在。

“刚才穿运动衫的那些家伙是东龙的人吧。他们把手伸向了羽泽组收取保护费的店。那家店的厨师是中国人吗?”

“不是中国人。但是根据那些家伙的狗屁理论,在池袋,只要是挂中国牌子的店都在他们的势力范围内。龙来那家店,今天已经是第三回了。店主拒绝交保护费,所以他们就在店里动起了手。”

“刚才,小鬼看到猴子你,还笑了笑。东龙是个很大的组织吗?”

“不是,他们并没有多大。据我听到的,好像总共也就五六十个人。”

这样的话,他们不可能是池袋的第三大组织——羽泽组的对手。

“那你们很轻松就可以打败他们了。”

猴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没有这么简单。对手不只是龙—个组织。”

在此次的经济危机中,现在全世界的金融机构都开始胡乱进行资本合作。听猴子说,池袋的地下世界也是这样的情况。

“是京极会。”

我终于理解猴子为什么焦躁了。京极会是日本最大的黑社会在东京的支部,它的本部坐落在关西。

“但是,为什么东龙和京极会联手呢?”

“很简单,现在中国餐馆有两百多家,但日本人很难从中国人那收取到保护费。因此,京极会就让龙收取保护费,然后他们再从龙那里剥削。作为交换,龙以京极会的力量作为后盾,就可以在这条街上为所欲为了。因为没有哪个组织可以正面与京极会抗衡。”

我也想叹一口气了。问题越来越复杂,对我们越来越不利。

“那么,今后羽泽组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但是,二十年以来一直向我们交保护费的店被袭击了。我们老大也是要面子的,怎么可能默默地咽下这口气呢?”

如果京极会和羽泽组真的打起来,池袋就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为了防止出现这场争斗,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想办法把东龙从这条街上驱逐出去。要制服暴跳的龙,什么办法最有效呢?我的脑子开始全速运转起来,这也是久违的感觉了。

“话说回来,阿诚你为什么在追踪龙呢?”

虽然很麻烦,但我还是跟猴子讲了失踪的研修生的事。猴子一脸茫然地听完之后,说道:“他们找这些女生,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呢?一定不会让这些女生做正经工作的。阿诚,你帮忙从那个中国人那儿再多收集一些龙的信息。我这边有什么动静的话也会联系你的。”

我说了声知道了,走出了咖啡厅。我故意绕了个圈,慢慢地朝家走去。街道总是在变化,就连住在这里的我,也没注意到这些渐渐发生的变化。虽然已接近深夜了,但中国店都还亮着耀眼的灯光。在小巷的各个地方都能听到中国话,听他们说话感觉好像在吵架。

我想起叫小郭的女生,她可能就隐藏在这条街的某个地方。她出生在中国某个贫穷的农村,在茨城的工厂做着任何日本人都不想做的工作,现在屏息躲藏在城市次中心地区的某个地方。如果被发现,她会立即被强制驱逐出境。

不知道研修生如何看待这条街上的繁荣和各色各样的霓虹灯。我感觉今天晚上的池袋对我来讲也像是异国他乡似的。

在住惯了的地方成了游客。或许我也成熟了一点。

次日接近中午,我正在摆放春天的水果,黑西服来到了店里。

“我快干完了,等我一下。”

小林在水果店前面的人行道上笔挺地站着,就像训练有素的小狗。我把要卖的东西都按规定的位置摆好后,从店里飞奔出来。从看店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的瞬间,感觉非常爽。活在世上就会被卷入无法预料的麻烦中。

“久等了。小林听说昨天晚上的事了?”

顾问优雅地点了点头。“是的,听说东龙袭击了西一番街上的一家拉面店。我这边也有一些小道消息。听说可以去龙的手下那儿谈一下。阿诚,要不要一起去?”

不愧是同一个大陆的炎黄子孙,小林好像有强大的人脉。

“去呀。对了,你知道东

龙和京极会的事吗?”

我们往剧场路走去,要在那儿与龙的成员碰面。我把从猴子那儿刚打听到的新出炉的话题说了出来。小林好像对日本的黑社会没有什么兴趣。

“没关系(※这句话小林是用中文说的。)。我们中国人和日本的组织没有关系。我们最好仅把东龙作为对手。我关心的不是池袋的街道也不是黑社会,我只关心小郭的去向。关于那些事’阿诚你想怎么样都行,而和我……”小林扶了扶眼镜,用冰冷的声音说道。

“没关系。”

正好是正午。

小林站在艺术剧场后面的人行道上,一辆雷克萨斯RV(※丰田旗下雷克萨斯的SUV车款。)滑到了面前。这辆车是刚上市的新车型,颜色是纯白的。戴着墨镜的小鬼打开车门,说道:“快点上来!”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这辆车究竟要去哪里?我和小林互相看了对方—眼。但现在也不能置麻烦于不顾了。不管是池袋的街道还是龙,都已经动起来了。

小林先坐到后面的座位上。我也下定决心,钻进了雷克萨斯,一股新车特有的味道。

有这么—个成语,“不入龙穴,焉得龙子”。不对,好像是老虎?是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们要找的是可以保障这条街的和平以及二百五十名研修生安全的龙珠。东龙的人不知道把它藏到什么地方了。

副驾驶座上的男子说道:“对不住了,请二位蒙上眼睛。”

虽然感觉很不爽,但我还是把他们递给我的紫色印花头巾系到了头上。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小林还是很沉得住气,他小心地摘下眼镜,然后系上了印花头巾。

我感觉自己像冰冻的货物似的,让身体随着雷克萨斯摇晃。

蒙着眼睛坐在车上,突然感觉自己变成了应季的水果,而且还是一个五千日元的绿宝石哈密瓜。新雷克萨斯RV的感觉非常平稳,坐起来很舒服,不会让哈密瓜有—道碰伤。

从我的旁边传来了小林的呼吸声。就连呼吸都很冷静,有条不紊。我们要被带去东龙的秘密基地,小林好像一点都不害怕,真是够有胆量的。

“我家的店到了傍晚会很忙的,请在此之前把我送回去。”

我说完后,感觉胸口好像被一个硬东西顶住了。他们虽然懂日语,但听不懂我的笑话。在水果店和池袋街头磨练的交际能力现在完全派不上用场了。这次或许是一次危机。

雷克萨斯拐了好几个弯,现在我真的想像不出来自己在什么地方了。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左右,车突然停下了。龙的司机说道:“在这儿下车,继续蒙着眼。如果你们做了多余的事,就会变成这样——”

在我耳边响起电火花噼里啪啦的声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烧焦的味道。难道他们还带来了改造过的震撼枪?即使在这个时候,小林也非常冷静地操着一口标准日语,这种冷静还真是令人讨厌。

“我们是来和你们谈话的,暴力和强迫是没有用的。”

与其说他是研修生的监督人,不如说他更像一个律师。下车后,龙的人说道:“直走,脚底下有台阶,再往前是电梯。”

我感觉像在拍黑白间谍电影似的。我和小林以及东龙的成员走进金属箱子。电梯门关上的时候,我听到金属嘎达嘎达摩擦的轻微响声。闭着眼睛在空中被拉上去,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上钩的鱼。

就这样,我们被吞进了龙的口中。

“现在可以摘掉眼罩了。”

我摘掉了紫色的印花头巾。眼前是一个有点灰暗的房间,好像有些年头了。窗子上贴了膜,春天的阳光照不进来。屋里摆着一排灰色的钢桌,靠近我们这边的是一套黑色人造革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穿黑色西装的男子。他晒得很黑,像一个职业高尔夫球选手,还是个肌肉型男。我和小林像被教导的小学生似的站在男子面前。小林说道:“中午好,杨峰。您百忙之中还抽空接待我们,真是太感谢了。我是林高泰。”

小林真是一个在任何场合都不失礼仪的帅哥。对于小林来说,或许这不过是一场商务会议。我重新观察了一下张开腿坐着的男子。这个人就是东龙的大老板吗?我从生下来就一直在池袋生活,却从来没有见过这张脸。

“你就是河南省工会的顾问吧?猎犬似的在研修生周围嗅来嗅去,真是辛苦你了。”

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比起我在池袋的小巷里碰见的小鬼们,杨和小林的日语简直太好了,可以称得上日语达人了。东龙的大老板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

“你就是真岛诚吧?我从各种渠道都听说过你。中国人说一口漂亮的日语,有那么稀奇吗?”

这么容易就被对方看穿了,作为谈判者我真是太失败了。我斜眼看了一眼小林,说道:“请不要在意。这次我碰见的都是曰语很好的外国人。”

杨不高兴地揉了揉晒黑的脸。

“你什么都不知道。虽然我的名字叫杨峰,但我也有日本名字。我是名副其实的日本人,是中国残留孤儿的第二代。我一直在日本生活,可以很流利地说这个地方的语言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杨一动不动地瞪着我。他的视线很有杀伤力,足以令春天倒退到冬天。

“你们这些日本人好像把我们看成嗜血成性的野兽,其实不是这样的。残留孤儿的第二代、第三代的父母都没有什么钱,上不起学,没有正经的工作,也没有门路,没有任何人会维护他们的权益,他们是被排除在这个国家的体制之外的。正是我把这些人召集在一起。与其让他们七零八散地流落在街头,倒不如把他们纳入一个组织,后者更加安全。真岛,今后我们打交道的地方或许还有很多。请记住这一点。”

他是想把根扎在池袋吗?光是从超过两百家的中国商店、餐馆收取保护费,就是—棵很好的摇钱树。我点了点头。

“明白了,我会记住的。你想和羽泽组、丰岛开发等交涉时,也请想起我的名字。特别是可能发生骚动的时候。我是在这一带出生长大的,也很喜欢这里,所以我讨厌任何争斗。如果需要我帮忙避免这些争斗,即使是为了你们东龙,我也会做的。”

杨眯缝着眼看着我。虽然被这种危险的男子评估感觉很不爽,但这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对了,中池共荣会的老前辈也说过,如果有打斗的话,要先把街上的人散开。我也会记住你的,真岛。”

“叫我阿诚就行,委托人都这么叫我。”

东龙的老板像电影《赤壁》中的将军,扯扯嘴角微微一笑。

小林从黑色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宣传纸。

“这是你们的东北分部制作的东西吧?”

纸上写着“保证月收入二十万日元”,以及东龙的电话号码。杨瞥了一眼那张纸,像演员般笑道:“这个可能是我们做的,也可能不是我们做的。现在假冒我们的名称做买卖的坏家伙非常多。”

小林不理会老板说的话。“我们现在要找的是从茨城县日立市郊区的缝纫工厂逃走的河南籍女研修生。她的名字是郭顺贵。”

东龙的老板听完之后,脸色看不出有任何变化。任何人都不想和这种人赌博吧。

“小郭每天只往返于工厂和宿舍之间。在日本,能和其他人接触的地方就只有国道旁边的便利店了,那里也是接送他们的大巴停靠的地方。这张宣传单就是散发在便利店里的。”

“是吗?”杨也是—个非常冷静的人。

“再过六天,监察就会来到工厂。到时,小郭如果还没有回来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杨先生应该不难猜出来吧。”

东龙的老板用毫无同情心的声音说道:“其他人会承担连带责任,被强制遣送回国。这很像日本的作风。”

“所以,在老前辈的大力帮助下,我来到这里和杨先生谈一下。如果你这里有和这个女生相像的人,能否告诉她,我们正在找她。我们会高高兴兴地来接她,不会有任何惩罚措施,只是把她带回原来的地方。”

杨先生张大嘴笑了起来。站在我们身后的几个东龙的成员也附和着笑了。

“假设我们收留了姓郭的女子,如果我们把这个女子返还给你们,会怎么样?阿诚,你知道吗?”

当时我完全不知道研修生的生活是怎样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比派遣员工更低一层的阶级。我随便猜测道:“应该会回到原来的工厂继续工作吧。”

杨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然后缓缓地摇了摇头。“是的,她会继续做任何日本人都不愿意做的工作。姓郭的这名女子的时薪或许为二百七十日元,加班费加上加班补贴,或许也就三百五十日元每小时。”

“怎么可能?日本有最低工资标准。在法律上是有明文规定的。即使是茨城,一个小时也要七百日元吧。”

杨笑了笑,向我摇了摇下巴。“不要问我,问你旁边的那个家伙。工厂肯定也会按最低工资发放的,但那个家伙所属的工会和日本的经纪人会从中间抽取一部分钱。”

我把头转向穿黑色西装的顾问,大声吼道:“他说的是真的吗,小林?”

小林不带任何感情地轻轻回答道:“他说的是事实。这个数字很正确,所以小郭可能在你这里。当然,也有可能不在你这里。”

我开始在大脑中计算起来。时薪不到三百日元,即使再怎么加班,月收入也很难达到十万日元。七八万日元就是极限了。他们相信东边有一个黄金之国,借了钱漂洋过海来到这里,干3K工作,结果赚来的钱有一半以上都被克扣掉了。无论生活在哪个国家,下层的人们总是受剥削最严重的群体。

小林机械地说道:“工会和经纪人确实会从中收取一定的手续费。但是,这也是合法的佣金,法律上没有规定不准收取佣金。而你们东龙却定期以优厚的条件搜罗研修生和实习生。”

我不知道的事实接二连三地蹦了出来。这种事情太麻烦了,我决定今后绝对不插手与外国人相关的事件。杨的脸像一面镜子,我们的视线被冷冷地反弹回来,而他一点都没有受到影响。

“你们让那些研修生逃跑,又让他们非法劳动,并从中收取佣金。你们怎么还好意思责问我们工会呢?”

我看了看小林,又看了看杨。这两个类型完全不同的男子所属的组织原来是采用相同的方法获利的。这一点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们合法或非法地掠夺贫穷的人。好像不只是日本,在全球都很流行赚穷人钱的生意。杨满脸不悦地说道:“在这五年间,逃跑的已经超过四千人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阿诚?”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这么轻易接下小林的委托,或许是我的失策。

“如果站在这里扮演官方的人不停止继续不合理地榨取那些人的劳动成果的话,那么今后像小郭这样逃跑的女生还会不断涌现。不是我们强迫诱拐这些研修生,而是他们主动跑过来要我们帮助他们。你从第三方日本人的角度来看,难道不觉得我们是在做—项慈善事业吗?”

我焦躁地看了小林一眼。他也和杨一样。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保持着冷静。如果意志力不够坚强,是无法担任和中国人谈判的工作的。小林挤出了一丝苦笑。

“杨先生所说确实有一番道理。但是,逃跑的研修生如果从事指定外的工作,立即就变成了非法就业。因为违反了《入境法》,被抓到的话会被强制遣送回国。根据日本的法律,我们两边哪一边是正确的,这不是本来就显而易见的嘛。”

东龙的老板龇着牙笑了笑。用很强的意志堆积出来的笑脸,像真龙一样强悍又狰狞。

“小郭和其他五个人组成—个小组,一天三班倒,工作十二个小时。夜班一个日本人都没有,全是研修生。十天才能休息一天,而且还不准离开宿舍,禁止外出。护照也被没收了,据说如违反合同的话,违约金是二十万日元。阿诚,这种奴求合同在日本是合法的吗?”

我现在已经无法判断哪边是对的了。我只想立刻奔回西一番街,卖刚上市的樱桃。

“我不太懂法律。但我觉得小郭这个女子逃跑,一定有她的理由。”

“阿诚,你不要被他们骗了。”

小林的声音很严肃。我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的时候,顾问也回看了我一眼。从见到他的那天起,我第一次从他细长清秀的眼中感受到了热意。

“郭顺贵是一个容貌漂亮的女性,东龙召集这些逃跑者的目的是为了色情行业。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被强制遣送回国,赚钱的办法也就变得不择手段。”

杨插嘴道:“但是,几个月就就能赚到三年研修期间才能赚到的钱。逃跑者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工作,他们再也不是奴隶了。”

“那可是违法的工作,而且他们做的也不是可以向别人夸耀的事。”

我几乎要抱头苦思。我以前从未想过,我会在池袋中国组织的秘密基地里被选为裁判员,而且他们的问题也不是那么容易找出答案的。

“阿诚,这人满嘴的非法就业,但请记住一点,反正你总是要雇人的,那么还是选择非法就业的中国人比较好。这是显而易见的。这些人不会向雇主发牢骚,日语也没有问题。他们会不辞劳苦地干三个人的活,而且不会招惹什么麻烦。工资也比较低。他们会比任何日本人或任何研修生都认真、努力地工作。说是因为违反了《入境法》,就要把他们从这个国家驱逐出去。这样做真的对这—带好吗?”

杨是一个头脑敏锐的男子。他可以滔滔不绝地说出长篇大论,并且能击中对方的弱点。我看了一眼小林的侧脸,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的表情看起来有点落寞。杨最后给出致命的一击:“你们大家不要忘了。现在在东京生活的人,一百个人中就有一个是中国人。你们日本人把这些人当做不存在,完全无视他们,就像无视我们残留孤儿那样。但现在已经不可能完全无视这些人了。你们日本人最好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一想。”

这是在东龙的秘密基地,龙的老板给我留的作业。

唉,心情真是沉重。我从小时候起,最不擅长做作业了。

回去的时候还是蒙着眼罩。

雷克萨斯把我们带到西口公园艺术剧场的侧面出口。在宁静的公园中,我又看到了弹奏吉他的人和象棋比赛。逃跑和非法就业的故事就像在梦中听到的一样。在这里的日本人基本和中国人研修生等透明人一个样吧。把他们关在某座山中的工厂或员工宿舍,也不是完全办不到的事。

小林和我溜达着穿过一座宛如黑色知识之环的巨大雕像的脚下,往圆形广场走。不锈钢长凳沐浴着春天的阳光,就像加热式马桶垫圈似的,很温暖。

“我现在完全搞不清楚,这次的事究竟是谁对谁错。”

我感觉非常累。一想到东龙的老板给我的压力和留给我的难解的作业,我就觉得头疼死了。

“阿诚,我和杨一样,也希望你不要忘记—件事。”

“什么事?”

小林望向正前方说道:“对于生活在中国农村的人来说,被选中当研修生,就和中彩票一样幸运。就像杨说的那样,工会或许是从贫穷的人那里掠夺了一些东西。但是,从事艰苦工作的研修生只要坚持工作到最后,就可以存下一大笔钱回国。这笔钱相当于他们在中国农村工作二三十年赚的钱。因此,来日本做研修生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和小郭一样漂洋过海来到日本的剩下的二百四十九人是没有任何罪过的,不能因为小郭—个人而把其他所有人的梦想都毁掉。我也不认为我们工会做的事情是百分之百正确的。因此,请一定不要忘记剩下的研修生。”

从高楼大厦吹过来的春风轻轻地飘过广场。每年都能享受到这样的春风的洗礼,对我来说已经很幸福了。一想到有的人要用三年的奴隶劳动赚取一生的工资,我突然觉得,不论是我还是池袋这地方都算不上贫穷。不过,或许我们拥有的也仅有这么一点,即被富裕的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娇惯出来的娇气。

“好,好,知道了。我暂时还是站在小林这—边的。”

听我说完,小林扑哧一笑。

“那个姓杨的在日本生活的时间太长了。以至于他过度地宣扬什么自由、平等、人权。他一定是中了资本主义的毒了。”

不仅东龙的老板中了走资派的毒,就连住在中国内地偏远山区的人也中了这种毒,而且毒素已经渗透到骨髓中了。在如今的地球上生活,这是不可避免的。我本来想这样对小林说,但我最终没有说出来,而是问了一个问题。

“对了,小林,你是哪里人?”

小林对这个问题感觉很意外,以至于他的表情一瞬间凝滞了,就像死机的电脑显示屏一样。

“我生在中国长在中国。不过从法律上讲,我现在是日本人。因此,我究竟算是哪里的人,自己也不太清楚。我的血液中仍然流淌着故乡的土、水和空气,这三者密不可分地混杂在一起。像这样系着领带、穿着西装坐在城市次中心地区的公园里,我有时会觉得好像一切都是海市蜃楼。”顾问用非常标准的日语回答道。我从流畅的标准日语背后感觉到某种冰冷的寂寞。这个男子也不可能百分之百认同自己的工作,只是必须要这么做,所以才不得不这么做的。对于任何人来说,工作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明白了。那么,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

小林从长凳上站起来,挺直了腰板。“必须再给东龙施加一点压力。晚上我再联系你,阿诚,请随时处于待命状态。”

我回答说明白了,然后从过午的西口公园走路回家。在池袋的各个街角,到处都像烟花似的飞散着汉语。

自己出生的街道变成了China Town,感觉还是很奇怪。

我回到水果店,开始了看店的工作。

我在店铺的CD机里放了一张非常适合小林的碟。《神奇的满大人》,是巴托克(※巴托克·贝拉·维克托·亚诺什(匈牙利文:Bartók Béla Viktor János,18

81.3.25-1945.9.26),生于匈牙利的纳吉圣米克洛斯(今罗马尼亚境内),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古典音乐作曲家之一,同时也是钢琴家、民间音乐学家。)的舞剧。一首曲子只有三十分钟,因此不太擅长听古典音乐的人或许也可以尝试着听一下。

不过它的故事就比较恐怖了。讲的是三名恶徒让年轻的女子去引诱男子,被他们选中的是穿着奇异服装的中国官员。被引诱到房间里的官员全身被脱得精光,然后被男子们在肚子上刺了三刀,却没有死掉。后来官员的脖子被吊到枝形吊灯上,还是没有死掉,真是不死之身。最后他在年轻女子的臂弯中断了气。这种不死的能力就像在金融危机中仍保持经济发展势头的今日中国,感觉既恐怖又有意思。

我觉得这张CD就像一部极度诡异的电影的音轨,我一边重复听了好几十遍,一边思考。我想着叫郭顺贵的虚幻女子和腹部被捅了好多刀都没有死去的杨峰和林高泰。研修生们憧憬着黄金之梦,漂洋过海来到日本,但只能往返于工厂和宿舍,无法看到这个国家的其他东西,三年后他们带着一本存折回到自己的祖国,不知道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多愁善感的情绪涌了上来,我失神地望着西一番街的人行道,这时老妈喊道:“你怎么垂头丧气的?不好好看店可不行!你板着一张不景气的脸,怎么可能会有客人上门呢?”

或许正如老妈说的那样,我也不会想从满脸愁容的自己这儿买麝香葡萄的。

“我错了。老妈,给你一个好提议,下回你再招看店的伙计时,最好招非法就业的中国人。”

老妈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你脑子是不是坏掉了。

“据说他们只需要我薪水的一半,却能干三个人的活。”

“敌人”抿嘴一笑,说道:“知道了。既然有这么优秀的看店伙计,快点给我带过来。”

丰岛区又增加了一个失业者。为了给老妈展现我的干劲,我把巴托克的音乐换成AM收音机,开始店内的大扫除。

那天是个好天气,因此水果卖得还算不错。水果和蔬菜还是不一样,其销售会受天气和心情影响。快十一点,我正在关店的时候,手机响了,是池袋三巨头之一的羽泽组本部长代理猴子打来的。

“喂,现在能过来一下吗?”

我环视临关门的乱槽糟的店内。

“给我十五分钟,应该没什么问题。”

“那你来大都会酒店的酒吧找我们。”

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你在酒店的滔吧里?今天怎么了?难道要给我介绍你的未婚妻吗?”

“你真烦。阿诚,就给你十五分钟。”

猴子说完就挂了电话。他和我一起喝酒的时候总是去西口或北口的居酒屋。不知道这个家伙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我开始迅猛地关店。

我在繁星点点的春夜外出。

其实深夜外出也是一件心情愉悦的事。今年寒冬已经过去,一个美好的季节将要来临,我全身都能感觉到春天的气息。我觉得在四季之中,春天夜晚的风是最有感官意味的。它温柔地从身上拂过,就像年轻女子漂亮的手指尖轻轻地按摩全身。任何时候我都很享受在夜晚散步的感觉。

我到达西口的酒店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此时的大堂静悄悄的,非常安静。我径直走向二楼的酒吧。除了池袋署的署长,一般人很少来这里。酒店里有点灰暗,客人也寥寥无几。嵌在墙上的酒瓶像珠宝店里陈列的盒子。为什么昂贵的酒总是会闪闪发光呢?

穿过长长的柜台,我看到双手抱胸的猴子坐在柜台旁边的桌前。他的对面是小林和—个我没见过的男子,后者的样子看起来也像是生活在危险世界中的家伙。从他的整体感觉来看,能推断出他是中国人,感觉穿衣服的风格和发型与日本人有所不同。

我坐在猴子旁边的座位上,向服务生要了一杯金汤力。猴子~副愤怒的样子,说道:“为什么一定要把阿诚叫来呢?”

我看了一眼猴子,感觉他的表情很可怕。我问道:“小林,你怎么认识猴子的?”

即使在这种时候,小林也没有表露出任何感情,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先介绍这位仁兄吧。胡逸辉先生,是池袋上海帮的对外事务负责人。”

男子把眼睛眯得薄如剃刀般瞪着我,他的年龄大约在三十岁左右。猴子说道:“阿诚,本来你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听好了,实际上你也不在这里。不准对任何人提起你在这里听到的任何话,你在这里没有见过任何人。这样可以吧?胡先生。”

上海帮的男子穿着D二次方的新品防寒夹克衫,默默地点了点头。尽管他穿着流行的名牌衣服,但也遮盖不住他身上的那股暴力气息。在这种场合,我没有平素开玩笑的心情。

“知道了。”

小林的面前放着法国沛绿雅的矿泉水瓶,只有他不喝酒。

“这个酒吧十二点就要关店了。我们快点切入正题吧。”

我们像官员似的围绕议题展开讨论。我喝了一口服务员端上来的鸡尾酒。

“什么事?”

小林还是毫无表情地说道:“袭击东龙计划。”

“什么?”

在马上就要关店的安静的高级酒吧内,我的声音响彻整个酒吧。

不过,酒店的酒吧是一个人比较少的地方。穿着很一般的街头小鬼即使一个人惊讶地大喊大叫,在寂静的氛围中,叫声也会不着痕迹地默默消逝。没有一个人在意我的举动。在远处的桌上,有一个着装很有档次的人压低声音说着话,他的声音很低,交叠在把杯子放回杯垫时含混沉重的动静间。我压低声音叫道:“袭击?我从来没听你提过,小林。”

猴子松开抱着的双手,一副苦恼的样子。“我早就说过了吧。这个家伙最讨厌暴力了。他可是文部省推荐的麻烦终结者呢。”

小林的表情很严肃。“很遗憾,我们仅有六天的时间了。看杨的态度,我们俩在返还郭顺贵的问题上是无法达成一致意见的,必须要给对方施加一点压力。现在的情况没有办法仅限定某种手段。我接到了工会上级的命令。”

我的热血一下子冷却下来。我在任何时候都打算把暴力解决问题的手段限制在最小的范围内。我讨厌看到血,不管对手是混蛋还是罪犯,我的这条原则都不会改变。猴子抿嘴笑了笑。

“你知道吗?在池袋的中国街上,背后的世界可不只有一块岩石。中国黑社会中有像东龙这样的东北残留孤儿的团体,也有来自福建、上海等南方地区的团体,还有之前就有的台湾团体。令人高兴的是,中国人之间的关系也非常不好。”

胡瞪了猴子一眼,用很快的汉语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说完后咂了咂嘴巴。小林点了点头,然后很优雅地翻译成了日语。“他说这和你们日本人一样,有京极会、羽泽组、丰岛开发和其他众多团体。日本的团体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好。”

对于这一点,我没有异议。不知为什么,在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这种类型的团体都把和自己同类的团体互相作为最大的敌人。猴子说道:“嗯,也是。不过我们也没有打算和上海帮联手,所以怎么样都无所谓了。对于我们来说,只要袭击东龙的小鬼,给他们点教训就行了。因为拉面店的事件,如果给他们点教训的话,我们的老大和年轻的小鬼们都会很高兴的。”

小林点了点头。“好的。总之拜托大家先做一次小规模的袭击。不过不允许有死者出现,如果出现死者,人们对这一带的印象就会大跌,中国街的老前辈们也会不高兴的。请胡先生也注意这一点。”

海派黑社会的男子虽然日语说得不太好,但好像能听懂,默默地点了点头。

“阿诚,接下来有—件事必须由你亲自出马解决。或许你对这次的作战计划有不满意的地方,但请认真听我说完。我们展开佯攻后,还必须请求与东龙的老板见个面。”

我渐渐地焦躁起来,这个中国人总是自作主张地安排我要演的角色。

“小林,你这么能干,可以在池袋找到很多帮手,怎么还会需要我呢?你施加点压力的话,杨就会示弱的。这样逃跑的女生不就可以回到你手心里了吗?这个计划做得很好,哪里还需要我呢?”

我一直有一种感觉,小林不仅认识中国的老前辈们,好像在羽泽组也有门路,根本不需要我这样的人出场。小林露出一丝悲伤的表情。

“阿诚你说的没错,不过,最后有—个重要的角色在等着你。”

猴子看了我一眼,上海男子用细细的眼睛瞪着我。小林停顿了一下,说道:“郭顺贵已经不信任我们这样的团体了。她也不会信任杨。因为她不管去什么地方都会被同胞狠狠地剥削一番。因此,我们需要第三方的中介人。这个中介入最好也不是日本的公共机构,而是一般市民。”

小林那张播音员似的面孔一直盯着我看,搞得我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调查了你在这条街上所做的数不清的仲裁。你最令人佩服的地

方不是推理,也不是搜查,而是促使对立的双方和解的能力。我打算违反上司的命令,把赌注压在你的这种能力上。”

小林的眼睛里有种奇怪的热情。

“你上司的命令是什么?”

小林微微笑了一下。“是强制对郭顺贵进行人身拘禁,但我不觉得这个方法可以解决现在的问题。我们凭武力可以把小郭带回工厂,但是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下一个逃跑者。合约还剩下两年半多的时间,因此不管怎么样,有必要让小郭按照自己的意愿主动返回到工厂。我是这样考虑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感觉我的工作还挺重要。我的职责好像是说服年轻的女子回到奴隶合同的工作场所。在阳光明媚的春天,这是我最不想做的工作了。

“如果我说我不想做的话,会怎么样?”

小林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回答道:“二百五十人的研修生将被强制驱逐出境,并且工会将受到三年禁止派遣研修生的惩罚,工会对此紧张极了。至于小郭,我都不敢想像工厂那边有什么严厉的惩罚在等着她。”

茨城山中的工厂和宿舍,或许是日本的警察机关监管不到的地方。我想了想,叹了口气说道:“只能接受这份工作了。”

对于这份工作的内容,我一点信心都没有。首先,不管比中国内陆的工资高多少,我也还是不能接受时薪只有两百日元的工作。猴子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原来如此,很有意思。这个家伙很不擅长和女人打交道,他会如何说服研修生呢?这是最值得期待的。”

我越想越有点恼,看了眼柜台里面的酒瓶,把服务生叫过来。

“给我两杯三十八年陈的皇家礼炮威士忌,加冰。”

我想像不出一杯要花多少钱,但是感觉不错。反正今天是小林请客。我不想在这里花一分钱。

从酒吧里出来已是深夜十二点。猴子和胡坐出租车走了,就剩下我和小林。喝得醉醺醺的我朝西口公园走去,小林不知为什么在我后面跟着。

“还有什么事?我明天还要工作。今天回去就睡觉了。”

小林的领带细得像丝带,随风飘着。他一滴酒精都没沾,脸竟然有点红。

“我住的商务宾馆就在北口那,我们俩是—个方向。还有……”

和这个男人在一起感觉有点奇怪,或许是他的日语太过标准了。

“还有什么?”

“我想去和阿诚的家人打个招呼,母亲大人在二楼吧。”

这次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我的老妈什么时候变成母亲大人了。

“小林,你最好记一些日常会话中的日语。你总是说这么正式的语言,在这—带是不会有任何人信任你的。至少我看不出你的真心。”

小林认真地思考了一下。

“好的,明白了。我今后会试着学习阿诚这样的说话方式。”

“嗯,这样最好。”

我和老妈都是夜猫子。本来每天晚上十一点过后才关门,所以自然会这样。辛苦工作一天后,洗完澡是不可能很快睡着的,因为神经还处于兴奋状态。

我们从关闭的卷帘门旁边的楼梯上了二楼。我在玄关处大喊道:“老妈,我回来了。有客人来了,不知为什么他说想和你打声招呼。”

老妈刚刚洗过澡,穿着鲜艳的粉色运动服走了出来。狭窄的玄关站三个人感觉非常拥挤。小林从黑色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东西,低下头双手递给老妈。

“不知道是否合您的口味,请笑纳。我是林高泰,这次有事情要麻烦阿诚。”

是虎屋的羊羹,老妈最喜欢吃的东西。真个是心思缜密的男子。老妈快速地观察了一下小林,然后笑容满面地说道:“既然来了,就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就知道会这样,所以我最讨厌把认识的朋友介绍给老妈了,总是会惹来很多麻烦。老妈接过羊羹,进了餐厅。我悄悄地对小林说:“快点回去吧。我老妈话很多的,这样你会待很长时间。”

小林没有听我的话,而是脱掉了带鞋带的黑色皮鞋。

“林先生,快点进来,不用客气。”

“好,那打扰了。”

真是让人另眼相看的研修生顾问。没有办法,我跟在端庄的黑色西装后面进了屋。

六块榻榻米大的餐厅中,我和小林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都这么晚了,老妈竟然还用咖啡机磨了咖啡豆,给我们做了两杯手冲咖啡。砂糖是未经精制的,像茶色的小石头似的(※即黄糖做的方糖。)。喝完威士忌再喝甜甜的咖啡,感觉很美味。

“打个招呼就赶紧回去吧。我今天累了。”

别人刚来就这么催人家也许不好。老妈冷冷地斜睨了我一眼,然后对小林笑了笑,精神饱满的样子:“不要听这个孩子的话,你慢慢喝不着急。”

被冲昏头的女人。我指了指墙上的钟:“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呢,小林明天还有事。”

老妈翻了一下白眼,瞪着我说道:“谁都有明天的事呀。你是个游手好闲的人,所以闭嘴吧。”

小林乐呵呵地看着我们,笑了笑:“这种对话是东京人特有的吗?感觉像说相声。”

我感觉小林今天也有点失常。他很优雅地喝着咖啡。

“我在中国时,妈妈去世得比较早,所以很羡慕可以和母亲开玩笑拌嘴的阿诚。”

我第一次听他讲自已的故事。此时,我意识到我忘记问一个重要的问题了。

“对了,小林是怎么入日本国籍的?是和日本的女生结婚了吗?”

像他这样日语说得很流利,长得又很帅的型男,很快就能迷倒年轻的女人吧。小林慢慢地摇了摇头。“我还是单身呢,话说起来就长了,时间上没关系吗?”

让人吃惊的是,小林用撒娇的视线看了—眼我老妈。

“没关系,现在还不算深夜。”

连老妈都来了兴致,看样子今夜会很长。

小林讲的故事着实让人吃了一惊。他讲的是一个出生在中国内陆贫困农村的优秀少年如何得到日本国籍的大冒险故事。

“我出生在河南省某个贫穷的村庄。我们家在那儿算是普通的农村家庭,父亲的年收入换算成日元的话,大约三万日元。其中两成是税款,需要上缴。”

真想叹口气。手头上所剩的现金每个月只有两干日元。不管物价再怎么便宜,仅靠这点钱,生活一定很拮据吧。我听完瞪大了眼睛,小林微微一笑。

“农村的收入现金占了一半,剩下的是农作物。手头上的现金有一半都要用于纳税。”

连老妈也吃了一惊。

“怎么感觉像江户时代农村的故事。好像当时的地方官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的关系。大家不会反抗吗?”

一家人—个月只能靠一千日元生活。现在在中国内陆,这种情况也还是理所当然的吗?真是令人同情的故事。

“我们村有四个集体农场。—个农场大约有四千个年轻的劳动力。在我们派遣工会的管辖区内,像这样的农场一共有六个,加起来一共有两万五千个年轻的劳动力。如果来日本工作的话,三年就可以存下两百万日元。所以这两万五千人中所有的人都梦想着能作为研修生来日本工作。”

这科极不合理的经济落差促生了怎样的热情和梦想呢?某个国家的最低薪酬,在另一个国家看来,竟然相当于专业运动员的年薪。

“在我的村庄里,只有派遣研修生的家庭住上了钢筋混凝土的房子。我也从小就开始学习日语,从未懈怠过。因为我想在面试时给人留下好印象。只要是我能拿到的日语书,我全都读过了。我读过芥川龙之介的《蜘蛛丝》,我把那根丝想像成去日本的机票。”

是这种生活培养了小林这种无极限的冷静吗?

“能通过面试来日本的大约有多少人呢?”

黑色西装男微微挺起胸脯说道:“我那一年有二十人。”

“两万五千人中的二十人吗?”真是令人想像不到的数字。我吃惊地问道。

“你真是太厉害了,林先生。我们家的阿诚就差得太远了。”

虽然我从出生的那天起就从来没有一次顺利通过考试、选拔或面试的,但没必要在这种时候提我的糗事吧。

“我工作的工厂位于川崎市。这是一家制作盒饭的工厂,每隔四个小时就要给便利店送一次盒饭。轮班是一天四班倒。我要上其中的两轮班。在那儿工作的只有研修生。工作非常辛苦,这一点我是有心理准备的。但问题是工厂的现场监工,他是一个中年日本男子,名字叫谷口,我现在也还记得他的名字。他工作时也会喝酒,然后无缘无故地打我们。”

小林放在桌子上的手突然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研修生不能找其他工作,也不准逃跑。监工就是仗着这一点,所以随意地谩骂、殴打我们。我们研修生实在忍受不了他,也商量过好多次,想着要不要—起逃跑或杀了这个监工。”

我鼓励地说道:“但是,你没有像小郭那

样逃离那个地方。”

“是的,因为我母亲的关系。”

老妈一脸奇怪地问道:“你在中国的母亲不是去世了吗?”

小林笑着点了点头。“是的,那是来日本半年后的事了。工厂旁边的公寓里住着一位独居的老人,她总是亲切地和我说话。她很同情研修生的处境,有时给我送些点心,有时请我喝喝茶。如果没有母亲的话,我不知道会做出些什么事来。在中国,被别人打头是一件非常屈辱的事情。”

“原来如此。”

虽然从外表上基本看不出来,但日本人和中国人之间当然还是有文化差异的。

“我没有对小林做过什么失礼的事情吧?”

小林点了点头,喝了一口咖啡。

“阿诚没有做过。离研修结束还剩一年的时候,发生了一起事故。在工厂里有—个伙伴的右手中指指尖被切断了。工厂和工会都不想承担责任。工伤认定也比较困难,必须有一个人向日本政府反映这个事情,于是大家都推选日语比较好的我。但是,如果做这件事的话,有可能会被工厂炒掉,也有可能被送回中国。因此,某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我就去和母亲告了个别。我说可能今后再也见不到了,虽然我还想继续待在日本,感觉很留恋。我那时第一次喊这位老人母亲。我还说,即使回到中国,您也是我的母亲,什么时候我还会来看您的。”

老妈连连点头。她最受不了亲情电影或戏剧。“是吗,小林真是太伟大了。”

“结果发生了奇迹。母亲突然问道,你要在日本长久地住下去,需要什么条件?”

我终于看到事情的来龙去脉了。研修生要成为日本人,必须拿到日本国籍。而要拿到日本国籍,只有两条途径,和日本人结婚或成为日本人的养子女。

“所以,小林你就把那个日本人当做自己真正的母亲了。”

“是的,我把户口落在了母亲的户口本上。这样,工厂的人就不能对我动手了。因为日本政府机关的应对很快,而且恰当。最终,工厂承认了工人的工伤,同时也加紧制定了工厂的安全对策。从此之后,现场监工再也没有殴打过工人。我顺利地终止了三年的合同期限,之后就开始为工会工作。”

再之后,小林作为研修生的顾问居住在日本。

“人和人的缘分真是很奇妙。我们每天都会遇见新的人,互相交换好的东西和坏的东西。关于这次郭顺贵的事件,我想全力以赴应对,以取得一个各方都满意的结果,给相关人士—个交代。”

他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中国顾问。我看着这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男子,感觉他身上有种东西在闪耀着。

“等一下,我还有个问题,你和日本母亲现在关系怎么样?”

小林朝老妈露出—个灿烂的笑脸。他的笑容是那么迷人,喜欢韩剧或中国电视剧中偶像的粉丝,看到他的笑容一定会当场晕倒的。

“母亲还是母亲呀。没有工作的时候,我会去川崎的公寓,和她—起生活,不过……”

很少见小林这么含糊不清地说话,就像NHK的播音员念错了原稿。

“不过,什么呀?”

“母亲去年得了脑梗塞后,一直卧床不起。虽然她可以从国家拿到护理保险,但算一下护工和住院的费用,每月也是一大笔开支。我和老家的父亲有约定,必须每个月给他寄生活费,因此经济上总是很拮据。”

老妈一直盯着这位帅哥顾问。“是这样呀,了解了。林先生,你要好好加油。等一下。”

老妈格登格登下楼去了店里。老年人有个不好的习惯,很快就把店里的东西送给别人。我小声说道:“我老妈好像很喜欢小林。搞不好她会送你一箱子哈密瓜作为礼物的。”

顾问很搞笑地瞪大了眼睛。“哈密瓜—个要卖多少钱呀?”

“大约三千日元吧。”

小林叹了口气,说道:“这等同于我们家三个月的生活费。”

刚才喝的三十八年陈的威士忌的钱是不是够一家人生活好几年呢?我停止了思考。像我这样的猪脑袋,不可能算清楚货币的价值。不过对于世界上的经济学家来说,这或许也是一个难解的问题。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世界经济就不会像撞上冰山的泰坦尼克号一样,仅三个月的时间就这么沉没了。

小林回去后,我躺在自己四张半榻榻米大的小屋里,抬头望着天花板。

我思考了工作和所得报酬的关系。在正式员工和非正式的派遣员工之间有些差距,这是在日本任何人都知道的社会性话题。但是在派遣员工的底层,还有—群外国劳动者。他们的劳动条件、时薪以及工作的舒适程度,与日本人存在非常大的鸿沟。

播音员经常在美国职业棒球队联盟的直播中说这样的话,纽约扬基队超级明星的年薪为二十二亿日元。即使第一个球是擦边打中而且不帅气的无速滚地球,一个打席的报酬也达三百万日元。

超级明星随便一击的金额,与研修生牺牲所有人生乐趣打拼三年存下来的金额相差无几。我感觉有些地方不对,但具体又说不上来究竟有哪些地方不对。

劳动和报酬的关系是个永远的谜。

第二天仍然是晴空万里,温暖的春光洒满了大地。

如果一直这样持续下去的话,樱花开花的时间貌似会提前一大截。池袋的街头和平常一样平静,至少表面上如此。

但是在春天的背后,算不上什么事件的事件却接二连三发生,街头处于戒严的状态。小林制造了两起对东龙的袭击。

第一起的现场是位于西口的中国网吧——华阳大网。从地下到地上的楼梯平台处,有两个东龙的成员刚收过保护费,就被五个戴着反恐头套蒙住脸的人袭击了。

据说他们先被高压震撼枪击倒,然后又被人用特种警棍毒打了一番。我想起在雷克萨斯车上听到的火花的声音。穿着龙纹刺绣运动上衣的两个人被送到医院,当然没有报警。他们对医生谎称自己是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下来的,一般也不可能在这种时候依靠警察,所以他们这样做也可以理解。

另外一起发生在第—起事件后的三十分钟,地点是北口车站前的伯爵咖啡厅门口的人行道上。杨的成员之间应该已经发出过紧急戒备通知,四名男子当时十分戒备,其中有—个是东龙老板杨的心腹,残留孤儿第三代。但他们从咖啡厅里出来的时候还是被两台汽车撞倒了。

从车上跳下八个戴反恐头套的人。这次他们没有用震撼枪,而是用了特种警棍,还有木刀和指节铜套。被毒打了一顿的男子在医院还是坚称是事故。飞溅到人行道上的不知是谁的血迹很快就被冲走了。池袋街头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这次的事件算不上什么事件,所以池袋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从性质都是透明的这一点来说,研修生和池袋的袭击事件非常相似。

但无论我们怎样当他们不存在,事实上他们是存在的。

就像我们每天吸入的含着汽车尾气的东京的空气。

我收到袭击事件的通知后,在店里给猴子打了个电话。他的声音就像春天的西口公园般明朗。

“喂,阿诚呀。今天我心情很不错。”羽泽组的本部长代理非常高兴。

“是因为你这次撂倒的人数很多吗?”

猴子装傻道:“你说的是那起算不上事件的事件吗?我要把东龙赶出这条街。把这条街变得更干净些,就是我们获胜了吧。”

他是在炫耀把四个人送进医院的事吗?

“不要再管他们那边了,这和我没关系(mei guan xi)。”“没关系”是我从小林那学的中文。

“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开始偏袒中国帮了?”

我才没有偏向某个国家呢。我只关心这一带的事。

“算了,先不说这个了。你能告诉我之后的故事吗?东龙怎样了?”

猴子愉快地轻轻吐出一口气。或许他正在笑。“他们像乌龟似的缩起了头。因为我们和上海帮给他们留了口信,说到了明天,送去医院的人会是今天的好几倍,你们最好事先预约一下。所以他们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的。”

原来如此。论起心理战术,没有人能比得上黑社会。从袭击事件中获取最大的收益,是他们惯用的手段。

“猴子你那边是不是很危险?”

“还行吧。老大和头头已经带着保镖离开了池袋。我已经告诉底下的人,让他们随时准备行动。”

我想问的既不是上海帮的事,也不是羽泽组的事。“东龙的靠山有什么动静吗?”

东龙再怎么趾高气扬,也只不过是池袋中国东北派的一个小团队。所以我比较关心他们投靠的京极会的动向。如果京极会也有所行动的话,池袋就真的要进入全面戒备的状态了,其严重程度将会远远超过这次。

“他们那边通过中华街的老前辈给我们的老大带了个话。他们暂时不会轻举妄动。现在东龙的家伙们应该很着急。他们为了以防万

一投靠了京极会,给自己上了保险,但真的发生了紧急情况,他们的靠山却见死不救。他们每个月还上缴保护费呢,真是活该!”

我说了声明白了,挂断了电话。根据现在的态势,战火蔓延的可能性比较低。在东龙摇摆不定的时候,必须把这件事做个了结。有必要和小林一起再去和杨面谈一次。

小林在当天下午来到我家店里。他脱去上衣,卷起白色衬衣的袖子,开始帮我家店里干活。听说研修生都是干活能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还没等我指示,小林就非常有眼色地帮忙收拾起来了。看到他主动帮忙,我感觉心情很好。老妈也非常高兴,她还开了一个不适宜的民族玩笑,说如果让自己选儿子的话,比起日本人,还是中国人好些。

忙完之后,我递给小林一罐咖啡,然后我们来到西一番街的人行道上。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

小林松了松领带的领口,坐在栏杆上。

“我现在正通过老前辈,请他尽快帮忙安排与杨的会面。我还不知道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做呢。”

“你是要和他说郭姓女子的事吧。对于他们来说,现在这名女子就像拔掉保险销的手榴弹。他们巴不得早一点扔掉呢。”

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小林。他低着头说道:“如果事情这么简单就好了。首先,我们中国人非常看重面子,有时候面子比生命还重要。人们会说东龙不堪一击,很快就投降了。这样的评价会损坏东龙的名声。那今后或许他们在这条街上就很难混下去了。还有一个。”

我感觉就像在听傍晚新闻中关于政治问题的解说似的。小林就像报纸的新闻评论员。头脑聪明虽然挺管用,但这个家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给人留下很冷酷的印象。

“还有—个是什么?”

“还有一个就是东龙这个组织的收益结构。他们的一大支柱是保护费,他们从遍布在西口北口的两百家中国店铺收取保护费。另一大支柱是他们作为类似职业介绍所的组织,帮助非法滞留的中国人寻找工作。当然他们还把日本AV女优秘密运到中国,但听说那个生意赚不了什么钱。”

看来小林不只是评论员。他就像背后世界的外交官似的,对任何组织的动向都了如指掌。真是一个深不可测的男子。

“如果不能保护这名郭姓女子,他们就会失去其他非法就业的中国人的信任。事情比较微妙。我们要把小郭要回来,同时又必须顾及东龙的面子,让他们高高兴兴地拱手相让。”

沐浴在春天午后的暖阳中,小林笑着对我说:“上海帮和羽泽组无论如何也办不成这件事。所以现在轮到阿诚上场了。我们应该怎么办呢?”

怎么回事?故事的发展又和之前一样了。这次的麻烦终结者本来不是我,而应该是小林。但每次到故事的高潮,碰到无法解答的难题时,他们总会把问题丢给我。

池袋的神灵真是不公平。我吃惊地张大嘴巴,盯着小林。他就像VTR(※磁带录像机。)发生故障时的播音员一样,始终保持着笑容。我没有任何主意。

“没关系。”

我试着说了这句中文。小林保持着笑容,否定了我的想法。

“现在不可能与阿诚你没有关系了。”

生活在世上,或许和人类遇到的所有的问题都有关系。特别是关于池袋街头的事情,和我没关系的问题是不存在的。

哎呀,又是一件麻烦事。

小林说他还要去跟工会汇报,所以过了一会儿就离开了我们的店。在傍晚的销售高峰来临之前,我的手机响了。我看了一眼手机翻盖的小显示屏,是一个没见过的电话号码。

“Moshimoshi。(※汉语的“喂、喂”的意思。)”

“Moshimoshi用汉语说是‘喂、喂’,你知道吗?”

我听到这个声音太吃惊了,以至于手机差点掉下来。是东龙的老板杨峰的粗嗓门。

“第一次听说,下回我试着用一下。”

喂、喂。Hello,Hello。Moshimoshi。在电话发明之前,有很多人们不常用的词。技术改变了语言。

“阿诚,我有话跟你说。”

杨突然说道。我摆好架势,回复道:“我这边也有话跟杨先生说。我和小林—起去见您,可以吗?”

东龙老板用汉语叫喊了一句。虽然我听不懂意思,但即使反应迟钝的我也知道是骂人的话。

“那家伙不行。阿诚你一个人来。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我们没法谈。那个男的不值得信任。”

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呢?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我脑海中浮现的词全都是经常听到的危险的词,如诱拐、绑架等。

“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们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就我们两个人见个面。鉴于现在的情况,我们的组员都配了保镖,但我会保证阿诚的安全。用我的面子担保。地点由你来指定。”

东龙的老板说要用比生命更重要的面子来担保。我有了一种信任杨的感觉。

“知道了。那我们三十分钟后在西口公园喷水池前面见吧。”

“收到。”

电话突然断了。我们店里的樱桃、哈密瓜、麝香葡萄散发着迷人的香味。刚才与龙老板的对话,感觉像在做梦似的。

走出家门之前,保险起见,我还是打了个电话。

我打给了羽泽组的猴子。小林或许背地里有什么事情。听杨说话的口气,感觉这次的碰面还是不要让小林知道为妙。很遗憾猴子的手机是留言模式,我留了口信。

“三十分钟后,我要在西口公园与东龙的老板碰面。我和对方约好只有我们两个人去。我觉得应该不会发生什么事,不过万一我回不来的话,你帮忙联系一下小林吧……”

我刚说到这里,留言模式的录音就停止了。我们想传达的口信总是有头无尾,这就是命运,没有办法。

高中生和大学生磨磨蹭蹭地开始回家,主妇们为了抢购超市的特卖飞快地穿过春天的公园。下班高峰来临之前的西口公园非常悠闲。自动喷泉不停地变换着喷水的形状,喷出白色的水柱。

我站在花岗石边上,背后冒着冷汗。我看到一辆白色的雷克萨斯停在了公共汽车站旁。两名戴墨镜的男子下了车,朝周围扫视一番。东龙的成员已经不再穿带刺绣的运动上衣。其中一个人朝车里点了点头,车的玻璃贴了膜,从外面看不见里面。

车门打开了。首先看到的是鳄鱼皮鞋的鞋头。一双鳄鱼皮鞋的价钱可以买一辆小汽车,我想像不出来穿上这样的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从车里下来的是杨,穿着和昨天一样的黑色西装。他若无其事地走向喷泉,环视我背后的环境。

“你真的是一个人来的呀。好胆量!表扬你一下。”

杨被晒黑的脸轻微牵动了一下。或许是在笑。

“您不是也遵守约定,单身赴会了吗?”

东龙的成员聚集在雷克萨斯的周围,好像没有要过来这边的意思。我和杨面对面站在喷水池旁。环绕在我们周围的是落地玻璃和不锈钢的商业楼群。

“那是当然了。我也是要面子的人。在这条街上,一点面子都不要的家伙还是有很多的。”

他露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我有点同情东北帮的代表了。

“是吗?上级组织一点都不会保护下级组织吗?”

杨点了点头。“虽然我们上缴了很多钱,但那些家伙可不要面子。算了,不谈这些了。现在的问题是逃到我们这儿的女人的事。那个女人对我们来说是灾难的种子。关于她的处理,很棘手。”

他究竟要说什么意思呢?我不太理解。

“对于这—个逃跑的女人,怎么都好办吧。你让她回到小林的地方就好了呀。”

“事情错综复杂,没那么简单。你听说过我们在从事中国人就业中介的业务吧?”

帮助研修生解决非法就业的问题,China Town背地里的派遣业务。我点了点头,杨摆出一副商业人士的面孔。

“东龙得以壮大发展,就是因为可以为逃跑的人解决问题,帮他们规避麻烦。比起普通的派遣公司,我们向雇主和雇员提供了更为细致的服务。我们的信用度和口碑都很好。”

“这样也挺好呀。”

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我能说些什么。在我们日本人完全看不到的地方,还存在这样一种非法的商业模式。虽然这种商业模式是违法的,但是从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意义上讲,和人类最古老的商业模式非常相似。

“从我嘴里说出这些话,你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吧?”

杨抿嘴笑了笑,递给我一个东西。那东西在他粗糙的大手中闪着粉色的光。我接过这张卡片。在粉红色的银箔名片上,印着International Club-Lotus Lounge,地点是池袋本町。

“你去这家店找一个叫丽华的女生,和她谈一下吧。我已经事先和店里打过招呼。他们一定也能

理解我们的难处。还有,麻烦你带个话给姓林的。我们已经放手了,从现在开始那个女人自由了。之后他想拿她怎么样,是他的自由。不过不准再碰我们的人。如果再发生殴打事件,战争将会全面爆发。”

从东龙老板凶恶的表情来看,好像即使出动自杀性袭击也在所不惜。我认真地点了点头,忍不住问了一个我一直想问的问题。

“为什么要通过我呢?你只要给小林打个电话不就解决了吗?”

杨吐出一句话:“阿诚,你怎么看那个家伙?那家伙可不是简单的顾问,他还是上海帮的间谍。他混在中国人背后的世界,谁给钱就为谁卖命,他是个没有原则的信息贩子,所以相当不可信。”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次我好像什么也没做,所有的准备工作都是小林一手操办的。

“如果我告诉小林那名女子的藏身之处,你认为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杨用看远方的目光看向我,他好像在我身后发现了什么,脸色稍微有点变化。

“受工会委托的家伙们一定会强行拉走那个女人,并把她带回茨城的工厂,完全不管她的想法。阿诚,你会如何处理这个女人?这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我相信把这个女人交给阿诚应该比交给姓林的家伙好多了。”

为什么他能把那样的事说得如此轻巧?我觉得不可思议。

“你们这些人都不太正常。对于那名女子的事,我又能做什么呢?”

“我也生活在池袋。我听说过关于麻烦终结者的传言,他不取分文,只为解决这一带的问题。他把面子和自己的正义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是一个很像中国人的日本人。”对于东龙的老板来说,以上这段话或许是他给出的最高赞美了。

“知道了。我只能跟你说,我会全力以赴的。”

杨扑哧一笑:“不过对于那个女人得的病,任何人都帮不上什么忙。”

病?难道她感染了某种传染病吗?

“你说的那个病,严重吗?”

杨大声笑了起来。路过的人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不是严不严重的问题。这种病会世世代代传染下去,折磨他们一直到他们死去。病原菌的名字是‘贫穷’。”

杨突然转过头,朝雷克萨斯举起一只手。他的手下立即打开车门,恭候老板。

“阿诚,你的同伙好像已经来了。我要走了。听好了,你要提防着林。”

东龙的老板走向雷克萨斯RV,他的步伐很快,像个年轻人。他钻进车内,离开了公车站。我目送白色的车走后,转过头看了看背后。猴子和小林正从池袋西口公园的东武百货大楼那边走来。我环视周围,发现羽泽组的年轻小鬼们处于警戒的状态。在春天的平和的公园里,看这个态势,即使发生战争也不会觉得奇怪。不过正在玩象棋的流浪汉或许没有注意到这些。

猴子一副很不爽的样子,对我说道:“阿诚,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一个人擅自行动。我听到你的留言,赶紧召集了我们组的成员。你一个人擅自行动,如果被拐走了该怎么办?”

我试着回想起杨的面孔。

“那个家伙不会干这种事的。不说这个了,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听说小郭已经自由了。东龙已经放手,杨说让你们快点停止袭击。”

猴子抿嘴一笑。“我就猜到会这样。他们的组织只有五六十人,现在已经有六个人被送到医院了。他这样做也是理所当然。”

小林听了猴子的胜利宣言,脸上没有显露出任何表情。

“阿诚,郭顺贵现在在哪里?”

我把型男顾问上上下下再次打量了一番。和之前一样,他还是穿着黑色的西装,系着黑色的领带,像优秀政府官员的中国人。这名男子到底有什么背景呢?

“现在还不知道。杨说,等确认羽泽组、上海帮休战之后,他会联系我们。小林,离监察进入工厂还剩几天的时间?”

“还剩五天。”

“这样的话,我们给东龙的人一些宽余的时间吧,哪怕就一天。”

小林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点了点头。“知道了。一天的话没问题。阿诚,你刚才从杨那里拿到一个东西吧。是什么东西?”

任何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法眼。我急中生智,撒了个谎。

“是杨的名片。他说上面写了紧急联系时的热线电话。”

小林锲而不舍地继续追问道:“能给我看一下吗?”

我摇了摇头。“不行。那个家伙不信任小林。他说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情,由我直接联系。”

猴子耸了耸肩。“你这个家伙从来就有这么不可思议的力量。发生大麻烦的时候,刚开始觉得你一直在周围晃来晃去,但不知什么时候起,你就跑到事件的核心位置,掌握了解决麻烦的王牌。阿诚,你的真实身份是不是某个国家的间谍?”

我也学猴子耸了耸肩,我不是杰克·鲍尔(※Jack Bauer,美国电视剧《24小时》中的主角。),我只是水果店看店的人。

晚上九点之后,我出了店。

经济果然不景气,就连池袋站前来往的人都少了。在西口出口处,出租车的空车排起了长队。为了确认后面是否有尾随人员,我好几次在路上随便地跳来跳去,转个圈。在夜晚的街上,如果尾随的人被跟踪对象发现的话,再继续跟踪下去就很困难了。

我朝着粉色名片的地址走去。从我家走过去也就五分钟。这栋商住楼位于距离池袋站北口两百米的十字路口的一角。俱乐部在四层。我乘上电梯,发现了—件令人吃惊的事。当电梯门关闭的时候,我听到了之前听过的金属音。这个电梯和东龙的地下办公室那栋楼的电梯发出的声音是一样的,原来杨就在我们附近。池袋真的很小。

我以为这家俱乐部和日本的夜店(※指的是由女性员工接待客人聊天、喝酒等的小型俱乐部,一般是计时收费制。)一样是不分包厢的大房间。不过,打开贴着黑色皮革的门后,发现映入眼帘的是窄窄的大堂。前台站了一个打着蝴蝶领结的中国人,看到穿着牛仔裤的我,他用眼睛瞪着我,好像想把我赶走似的。在前台的柜台上放着一个透明塑料的小箱子,里面塞满了硬币,也能看到几张纸币。是不是在搞什么募捐活动呢?我用一只手抓着粉色的名片说道:“我是杨先生介绍过来的真岛诚。我想和丽华小姐聊一下。”

前台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半弯下腰,帮我带路。杨的大名在这里有绝对的威慑力。店里面是由像卡拉OK包厢的一个个小房问组成的。我感觉有点不可思议,问了一下服务生。

“这家店是什么类型的店呀?还划分了包间。”

这个男子用带中文口音的臼语说道:“就是一般的俱乐部呀。如果不划分包问的话,中国的客人容易发生纠纷。他们看到原来陪自己的女人去接待别的客人的话,会嫉妒的。”

原来如此。虽然都是东亚国家,但俱乐部也是多种多样的。我被带到了一个六张榻榻米大的包间。贴着墙摆了一张L字形的白色沙发。白色的大理石桌子上摆着四十二英寸的液晶电视和卡拉OK组合,很像一间豪华的卡拉OK包房。我只要了杯矿泉水。

十分钟后,听到了咚咚的敲门声。

“请进。”

走进来一个穿着白色镶金丝长裙的女子,她露出一张惴惴不安的面孔。她穿的是露肩的裙子,所以可以看到她的肩膀还是有些肌肉的,一看就是经常劳动的人。她的脸长得可说像香港电影中的女演员。她的头发扎了起来,露着长而漂亮的脖子。她脸上的妆也带了金粉,闪闪发亮。

“打扰了。”

郭顺贵的日语也非常流利。根据研修生竞争的比例来看,能选上的人一定都是非常优秀的。她和我隔开一些距离坐在沙发上。

“我是真岛诚。受工会顾问林高泰的委托,在调节东龙和工会的矛盾。我有一些话想问你,可以吗?另外,我和日本的警察、入境管理局没有任何关系,所以请放心。”

小郭的脸色有些苍白。不过入境管理局的政府官员也不会像我这样穿着牛仔裤和长袖T恤,估计刚开始我不解释也没有关系。

“首先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已经从东龙恢复自由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任何一个地方。我从小林那儿听说,如果研修生中有一个人逃跑的话,剩下的两百多人就要被强制驱逐出境。为什么你会来池袋呢?”

小郭挺起胸膛。虽然出身贫寒,但有很强的自尊心,或许因为这样,所以她的坐姿挺拔。

“我想跟大家说声对不起。不过我来这里工作也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并不是嫌弃工作太苦、薪水太低才逃跑的。”

“那你为什么会听从东龙的劝诱呢?”

小郭一动不动地盯着桌子上的矿泉水杯子。停顿了一会,她回答道:“我收到了从家乡寄过来的信。信上说我父亲得了肾病,已经病入膏肓了。要救他,只能做肾脏移植手术。所以我必须想办法赶快筹集到一大笔资金。

在缝制工厂,东龙还是挺有名的。据说在他们那里可以得到很好的照顾,赚的钱也是正规研修生的好几倍。在这种情况下,我没有别的选择。”

我回想起杨的话。会传染的病,那就是贫穷。

“等一下。在中国没有医疗保险吗?如果老人生病的话,大部分的医疗费应该是国家支付的吧?”

小郭稍微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或许她听到我的话有些许吃惊。

“像这样富裕的国家在全世界都很少。改革开放后,中国的医疗制度就全面瓦解了。之前还可以免费看病,但现在必须自己先用现金预付每次的治疗费用。在贫穷的农村,大家都不去医院,都是坚持到最后不行了才去,这时候一般都耽误了治病的最好时机,变得更加恶化了。”

高速发展的东方之龙也有令人意外的一面,这和美国的制度一样。听说在美国的医院,如果没有交医疗保险,病人就会被赶出去。

“肾脏移植手术需要现金五百万日元。所以我不能继续在那家工厂踩缝纫机了。对于和我一起来的同胞,我感觉非常抱歉。但是我逃跑的理由不是为了过上更加富裕的生活,也不是为了在东京游玩。这边的工作也绝对不是年轻女生向往的。”

仅靠陪客人喝酒,要在短期内赚到五百万日元是极其困难的。如果客人主动要求的话,也会跟客人去酒店。这是一家高薪的出台式夜店。

“原来是这样。”

应该怎么办呢?我完全想不出什么好方法。如果把小郭带回工厂的话,她父亲就会因为没钱治肾病而去世。如果不把小郭送回去的话,两百四十九人就要被强制驱逐出境了。或许有的研修生也和小郭一样,有着同样悲惨的境遇。此时,我想起柜台上放着的募捐箱。

“难不成门口放的募捐箱,是为了帮忙筹集你父亲的移植手术费用?”

小郭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我和她们说不用这样做。但是店里的员工和女生都觉得我很可怜,所以开始为我募捐。我听说不只是在这个夜店,在整个池袋中华街上都举办了募捐活动。”

原来如此。以介绍非法就业为支柱业务的东龙,有不能把小郭放走的理由。如果不堪压力而把这名女子驱逐出去的话,不仅杨会失去面子,而且还有损收益部门的名声。因为他们对走投无路的逃跑者采取了见死不救的态度。

我向小林撒谎赚来的延缓时间只有一天。但无论如何努力,这个问题也不可能在一天之内解决。我和从中国中原河南省过来的女子一样,陷入了进退两难之境。在这种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是浮云。我只是告诉了她事实。

“五天之后,监察会去茨城的工厂。如果他们认定你失踪的事实,全员就要被遣送回国。之后他们就会开始寻找你。我不能说你不要管你父亲的死活了。但同时,如果你继续从事非法就业,我觉得也不是一个好的解决方法。你还有一天思考的时间。由于时间紧张,不可能让你慢慢思考,但我想让你自己好好想一下,然后告诉我们你的答案。我还没有告诉工会和小林这家店的事情。”

我仅说了这些话,留下一张写有我的联系方式的便条,便离开了夜店。

那天晚上,我反复听了会引起不安的《神奇的满大人》。那个人竟然被人在腹部刺了三刀还没有死掉,他一定不是人类。贫穷,而且是绝对的贫困,才是不死之身。像小郭这样的年轻女子即使逃跑到天涯海角,贫穷也一定会跟随而至。

我做了一番想像,在现金收入每月只有一千日元的农村,孩子或老人生病时的情景。如果因为一点小病就住院的话,就要背负年收入两三倍的欠债。人生不是那么轻松的,在那个世界,一点点免疫的差别就会左右人的一生。

我打开窗户,把春天的晚风请进屋子。心情跌到了最低谷,即便如此,夜风仍然甜美温柔。在这个时间,研修生还在工厂值夜班,小郭或许正在北口的某个情人旅馆出卖自己的身体。我躺在暖和的被窝里,思索着世界的问题。但随着凌晨的来临,我的思考变得迟钝,不知什么时候进入了梦乡。不管是苦恼还是欢乐,最终我们只能看到发生在自己眼前的事情。这或许是对我们的拯救,同时也是一种诅咒。

那是第二天上午发生的事。

我正在看店,又有一个没见过的号码打我的手机,是杨吧。我从店里出来,走到人行道上,对着手机用中文说道:“喂。”

耳边响起了女生扑哧一笑的声音。“喂,是真岛诚先生吗?我是小郭,昨天承蒙您多多关照。”

我在这条街上帮助过很多深陷麻烦的女子,但像这样给我道谢的只有这个中国人。

“哪里,我讲了这么多烦人的话,不好意思。”

小郭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在西一番街铺着彩色瓷砖的人行道上,高中生情侣手牵着手走过。为了凑齐父亲移植手术的费用而出卖自己身体的小郭,年龄应该和他们差不多。

“嗯,你昨天说还有一天的思考时间,是吧?所以真岛先生,今天能麻烦你陪陪我吗?”

“要做什么呢?”

小郭在电话的另一头叹了口气。“今后我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回到池袋的街上了。我想在告别之前好好地看一下这里。不好意思,真岛先生,能麻烦你给我当导游吗?”

“知道了。不要喊我真岛先生,叫我阿诚就行。”

小郭要离开这条街,也就意味着她决定回工厂了。小郭是为了同胞而放弃父亲吗?我不想再多问什么,所以尽量用欢快的声音回复道:“碰面地点在我们店,可以吧?昨天我给你的便条上有一个画得很丑的地图。从夜店出来,走路四五分钟就到了。”

“知道了。我马上从这里出发,十五分钟后见。”

挂了电话,我赶忙向在二楼的老妈打了声招呼。

小郭那天晚上穿了条长裙,看起来很成熟,今天白天她的打扮倒是符合实际年龄。下身穿着牛仔迷你裙,上身叠穿着长袖T恤和背心。粉色和橘红色的组合也很流行,不过感觉不像日本人的打扮。

小郭看到我老妈之后,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低下头说道:“您是阿诚的姐姐吗?我叫郭顺贵。就今天一天,借您的弟弟用一下。”

听她叫老妈“姐姐”感觉不太舒服,我刚想说她是我老妈,发现“敌人”正在用激光光束似的视线向我扫射过来。由于太过恐怖,所以我什么也不敢说了。老妈微笑着说:“如果你觉得这个家伙好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借给你。玩得尽兴点。”

老妈说完又朝我这边看了—眼,再次变回了恐怖的面孔。

“阿诚,不准怠慢这么可爱的小姐。要做好护花使者。”

我露出讽刺的笑容,回复道:“知道了,姐姐。”

于是我和小郭—起离开了店。年长的“姐姐”朝我们背后喊道:“回来的时候也顺便来我们店一下,小郭。”

“好,我知道了。”

小郭回过头,深深地低下了头。或许她在日本是已经绝种类型的女生。

我们漫无目的,慢悠悠地朝池袋站西口走去。

“接下来要做什么?你有什么想看的东西吗?”

小郭听我这么一问,轻轻地摇了摇头。

“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我想去生活在这里的普通人经常去的地方。”

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后一次池袋观光。作为导游,可能我有点不靠谱,不过这样或许也不错。

“OK。如果你有不明白的地方,可以随便问我。”

春风肷拂着,街角的染井吉野樱树已有几朵樱花爬上了枝头。好像仅有枝头被粉色的油漆刷过似的。真正的春天就要来临了。对于小郭,这或许是个分别的季节,但至少今天不是。

我想好好地向她介绍一下生我养我的这一带。

我们的第一站是西口公园。

我给小郭讲了很多精彩的故事,譬如从高中时代起我们在这里做了哪些恶作剧。小郭边笑边听。她问了很多无厘头的问题,我一律热烈欢迎。如G少年是什么,这些人是否在集体农场工作等等。我告诉她,在池袋,绝大多数的小鬼每天都游手好闲。小郭听完后瞪大了眼睛。

下—个目的地是东武和西武的百货商场。商场里摆放了从世界各地收集来的精美物品,小郭把它们拿在手上,叹了一口气。她看到物品上贴的价签时,就像触摸到爆炸物,迅速把它们放了回去。这里卖的欧洲高级品牌,原产地是中国的丝质衬衫,一件的价格就足够贫穷农村好几户人家生活一年的。

我们在绿色大道上散步,朝太阳城走去。我们在Alpa喷水池边一边吃着冰淇淋,一边看着面向日本年轻女子的时尚服装店里过于暴露的服装,忍不住笑出了声。促销员的打扮不是像担任灵歌艺人的黑人,就是像给一百美元就会出卖自己身体的街头女子。

之后我们坐上高速电梯,去了太阳城的水族馆。在水箱里有很多不知道贫穷也不知道富贵的鱼。为什么人类就不能像鱼那样,只生活在当下的瞬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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