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三尊 龙神之恋

轻抚河面的春风温柔地包覆两人的心房。

「这样就不必害怕了。」

男子面向犹如山脉横卧的大蜈蚣尸骸,微微一笑,

他那身晒得黝黑的肌肤结实强健,拉弓搭箭的手臂粗大强壮。和大蜈蚣对峙时如同鬼神般勇猛的他,如今已变回稳重温和的年轻人。

「妾该如何表达谢意呢……」

连身上的华美琉璃色打挂都相形逊色的美貌女子,拥有乌黑的秀发及白皙的皮肤,双颊红如晨曦,陶醉地凝视着男子。面对替自己解决了长年的痛苦——大蜈蚣——的他,女子的胸口产生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远非兴奋或安心所能比拟。

「……阿华姑娘。」

不过是被他的声音呼唤,为何会感到如此幸福?

男子腼腆又羞赧地呼唤女子的名字。

「阿华姑娘。」

如同在变暖的小河上摇荡一般,他悦耳的声音让女子窥见了原以为绝不可能实现的梦想。

若能和他结为夫妻——

「立刻把那个划船社赶离这条河。」

良彦正在滋贺县濑田川边的某个老旧神社,聆听神明的吩咐。

「从前,妾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现在再也忍不下去了。」

经过屋檐底下只有本坪铃【注:神社拜殿中的大型铃铛,有呼唤神明的作用。】、不知可否称为拜殿的场所之后,便是被细板墙围绕的本殿,香油钱箱也嵌在板墙里。

不过,虽说是本殿,其实只是在注连绳围起的树木旁建造的一座无人小神社而已,面积甚至比黄金的四石社更小。和上个月造访的一言主神社相比,显得寒酸许多。

「……呃,为了慎重起见,我先请教一下。」

良彦打开宣之言书,确认第三个浮现的神名,接着再度望向眼前的女性。在刚才那句话之后,文字变得又浓又黑。

「……祢是大神灵龙王……对吧?」

本殿的碎石子地上铺了张草蓆,这位女性就躺在上头,用手捂着腰,一面喘气一面恶狠狠地瞪了良彦一眼。祂的虹膜呈现深沉的蓝色。

女子穿着泛黑的藏青色打挂,长长的黑发没有光泽,干燥散乱;额头上有三个看似樱花花瓣的印记,冒着冷汗的脸庞以人类的岁数而言,大约是四十几岁;五官虽然秀美,现在却痛苦地皱在一块。

「不然妾看起来像什么!」

「闪到腰很痛的人?」

「无、无礼之徒!这才不是闪到腰!是不敬的凡人对妾下的毒手……好痛!」

勉强撑起身子的女子发出呻吟声,良彦连忙跑上前去。

「看到龙王这个名号,我本来以为是很威风的神明……」

良彦一面替祂按摩腰部,一面嘀咕。

良彦和上个月认识的茧居族——一言主大神,依然透过游戏和社群网站保持联络,而他也开始对神明产生些许兴趣。昨天,宣之言书浮现「龙王」这个威风凛凛的名号,强烈地吸引他,因此他才立刻赶来,谁知道竟是个命令他赶走划船社的腰痛女子。又是想吃抹茶圣代,又是茧居族,又是腰痛,最近的神明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龙王只是畏惧祂的凡人取的名字而已。」

黄金踩着碎石子缓缓走近,摇了摇尾巴,就地坐下来。

「祂是住在濑田唐桥下的濑田川龙神,或许『桥姬』这个名字凡人比较熟悉吧。」

「桥姬?」

良彦歪了歪头。很遗憾,这个名字他并不熟悉。

「凡人原本是把桥姬当作桥梁的守护神奉祀,后来又有人将祂转化成鬼女。京都的宇治桥下不也有吗?那里的桥姬正是丑时钉草人的始祖。」

「丑、丑时钉草人……?」

那不是诅咒的仪式吗?

良彦忍不住瞥了躺在一旁的桥姬一眼,祂该不会也有这种恐怖的传说吧?

「……尔虽是狐狸,却有贤者之姿……」

抚腰呻吟的桥姬依然趴在地上,只转动着眼珠仰望黄金。

「……莫非是京都的方位神?」

「正是。」

面对桥姬的疑问,黄金一脸满意地点了点头。

「桥姬,回到差事的话题上。祢说的划船社究竟是什么?」

良彦五味杂陈地看着黄金又把自己这个代理差使搁在一旁,径自询问起差事的内容。其实良彦不介意黄金自行推进话题,只希望祂不要说到一半猛然省悟过来,又对自己发脾气。

「容妾道来……妾真是太不甘心了!」

不知是因为腰痛还是懊恼的缘故,桥姬美貌的脸庞再度扭曲。

「那是发生在前天的事。妾从原本的龙形化为蛇形,在河边晒太阳。」

桥姬一面接受良彦的腰部按摩,一面娓娓道出事情的经过。

「那一天风光明媚,薰风吹拂着妾的鳞片。在横渡河面的安详时光之中,妾忍不住感到昏昏欲睡……」

不小心在草丛里睡着的桥姬,只觉得眼前突然一暗,随即因为窜过背部至腰间的剧痛而惊醒。祂不知道自己发生什么事,又痛又惊地愣在原地,后来才发现有人类的脚跨过自己。换句话说,祂正在睡觉的时候,被人类踩到了。

「妾绝不会忘记……那人的背上刻着『结城』二字,正是以河边为据点的划船社成员。」

桥姬咬牙切齿地说道。

「换作从前,要惩罚践踏妾的无礼之徒轻而易举。纵使引水没顶、五雷轰顶、牛车辗磔,也难消妾的心头之恨。」

看桥姬的怨恨如此之深,看来祂是真的很痛。

「可是现在……现在的妾已经没有这种力量……」

桥姬懊恼地紧咬嘴唇,垂下头来。

「凡人早已不把住在濑田川的妾放在心上……」

虽然祂被称为龙王,在河边有座神社,但祂的力量已逐年衰退。获得精良治水技术和多元交通工具的人类,早已遗忘住在河边的河神,早已遗忘曾有神明保护着无可取代的水源及人货往来的桥梁要道。

受到践踏、受到伤害的不只有她的身体。

桥姬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话语,显得微小又虚弱。

「居然偏偏踩到化成蛇形的神明……」

良彦把抚腰呻吟的桥姬留在神社里,来到濑田川边。

他记得曾在课堂上学过,濑田川是唯一一条从琵琶湖注入海洋的河川,从前便是掌握京都命脉的交通及军事要冲,曾数度成为战乱的舞台。

眼前略呈弧形的「濑田唐桥」是日本三大名桥之一,漆成橘黄色的桥梁栏杆上安放着拟宝珠【注:传统建筑物装饰的一种,放置于桥梁或神社等建筑物的栏杆上,又称为「葱台」。】,和周围的红叶相互映衬之下,格外引人感怀。

「哦,好奇怪的扁舟。」

黄金在良彦身旁坐下,望着行驶于水面上的船。某个年轻男人乘坐的白艇船身颇长,宽度却很窄,只能容一个人乘坐;船的边缘两侧也很低,几乎和水波荡漾的水面一样高。只见小艇配合着使用全身划动的船桨轻快地往前进。

「那就是划船社使用的船。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竞速用的。」

每划一下桨,船身便大幅移动。良彦看着在水面上滑行的小艇,发现那名男性身穿的T恤背部,印着京都市内某个大学的校名及个人的姓氏。

「原来那是大学的划船社啊……」

良彦不知道京都的大学划船社会跑来这里练习,不过仔细想想,这里虽然是滋贺县,但是从京都站搭电车只需要十分钟左右便能抵达,做为练习场所并不算远。

「居然有船不是为了渡河或移动,而是单为了竞速而存在……」

黄金兴味盎然地竖起耳朵,视线追着小艇移动。长年隐居神社的祂似乎每天都有新发现。

「话说回来,黄金,原来祢满有名的嘛。阿杏小姐一看到祢就知道祢是谁,桥姬也一样,一眼就认出祢是京都的方位神。听说祢是太古之神?」

良彦之前完全不知道大主神社里有个奉祀方位神的末社,不过,或许黄金在神明的世界里其实挺出名的。

听了良彦的话,黄金的视线依旧停留在河面上,略微得意地摇了摇尾巴。

「虽然我没有翻天覆地的本领,但我不仅古老,掌管的又是与大地息息相关的方位。以前我也说过,在重视方位吉凶的时代,我可是倍受凡人崇敬。虽然时代变迁,我的力量逐渐衰退,只好隐居,但我还是『小』有名气。」

见黄金特别强调「小」字,良彦不悦地看着祂。

「……对不起,是我孤陋寡闻。」

说来对小有名气的神明过意不去,良彦在学校根本没学过方位吉凶。

良彦从黄金身上移开视线,发现南方的河边有栋看似会馆的建筑物,大大的入口面向河川敞开,里头是收放船艇的仓库;从仓库到河边,状似木甲板的板子紧连着石版路铺设,以便社员搭乘浮在河面上的小艇。

「大学生啊……」

良彦望着在纯白色的会馆前,各自做着伸展操或在休息的人们喃喃自语。一

、两年前,良彦也一样是学生,现在却觉得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现在他的朋友变少,除了和一言主一起玩线上游戏以外,几乎没有娱乐可言;但是大学时代的他也会从事社团活动,生活过得还挺充实的。

「这么一提,昨天才收到大学棒球社寄来的同学会明信片……」

现在的良彦没脸大摇大摆地去参加大学同学会,所以根本没细看,就把明信片丢进抽屉里。就算去了,也只会抱着自卑感回家而已吧。良彦连自己膝盖受伤、无法打球的事,都没跟从前的同学们说过。

「踩到桥姬的就是那个人吧?」

正当良彦想像着如果自己出席同学会的惊悚故事时,黄金用参杂银毛的前脚指着某一个男学生说道。

那名男学生刚下小艇,和一个看似社团经理的女学生在说话;肌肉隆起的手臂从短袖下露出,T恤背后确实印着「结城」一字。

看着那对男女有说有笑,大学时代的回忆突然闪过良彦的脑海。对了,那张明信片上写的干事姓名,正是那个女孩。

那个腼腆微笑的女孩。

良彦轻轻闭上眼睛,甩掉记忆。比起这种事,他现在更该思考的是神明交办的差事。

「……就因为他一个人不小心,整个划船社都要负连带责任,一起被赶走吗?」

良彦切换思绪,短短地叹一口气。濑田川沿岸是步道,就良彦所见,有人在遛狗,有人在慢跑,行人还挺多的。其实在这种地方睡觉的桥姬自己也有错。

「不能只叫结城负责吗?」

良彦回头询问黄金。不是他要袒护划船社,只是,虽然这是神明的吩咐,但他实在难以接受。如果结城诚心道歉并供奉几张酸痛贴布,不知桥姬肯不肯原谅他?

「良彦,你对神明还是有所误解。」

黄金眯起黄绿色的眼眸,仰望良彦。

「在凡人看来,神是种蛮横无理的存在,这是因为几乎所有神明都把凡人视为『人类』整体,而非单一个体。对我而言,如果你不是差使,就和一片飘落的树叶没有两样。像一言主大神那么呵护人类的神明是很罕见的。」

黄金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

「从前陷人类于恐惧之中的金龙神遇上对祂无礼的人,便会挥动七杀砍刀,杀掉那人的七个家人;如果家人的人数不足,就连邻居都难逃一死。在凡人看来,自己根本是无辜的;但是在神看来,都一样是『人』,并没有分别。」

「根本是无妄之灾嘛……」

良彦忍不住皱起眉头。家人倒也罢了,只是住在隔壁就被杀,铁定死不瞑目。

「所以桥姬才要把整个划船社赶走,而不是要结城一个人负责?」

黄金点了点头,肯定良彦的话语。

「光是赶走他们桥姬就肯罢休,人类已经该心怀感激。若是换成桥姬仍充满力量的时候,那帮人早就沉入河底。」

见黄金若无其事地说出这种可怕的话,良彦忍不住打颤。

「这么说来,若是结城一个人去道歉,桥姬也不会原谅罗……」

良彦回头望了桥姬的神社一眼。

话说回来,要将划船社赶离这条河,根本是强人所难。这不是良彦一个人能够解决的问题,就算向校方提出要求,如果没有正当的理由和周围多数居民的连署,校方铁定置之不理;而且这种事非常麻烦,良彦根本不想做。

「桥姬是要你赶走划船社。如果道歉便能了事,祂一开始就会要求对方道歉,不是吗?」

黄金说的很有道理,良彦无言以对。

「……说的也是……」

良彦不快地说道,抓了抓脑袋。若只要说服结城一个人,他或许办得到;但要说服整个划船社,他可就力有未逮。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桥姬放宽条件?

「请问……」

该供奉酸痛贴布?还是派个英俊的神职人员来念祝词?正当良彦用认真的眼神眺望河面思考时,背后有道声音呼唤他。

「你想入社吗?」

良彦回头一看,刚才和结城说话的那个看似社团经理的女学生伫立在身后,脸上带着讨人喜爱的可爱笑容。她穿着与社员同款不同色的藏青色T恤,胸口印着小小的「原冈」二字,齐盾的头发呈现微微的波浪状。

「啊,不,不是。」

良彦连忙摇头否定。

「我不是大学生。」

「咦?是吗?对不起!我看你看得那么入迷,以为……」

「不,我才该道歉,害你误会了,」

双方互相低头道歉的光景持续片刻,良彦一面苦笑,一面将视线再度移向河面。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误认为大学生,不过感觉还不坏。

「我只是因为从前没机会这么近距离地看到船,所以看得出神……」

良彦含糊其词地说道,不过这个感想并非谎言。

原冈也来到良彦身旁,望着浮在水面上的小艇。现在有一艘长艇上坐了九个人,船上的人似乎在配合彼此的呼吸,确认船桨的动作。

「那是叫做『八人单桨有舵手式』的比赛项目,由八个划桨手和一个舵手,共计九个人操纵长艇,是划船比赛中最受瞩目的项目,我们大学立志靠这个项目称霸全国。」

「九个人划一艘船啊……」

良彦望着长艇,喃喃复述。

「先生,你也有从事什么运动吗?」

不知情的原冈带着无邪的笑容问道。

良彦犹豫着该如何回答,露出了苦笑。

「我以前打过棒球。」

右膝似乎隐隐作痛。

「棒球啊?那你也是九人中的一人呢。」

原冈腼腆微笑的模样,不经意地触动良彦的记忆深处。一直百般无聊地动着耳朵的黄金,似乎发现这个微乎其微的反应,抬起头来望向良彦。

「原冈~」

会馆前,一名社员举起手来呼唤原冈;原冈朝着那个方向说声「来了」,接着向良彦点头致意之后,便立刻跑开。

大学时代,良彦就算去上课,也几乎都在睡觉,但是社团活动从不缺席。当时的他精力过剩,社团活动一结束,便呼朋引伴出去玩,几乎每晚都是如此。他曾趁着练习的空档和大家一起烤肉,也曾在文化祭摆摊;这样的他也交过女朋友,是当时担任棒球社经理的娇小女孩。

当时是对方主动告白,而良彦也注意她很久了,因此两人立刻就开始交往。那阵子,良彦的生活重心都放在社团活动及男性朋友上,鲜少和女友两人单独出游。而且,他们在社团随时可以见面,所以平时顶多互传简讯,几乎没有出游的记忆。

大学毕业后,由于良彦和女友在不同的公司上班,生活忙碌导致彼此的关系逐渐疏远,最后这段感情便不了了之。

虽然她不是一个亮丽的女孩,但良彦很喜欢她腼腆的笑容——

「你想出什么好办法了吗?」

在良彦的床上梳理毛皮的黄金如此问道。

良彦白天没想出解决桥姬所交办差事的方法,便请桥姬再给他一点时间,先行回家。从他家搭电车只要三十分钟便可抵达神社,有事他可以立刻赶过去。

「……我还在想。」

良彦将刚才观看的明信片放在桌上。他没想到去帮神明办事,竟会让他想起前女友。虽然不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做什么事,但是从她接下同学会的干事这一点来看,她爱照顾人的本性似乎依然未改—在这年头仍不用电子邮件联络,而是一板一眼地寄明信片,这也很符合她的作风。

良彦叹一口气,再度转向电脑。从濑田川回来以后,他搜寻了不少资料,但想当然耳,完全找不到让划船社离开濑田川或平息桥姬怒气的好方法。不过,用濑田唐桥当关键字搜寻时,倒是搜寻到几个刊载民间故事的网站。

「俵藤太秀乡驱除大蜈蚣……?」

良彦把脸凑向电脑荧幕,阅读内文。从前,某个武士受到居住于濑田唐桥下的龙神所托,驱除了三上山的大蜈蚣。文中的龙神指的应该就是桥姬吧?

「桥姬真厉害,原来祂这么有名,连民间故事都有提到祂。」

良彦拄着脸颊,移动滑鼠浏览网页。虽然现在坐镇在小小的神社里,但祂毕竟是有龙王之称的神明。

「你说的大蜈蚣,是指三上山的大蜈蚣?」

听见良彦的喃喃自语,黄金将前脚搭在桌缘,伸长了身体。

「对,说是一个叫俵藤太秀乡的人驱除的……这应该是虚构的故事吧?」

再不然就是驱除了一只比标准尺寸稍大的蜈蚣,结果被加油添醋而变成这个故事。别的不说,良彦根本不认为桥姬会向人类求助。

「不,这是事实,我也听过这件事。」

黄金把下巴搁在桌上,用鼻尖指着电脑画面。

「这个叫俵藤太秀乡的男人本来叫做藤原秀乡,就是讨伐平将门【注:平安时代中期的关东豪族,桓武天皇五世孙,于朱雀天皇天庆二年(西元九三九年)起兵谋反,自立为新皇,但即位不到两个月,便遭藤原秀乡等人讨伐而亡。

】的人。」

「咦?」

突然冒出自己听过的名字,良彦忍不住回头望向黄金。

「平将门?就是那个将门?」

「对。我还以为你对历史不熟悉,原来你知道将门啊?」

「什么知不知道,将门在现代也很有名耶!」

良彦记得他的人头塚就在东京,杂志和电视上也有介绍过这个灵异景点。不过,藤原秀乡这个名字良彦可就没听过了。

「听说秀乡是个年纪轻轻便武艺出众的男人,桥姬应该是看上这一点,才委托他驱除大蜈蚣吧。」

听了这句话,良彦觉得自己似乎见到一丝光明,忍不住用双手捧住黄金的脸颊。

「这么说来,如果是秀乡开口拜托,桥姬或许会听罗!」

「喂,住手,别摸我的喉咙!」

「祢能不能去把秀乡找来?祢好歹是个有名的神明,去把他叫来嘛!」

「叫你别摸!你没听见啊!」

黄金扭动身子,从良彦的手中溜出来,像被水淋湿时一样抖动身体。

「秀乡一千多年前就死了!我只是区区的方位神,哪有本领把死者从幽冥唤回来啊!别的不说,为什么我得干这种事?这是桥姬交代你做的差事耶!」

「我就知道……」

被黄金痛骂一顿,良彦虚脱无力地靠着椅背跌坐下来。事情果然没这么好解决。

「再说,别忘记你还没办妥我的差事!我留在这里可不是为了帮你!」

「是、是,我知道。」

「那是什么态度!你对我总是毫无敬意……」

「啊,一言主传讯息给我。」

「你有没有在听啊!」

良彦搁下大叫的黄金,开启社群网站。

『基本上,触怒女神的下场是很恐怖的。哎,你多加油吧。』

「……哇,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

看到如此简洁的内文,良彦忍不住低声呻吟。他本来想找一言主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好方法,结果根本找不到解决之道。他是不是干脆上网去「知识家」发问算了?

良彦听着黄金在背后鬼吼鬼叫,叹一口气,再度转向电脑,决定先搜寻藤原秀乡试试看。

——时值深夜。

犹如从深深的水底浮上水面一般,良彦突然醒来,迷迷糊糊地仰望着熟悉的天花板。

后来,良彦终究没找到解决的方法,只能闷闷不乐地上床睡觉。漆黑的房间中,黄金占据了脚边的大片床铺,袒胸露肚地呼呼大睡,脸皮可说是一天比一天厚。良彦看着枕边的时钟确认时间,现在正好是凌晨两点四十四分。

「……真不吉利的时间……」

两个四并排就不用说了,白天黄金刚提过丑时钉草人的话题,或许也是让良彦有这种不祥感觉的原因之一。他记得丑时指的是凌晨一点到三点。

良彦压抑发毛的感觉,翻个身打算睡回笼觉,却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便再度睁开眼睛。

只听寝室房门外传来一阵拖行重物的声音,除此之外,还有不时响起的衣物摩擦声及硬物触地声,而且,这些声音正从楼梯方向逐渐接近。

「……什么东西?」

良彦缓缓撑起身体,望着寝室的房门。这个时间家人都已经就寝,读大学的妹妹也说睡眠不足是美容的大敌,鲜少在这种时间醒着。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顿时清醒,良彦尽可能地压低声音,悄悄下床,拿出放在床底下的球棒。他本来以为自己再也没机会握球棒,没想到会拿来当武器使用。

「……怎么了?」

黄金被良彦的动作吵醒,一面打呵欠一面问道。良彦竖起食指,示意祂安静,并用下巴指了指房门。

「外面有人。」

良彦简短地说明,慢慢逼近房门。是可疑人物?或是小偷?如果只是物品上的损失倒还无妨,若是连家人都遭到毒手,那可就无法挽回。然而,在门前竖耳倾听的良彦,突然开始怀疑这真的是人类的脚步声吗?

如果是脚步声,声音应该更小才对,这显然是拖行时的衣物摩擦声。还有,时而传来的坚硬喀兹声又是什么?

「……指甲。」

下了床的黄金宛若看穿良彦的心思一般,如此喃喃说道。

「这是指甲抓地的声音吧?」

「咦……」

一想像那幅情景,良彦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爬行。

有东西在地上爬行。

用指甲抓着地板,一步一步地拖动身体。

「……是……人类吗……?」

现在是丑时,正是妖魔鬼怪猖獗的黑暗时刻。

黄金没有回答哑着声音询问的良彦,而是凝视着房门,沉吟不语。

衣物摩擦声在良彦的房门前停下来。

隔着一扇门对峙的紧张感油然而生。

良彦发现自己握着球棒的手在发抖。他的双手已然僵硬,即使想松手也无法动弹。

「……这是……」

黄金小声地喃喃说道,但是良彦没听见。

不久后,门把慢慢转动,门无声地开放。

黑暗中浮现的是抓着地板、僵硬苍白的手。

散乱的长发盖住脸,从头发缝隙间露出的眼睛满布血丝,仰望着良彦。

「呃啊啊啊啊啊啊有鬼啊啊啊啊啊啊啊!」

良彦无法挥落紧握的球棒,只能放声大叫。

「为什么我们家会闹鬼!我又没看什么诅咒影片!」

见状,黄金冷静地制止陷入混乱的良彦。

「良彦,冷静点,看仔细。」

「我看了啊!我已经在看了!是说不看不行喔!」

面对因为过于恐惧反倒开始发怒的良彦,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那不是鬼,是桥姬。」

「桥……咦…………桥姬?」

稍微恢复冷静的良彦低下头来,发现从散乱黑发的缝隙间,可看见额头上的花瓣状红印。仔细一看,那身和服也很眼熟。

「……小子,你把妾错认成什么……」

桥姬上气不接下气地瞪着良彦。

「祢、祢用这种方式出现,不管是谁都会看错吧!」

「妾忍着腰痛来到这里,你居然如此无礼!」

「呃,可是……」

良彦正要继续辩解,突然有道黑影映入视野。他抬起头来,下一瞬间,比看见桥姬时更加强烈的颤栗窜过全身。

「可是个屁啊……」

从自己房间走出来的妹妹身穿睡衣,用因为起床气而加倍凶狠的眼神瞪着良彦,

「闭上嘴巴滚回去睡觉啦!白痴老哥!」

「真是个凶神恶煞的妹妹啊。」

黄金望着关上的房门,喃喃地说出感想。

「关于恶煞这部分,我很有同感。」

良彦猛向妹妹道歉,好不容易将她请回房间,才把桥姬扛到床上,让祂躺下来。只要稍微挪动桥姬,祂便连声喊痛,所以良彦只好尽量将动作放轻。

「话说回来,祢怎么跑来了?既然腰在痛,就乖乖待在神社里啊。」

莫非桥姬是从神社一路爬来这里?良彦还以为神明能够飞天遁地、瞬间移动呢。

「那个划船社的结城又干了见不得光的事!」

桥姬捂着腰,不悦地皱起眉头。

「妾饶不了他!妾实在是气过头,一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正在前来你家的路上,好几次都差点被那个叫汽车的玩意儿辗过……」

「祢果然是爬来的……」

「别说这个了,你还没想出赶走划船社的方法吗!」

面对桥姬来势汹汹的质问,良彦一时语塞。他总不能说他想不出办法,索性闷头大睡吧。

「赶人的方法还在审慎思考中……」

从门前走来的黄金在床边坐下,代替良彦问道:

「话说回来,祢说凡人又干了见不得光的事,是什么?」

听到这个问题,桥姬垂下眼来,紧咬嘴唇。

「…………了。」

「咦?」

良彦没听清楚,再度反问,桥姬则带着凶狠的眼神抬起头来。

「接吻!那个叫结城的男人和那个女经理在妾的神社前接吻了!」

听到这句话,良彦因为另一种意义而瞪大眼睛。

「哦?原来那两个人在交往啊。」

「这种事不重要!」

桥姬伸出左手揪住良彦的胸口。

「这是很严重的问题!不但踩了妾,还在神圣的神社前接吻!」

「男女接吻是很平常的事啊。」

良彦无奈地叹一口气。这种事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自己也和社团经理交往过,拥有同样的经验。

「你居然说这种伤风败俗的话!男女幽会应该要含蓄……」

「桥姬。」

正当桥姬用从那条瘦小的手臂难以想像的力气摇晃良彦时,黄金平静地问道:

「堂堂大神灵龙王,居然对凡人的一举一动吹毛求疵,未免太奇怪了吧?谁会在意从天而降的雨滴落向

何方?」

「这、这个嘛……」

良彦感觉到桥姬的手松开,便悄悄扳开祂的手。他望着无法反驳的桥姬说道:

「呃,我看了俵藤太秀乡驱除大蜈蚣的民间故事。」

听到这句话,桥姬微微屏住呼吸。

「俵藤太秀乡之所以受托驱除大娱蚣,是因为他踩到变化成蛇的桥姬,对吧?」

看了这个故事,良彦感到很纳闷,因为这个故事和这回的状况十分相似。

然而,当年桥姬看中俵藤太秀乡的胆识,委托他驱除大蜈蚣,现在对结城却是恨意十足,甚至要赶走整个划船社。

「祢那么生气,真的只是因为结城踩到祢吗?」

面对这个问题,桥姬没有正视良彦,而是缓缓叹一口气,宛若在强忍痛楚一般,而且祂的眼眶微微湿润。

「……好怀念的名字啊……」

桥姬喃喃说道,接着缓缓道出当年的故事。

「当年,在水神之中以美貌闻名的妾,广受日本的天津神及国津神追求……」

良彦觉得绌似乎有些自卖自夸之嫌,但还是默默聆听下去。

「某一天,三上山的丑陋大蜈蚣看上妾,每晚都来唐桥,逼妾嫁它为妻。要和吃尽琵琶湖的鱼虾、作威作福的大蜈蚣结为夫妻,妾实在无法答应……」

桥姬忆起当年,摇了摇头。

「既然祢这么不愿意,自己赶走祂就好啦?」

良彦坐在椅子上,手肘抵着桌面,掌心拄着脸颊。桥姬贵为龙王,要赶走大蜈蚣应该是易如反掌的事。

听良彦这么说,桥姬瞥了他一眼,叹了口气,

「你真是个不懂女人心的男人。」

「女人心?」

「厌恶追求自己的男人就亲自赶跑他,岂不是自损身价?女人总是希望有强悍的男人保护自己。」

面对桥姬啼笑皆非的眼神,良彦无法反驳,只能撇开视线。原来神明在这方面的想法也和人类一样?转移的视线前端,正好是没收回抽屉的同学会明信片,令良彦的心头猛然一跳。

「说归说,若要拜托对妾有意的神明,又不太妥当。如果开口请托,妾就得和那尊神结为夫妻了……」

「所以才找上人类?」

桥姬缓缓点头,肯定黄金的话语。

「而且大蜈蚣讨厌人类的唾液,这么做正可谓一举两得。凡人之中也有胆识卓绝的武人,只要拜托这种人,事后再相赠神宝答谢即可……」

于是,桥姬化为大蛇,躺在濑田唐桥上。许多人见到祂,怕得不敢过桥,只有一个人毫无惧意地踩过大蛇渡桥离去,那人正是藤原秀乡。

「秀乡少侠是个宅心仁厚的人,他端出热腾腾的菜肴慰劳当夜到访的妾,听闻妾的遭遇之后,更是深表同情。虽然妾表明自己是故意被踩的,他却说践踏神明是大不敬,一再低头赔罪,还问妾有没有伤着身子。」

当时是桥姬头一次接触「人类」。

过去祂在濑田川的水流之中看过许多人,然而对祂而言,人类与随着季节改变温度的微风无异。当时的祂受到比现在更为丰厚的奉祀,也比现在更受到敬重,但那是祂头一次与单一人类促膝长谈。

桥姬称赞秀乡胆识卓绝,秀乡一面自谦,一面露出困扰的笑容。

见到他的笑容,不知何故,桥姬心头一阵纷乱。

然而,当时的桥姬假装没发现这股情感。

「秀乡少侠一口便答应妾的请托,并大展神威,除掉三上山的大蜈蚣。他的勇敢、他的俊美,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比拟。他那拉弓搭箭的结实手臂,凝视前方的目光,沿着脸颊滑落的汗水,对妾而言都是特别的……」

当时秀乡奋战的模样,桥姬至今仍然能够鲜明地描绘出来。

从秀乡搭箭瞄准目标时的表情、身上穿的衣服颜色,到拉弓时的指尖形状。

那确确实实是场搏命之战,桥姬却希望能够永远持续下去。

「……打倒大蜈蚣之后,妾按照约定,将一族代代相传的神宝赠予秀乡少侠,秀乡少侠则再度投身于人世间的战乱之中……妾好几次都想去找他,可是身为龙王,又岂能轻易登门拜访……后来,听说秀乡少侠就像多数凡人一样,娶妻生子了……」

桥姬喃喃说道,轻轻地垂下脸庞。

「被结城踩到的时候,当时的记忆不期然地复苏。连同当年貌美年轻、充满力量的妾说不出口的话语,还有视凡人如风雨的神明绝不可求而封印在心底深处的感情……」

说着,桥姬用双手捂住脸庞。

「打从被结城踩到的那一天起,当年未能一吐衷情的后悔之情便不断萌生,使得妾的鳞片变得黯淡无光,如果当年妾说出自己的心意,也不至于如此思念欲狂……」

即使神人殊途,只要跨越那道高墙。

说出那句话。

说出「妾对您一片痴心」——

「若非结城踩到妾,这股感情也不会迸裂。若非那小子踩到妾……那小子的眼神和秀乡少侠有几分相似,更教妾恼恨!只要那个踩了妾的凡人离开那条河,妾便能恢复安稳的生活!」

听完桥姬的告白,良彦缓缓地吁了口气。

「原来是这么回事……」

良彦这才恍然大悟。

桥姬憎恨结城及羡慕爱侣的心情,他都能够理解。

良彦瞥了桌上的明信片一眼。当时没有明确道别,就这么拖到今天,或许那女孩也和桥姬一样,怀抱着说不出口的情感。还没听她说出内心话便和她疏远,全是因为自己太小家子气。当时的自己没有面对她的时间和余裕,但这终究是借口,其实他只是怕麻烦而已。

良彦摇了摇头,甩去那女孩重现于自己脑海中的笑容。

只要一句话就好,如果能够说出彼此的心意,或许他们的关系会有所不同。

「若是神代倒也罢了,没想到近在千年之前的时代,居然还会有神明爱上凡人……」

黄金摇摇头,宛若在感叹世风日下。

桥姬百感交集地叹一口气。

「妾也知道这样很可耻……所以从未说出口……」

「可耻?一点也不可耻啊。」

良彦忍不住插嘴,黄金和桥姬对他投以狐疑的视线。

「你听了刚才的故事,不觉得匪夷所思吗?你觉得神与人之间的爱情有可能成立吗?」

黄金问道,良彦依然拄着脸颊,俯视那双黄绿色的眼睛。

「能不能成立姑且不论,但桥姬爱上秀乡不可耻吧?为什么爱上一个人会是种羞耻?」

听了这句话,桥姬抬起头来。

「只不过对方碰巧是人类吧?爱情本来就是不由自主的。如果由得自己作主,我也……」

接下来的话,良彦含糊带过了。

如果由得自己作主,或许现在那女孩还在自己身边,又或许,良彦会选择其他更能陪伴自己的异性。

不过,这样还叫爱情吗?

正因为不由自主,人才会恋爱,不是吗?

良彦在心中努力寻找言词。

「我觉得爱一个人,是一种幸福……」

如果那个人也爱上自己,就可称之为奇迹了。

桥姬张开嘴巴,欲言又止地垂下视线。

「……如果人类爱上雨滴或树叶,你也觉得那是对的吗?」

黄金啼笑皆非地仰望良彦。

「祢根本不懂嘛!黄金。」

良彦一面打开抽屉找东西一面说道。他早就觉得黄金食古不化,没想到严重到这种地步。

「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

听了这句话,黄金双耳后仰,闭上嘴巴。

「不过,虽然我可以体谅桥姬的心情……」

站在结城的立场,这仍然是场无妄之灾。

该怎么做,才是对神与对人而言的最佳选择?总不能把秀乡从地府叫来,让桥姬对他倾诉心意吧。

「今天先睡觉,明天再想吧。」

枕边的时钟已经指向凌晨三点半。在这种大半夜里,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良彦一面克制呵欠,一面将抽屉里找到的东西递给桥姬。

「这是……?」

桥姬接过,一脸诧异地仰望良彦。

「酸痛贴布。我膝盖受伤的时候,别人给我应急用的。祢拿去贴在腰上吧。」

说着,良彦看向动弹不得的桥姬。

「还是要我帮祢贴?」

但如果要帮祂贴,就得请桥姬先脱掉那身和服。

「你、你在想什么!无礼之徒!」

桥姬察觉良彦的心思,连忙喝止。

「说的也是。」

良彦并不是心怀歹念才这么问。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就此打住话题,然后拿下床上的毛毯,把坐垫当成枕头,在地板上躺平。

「晚安~」

这样睡或许会有点冷,不过应该过得去,毕竟他总不能让伤患睡地板。再说,他想东想西的,已经累到脑袋快爆炸的地步。

黄金叹了口气,把鼻尖埋在尾巴根部,在良彦脚边缩成一团。在鼻息声逐渐响起的

房里,只有桥姬仍然凝视着手上的贴布,久久不放。

就黄金所知的漫长历史中,人类一再征战,争夺霸权;在人类文明孕育、发展的背后,有许多人成为牺牲品。祂一觉醒来之后,熟悉的氏子已然不在人世,换成新的氏子前来参拜。人无法停留在人世,总是不断流动,从出生的那一刻便注定死亡,和久远存在的神可说是处于完全不同的世界。至于人世,不过是两个世界的交叉点而已。

在神与人的界线仍然模糊的神代,曾有不少神人结合的轶闻;不过,如今这道界线已经深得无法填平。

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

黄金想起这句话,突然睁开眼睛。

阳光从窗帘缝隙间射入,早晨已然到来。一旁的良彦裹着毛毯,天真无邪地发出鼻息声。

方位神可说是用道理构成的。

黄金掌管了包含吉神、凶神在内的十几尊神明,降祸给侵犯方位者,可说是方位之首。吉方位和凶方位会随着年分、特定的日子及神明等排列组合而改变,如果没把这些基本规则全都记在脑中,便无法进行避凶趋吉的仪式。站在黄金等神明的立场来看,其实手段不必如此复杂,但是人类遇上不幸或灾厄时总是想要一个理由,所以把手续变得越来越繁复。因此,在称为平安的时代,是由这方面的专家——阴阳师来处理这些手续。

良彦说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黄金却是依循道理存在至今,并利用道理在人心烙印对神的敬畏。

黄金坐起身子,打直前脚,伸了个懒腰。

「……祢会认床啊?」

听了黄金的问题,床上的桥姬略微扭动身子。

「……不是……只是在想事情。」

桥姬整晚都看着手上的贴布。

「方位神啊,妾是要求这个差使赶走划船社,他为何给妾贴布?」

良彦在地板上翻个身,脑袋「叩」一声从坐垫上滑下来,然而,他并未因此醒来,依然缩着身子在睡觉。他的脖子后方有条绿色的绪带,与桌上的宣之言书相连。

「……他为何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把自己的床让给妾?」

桥姬低声说话,以免吵醒良彦。

「因为妾是神?还是因为妾可怜?」

「……不,两者皆非。」

黄金看着睡在地板上的良彦,摇了摇头。

「只不过是因为这小子想这么做罢了。」

如果套用他的说法,应该是这么说的吧。

这不是可以用道理说明的。

「……人类都是这样吗?」

桥姬依然躺在床上,如此问道。黄金就地坐下,长长的尾巴在脚边卷起。

「我也是最近才刚出神社,认识的人不多,不敢断定人类是否都是这样……」

黄金动了动双耳,似乎在思索。

「不过,虽然只是代理,或许他被选为差使也是有理由的。」

然而,这种说法,也许只是祂自己的另一套道理。

窗外传来通知早晨到来的鸟鸣声。

「从前,将天照太御神迁离宫中时,是由两名皇女背着女神,游走各国,寻找适合女神坐镇的土地。」

在石山站下了电车之后,只需步行十几分钟,便可抵达桥姬的神社所在的濑田唐桥。

「……所以呢?」

良彦暂时停下脚步,一面调整包包的位置,重新背好桥姬,一面不悦地俯视在脚边讲古的黄金。

「比起要走好几年的皇女,你才走几分钟的路程,又没什么大不了。」

「不要把古代人和我这个膝盖受伤的现代人相提并论行不行?再说,这哪是几分钟啊?我从家里一路背到这里来耶!」

「路上几乎都是搭电车吧?」

「祂说一坐下就会痛,所以我还是一直背着啊!祢光顾着看窗外,或许没发现。」

而且今天似乎有低气压接近,刚出家门时还好,现在风势越来越强了。良彦看见有些店家开始将放在外头的招牌和商品收入店内,路上的行人也都冷得缩起身体,头发和衣服不断被风吹袭,举步维艰。

「你现在可是背着身为龙王的妾,不能走得更抬头挺胸、强而有力一点吗?你好歹是差使啊,脖子上这条绪带是假货吗?」

「啊,喂,不要拉啦!会痒耶!」

只有嘴巴生龙活虎的桥姬在良彦背上呼来喝去,但良彦把祂的话当成耳边风,尽量选择人少的道路行走。

「而且背后传来的贴布味好重……」

「是你叫妾贴,妾才贴的。有什么问题吗?」

「不,没问题,完全没问题。」

良彦不悦地回答,朝神社迈进。他本来以为天亮以后,桥姬会自行回去,谁知祂居然说怕又不小心被人踩到,要求良彦送祂回去,结果演变成这个状况。差使的工作也包含照护神明在内吗?

「风神在唤雨,看样子会变天。」

终于抵达唐桥了,桥姬在良彦的背上仰望天空,良彦也跟着仰望,只见天空确实乌云密布,随时可能下雨;而且风势比刚才强,在没有遮蔽物的桥上,如果不抓住栏杆,根本无法行走。吹来的风又冰又冷,支撑桥姬的手几乎快冻僵了。

「好痛……我休息一下。」

走过唐桥,在距离神社只剩一点路程的步道上,良彦暂时停下脚步。由于天气阴冷,导致他的右膝格外疼痛。

「只剩一点路而已,靠着毅力走完啊。」

「嘴巴像把机关枪,却说自己走不动,我实在无法接受……」

正当良彦隔着背部和桥姬说话时,黄金的耳朵突然动了动,并迅速回过头。

「黄金?」

良彦循着祂的视线望去。

只见划船社的社员们三三两两地从会馆内跑出来,在河岸上凝视着河面。河面在强风吹袭之下掀起白浪,风声震耳欲聋;现在良彦停住脚步,更是感到冷得刺骨。

「……那是船吗?」

良彦望向社员们的视线前端,只见波涛汹涌的河面上有一艘白色小艇载沉载浮,却不见有人坐在船上,反倒是有个男人从水中露出头和手,正拼命抓着船缘。

「那是……」

良彦背上的桥姬喃喃说道。虽然距离甚远,但良彦也觉得那张脸有点面熟。

「结城!」

社员们纷纷呼唤那人的名字,还有人慌慌张张地拨打手机,大概是在求援。看来是瞬息万变的天候招来了不测。

「看起来不太妙耶……」

良彦说出胸中不祥的预感。

现在是十一月中旬,又是这种天气,水温想必很低—在这种状态下,湿透的身体持续遭强风吹袭,体力消耗之大可想而知。事实上,可见抓着小艇的结城已经疲软无力,一动也不动。由于风势太强,他既无法重新坐上小艇,也无法抓着小艇返回岸边。

「裕康——!」

在拍岸水波的飞溅之下,经理原冈大声哭喊。

有社员搬出其他小艇,试图前往搭救,但是被周围的人慌忙制止。毕竟现在下水,可能会造成双重遇难事件。于是社员们改为丢出浮具和绳索等救难工具,却被强风吹回岸边。话说回来,即使是在一般的天候下,良彦也不认为从岸上可以把那些东西丢到位于宽广河面中央的结城身边。

「喂,黄金!不要光顾着看,帮帮忙啊!」

虽然结城对他并没有任何恩情,良彦还是忍不住转头向黄金求助。就这么见死不救,他良心不安。

「我是方位神,水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再说,这里也不是我的地盘。」

黄金望着河面,冷淡地说道。

「这条河是大神灵龙王的住处。」

听祂这么说,良彦正要回头看向背上的桥姬,却发现桥姬的重量消失了。

「咦、咦?」

背上的桥姬消失无踪,良彦连忙环顾四周,只见原本空无一人的黄金身边,突然出现桥姬的身影。

「为什么?而且是站着的!」

目睹桥姬用自己的双脚稳稳站立,良彦五味杂陈地叫道。听见这句话,桥姬转过上半身。

「你很罗唆耶,良彦。」

桥姬的黑发翻飞,虹膜时而闪动青光的眼眸捕捉住良彦。见到这般色彩,良彦一瞬间忘记呼吸,随即又回过神来,诉之以情:

「随便祢要怎么说我都行,快点救救他!」

「为什么?」

桥姬立即反问,良彦一时语塞。

「为什么妾得救他?这种天气里,有人灭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误判风势,是那小子自己的责任。」

「可、可是,祢也曾向秀乡求助过吧!」

「妾已经相赠神宝,还清了恩情。要求更多,未免太贪得无厌。」

良彦正想反驳,黄金的话语却在脑海中复苏。

对于神而言,凡人就和一片飘落的树叶没有两样。

「如果触目所及的人都要救,人世的秩序便会大乱。打从出娘胎的那一刻起,人就步步迈向死亡,只是时间早晚的分别。若是精灵或祖灵倒也罢了,身为龙王的妾

插手管这等事,可是违背天理。」

桥姬的脸庞美得直至冷酷的地步,代表神明的红印在祂的额头上绽放。

「别忘了,良彦,对于凡人而言,神是蛮横无理的。」

听见这句冷淡的话语,良彦无言以对。

对峙的双眼中绽放出强烈的光芒。

愕然回望桥姬的良彦再度将视线移往河面,看着要不了多久便会气力耗尽,沉入河中的结城。只见他跟着船缓缓漂向下游,但早已联络的救难队至今仍连个警笛声都没听见。在强风吹袭之下,波浪高高卷起,即使正常游泳,被河水冲走的可能性依然很高;至于没受过任何训练的一般人,自然更不用说。

……不过。

即使如此——

「……算了,我自己去。」

良彦做好觉悟,将邮差包从肩上拿下来。

「住手,你去了只是一起灭顶而已。」

「可是我不能就这样一声不吭,袖手旁观啊!」

良彦不悦地反驳黄金,脱下连帽外套。瞬间,冰冷的风透过薄衬衫接触身体,良彦忍不住缩起身子。在这种天气泡水,其实他连想都不愿想像,即使如此,他还是抬起头来,面向眼前的河面。

「……有时候,行动是胜过道理的!」

当良彦宛若在说服自己似地如此大叫,拔足疾奔之后——

「没错。」

回复他的是句简短的肯定。

「对……咦?」

良彦正要冲下通往河面的阶梯,又跌跌撞撞地回过头来。

与他四目相交的是好整以暇地凝视着他的碧眼。

「像刚才那样尽说大道理,妾也有点腻了。」

良彦笨手笨脚地稳住身子,桥姬则是啼笑皆非地望着他,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心不是按照道理在动的,对吧?」

「桥姬……」

会馆前,原冈并未发现良彦的独角戏,拼命呼唤着男友的名字;即使被风声掩盖,她仍想奋力传达给他。

桥姬的视线从这幅光景移向河面,带着自嘲的口吻说:

「方位神啊,尔可会取笑妾?」

身穿褪色和服的祂用不再年轻的声音问道。

「若妾说,那呼唤情郎的声音打动了妾的心,尔可会取笑妾胡言妄语?」

黄金没有回答。

但是,也没有责备祂。

下一瞬间,桥姬的身影如烟雾一般消散,接着,良彦看见濑田川上空出现一条琉璃色的龙,同时,灰色的天空落下大滴雨珠。

突然出现的龙比唐桥更粗,鳞片比良彦的手掌更大—生在脸颊两侧及下巴的长须摇啊摇的,四只巨大的手指及利爪能够轻易把人捏碎,额头上则有着花瓣状的印记。

那聪慧的眼神毫无疑问,正是桥姬。

「大神灵龙王!」

在雨水的拍打下,良彦无意识地说出这个名字。

守护濑田川,守护唐桥,如假包换的水神。

那压倒性的姿态教人双脚发抖,忍不住跪地膜拜。

琉璃色的龙缓缓在周围盘旋,又突然仰望灰色天空,呼喊似地吼了一声。震动空气的低音咆哮,让良彦冒起鸡皮疙瘩。

随后,狂风逐渐转弱;见状,龙又缓缓潜入水中。

浪潮随风静止,无助地漂浮在水面上的白艇,在龙的身影消失于水中的同时,和结城一同缓缓地乘浪漂向岸边。社员们发现了,慌忙丢掷绳索,试图拉他上岸。

「好厉害……不愧是神明!」

良彦兴奋地喃喃说道,并赶忙奔向现场,看看自己能不能帮上忙。

「胡言妄语啊……」

黄金听着人类的喧哗声,眺望水面,喃喃说道。

不久后,救护车的警笛声从大马路传来了。

良彦目送平安从河里获救的结城被送上救护车之后,与黄金一同拜访桥姬的神社。结城虽然虚弱无力,不过看他还能和原冈说话,大概没有生命危险。他很年轻,又有体力,应该很快就能复原。

「话说回来……好冷。」

被雨淋成落汤鸡的良彦微微发抖,连打两个喷嚏。结城获救是件可喜的事,可是到头来,良彦不但没帮上半点忙,反而搞得自己快要感冒。现在雨势渐渐变小,似乎快停了;但就算雨停,他也没有衣服可换。

从龙形变回人形的桥姬,啼笑皆非地看着又打了一个喷嚏的良彦。

「真是的,凡人就是如此软弱。」

已经可以自行站立的桥姬,轻轻戳一下良彦的额头,同时,良彦的衣服宛若变成水龙头一般,大量的水流向地面。

「哇!这是什么?」

良彦踏稳脚步,环视自己的衣服,随即发现衣服全干了,刚才还滴着水的头发也变得和平时一样轻柔飘逸。

「妾把多余的水分从你的衣服和身体表面移除,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桥姬无视手足无措的良彦,冷静地说道。

「……祢帮我烘干了?」

「傻问题。看了不就知道吗?」

桥姬短短地叹一口气。

良彦摸了摸被戳的额头,重新检视自己的衣服。若是身为水神,要办到这种事简直像是家常便饭一般简单吗?

「谢、谢谢……」

良彦乖乖地道谢。现在手边连条毛巾都没有,老实说,他真的很感激。

「……话说回来,祢的腰是什么时候治好的?贴布也太有效了吧?」

良彦开口询问一直耿耿于怀的问题。早上桥姬明明还说祂走不动啊。

「对神而言,人的『心意』是比贴布更有效的良药。」

「心意?」

「你关心妾而送出自己的贴布,就是一种心意。打从接过贴布的那一刻,妾腰上的疼痛便消失了。」

听完桥姬告知的事实,良彦不禁睁大眼睛。

「咦?这么说来,今天早上祢已经复原到可以自己走路的地步吗?」

不知道是谁说祂的腰还会痛,要良彦背祂的?

面对哑然无语的良彦,桥姬爽快地点头。

「可以这么说。」

「祢不是一直喊痛吗?原来那是在演戏?为什么我得一路背着祢来到这里!」

不知黄金是不是早已发现,从刚才就一直撇开视线,不往这个方向看。这两尊神是串通好的吗?

「又有何妨?妾不想再冒着被车辗过的危险。再说……」

「再说?」

良彦严肃地反问,桥姬满不在乎地说道:

「这样轻松多了。」

良彦虚脱无力,当场跪倒在地。他可不是人肉计程车耶!但对方是神明,而且刚刚救了人,他不好反驳。

「你忘了吗?良彦。」

黄金对苦闷的良彦晓以大义。

「神是蛮横无理的。」

「不,这哪叫蛮横无理啊,只是占人便宜吧!」

耍耍蛮横,能不能用他可以接受的方式?

桥姬无视大声呐喊的良彦,从他的邮差包中抢走宣之言书,并和阿杏一样,将手罩在大神灵龙王的神名上。

看见桥姬这么做,良彦虽然满心不悦,还是开口询问:

「……我还没赶走划船社,没关系吗?」

虽然自己意外受骗,但差事毕竟尚未办妥。

桥姬对如此询问的良彦叹了口气。

「算了。就算把他们赶离这条河,也难扫妾心中的阴霾。尔让妄想起了这件事。」

桥姬移开手后,只见毛笔字之上浮现与祂的额头上相同的朱印。

「爱上凡人,是妾的罪过—未能表明心迹,是给妾的惩罚。不过,妾大概永远忘不了秀乡少侠吧,只能与未能表明心迹的痛苦一起活下去。」

桥姬自嘲地笑着,递还宣之言书。黄金在两人不远处摇着尾巴听祂说话。

「不过这样也好,若是忘记,反而可怕。遗忘妾心中萌生的那股温柔安详的淡淡感情……太痛苦了。」

良彦想着在这座小神社里孤单度日的桥姬。忆起爱上一个人的温柔情感,或许能让祂暂时遗忘孤独。

「再说,尔不也说过吗?」

桥姬抬起头来,再度望着良彦。

「爱一个人,是一种幸福。」

如今微笑的桥姬,似乎与祂过去年轻貌美时的模样重叠,良彦不禁眯起眼睛。

「既然如此,妾便怀抱着这种幸福活下去吧。」

那双颜色如水一般深沉的眼眸,或许正透过良彦看着祂心爱的男人。

「……呃,有件事我还没彻底调查过,不确定该不该说……」

良彦接过宣之言书,略微迟疑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虽然讨伐平将门之后的藤原秀乡下落不明,不过,听说他有很多子孙……其中有一族改姓『结城』。」

这实在太过巧合,发现此事的时候,良彦忍不住重看荧幕上的文字好几次。

「不过就我所查到的,拥有秀乡血统的结城一族在江户时代又改了姓,所以划船社的结城是不是秀乡的子孙很难说……可是,并不是所有历史都留有纪录

……」

听到良彦这番出人意表的话语,桥姬顿时瞪大眼睛。

「难道说……那个人是秀乡少侠的……?」

桥姬把手放在胸前,好让自己冷静下来,视线却不断游移。

「不,就算他不是……是吗……秀乡少侠的子孙或许尚在人世……」

桥姬把所有心思都放在秀乡本人身上,事隔一千多年,完全没想过要追查他子孙的下落。

或许这个不知名也不知生得什么模样的子孙,明天会经过唐桥。或许他下个月会造访这条河,或许他一年后会来参拜这座神社。

秀乡的血脉代代相传,直到未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不过,祢不必忘记秀乡,也不必觉得爱过他很可耻。」

在日常琐事的影响下,良彦的恋情也逐渐成为过去式。回忆当时,悔不当初的事情很多,但是良彦并未后悔和那个女孩交往。

「或许路过这座濑田唐桥的人类之中,会有秀乡的子孙——这么一想,祢的心情应该会好一点吧?」

或许那个女孩已经交了新男友,又或许她将来会结婚生子、成为母亲。

然后,她生下的孩子,又会和某人坠入爱河。

「是啊……保佑所爱之人的子孙,是永生的神明才有的特权。」

桥姬的笑意变得更深。

聆听两人说话的黄金突然把鼻尖转向天空。

厚厚的灰色云层逐渐变薄,阳光从云缝之间洒落。

「……良彦,妾允许尔唤妾的名字。」

桥姬对着把宣之言书收进包包里的良彦缓缓说道。

「名字?我已经在叫了啊,桥姬。」

「那是凡人自行取的,是桥梁守护神的名字。」

「咦?不然是什么?大神灵龙王?」

「也不是。」

桥姬摇了摇头。

接着,祂略微羞赧地撇开视线说:

「妾、妾的名字……叫阿华。妾额头上的印记像花瓣,所以他这么叫我……」

他说龙王这个名字不适合楚楚可怜的祂。

桥姬原本不希望他以外的任何人如此称呼自己。

「阿华?」

良彦反问似地唤了一声,接着露出笑容。

「这名字挺不赖的嘛!」

在露出云层间的秋阳照耀之下,阿华双颊泛红,开心地笑了。

要点 神明讲座 3 桥姬是什么样的神明?

桥姬原本是桥梁的守护神。由于祂是女神,久而久之便多了「善妒」之名;受到这种说法的影响,与守护神无关的悍妒鬼女也被称为桥姬。

其中最有名的便是宇治的桥姬,她还活着时已化为鬼怪,凡是她嫉妒之人的亲朋好友,她都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个精光。这种为了化成鬼怪而进行的诅咒仪式,据说便是丑时钉草人的原型。

现在宇治桥附近的桥姬神社,本来奉祀的是水神濑织津媛,但现在祂和桥姬被视为同一尊神。

黄金:小心别惹女性生气,无论她是神还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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