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他们藉由真心话邮件得知一个真相,那就是大地在今年二月的情人节时收到了三盒巧克力。据说有两盒是亲手给的,还有一盒放在鞋柜里面。大地主张三盒都是义理巧克力〈注4:一般指女性在情人节当天,为了表示感谢、或使双方关系更融洽而送出的巧克力;送给真正心仪对象的巧克力则是本命巧克力。〉,也都已经回礼给对方,但似乎没什么进展。实际上或许真是如此。不过,那个冷漠又嘴巴坏的大地竟然受女生欢迎,令学觉得非常不可思议。大地意外是个大红人,他似乎没有那么常跟女生说话啊。虽然学也拿到了三盒左右,却觉得好像输给了大地,还闹了一段时间的别扭,甚至被翼嘲笑,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
这么说来,学没有收过翼送的巧克力。明明大家那么常混在一起,聊著蠢事。他们三人相处的模式并没有所谓的男女之情,但学最近常常意识到翼的存在。这并不代表学喜欢她,而是在无意间认为,不希望翼被任何人抢走。不如说,不希望翼变成别人的东西,这说法比较接近吧。大概像是「你以为你谁啊」的想法吧。正因这种心态,得知她没有送巧克力给任何人时,还隐隐地觉得放心。要是把这想法说出口,就算是大地应该也会出声嘲笑吧。所以,学并没有跟任何人提及。
*
真心话邮件的发送频率会随著自己和对象的亲密度高低决定。也就是说,以学为例,他最常收到的是大地和翼的真心话。其次是有时候会在班上聊天的大井,偶尔会收到优的真心话(这邮件似乎无法辨识兄妹和朋友的差异)……再来就是,幽灵子的。
幽灵子的真心话,几乎都是非常枝微末节的小事。喜欢夏天、喜欢番茄、喜欢紫阳花、喜欢牵牛花。喜欢夏天这点令人挺意外的,不过仔细想想,幽灵子以前是园艺社的人嘛。就算喜欢绿意盎然的季节也不足为奇。
学想知道更多与幽灵子的秘密相关的真心话,但是真心话邮件传来的幽灵子真心话,几乎全都是那些细微的小事。真心话邮件似乎会计算在某个时机发送,就算学在心底迫切地想看到他人的真心话,也没办法选择在他想要的时间点收到。
说真的,这到底是怎样的系统啊?
大地还是对于真心话的「真伪」心存怀疑,翼则是不怎么在意这种小事,只有学特别介意。如果去追究真心话邮件的源头,究竟会是什么呢……?能够读取人心的邮件发信人,真的是人类吗?──之类的。
就算开口探讨这件事,大地和翼也总是爱理不理的,让学想去询问幽灵子的心情越来越强烈。还有很多事情想问她呢。
*
「哇啊,为什么哥哥你这么早起……?」
暑假期间仍然要参加社团活动的优比学还早起,虽然她今年已经是个考生,但还是堂堂正正地穿上篮球社的运动外套。因为她们在大会中接连获胜,目前还没有引退的打算。她还骄傲地说自己是社长兼王牌,当然不会轻易离开社团。在她看来,去年暑假总是很晚才起床的哥哥,竟然比自己还要早出现在玄关穿鞋子,让她讶异地睁大双眼。
「我去散个步。」
「散步?你才不是会散步的人咧。」
这句让学联想起翼的话,不禁让他苦笑。
「真是对不起喔。」
「又是跟饭冢学长和羽宫学姊?」
用姓氏称呼大地和翼,听起来真是诡异。优也看过他们好几次,而且跟翼的感情还不错。
「不是。」
「所以是自己散步?」
「不是。」
「咦──那……是女友?」
学在一瞬间想像自己和穿著浴衣的幽灵子并肩一起走在夏季祭典中的情景……怎么可能啊。
「笨──蛋。」
学绑完鞋带之后,回头面对著优,用手指弹了她雪白的额头。
「好痛!」
「继续磨磨蹭蹭说废话的话,真的会迟到喔。」
「什么啊!小气哥哥。」
学看著用双手压著额头的优,坏心地笑了一下,便伸手开门。
「就是自己散步啦。再见。」
「哼!慢走。」
难得──花坛附近没有幽灵子的身影,不过学也没那么常来到这里。
牵牛花在花坛的一角绽放,有蓝色的花,红色的花,也有颜色居于两者之间的花。不管哪一朵都美丽地盛开。插著支柱的泥土已经乾掉了,看来她今天早上还没来浇水。
「洒水壶在哪……?」
去有自来水的地方应该会找到吧。正当学这样子想的时候,突然听见水飞溅的声音。回头一看,发现戴著草帽,穿著制服的幽灵子正抱著装满水看起来很重的洒水壶,睁大双眼看著自己。
「啊,早安。」
「早、早、早……」
安。
当她结巴时,又洒了一堆水出来。与其说她很怕生,不如说其实只是很笨拙吧,学突然如此想。她依然留著长长的浏海,再加上今天戴的帽子造成的阴影,让眼神看起来又更阴沉了。
「……今天有什么,事情吗……?」
「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明显表现出自己大受打扰的模样,让学很困扰。
「那个,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那些真正的真心话邮件,到底是怎样的机制,又是谁用什么方式寄送的呢?」
其实学还想问她跟新田之间的过去,但现在还是先别问好了。如果开口询问,她似乎会直接拔腿逃跑。
「……为了问这种事情而特地过来?」
幽灵子说。学点点头,也只能点头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一脸惊讶地呢喃著:
「传邮件问我就好了啊。」
对学来说,这句话无疑是晴天霹雳。
「不,因为之前,我跟你约好不会主动传邮件……」
「直接见面比较困扰……」
「这个,说得……也是啦。」
他其实也知道这个道理。
我到底在想什么啊……学搔搔自己的头,抬头看著天空掩饰尴尬的情绪。
「大地和翼也都很没有危机感。我觉得真心话邮件是很不妙的东西,但好像只有我自己像个爱操心的笨蛋……」
他开始抱怨。幽灵子则倾斜著洒水壶替牵牛花浇水。
「……水岛同学。」
「咦?」
这好像是他第二次被幽灵子喊了姓氏。他盯著少女神情专注的侧脸,从侧面看不见她被长浏海遮住的表情,雪白的耳朵和脸颊倒是被阳光反射到有点炫目。
「我觉得水岛同学人很好。」
幽灵子喃喃说道。
「你虽然说自己爱操心,但其实是担心他们两人吧?」
「他们俩……」
大地和翼。或许真是这么一回事吧。
「我也觉得冈同学你人很好。」
「咦?」
她一脸意外的神情。这个反应才令学感到意外。
「因为,你常常率先去做大家不肯做的事情,不是吗?」
「那种事情算不上人很好吧。只是想给别人自己是好人的印象罢了……」
学摇摇头。故意想让别人以为自己是好人的话,一定不会说出这种话来。冈夜子是个好人,至少不是个伪善者。
……好想知道。想知道她和新田深月绝交的理由。
「冈同学,你国中时在做什么呢?」
「国中时?」
「对。兴趣之类的。」
「……读书?」
令人不意外的回答。完全不有趣就是了。
「是喔,有喜欢的书吗?」
「……《彼得潘》。」
「是喔……」
《彼得潘》。学只知道家喻户晓的电影版而已。她是不是很憧憬不会长大的国度(梦幻岛)呢?这么说来,大笨钟也曾出现在那个作品之中,是个位于西敏宫的钟塔。在天空飞翔的彼得潘和三个孩子以梦幻岛为目的地,在伦敦的空中飞翔旅行……如果可以和大地、翼一起去梦幻岛,就算不变成大人也没关系。学突然心想。
「还有吗?我听说你以前参加了园艺社。」
「嗯。我喜欢植物。」
「园艺社只有你一人?」
「……不是。」
从洒水壶中倾泻而出的水柱似乎一瞬间变粗了。
「一个人没办法从事社团活动。」
「也对。」
学点点头。
「所以还是有社员的嘛。在社团中……也有新田之类的人在吧?」
学试著稍微探听。
「深月是篮球社的。」
她乾脆地回答后,拿著已经空了的洒水壶,慢慢地往水龙头的方向走去。明明话才说到一半,今天绝对不能就此作罢。
学叹了一口气,追在她的后头。如果每次都用这种方法分开,下次找她说话的难度会莫名变得更高。至少在离开前要说个拜拜吧。
学模糊地在脑内思考,跟她开口道别前该怎么接话才好。
「喂,冈同学。」
还没统整好
自己的思绪就直接开口了。一定是今天早上优说了奇怪的话害的。
「十日的时候,要不要一起去夏季祭典?」
幽灵子停下脚步。
时间彷佛就此停止。幽灵子整整僵硬了三秒,才像是机器人般转头看著学。
「为什么?」
她一张一阖地开口说道。
「啊──不是啦,不是只有我们两人。」
学慌张地回答。话已说出口,就无法再收回。
「大地和翼也会一起去。我想说机会难得,人多一点应该比较有趣吧。」
「……很碍眼吧。有我在的话。」
「别说那种话。」
学有点赌气地说完后,幽灵子视线飘移地说:
「可是……」
「可是?」
「我又不是朋友……」
是指大地和翼吧。还是说,学也包含在内呢?真心话邮件已经把他们俩认定为朋友,所以学会收到她的真心话邮件,她也会收到学的。可是,在幽灵子的心中……
这时,学的手机开始震动。
他吓了一跳,随即在幽灵子的面前滑开手机。
「……呵呵。」
这邮件到底是怎样的机制啊?
他苦笑。不论何时,真心话邮件就像事先策划好似的,传来的时机也未免太巧了吧?平常并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好东西,但只有现在,他打从心底感激这邮件。
『From:yoruko──想去祭典。』
学嘻嘻笑著把他的手机萤幕递给幽灵子看,这么做好像有点坏心呢。
「你好像没有理由拒绝了。」
幽灵子的表情阴沉至极。
*
往隔著学校和车站的另一个方向走,经过远离繁华街道的河川,再爬上位于路肩的斜坡后,会看到一座大神社。不知道神社里祭拜著什么神明,只记得大概写著开运、良缘、学业顺利之类的。对神明很失礼的是,其实学对神社一点兴趣也没有。以结果而论,对高中生来说,这是个只会在祭典、顶多新年参拜、祈求考试合格之类的时候会前往的设施罢了。八月十日。他跟大地和翼约在下午四点车站前集合。学跟幽灵子早十分钟约在附近碰面。正当他心底隐隐认为说不定幽灵子不会来的时候,就发现了对方的身影,还穿着平常的制服。
「我以为你不会来。」
学半揶揄笑著说。她也稍微点点头,并说:「我原本也打算那么做。」
她小声呢喃,看起来好像心情很差,学不禁慌张地收起笑容说:
「后悔了?」
「咦?」
「不,那个……后悔和我交换邮件地址……之类的。」
「没、没……」
没那回事。
少女用平常那几乎要消逝的声音呢喃,不知道哪句话才是她的真心话。学渴求著真心话邮件,但手机完全没有震动。她的想法真是难以理解啊。
车站附近穿著浴衣的女性身影非常醒目,应该都是要去同一个祭典吧。人群中也有男性穿著浴衣。学偷偷看向走在身旁的娇小女生,原本有点期待她会穿浴衣来,至少也该穿便服吧。虽然隐隐之中觉得她应该还是会穿制服来。
「太慢了……吧?」
站前只有大地的身影,他看到学之后先是皱著眉头,随即发现幽灵子跟在学的后头,便睁大双眼压低了声调。
「喂!」
学在大地说出失礼话以前,慌张地勾住他的脖子,在耳边悄声说:「冈同学一起来也没关系吧?」
大地叹了一口气说:
「你啊,应该要事先说一下吧……」
「说了会被你回绝的。」
「才没那回事,我就算了,翼她……」
「久等了──」
耳边出现了熟悉的声音。
回头一看,发现眼前站著一个不太眼熟的女子身影。
是翼。虽然知道是她,但那不是平常的她。浅色藤纹的浴衣和已经变长的直发,还按照她之前的宣言,把头发绑在左右两边,看著那造型,学怎样都无法接受她就是翼。
「……干嘛?」
听见她和平常一样有点没大没小又男孩子气的口气之后,学才稍微回神。
「啊,不……我在想这是谁啊。」
说这句话的人,是大地。学似乎错失了开口的机会。
「嗯──就这样?」
大地面向其他地方搔著头说:
「不会……不适合啦。」
翼看到大地摆出标准的傲娇态度后,不禁笑出声来。那是有点像女孩子的笑容,他们几乎没看过。
「是喔,话说,你们怎么跟冈同学在一起啊?学带来的?」
「啊,对啊。」
学终于开口说话。
「之前在学校碰巧遇见。」
几乎是个谎言。学感受到幽灵子的视线,但还是一意孤行继续说:
「所以就约她了。况且,刚好在一年前左右,我们四人不是同组吗?」
「这么说来好像是喔?」
翼点点头,简单地跟幽灵子打招呼。
「好久不见,冈同学。」
「久、久违、了……」
虽然翼用面对同侪的语气打招呼,幽灵子的回应却客气到不像同学,或许她还讶异著翼的骤变吧。这么说也是,对她来说,羽宫翼应该是个运动外套女才对啊。
「那我们走。」
翼非常有精神地先迈步往前走,奇怪地僵著脸的大地跟在后头,正当学准备跟著走的时候──
「……原来如此。」
幽灵子突然呢喃说道。
「原来应该要穿浴衣来祭典啊……」
她是不是对自己穿制服的模样感到自卑呢?学慌张地回答:
「啊,不,毕竟是我突然约你的,这样子也没关系啊。」
穿制服也好。这句话学说不出口。他不懂女生的心情,不过,看见翼华丽显眼的浴衣装扮后,应该不会有人觉得幸好幽灵子穿制服来吧。
「……觉得,好怀念。」
幽灵子突然说道。
「怀念?」
「不,没事。」
如此回答的幽灵子的侧脸,看起来似乎有些寂寞。
翼一开始像是在装乖似地维持文静的模样,但绕了祭典的摊贩一圈之后,马上就变回平常那个男孩子气的她,至少内心变回来了。她一口气吃了苹果糖葫芦、棉花糖、章鱼烧之后,又喧闹著说:「啊,再来想吃那个。」
「你还真会吃啊……」
大地惊讶地说。翼本来就是很会吃的人,如果跟学和大地一起去牛丼店,她会一派轻松地点大碗的来吃。吃完之后还会笑著说早知道点一般份量就好,那表情就像是普通的天真少年。
不过,今天她的笑脸看起来和平常不太一样。
为什么呢?学无法理解。翼和大地并排走在前面,她不知道说了什么,让大地皱著眉头回答,然后她撞了一下大地。明明是常见的景象,学却觉得他们俩好遥远。
三个人的距离,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学马上就明白理由何在,他们三人平常总是纵列著走,今天的翼却并列走在大地的身旁。学则是在他们俩的后面,和幽灵子并排走在一起。明明是他自己邀了幽灵子,实在不该说这种话,可是,好像因为幽灵子加入之后,害他看起来像是在他们三人之中落单了……
如果是以前,绝对不会这样子并排走路。运动神经好,几乎所有运动都会的翼,由于讨厌被束缚才加入了回家社……自由又随心所欲的翼对学来说──或许对大地来说也是──与其说是女生朋友,还比较像是男生朋友吧。正因如此,他们三人之间并没有谁对谁比较好,总是维持对等、平等的关系──说得极端一点,学认为他们不管去了哪里,都还是好朋友。
「……水岛同学?」
学听见隔壁发出细小的声音后,才猛然回神转头说:
「抱歉,怎么了?」
「没事,我觉得你好像在发呆。」
「嗯……大概是因为人太多,不自在吧。」
他的脸上挂著难解的笑容,幽灵子露出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歪著头说:
「你在顾虑他们吗?」
「咦?」
幽灵子发现自己好像在多管闲事,又用困扰的表情小声地说:
「不,我觉得,你看起来很顾虑……」
「顾虑大地和翼?」
「嗯。」
「顾虑……应该是没有吧……」
或许他不知不觉间开始顾虑起他们了吧。
「他们俩……那个,这个,就是所谓的……那个吗?」
所谓的那个。
学听见她拐弯抹角说的话,不禁笑了出来。
「不,他们只是朋友。」
说完后,又一脸正经地回问:
「他们看起来很像吗?」
幽灵子看著前方,翼正盯著射击摊位,大地则一脸阴沉地伸手拿步枪。
「喂──学!我们来玩射击!」
翼看著这边用力地挥著手。
「喔!」
学开口回答,却微微地提高了声调。今天的自己究竟怎么了?
「……很像。」
「咦?」
幽灵子唐突地回答,让学反射性地以疑问回应。随后才意识过来她到底在回答什么问题。
「这样啊……」
看起来很像情侣。
如果真是这么一回事,三人行中的学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
「……三人真是不可思议的数字。」
学吓了一跳。幽灵子彷佛看透了他心里所想的事才说出这句话。说不定是因为看到了真心话邮件吧。
「一个人很轻松。不需要顾虑其他人,也不会给人添麻烦。两个人的关系对等,所有感情只会分享给对方,世界也会因此完美。可是,三个人──」
幽灵子似乎降低了声调。
「三个人,有一点不平衡。明明只要两人就会完美的世界,多加一个人,感觉就很不安定,变得不平等了。」
「不平等?」
真是奇妙的表达方式。大地和翼开始玩起射击,学则和幽灵子站在一旁,愣愣地看著那两人──也就是幽灵子口中的完美世界。站在一旁的他和幽灵子,也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以后到底会变成怎样呢?完美的世界就是平等吗?他自己也搞不懂。
「水岛同学,你在切苹果时,有办法漂亮地切成三等份吗?」
幽灵子问了一个假设性的问题。
「苹果?」
「一个人吃的话就没有必要切苹果。两个人吃的话,只要从正中央对切就好。可是,三个人的话,应该很难公平地分成三等份吧?」
「啊啊……是这个意思啊。」
这样解释的话感觉比较好理解。苹果很难分成三等份,虽然有办法切,但一定无法切成同等份,大小会不一。那一定很不平等。
「你认为人类关系也一样?」
「从童话故事来看,三人是个很漂亮的数字。在《彼得潘》的故事中,达林家的小孩不也是感情很好的三姊弟吗?不过,现实中的三姊弟一定没办法那么要好。更不用说……是朋友了。」
低著头的幽灵子,因为浏海底下的影子而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但学知道她脸上一定没有笑容。
「你说的那些──」
学一边看著大地和翼,一边用嘶哑的声音问说:
「跟你和新田同学之间有关吗?」
幽灵子抬起头,摆出苦涩的笑容。一眼就能看出她并没有发自内心微笑。
「……深月她,是我第一个朋友。」
* * *
冈夜子和新田深月相遇的时间点,是在国中二年级的时候。她们就读女校,同班,座位在附近。虽然条件都备齐,但对怕生的夜子来说,出声跟人说话的难度实在是太高了。那时,反而是深月自己开口找夜子搭话。记得她是个笑容令人印象深刻、又爽朗、惹人喜爱的女生,和自己完全相反。
深月教了她很多事。
「夜子你啊──应该要更会打扮才行。好不容易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当然要给人看啊。」
「可是……看起来很吓人耶。」
「说这种话也太讽刺了吧?才不吓人,有一双大眼睛对女生来说,可是梦寐以求的事情耶?来,像这样把浏海分边……」
夜子国小时曾遭到霸凌。再加上天生就怕生,又喜欢星星、外星人、UFO、未确认生物、幻想世界、植物这类的事物,常常被人视为电波少女〈注5:指喜好妄想,言行举止有些脱离常轨而难以沟通的人。〉。她的书包里总是有一本植物图鉴,还被人称之为图鉴女。自从被人嘲笑自己的大眼睛「像外星人一样」之后,她就开始留起长长的浏海。
欺负她的人大多是男孩子,所以她才决定要去女校读国中,幸好学力成绩好,附近也有国中女校。入学后她终于放下心来,认为自己终于可以过著安稳的学校生活。
但她想得太简单了。
只有女生的世界,就某种层面上,对夜子来说无疑是难以生存的场所。她完全无法跟上国中女生在这时期会聊的话题,流行歌手、化妆方法、手机机种、裙子长短、染发的方法、交男友的方法……宛如平行世界的话题。完全跟不上话题的夜子既朴素又阴沉,还留著长浏海,在国一这漫长的时间当中,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话,就这样子度过了一年。
如果不重新分班,没有因此和深月同班,或许她会拒绝上学也说不定。
认识深月之后,夜子的世界也随之改变了。
「……看吧,很适合啊。」
深月用发夹把夜子的浏海分边,并拿出小镜子给她看的时候,她才睽违许久地盯著自己的眼睛瞧。
「想改变的话,就要下定决心改变。如果拒绝成长,就会变成那个人喔。」
那个人。
当时深月用手指著夜子刚好正在看的《彼得潘》文库本。不打算成长的少年。或者说,是拒绝成为大人的少年。深月把不打算改变的她说成彼得潘,因为她就像个不想成为大人的孩子。深月是温蒂,把夜子从名为孤独的梦幻岛之中拉了出来。
后来,她的世界彷佛焕然一新。她剪了头发,稍微把裙子弄得短一点,还学习了化妆的方法,甚至一度染过头发。虽然她的父母讶异不已,但她觉得自己的世界拓展了,而她自己也乐在其中。至少觉得自己多了一点自信。
国二的夏天,深月约她一起加入篮球社,她摇摇头说:
「我想加入园艺社。」
只有三名社员的园艺社,就算只有三名,从国二夏天才入社还是需要莫大的勇气。即使如此,深月仍然推著她申请入社。夜子后来成功加入了园艺社,埋首在自己喜爱的事物上,度过了剩余的国中生活。和他人对应的方法、能顺利搭话的方法、交友的方法……全都是深月教她的。
遇见凉太是在国三的春天。黑木凉太,他校的篮球社男生,深月介绍给她,说是从国小时期就认识的朋友。凉太爽朗地和她聊天,还愿意对她笑。因为曾在国小时遇到不愉快的经验,再加上习惯了女校环境,对她来说,男生简直就像是异世界生物,多亏了凉太,才让她对男生产生些许亲近感。
「凉太很厉害喔,他靠著体育保送考上高中了,虽然以后要去很远的地方念书。」
深月经常自豪地夸奖凉太,彷佛那是她自己的荣耀似地。
「还没有确定啦。」
凉太每次都会用害羞的神情笑著说。
三个人在一起时,夜子几乎不说话,听著他们两人的对话,总是会有难以言喻的幸福感,真是不可思议。
同样在国三的夏天,深月发现了真心话邮件。她也在篮球社的引退比赛前,把这件事告诉了夜子。
「听说会传送朋友的真心话耶,当然一定是假的。但你不觉得很有趣吗?我们社团也很流行玩这个,夜子你也一起玩吧!」
打听之后才知道凉太也正在玩,夜子不明白这东西的有趣之处,但既然他们俩都在玩,她便点点头,按照他们所说的发送了一封空白邮件。她的手机是在国二的夏天请父母买的。
有一段时间真的如深月所说,会送来一封写著某人名字拼音第一个字母和真心话的邮件。A同学指的可能是相泽同学,也可能是爱子,说不定是小明。夜子似乎稍微可以理解无法锁定到底是谁的有趣感。这微不足道的邮件工具,竟然让她和凉太、深月之间更加热络,真的很不可思议。她当时曾经心想,原来这就是流行。
不过,在那段期间,凉太呆呆地盯著手机看的时间变多了。深月似乎没有察觉凉太的异状,但对这种事很敏感的夜子马上就发现了,她直接开口问凉太发生了什么事。
「不,没事啦。」
凉太虽然微笑著这么说,但夜子还是有点担心。
时值夏末秋初,凉太也顺利地按照预定以体育保送高中。夜子和深月佩服不已,也一起祝福他。他虽然开心,心里却似乎有著某种阴影。不知道为什么,从夏天开始,他的笑容中带有的阴暗神情越来越明显。
正好在那个时期,夜子收到了一封不可思议的邮件。
『For the stagnating teenager──想知道朋友的,真正的、如假包换的真心话吗?』
真正的、如假包换的真心话。网域名称写著真心话.com。看起来跟之前收到的真心话邮件有关系,除此之外没有更详细的情报了。
这时,夜子的脑内突然朦胧地浮现出凉太的脸。是一张最近似乎郁郁寡欢,被黯淡阴影缠绕的脸。不管怎么询问,他总是笑著掩饰,老是说没事。
好想知道凉太到底在烦恼什么──如此一想,夜子随即慎重地写著「想知道」并回信了。
不久之后,夜子的手机开始陆续收到写著名字拼音的真心话邮件,时机点正好是回信之后,让她立刻联想到这就是真正的真心话邮件。收到的几乎都是署名深月的真心话邮件,后来迂回地向深月本人确认之后,发现研究内容全都说中了。看来那是真的真心话邮件。
看来那是真的真心话邮件。
不久后,收到一封令人在意的真心话邮件。
『From:ryota──不想再知道真心话了。』〈注6:凉太的日文拼音是ryota。〉
彷佛凉太也知道真正的真心话邮件。
「我收到写有你的名字的真心话邮件。」
下定决心把邮件拿给凉太看之后,他便脸色铁青地说:「夜子你也收到了?」
「也?」
「我整个夏天都一直收到真的真心话邮件。」
凉太把自己的邮件收信匣递给夜子看,的确有非常多真心话邮件,看起来几乎都是他的校内朋友,他说,其中也有深月和夜子的真心话。
「彷佛一直在偷看大家的内心,觉得很讨厌。」
所以他才郁郁寡欢吗?夜子终于明白了。
「把这当作我们俩之间的秘密吧。」
他一说完,夜子便拚命地点头表示同意。
后来,夜子过著彷佛被诡异的罪恶感笼罩的日子。朋友很少的她收到的真心话邮件,几乎都是深月和凉太的真心话。她知道了好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深月喜欢的老师、深月中意的学弟妹、看不惯的学弟妹、开始打篮球的理由、和父母不和、和朋友吵架、偷偷跑去打工、甚至还有前一天的晚餐配菜。
有时会藉由真心话邮件得知令她开心的事情。深月的第一志愿高中离现在读的国中很近,是地方公立高中。她心想,如果能跟深月一起就读就好了──所以,她也偷偷把那所高中当作第一志愿。想要私下准备,考上之后让深月吓一大跳。她觉得这种惊喜,很有朋友的感觉。
但是,以结果来说,夜子早该在当下察觉到一件事。传递他人真心话的邮件,可不只是一件方便的东西而已。
『From:mizuki──我喜欢ryota。』〈注7:深月的日文拼音是mizuki。〉
这封邮件是凉太收到的。二月,高中入学考试已经结束,是个准备要进入春天,新芽初长的季节。
「用这种形式得知,根本是犯规吧。」
凉太用非常难受的表情说道。最近,深月似乎发现凉太和夜子会私下见面,邮件内容正反映出她的内心因此不平静的情绪。
深月喜欢凉太。即使早就隐约明白,但实际知道后,还是不晓得该怎么办才好。夜子心想,如果深月有找她商量就好了。或许对深月来说,夜子并不适合聊恋爱烦恼吧。这让她有点难过。
「收到这种信,会不由得一直看下去……果然不应该看吧。这跟窥伺他人内心没两样。很狡猾。狡猾到糟透了。」
凉太不停地叮咛绝对不可以告诉深月本人之后,就直接回去了。夜子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凉太才好。
然后,就在凉太离开后。
深月沉著脸,出现在夜子的面前。
「这是怎么一回事?」
深月走向夜子。她似乎在街上发现了夜子和凉太,尾随了他们一整天。
一开始,夜子以为那句「怎么一回事」,是在问为什么要排挤她一个人,偷偷去跟凉太见面,但是,看著深月充满血丝的眼睛后,才理解她问的是更严重的事情。
「为什么……为什么凉太知道我喜欢他?为什么你也知道?是你说的吗?」
「不……不是。」
「骗人!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表现得那么明显吗?还是你看见了?你偷窥我的内心吗?你们刚刚好像也说著类似的话吧?」
深月的思绪几乎错乱,不知道是不是大受打击,还是深信夜子背叛了她,才令她更加无法释怀。
「不是的,深月!是这个……这封邮件,真心话邮件。」
「吵死了!」
深月用力拨开夜子递到自己眼前的手机。手机高速在空中飞舞,然后撞上建筑物的墙壁,发出响亮的撞击声后,整个萤幕碎裂了。
「亏我还当你是朋友!」
如恶鬼般的神情。当深月把所有憎恨的情绪全部显露出来,一股脑儿往夜子身上丢的时候,夜子一句话都没办法回答。她失去了言语,甚至无法拉住就此离开的深月。
直到毕业典礼夜子都没有剪头发。她留长浏海,像以前一样遮住双眼,不和任何人扯上关系。她认为,这是她试图改变的惩罚、试图离开梦幻岛的惩罚。后来妈妈立刻说:「这是必需品吧。」又买了一支手机给她,但她几乎不再低头看手机。毕竟真心话邮件几乎不再传来,也没有可连络的对象。深月彻底跟夜子绝交,班上也流传著只要跟夜子扯上关系就会发生不幸的谣言。她唯一的证据只有真心话邮件这种毫无科学根据可言的东西,根本没有反驳的余地。唯一可拜托的救命钢索──凉太,从那天以后再也没见面,甚至连络不上。深月也一样联络不上凉太,他似乎连邮件帐号都换了。他不仅得知了深月的心情,还一直偷看对方的内心。这样的罪恶感似乎令他无法忍耐。
夜子就这样从国中毕业,后来不幸的是,她和深月就读同一间高中,过著宛如苦行僧的日子……
* * *
「或许我和凉太都应该对深月说实话吧。可是,我实在不擅长那样做……凉太也是,他是那种如果不小心知道难受的真相,就会不禁说出甜蜜谎言的人。正因为我们这种个性,才会被真心话邮件束缚吧。」
学看不见幽灵子说完话的表情。
三人。知道新田真心话的人,不是幽灵子,而是黑木凉太。不小心说出口的人,也是黑木。幽灵子只是个不慎被卷入的人。可是,新田不愿意相信真心话邮件,到头来,无法解开新田的误会,三人的关系也随之崩毁。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学询问身旁娇小的少女,他还是看不见对方的表情。
「我不希望你也碰到跟我一样的状况。你们三人和我们三人不一样,感情非常好,看起来也很稳定,可是……」
──可是,真心话邮件一定会轻易地破坏你们的关系。
幽灵子说出这句话时,学终于看见了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宛如日落后的昏暗天空,蕴含著微弱的星光,就像是夏日夜空般的瞳孔。
射击技巧很差的大地一个奖品都没射中,几乎全数落空,后来翼便和幽灵子去厕所。接著要开始施放简单的烟火,他们决定在附近的河边随便找一个地方坐著休息。
「……幽灵子怎么样?」
大地问道。
学回想起幽灵子刚刚在祭典时的模样。他没有询问对方要不要做什么,而是直接发号施令说要玩那个、要吃这个,也算是恰如其分地玩了一圈──如果幽灵子这么认为就好了。
他有点在意幽灵子在车站前露出的寂寞神情,还有刚刚听到的故事……结果仍然不知道幽灵子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
学老实地回答。
「为什么要带她过来啊?」
第一道烟火升起,翼她们还没回来。
「……不知道。」
想了一下后,学还是说出一样的回答。大地从鼻子哼出一口气。第二道烟火升起,远远地看见翼的身影,她在找学和大地。大地还没发现她,学则是假装没有发现。
「大地。」
「嗯?」
「你看过《彼得潘》这本书吗?」
「算有吧。」
不愧是读书人。虽然儿童文学实在不怎么适合他。
「你觉得梦幻岛怎么样?」
「啊?干嘛突然问这个?」
「我想听直接的意见。」
「那是不想长大的小孩国度,只会给社会带来困扰。」
「也太直接了吧。」
学乾笑说道。
「……冈同学她刚刚说,自己就像是彼得潘。」
「咦?」
「啊──不对,正确来说,是像不想改变、不想成长、没有变成大人的彼得潘。她说自己曾经被那样子说过。」
「嗯。」
「……年初时,翼不是说以后都不要改变吗?」
大地似乎搞懂他到底在说什么了,原本躺著的他起身说:
「你觉得我们也像她一样?」
「……不知道。」
学稍微思考后,又说了一次相同的回答。大地又哼了一次,躺了下去。
「要吃吗?」
无意间,学开始劝大地吃他刚刚从摊贩那买来吃到一半的东西。为什么要买这个呢?对了,好像是因为幽灵子一脸兴致勃勃地盯著看,他才问说:「要吃吗?」随后便买了这个青椒镶肉。说不定会被大地问说:「干嘛在摊贩买这个?」毕竟这油腻腻的褪色绿青椒实在无法勾起一点食欲。
「嗯……」
大地根本没正眼看食物就直接抓了起来,没多想地直接丢到嘴里。
此时,学突然想起一件不得了的事。
「啊,糟糕,抱歉大地,那个是……」
「嗯?」
「……是青椒。」
他以为大地会吐出来。大地讨厌吃青椒,
讨厌的东西会厌恶得彻底,虽然他们只认识一年左右,但这点学知道得一清二楚。
「嗯?」
没想到,大地一脸呆滞,只歪著头表示不解,吞下青椒之后,才保持相同的呆滞神情说:
「所以咧?」
啊?学发出奇怪的声音。
「啊,找到了──你们怎么没看见我啊!」
翼终于来了。她明明大声说话,学却觉得听起来很遥远。
大地应该很讨厌青椒才对。既然真心话邮件都那样写了,铁定没错。可是,他却若无其事地吃了祭典摊贩卖的青椒镶肉。没发现那是青椒吗?不,后来即使学特地说那是青椒,他的反应彷佛像是打从一开始就不讨厌青椒……
「嗯?怎么了?」
翼歪著头。幽灵子在她背后抬头四处望著空中的烟火。
「啊……不,没事。」
学暧昧地笑著说道,并偷偷把手上装食物的盒子藏在背后。不能──至少现在还不能让翼知道这件事。
他听见烟火的声音,火药裂开的爆炸声。
学隐约认为,那是他们的夏天即将崩毁的声音。
烟火施放完毕后,人群逐渐散去,翼提议再去神社一次。
「不要。人家不是常说,晚上参拜不好吗?」
大地一脸嫌恶地说道。
「我又没有要参拜,刚刚好像把东西忘在厕所了,陪我去啦。」
「你怎么又搞这种蠢事……」
大地搔搔头之后,幽灵子难以启齿似地开口说:
「我可以回去了吗?」
已经很晚了,差不多该走了。她说。
学出声回答:
「那我送你回去。」
「不,我一个人没问题的。」
「别胡说,你以为现在几点啊?」
开口说这句话的不是学,是大地。
「不希望学陪你的话,我送你吧。」
翼和幽灵子都睁大双眼,大地则一边搔头,一边呢喃著说:「这个,因为我讨厌晚上的神社啊。」等理由。
「不、那个、我没有讨厌水岛同学,我家真的就在附近……」
「既然如此就更不必见外啊。学,我送她回去,你跟翼一起行动。」
「咦、不、乾脆由我……」
「没关系啦,反正我们是同学,我送她吧。」
对了。因为大地平常的态度很差,几乎要忘了他基本上是个绅士。但他是如假包换的傲娇,因此一脸不情愿。
正当学烦恼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翼开口说:
「我知道了,学,先走吧。」
她似乎不太愉快地快步离开,学也慌张地追在后头。
两人往神社的方向走去,已经没什么人的神社内只剩下翼的木屐发出喀啦喀啦的声响。左右脚踏步的间隔很短,明明只有两个人,学却没办法走在她的身旁。她之所以匆忙地快步往前走,说不定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忘记拿的东西。但是,学知道她的个性并没有那么神经质。
「……你在生气吗?」
学对著她僵硬的背影问道。
「咦?我?」
翼回头,摆出好像很惊讶,又好像想挤出微笑的奇怪表情。
「我没生气呀。」
学叹气说:
「你以为这一年来,我们混在一起多久了啊?」
这点事情,他当然知道。翼在生气时,走路速度会变快,也不会往后看,肩膀会僵硬,背也会僵硬。最重要的是,不说话。
「在生什么气?」
「我没生气。」
「是吗?」
他没有继续深究,因为他们已经走到厕所前。
「我去找找,你等一下。」
翼说完后,就消失在昏暗的女厕中。
在做开心的事情时情绪高涨,差不多要结束时会情绪低落,算是翼常有的状况,但今天这样的她,学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和大地在一起时明明那么开心,和学在一起时就变得不愉快。让学因此感受到无法言喻的寂寞。
手机发出和收到邮件时不一样的节奏声,是电话。
「喂?」
『啊──是我。我已经送她回去了,现在要去你们那,大概十分钟左右。找到忘记拿的东西了吗?』
是大地。看来幽灵子的家真的在附近。
「还没,翼正在找。」
『这样啊,找到的话打给我。到时就在车站前会合吧。』
「嗯。」
电话挂断了。大地应该已经在车站附近了吧。如果翼马上找到忘记拿的东西,他们俩就可以直接走去车站的方向会合,也能缩短大地步行的距离。当然,大地并不觉得走路很麻烦,只是想让事情有效率地进行罢了。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如果现在跟翼这样子说,感觉她好像会更不开心。
嘟嘟。
讲完电话,正想把手机放回口袋时,手机又再度震动了。短促的震动,代表这是收到邮件的通知。
学什么也没思考,看向手机萤幕。
他几乎停止呼吸。
『From:tsubasa──』
「久等了──我的东西好像被人拿走了耶。」
就算知道翼从女厕出来,学的双眼仍然没有离开萤幕。邮件的内容是:
『──我喜欢taichi。』
翼,喜欢,大地。
学不是没想过这种可能性,特别是今天,翼自己可能没有意识到,但翼和大地在一起时,比和他在一起时还要愉快。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他们拋下。不过,他认为那单纯只是合不合得来的问题罢了。就跟他不会找翼商量烦恼一样。他认为,翼比较喜欢捉弄大地、用肢体碰触大地。
可是,今天他觉得自己被拋下的感觉更为强烈了。这应该跟幽灵子加入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吧……啊啊,所以翼才会生气吧。因为幽灵子把大地带走了。而他取代了大地。原来翼从很久以前,就希望可以跟大地独处吗?自己是个碍事的存在吗?原来只有他自己以为三个人待在一起最舒适吗?难不成连大地也……?
「学?」
学慢吞吞地抬起头说:
「翼……你喜欢大地?」
不禁问了一个非常直接的问题。况且,这八成是侵犯到翼的内心的问题。
翼眨著双眼,摆出一张非常僵硬的笑容。
「你乱说什么啊,我怎么会喜欢那个偏执狂……」
啊。
最后一个字彷佛被夜晚寂寥的神社吸收后消失无踪。
学把手机递给翼看。翼的双眼睁到极限,而且明显地耳朵发红。
「那个……不对。」
「真心话邮件不会说谎。」
翼的脸又是苍白又是通红,混成非常奇妙的颜色。
「不是,我才没有喜欢,没有。」
「冈同学刚刚也说,你跟大地看起来像一对情侣。」
我干嘛说这种坏心眼的话啊。学在大脑的一角如此心想。
他并不是喜欢翼,也不是想争一口气,只把单纯把翼视为朋友喜欢,并没有视为异性喜欢。当然,他多少还是有意识到翼是个异性,就连今天,翼也让他心跳不已。可是,他才没有喜欢翼……
学发现这些藉口就和眼前的翼的想法差不多,他用力摇晃自己的头。太奇怪了,今天的自己,不管怎么说,都太奇怪了。
「喂。」
突然出现第三者的声音,学和翼两人都吓得全身僵硬。
是大地。他发现两人的行动很诡异,皱著眉头,一脸想不透原因的样子。
「找到忘记拿的东西了吗?」
「啊……」
翼满脸通红,她似乎想说点什么,嘴巴一张一阖好几次,看起来就像是离水的鱼。看了她的表情,大地也歪著头觉得很奇怪。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没……没事!」
翼用假音高声说道。
「找不到了,算了,快点回家吧……」
她一个人快步离开,木屐发出喀达喀哒的声音。
大地茫然地盯著翼的背影看,又一脸严肃地转头看著学。
「你做了什么事吗?」
「啊……」
学把手机塞回口袋里,思考著该说什么才好。
现在的他,就算没有收到真心话邮件,也知道翼的心情是什么。拜托保密。翼一定是这样子想。
──所以要小心。如果知道了别人的真心话,以后说不定会被不幸纠缠。
学现在终于明白幽灵子当时警告的意义。同时,也终于了解她说三人这种人数是不平等、不稳定时的心情了。
「那个……我说她很不适合穿浴衣,她生气了。」
学笨拙地露出讨好般的笑容说道。他随便说说后,大地也目瞪口呆、吃惊地说:
「那样说……真过分啊。」
「……嗯。」
「之后要跟她道歉喔。」
「……嗯。」
「……你也没事吧?脸色好像很差。」
大地那双隔著眼镜,平
常眼神凶恶的眼睛,现在看起来好像带有一点担忧的神色。
啊啊。大地虽然嘴巴坏、固执又别扭,但真的是个好人。即使常常被说很扫兴还满口意见,但仍然愿意陪大家到最后。
「……大地。」
「嗯?」
「今年也借我抄暑假作业吧?」
「笨蛋,绝对不借你看。不要让我说那么多次。」
他虽然如此拒绝,但到了暑假最后一天,还是会一边碎碎念,一边拿写好的作业给他们抄,他就是这种人。
所以,翼才会喜欢大地吧。学莫名理解了。
*
学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为什么会受到如此大的打击?失恋?应该不是。不,说不定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那你们谁在追她啊?
──没人追。
大井之前说的话又浮现在脑中。学当时并没有打算说谎,至少当时真的没人打算追翼。毕竟大井问的是学和大地谁喜欢翼,而不是翼到底喜欢学还是大地。不过,翼喜欢大地这个突如其来的事实,让他的心混乱不已,这种情绪跟失恋有点像。他们三人总是混在一起,却只有自己被排除在外的疏离感该怎么形容呢?真是难以理解的心情啊。他不懂自己的心情,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不知道是不是绕了远路,还是在路上徘徊,回到家已经晚上十一点左右。家里很寂静,他走进一片黑暗的客厅中,发现自己口渴得不得了。
他打开冰箱后,没好好确认就拿出一瓶罐装饮料,拉开易开罐拉环。他靠著声响知道这是碳酸类的饮料。随后直接一屁股坐在黑暗的客厅沙发上,张口喝了下去。这味道好像在哪喝过,就跟小时候,看到爸爸喝得津津有味,自己也偷尝一口的啤酒一样──
噗!他吐了出来。
用手机的光线照向饮料罐之后,才发现真的是啤酒。已经喝了半罐左右了。
「……好难喝。」
自己到底在干嘛啊。说真的。
他后知后觉地跑去漱掉舌头上的苦味,没喝完的啤酒就用保鲜膜封好,放回冰箱。之后大概会被家人骂吧,不过现在没心情管那个。
他回到沙发上,发现手机萤幕仍然开著,还停留在刚刚开启的邮件画面。
『From:tsubasa──我喜欢taichi。』
「原来她……也会恋爱啊。」
他呢喃感慨著奇怪的事情,无意间转动画面卷轴──然后,他惊觉,真心话邮件内文的底下,还有一句话。
『回覆这封信,可以撤销tsubasa的真心话。』
「撤销……」
和大地那时候一样。就是青椒那个时候。
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是因为疲倦,还是因为刚刚喝了半罐左右的啤酒,头有一点晕晕的。
他愣愣地按下回信键,打算写个回信用的内文。他知道不需要特地写内文,只要回信就好,这么一来,就得以撤销翼的真心话。翼会像刚刚大地那样,忘了自己对大地的恋爱情感,彷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么一来,一切都不会改变,可以维持往常的生活,今后还是可以三个人一起过日子,一起打篮球,为了无聊的事情大笑,叫大地拿作业给他们抄。在考试期间拚命念书,结果只是在比谁拿的不及格比较多,然后一起捉弄一派轻松拿下全学年第一名的大地。放学回家时,也可以像以前一样,三个人纵列走回家。大地走在最前面,翼在中间,学殿后。这么一来,他们又可以继续聊著无聊的玩笑,一起大笑,过著什么事也没有的日子。
啊,没错。
学终于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他并不是因为翼喜欢大地而大受打击,不,这点的确挺受打击的,说不定还有一点忌妒。不过,其实他是因为三人的关系会因此遭到破坏,所以才不愿意。因为他不想改变。
因为,他以为大家可以一起度过不会改变的夏天。三个人可以和去年一样一起胡闹,度过一个没有变化的夏天,高二的夏天。明年成为考生之后,一定就没时间了──啊,不对,应该是或许没时间。他在心底某一角希望明年也不要改变。正因为这心情越来越强烈,所以他的行为才会逐渐脱节。
这世上没有不会改变的东西,三人这人数很不稳定,随时都可能起变化。他想起幽灵子说的话。至今,他们一直都维持著异常的友情吧。所以,根本不可能永远不改变。
──永远都是三个人,不要改变喔。
翼曾经如此说过。
──不想改变。
他自己也如此想。真是个小鬼啊。他自嘲,明明这世上不可能有不会改变的东西。时间是不可回溯的,他们就像是浮在时间之河上的三片叶子,现在虽然还一起并排流动,总有一天还是会分开、褪色、边缘破碎,然后各自的形状、颜色、流动的场所都会改变。如果那样就是变成大人,他就不想变成大人。这种想法最像小鬼了,他自我厌恶,觉得自己不应该有这想法,随即轻轻敲了自己的头,结果一阵阵的头痛让他回到现实之中。
他打开客厅的窗户。令人喘不过气的夏天温度,第十七次的夏天。翼说很喜欢夏天,他也很喜欢。但是,从今年开始,他一定会讨厌起夏天吧。怎样都无法让自己冷静下来。
──回覆这封信,可以撤销tsubasa的真心话。
至少只要回了这封信,他们就不会有重大的变化。虽然应该还是会有某种改变,但他一定可以当作不知道。
他认为撤销的好处非常多。
便用拇指按下确定键──
* * *
当羽宫翼正在自家和室打滚时,手机发出嘟嘟的声音,彷佛正诉说著不满。
「好吵啊……」
就算关闭震动模式,闪烁发亮的LED灯仍然令人郁闷不已,乾脆整个人翻身到另一侧,当作没看见。榻榻米散发的蔺草香气,在走廊上响起的风铃声,窗外滚滚流动的积雨云,全都散发出夏季的气息,像是在邀请她。电风扇正吹著风──我知道。她也想冲去户外尽情地沐浴在阳光之下。平常的她根本不会在假日时窝在家里打滚,既然体内的青春能量多到快要满出来,她会先外出,然后在半路上连络人,大家在学校会合,打篮球打到精疲力尽为止。
但现在完全没那个心情。她的精力无处发泄,失去出口的能量在身体各处熏烧,肉眼看不见的烟雾从各个毛孔之中喷出。即使如此,她仍然没有那个心情起身活动。
因为一直用脑袋努力思考的关系。大概。一定是。或许吧。
「翼?在的话去帮我买东西吧?」
是妈妈的声音,好像正在说包饺子需要的材料。她喜欢吃饺子,但今天没心情吃。
「嗯……」
她含糊回答后,听见放弃使唤她的妈妈出门的声响。家里一片寂静,好像稍微听到爸爸正在客厅看电视。
「唉……」
她再度翻身,手机正在闪烁的灯光再度映入她的眼帘。
──是大地吗?
一这样想,胸口好像突然被勒紧,感觉怪怪的。
从夏季祭典以后,自己一直都怪怪的。心脏附近似乎被什么东西纠缠,心跳节奏变得紊乱。连心脏送出来的血液温度,都感觉比平常还要高。
──翼……你喜欢大地?
脑内一闪过学当时问的事情,她的羞耻感就到达顶点,然后毫无意义地在榻榻米上打滚。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谁。
她从小就很男孩子气,跑得比男生快,比男生还会打架,喜欢比男生酷的东西。她讨厌裙子,对可爱的东西毫无兴趣,喜欢的颜色是蓝色、绿色、黑色之类的。不管是蚯蚓还是独角仙,她都能若无其事地触摸。会撒娇说只要黑色的书包,休息时间会混在男生群之中,追著足球跑。
国小的时候,这样子生活还没什么关系。
到了国中,她开始追不上身体逐渐成长的男生,也不可能半途加入女生的小圈圈。也大概是在这个时期察觉到自己正在改变。无意间加入了田径社,却因为前辈后辈的上下关系和总是微微地给人压力的顾问,让她无法继续待下去。讨厌被束缚。不管是班上还是社团,都没有她的栖身之处,放学后就一路到处乱晃,然后回家,也就是所谓的回家社。她也和恋爱毫无缘分,就这样过著不习惯的学校生活,成了高中生。
大地和学是她第一次交到的朋友,第一次遇到有人可以坦率地接纳无法适应周遭环境的她。
高一的夏天遇见的他们,从来不会嘲笑她的运动外套打扮,也不会瞧不起她。只要约他们,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陪她,之后一起被骂也愿意。他们三人要好到不可思议,意气相投。用这种话形容实在有点丢脸,但大概就是知心好友的感觉。
她认为自己是小鬼,也有这个自觉,更知道自己不能一直傻傻地过日子,必须要成为一个女人才行。她的身体逐渐变成大人,或者说,逐渐变成女人。虽然只有一点点,但确实有所成长。她不能一直当个小孩子,就算如此,她的心──或者说她
的精神,一直都是孩子,还是以前那个模样,不打算成长。所以,不管过了多久,她只会有大地和学这两位要好的朋友而已。
「……我知道啦。」
她嘟著嘴自言自语,还听见爸爸在楼下的欢呼声,大概在看棒球吧,好像是支持的球队打出了全垒打。
她把手机拿到眼前,打开萤幕画面,看见多得不得了的邮件数,几乎都是真心话邮件。明明是她自己提议要玩的,现在说这种话实在有点不负责任,但她真的没料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一开始只觉得好像很好玩,怎知自己藏在心底的恋爱情感会以那种形式摆在眼前。真的是想都没想到。从那天以来,她几乎没有看真心话邮件。因为不敢看。
我,喜欢,大地。
她自己还是搞不懂。不太明白那种感情。最近盘踞在心脏附近的情感之云,是不是呼唤了爱情过来?就连现在,打算释放大雨和雷电的积雨云,依然在她的左胸不停地膨胀。之后会膨胀到塞满整个胸口,总有一天会胀到破裂吧。
为什么是大地不是学呢?她和大地的确意气相投,但同样也和学意气相投啊……
当她发现最新一封邮件是大地传来的之后,心脏又用力紧缩了一下。
『你们要是很闲的话,就来打篮球。』
没有颜文字或表情符号的冷淡邀约。这封不是只发给她一人的信,让她觉得有一点遗憾,同时也有一点放心。
慢吞吞地去学校时,发现花坛附近有幽灵子和学的身影。这么说来,夏季祭典那天,幽灵子也有一起来呢──她彷佛到现在才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难以加入他们营造出的两人世界,决定避开花坛,绕了一大圈才抵达篮框附近。
学是不是喜欢幽灵子呢?感觉他们最近变得很要好。她不曾想过,也没有心情去思考他们三人之中如果有谁交了男友、女友,到底会变成怎么样。不如说,根本没想过他们三人之中会有人谈恋爱,更别说当事人竟然是自己。
「翼。」
学来到篮框附近,用有点尴尬的口气出声。
「早。」
「……喔。」
喔。一点都不像女孩子会打的招呼,她现在才终于意识到这件事。她和班上的女生截然不同,班上的女同学都是彻头彻尾的女生。但她不一样,幽灵子也不一样。「女生」这个属性,感觉就像是买糖果抽到的奖品,是附加的东西。
夏季祭典那天,她想要吓吓大地和学。大约在祭典的一个礼拜前,她收到了大地的真心话,里面大概是写说,翼一点都不像女生。后来,她和学去图书馆那天,要学稍微把她当作女孩子看,学竟然用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说:『原来你想啊。』
所以她决定让自己像女孩子,给他们俩好看。她绑著跟平常不一样的发型,穿上漂亮的浴衣,甚至还难得化了妆。大地和学呆若木鸡的反应真是有趣极了,她非常满足,也没有打算再做点什么。不过,或许那是因为自己的情绪高涨吧,也就是对恋爱的情绪,对身为女孩子的自觉。或者说,是因为精神上的青春期。
大地和学是怎么看待自己的呢?她直到现在才开始在意这件事。
「大地呢?」
光是听到名字,就让她心跳加速。她生病了,名为恋爱的病。
「我不知道,还没来吧?」
「是喔。难得他会迟到。」
「嗯。」
对话无法延续下去,为什么?平常都可以正常地聊天啊。以前的她,说话就像呼吸一样简单,还可以傻笑、互开玩笑啊。但是今天却办不到。办不到,完全办不到。
当她习惯地玩自己随意留长的头发时,迟到五分钟左右的大地终于来了,还先跑去花坛附近和幽灵子说了点话,感觉真是令人心烦。夏季祭典时,大地说要送幽灵子回去,也让她莫名烦躁。当时,学问她是不是生气了,其实说中了,但她不知道自己生气的理由为何,只好敷衍了事。当时的她是在忌妒吗?她没有体会过如此丑陋的情感。
「抱歉,我迟到了。」
大地姗姗来迟后,学嘻嘻笑著说:
「难得自己提议要打球,竟然还难得迟到了。看来今天会下雨。」
「啰嗦。」
学的头被大地敲了一下。天空非常晴朗。
「看你们平常总是爱提议做蠢事,今天却那么安静,反而觉得有毛病啊。」
「你根本就是傲娇王子。」
「揍你喔!」
大地边说边揍下去。好像很痛。
「怎么,翼,你今天好安静。」
突然被丢了话题,让她慌了手脚。
「啊、喔?」
她自己也知道,现在她正挂著超级僵硬的笑容。
「早、早安。」
平常总是用「喔!」来打招呼的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竟然说了「早安」。
三人的战绩……其实也没有仔细统计,不过倒是有实力排行榜。有个妹妹在篮球社的学(不知道是不是多亏妹妹就是了)总是拔得头筹,翼和大地不相上下,虽然运动神经很好的翼自傲地认为自己比较厉害,但其实没太大的差异,基本上是在伯仲之间。
不过,今天的翼输得凄惨,甚至还觉得自己也未免太容易被影响了吧。她过于意识大地的存在,完全没有注意到球。就算跟学一对一,她也在意著待在球场外的大地,无法流畅地运球。不想给人看到自己笨拙的模样。这种奇怪的自尊心干扰著她。
最后大地似乎觉得她的举止诡异,皱著眉头用力指著球场外面,并说:
「你如果状况很差,就给我去休息。」
没想到竟然被大地赶出球场外!失落不已的她之后一直用毛巾盖著头,坐在地上,双脚屈膝抱在胸口前,完全失去想要继续打的志气。结果变成学和大地不停地一对一。
看见流著汗打篮球的他们,让翼回想起那个夏天。
刚好是在一年前,翼正好经过大地和学正在玩一对一篮球的地方,不禁停下脚步盯著看个不停。从旁人角度来看,这两个男生的类型完全不一样。大地是出色的眼镜秀才好学生风,学虽然看起来有点轻浮,但怎么看都是个不讨人厌的轻率型男生。
──想玩的话就代替我上阵吧?我已经快热昏了。
戴眼镜的男生说完后,就把球丢了过来,她也乾脆地接住。
啊啊。这么说来,当时好像也心动了一下。
眼镜的另一端有著比想像中还要细长清秀但很凶恶的眼神、流著汗的雪白肌肤、松开来的领带和随便挽起来的衬衫、弯曲下垂的嘴巴,但是却有著看起来似笑非笑的歪曲嘴角。
「喂!你要去哪啊!」
她突然听见大地大声嚷嚷,抬起头一看,发现学正往花坛的方向跑。看来是跑去约幽灵子打球,代替不能上场的自己吧。
*
「真的有约她吗?」
「嗯。」
「为什么一个人跑回来了?」
「因为她说她不想玩……」
翼把脸埋在屈膝的双脚之间,一边听他们俩的对话,一边看手机。
『From:yoruko──好想打篮球。』
翼抬头往花坛的方向看。幽灵子拱著圆圆的背,看起来像是藉此拒绝他们一样。
既然想玩,坦率地说出来不就好了──她虽然这样想,随即发现自己也不怎么坦率,即使没跟幽灵子四目相交,也直接别开了视线。
幽灵子也抱持著某种复杂的感情吗?像现在的我一样。
来到学校后过了大约一个小时,中午的太阳高挂,就算有毛巾挡著,翼的脖子也被晒得火辣。这是个就算不动也会流汗的季节。她虽然喜欢夏天,但也不喜欢。她讨厌热。喜欢暑假、海、天空、冰淇淋。讨厌作业、蝉、还有……夏季祭典。真是孩子气。
「真没办法,休息吧。我去买饮料──翼,你要喝什么?」
翼听见学的声音后,慢吞吞地抬起头。
「……嗯。」
她发出乾涩的声音。明明几乎什么也没做,喉咙却乾得不得了。
「要喝什么?」
「……水。」
学叹了一口气之后说:「我随便买点什么吧。」便迈步离开了,还听见大地说了「可乐」两个字。
学应该在顾虑她吧。既然要顾虑,还不如当时不要拿那封邮件给她看──会这样子想,感觉自己好像是个耍任性的小鬼。
如果她真的恋爱了,那一定是初恋。可以的话,她希望按照自己的步调进行,至少要自己察觉到原来自己喜欢上别人吧。她没有怪罪学的打算就是了。陷入剧烈加速的情感漩涡之中,让她难以呼吸这点,令人难受。
头顶上的天空一片晴朗,完全没有反映出她的情绪。乾脆下场雨吧,不要展现那么爽朗的蓝色,变成阴天吧,变成混浊的灰色吧,下一场大豪雨,下到看不出来我在哭吧。今天世界实在是太热情了,降温吧,变凉吧,不如就下一场雨,让自己可以冷静地看待一切。
学回来了。他把可乐丢给大地,还被骂「笨蛋,这是碳酸饮料耶!」大地一
边大吼,一边敏捷地接住可乐,扭开盖子,果然喷出一堆可乐来。
「嗯。」
翼感受到学把宝特瓶递过来的动作,但她连抬头都懒,没有及时收下,宝特瓶直接贴到她的脸上,冰凉的触感让燥热的脸颊急速冻僵。
「会脱水喔。」
「……嗯。谢了。」
她把放在头上的毛巾拿下来,扭开瓶盖后喝了一口。
「这不是可乐吗!」
然后大叫。和大地刚刚大吼的意义完全不同。
「咦?你不喝碳酸饮料吗?之前不是有喝弹珠汽水?」
「才没喝!」
没喝,绝对没喝。况且碳酸饮料对脱水症状一点用都没有吧。
「咦──是吗?」
学立刻装傻,根本是故意的。
「算了,我喝。」
她莫名自暴自弃,懒得管自己到底是不是不爱喝。她盖上盖子猛然上下摇晃可乐,想要稍微消一点气。
「──之前对不起。」
学突然开口道歉,让翼停止摇可乐。
「咦?」
「那个……那封邮件,我不应该给你看的。」
这时候道歉又能怎样。她虽然想这样说,最后还是忍住了。毕竟学也没恶意。
「嗯。」
她含糊地回答,然后打开可乐盖子,让可乐像个喷水池般到处乱喷。
「你干嘛啊!」学说。
「好像喷泉。」
「不,不是那样吧。太浪费了啦。」
「让我看那封邮件。」
等她察觉时,自己已经说出口了。或许她只是想要确认什么,不管学怎么说,她就是毫无头绪,所以想亲眼看见那段文字。
「可是……」
学犹豫了。
「快点啦。」
她伸出手。学露出有点困扰的神情后,默默地把手伸进口袋,拿出手机并交给她。翼一语不发地寻找收信匣,看见那天的邮件。
『From:tsubasa──我喜欢taichi。』
──我喜欢taichi。
不知不觉,被积雨云遮盖的太阳稍微露了脸,让沙尘飞舞的运动场看起来雪白到闪闪发光。手机画面因为夏天的阳光反射而变得耀眼炫目,她的视线模糊,应该只是因为光线的关系吧。
「喂翼。」
「呀啊!」
她发出奇怪的惨叫声,脸颊旁边突然被一个冰凉东西贴住。
往右边一看,大地正笑著摇晃手上的可乐瓶。
「打起一点精神了吗?」
歪曲的笑容。邮件内容说不定被他看见了,那张笑脸太犯规了。种种杂念闪过翼的脑海,让她的心脏几乎要破裂了。
「你……你干嘛啦,笨蛋!」
明明没打算这么做,却不禁用比预期还大的声音怒吼。
「吓我一跳耶!不要突然那样做啦!」
声音大到连在一旁练习的棒球社都往这里看了几眼。
「啊……喔,抱歉。」
看见大地困扰的神情,她才突然回过神来。
──我搞砸了。
平常自己根本不会这样大吼。今天的她,真的无法在大地面前维持平常的自我。
「……对不起。」
道歉之后,反而让她更坐立不安,便一股脑儿地跳了起来,手握著学的手机,像是要甩开他们似地迈步冲刺。她像是要逃离一切似地,全速奔跑远离酷暑的运动场。
当她在被称为避暑胜地的自动贩卖机和自动贩卖机之间抱膝蹲下时,自责的念头越来越强烈。
刚刚为什么要那样子大吼呢?明明没有吼叫的打算,自己只不过是稍微受了点惊吓啊。那跟自己平常捉弄大地的程度相比,根本只是个可爱的小玩笑。
翼低著头,紧握著学的手机,黑色的滑盖式手机,不小心被她拿过来了。那封邮件是不是被大地看到了?说不定学早就说出去了。要是大地知道她喜欢他,会摆出什么表情呢?
「……讨厌。」
喃喃说出口的句子,大概是真心话。
她打开邮件画面,面对自己的真心话。
自己的心情就像是被关在萤幕中,根本无法辩解。她希望就这样子把那心情关在里面,想要立刻忘记,过著像之前一样的生活。
──手机彷佛听见了翼的请求。
她无意间卷动了画面,突然发现一段文字。
『回覆这封信,可以撤销tsubasa的真心话。』
「撤销……」
翼发出「啊」的一声,抬头一看,突然和隔著长浏海的大眼四目相交。
是幽灵子。为什么会在这──不对,当然是来买饮料的吧。
「……沾到了喔。」
翼指著自己的脸颊,幽灵子的脸上沾著泥巴。她慌张地用沾著泥巴的工作手套擦脸,结果把脸弄得更脏了。看来她真是个典型的笨拙少女。
幽灵子尴尬地从口袋中拿出硬币,按压自动贩卖机。翼则是安静又固执地盯著前方。她们俩……不知道算不算得上是朋友。和曾经一起去祭典玩的对象靠得如此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感觉这是她们身为人的致命缺点。彼此都是。
「为什么要拒绝学的邀约?」
翼无法忍受这股沉默,开口询问。
「咦?」
刚好按下按钮的幽灵子吓了一跳,转头看著翼。喀哒咚喀。自动贩卖机发出宝特瓶掉落的声音。
「篮球。」
幽灵子露出理解的神情。
「因为,我不太擅长运动。」
这应该是真心话。因为她看起来的确不像擅长打球的人。
「不过,你其实想要打篮球吧?都收到真心话邮件了。」
幽灵子一脸郁闷,按下找钱的把手。
「……这么说来,羽宫同学,你为什么会待在这?」
翼眨眨眼。没想到竟然会被回问。
「有什么关系。」
「刚刚你们好像在争执些什么……」
「跟你没有关系!」
翼大吼之后,又后悔自己太冲动了。真的没救了,今天的我真的真的没救了。
幽灵子吓得全身颤抖,小声说了对不起,便转身逃亡似地离开。而翼完全想不到任何一句留住她的话。
手机开始嘟嘟响,不是学的,是翼自己的。
『From:yoruko──真的很开心。』
就这么短。读完短短的句子后,马上又收到另一封。
『From:yoruko──愿意跟我说话,我真的很开心。』
嘟──嘟──
『From:yoruko──说不定自己又能交到朋友。』
嘟──嘟──嘟──
『From:yoruko──可是,我知道真心话邮件的可怕之处。』
『From:yoruko──我曾因为真心话邮件而失去朋友。』
『From:yoruko──夏季祭典那天,我觉得你们也出现了那种预兆。』
『From:yoruko──果然还是不要跟你们做朋友比较好。所以……』
「我知道了,够了啦!」
明明发送者一定听不到翼的咆哮,但还真的没收到邮件了。
这些真心话,她全都不想知道,邮件却强迫似地不停传送过来。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每次一知道他人的真心话,心灵表面就好像划了一道伤痕。真心话邮件沾沾自喜似地不停伤害他人的心。不管过了多久,翼都无法适应那种感觉。越是得知更多真心话,就越不想跟对方深交。
所以,她也无法理解幽灵子的心情。虽然刚刚嘴巴上说知道,其实根本就不知道。因为真心话邮件而失去朋友,指的是新田深月吗?学好像曾在之前讲过这个话题。既然总有一天会失去,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交朋友。幽灵子的真心话听起来就像这个意思。或者说,因为害怕别人受伤,乾脆选择只让自己受伤就好。
自己总有一天也会失去大地和学吗?说不定早就如幽灵子所说,她已经快要失去了吧。只不过是因为知道了对方的真心话、自己的真心话,就快要失去朋友了。
如果因为这点事情,朋友关系就脆弱到应声破裂的话,翼反而会怀疑,他们三人真的还算是朋友吗?
*
当学出现在自动贩卖机附近时,翼正呆呆地看著天空,手里还握著学的手机,萤幕仍然显示著邮件画面。她微微张开嘴巴,像是在吸收阴凉处的些许凉气。开口朝左的方形校舍中庭回荡著几乎可说是很吵的蝉鸣回音。让人快喘不过气的夏季气息。也因为热气,中庭的草皮看起来歪歪斜斜的。
「翼?」
学一脸担心地盯著翼。她稍微抬起头,把学的手机拿在手上晃来晃去。
「这是撤销邮件对吧。」
「咦?……啊。」
学好像想起什么似地打算抢走手机,却被翼闪开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我不是不说,是因为……」
该说是
找不到说出口的机会吗──学慌张地嘴巴一张一阖,模样诡异,让翼稍微笑了一下。
「那个……我是不会撤销的喔。」
学像是重申似地说。
「说到底,也不会真的撤销啊。」
翼笑著说。毕竟当时回了大地的青椒真心话,最后也没撤销。
「不。」
学用严峻的表情开始说:
「会撤销。大地当时大概是因为……我没有回信。」
翼皱眉。
「什么意思?」
「那个……大地现在已经不讨厌吃青椒了──」
夏季祭典那天,学在摊贩中买了青椒镶肉,还不小心拿给大地吃。原本以为他会立刻吐出来,没想到他竟然用一副只不过是青椒罢了的表情吃光了。当时学才察觉到,说不定真心话真的被撤销了。
「因为我回了信,所以大地不再讨厌吃青椒了吗……?」
学摇头并说:
「不,应该不是那样。当时,我跟你是同时收到相同的邮件对吧?我们都收到了可以撤销真心话的文章……然后你就先回信了吧?我在你回信的当下并没有跟著回信,知道你回信之后,大地仍然讨厌吃青椒时,我心想果然不会撤销啊。就跟著回信了……没想到……」
「所以……意思是?」
只要收到同一封真心话邮件的所有人都回信,就可以撤销吗?
「我想应该是。抱歉,一直没讲。」
学一脸苦涩,翼则盯著握在手中的学的手机。
「所以说,只要回这封邮件,真的会撤销……」
『From:tsubasa──我喜欢taichi。』
恋爱的翼。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有这么一面。感觉她好像一直只从一个方向看著多面体,原来还是有自己没看见的部分,原本以为很了解自己的羽宫翼,其实只认识了多面体中的其中一面。真心话邮件让她看见自己的其他面向,还有大地或学的其他面向。自己所不知道的自己──也不想知道的自己。然后,现在竟然有机会可以撤销那样的自己。
「如果真的可以撤销,直接回信不就好了。」
她不禁嘟哝著说。
「咦?」
「你既然都已经知道,回信不就好了。」
这么一来,她就不必明白原来自己还有不同的一面。她只要明白自己本来就理解的那一面就够了,这么一来,也不必觉得苦涩,更不用蹲在自动贩卖机和自动贩卖机的缝隙中烦恼了──不是吗?
「不可以那样子做吧。」
学出声说道,表情有点严厉。
「为什么?」
如果学可以在事情变成这样前回信就好了,这么一来,她可以在不知不觉中忘记一切。可以变回孕育出这种心情前的自己,变回原本的羽宫翼。
「不行的事情就是不行。」
学顽固地坚持。翼开始烦躁,反驳似地大叫说:
「为什么?我就是不想知道这种心情啊!」
「让你看邮件是我的错,可是,这跟那是两回事。」
「什么两回事?」
「就是想要撤销真心话的心情啊。」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学不停地搔著自己的头,急著想看坐立不安的翼紧握的手机,大概正在怀疑她该不会真的回信了吧。
「……我原本也打算要回信。」
学看著其他地方嘟哝著说。
翼感到意外,她想看学现在的表情,但因为逆光的关系,只看得见高个子少年的侧脸剪影。
「知道你喜欢大地的时候,我很震惊。」
学发现自己说了奇怪的话。
「咦?」
「啊、不、我可不是喜欢你喔!不是那个意思,该怎么说……」
学拚命地思考该怎么说。
「你之前不是说过吗?希望大家都不要改变。该怎么说呢,现在……已经改变了啊。你和大地黏在一起的话,我会被拋下。」
「才没有黏在一起。」
「你不懂啦。」
学有点生气地说:
「所以我才想要回信撤销,把一切都当作没这回事,过著跟以前一样的生活……可是,就算撤销了你的心情然后当作没这回事,像以前一样过日子……也没有任何意义吧,我猜。」
「没有意义?」
她听不太懂。原本一直看著其他方向的学,奇怪地红著脸然后转头看著她。
「意思就是……反正你一定还会再次喜欢上大地吧。」
砰。大脑彷佛在冒烟。脸好烫,耳朵好烫。她知道自己满脸通红。
「既然如此……我觉得,支持你才是我该做的事情吧。所以……」
学又再度搔头,就算是想掩饰自己的害羞,也看起来很不自然。
「所以你要好好面对,我会支持你的。」
她觉得学耀眼到无法直视。不是因为逆光,而是因为学的眼睛。有办法说出这种话的学,双眼实在是太闪耀,害她无法与他对上视线。
「……你没关系吗?」
她盯著自己的膝盖问道。
「嗯?」
「你不是说,我如果跟大地黏在一起,你会觉得自己被拋下吗?」
「你要立刻告白吗?」
「才不要,要是被甩了怎么办?还要相处一年以上耶。」
「那就等毕业再告白就好,到时候也跟我没关系了。」
未来出路大概会不一样──学暗示了这个事实,让她的胸口紧缩了一下。不管选择怎么做,他们三人都无法永远不改变。总有一天会各分东西,会离别,去很远的地方,即使以后可能还是好朋友,也无法跟现在一样。
她发现不管怎么做,结果都是相同的。
「办不到。」
翼像是吐出东西似地说:
「如果我一直带著这样的心情生活,得在毕业前尴尬地跟大地相处,我受不了。就算等到毕业,说不定还是会被甩……既然如此,还不如现在就撤销我的真心话。」
「在尴尬什么啊?」
「因为……我不好意思看他的脸啊!」
「意识过头了啦。」
「有什么办法!我就是喜欢他啊!」
说完之后,好像有一道电流扫过心脏。
我就是喜欢他啊。
翼终于亲自承认了。不如说,不小心承认了。
她觉得学好像在笑,因为实在太害臊,无法抬头看学的脸。
「像平常一样就好了啊。男孩子气、讲话粗鲁、运动外套是注册商标的羽宫翼。你这种个性,不只是我,或许连大地都很喜欢。」
学对她的喜欢,是很单纯的情感。和翼心中那个复杂的喜欢不一样。但是被人说「喜欢」,还是让她心跳加速。真是不可思议的感受。
她盯著手机看。怎么会有心情可以按一个按键就撤销呢?但这是可能发生的事。只要回信,就能变成什么也没发生。但是学仍然会记得这件事。虽然说只要翼拜托,学一定愿意装作不知情。大概。一定。或许吧。
「手机还给我。」
学说。
翼在一瞬间犹豫了。
「……喂,你真的会支持我吗?」
「嗯。」
学点头。
「会保密不跟大地说吗?」
「当然会啊,我又不是笨蛋。」
「真的吗?」
「真的。」
学的眼神非常认真。不管何时,到处胡闹又第一个被骂的都是翼;但愿意在翼的后头跟著她的,总是学。学是最要好的挚友,和大地又有点不一样。不过,从其他意义来看,学是她最特别的朋友。
如果她连学都不能相信,那也没有人可以相信了。
「……我知道了。」
翼有些许依依不舍又拖拖拉拉地把手机还给学。
现在是阳光耀眼的午后,湛蓝的夏空彷佛在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