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手机整天都疯狂地发出震动声响,饭冢大地只好直接切换成静音模式,丢到书桌一角,塞住耳朵不肯听那无言的叫喊。
他知道一定是学和翼打来的,或是真心话邮件。所以才讨厌,不想看。他们俩一定发现了,八成在生气,不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害怕得不敢看。
「大地──你也稍微整理一下房间啊──」
妈妈的声音从房间外传了进来,大地看著堆在榻榻米地板上的纸箱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搬到这里已经好几天了。之前住的地方是沿著跨越好几个县的海边筑起的乡下城镇,现在的新住家则是妈妈的娘家。独身的外公──也就是妈妈的父亲身体欠佳,又因为个性顽固,不肯搬到都市,为了照顾外公,妈妈只好搬回娘家,大地只是个附属品。由于爸爸独自调职至外地许久,他没有自己留在原处不搬的选项,再加上察觉到妈妈回娘家之后应该会很辛苦,所以选择跟著妈妈走。
他原本打算好好地跟学他们讲这件事,一直在暑假期间这么打算。可是,在他找寻机会时,时间已经不停地流逝,他甚至还狡猾地期待真心话邮件直接帮他告诉大家。结果那邮件根本没传达这么重要的事。
──彷佛在告诉他,自己说出口啊。
即使他在心底如此思考,结果还是没说出口,还吵了架,说了不该说的话,最后根本没提到自己要搬家的事就离开了。他们俩当然会为此生气,之前他们就很火大,再加上他又用那种方式告别,铁定勃然大怒。
──现在哪有脸见他们。
也不可能见到了吧。他想。毕竟真的很遥远,他们也不知道他的新家地址,如果自己亲自过去或许还能见面,但大地一点儿也不想那样做,当然,是因为没脸见他们。
已经无可奈何,既然如此,只好断绝一切联系了。
桌上的手机显示灯不停地闪烁,是来电──不知道是谁打来的。
只要关闭电源,对方一定会明白了吧。他莫名地不想让对方感觉到自己竟然抗拒到那种地步,所以不直接挂断。这种半吊子的心情或许是他最糟糕的一面。
大地无视LED灯光是否还在闪烁,凭著一股气势一把抓住手机,像是要斩断什么似地,关闭了电源。
乡下。非常乡下。
小小的城镇,这里有不适合当海水浴场的小小海滨,以及沿著海滨开拓的县道,老旧的住宅零星散布,在山的斜坡上一层层地形成了聚落。铁路铺设在山间,这个城镇也有车站,是一座一小时只有两三辆电车经过的车站,电车路线只有一条──也就是单线。这里的车站与车站之间,有几座两条铁路交会的线路所,电车也会在此会车。
妈妈的娘家在山上,是比人烟稀少的街道还要更冷清的地区。再继续从山里绵延蛇行的路往上走,会看到一座牧场,既不宽敞也没有规模可言,是一座只是个在还算广大的草原上放几只牛饲育的小牧场。
搬来这里之后,大地经常跑到那边去,他从以前就喜欢安静的地方,例如幼稚园的厕所、国小的饲育小屋、国中的屋顶等……明明没有被同学霸凌,却像是逃跑似地,或者说是被诱惑似地,有著往无人场所去的习惯。他一直都很不擅长与他人相处,如果只是表面的对话倒是没问题,但若是要表达自己的心情,知道对方的事情──也就是与他人沟通般的对话,他就会觉得棘手。
所以他才会逃跑似地往无人的场所去,牧场只有牛,牛不会说话。这样很好。
──不过,大地的心底某处一直都知道,其实他并不是这样的人。
其实他很希望有人可以找他说话。他是个害怕寂寞的人,虽然老爱往无人的地方去,但他希望有人可以发现他……可是固执的个性阻挠著他,让他说不出口。
口袋里还有著手机的重量。明明只要关闭电源放在一旁就好,最后还是带在身边,根本无法下定决心丢掉。大地感受到自己如此丑陋的一面,他几乎对自己的任何行为都有自觉。有自觉却不改进,令他陷入自我厌恶的状态中。
他随便仰躺在牧草地上,下午四点的天空全景展开在他的眼前,没有任何遮蔽物。不管是大楼、树木、云、飞机,什么都没有。
如果可以像天空一样舍弃一切,是不是可以跟万里无云的湛蓝夏空一样,心情变得清爽无比呢?
*
躺著躺著,不小心就睡著的样子。
他做了奇怪的梦。
梦中的大地仍然躺在牧草地上,学和翼来了。他们发现了大地,用似乎很严肃的表情开始讨论。大地就躺在大约离他们五十公尺左右的地上,他们的对话内容乘著风,传到了他的耳里。
「第一拳交给我。」
学对翼说。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开始摆出起跑前的蹲下动作。
「好,我会负责踹他。」
他听见翼无所畏惧的笑声,踹?他讶异地斜著眼,看见学轻轻地点头并起身。
「GO!」
翼叫喊的瞬间,学的脚便蹬向地面。
跑啊、跑啊、跑啊。学就像是在蒙古大草原中奔驰的马一样,在牧草地上急速飞奔,像是在跑障碍赛似地,越过栅栏,避开牛群,直线朝著他睡觉的地方跑来。
距离,四十公尺。午后的风声在大地的耳边呼呼作响,不管学说了什么他都听不见,听不见。只听见学发出沙沙沙的脚步声和风声、翼不知道在大吼什么的声音。
三十公尺,学还在奔跑。在途中还紧握拳头,他甚至发现学的表情像鬼一样凶恶。自己明明应该正在睡觉的身体还吓了一跳,动了一下。
二十公尺,他听见学的声音。
「必杀!」
──等一下,学你想干嘛?
十公尺,学挥著拳头。
──等等,难道你想突然揍人?别干那种跟小混混没两样的……
五。学用力踩著地面,在怒吼的同时还喊著某种必杀技的名称。
「我知道了!是我错了!所以──」
大地发现自己正扯著嗓子大声说话。
二。
「太迟了!」
零。
学在大叫的同时,用力挥拳。
啪叽!
该如何表达才好呢?那是非常响亮的声音。
*
大地睁开眼睛,发现学和翼正盯著他。
那不是梦。
到底什么才是现实?被揍是现实,因为脸上还残留著刺痛感。但他当时可是在梦中俯视著睡著的自己,彷佛他的灵魂出窍,盯著自己的空壳似地。所以他才能在睡觉时一直看见学和翼的身影,甚至听见他们在五十公尺外的对话。
可是,当他清醒时,发现已经待在自己的体内……不,这应该不是重点。
「你们怎么会在这?」
他好不容易说出口的话,声调竟然颤抖不已,真是丢脸。
「因为我们来了,所以在这啊。」
翼扮著鬼脸说。久违的蓝色运动外套和直短发,不知道为什么,她的泪腺好像有点不受控制。
「这才不是梦,你睡昏头了吗?」
翼用力捏大地的脸颊,尖锐的疼痛感在皮肤里流窜,他一脸痛苦地拨开翼的手。
被学揍过之后,一如他们刚刚的宣言,翼还真的踹了一脚,所以他连腰都很痛,该生气的应该是他才对吧!即使如此,他的心底仍然笼罩著强烈的罪恶感,无法认真看著他们的脸。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哪?」
他低著头问。
「是你跟我们说的。」
学给大地看了手机画面,上面的确记载著地址,在真心话邮件中。
「你连真心话都很笨拙耶,只丢了一串地址,彷佛是在叫我们过来。」
大地夸张地喷了一口鼻息,有一半可能是叹息。
「这邮件老是多管闲事,我正想说频繁的电话跟邮件很烦人,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原来这邮件写的就是他的真心话吗?结果真心话邮件真的按照他的自觉行动。因为希望有人可以找到他,这股心情让真心话邮件传送了地址给学和翼他们吗?……或许真是如此吧。
「干嘛什么都不说?」
大地抬起头,发现好久没看见学这种正经表情。不知道是不是学刚刚把他名为固执的铠甲揍碎了,他已经没有力气继续虚张声势。
「我说不出口,找不到时机。说出来的话……感觉之后会很麻烦。也不想要有人送我离开……况且我们后来不小心吵架了。」
「什么啊,果然是这种理由。」
学傻眼地笑了。
当然会感到傻眼啊,学和翼他们一定不懂,因为他们既直率又老实,可以直接说出自己的心情。
「才没那回事。」
学说。原来大地刚刚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口了。
「我也没那么擅长说出口啊。翼也是,对吧?」
翼不知为何脸红,踩了学一脚。
「不过,如果不说出口,有些事情果然不会明白吧。」
学一脸疼痛地说出意义深远的话,看起好
像长大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这几天想通了什么事情?大地的心情有些复杂,好像觉得奇怪,又觉得无聊,只能暧昧地微笑。即使如此,听到自己确实亲口说出自己的心情,然后连同尴尬的气氛一起咀嚼吞下肚,感觉也不错。
之前本来就该这么做了。只要说出口,一切都能平静解决。
「……是啊。」
大地点头。
──如果不说出口,有些事情果然不会明白。
大地的坏习惯就是将烦恼藏在心底,越严重的烦恼,他会越想要自己一个人想办法解决,因为他是个精明的人,讨厌遇到自己办不到的事情。就算下定决心想说出来,他的自尊、固执全都会阻挠他。所以才不说出口,不找人谈。彷佛不想给人知道似地塞到箱子里上锁,珍惜地抱在胸口隐藏起来。他为自己找各种理由,一个人也没问题、对方很忙碌等等,打算不让任何人看见。
因为这习惯,他的心底某处总是希望有人可以理解他,无意识地散发出SOS讯号,希望有人发现他抱在胸口的东西。可是──没错,如果不说出口,有些事情果然不会明白。
──没错,如果不说出口,有些事情仍然不会明白。
人类之所以有语言,就是为了要传达。如果有超能力,就不需要语言。要是只要思考就能传达,那一开始就不需要语言了。
──从真心话邮件中学到了这种事,感觉真是讽刺。
大地径自苦笑后,重新看著学和翼。
「……所以?」
「咦?」
看见他们俩睁大双眼,大地不禁叹了一口气说:
「你们应该不是特地来揍我的吧?找我干嘛?」
学和翼的神情突然蒙上一层阴影。
──前天,幽灵子从屋顶上跳了下来。
学说的话实在难以理解。
「大地,你最近有看真心话邮件吗?」
「……如果看了就不会被你们抓到了吧。」
「嗯,也对。」
翼老实地点头,然后突然沉默不语。
「你说跳了下来,是自杀的意思吗……?」
大地小心翼翼地问完后,学用力挥手,彷佛很慌张。
「不,她没事,还活著。应该说她自杀未遂吧,总之还活著。不过,她陷入昏迷状态……幽灵子说,她不想回去。」
可以吐嘈的地方太多,大地用手扶著额头。
「明明陷入昏迷却说不想回去?况且你说她不想回去,表示她人在哪啊?」
「……梦幻岛?」
学认真地说。梦幻岛?
「不是啦,只是举例罢了。那个,总之……我要说的是,这封邮件,你应该也有收到。」
无法说重点的学啰嗦地要大地看手机画面。
『From:yoruko──不想回去。』
「这个好像是场面话邮件。」
学又认真地说。
场面话邮件。那是啥?不是真心话邮件吗?不过,仔细一看,底下还写著只要回信就能发生什么事的注意事项,似乎以前曾在哪看过。
「幽灵子的意识可能以为这就是她的真心话,她深信自己不想回去,所以不回去。不过,这封邮件的网域名称是场面话.com,所以,这一定不是真心话……」
「也就是说,她还另有其他真心话……?」
学点头。
真心话和场面话。基本上是相反的东西,不想回去的相反就是──想回去。
「我们想要撤销这句场面话,所以,希望大地你也可以回信……」
学的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还要正经。
一切都是为了撤销幽灵子那个不想回去的场面话,为此不惜来到连络不上的朋友家,然后像是顺便似地把那朋友揍了一顿。
大地从口袋中拿出手机,开启电源,不禁笑了出来。
「……你真的是个老好人耶。」
* * *
收到水岛学送来的邮件,是在八月三十一日的早晨。
『我希望你去连络黑木凉太,我知道他的邮件地址──』
后面还写著不知道是谁的邮件地址,还有让他快点回覆场面话邮件等神秘的指示。
新田深月皱著脸,把写到一半的暑假作业丢在一旁,盯著那邮件整整十秒左右。
凉太的,连络方式?
为什么水岛会知道?指示也完全不知所云,为什么自己非得做这种事情不可?
如果这真的是凉太的连络地址……这想法也同时涌上她的大脑。对于自从国中毕业以后就连络不到凉太的深月来说,她真的非常想要凉太的连络方式。
如果能连系上……好想连络他。她有好多话想问。
最重要的是,她必须告诉凉太关于夜子的事情,虽然深月早就跟夜子绝交,但对凉太来说,冈夜子应该还是他的朋友。
得知夜子从屋顶上跳楼时,深月的心脏不禁用力紧缩。毕竟在那之前还跟夜子见过面,也记得自己说了一些刁难的话──可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因此寻死。
国二的春天,重新分班的那年,她第一次和夜子同班。她记得夜子当时就是个阴沉的女生。长长的浏海、畏缩的态度、细小的声音、驼背。还有根本没折短的裙子长度,以及一头根本没保养的乱发,全身上下都很土。
只有眼睛非常漂亮,一双既大又闪亮的圆眼。用长浏海遮住实在是太浪费了。
「夜子你啊──应该要更会打扮才行。好不容易有一双漂亮的眼睛,当然要给人看啊。」
因为座位就在附近,她很直接地搭话。她打算趁机改造夜子的理由,真的只是这么单纯。因为她很想直接看著夜子的双眼。
「可是……看起来很吓人耶。」
「说这种话也太讽刺了吧?才不吓人,有一双大眼睛对女生来说,可是梦寐以求的事情耶?来,像这样把浏海分边……」
她像是揭开面罩似地帮夜子的浏海分边,雪白的小额头底下,彷佛埋藏著两颗宝石。就像是青金石的原石。
虽然夜子不想照做,但深月仍旧毅然地执行改造活动。夜子本身的素质好,只要稍微打扮一下,一定可以漂亮到宛若他人。把头发染浅一点,染成茶色,剪掉令人郁闷的浏海,让双眼可以露出来,然后再上个卷子。还修整眉毛,教了折裙子的方法,指导化妆的技巧。
以结果来说,夜子的武器果然还是那双大眼,那双眼睛真的非常漂亮,如夜晚的星空般闪闪发光,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磨亮后的青金石成了美丽的宝石。夜子摇身一变,成了漂亮的女生,就连帮忙改造的深月自己都吓了一跳。
她们以此为契机,常常在一起,同时也因为就读的是女校,她们在一起时常被笑说根本是姊妹。当内向的夜子躲在豪爽的深月后头时,看起来真的很像妹妹。
先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当时的她们,真的非常要好。
国中的时候,深月就很喜欢黑木凉太。她不知道凉太是怎么看待她,或许什么也没想,或许有点在意她。
凉太很会打篮球,读书成绩也还可以,有一点怕生,和健谈的深月是两种极端的类型。凉太非常克己,严以待己,宽以待人,基本上很文静,像是个文学青年,感觉应该跟夜子合得来,所以她在国三的春天把凉太介绍给夜子。她并不是抱著想帮凉太找女友的想法介绍,只是单纯地想让他们做朋友,以后才可以三个人一起玩。
说不定凉太很喜欢夜子吧。
夜子似乎真的跟凉太非常合得来,他们三人在一起时,几乎会变成只有深月跟凉太两个人在说话,深月偶尔为了上厕所而离席,回来之后,会发现夜子和凉太俩正开心地聊天。
忌妒。
说没有应该是骗人的。
不过,她并不觉得夜子把凉太抢走,因为她明白夜子没有那种胆子跟勇气……她原本以为自己明白。
国中最后一年,大概是在暑假之后,她发现凉太和夜子一起走在街上,那是她第一次觉得焦躁不已。虽然知道跟踪是很糟糕的行为,但她无法阻止自己。
然后,她偷听了那两人的对话──
她到现在仍然不懂夜子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秘密,从那天以后,她连络不上凉太,还自行跟夜子绝交了。自此以后,夜子没有跟任何人交朋友,像国一时期一样,一个人孤单过日子。不知道是打算赎罪,还是只是变回怕生的状态──不管怎样,她也开始冷淡地对待夜子。我对你那么好,你竟敢背叛我,不可原谅!
不过,她后来发现,追根究柢都是因为她忌妒夜子。
凉太那天跑去找夜子谈事情,不是找她谈,而是找夜子,这让她忌妒得不得了。
当时的忌妒,是不是种下了让夜子从屋顶上跳楼的种子呢?深月颤栗地想。她的大脑一角传来呢喃的声音:「我杀了夜子。」罪恶感几乎要压垮她,直到现在,她才发觉自己有多丑陋。
最后,她虽然对送来的这串邮件帐号心存怀疑,还是当作救命稻草看待。她传了一封邮件,给水岛学传来的邮件中记载的那个帐号。
深月烦恼了许久,最后打出这样的开头:
『你好,我是新田深月。好久不见──』
* * *
「你为什么知道那是黑木凉太的邮件地址?」
正当学发邮件给新田深月并喘口气的时候,翼后知后觉地询问。学一边用吸管搅拌咖啡欧蕾,一边耸肩说:
「因为冈同学可以收到真心话邮件的对象之中,除了他也没别人了啊。」
好久没有三个人一起窝在站前的吃茶店,大地明明只要回信就好,却仍然执意要一起跟来。他虽然爱抱怨,但这个性还是让人觉得是个好人。他应该是认为,幽灵子好歹算是自己的同班同学,并非与自己无关。
「况且那串邮件地址还写了名字的英文缩写耶,看到R•K,怎么想都是凉太黑木的缩写吧。」〈注11:凉太黑木的日文拼音是Ryota Kuroki。〉
大地插嘴说道。他总是喝黑咖啡。
「嗯……或许是啦。」
翼一脸不满地啜饮可可,她很想说:「如果搞错的话该怎么办?」不过,学确信那绝对是黑木凉太的邮件地址。明明毫无证据,但他就是如此认为。
「既然知道那是黑木凉太的帐号,你自己传讯息不就好了?真要说起来,也不知道新田同学到底会不会连络黑木凉太吧?」
「一定会连络。」
学回想起前几天收到的邮件。
『From:mizuki──二十八日晚上,去探望过了。』
因为新田担心到自己偷偷去探望,她应该也很想告诉黑木凉太幽灵子的事情吧。毕竟,她并没有自己口中说的那么讨厌幽灵子。
「话说回来,为什么特地要找新田同学介入啊?」
「……不管是我去连络,还是新田同学去连络,结果应该是一样的。」
可是,结果之后的状况应该会不一样。
当冈夜子醒来的时候,床边有没有新田深月在,会是很大的问题。
「反正如果她真的没连络,我再去连络就好啦。」
学笑著说,翼很诧异似地耸耸肩。
「老好人。」
大地也喃喃说道。
「真的──」
学自嘲般地笑著说:
「还会为了一语不发就离开的笨蛋跑去乡下再直接回来呢。」
唔。大地摆出超级不愉快的表情。翼在一旁微笑。
「……我们也赶快回信吧。」
大地似乎想掩饰这话题,立刻拿出手机。
『回覆这封信,可以撤销yoruko的场面话。』
三人莫名互相看著对方,互相点头,像是用红外线交换邮件地址般,他们把自己的手机尖端碰在一起。如同往常那样,翼发暗号般地说:
「准备好一起按喔!」
* * *
喀嚓。
鸟笼的锁发出声响,让我突然睁开双眼。这里是空壳睡觉的病房外,我在透明的笼子里,没看到任何人。可是,锁的确解开了一道。
……为什么?
锁总共有五道,其中一道已经解开了。有人希望我离开这里?究竟是谁?
病房里没有人,只有我的空壳静静地躺在一旁,我不想回去。不想回去那个身体里,不想回去那种世界。
喀嚓。喀嚓。
又有两道锁解开了。我吓得退后,背贴著鸟笼,凝视剩下的两道锁。
喀嚓。
又一道。
嘟嘟、嘟嘟、嘟嘟。
接著,口袋里的手机不停震动。半透明的幽灵手机,收到了幽灵邮件。
所有邮件的主旨都是以「RE:」为开头。
『From:gaku──快点回来啊。』
『From:tsubasa──下次再一起去祭典。』
『From:taichi──睡过头的,快起床啊。』
我嘻嘻笑著。然后发现自己正在笑。
原来我又能笑了吗?
我抱著不可思议的心情,看向下一封邮件。
『From:ryouta──不要死。』
不要死。
是凉太的真心话邮件,明明好久没见面,却没有怀念感,我彷佛理所当然似地接受了他。
不要死。
我想死吗?既然想死,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既不是生,又不是死,在这不乾不脆的地方,依依不舍地望著自己的空壳。
我盯著鸟笼的门,还剩下最后一道锁,那是最大又最牢固的锁,谁会帮我打开呢──我如此思考,不知不觉发现自己正在期待。
嘟嘟。
又有邮件传来了。这一封的主旨开头不是「RE:」。
『From:mizuki──让我向你道歉。』
深月?
可是,锁还没打开。一定是大家的回信破坏了锁,可是深月的──对了,因为她没有被真心话邮件选上,这封邮件是异常邮件,并没有破坏锁的力量。也就是说,最后一道锁──
当我这么思考时,突然心想,自己为什么会被关在栅栏里?不想回去──当我如此许愿时,那个愿望就囚禁了我自己。
……这样啊。
『From:yoruko──不想回去。』
那是不久前收到的,自己的场面话邮件。
结果那真的只是一句场面话。
我没有继续读下去,直接回覆了那封信。
喀嚓。
最后一道锁发出清脆的声响,应声碎裂。同时,透明的手机也四分五裂,成了四散的玻璃碎片。不想回去的心情完全消失,我知道,自己「不想死」的真心话已经浮出表面。
鸟笼的门开启,我轻飘飘地在空中徘徊。
看见自己沦为空壳的身体了。
窗户开了一点点缝隙,就像是达林家的孩童房内的窗户一样,正等著迎接从梦幻岛回来的温蒂他们──
*
清醒的时候,身体有一股奇妙的飘浮感。
没见过的天花板,布满灰尘的老旧日光灯,日历上的日期是八月三十一日。
当她察觉自己的视野莫名清晰时,才发现自己没有浏海。这让她非常焦躁,夜子起身摸著头,感觉到一股粗糙的触感包覆著自己的头,以及自己的左手动弹不得。
她躺在未知的床上。未知的墙壁、未知的窗户。常见的夏空。窗户稍微开了一点缝,凉爽的风吹了进来。
她一直在睡觉吗?为什么会在这里?完全想不起来。脑袋一片空白,彷佛是个靠著剩余电量极少的电池运作的电器制品,动作非常迟钝。
她觉得自己做了很长的梦。
夜子把手放在心脏上面,确认自己的心跳。
「我回来了……」
* * *
知道她恢复意识,已经是八月三十一日的傍晚时刻。
他安排好会面,挥汗骑著脚踏车往医院方向去,抵达医院时,看见幽灵子缠著绷带,坐起上半身躺在可动式床上。
「冈同学?」
喊了她的名字后,正心不在焉地凝视窗外的她回头一看,像是要聚焦似地眨了两三次眼睛。
「水岛同学……?」
没有浏海的幽灵子的脸看起来异样地小,她的头上缠著绷带,脸颊上有大擦伤,听说左手还骨折了。那模样明明看起来很痛,在感受到心痛以前,学先被她的双眼吸引。这还是第一次,直接从正面看著她的双眼。
宛如镜子般,直接映照著这个世界的瞳孔,学看得出来,自己的身影也完全映照在里头。
「太好了,你还记得我。」
学强迫自己浮现出笑容,要笑实在有点难度。
暑假快结束了,夏天也准备要离去。第二学期马上就要开始,但是,她一定无法像平常一样,回归原本的学校生活吧。
花坛──她平常仔细照顾的花坛,奇迹似地成了缓冲垫,拯救了从屋顶后仰摔落的她。著地时左手撞到花坛的边缘,所以才会骨折。也因为掉落而造成的冲击,身体各处都受了伤。
即使如此,这仍然是奇迹。光是保住性命就足够了。陪她到医院的生物老师说,那些被她的身体压扁的花,彷佛喊著要她活下去。
可是,学仍然无法老实地为那奇迹感到开心。
她试图自杀,这事实不会改变。她想死,想了断自己的生命。那事实超越了她得救的喜悦,让学的心苦涩不已。
「……为什么要做那种事?」
自己有权询问这种事情吗?学根本就无法拯救走投无路到企图寻死的她。
「深月她……」
幽灵子从口中吐露出乾哑的声音。
「她说,怎么不从这世上消失……」
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她亲口说的吗?」
少女摇头。
「是邮件……」
她用右手指著床边,装饰著色彩鲜艳的花的花瓶旁放著一支龟裂的手机。那是幽灵子的手机。
「我可以看吗?」
她默默点头,解锁之后交
给了学。
手机没有坏掉,折叠式的朴素白色手机,一打开就发现里面的萤幕出现裂痕,萤幕上仍然有画面,剩余电量是五%,一直开启的邮件画面中,出现了眼熟的讯息。
『From:mizuki──怎么不从这世上消失。』
学抱著某种确信,确认邮件上的网域名称,果然写著场面话.com。
「这个……是场面话邮件喔。」
「场面话……?」
「不是真心话,刚好相反。」
少女露出奇妙的神情说:
「这应该跟真心话或场面话没有任何关系……虽然那是深月的邮件,但感觉就像是我自己说出来的话。我觉得我在耳边对著自己说,怎么不从这世上消失,然后……」
「然后……?」
话说到一半就停止的幽灵子突然别开视线。
「然后,跳楼了……对不起。」
学感觉到自己胸口的微小愤怒正在沸腾。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给你添麻烦,让你担心。」
「既然知道就不要做啊,既然要道歉,就不要做啊。」
学的口气有点严厉,无法阻止她的自己或许根本没资格说这种话。
「……嗯。」
幽灵子的声音变得细小,不只是声音,就连她的身体都像是要消失般地虚幻。
从开启的病房窗户外,听得见寒蝉的鸣叫声。
「我啊。」
幽灵子看著窗外呢喃。她应该在是跟学说话,但看起来就像是自言自语。
「一直觉得,深月总有一天应该会原谅我吧。」
总有一天会原谅。她反省自己伤害了深月、断绝所有人际关系、不交任何朋友、每天不停地反省、反省,认为自己只要抱持这值得钦佩的态度,总有一天,深月就会原谅她。她认为,自己之所以不能交朋友,就像是一种有期徒刑。她的心底某处一直希望──总有一天可以和深月和好,然后再度剪掉浏海,回到以前那样的生活。正因为她如此期待,所以才能耐得住寂寞。正因为她深信自己不会永远都如此孤独,才能够一个人独处。
──可是。
幽灵子露出悲伤的微笑。
「一想到深月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我觉得我这种人,存不存在于这世上都一样吧。所以我心想,不如从这世界消失比较好吧?」
幽灵子平淡地说。她用近乎悲伤的平静语气说道。
「无视那种人,交其他朋友不就好了吗?」
幽灵子摇头。
「与其说我想要朋友,不如说我希望深月跟我做朋友。」
「宁愿舍弃所有可以跟他人做朋友的可能性吗?」
学看不见幽灵子望向窗户的脸。她没有回答,也没有摇头。反倒让学觉得或许这就是答案。
学叹了一口气,从容地转身往背后的病房大门说:
「……看来就是这样喔,新田同学。」
「夜子……?」
新田从缓缓开启的大门缝隙中,小心翼翼地凝视病房。
「深月……?」
幽灵子瞪大双眼。
──夜子还记得她。
新田是怎么想这件事的呢?才刚跨过病房的门槛,她就双膝发软,深深叹了一口气后就垂著头,不知道是安心还是失望。
接著进来病房的,是一位没见过的少年。轻便适合运动的黑发,再加上会令人联想起运动社团的紧实身躯。学光靠这两个特色,就知道这个人是黑木凉太。
「凉太?」
「……好久不见。」
黑木对动摇的幽灵子露出奇妙的笑容,久违见面的地点竟然是在病房,当然会感到尴尬。但是,用那种僵硬的笑容面对昔日的朋友,实在是太生疏了吧。
「为什么你们都……是水岛同学找的?」
学摇头。
连络到黑木的当下,代表新田已经完成她的任务。接著……就是要互相面对自己的心情了吧。从新田跟黑木说事情始末,到决定要来探望幽灵子为止──学并不知道中间经过了怎样的情形。不过,在他们心底的某处,应该一直寄宿著罪恶感吧。所以新田之前才会自己过来探望幽灵子。
「我认为……」
学呢喃说著,彷佛只让幽灵子听见。
「咦?」
「当真心话互相碰撞的时候,会很痛,但是那股痛楚是很重要的东西。」
「痛楚?」
「没错,痛楚。」
痛楚会让孩童变成大人,大概吧。因为他自己还是个小鬼,不明白太困难的事情,也不知人间疾苦。所以才要与人相处,感受到痛楚,然后成长。如果碰触亲近的人在心底深处的心情碎片,疼痛就会随之而来。如果说那就叫做成长,或许真是那么一回事,也或许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我就先告辞。」
学说完后,让出了床边的位置。如果他还待在里面,他们之间应该很多话会说不出口吧。今后他们三人得面对自己的过去,不管那会导致怎样的结果,他们至少会成长个一轮、两轮──最后就会从青春期(梦幻岛)中毕业。
就跟幽灵子的浏海一样,他们三人总是不肯正视也不试图接触的心灵深处,可能也垂著长长的浏海,藉此蒙蔽自己的双眼,如果不剪掉,他们就无法成为大人。
学他们应该也一样吧。他这样想。
大地和翼在病房外等著他,他用耸肩回应他们俩探询般的视线后,轻轻地关上病房的大门。
「喂翼。」
离开医院后,学突然开口问。
「嗯?」
「你知道《彼得潘》吗?」
他也问过大地一样的问题。那篇童话故事,今年夏天一直盘踞在他的大脑一角。
「当然知道。」
「梦幻岛是个不会变成大人的国度,可是,事实上这个世界根本不可能有梦幻岛,总有一天,大家都非得变成大人不可。」
「……嗯。」
「既然如此,我们也应该要变吗?」
「变成大人?」
「对。」
「是这样吗。」
「至少不能待在幻想的梦幻岛。」
「嗯,算是吧。」
「温蒂他们最后也回伦敦了吧?」
「嗯。」
「钟塔之所以会传真心话邮件,应该是要我们回去吧?」
「……所以我们其实是彼得潘吗?」
「不是啦,我们是三姊弟吧。」
「……大地是麦可?」
「约翰吧?有戴眼镜。」
「那我是温蒂?」
「一点都不适合──」
他们互相看著对方,然后哈哈大笑。大地看得目瞪口呆。
「今后我们要好好地聊天。」
学说。
「什么是好好地?」
「就是……该怎么说,不可以只聊蠢话。」
「聊恋爱话题?」
「也可以啦……喜欢的食物、讨厌的食物、兴趣,什么都可以聊,还要聊更多除此以外的话题。」
「是啊。」
翼点头。
「那我们要好好地聊,大地也要照做喔。」
翼突然转而面向大地,一句话也不说就用力拍他的脸颊。大地奇妙地摆出要哭不哭的表情,不知道是很痛,还是……无论如何,看著这样的大地,翼不禁笑了出来。如此一来,这几天在他们之间的奇怪尴尬空气,也逐渐融化。
「……好痛。」
大地摩擦自己的脸颊。
「对了,说到要聊,你们还有事情瞒著我没说吧。」
学在一瞬间装傻,翼则是满脸通红。啊啊,好像真的有呢。
「那、那件事下次再说!」
翼慌张地说。
「啊?为什么啊,跟你刚刚说的不一样啊!我要回去了。」
「总之下次!下次我一定会说……啊对了,大地,作业借我看。」
不知道是为了糊弄过去,还是真的想到这件事,翼说出了非常厚脸皮的要求。
「笨蛋──我不是说好几次了,今年不借你们看吗?连我都没写啊。」
「咦?怎么办啊?只剩明天而已耶!」
「我哪知道!自己写啦,那是你的作业吧!」
「你们感情真好。」
「学,你干嘛置身事外,笑什么笑啊!」
学耸肩嘻嘻笑。
虽然写暑假作业很重要,但是,大地把更重要的作业放在这里了,所以才回来拿。暑假作业可以再想办法,但是他放著的东西可没办法这样,非得自己亲自回来处理不可。在夏季期间,在暑假结束前。
──永远都是三个人,不要改变喔。
学突然想起翼以前说过的话。
「不改变真难啊。」
「嗯?」
「翼之前不是说过吗,希望我们永远不要改变。」
「啊……大地当时还说不可能呢。」
「是吗?我忘了。」
大地抬头望著天空。
「那边的星星
很美。」
他呢喃说道。
都会的天空被夜幕笼罩,星星一点一点地出现,勉强看得见一等星。不过,昨天在牧场──看到了满天星斗,彷佛是从打翻的水桶中洒出来似地。
「……改变也没关系吧?反正不是全部改变。」
大地听见自己如此说道。
「嗯。」
翼说。
「嗯。」
学点头。
「不要一脸接受的神情啦,害我觉得很丢脸。」
大地说完后笑了。感觉好久没见到他这毫不扭捏的单纯笑容。
此时,学发现这半年来一直盘踞在三人胸口内的彼得潘,似乎无趣地飞向天空。故事的最后,彼得为了让温蒂他们放弃回到自己的家,便先走一步,把开启的房间窗户紧闭并上锁,那是父母为了让他们三人可以随时回来而开启的窗户,彼得选择关上,想营造出父母不欢迎温蒂他们回来的情景。
不过,最后彼得还是放弃了,他和叮当一起回到梦幻岛,三姊弟也回到了现实世界的床上。等他们变成大人时,便再也没办法前往梦幻岛了……
*
虽然明天要上学,大地还是决定住在学的家,连翼也跟来了。学在客厅铺了三床棉被,三个人都没睡觉,彻夜聊天,彷佛就像校外旅行的夜晚。聊天时收到了好几封真心话邮件,但是大家都没有看。因为大地说,要讲真心话,只要互相看著对方的脸说就好了。
虽然三人混在一起的时间很长,却几乎不曾像这样子聊天。翼总是说著蠢事,大地吐嘈,翼欺负大地,学也趁机欺负一下──因为聊了一堆蠢话,大家才以为几乎没聊过真心话。结果,那天直到最后还是以蠢话作结。
隔天出门时,大地突然递给学和翼一叠纸张。
「这什么?」
「作业。」
「咦?」
「暑假作业。」
花了好几秒才理解大地的话中之意。
「明明都要转校,你还是写了?」
翼讶异地问。昨天明明说没写,原来真的有写啊。单纯是义务感使然,还是为了他们俩写的呢──大地没说,但学多少已经明白了。
原本以为大地是因为要搬家,才一直说不借他们看,结果他仍然是个爱唱反调的别扭人。
「反正你们一定没写,今明两天快抄吧。」
大地说完后,把整叠纸张硬塞给他们,随后便嘻嘻笑著挥手离去。
九月一日,学和翼两个人要去上学。他们要好好地读书,好好地用真心话碰撞,为了确实成为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