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学长两人在进入居酒屋前,肩搭肩组起了圆阵。
「听好啰?虽然对方是个强敌,但只要积极进攻,一定会在某处露出破绽。就算我们的个体能力位居劣势,但只要团结合作,一定可以获得好成绩。我们要互相援护对方!别忘了战斗意识!不能在精神上认输!我们走!1、2、3加油!」
与其说我们是组合搭档,不如说其实我是被学长抓来组队的。什么状况都没讲就把我叫了出来,就连接下来该做些什么,我也不知道。我随著吆喝声反射性地踩了一下右脚,堆积在地面的乾燥落叶随之发出清脆的声响。
因为现在正好是运动之秋的时节,我本来以为他是叫我出来打网球的,没想到在居酒屋里等待著我们的是两位女性。就算是毫无男女经验的我也立刻察觉到,这是一场名为「联谊」的餐会。
「詹姆斯•狄恩曾经说过『把握生命每分每秒,不要留下遗憾』,所以我不想再犹豫下去,打算先交往再说。先上床也好!」
我妻学长坐在我的隔壁,一手抓起大杯的生啤酒杯。现在明明是十月的夜晚,他竟然只穿著一件夏威夷衬衫,衬衫上的扶桑花纹和菜单封面所写的〈秋季味觉飨宴〉完全不搭调。
「最近不是变冷了吗?不想要一个可以在床上互相取暖的对象吗?」
他每次开口说话,那一头宛如钢刷的蓬乱头发就会跟著摇晃。
和这样的学长相较之下,我就只是僵硬地坐在桌边,不停地傻笑。只有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开口说出「我是杉野诚一……呃……是影像学科的。」而已。
「我妻同学真是有趣的人耶!」
「艺大怪人多的传言原来是真的。」
坐在桌子另一侧的两位女性相视而笑,她们的桌前各自放了自己点的梅酒兑水和卡噜哇牛奶。
「怪人?我吗?才不是咧,明明就是你们太普通了,还穿著看起来都差不多的衣服。」
即使在刚认识的女性面前,他也不肯说句场面话或客气话,最重要的是他完全没有为他人著想的心意。
「讨厌啦,这可是流行耶,今年秋天就流行穿这样。」
「穿那种松垮垮的洋装?拿来遮住痴肥的脂肪是很方便啦,但这下子不就看不见胸部的曲线了吗?」
我妻学长冒失地开始审视女性们的胸部。
「讨厌啦~我妻同学真是下流~」
女性们一致夸张地缩著身体。顿时整个空间充斥著笑声,我喝著乌龙茶的速度也加快了起来。
我紧张又怯懦到已经分不清手掌上湿润的液体,究竟是结露还是手汗。
「我妻同学喜欢胸部大的女生吗~?」
脑中浮现出腐烂木材般的「焦茶色」。点梅酒的女性正鄙视著我妻学长。
「真是幽默又直爽的男人啊!」
从啜饮卡噜哇牛奶的女性中感受到「绯色」。看起来就像是地底深处滚烫的熔岩般不吉利。她已经鄙视学长到了沸点,愤怒不已。
她们都在心底想著:「这场联谊什么时候破局解散都不奇怪。」
当我听见对方的声音时,声音会像波纹般,让我的大脑在一瞬间浮现出颜色。
等到我就读国小二年级时,才知道原来「声之色」代表发言者的感情。
「诚一!好好唱出声来啊!」
在上音乐课时,每当班上女生对我这样吼叫,我的脑中都会浮现出塔巴斯科辣椒酱那种红色。
「抱歉。」「我也想要唱出声。」「我也有听见音乐。」
每次我开始解释的时候,她的「声之色」会慢慢混入群青色。当群青色的比例跟绯色差不多时,她就会开始大哭,并说:「你为什么就是听不懂?」
到了国小四年级时,我才知道那个名为「声之色」的感受并不是大家常识中所认知的事物。妈妈以前一直都把我所说的「声之色」解释成小孩子的妄想。直到我十岁时仍然不停说著「声之色」,妈妈才只好带我去医院就诊。
「他从以前就很爱说『那个人在说谎』之类的话,就算我开口说教,他也会发现我其实根本没有生气等等。」
从检查结果中确定我没有异常后,医生便开始说明:
「知道联觉这个词吗?」
我和妈妈都歪著头。
「就算印象这种东西本身不带有颜色,我们还是能够联想出相符的色调对吧?例如男生是蓝色,女生是红色。或许是他这方面的联想力发挥到了极致,所以他会将接收到的情报自动在脑内转换成其它感受。」
医生一边用原子笔搔搔自己的头发,一边继续说道:
「也有看到国字就想起味道、看到形状就联想到声音的例子。据说可以背诵圆周率到好几百位数的人,会把数字联觉成景色。」
「嗯……这个病治得好吗?」
「不,跟治疗没有关系,毕竟这并不是病。由于这是稀有案例,我无法理解的部分也不少。」
医生和妈妈一来一往地对话之后,导出了一个结论:「只要不影响日常生活,放著不管也没关系。」
有些单字对当时的我来说很难懂,后来我才理解,这是在说明何谓「感受力」。
不过,我也曾经遇过即使对方正在怒吼或是哭泣,感受到的「声之色」却和对方的表情完全相反的案例。我想,我所看见的应该是对方真心话的颜色,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联觉的一种。虽然抱持著这个疑问,但我并没有询问原因为何。
「有什么困扰话,随时都可以找我谈喔。」
听见医生笑著这么说时,我在脑内看见了紫色。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紫色代表著猜疑心。当时还是小孩子的我,只觉得暗紫色就像是魔女熬制的汤,觉得很不舒服。
「啊,我想起来了!对了!对了!」
我妻学长边拿啤酒杯,边指著点梅酒的女性。
「我一直在想到底曾经在哪看过你!就是那个!我之前看的A片!你长得超像A片中,那个被男优用魔法暂停时间后所玩弄的女优!」
我从学长的声音感受到清爽的柠檬色,代表他终于从记忆中挖掘到真相的爽快感。
「讨厌,我才没拍那种片呢。原来我妻同学会看那种东西啊──」
梅酒小姐的声音和表情都很爽朗,但是,我的脑里浮现出她隐藏在声音中代表轻视的焦茶色,已经变得比刚刚还更要混浊。
「不是第一个女优喔,是第二个被玩弄的那个女优。长得超像耶──」
「问题不在那里吧──?」
梅酒小姐试图转移话题,她把手上的湿纸巾当作麦克风,转而找我聊天说道:
「哎呀──跟这种学长做朋友,诚一你也很辛苦吧?常常操烦许多事情吧?」
如果我能缓和场面气氛,说出可以制造新话题的回答就好了。但我的脑袋没有灵活到办得到这种事。
「是、是啊……很操烦。」
我挤出的声音小到甚至无法盖过邻桌上班族的对话。
「我们是读影像科的,所以对拍摄的幕后很有兴趣,那个作品真的把时间给暂停了吗?」
「我、我都说那女优不是我了!」
梅酒小姐大概终于按捺不住,用力把玻璃杯放在桌上。我被那声响吓到,突然继续接著说:
「可、可是学长,你很喜欢那片DVD对吧!」
梅酒小姐的「声之色」已经混浊到像是在腐烂的木材上抹一层烂泥。
那句完全无法帮上忙的发言,是我在本次联谊中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联谊真是棒透啦!」
我妻学长拿起刚刚在便利商店买的气泡酒,灌进他那还残留啤酒味的嘴里,花了半分钟左右喝光后,猛然把空酒瓶放在作业台上。
「学长,你总有一天会被告性骚扰的……」
我勉强在地板上找到空间坐下。
进入这位我妻学长所住的宿舍以前,外头的空气冷到露出工作裤的小腿长出鸡皮疙瘩。但是,他的房间却闷热的不得了。问题铁定是出在叠到像拼图般的瓦楞纸箱。学长那狭窄的房间里总是放著搞不懂是什么东西的材料和瓦楞纸箱,就连床上都四散著杂物,无法想像他平常到底是睡在哪里。堆积如山的箱子就像拥挤的高楼大厦,带给我沉重的压迫感。
「那个是我这次要在拍摄中用的东西,所以从今天开始,这个就是桌子了。」
我妻学长保持坐在椅子上的姿势,把他脚边的瓦楞纸箱踢给我。我便按照他的指示,把自己的可乐和脱下来的连帽外套摺叠好,放在纸箱上。
这间宿舍直通猪士艺术大学广阔的校园。我和我妻学长一起就读有好几门学科的影像科,只是,学长常常翘课,用一起就读这个字眼似乎不太恰当。
「咦?那是可乐吗?你不会喝酒吗?」
「因为我还未成年。」
而且我之后还得骑机车回到距离这里两站的公寓。
「不管是酒还是香菸,二年级的时候就可以尝试了啦。二年级就可以了!」
我们现在是二年级生。
而我之所以称他为「学长」,是因为他漂亮地留级了好几次。当我刚入学的时候,我妻学长还是二年级生。
由于学长留级太多次了,我也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
不过,看他一脸络腮胡和完全没整理的蓬松乱发,就算别人说他已经超过三十五岁,我也会表现出毫不吃惊的无趣反应。
「不管什么事情都该尝试,酒也要喝啊。大学生活只有八年而已耶?」
这句志得意满地摆明了要待到被退学为止的格言,是学长的口头禅。正如他所说,他其实在艺大中做了好几部影像作品。而放在这宛如仓库的房间内的纸箱里面,几乎都塞满了进行那些摄影时使用的小道具和资料。
不过,放在这间房间里的物品中,没有一样是学长自己亲手制作的。他笨拙到甚至要花一整天的时间才能把线穿过裁缝针。
与其说是制作,不如说是学长脱口说出:「不觉得这样做很有趣吗?」之后便著手企划,然后再负责「逼人制作」。
虽然我好像把他形容得很差劲,但后来我在这一年半中学到,其实像他这种负责企划的人,在艺术大学中意外地很少,为了完成一份作品,这样的人也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当然,即使如此我也无法容忍他那不知轻重的人格。去年的这个时期,他对初次见面的我所说的话,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反正你很闲,来帮我吧。」
我感受到的「声之色」是澄澈的金黄色。他的内心充满著自信,深信自己的提议全都是为了我好。
「这是你做的吧?」
他用手中的手机重复播放我之前当作作业提交的影片。他不知道是从哪得到那个影片,看完后特地来找我搭话。
当时连教室位置都还搞不太清楚的我,突然被不请自来的学长追问到狼狈不堪。
「你用什么编辑软体?」「高中时就在玩影像吗?没别的事情可干吗?」「所以你有多闲?」
面对这个根本还没报上名来就滔滔不绝的学长,我的内心起了一股无名火。遗憾的是,我无法拒绝他(毕竟我真的很闲),因此开始帮忙编辑他当时企划制作的作品。
顺便一提,已经完成的影片叫做《上课时,从眼睛发射光束的教授和被烧杀殆尽的学生们》,在影片分享网站的点阅率到现在都还在踏实地上升中。
我老是担心哪天会被教授本人发现。要是被问「是谁编辑的?」学长绝对会立刻出卖我。
不知道我妻学长是把我当作影片编辑人手看待、还是当作感情还算好的学弟看待,他常常会像今天一样,为了凑人数玩耍而叫我出来、或是只在进行制作作业时找我陪他。即使如此,对我来说,他仍然是自从我读大学之后相处时间最长的对象。
我妻学长整个腰沉入椅子中,一脸饶富兴致地眺望著窗外。
「话说回来,我今天的发言可真是敏锐啊,我的实力真是不可小觑。」
从他这句话来看,可知他对于刚才的联谊毫无反省之意。
「我觉得她们没生气就已经算是奇迹了……」
结果,学长失礼的态度和我沉默寡言的行为,并没有让女性们当场爆发不满的情绪,她们真是个顾全大局的人啊。感激不尽。
「她们不是笑得很开心吗?」
「你说得也是啦……」
「怎么啦?啊,难道是你之前那个『魔法耳朵』吗?」
「才不是。」
我没有对父母以外的人提过「声之色」的事。不过,之前被学长抓去打麻将时,我曾经靠著「声之色」看穿参加者作弊。
虽然当时我用「就是觉得他的声音在发抖」蒙混过去,但从那次以来,学长就开始说我是个「拥有『魔法耳朵』的男人」。
「我有在联谊时,害女生觉得困扰过吗?」
「你不是说自己以前被女生搧过巴掌吗?」
「是在说小梓还是淳子的事?啊,还是真奈?」
「我比较讶异你可以一次讲出这么多名字……」
「啰嗦!况且明明是你的问题比较大吧!你在联谊后半段,根本一直低著头!」
学长高举手上的气泡酒,面对著我如此说道。
「你说得也没错啦……」
虽然原因出在学长身上,但我无法反驳。
只要不同时接收对方的脸和声音,脑中就不会浮现出「声之色」。对方不必直视我,但我的视线里必须有对方的脸孔。
所以,我实在无法在联谊中继续看著女性们拚命隐藏自己对学长的轻蔑与愤怒,只好在途中拚命转移视线。
我也不太懂发动的详细条件是什么,或许不只是接收声音,接收表情、动作和脸部皱纹等细微情报,都是让我感受到「声之色」的必要条件吧。
隔著电话聊天时,不会看见「声之色」。录影的影片等等,似乎也因为消除了各种细微情报,所以也不会浮现出「声之色」。
如果这次的联谊可以透过视讯电话参加,或许我就会觉得轻松许多吧。
「难得安排跟音乐科美女联谊耶,虽然其中一个不是我的菜就是了。」
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位。我是觉得那两位女性都非常有魅力,都有著漂亮肌肤和圆亮大眼。
「你只是为了凑人数才强迫我去的吧。」
「因为像你这种土里土气的家伙,也知道自己没资格挑人啊!」
有句话叫做直言不讳。但学长的发言已经是赤裸直白到不忍直视的程度。就算是在这间怪人机率颇高的艺术大学中,他的怪人程度也算是出类拔萃。
「下次的联谊,禁止你继续那样毕恭毕敬。第一步就要尽可能进攻到对方内心,这可是约会铁则!」
「喔……」
下次的联谊。听起来就跟下次的行星连珠时间一样,毫无现实感。
更何况,我完全无法想像自己用轻快的语气和女生对话的模样。
「啊,不过你说不定不必去下一场联谊呢。」
我妻学长冷笑著如此说道。
「什么意思?」
「我看到啰~你拿到女生的联络方式了吧。真是良心掉河又被狗吃的家伙啊。」
学长连说两个譬喻来嘲弄我。
「拿是拿到了啦……」
「真好啊──秋天真是恋爱的季节!」
「学长,你春天和夏天也都这样子讲过……」
我从牛仔裤口袋中拿出对折的餐巾纸。在居酒屋的店名印刷字底下,写著点梅酒的女性的电话号码。虽然上面的数字因为餐巾纸表面的凹凸纹路而歪斜扭曲,但还是能清楚辨识。
「如果下次能在没有那位学长的环境下喝一杯就好了。」她在道别时说了这句话,同时把餐巾纸交给我。
「喂,快点联络她啦。现在立刻、在我面前。」
「我为什么非得照做不可啊?」
「有趣的事件如果没在我的眼前发生,就等同于没发生过。」
我妻学长用食指和中指圈成椭圆形,像是戴眼镜一样放在双眼的前方,看起来就像个新品种的外星人。
「我才不联络。」
「为什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耶。」
「因为八成没希望。」
当她叫住我的瞬间,我还在心里妄想:「原来如此,像我这种长相的人其实在这地区可是大受欢迎的风云人物,就算沉默不语也会有女生主动搭话啊。」这种投机的邪念还让我不由得摆出陶醉的笑容。
但是,当我听见她说:「下次我们俩一起喝一杯吧。」的时候,却感受到如同阴天般的铅色。那是罪恶感。如果她真的对我有好感,我的脑中不可能会浮现出那种颜色。「我记得她有男友喔──」
「啊──这样啊。果然。话说,既然你早就知道,就事先跟我说啊!」
学长丝毫不在乎我抱怨的内容,继续说道:
「毕竟她的社团因为人数不足的关系,快要废社的样子。所以才会到处寻找愿意入社的人,参加联谊也是为了这理由吧。」
学长在大学内走个三步就会遇见认识的人,对八卦话题也很敏锐。
「那可真是辛苦啊。」
或许正因为这种内情,她们才肯隐忍下来,并让那场联谊温和地结束。我感受到的那个代表罪恶感的灰色,也是因为欺骗了我而受到良心的谴责吧。
「学长,你就算知道她有男友,也知道她的社团状况,还愿意参加联谊啊。」
虽然我妻学长从来没有达成他的目的过,但对他来说,参加联谊是为了要找女朋友的,要他参加一场毫无未来可能性的联谊,实在很不自然。
「为了和女生相遇而参加准没错。」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醉而体温上升,学长脱下身上唯一一件夏威夷衬衫。
「就算有一朵花腐败,不代表整座花圃都脏掉了不是吗?不管是为了增加社团人数还是有没有男友,都有相遇的价值啊。说不定你可以在联谊中遇见更可爱的女生,对方也可能会跟男友分手啊。」
「相遇的价值……」我像个笨蛋一样复诵。
「你的问题在于谈恋爱之前吧。你就加入社团,喜欢上个有男友的女生然后被甩,这样也算是一个宝贵的经验啦。」
学长大大地张开双臂如此提案,他的腋毛也跟著展露无遗。
「为什么是以我被甩为前提啊。」
「我才想问你为什么会觉得事情可以称心如意啊?就凭你那个性。啊,有分岔。」
学长从腋下拔了一根毛之后,只在一瞬间四处看一下有没有垃圾桶,随后立刻断念,直接把那根分岔的毛发往自己的背后丢去。
「你都读了这间学生多到像笨蛋一样的大学耶,多去跟几个人相遇啊!你就是这副德性,才会一个朋友也没有。不管是在这里还是老家。」
「你、你哪知道我在老家有没有朋友……」
「我知道啊。你一次也没回老家过吧?就连暑假也一直待在这里不是吗?」
放在纸箱上的可乐罐发出喀啦的声音,听起来就像是赞成学长的发言。
「因为回老家的交通费开销太大了啊。再来,就算是我这种人,也是有一点恋爱经验的,我也有一两个喜欢的女生……」
「做出行动之后才算是有恋爱经验啦。告白之后被甩,就可以得到首次失恋点数1点。」
「失恋点数是什么啊……?」
「就是经验值,累积之后会发生好事喔。」
「你说的那些点数,感觉累积之后好像可以换个米券之类的东西。」
「白痴,至少可以让你去夏威夷旅行啦。」
不知道为什么,学长挺起了胸膛。
「反正你口中的恋爱八成只是躲在墙壁或树木阴影处偷看女孩子吧?说不定连话都没说过。没错吧?」
被说中了。我无法反驳,只好把手上的餐巾纸摆在可乐的旁边。从可乐罐滴落的结露开始慢慢地染湿纤维。
「我小时候曾经问过喜欢的对象觉得自己怎么样。」
「对方一定说你是个阴沉的家伙吧?」
「只有学长你会这么直白啦。对方只说:『喜欢你啊,没有问题。』」
「说谎的吧?」
我妻学长的回嘴彷佛说明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让我不发一语。正如他所说,对方对我说的那句话,的确是谎言。
「没错,你说得对。」
只是,有件事我没跟学长说明。我询问的人并不是恋爱对象,而是我的父母。
当我吐露出「声之色」的事情后,便开口问我的父母:
──拥有这种力量是不是很怪……?
父亲立刻就回答说:「哪里怪」「别在意」。而母亲也跟著接话说:「没错没错,那是个性的一种啦。」
但是,就在此时,我在脑内感受到混浊的绿色。现在回想起来,那颜色就跟当时上学路线中会经过的储水池里头生苔的水一样。还是小孩子的我,总觉得那个位于住宅区又深不见底的池子很恶心,每天都故意用跑的跑过去。
那颜色对我来说,是不安的象徵。
我立刻回答说:「这样啊,我知道了。」便立刻转头不再看著父母。因为我觉得不应该再继续看他们的「声之色」了。
如果父母心底那股不安之色并不是我会错意、如果那颜色变得更深的话……一这么想,我甚至丧失了制造话题并跟他们聊天的能力。
后来我再也不曾跟父母谈跟「声之色」有关的话题。或许他们以为随著我长大成人,也早就感受不到了吧。
从此以后,我开始自行避开与包括父母在内的人四目相交,尽可能不要感受到他人的「声之色」。
我会和他人保持距离,时时留意说话的时候不要触及对方的神经。
我害怕擅自深入他人的心而让他们受到伤害。绝对不可以让对方的颜色变得混浊。同时,卑鄙的我也很怕察觉对方藏在心底的想法,害得自己受伤。
即使如此,愤怒的沸点或悲伤的洞穴仍然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当我一发现,身体就会像傀儡般失去柔软度,连站都站不好。
多亏这能力,让我的高中生活完全没有充实可言,也只交到几个徒有形式的朋友。但我还是因为自己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没有惹任何人生气而感受到成就感。
看得见「声之色」并不是什么英雄的超级力量。这股力量既不能解决事件,也无法拯救任何人。如果说真的有人因此得救,那个人应该就是胆小的我自己吧。
「我很不擅长这种事啊。沟通交流什么的、抓取与人之间的距离感什么的。」
餐巾纸吸饱可乐罐上的水滴后,变得湿湿软软,我仔细地对折,然后直接丢到垃圾桶。
「人都有擅长或不擅长的事啊。」
我说完后却没听到任何回答,抬头一看,发现学长把喝光内容物的气泡酒瓶抵在自己的胸膛上,玩了起来。
「诚一你看。作品命名为《用乳头和易开罐拉环痕迹做出的脸》。」
「看来你对我的事根本不感兴趣嘛。」
「嗯。啊,糟糕,要消失了。诚一!快点拍照!快!」
●
当我转头背对著电脑萤幕时,发现窗外已经一片明亮。接收到跟电力制造的光线截然不同并带有热度的光芒之后,我的眼球感到一阵刺痛。
像这样沐浴在清晨阳光之下,代表自己又度过了漫长人生中的其中一晚,心中油然升起些许成就感。
我从椅子上站起,打开阳台窗户。秋天特有的乾燥空气进入屋内,彷佛乘著秋风而来的茶色枝叶,在一楼凉亭中摇曳。
「好啦,快点起床准备!」
「姊姊也还没好啊!」
「那姊姊也一样动作快!快点快点!」
「知道了啦──!」
隔壁邻居家传来听起来不像刚起床的少女声和脚步声,我沉重的身体与那快活的声音呈现出鲜明的对比,同时,我想起以前我妻学长对我所做的预言:
──我看你啊,总有一天会死在公司的电脑前,萤幕上显示著别人硬塞给你的工作,因为已经做完了,上司看了你的死状之后也只会说一句:「好吧,算了。」
我当时盯著我妻学长的脸,「声之色」显示出的是代表无色的白色,不带有任何含意。因为他并不是在开玩笑或嫌弃我,反而让人无法生气。况且,随著时间流逝,就连我也开始觉得学长的预言越来越真实。
「七点了啊……」
我妻学长要我做的影片编辑作业已经完成了八成左右,电脑用尽全力输出最终档案,速度慢到就连滑鼠动作都变得迟钝起来。
「就这样睡下去……好像会很危险。」
从我住的公寓到大学,大约是骑机车二十分左右的距离。之所以选择住在有点远的地方,是因为我把低廉房租的重要性放在通学的便利性之前。而且和位于县境的大学周遭环境相比,这个地区的超市和较有规模的店也比较多。
早上九点的课,就算把早上会塞车这点考虑进去,骑机车上学的话也只要在八点半出门就来得及。所以只要在出门前十分钟起床……
我开始在脑内计算开始上课前的预定排程,虽然能睡的时间短暂但还算足够,可是,我完全没有起得来的自信。
高中时我会在固定的时间起床,每天都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出门上学。但读了大学之后,当可以自行决定要不要出席上课时,我也变得无法战胜睡魔。
棉被就像是圣母一样温柔包覆著我,彷佛有人正在操纵睡觉的我,让我自动关闭铃声大作的手机闹铃。重复这动作好几次后,我才一边蛮横地愤怒并心想:「为什么这世界上会有人发明贪睡功能啊?」一边爬出被窝。
当然,这里没人会责骂为了看午夜外国影集和电影而熬夜的我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早睡对我来说就跟早起一样困难。
「该准备上学了吧……」
彻夜未眠直接迎接清晨阳光,对大学生来说,是抢下出席率的其中一种机会。
当我伸展已经固定成椅子形状的关节时,放在布满灰尘的桌上电风扇旁边的手机开始震动。
不管拨电话的人是谁,我都讨厌手机铃响的瞬间。因为这和被他人搭话是一样的意思,都是要开始交流的讯号。
当然,用电话或邮件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就感受不到「声之色」,就算如此,我的内心还是会像条件反射一样武装防备。
画面显示为「我妻学长」。
「喂学长?要代点名吗?」
『哪有人第一句就这样说啊!』
我看不见隔著电话的学长的脸,所以脑中不会浮现「声之色」。不过倒是可以很清楚知道他现在很不服气。我很后悔自己因为熬夜而精神疲惫导致嘴巴乱说话。
「对、对不起。有什么事吗?」
『喔,其实只是要你代替我去点名啦。』
我觉得正经地道歉的自己真是个白痴。
『不管是不是找觉得我只会要他代点名的人帮忙,我的心情也不会有所变化啦!』
听起来好像合情合理但根本只是自我中心的歪理,总之还是先道歉再说。
「抱歉。要帮你
去上色彩跟影特吗?」
『只有影像特论,我没选色彩课。』
是第二堂课。我记在脑中。
『还有之前那个作业,今天要讨论喔。下午三点在第二学食集合。』
「嗯,说得也是。差不多也该开始准备了……」
『我打算以少人数拉长时间制作,不早点开始不行。
』
学长说的那个作业,是得制作五到十分钟左右的影片并且提交。出这份作业的课堂是必修学分,学长这次也终于打算开始著手进行。跟他上同一堂课的我也只好担起这分责任,两个人一起制作。
『还有,教授还指示说,礼拜五以前要提交外景地点的资料,你可以随便帮我在大学内录一录吗?』
「拍摄场所决定在大学内吗?」
『我们都还没讨论,哪能这样定案啊。提交资料这种中间报告,不过只是给教授确认我们到底有没有偷懒,随便交一下就好……啦。』
学长打了一个大呵欠。
「我顺路去你家拿摄影机吧?」
『不要,我现在要睡了。你就用手机随便拍拍……就好……』
他又打了一个大呵欠之后,说了一声『晚安』就挂断了电话。
第一堂的色彩学播放了以黑白与彩色切换演出的外国电影。我没有从电影中感受到「声之色」过,像这样子欣赏电影也是课程的一环,令人不禁想要感谢艺大这个环境。
高中上课时,有时候我会看见老师因为在课堂中讲话的学生而烦躁不已的「声之色」,因此忧虑到无暇听课。
不过,因为我彻夜未眠的关系,即使电影再有魅力也是毫无意义,我不小心在中途睡著,等醒来之后才发现已经下课了。
我就这样渡过每一道上下课铃声之间的时光,和我妻学长约好的时间也不知不觉快到了。我提早十分钟离开教室,迈步前往约好的集合场所──学生食堂。
走路的时候,挂在脖子上的耳机不停碰撞连帽外套的拉炼,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
平常为了不要感受到多余的「声之色」,我会戴上耳机边走边听音乐,不过今天得先做被委托拍摄场所的取景工作。
我启动手机里的应用程式,用长方形截取视野的一部分,日常世界似乎成了人工制造的影像世界。即使就读影像学科,比起拍摄工作,比较常进行编辑工作的我其实很少有掌镜的机会。但我并不讨厌这个瞬间。
我一边留意行动方向,一边往学食走去。
就算拍摄的是毫无意义的场所,我妻学长也会在之后补上似乎有那么一回事的说明吧。拿来当作期中报告应该很充足。
这间大学座落于郊外,校地宽广,我曾经把机车停在停车场,结果因为觉得走到教室的距离又远又麻烦,最后乾脆直接骑车回家去了。
校舍之间的道路两旁铺著草地,前面有位美术学科学生身穿沾上各色斑点的连身工作服,正在画布上挥毫作画。他的视线前方是叶子开始变色的街道树。但当我与他擦身而过时,却发现他画的街道树葱绿茂密。
「叶子的颜色变了……不重画的话……」
我听见他如此喃喃自语。
虽然我一直跟其他学生擦身而过,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动作。在这校园内,边拍摄边走路的人并不稀奇。
我走到被校舍所包围的中庭,上个月的学园祭曾在这里架设一座巨大主舞台,似乎也摆了好几间摊位。因为我一次都没参加过,所以不知道那究竟是怎样的光景。
正当我转圈拍摄中庭的中心时,突然在画面中看见了恶魔。
「那是什么?」
我的视线离开手机,用自己的双眼亲自确认。校舍三楼外的走廊上,的确站著一位长著羽毛和角的男人。
我揉了揉眼睛之后,这才想起,那边应该是设计学科的校舍。他大概正穿著上课时做的其中一份作业,或是正在做月底的万圣节用服装。
我操作手机拉近镜头,虽然画面变得很粗糙,但也确认到他背上的羽毛根部装有固定用的皮带。路过的女学生为了不要撞到羽毛,弯下腰从恶魔的后面通过。
为了清楚捕捉打扮成恶魔的男学生,我往后退了几步。
此时,在画面中,刚刚从恶魔后面通过的女学生正好瞄了一眼自己的手表。也许是因为从她看著手表的角度延伸看过去时,发现到了我的身影吧,她的视线也自然而然往我的方向移动。这时,她突然用力指向我。
她是不是在气我擅自偷拍?我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这瞬间,脚后跟似乎撞到某个东西。
当我整个人的重心转移到背后时,脑中突然掠过这座中庭的别名。这所大学的学生,都称这座中庭为「喷水公园」──
唰啦!一阵锐利的声音后,我的耳里灌满了水,视野摇摇晃晃的,口中吐出的泡沫不停地往上浮。
「噗呼!」
我一边吐出从嘴巴和鼻子入侵的池水一边浮出水面,抓紧水边的圆形围栏后才爬了上来,比起寒冷和疼痛,最先充斥我整个脑子反而是丢脸的感觉。
一边拍摄一边在校内走路的学生并不稀奇,但因此绊到脚之后还直接往后翻下喷水池的学生可就没那么常见了。
「小心背后啊──!」
站在走廊上的恶魔把双手圈成扩音器取笑著我,经过这附近的学生也不禁失笑出声。
虽然我也很希望有人可以事先告知,不过对方如果是个天使那也就罢了,要求恶魔这种事也未免太不合理,况且这次完全是我自己太过粗心大意了。
我坐在喷水池畔看向脚边,找到了自己的手机。跌倒的时候手刚好没抓稳,手机才侥幸没有跟著落水。倒是包包和里面装的东西全都湿透了,我把挂在脖子上的耳机拿起来一看,水沿著耳罩滴个不停。
「──哈啾!」
突然吹起的风抚过我湿漉发冷的身体,让我反射性地打了一个喷嚏。就在打完喷嚏并睁开双眼时──
〈你没事吧?〉
写著这个问句的便条本摊开出现在我的眼前,抬头一看,发现有位女性站在眼前。
光线在她的周围形成一道七色的结晶,给我一种彷佛身处于极光之中的错觉,直到自己的浏海滴下水滴后才回过神来。
她重新整理自己身穿的柔软奶油色的针织薄外套衣襟,再度把写著〈还好吗?〉的便条本举在胸前。
「呃、我没事。没问题,完全没事。」
她把自己色泽典雅的茶色头发编成一条辫子,挂在右肩上。辫子编得轻柔松软,发根的部分还包覆著柔软的空气。
她的鼻子并没有特别挺,眼睛也不是很大,但我的视线还是离不开她的脸。那柔和的表情堆满了亲切感,彷佛我是她认识许久的朋友。
我的心跳加速,有股时间正缓慢流逝的错觉。是因为她的面孔?还是她的举止?又或是我正在思考这简直像是电影的其中一幕呢?眼前的画面几乎要让我脱口说出「好美」。
「啊,你是刚刚的……」
我记得这一身白色洋装搭针织薄外套的打扮,她就是刚刚在走廊上指著我的女性,看来她还特地从那边走过来。
她转动夹在便条本后面的原子笔并握在手上,在便条本的反方向振笔疾书。
〈来不及帮你,真抱歉。〉
她在这段文字后面画了流汗的图案,看起来就像是邮件中会用的绘图文字。她没有用声音来表达意思,而是只用手势和表情、文字传达。
「不,不会。毕竟是我自己犯蠢跌倒……」
大脑比平常还无法正常运作,不只是因为对方用文字询问我的关系,还要加上她身周的空气感非常清澈这个原因。她那纯粹的视线,令我比平常还要紧张。
「啊,话说回来、那个,课、要开始了……」
她在自己的脸蛋旁边比出一个OK手势。
「啊,这、这样啊……」
我像是义务般地答腔,并偷看她的脸色。她是不是正在心底嘲笑著我呢?是不是很瞧不起我呢?虽然心中很不安,但她并没有发声说话,使得我也无法确认她的「声之色」。
她用指尖摸了摸放在锁骨上的辫子后,又写下其它文字。
〈有没有东西可以擦?〉
「吹(注1:日文的擦和吹的假名写法相同。)?咦?笛子之类的吗?」
她听到我的回答后,先是睁大了双眼,随后缓颊而笑,然后再度提笔写字。
〈我是说,擦的东西。〉
「啊,这样啊,擦的东西啊!抱歉,因为我刚刚在听笛子的声音,所以搞错你的意思了。还让你特地重写,真是抱歉。话说回来、那个,我没事。这点程度一下子就会乾了。」
我一边语无伦次地说著话,一边狼狈地站起身来,阖起包包。而她又再度拿便条本给我看。
〈慢慢来,没关系。〉
好漂亮的字。每一撇一划及收尾的线条都清晰细瘦。
她确认了一下看著她写的字而沉默不语的我之后,又再度振笔疾书。
〈因为我讲话也很慢
!〉
她像是在捉弄人似地歪著头笑著,一道风吹来,长度到膝盖以上的洋装下襬摇曳飘动。
「那个……我没有受伤,没事的。」
随著她的文字影响,我清楚了解到自己的思绪似乎也开始变得清晰起来,即使整头湿淋淋,也感觉舒服的不得了。即便如此,我似乎因为只有脑部充血的关系,感觉不出是冷还是热。这种不可思议的感受一直围绕著我。
「反正福利社有卖衬衫和毛巾,幸好手机没坏。」
她听完我的说明之后,一脸纯真地竖起大拇指,脸颊上浮现了酒窝。
你叫什么名字──这句话差点从我的喉咙蹦出来,但我还是选择说出其它台词:
「那我先走了……」
「小川澄!你在干嘛啊!」
朝我们拋出这句话的声音来自于我妻学长。他突然从路过的情侣中间穿过,往我们的方向走来。
「嗯?这不是诚一?在冬天游泳啊?好像很好玩,我也试试看吧。」
「学、学长,你认识她吗?」
我交互看著学长的脸和这位女性的脸,她则是对学长点头致意。
「喔,她是川澄真冬,是我女友!」
●
「──开玩笑的啦!」
我妻学长大口咬下沾满咖哩的炸猪排。
我和学长和川澄真冬三个人围坐在学食的圆桌前,只有我和学长两人之间的椅子距离比较近。
现在已经过了中午时分,学食内只有零星的人在。
「看她的反应就知道是骗人的了……」
川澄同学很难为情似地玩起右肩上的辫子。
放在她手边的便条本还残留刚才在喷水广场中写的文字。
〈不是女友。〉〈第二次见面!〉
那凌乱的文字看起来像是只懂得只字片语日语的外国人写的,让我回想起她焦急写字的模样。
不管是拚命否认的时候,或是一起来到学食的时候,她都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但我却完全没有开口询问原因。
「话说回来这件运动衫这可真适合你啊,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穿呢,超好笑!」
我妻学长用汤匙指向我身上的运动衫,这是我用湿答答的五千日圆钞票在福利社购买之后,在厕所边发抖边更换的衣服。胸前印著大大的「SHISHIDO UNIVERSITY OF ARTS」美术字体。
「我也没想过自己竟然会穿上这种衣服,自从在大学介绍博览会看到学长姐们穿过以后就没见过了。」
「下次联谊的时候穿吧,可以用来吸引对方喔!」
我妻学长扯著我的衣服下襬,把印在上头的文字纵向拉长。
「别这样啦。」
〈多少钱呢?〉
从打算推开学长的我和学长之间冒出一本便条本,川澄同学的上半身向前,从圆桌的对面探了过来。
「价位吗?我看看,是二千五百日圆。」
川澄同学的眉毛动了一下,在便条本上振笔疾书。
〈贵?便宜?〉
「很贵啊!材质又很廉价,是我的话一定能做出更好的衣服!」
我妻学长自信十足地高举汤匙。
〈设计费?〉
难道她想买这件运动衫吗?她跟我不一样,如果让她穿上的话,或许看起来会变得很时尚。
「这只是叫学生免费画的东西啦。随便去设计科找个人说:『你被选上了!』然后煽动对方动工。」
川澄同学理解似地用力地吐气后,点头表示明白了。
她毫不胆怯地正在跟大嗓门的我妻学长对话,从旁人的角度来看,我说不定看起来还比较像是碰巧跟他们并桌的人。
「小川澄你不会画图吗?我记得你是文艺学科的吧?」
她明确地点了头,试图让她的动作更明显可见。
「校内学科多成这样,其它学科的人根本就和陌生人没两样啊──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干嘛。况且这校地根本大到疯了,大概有几万个巴掌大吧。」
川澄同学听见学长用狭窄的代名词当作例子后,做出大笑的动作。
「你都在文艺那块做什么啊?」
她一听见询问就开始动起原子笔,不知道是不是写了好几个笔画多的汉字,应答的时间比之前都还要长。
〈我正在学杂志编辑论和图书馆员的资格证照。〉
我在他们一来一往交换基本情报的对话中插嘴问道:
「咦,我妻学长和川澄同学是朋友吧?」
不知道为什么,只有在说出「川澄同学」的时候,音调变得有点低。
「喔!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好伙伴喔,是我老友的学弟的朋友的追踪者介绍给我的。在上礼拜。」
「根本就是陌生人嘛。」
川澄同学的肩膀突然晃动了一下,她紧闭双唇拚命忍笑并动笔。
〈透过朋友介绍的。〉
然后她翻页,给我看写著〈请多多指教。〉的页面。
那句文字是用粗字麦克笔写的,写满了整张纸。我想她应该是先在本子上写了好几句常用句子吧。当她正要阖起便条本时,我看见后面的页面上写著〈咖啡。一份牛奶。〉
既然准备得这么完善,想必她发不出声音并非一时的状态,应该不是因为唱卡拉OK而破嗓,也不是是因为感冒而声音沙哑吧。
「小川澄想要帮忙做我们的作业,因为她很好奇。」
「帮忙?」
我偷瞄了一下川澄同学的脸,发现她正盯著我看并点了点头。结果我又因为条件反射的关系而别开视线。
「详细的状况我也不清楚就是了。」
我妻学长看向川澄同学,催促她说明,她便立刻开始写字。我在一旁沉默不语,学长则是一边咬著咖哩猪排的猪排,一边等她写完。
〈我平常并没有在进行创作活动,不过倒是经常看见有人在校园内著手创作,所以想亲身体会一次看看。〉
「哼嗯──因为是艺术之秋嘛!虽然说艺大是一整年都在干这种事就是了。所以,那你可以做什么呢?毕竟是学文艺的,会写脚本之类的吗?」
我妻学长把最后一块猪排放入口中之后如此问道,盘子里只剩下咖哩酱汁和白饭。
〈我只会看书而已,我很喜欢看儿童文学。〉
川澄把写著这段文字的页面摊在我们眼前时,又在另一页写下其它文字。
〈所以不管是什么杂事我都愿意做。〉
在我读完句子以前,我妻学长就开口说道:
「演员吧。」
「咦?」
我妻学长用双手比出一个框架,把川澄同学收入其中。
「因为你是美女啊。既然要帮忙的话,出现在影片中应该是对我们最有用的吧。」
川澄同学别开视线,迟疑了之后,才答覆道:〈如果能帮上忙的话。〉
「不,可是学长……」
我在反驳前打住了,而我妻学长则代替我继续说道:
「你想说她有失声症对吧?」
那是浮现在我的大脑角落,想要避免去确认的单字。而我妻学长却轻易地脱口说出来了。
我偷偷看了川澄同学,她没有做出否定动作,连表情都没有变化。
「需要声音的话,另外再录制就好了。就像你有技术、而我有企划能力一样,必须出现在影片中的人就要拥有不错的外貌,我们要把能准备的东西全都活用到最大极限啊。」
「你这么说或许没错啦……」
我几乎就要同意学长说的话。当我准备换下一个话题时,他却用诡异的高声说道:
「总而言之,小川澄,要不要跟我来一场吻戏啊?」
紧张感一口气烟消云散。我感受到的「声之色」是鲜明的桃色。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
我用手挡住了学长对川澄同学拋的媚眼,她满脸通红地快速在纸上飞舞著原子笔。
〈接吻!不行!没办法!〉
写出来的文字又变得断断续续了。
「请你冷静下来,他是开玩笑的啦!不用当真也关系!」
「什么嘛!有什么关系!我想要接吻啊!」
「演员要有不错的外貌才能当不是吗!」
「干嘛说得好像我很丑似的!啊,对喔,我的确是满丑的!可恶──被反将了一军啊!」
看著学长自顾自地想通后,我再度对川澄同学说:
「开始拍摄之后,就不能换发型之类的喔,这样也没问题吗?」
川澄同学谨慎地点头。
「反正就算换了,大不了叫诚一想办法合成就好啦。」
「不,请你不要强人所难……那种事我办不到。」
我妻学长老是觉得电脑和编辑软体是万能的东西,之前还想叫我帮忙删除色情影片的马赛克。我当然办不到。
「如果是在同样的状况及同样的环境下拍摄倒还说得过去,既然没那个技术,那么用手动调整是最好的方式。」
川澄同学不知道是赞同我说的话,还是顾虑
到我的心情,她像是在叫好似地频频点头。
「所以小川澄也要注意不可以发胖或变壮喔。」
我妻学长说完开玩笑般的发言后,不等我们做出反应,便径自站了起来。正想著发生了什么事,就看到他拿著餐盘往学食的配膳区走去。
「喂!阿姨!我点了咖哩猪排饭,可是上面没有猪排耶!」
「回去想点更好的谎言再过来吧!」
学长和学食的阿姨短暂对话后,就「啧」地一声抿著嘴走回圆桌前。
「不好意思,他就是个我行我素的人……」
川澄同学低著头,边笑边左右摇头,表达出「没关系」的意思。
「好了,转换一下心情,接下来要说点正经话了。」
「那刚刚说的那些到底算啥啊……?」
我妻学长无视我的吐嘈,面对川澄同学说:
「五千日圆可以吗?算是打工费。」
川澄同学挥著双手,表达自己不愿意接受的意思。
「我可不是出于好意才要给你钱,学生制作的东西是很随便的,毕竟大家没把这当工作看待啊。你也无法证明,你可以好好地把指派的工作做到最后吧。」
这赤裸的发言听起来像是在怀疑对方的责任心,但我从我妻学长的发言中感受到的「声之色」却毫无怀疑他人的感情,他只是平淡地说明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毕竟也是有成员在拍摄途中谈了恋爱,或是变得很忙。为了拿来谴责那些人的良心,我才会付他们打工费。这算是一种保险吧。」
川澄同学一脸困扰地低著头,轻轻抚摸著自己编成一条的辫子。
「这影片关系到我和诚一的重要学分,而你既没有相关作业的经验,也没有想要挑战的事情对吧?讲白了就是因为不知道你的目的为何,才没办法信任你。所以对我们来说,让你收下打工费也是……」
川澄同学用力地摇头,打断我妻学长所说的话。其力道之大连辫子也跟著左右摇晃起来。接著她拿起自己的包包,从里头取出一个收纳袋。
水蓝色的厚实收纳袋令人联想里面该不会放了宝石之类的东西吧,结果袋子里拿出来的是一台卡式随身听。
「这是……录音带?」
「真古老啊。」
在最近,把任何东西数位化似乎成了理所当然的事。放在白色圆桌上的卡式随身听,看起来就像是从过去穿越时空而来的物品,实在非常不协调。
川澄同学把插在卡式随身听上的耳机递给我们,耳机本身是新型的流线型设计,和卡式随身听之间产生奇妙的反差感。
我妻学长把耳机戴在右耳,我则是戴在左耳。川澄同学确认我们都戴好之后,按下随身听本体凸出的播放钮。卡式随身听的机体当中,数个零组件发出了声音开始连动起来。从制作成椭圆形的本体窗格中,可以看见录音带的圆型镂空处开始转动。令人不禁回想起小时候放在妈妈的车子里那台令人怀念的卡式音响。
一段听起来像是下雨的杂音流入耳中,虽然那算不上甚么让人听了感觉舒服的声音,但随后播放的音乐却让我顿时无法言语。
一个透彻又沉稳的女声正唱著英文歌曲,没有吉他或钢琴的伴奏声,听起来就像是在哼歌似的。
即使杂音仍然没有消失,但我的耳朵却似乎忘了它的存在,只有歌声传达到自己的脑中。我的心随著拉长的尾音一起震动,就连在间奏时,都著急得希望女声能赶快接著唱下去。
「〈Free as a Bird〉……」
我妻学长在旁边如此喃喃说道。而我甚至专心听歌到对学长的发言毫无反应。
喀嚓。歌曲随著这个声音停止了。
「所以这是……?」
我妻学长问到一半看著我的脸,欲言又止。不知道为什么,连川澄同学也盯著我不放。
「咦?怎么了?」
川澄同学用手指著自己的脸颊,我也跟著她做出一样的动作,却发现自己的脸上流下一滴泪。
「咦、抱歉、不知道为什么、因为、歌声很美……该怎么说……」
我也很讶异自己居然会流下泪来。我妻学长没有因此而调侃我,但他重新看向川澄同学问道:
「所以,这首〈Free as a Bird〉怎么了?」
「那个,学长,〈Free as a Bird〉是什么?」
我妻学长只用双眼盯著回问的我。
「是这首曲子的曲名,披头四的歌。」
「喔……」
我不经意地盯著放在桌上的卡式随身听,发现川澄同学把便条本放在随身听的旁边,她似乎在我们听歌前就已经写好这段文字:
〈希望你们使用这首曲子。〉
其实不需由她提案,我更觉得这首曲子拥有让我们拜托她让我们使用的价值。
「与其说是拜托,不如说这才是你真正的目的吧?小川澄啊。」
川澄同学谨慎地点头。
「诚一,你怎么看?」
「咦?这个……毕竟歌声很好听,再说了,反正现在我们也还没计画好要拍什么。」
「我不是问你这个啦,是问你杂音之类的问题能不能克服。技术类可是你擅长的领域耶。」
「啊,对喔,你说得对。」
川澄同学用力看著我,令我不由得退缩了起来。
「该怎么说呢,毕竟这是录音带,虽说杂音很多,但如果能去除掉的话,会比较适合用来拍摄……话说回来,能不能找唱这首歌的人过来重录?」
唱这首歌的人。当我说完之后,不知为何联想到了川澄同学。我莫名地觉得,如果她能发出声音的话,或许就是这种音调吧。
而川澄同学的回答让我知道自己的想法不见得是错的。
〈这是我姊姊唱的。〉
她写下这句话后便拿出自己的智慧型手机,外观看不出任何明显的伤痕,她把手机放在桌上操作,打开一张照片。我和我妻学长跟著探头看去。
萤幕上出现的是一张老旧的实体照片,看起来像是重新用手机内建相机翻拍的。照片角落的日期是用橘色点点排列印刷的。
照片中的人是一头金发的川澄同学。当然,从刚刚的对话可以推断出,这个人应该是她的姊姊,只是只是她们实在相似到了让人一看就可以做出如此联想。
「这是你姊姊的话,这边这位是……?」
我妻学长指著躲在金发女性的影子下的小女孩。在学长发问以前,我根本没发现那边还有一个人。
〈是十年前的我。〉
「那就请姊姊过来再唱一次……」
听见我的提议后,川澄同学缓缓地摇头。
笔尖断断续续地发出摩擦便条本的声音,听起来比之前写字的声音还要大。
〈姊姊在十年前死了……〉
不知道是不是太过使力的关系,〈死〉这个汉字的第一笔又短又歪,看起来不太平衡。
我和我妻学长在公车站牌送川澄同学离开后,便走向停车场。从道路一旁延展的田地当中,还残留著一点一点的稻草根部。附近飘散著割完稻子的味道,几乎让人鼻子为之发痒。结束一年耕作期的田地看起来有些寂寥,也带著一股做好过冬准备的平静感。
「学长,真亏你知道那首曲子。」
我妻学长把钥匙圈插在手指上,快速地转动他的自行车钥匙,看来他已经把刚刚钥匙差点飞出手指掉到水沟里的事情给忘得一乾二净了。
「你是说〈Free as a Bird〉吗?与其说曲子,不如说是它的制作背景很有名。」
「制作背景?」
「那首曲子是约翰蓝侬死后制作的曲子,他生前把这首歌的样本带制作到一半,之后由剩下的成员做完剩余的部分。因为那本来就不是正式录好音的曲子,所以也刻意在完成后原曲内放了一点杂音进去。」
「原来如此,我都不知道。」
川澄同学的姊姊川澄千夏小姐似乎大她九岁。据说是她的家人趁著读大学前大扫除的时候,碰巧发现了录有那位千夏小姐所唱的歌的录音带。
川澄同学用了好几张纸向我们如此说明。
〈我是真的很想体验创作活动,但是明年开始我预定要开始进行就职活动,因此我认为这次会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经验。既然如此,我希望能够使用姊姊唱的歌来制作作品。〉
我和我妻学长并没有再深入追问千夏小姐的事情。
和作业有关的讨论也只得出了「总之先试著去除杂音看看」这个结论。因为如果不先确认究竟能否把那首曲子编辑到堪用的程度,就没办法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目前的作业进度是,预计川澄同学会在几天后,把转到电脑中的歌曲档案传给我。
「反正就算不使用那首歌,制作的时候有那么漂亮的女生在,也很让人开心啊。」
我妻学长露出色眯眯的模样。
学长说的话我同意一半,毕竟我也不是个多一个女生加入就感到困扰的硬派男人。但是,我的心里
同时也有另一半对此有所抵抗。
「干嘛愁眉苦脸的,不开心吗?」
「不,没这回事……」
披头四在约翰蓝侬死后完成的曲子,由川澄同学的姊姊亲口哼吟。而她姊姊死后,又由我们把曲子制作成影片。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感受到某种命中注定的命运。
以前的我曾经怀抱如此殷切的想法来制作过影片吗?
当她提起跟千夏小姐相关的事情时,我的心底有股想要立刻逃离现场的冲动。因为我很害怕深入接触他人内心纤细的部分。既然不知道,那就永远不知情比较好。
我会不会让她失望呢?我实在没办法无视在自己心中某处持续累积的那股不安情绪。
●
我来回在摆出整排DVD的架子之间走动,店内播放的「万圣节鬼片特辑!」宣传广播和我的耳机所播放的音乐混在一起,然而不管哪个声音都没有传进我的脑海里。
前几天,我在站前的家电量贩店买了便宜的新耳机,之前掉到喷水池的耳机虽然花了我一天的时间晾乾,但依然没办法像以前一样正常运作。
我手上拿著好几片DVD,挑选明天开始要在六日两天鉴赏的作品。
这间出租店和我住的公寓只有大约一首歌不到的步行距离,整间店面非常狭窄,彷佛被周围的建筑物压缩过。架子间的空间只有勉强可以与人擦身而过的程度。
租五片以上享有折扣、海外影集一片一百圆。就算学生优惠券的期限只到这个月底,但我无论如何都想租这个回去看……
我拚命使用进了大学以后几乎没动过的数学脑,计算并寻找最划算的出租组合价。
这间店有各式各样的折扣优惠,-而这些丰富过头的优惠总是让我烦恼不已,不小心花上超过一小时计算怎样比较划算也不稀奇。
这间店的优惠之所以会如此丰富,是因为同一条路上开了一间知名连锁出租店。
就我的角度来看,开了一间品项多、折扣方法单纯的新店面当然是一件幸运的好事,但现在我已经不去那边消费了。理由是以前曾在那发生过的事情。
大约半年前去租电影的时候,看著陆续收银台回收的整排DVD的当下,店员突然对我说:
「我也很喜欢这部电影喔!Sammy Wei真的很棒耶!」
他的声音缠绕著彷佛新鲜现采橘子般的颜色,我也只好回答:「这样啊。」其实我只是因为介绍写得很有魅力才会拿起这部片子,根本没看过那部电影,就连店员说的名字究竟是演员还是监督,我都一知半解。
后来,我因为害怕对方再度找我说话,直接把DVD放在深夜还片用的箱子以后,就再也没去那间店了。
「就是这个……」
彻底计算之后,我终于发现最便宜的优惠组合,不禁自言自语了起来。几乎就在同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起。
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妻学长,所以一脸无所谓地开启手机邮件,没想到寄件人栏位上显示的名字是「川澄真冬」。这封由意外的人所传来的邮件,害我差点没拿稳手上的DVD。
〈我是川澄真冬!来告诉你关于你们请我做的姊姊的歌曲相关的事情!就结论来说,这对机械白痴的我来说太困难了……照你们说的样子,我本来以为自己也可以办得到的。
我去问了电器行的店员后买了需要的器材,可是怎样都没办法跟电脑连线……问了家人也没人知道该怎么办……真要说起来,我家除了姊姊以外,每个人都是机械白痴!之前光是电锅的预设时间就花了超多时间,好不容易才设定成功,结果却忘记把米放进去!而且……〉
接下来好几行写的都是使用家电时遭遇的失败小故事。
「真是……长舌啊……」
邮件当中到处散落著绘图文字,这封邮件与其说是文章,还比较像是一张图。补充的部分几乎都是无关紧要的话题,总之重点就是她没办法把录在录音带里的声音转到电脑里吧。
〈由我这边试著转档看看吧,可以跟你借一下录音带吗?〉
一打完这段话,我把〈可以跟你借一下〉修改成〈能否请您借我〉后再送出。
令人讶异的是,我才刚准备把手机放回口袋时,她就立刻回覆了。
〈谢谢你!很抱歉一开始就派不上用场!可以麻烦你帮我转档吗?我会尽可能配合你的时间前去拜访你!〉
她回覆的速度快到彷佛早就先准备好文章,让我吓了一跳。她到底是用多快的速度打字啊?直到现在,我打一篇文章都至少还是会有三次按键按过头而错过想打的文字。
〈我星期二的课只上到中午。〉
刚打到一半,我突然停下大拇指的动作,并关闭回覆栏,重新再看一次川澄同学刚刚写的邮件。
里面的确写著〈去拜访你!〉
她打算直接来我住的公寓吗?
毕竟要用我的电脑转档,直接来我家的确是最不费工的做法。可是,川澄同学突然就说要来我的房间,这进展实在是有些太快了。毕竟就连我妻学长都没来过我的房间,也就是说,除了我以外,曾经出入我房间的人,只有搬家业者而已。
我用流著手汗的手送出〈给我录音带就好。〉之后,手机又马上震动了起来。
〈很抱歉冒失地提出建议!可是,那卷录音带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可以的话,让我待在现场会觉得比较安心!抱歉说出这么任性的请求!〉
虽然我绞尽脑汁思考有没有让她不用进来房间就可以解决的方法,然而最后我还是不得不认命。
我深深叹了一口气后回信给她:
〈我星期二的课只上到中午,可以的话就选那天。〉
到时候就快快地让她进来,快快地转档,再快快地让她回家,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我默默地把被我夹在硬派电影DVD之间、一部在讲述时间暂停后对女生恶作剧的DVD放回架上。
在约定的日子当天,我刻意在最后一堂课上到一半的时候偷跑,提早离开学校。虽然在回家的路上去了一趟超市,但因为不知道应该准备什么东西比较好,结果只随便抓了几样手边看到的饮料和点心。
到底该端出日本茶还是红茶比较好呢?现在天气凉爽,说不定应该准备热茶。然而她只是来把录音带转档而已,准备得这么周到会不会显得不自然呢?让她待太久一定也会造成她的困扰吧?应该说要是她真待得太久,我的精神也会承受不住的。
在跟她碰面之前,我的大脑就已经陷入一片混乱。正当我用除臭喷雾喷洒房间的各个角落的期间,也差不多到了该去车站迎接她的时间。
车站验票口的人潮稀稀落落,看来应该不需要花太多时间来寻找对方。
过了一段时间,我从连接月台的楼梯上看见了川澄同学的身影。她一边摇曳著长度及膝的黑色裙子,一边快步走向我。今天的她也绑了一条辫子,轻盈地放在自己的右肩。和上次不一样的是,她用淡褐色的发圈固定辫子。
川澄同学把车票塞入验票机之后,从挂在肩上的包包中拿出手机来,然后用自己的惯用手把歪掉的宽松毛衣的衣领拉正。我拚命忍耐不要看她外露的锁骨线条。
〈我来晚了!〉
她把打著这些字的画面拿给我看。
「是不是坐过站了?抱歉,是我的说明不够充分吗?」
川澄同学歪了歪头。
「因为你刚刚从下行的路线出来……」
她转头往验票口的方向看去。刚刚她是从分成左右两边的右边通路走出来的,如果是从大学的方向过来的话,应该要从上行路线的月台出现才对。
「抱歉,因为来到这里要换车站,很麻烦吧……或许真的是我说明得不够清楚……」
我低下了头,不停变长的浏海遮住了她的脸。盯著她所穿的浅咖啡色短靴好一阵子,也没收到她任何一句回答。
应该惹她生气了吧。正当我为此感到惶恐时,肩膀突然被敲了两下。
我抬起头来,只看见川澄同学一脸困惑地苦笑,用手指著她自己的手机。
「啊,对喔……」
她没办法说话。我一直低著头,哪有办法看到她的回答。
「抱歉。」
一道歉就想要低头是我的坏习惯。我强迫自己的视线不要飘移,直直盯著川澄同学的脸。
没办法不去看对方的脸这件事令我感到很不安,况且我本来就因为不想看到「声之色」,会习惯性地别开视线。但既然她没有声音,那么也没有害怕的必要。我如此说服自己。
就算如此,每次和她四目相交,都让我紧张到背后流了一身汗。
〈我没有搭过站喔。〉
她举到脸旁的手机上打著这些字。
川澄同学用没拿手机的手搔了搔自己的脸颊后,再用手指向验票口上方的看板。我的视线循著她的手指看去,发现上头标有红色和蓝色的洗手间标志。
「啊,原来是这样……」
因为上行月台方向并没有洗手间,所以她先去下
行的月台那边上完洗手间后才出站。
川澄同学在手机里打出〈要多体贴一点啊〉,笑著拿给我看。
「对不起……」
〈不会不会,只是开个玩笑罢了!〉
她在萤幕上滑动手指,只用两根大拇指,速度就快到简直像是倍速播放影片似的。难怪她可以快速回覆之前那些邮件。即使速度快,和一般对话相比还是需要一点时间,不过等她回覆的期间时,我不会感觉到任何不愉快或无聊。
「你、你今天是用手机呢,不是用便条本。」
〈萤幕文字不好辨识吗?〉
她的手机是智慧型手机,萤幕画面比我的机种还要大,而且画面内的字型尺寸也有调大,三行以内的句子不需要转动卷轴就能看完。
「没关系,嗯,看得很清楚。」
她仔细听完我结结巴巴的回答后,立刻键入回答:
〈我都用手机和亲近的人交流。〉
「啊……」
亲近的人。被这样形容反而觉得有些困扰,毕竟我也只不过跟她见第二次面而已。
〈如果正一你觉得失礼,那我就改用便条本。〉
「不,不会,没有关系的。啊,不过……不,没事。」
原本我还想要纠正一件枝微末节的小事,但随即改变主意把话吞进了肚子里,没想到这反而让她在意了起来。
〈什么事?〉
「不,没什么……」
〈我很在意!〉
「真的什么事也没有。」
〈有什么问题请纠正我!〉
〈别在意,直接说出来吧!〉
川澄同学给我看萤幕的时候,一边紧锁眉间一边逐步逼近,感觉好像要一头撞过来似的。
「就是,那个,你打错我的名字的汉字了。是诚实的诚和数字一,诚一。」
我一边在手心上写字一边说明。
〈诚一。〉
「对,没错。」
川澄同学苦笑著回答写道:
〈因为我妻学长一直都写成正一。〉
这么说来,我跟他第一次一起制作的作品中,他在结尾的工作人员表中把我的名字写成「杉野正一」,虽然我当场就订正过,看来他似乎到现在都还没记起来。
「你没带便条本吗?」
川澄同学在一瞬间呆了一下才回答:
〈有带。毕竟有些地方没办法使用手机,果然还是用便条本比较好吗?〉
「不,因为你打字速度比我慢吞吞的对话还要快,反而让我觉得是不是我造成你的麻烦了……如果真是如此,那真的是很抱歉。」
川澄同学听了我的道歉之后瞪大双眼,僵直不动一段时间后开始大笑。她的肩膀不停地震动,用双手遮住她那张笑得开怀的脸蛋。
「咦,抱歉,我说了奇怪的话吗?」
她笑了一段时间后,先调整自己紊乱的呼吸,再左右摇动满脸通红的脸颊。
〈只是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被人这样说。〉
看著搞不懂她为何而笑的我,她直接提议:〈我们走吧。〉
〈打扰了。〉
川澄同学在踏入玄关以前,谨慎地用手机打招呼。
「啊,请、请进,虽然里面很脏乱。」
我紧张到差点要摔一跤,赶紧脱下鞋子。
〈一个人住好棒喔!〉
这是她看了我的房间后的第一句感想。
「川澄同学住在家里吗?」
她整齐放好自己的短靴之后站起身来,点了点头。她身上飘散出一股微弱的洗发精香味,害我心跳加速到往后退了一步,头不小心撞到墙壁。
〈我的房间也差不多这么大。〉
「喔──这样啊。」
我一边揉自己撞到墙的头,一边想像她的房间。会是榻榻米呢?还是木质地板呢?不管是哪一种,从没进去女生房间过的我都想像不出来。只能想得到既然她是文艺学科的学生,房间里一定有书柜吧。
〈因为哥哥对我过度保护,不肯让我一个人住。〉
「原来你有哥哥。啊,要不要开暖气?会不会冷?」
川澄同学摇摇头。
「这样啊,觉得冷的话不要见外,请跟我说一声。」
为了不要冷场,我拚命说著客套话,并让她先进去房间里面。我则留在走廊上的厨房,打开冰箱并说:
「要不要喝点什么?」
才刚问完,又改变询问的方式说道:
「有茶跟果汁,想喝哪个?」
我从冰箱里拿出两瓶还没开封的宝特瓶。她用手指指向茶之后,再用另一只手在手背上比出手刀的动作。
「那个,喝茶就好了对吧?」
发现我因为看到她多做出其它动作而重新询问之后,她立刻慌张地补充写道:
〈这是谢谢的意思。不好意思,这是我的习惯。〉
「刚刚那是手语吗?」
我回想起国小的时候,伦理课的教科书上似乎有好几张手语教学图片,其中一张图片是在手背上面做出手刀的动作,代表「谢谢」(注2:此为日本的手语,跟台湾手语的「谢谢」动作不同。)的意思。
〈我几乎只有跟家人才会比手语就是了。〉
我感受到她想要忽略这种细腻深入的话题,赶紧把茶倒入杯子里并转移话题说道:
「还、还有,这里有很多点心,有饼乾或软糖或油炸类点心!肚子饿的话记得跟我说一声。」
最后还补充说明我也准备了巧克力,川澄同学则是摇摇头,又摆出了「谢谢」的手语。
〈你很喜欢吃点心呢!〉
「咦?啊,还好,算是啦!我很喜欢,对。」
我说不出口其实那些全都是为了今天才买的。
我将倒了茶的杯子交给川澄同学,为了不要碰到她的手,我尽量只抓著杯子把手的边边。
她喝了大约两口之后,不自在地双手交互拿杯子和手机。
「啊,把杯子放在桌上就好。」
她笑了笑,按照我的指示将杯子放在桌上后,开始用双手操作手机。
〈好乾净喔,我听说男生一个人住会很脏乱呢。〉
「是吗,还好啦。」
其实这只是因为我之前疯狂大扫除过,所以才会看起来是这种感觉。
〈我听说还会有不正经的东西喔。〉
「咦?真、真是的,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东西呢?根本没有啦!」
至少不会放在你眼前。
我把各种东西塞到壁橱里、衣物收纳箱里、瓦楞纸箱里、还有夏天穿的T恤里。
……才刚说完,就看见她把手伸向壁橱。
「等……请您稍作等候……!」
我焦急到连话都说得很怪。她边笑边回答说:
〈我不会打开来看啦,只是很在意这张电影海报。〉
「啊,这、这样啊。」
〈壁橱里面一定乱塞一通吧?〉
川澄同学像是捉弄似地说。
「是、是啊。没错。要是打开会造成大麻烦的,很多东西会跑出来,下场会很凄惨。」
她做出好像想到某件事情的动作后,开始在手机上打字。
〈最后只留下了希望。〉
「咦?」
看了我的反应之后,她突然变得有点害羞,用力挥挥手表示要我忘了刚刚写的句子。
「啊,对喔!是把我房间里的壁橱连结上潘朵拉之箱的神话对吧!原来如此,真有趣!」
我试著拍手赞同,结果却让她的脸变得更红。
〈不用特地说明……〉
「啊,抱、抱歉!这话题就到此为止吧。请坐这个坐垫。」
她用湿润的眼神看著我。
「咦?啊,这个坐垫不是因为你说了一个机智回答才要你坐的喔,我只是单纯希望你坐在这……!」
我对于自己说出这种牛头不对马嘴的话感到丢脸,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即使如此,她最后还是笑著坐在我递给她的坐垫上。
她才进来房间五分钟,就让我的精神耗尽到几乎陷入濒死状态。
〈不过,我以为你这边会有更多器材呢,虽说电脑有两个萤幕也让我很惊讶就是了。〉
川澄同学坐在坐垫上张开双手,比划出她想像的机器大小。
「你说的器材是指编辑用的吗?没有那么大的器材啦,毕竟最近全部都可以用电脑完成。当然,校内的确是有很多专用器材,从胶卷到烧录至最新的带子用的机器都有。」
川澄同学把盖住手掌的毛衣袖子卷到手腕上,并在手机里打字写道:
〈你有好多电影喔!〉
她指著组合柜,架上全塞满了DVD。
「毕竟我是读影像科的嘛……」
那些会让我看起来很幼稚的赶流行知名电影大作全被我藏在第二排,最前列只放了我收藏的DVD之中比较硬派的作品。
〈你会跟我妻学长一起看吗?〉
「和学长?不,其实我们很少一起看……我曾经跟学长的朋友们一起去看上映会,但是结果很狼狈……」
川澄同学歪著头,催促我继续讲下去。
「大家著眼的重点都跟一般人不太一样……总是聊著血块的颜色不错啦、到哪里为止应该是CG动画啦、180度假想线之类的话题。」
〈180度假想线?〉川澄同学回问。
「这个……就是不要在一个场景中变换太多摄影机的位置……大概是这样的法则或是理论……」
我把杯子放在桌上,做出各种手势。
「摄影机的位置太过散落的话,场景中的人物位置也会随之改变,会让观众产生混乱。为了防止这个问题,才订出一个标准线……大致上是这样的东西。」
川澄小姐摆出柔和的表情,在手背上面做出手刀的动作,应该是在谢谢我为她说明吧。我只能说出这么蹩脚的解释,感觉真是不好意思。
〈你是为了寻找志同道合的同伴,才读影像科吗?〉
她丢来的问题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不……」
因为这里是看不见「声之色」的世界。
要追究理由的话,会发现这个原因其实非常消极。
自从我为了逃离「声之色」而垂下双眼,想尽办法与他人拉远距离之后,我面对电脑和电视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多。与其和人交流,这么做还比较能让我的精神放松。
「这还算是我喜欢的领域……不过,我并没有很擅长就是了。在上大学以前,我的程度也顶多只比外行人厉害一点。大概只有到会用家用摄影机拍摄的层级。」
〈所以你变得喜欢编辑啊。〉
变得喜欢,这句话不太对。
「我知道没办法好好跟人对话的自己,是不可能成为演员或是监督的……」
之所以选择编辑这块领域,是因为这是最不需要跟人说话的工作。我未来想从事的、实际上应该办得到的工作,也只有这个而已。
〈你的对话并不糟啊!〉
或许她并不是在安慰我,但她心里所想的对话,跟我所认定的一定不一样。
我的对话全都是为了和对方保持距离。为了尽可能不要靠近对方、深入对方,同时也不要让对方深入我的内心。
「总、总之,我们先把录音带转到电脑里吧。」
川澄同学的肩膀颤动了一下之后站了起来,从包包里拿出收纳袋。里面放了上次那个卡式随身听,旁边还放著装在塑胶卡匣里的录音带。
她拿出录音带,拆开卡匣,阖上卡匣。每一个动作既仔细又谨慎,让人感受到她有多重视那个录有千夏小姐歌声的录音带。
「谢谢。」
我恭敬地用双手接下她给的录音带。
把录音带放进事先连接电脑的收音机中,这台录音机是跟我妻学长的朋友借来使用的。
交互操作电脑和收音机后,就开始了进行读取声音档案的作业。
川澄同学就站在我的椅子后面看著我的作业。当电脑萤幕变暗时,可以从萤幕反射上看见她手指交叠,把手垂放在肚子前的模样,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姿势看起来像是在祈祷。
「接下来只要等待就好了。」
我把椅子往后回转,面对她的时候,发现她端正地对我行了礼。
「应该可以顺利转档吧。」
川澄同学点点头,用手指著电脑画面上的一个图示。
「这个怎么了吗?」
〈用这个软体编辑?〉
「啊,不是用这个。这是播放软体,编辑的话是要用这个。」
我启动常用的编辑软体给她看。
〈这也能用来去除歌曲的杂音吗?〉
或许她真的很在意千夏小姐唱的歌究竟会变成怎样,所以我开始用自己的方式仔细又简单明瞭地说明:
「我也会试著使用其它软体,不过如果打算用这个软体的话,就得像这样先把档案转档才行。」
看到画面中显示声波时,川澄同学一脸兴致冲冲地往电脑方向探去。平常我总是自己一个人作业,难得看到有人出现这种反应,也觉得很开心,便开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只是去除杂音,连剪接的方法、输出的方法都全部告诉了她。
〈感觉好像很有趣耶!〉
「不过,这软体很贵的喔。一台就要花上这间房租两个月份的钱。」
我说出自己在一年级的时候,花了三个月的打工费才买下的价钱后,她就用手摀著嘴,睁大双眼。
〈你都用这么厚的书来学习吗?〉
她指向放在书桌边边的入门书。
「没有全部看完。虽然买回来看了,但浅显易懂的只有这本和这本而已。」
当我们就这样胡乱聊著天时,她的手机突然发出叮咚声。
川澄同学用手指粗暴地在萤幕上滑了几次后,开始输入要给我看的字。
〈是哥哥传邮件过来,不好意思。〉
「原来是你哥哥啊。」
叮咚。她的手机又响了。
「那个,你可以先回信给他没关系。」
〈没关系,晚点再回!〉叮咚。
这次变成当我还在读萤幕上的文字时,邮件就送来了。川澄同学很不好意思地扶著额头,耳朵变得泛红。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紧接著响起的是连续的电子声,手机也跟著稍微震动了起来。
「是电话吗?接起来也没关系。」
川澄同学一脸很抱歉地行礼之后,指向阳台。
「咦?阳台吗?请过去吧。」
我就像是饭店的门僮一样,打开往阳台的落地窗户。她再度对我行礼后,把脚套进有点脏的凉鞋中。这时我才发现她今天有穿裤袜。
「请慢慢讲。」
我坐回椅子上,假装自己在操作电脑,用斜眼偷看阳台。
川澄同学一只手高举手机,另一只手动个不停。她应该是正在开视讯电话,用手语交谈吧?从我的角度看不到她的手机萤幕。
『现在……哪……!』
阳台窗户没有完全紧闭,开了一点点缝隙,因此可以听见一点点从话筒中漏出来的声音。我反射性地竖耳倾听。
『立刻回我邮件……话!我也不会打电……』
电话另一端的哥哥似乎非常生气,我犹豫地思考自己该不该出面解围。
就在我烦恼的时候,川澄同学改变了站位。她把手机放在位于阳台的冷气室外机上方,把跟隔壁阳台之间的隔板当作支撑点,并调整到可以拍到自己的角度。
然后,她用力吸一口气,用手发出啪!的声音。随著那股声音突然响起,电话那端的哥哥的讲话声突然中断,我也因为那道声响而不由得挺起腰杆。
川澄同学刻不容缓地用惊人的速度开始动起自由的双手。那速度快到我无法分辨究竟哪个动作代表什么意思、对话的段落又在哪边。她陆续比出各种手语,看起来就像是用天外飞来的机关枪子弹疯狂扫射。勉强看到她的侧脸后,我发现她的眉毛直竖。
最后她把指著上方的手指往下降,做出收尾的手势后,才终于停下所有动作。
『是、是我的错啦……』
电话另一端传来一个不可靠的声音后,川澄同学才终于摆出天使般的笑容,她爽快地挥挥手,操作萤幕结束通话。
我察觉到她准备要朝我的方向过来,立刻转身面对电脑。为了不让她发现我正在偷听,等到背后发出落地窗被开启的声音后,我才出声问道:
「还、还好吗?」
〈对不起,惊动你了。〉
在她赔礼的同时,又摆出彷佛什么事也没有的笑容,那张天使般的笑脸还是很有朝气,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发动了激烈的手语攻势,她的呼吸有点急促,脸也有一点红。
〈因为他过度保护我。〉
「真是辛苦啊。」
〈但他是个温柔的哥哥。〉
电脑发出音效,告诉我转档工作完成了。
「啊,应该转好了。」
川澄同学轻轻地鼓掌。
「不,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啦……接下来得试著去除杂音才行……」
我看著双唇用力闭紧,摆出奇妙表情的川澄同学,才开始解释说道:
「应该没问题啦,虽然不试著做做看也不清楚。」
〈拜托你了!〉
她熟练的用手指打字,连文字预测功能都没使用就打完这段字。
「那我这就把录音带还你吧。」
交还给她的时候,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心,惊讶的我立刻缩手,而她完全不介意,径自把录音带放回塑胶卡匣中,再把卡匣放回收纳袋中。
当她的视线从包包转移到我身上时,我发现她摇曳的浏海之间有某种东西。
「那、那个,你的额头好像沾到什么……」
在我说完以前,她突然用双手盖住自己的额头,同时发出短促的咚!一声。看来是她拿在手上的手机不小心撞到了自己的额头。
「没、没事吧!」
她按著自己的额头,全身缩成一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慌张地从椅子
上站起来,在她的四周踱步徘徊。
不久,身体缩得小小圆圆的她开始在手机上打字,然后把手机放在额头前方,将萤幕画面对向我。
〈长了粉刺。〉
看来那是我刚才问的「好像沾到什么」的真面目吧。
〈真不体贴。〉
她仰视著我的瞳孔下方渗出泪水,满脸通红。一开始对我投以怨恨般的视线,后来又像是恶作剧似地笑了出来。
「真……真的、对不起……」
她没有声音,因此也不会有「声之色」。然而相对的,这也让我无法撇开视线不去看她。
一般人会像这样瞬间在对话中改变表情吗?我总是在与他人的对话时别开视线,走在街上时也是理所当然的把耳朵塞住,对这样的我来说,根本无从得知一般人的平均值是什么。
她强迫我面对不曾见过的场面,至今为止不曾有过的感受正冲撞著我。我的脑袋一片混乱,心脏用力跳个不停。
当她成为影片制作的成员以后,我真的能顺利与她应对吗?不会犯下重大的失误吗?就算知道现在思考也无济于事,但我的脑袋还是疯狂转个不停。
即使如此,我还是打从心底期望著,千夏小姐唱的歌曲能够如她所愿,使用在影片中。
●
从川澄同学拜访我的房间的隔天开始,我就著手进行了去除杂音的作业。
我在音响加工这方面还是个门外汉,必须摸索的东西不少。于是我只好靠著大学图书馆或网路调查,并研究好几种编辑软体来尝试。虽然说去除杂音这件工作本身几乎得完全仰赖机器,但还是得由我用电脑下达指令,反覆测试好几次应该削减从哪边到哪边的声音才行。
那卷录音带中,还录到当时屋外的杂音等声音,使得作业无法轻松取得进展。每当必须重新来过的时候,我都会回想起她来到这房间时的情景。
当时她像是祈祷似地守候转档作业的模样、打出〈拜托你了!〉之后深深地低头行礼的模样。不可思议的是,每次一回想,我就多了点力气再度面对这分工作。
她来我家的隔周,我们三人才再度聚在一块。
学食中的学生几乎都穿著外套,坐在我对面的川澄同学也穿上富有秋天气息的落叶花纹长裙,裙子长到覆盖到脚掌。和她相反的是,我妻学长仍然穿著短裤和夏威夷衬衫,确实学食内开著温暖的暖气,但还是只有学长一个人穿成那样。
「喂!阿姨!这天丼怎么没放天妇罗啊!」
「我做这工作这么久,从没发生过这种失误好吗!」
学食的阿姨偶然进入我的视线中,她的「声之色」随即浮现在我的脑海。阿姨的颜色就和她手上拿的柠檬一样,是爽朗的黄色。或许她意外地对于跟学长这样互动十分乐在其中呢。
「可恶!只有酱汁哪吃得下饭啊!」
学长一边抱怨一边回到座位上。
〈他总是这样吗?〉
川澄同学以只让我看得到的角度,在桌子底下斜放便条本。对此我只能无言地点头回应。
光是这么一点点的悄悄话,就让我有点想拔腿逃跑。
「所以,我们刚刚说到哪了?」
我妻学长一口吃下腌萝卜,啪哩啪哩地嚼个不停。
「呃,刚刚说到如果可以再花一点时间的话,杂音问题应该可以处理到比现在更好。」
桌子正中央放著我的手机,刚刚才把千夏小姐的歌曲去除杂音后的目前状况,播放给他们听。
「没错没错,的确说到这。」
「但就算如此,杂音也不可能完全消失。」
「我没有期待能做到那种程度,不过仔细一想,就算有杂音也可以好好利用啊。」
「利用?」
我和川澄同学同时歪头。
「只要让影像配合音质不就好了吗?例如在影像中也加入杂讯,或是拍摄复古风格的背景等等。不过得花点时间挑选背景就是了。」
「原来如此,让影片的内容贴近音乐本身对吧。」
「幸好我和诚一和小川澄都没有把脚本视为高优先顺序的东西,就结果来说,只要能靠著综合表现抢分数就好。」
川澄同学交互看著我和学长,在便条本上写下〈所以……〉这句话。
「意思就是可以使用姊姊唱的〈Free as a Bird〉。」
〈谢谢你们!〉
她连写出三个惊叹号,并且低头致意。
她的脸像是花朵绽放般明亮开朗,看见那表情的瞬间,我的心中也扬起一丝喜悦之情。她安心的模样,让我觉得彷佛是自己的事情似地开心,胸口有一处酸酸痒痒的。
后来我们开始讨论具体的企划内容,虽说是讨论,其实几乎都由我妻学长掌握主导权。
不管是课堂还是作业,只要没有激起学长的兴趣,他就会当作不存在。但只要一点燃他的引擎,他就会让大家看见迅速并确实的动作。
「为了活用杂音,就来进行有怀旧感的演出吧。」「为了在制作上有效率,要做成音乐影像风格的无声作品。」「脚本和分镜都委托那家伙帮忙。」「由于是少人数制作的作业,尽可能缩小规模。」
推敲成员能做的事情和想做的事情、引导出到交件日前的所有行程、计算制作过程中必要的经费。
虽然学长缺少那颗名为常识的螺丝,但他之所以可以在大学中吸引他人接近,也是因为拥有这种有目共睹的才能吧。证据就是他经常参加各种不同的作品制作企划案,而对象也都各有不同。
不过,这次我有点痛恨这样的学长。
「我很忙,还有其它企划要做,所以拍摄工作就交给你们两个了!」
学长直白地说出这个事实,令我不寒而栗。就算不情愿,我也没那个胆量开口说:「这样很困扰,我们三个一起拍吧」以说服他。
和女性两人一起拍摄。光是这么一想就让我快走投无路了。川澄同学为了转档而来到我的房间时,当时我们相处不过一小时,就耗尽了我的精神力。这样的我到底该怎么面对接下来的状况啊?
结果直到开始摄影的这半个月,我都在拚命熟读《不让女性无聊的一○○种话题》这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