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三章

时序进入十二月,校园失去了色彩。学生们也把自己包得鼓鼓的,朴素的色调在校园中显得更加醒目。树篱和街道树的叶子全都掉光,露出了枝干。草坪也发白,光秃秃的部分露出了灰色的碎石。

上课时无意间往外看的景色,似乎和上个月相比无精打采了许多。就连天空的颜色都貌似蒙上一层灰。

「喂、诚一!」

下课后,正当我在扣大衣扣子的时候,一头棕发的同班同学跑来搭话。

「哎呀──好冷喔,完全是冬天了!都快要冻僵了耶!我都已经把暖暖包贴到像是老婆婆的酸痛贴布一样了呢!」

「这、这样啊。那个……」

「抱歉,刚刚只是个开场白罢了,不用勉强自己做出反应啦。」

他约我参加酒会好几次,但我到现在都记不得他的名字。

「我就不多说其它的了,其实社团拍摄影片需要临时演员,接下来一个小时可以来帮忙吗?结束后我请你吃牛丼!」

他用双手合掌做出拜托的动作,身上的羽绒外套发出摩擦声。

「事出突然真抱歉──」

他的后面跟著一位女学生,也同样一脸抱歉地双手合掌。

我见他们俩的「声之色」,是有如枯萎小麦的浅茶色,他们很烦闷。或许是社团的学长之类的人,强迫他们为了拍摄必须凑齐人数吧。

「对、对不起,我之后还要编辑作业,后天就要提交了。」

这是事实。但我同时也对于自己有合理的藉口感到安心。

「作业是跟我妻学长做的那个吗?」

「是、是没错……」

我妻学长的知名度可真是高啊。

「啊──诚一,要是你被那个人抓住什么弱点的话,我会救你的!」

订正一下,真是恶名昭彰啊。

「没、没问题啦。」

「不过你的黑眼圈可真重啊。」

棕发同学指著他自己的眼睛,我解释说:「只是最近一直熬夜罢了。」

「这样啊,那你也加油!可别随便被学长使唤啊──啊,还有,不用对我这么恭敬没关系啦。」

从他的「声之色」中可以发现,他并没有对我的婉拒感到任何不满,我的心中反而产生了一点罪恶感。

「糟糕,再这样下去得拍到圣诞节才能完工了吧?」

「要不要问问小朋?」

「商大的?但拍摄场所是这里的广场耶?」

「不会被发现的啦,反正又没穿制服。」

听见远离我而去的他们之间的对话,让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荆棘刺著。

听见拓海先生提到真冬同学就读的大学校名后,我也无法直接说出自己就读的其实是哪所大学。

脑袋不仅无法追上目前的情报,同时又觉得恐怖。这感觉就和看见他人藏在心底那代表愤怒或悲伤的「声之色」一样。恐惧让我的双腿瘫软,只能选择逃跑。

我决定当作没听过那件事。反正只要这礼拜完成作业,一切都会结束。假装不知道就好。

越是如此告诉自己,我就越是满脑子都是真冬同学的事情。

拓海先生说的话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为什么──?

她来到我住的公寓时,是从和大学相反方向的月台出现的。

搭电车前往拍摄场所的时候,她是直接买车票,搭电车通学的她,难道都没有那段区间用的定期车票吗?

她在卡拉OK中,也没拿出自己的学生证。

从我入学开始到遇见真冬同学为止,我曾经在校园内看过她吗?

我不禁疯狂思考的这些事,正支配著我狭窄的大脑。

现在如果去文艺栋来回走动的话,说不定会看见她。在那边到处打听的话,说不定可以掌握真相。

有很多方法可以确认,但我根本没有付诸行动的勇气。

就算她是外校学生也没关系啊,这代表她有多么想把千夏小姐唱的歌影像化。她只是刚好没机会说明自己是不是本校学生罢了,应该只是这样吧。

从那天开始,一天大概有三次会在脑内得出这种结论。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上礼拜才看见真冬同学的笑脸,现在的我却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我敲了敲有著深木纹路的大门,不知道是不是门没关好,敲门声听起来非常不厚实。

「呜喔──门没锁,进来吧。」

听见我妻学长模糊的声音后,我直接开门进去。真冬同学在十天前整理好的玄关走廊马上就被垃圾袋埋没。

学长披著和式棉袄面对电脑,看他的背拱得圆圆的,简直就像是一尊设计成弯腰驼背模样的装饰品。

我这几天都一直窝在学长的房间内,只有在要换衣服的时候才会回去自己住的公寓而已。

我自然而然地坐在暖桌前,拿出不知道为什么要放在包包里带去上课,并觉得「不带著不行」的滑鼠。大概是因为当时实在太想睡了,我想这点诡异的举止应该还在容许范围内吧。

我们被行程表追著跑的原因,是为了把影片加工成深棕色调。由于没有统一好每个镜头,导致必须重新加工好几个刚做到一半的作业。虽然这是我妻学长决定的,不过我也没什么异议。

「好怀念小真冬的咖哩啊……她还会过来做给我们吃吗……?」

「她一定也很忙吧。」

自从和她去卡拉OK以后,我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就算遇见,我也无法正常地应对她了吧。

「诚一,说点有趣的事情吧,让我清醒点。」

我妻学长只用蔓草花纹的和式棉袄面对我,做出无理的命令。

「没有那种故事,最近都只有忙著编辑而已。」

「我也是啊。啊,不过……」

学长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而笑,隔著他的背也看得出来他正在颤抖。

「你之前,不是说过,有个穿著连身工作服的美术学科学生吗?」

「努力画树的那个人吗?」

「没错,就是他,之前看到的时候……呵呵。」

大概是因为戳到他疲倦的时候降低的笑穴,自己才刚讲完,就开始笑了起来。

「他终于画完树枝,可是啊,我今天看到,他画的树啊,竟然多了一堆圣诞节用的灯饰……噗哈!笑死我了……噗嘻……!」

学长一个人捧腹大笑了好一阵子。

「哈……不过啊,像他那种毫不通融的人,可能是个天才喔。」

「或许吧。」

我附和他之后继续埋头作业。等我下一次开口,已经是沉默十分钟左右之后的事了。

「学长……」

「干嘛──?」

「曾经有女人对你撒过谎吗?」

我妻学长的椅子嘎吱作响,只有座椅的部分回转了九十度,他转向面对我时,我发现他脸上的黑眼圈大到宛如美式足球选手会在眼睛下面画的遮阳眼膏。如果我脸上其实也有一样的黑眼圈,也难怪刚才在教室里跟我说话的同学会那么担心我。

「没想到你会问我这种问题。」

学长把头上的耳机拿了下来,他毛躁头发上的耳机压痕,看起来就像是被车辗过一样。

「还好啦……我只是突然想到,联谊时那个给我联络方式的女性。」

「啊──的确有这回事。那都是几年前的事啦?」

「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啦。拍摄前的。」

我妻学长心不在焉地继续说道:

「被骗啊,记不太清楚呢,当然有啊。不过我骗人的次数反而应该压倒性地多吧。」

「你会说自己是帅哥,然后跟网友见面。」

「那才不算骗人──我觉得自己是帅哥啊!」

学长的朋友一定比我多数十倍以上,他与他人之间的连结,铁定早就比我这辈子能认识的人还要多吧。

「不过,所谓的沟通交流,本来就包含了互相欺骗在内啊。」

电脑萤幕上的游标动作突然变得很诡异,看起来就像是时钟坏掉的秒针抖动的模样,害我一瞬间冒了冷汗,不过马上就恢复正常了。

「你意外地很豁达呢。」

「像你那样拥有一双「魔法耳朵」,再加上朋友很少,应该不会遇到别人骗你的事情吧。结果还是选择啊。」

「选择?」

「虽然即便是我也遇过很惨烈的经验,但就我的角度来看,你毫无交友关系的生活简直无聊到不行。结果问题还是归在你想选择什么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睡眠不足,我妻学长的发言实在很缺乏平常那股霸气。

「进入他人内心的同时,也代表对方会出现在自己的内心,会发生各种事情也不奇怪啊。想东想西对我来说实在太麻烦了,所以我会选择先接近对方再说。」

脑中掠过我的父母。我已经将近一年以上,没有看见对我说「哪里怪,那是个性啦」的父母的脸了。

接近他人是很危险的,想要接近他人的想法,一定只是自我满足罢了。

学长又再度面对自己的电脑萤幕,继续操作他的滑鼠。

「学长,你在处理哪一段镜头?」

「一开始的女优访谈。」

「有那种镜头吗?」

「初体验是在高二耶。」

「啥?」

我转头确认我妻学长的电脑萤幕,这才发现他正在看以粉红色为基础色调的不明网页。

「你在死线前看什么东西啊!」

「这是为了让脑袋清醒啊!」

如此辩解的我妻学长的「声之色」变成和网页一样的桃色。

好不容易让他把精力放回作业上,光是跟他对谈就耗费了贵重的体力。

「唉……学长,我去买点东西吧。晚餐。」

「接下来换我去买了吧?」

「没关系,我要转换心情。把想要的东西写给我。」

学长喃喃抱怨说:「我也想要出去转换心情啊」后,写好必要的东西,就把便条本递给我。里面列了能量饮料、热咖啡、包子等等许多品项。

「那……咦?」

我往回翻他交给我的便条本,前几页都罗列了学长为了编辑而笔记的数字,接下来几页却出现了我有印象的漂亮文字。

「学长,这个……不是真冬同学的便条本吗?」

我妻学长探头确认后,漫不经心地说:「咦,真的耶。」

「啊──我记得是在拍摄时碰巧看到它掉在地上,就捡起来用了。」

「她一直在找这个耶……」

我对我妻学长随便的态度讶异不已。

「不还给她的话,她会很困扰吧?对她来说这是……」

抓著便条本的手突然疯狂冒汗。对了,这本便条本上写著真冬同学的发言。

「啊?怎么了?不去买东西吗?」

「我、我去。好,我出门了。」

我披上外套,连扣子都没扣就跑去外面。突然吹来的一阵风把手上的便条本页面吹得啪啦作响。

我快步走在往便利商店的路上,中途甚至没察觉到后方来车,被对方按喇叭才往路边靠。

明知道不应该看,里面应该写了很多和我以外的人的对话,看了就违反规则了。即使如此,说不定在这些纸片堆之中,藏有可以让我接受的情报。一这么想,我就无法再阻止自己。

我站在路边,吐著好几次白色的气息,深呼吸几次后,才慢慢地定神从第一页开始看起。

〈早安!〉〈麻烦了!〉〈我发不出声音!〉〈YES〉〈NO〉〈?〉〈咖啡。一份牛奶。〉

翻了几页都是用一整页的页面写一句常用句子,我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翻页的速度越来越快。

〈让我看一下笔记。〉〈下次我请你!〉〈一个的话……〉〈不会吧,我请你两个!〉

这应该是跟我不认识的朋友之间的交流吧,不重要的日常对话持续了好几页,而且还是写很快的潦草文字,但是,从中途的页数开始,笔迹突然变得非常工整,我停下自己的手。

〈你是我妻邦义吗?〉

在一张页面中,写著好几行具有连续性的句子,看得出来那是她第一次和我妻学长对话。

〈我是就读文艺系的川澄真冬。〉

〈不是逆搭讪!我有话想说。〉

〈朋友向我介绍了你,我正在寻找对编辑影片,特别是在音响方面特别熟悉的人。大家都说听说问你是最快的。〉

〈真要说的话,是比较擅长声音方面的。〉

这些文字写满了页面,接著我又翻到下一页。

〈魔法耳朵?〉

我的心脏几乎要停止,我妻学长的确向她说过「魔法耳朵」的话题。学长一定是说:「我不认识对音响特别厉害的人,但我认识耳朵很好的人喔。」类似这种感觉的说词吧。

〈他的名字是?〉

〈ㄕㄢㄧㄝㄔㄥㄧ〉她圈起我的名字。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可以让我参加他所在的团队的影片制作作业吗?〉

在这句话之后,连续好几句都是道谢句子。

接著又出现她跟朋友之间像是对话的语句,翻过了好几页之后,又再度变回端正的文字。

〈你没事吧?〉

我对这句有印象。

〈有没有东西可以擦?〉

〈我是说,擦的东西。〉

这是我和真冬同学见面时的对话,脑中浮起当时的画面,那是个和现在的气候相比,太阳还高挂在天上的时期,而我还不小心落水。

就算已经伫立在路旁不动,心跳却擅自加速了起来。

「什么啊……?」

别说得到解答了,我的思考根本变得更混乱。为什么这里会出现我的名字?难道她并不是因为想要参加我妻学长的影片制作作业,碰巧遇见在团队中的我吗?

千夏小姐的〈Free as a Bird〉。如果替那首曲子制作影片是她的目的,那我的确可以理解她想要选择擅长音响的人。可是,如果真是如此,她有必要特地隐瞒自己就读的大学吗?

只从便条本中留下的对话来看,她是因为听见我的「魔法耳朵」的事情,才决定要接近我的。

──察觉到什么了吗?

她在公园里问我的问题突然闪过我的脑海。

那卷录音带,录下真冬同学和千夏小姐之间最后的对话的录音带。她询问拥有「魔法耳朵」的我,是希望我注意到什么呢?

又是为了什么──?

心底泛起一股不愉快的感觉,就像是头盖骨的内侧附著了脏污一样,怎么清也清不掉。

我只知道自己因为编辑作业和睡眠不足的问题,让大脑日渐憔悴。

「怎么样?」

我妻学长的后脑杓对面正播放著我编辑完毕的影片。

「嗯──」

「要修改哪边?」

「嗯──……」

学长用认真地表情发出呻吟声。

「有很糟糕的错误吗?」

「没有,我正在挑毛病。」

「咦?」

他像个小孩子一样闹别扭说:

「因为要是直接说OK的话,你的工作不就做完了吗!只有你自己先脱离熬夜地狱,这也太狡猾了吧!」

当学长的头上下摇晃的时候,挂在肩膀上的耳机线也像鞭子一样疯狂乱甩。

「难道你……?」

「对啦!上上次修改好的影片就已经在合格线了啦!我只是故意塞工作给你做!笨蛋!笨蛋!」

难怪他一直丢非常细微的指示给我,我无视正在闹别扭的学长,开始收拾起自己的电脑。

「和档案一起提交的资料是由你负责的,最后只剩下你的工作也没办法吧?可以在期限内赶上,你应该要感到开心才对啊!这么一来我终于可以升上三年级了,你也是啊!」

「可恶──!太狡猾了──!」

「我不觉得狡猾……」

我甩了甩已经固定成滑鼠的形状的手,这时候我妻学长还紧抓著我的脚不放,而我连甩开他的体力都没了。

好不容易收完电脑,学长也认命地开始做起自己的工作。

「之后就拜托你了,请加油。」

「喔!滚回去滚回去!」

听到他粗暴的说话方式,一股愤怒从我的肚子往上涌现,但我还是想先回家躺在自己的床上再说。

「啊,还有,你今天要把所有电脑都带走喔,我星期天要回老家。」

我妻学长一边喝能量饮料一边下指示,嘴边滴下一滴饮料的水。

编辑作业结束了,才短短几周,没想到余韵竟然如此地糟。

从那天以后,我和真冬同学用邮件交流了好几次和作业进度有关的情报,不过,我只回覆了最低限度的说明,没问她任何一件事。

真冬同学在我编辑的影片中,穿著水手服做出各种动作。由于长时间隔著画面看她的脸,甚至让我开始产生错觉,觉得她应该是个我不曾见过面的远方的人吧。

「我回来了。」

我知道不会有人回应,就这样走进房内,流理台的水槽内还残留忘记丢掉的厨余,我无视那些东西,直接倒向床铺。

我将脸埋在枕头中,闭上双眼。

只要我妻学长完成剩下的工作,我和真冬同学之间的连结也就此结束了。最后只要把影片档交给她,她就会看著收录姊姊唱歌的影像而开心不已。从此以后我只能偶尔在校内与她擦身而过……不对,她跟我就读不同的大学,根本就不可能见面。如果出门去她家附近的话又另当别论。不对,我根本不知道我妻学长问到的她家地址究竟是不是真的……

思路打结,无法控制地思考著一团乱的问题,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原因,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明明很疲倦却完全睡不著。

我无可奈何地开始进行把电脑放回原来位置的作业。确认可以连上网之后,先阅览好久没看的新闻。当我忙著窝在学长家完成作业的时候,有一队弱小的职业棒球队不停地进攻晋级、还有个新法案通过之类的……不管哪个都是上周的话题,实在很没有现实感。

电脑

桌面上散乱著「镜头12-3」「新资料夹(9)」「tamesi」等大量档案资料夹图示。

反正也无事可做,乾脆一边确认档案的内容一边逐一整理好了。

我并不讨厌这种做完作业后的整理工作,不过,真要说起来,现在的我只是想要让混乱的大脑冷静下来而已。

确认完只写著英文字母和数字的档案内容后,就放到该放的资料夹中。整理时,我发现自己不小心混入和作品没有直接关系的档案了。

「啊……」

点开影片档案后,出现的是大学内的影像。这是我为了提交外景资料而在喷水公园边走边拍的影片。

影片中还收录了我说:「那是什么?」的声音。对了,我为了要把待在走廊的恶魔装扮男子拍在画面正中央的时候,不小心掉到喷水池里。

不出所料,之后镜头捕捉到翻了好几圈的画面,最后拍到地面时拍摄就此中断了。

「咦……?」

我倒转影片,重新再看一遍。然后又再倒转一次,这次我把影片档案输入到编辑软体中,用慢速的方式播放。

影片正一格一格地慢速播放中,但我脑袋中突然泛滥的思考,却像浊流一样横冲直撞。

「这是……」

在浊流之中产生的一道直觉,支配著我。

可是,为什么?

没错,重点在于「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说谎──?

然后,画面上的某个图示进入我的视野一角。那是被命名为「Free as a Bird by千夏」的档案。

「难道说……」

我的全身颤抖,那不是因为害怕,也不是惊讶,而是悲伤。

「怎么会……」

泪珠滑过我的脸颊,但是和那天听见千夏小姐唱的歌所掉的眼泪完全不同。这泪珠,是冰冷的眼泪。

由于白天下过雨的关系,当天的空气沉静了许多。

离开电车的时候,从暖气很强的车内走到车外时感受到的温度差,让我不禁颤抖了一下。我抵达了第一次下车的车站,以及第一次踏上的街道。

靠著手机里的导航,穿过高耸的大楼之间。

我发现写著「华垣大学」的阔气看板,是因为走路而全身发热,正想脱下手套的时候看见的。

盖在商业区的华垣大与其说是大学,不如说是一栋大楼。和我平常生活的宽敞艺大相比非常有近代感,令人怀疑「这里真的是大学吗?」的程度。

学生们陆续进出,正门口的自动门不停地开关。

因为我实在不敢直接进去里面,就坐在旁边的绿篱上。除了我以外,还有其他学生待在这里,似乎也在等人。

我在冷冽的空气中专心等待,把双手塞进大衣口袋中,鼻子埋进围巾里。有时候会看向隔著一条街的自动贩卖机所卖的热咖啡,但我想避免自己起身去买却不小心错过她的糟糕状况。

在我周围的学生们陆续和他们的朋友会合,一直等到太阳完全下山时,她终于出现了。

被好几位女性朋友团团围住的她,正拿著手机大笑。

不知道为什么,开口跟她说话这个举止,我一点也不抗拒。

「你好,真冬同学。」

听见我的声音后,她突然倒吸了一口气,全身僵硬地盯著我看,彷佛时间静止似地。她穿著之前常见的针织毛大衣和黑色裙子,但并没有绑辫子,而是一头长直发,好几条发束就挂在围巾上。

「真冬,他是谁?」

旁边的女生出声询问后,真冬同学才终于做出行动,不知道用手机输入了什么文字后,就拿给周围的朋友看。

「啊,这样啊。那就明天见啰。」

不知道她是怎么说明的,但她的朋友马上不再怀疑我的身分,直接离开现场。我向她们行礼致意后,再度转头面对真冬同学。

「抱歉,做出这种像是埋伏等你的事情。」

她没有用手机打任何字,而是一脸害怕似地伫立不动。

「我来还你忘记带走的东西,这个……」

我从口袋中拿出她说她弄丢的便条本。

「看来是我妻学长擅自拿来使用了。」

真冬同学笨拙地收下我递给她的便条本。

「我是听你哥哥提到你读这所大学的事。因为前阵子我碰巧被他搭话。」

她低著头,一动也不动。

「我有话想对你说。」

听完我这句话,她的身体突然开始动作,原本挂在肩上的茶色头发垂了下来,她终于开始打字。

〈到什么程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无法隐藏自己的动摇,她高举手机的手正在颤抖著。

「到什么程度、到什么程度。我到底知道了多少,又想确认到什么程度……连我自己都不太清楚。」

她很害怕。我没见过她这种表情,也不想看见。

「川澄真冬同学,你──」

才刚递给她的便条本从她的手中掉落的同时,她开始拔腿奔跑。

「真冬同学!」

她踩著长靴奋力奔跑,试图远离我,而我慢了几步才追上去。她下楼梯之后,又立刻往右转。

「请等一下!」

真冬同学发现自己前进方向的灯号变成红灯后,又立刻换个方向跑,我也跟著她换方向奔去。

她跑进杳无人烟又错综复杂的小巷子。

「真冬同学!」

她应该有听见,但完全不打算停下脚步。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而已!」

街灯之间的间隔越来越大,视线可确认的范围越来越狭窄。

结果,我还是追丢她了。

我以为自己转错了弯,再次回到前一个路口确认周遭环境,仍然没有看见她的身影。

我喘著气继续移动,身体因为跑步而发热,在途中还把脖子上的围巾扯下来。白色的气息频繁地出现又消失在视线中。

我巡视四周,又开始继续奔跑,就在我重复这种动作好几次的时候,不小心绊到自己的脚而跌倒。多亏牛仔裤的功劳,膝盖没有擦伤,但还是隐隐作痛。

「真冬同学……」

这次不是大喊,而是喃喃自语。

我早就猜想到她可能会抗拒,也知道如果是在她读的大学附近,她要甩开对当地不熟的我,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即使如此,我还是想跟她说说话。我希望说完后,她可以回覆我一句〈你全都搞错了啊〉,然后一笑置之。

我双脚使力,努力地站起来,就在此时,周围的景色突然开始转动,彷佛我的头不小心掉下来似地。

我的膝盖无力,一瞬间天旋地转,用力往前走了几步之后,再度无力地用膝盖跪著地面,还感觉到胸口深处涌起一股恶心感。

根本没有好好睡觉的我,突然全力奔跑会头晕目眩,应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然而,当我在心里自我诊断的时候,察觉了一件事。

「咦?」

我看著自己用手撑著的地面,看起来和刚刚走的步道完全不一样,怎么会是墨色的?等我理解到自己的跪著的地方是车道时,两道光线猛然照射著我。

随著一道高亢的剎车声响起,我也被卷入车头灯之下。

在感受到冲击的同时,我昏迷了。

睁开眼睛后,我发现天花板中的空调正发出声音,送出温暖的风。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地移动我的视线。从自己的视野中感受到一道明亮的光线从窗户照射进来,和树干颜色一样的几片叶子垂在树枝上。就连那些叶子都摇摇晃晃的,看起来就要掉落了。

我在视野的边缘发现模糊的白色物体,原来是贴在脸上的纱布。

不久后,我看见走进室内的护士,才知道我被送到医院了。

「你被车子撞了,幸好身上没有严重的伤势,因为当时的车速并不快。你之所以一直昏迷不醒,应该是因为过劳和轻微的营养失调的关系。」

护士如此说明。最后还训诫我没有充足的睡眠和不注重养生。

我那件被放在床边的大衣有好几处都脏掉了,大概是因为被车撞的关系吧。不过并没有破掉。看来正如护士的推测,车子当时的速度并不是很快。只是,当时挂著在脖子上的耳机出现了裂痕,耳机线也与其中一边的扬声器分离了。

这时,大衣口袋突然开始震动。是手机发出的。

邮件中显示寄件人是「川澄真冬同学」。

〈很抱歉昨天逃跑了,我有话想当面跟你说。〉内文如此写道。

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心不再烦乱了。我冷静地把昨天后来发生的事情,以及我现在的状况都写成文章,回送到她的手机邮件中。

接下来我做了许多检查,并接受医生的问诊,然后医生指示我之后回到家里自行观察一段时间。

当我拿著自己的东西回到病房时,发现太阳已经西斜,天空变成了紫色。

一回到病房,就听见有人敲门。

「请进。」

算我出声,也没听到回覆。我再度说一次「请进」,还是没人出声反应,只好伸手慢慢地把门滑开。

「真冬同学……」

她和我四目相交之后,立刻在走廊的中间深深地低头行礼。今天的她也没有绑辫子。

「进来吧,虽然我整理好之后就要离开了。」

我脱下拖鞋,盘腿坐在病床上。真冬同学则是坐在病床旁边的摺叠椅上。她做出任何动作时,垂落的头发上的光泽就像稻穗的波浪般摇晃。

她把折叠好的大衣和围巾放在膝盖上,拿出便条本。

〈伤势如何?〉

「没事。据说当时车子的车速不快,没有到被称之为车祸的程度。我已经用邮件跟你说明过了吧。」

川澄同学用笔在便条本上写字,只有笔尖摩擦纸的声音充斥在对话之间的空白时刻。

〈对不起,是我的错。〉

「这不是你的错啦,是因为眩晕而脚步不稳跑到车道上的我太愚蠢,对司机实在很抱歉。」

我原本想搔搔头,结果因为发生意外而僵直的肌肉疼痛不已而作罢。

「不过,你是来做什么的?」

原本一直低著头的她抬头看向我。

「你有话想说,不是吗?」

真冬同学用力抿著嘴唇,伸手摸索包包,并拿出一封信。

我用手背上还残留擦伤痕迹的手收下了信,打开信封。写字时没有压到底线的文字,整齐地点缀著手中的白色便条纸。

〈我也是有秘密的。以前我曾这样跟你说过。

请让我藉由这封信说明给你听。

我究竟是抱著怎样的想法、为了什么而接近诚一你呢?

我也知道,我欺骗了你、利用了你,最后还提出这种要求,真的很自我中心,但我还是希望你可以听听我最后的请求。〉

我的双手在无意识之下,擅自把手上的信揉成圆球状。视线里只看得见手背上因为太过用力而浮起的一条血管。

我把信丢到病房的一角。

「不要用……!」

我拚命地压抑自己不禁想放声大吼的声音,因为就算这么做,也无法平息心中沸腾的情绪。

「不要用这种信,请你清楚地说明白……」

在发出每一个字句的空隙时,我咬紧了好几次牙根。

「我想要,听你,亲口说。」

川澄同学紧紧抓住放在她膝盖上的大衣。

一阵风吹来,病房的窗子摇动,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随后室内就被寂静包围。划开这股寂静的,是一句冰冷的声音。

「我骗了你,对不起。」

是她冰冷的声音。我感受到有如钻石光辉般透彻的白银色。那颜色就像是放弃了什么,或接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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