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章 This Wormy World

高坂戴上手套,深深靠在工作椅上翻开杂志。这果然是一本寄生虫学的学术杂志,封面写著「The Journal of Parasitology」。当然,内容全都是用英文所写。高坂大感佩服,真亏她年纪轻轻就读得懂这么艰深难懂的英文。

他快速翻动页面,看到有一页贴上了便利贴。论文的作者是Norman R. Stoll,标题是「This Wormy World」。这该怎么翻译才对?这个满是虫蛀的世界?这个和虫子没两样的世界?不对,不可以忘记这是寄生虫学的论文。这么说来,翻成「这个充满寄生虫的世界」是不是比较妥当呢?

从浴室传来的淋浴声停止,过了五分钟左右,换上睡衣的佐剃现身。高坂看到把黑色毛巾卷在头上的她,意外地发出「喔~?」一声。

「怎么了?」佐剃问。

「没有,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你这样卷著毛巾,金发的部分会被遮住,让我觉得你就像个寻常的女生。」

佐剃眨了眨眼。「啊啊,这个吗?」她指了指头上的毛巾。「不好意思喔,我就是个不寻常的女生。」

「我不是说金发不好,只是你这样看起来像是黑发,感觉很新鲜。」

「反正高坂先生一定偏好那种黑头发、白皮肤、很有礼貌、没戴耳环的乖巧女生吧?」佐剃盘腿坐在床上,露出坏心眼的表情说道。

「我没说过这种话。」

「那你要怎么解释电脑里面的那个?」

「……你在说什么?」

「开玩笑啦,我只是捉弄你一下。」

「不要开这种不吉利的玩笑。」

高坂仰天叹了一口气。

佐剃忽然注意到他手上的东西,睁大眼睛。「咦!这本杂志……」

「啊啊。」在佐剃指出之前,他完全忘记杂志的存在。「抱歉,我对你平常都在看什么有些好奇。擅自碰你的东西,是不是不太好?」

「也不是啦……你看过以后,觉得如何?」

「内容对我来说难了点,你的英文很好吗?」

「不会,考试成绩不太好。」

「但却看得懂论文?」

「只限于这个领域。因为文章结构都大同小异,看久就习惯了。」

「了不起,真想让懒惰的一般大学生听听这句话。」然后,高坂问出先前觉得疑惑的部分。「对了,这个该怎么翻译才好?」

佐剃站起来绕到高坂身后,从他肩膀上方探头去看他指的地方。洗发精的甜香刺激著他的鼻腔,换成是平常有人待在这么近的距离,他必会反射性地躲开,但佐剃今天已经冲了澡,所以不要紧。

「你都是大人了,连这个也不懂喔?」佐剃以捉弄的口吻说。

「大人不是你想像中那么了不起的生物。」高坂回答。「这是什么意思?」

「我之前读到的书上,好像是翻成『这个满是虫子的世界』吧。」佐剃回溯记忆似地说道。「一九四七年,寄生虫学者诺曼•史托尔评论寄生虫病蔓延的世界而说了这句话,似乎挺有名的。」

「这句话真惊悚。」高坂皱起眉头。

「顺便告诉你,即使在过了半世纪以上的现在,这种状况也几乎没有改变。全世界的人类都在没有自觉的情形下,在体内养了很多种寄生虫。日本也不例外。虽然像蛔虫病、血吸虫病、疟疾这些明确与寄生虫有关的疾病是绝迹了,可是,我们身边仍然四处潜伏著寄生虫,它们一直在窥探传染的机会;又或是早就已经染上了寄生虫,只是当事人根本没有察觉到。」

高坂叹一口气。「这样听来,洁癖症患者的心灵是一辈子得不到安宁了。」

「很遗憾啰。」

佐剃说要去吹乾头发,走出了卧室。

自从彼此吐露自身疾病的那一天以来,佐剃在进入卧室前都会先冲澡。高坂叫她不用那么费心,但她说「你不用管」而不听劝。洗完澡后,她还会先换上自己带来的乾净衣服,才进到卧室、趴到床上看书,兴致来了就找高坂说话。

佐剃从盥洗间回来后似乎还想和高坂继续聊天,并未趴到床铺上,而是正对著高坂坐下。

高坂问:「你好像一直在读寄生虫的书,寄生虫到底有哪里这么吸引你?」

「……要我回答是没关系,但高坂先生听了不会不舒服而当场晕倒吧?」

「只要在这个房间里,我想不要紧。」

「我想想。」佐剃手抵著下巴思索。「高坂先生,你听过真双身虫吗?」

高坂摇摇头表示没听过,佐剃就开始解说这种寄生虫的生态:终生交配、像是蝴蝶的外型、被赋予一见钟情的宿命、盲目的恋情、比翼连理的虫子。佐剃说了好一会儿,忽然注意到自己变得前所未有地饶舌,顿时红了脸。但高坂催她继续说下去,于是她又渐渐说起来。

「这耳环。」佐剃拨起头发,把耳环露给高坂看。「也是仿寄生虫的外型。」

「虽然看来只像是蓝色花朵造型的耳环,但有这种形状的寄生虫是吧?」

「对,是一种叫做七星库道虫(Kudoa Septempunctata)的黏孢子虫。这是一种会以鱼类和环节动物为交互宿主的寄生虫,每一个孢子里都有著称为『极囊』的六到七片花瓣状结构,从正上方看下去,就像是一朵花。真双身虫的钥匙圈虽然经过简化,但把七星库道虫染成蓝色,真的会变得和这个耳环一模一样。你上网查查看。」

高坂听她的吩咐,用手上的智慧型手机以「七星库道虫」为关键字检索图片,结果找到几张显微镜照片,照片里是和佐剃的耳环造型完全相同的微生物。

「我就说一模一样吧?」

「吓我一跳,原来真的有这么漂亮的寄生虫啊。」

「不过这种寄生虫是造成食物中毒的原因之一,对人类来说有害就是了。」

高坂放下智慧型手机说:「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像这样有趣的寄生虫?」

「嗯~那么,接下来稍微换个方向吧。」佐剃双手抱胸,思索了好一会儿。「高坂先生有洁癖,就算对寄生虫不熟,应该也听过弓虫病吧?」

「嗯,这我听过。」总算出现他听过的名称了。「弓虫不是一种从猫传染到人身上的寄生虫吗?」

佐剃点点头。「对,这种寄生虫就是以引发弓虫病而闻名。虽然最终宿主是猫,但几乎可传染到任何温血动物身上,当然也会传染到人身上。」

「最终宿主?」立刻就跑出陌生的字眼,高坂发问。

「是指寄生虫拿来当成最终目标的宿主。」

佐剃把这个字眼的含意解释得浅显易懂。

寄生虫当中,也有些种类会随著不同的成长阶段,寄生在不同的宿主身上。举例来说,造成海兽胃线虫症的寄生虫是海兽胃线虫,这种线虫在海中孵化后,会被磷虾等甲壳类动物捕食,却不会在它们体内被消化,而会活下来并成长到第三期幼虫阶段。接著,甲壳类动物被食物链上层的鱼类捕食,海兽胃线虫便在鱼类体内继续成长。之后,鱼类遭到鲸鱼捕食,海兽胃线虫就在鲸鱼的肠内历经第四期幼虫阶段,最终发育为成虫。成虫产下的卵会混在鲸鱼的排泄物里排进海中。

以上就是海兽胃线虫的生活史,以这个情形来说,甲壳类动物是「第一中间宿主」,鱼类是「第二中间宿主」,鲸鱼则是「最终宿主」。所谓的「最终宿主」,就是寄生虫的最终目标。如果不寄生到最终宿主身上,寄生虫就无法进行有性生殖。

「……我们把话题拉回来吧。你觉得染上弓虫的人,全世界加起来大概有多少呢?」佐剃对他出题。

「既然几乎可传染到任何温血动物身上,数目应该相当多吧。大概几亿人?」

「答案是全世界总人口数的三分之一以上。」佐剃说得若无其事。「应该有几十亿人吧。」

高坂睁大眼睛。「有这么多?」

「如果只限定现在的日本国内,比例当然会再少一点,顶多一、两成吧。」

「就算这样也还是很多啊……但反过来说,这不就证明弓虫对人类无害吗?不然应该早就已闹得沸沸扬扬。」

「嗯。正常人感染后完全没有问题。以前人们也普遍认为,除了免疫不全症患者或是孕妇以外,染上这种这种疾病都是无害的。然而最近,却开始有人说这种寄生虫,有可能会让人类的行动与人格产生改变。」

佐剃用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说。

「关于弓虫对宿主的影响,从以前就有个很有意思的研究。雄性老鼠感染这种寄生虫后,面对本来应该是天敌的猫就不再害怕了。听说这有可能是因为弓虫在控制中间宿主的老鼠,让它容易被做为弓虫最终宿主的猫捕食。」

「控制宿主?」高坂大吃一惊,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这岂不是变成科幻作家海莱因的著作《傀儡主人》的剧情吗?

「听说解剖感染了弓虫的老鼠后,在老鼠的大脑边缘区周围,发现非常大量的囊胞。而且再分析弓虫的DNA之后,发现里头含有

与合成多巴胺有关的基因。详细的机制我也不清楚,但弓虫为了便于繁殖而操纵宿主应该是可以肯定的。说起来,寄生虫自由操纵宿主这种情形本来就很常见,像枪形吸虫(Dicrocoelium)和双盘吸虫(Leucochloridium)就是很有名的例子,这两种寄生虫都以会促使中间宿主自杀或饥饿而闻名。」

高坂想了一会儿后说道:「你是说人类感染了弓虫后,大脑里也会发生类似的情形?」

「就是这么回事。最近的研究里得出一个结果:感染弓虫的男性比起未感染弓虫的男性,对猫的气味更有好感。只是,听说女性的情形却正好相反。」

「还真是奇妙啊。寄生虫产生的影响,会因为性别而有差异吗?」

「在其他寄生虫身上是不太曾听说过,但在弓虫的研究上,却屡次可看到这种情况。有些研究结果显示,感染弓虫后,男性的性格会变得反社会而被异性讨厌,女性却变得善于社交、讨异性喜欢。另外还有报告显示,女性感染者比未感染者的自杀未遂经验,比例高了一点五倍。」

「原来弓虫可能促使女性自杀?」高坂忍不住发抖。「这样的寄生虫,竟然有全世界总人口数的三分之一都感染了。」

「终究只是有这种可能性,并没有获得证实。」

「……话说回来,这情形还真是令人背脊发凉啊。」他露出嚼碎苦虫似的表情说。「听说不管是巴斯德还是森鸥外,都因为对细菌学研究得很透彻而有重度洁癖。总觉得对那些眼睛看不见的部分知道得愈清楚,愈会觉得要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还真辛苦。」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情形多得是,你想听吗?」

高坂摇了摇头。「不,还是换个话题吧。佐剃,你除了寄生虫以外,没有什么兴趣吗?」

「嗯……不告诉你。」佐剃将食指竖在嘴前,恶作剧似地说道。

「是不可告人的兴趣吗?」

「是因为这个兴趣很少女。」

「我倒觉得一般人应该是公开很少女的兴趣,隐瞒喜欢寄生虫这件事。」

「难为情的基准因人而异。」佐剃噘起嘴。「高坂先生也谈谈你自己嘛,写病毒有什么地方吸引你?」

于是,高坂说出他对恶意软体产生兴趣的过程,包括一封告知世界末日的简讯让他获得小小的解脱,他想到自己是不是也写得出类似的东西,而且实际动手后,发现写病毒出乎意料地适合自己,不知不觉间成为他活下去的动力。

「收到世界末日的简讯而觉得轻松了些的这种心情,我有点能体会。」佐剃表示共鸣。「倒是高坂先生之前写的是什么样的病毒?」

「佐剃知道日本最早确认的电脑病毒是哪一种吗?」

「不知道。」

「日本的第一款国产病毒是在一九八九年发现的,名叫『Japanese Christmas』,是一种恶作剧性质的病毒,只会在十二月二十五日在电脑上显示圣诞讯息。我写出来的恶意软体,也一样是设计成会在圣诞夜启动,只是造成的损害要更严重一点。」

佐剃的下巴动了几公分,催他说下去。

「说穿了,我写的是一种让人们孤立的蠕虫。」高坂以浅显易懂的方式说明。「会让中毒的智慧型手机,在从圣诞夜当天傍晚到圣诞节晚上这段期间,失去通讯功能。我写的时候,是想说全日本的情侣最好都碰面失败……好笑吧?」

但佐剃没有笑。

听到高坂这句话的瞬间,她像被雷劈中似地瞪大眼睛、呆住不动。

「你怎么啦?」

高坂问,但佐剃的视线始终固定在他的喉头,并未回答,而她的眼睛多半什么都没在看。

佐剃定住不动,默默思索良久,彷佛在眼前发现了世界的裂痕,一直盯著虚空中的一个点,甚至令人觉得如果仔细倾听,还会听见她高速思考的声响。

高坂察觉到,多半是自己所说的话中,有著撼动佐剃心灵的成分。但若要问他所说的话中,哪个部分有著这样的力量,他可毫无头绪。

结果,佐剃对于自己突然不说话的理由未做任何说明,生硬地转换了话题。然而即使是在聊著其他无关紧要的话题且聊得起劲的时候,她的注意力似乎仍然放在先前的「某种事物」上。

佐剃会动摇也是无可奈何的,因为高坂所写的恶意软体,即使是巧合也未免太像了──像她所知道的某一样东西。

*

这天是每周一次的采买日。高坂双手提著购物袋,走在路灯照亮的夜路上。路上到处都积著薄薄一层冰,黑黑亮亮的。空气极为澄澈,连小小的星星都能用肉眼清楚看见。

可以看到围绕行道树摆放的椅子上坐著一名中年男子。男子一看到高坂,就把喝到一半的罐装咖啡放到椅子上站起来。

「嗨。」和泉举起一只手说。「看起来很重啊,要不要我帮忙提?」

「不用了。」高坂拒绝。「……你是来查看工作的进度吗?」

「差不多是这样。」

和泉的穿著打扮还是一如往常,在西装外头披著有点脏的柴斯特大衣。他是只有这件大衣吗?还是说,他来见高坂的时候都决定这么穿?不,也许纯粹只是对服装不关心吧。

和泉再次坐到椅子上,朝高坂的购物袋看一眼。「我从以前就一直有个疑问,有洁癖的人到底都吃些什么东西过活?」

「麦片、固态的营养品、豆腐、罐头、冷冻蔬菜……」高坂列举出购物袋里的东西。「不能吃的东西的确很多,但我不会觉得受限,而且我本来食量就小。」

「肉类、生鱼片或是生菜之类的呢?」

「我讨厌油腻的东西,所以不吃肉。生鱼片绝对没办法。生菜是只要洗乾净、自己调理的,就可以吃。虽然也不会特别喜欢吃。」

「酒呢?」

「只有威士忌,要我喝的话我是能喝。」

高坂在脑中补上一句,只限拉弗格(Laphroaig)或波摩(Bowmore)这类有种药味的威士忌就是了。

「太好了。」和泉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就算是没有洁癖的人,也很多人不敢喝威士忌。从这个角度来看,你还算是好命。」

高坂在和泉身旁坐下,把购物袋放到地上。袋子里的罐头碰撞出声响。他先把因为呼气而有水气的口罩拉到下巴底下,然后说道:

「佐剃圣拒绝上学的原因,是视线恐惧症。」

隔了几秒钟后,和泉问:「你是从她本人口中问出来的吗?」

「是。她说戴耳机就是用来缓和这种症状。」

「……我一时无法相信啊。」和泉显得狐疑。「真的是佐剃圣这么说的?你应该不是只凭猜测就这么说吧?」

「她本人什么都没跟你说吗?」高坂试探他。

「她对她自己的事情什么都不说,是保密主义者。」

高坂心想,原来如此。从和泉刚才的说法来看,和泉与佐剃之间,肯定有著某种程度的沟通。

「是她有一次刚好发作,打电话向我求救。我想,要不是有这件事,想从她口中问出烦恼,大概还得等上很长一段时间。」

「向你求救?」和泉似乎没料到会有这种情形,反问了一声。「真是大爆冷门,实在是世事难料。照我的预测,你本来是我雇用过的家伙里最没望的一个。」

「应该是因为当时除了我以外,她没有别人可以求救吧。我只是运气好。」

「不对,应该不是这样。能够问出佐剃圣拒绝上学理由的人,你还是第一个。以前无论是她心灵多脆弱的时候,都不曾对自己人以外的人,招出自己有视线恐惧症。也就是说,她等于把你当成自己人。」

高坂心想,如果这是事实,那真是令人开心。但他不能对和泉的话照单全收,因为他说不定只是编出这样一番话,好哄得高坂服服贴贴。即使他对以前雇用过的每一个人都说过一模一样的话,那也没什么不可思议。

和泉从大衣内侧口袋拿出一个信封,递给高坂。

「这是酬劳,但只有一半。剩下的一半我会不会付,要看你今后的表现。」

一半,也就表示金额正好跟佐剃拿走的份一样。先前付出去的钱总算收回来,让高坂松一口气。他接过信封,塞到口袋里。

「……那么,我接下来该做什么才好?」

和泉并未立刻回答,而是靠在椅背上仰望天空,高坂也跟著看向上空。本以为是开始下雪了,但似乎不是。和泉似乎是在思索,看来倒也像是在从无数的繁星中寻找答案。

和泉拿起放在一旁的罐装咖啡喝一口,喘了一口气之后,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什么都不用做。」

高坂面向和泉,睁大双眼。「也就是说,我的工作已经……」

「啊,你可别会错意,你的工作不是就这么结束了。我所谓的什么都不用做,是叫你维持现状。你要和先前一样继续当她亲密的朋友。这样下去……说不定会发生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的事?」

和泉不理会他的

问题。

「我要说的话说完了,改天再跟你联络。」

和泉冷漠地丢下这句话,从椅子站起身,眼看就要离去却又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说:

「我忘记说最重要的事。有一件事我要先警告你。」

「什么事?」

「无论今后发生什么事,绝对不要和佐剃圣跨越那一道界线,即使是对方主动要求的也一样。你有洁癖,我想是不用担心,但凡事就怕有个万一,所以我还是先跟你说清楚。你要像西格纳和西格纳瑞丝(注5:宫泽贤治的短篇童话作品,描写由东北本线铁路信号机拟人化而来的男性西格纳,与由釜石线信号机拟人化而成的女性西格纳瑞丝之间,一段平淡而感人的爱情故事。)那样,贯彻柏拉图式的关系。」

高坂哑口无言地看著和泉的脸,然后才慢半拍地用力皱起眉头。

「你在说什么啊?请问你知不知道我跟她之间相差几岁?」

「别说那么多,乖乖答应我就对了。我这么说不是担心佐剃圣,而是为了你好。要是你忽视我的警告,到时候最为难的会是你自己。信不信由你。」

高坂叹一口气。「你太杞人忧天了,我连跟她牵手都办不到。」

「好,我会祈祷你们今后也一直都是这样。」

和泉留下这句话,就消失在冰冷的黑暗中。

*

高坂被佐剃用电话叫出去。感觉不像上次的电话那么迫切,比较像是有点事情要说就打来了。

『我想试一件事,你立刻来图书馆接我。』

佐剃说完这句话,就单方面地挂断电话。高坂迟疑一会儿,最后还是死心地换了衣服、戴上手套和口罩,做好外出的准备。但即将走出房间时,他又改变主意,拿下口罩丢进垃圾桶。虽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就是觉得这样似乎会比较好。

佐剃坐在通往图书馆大门的楼梯上等他。她还是老样子,穿著打扮会让人担心她双脚受凉,而她也真的在微微发抖,但当事人自己则似乎是将这种发抖当成理所当然的现象。佐剃一认出高坂,就拿下耳机小小举起手。

「你说想试什么事?」高坂问。

「这我没办法马上回答,等一下再告诉你。」

佐剃起身,两人并肩而行。

在前往公寓的路上,高坂好几次窥看佐剃的侧脸。以前他什么都没多想,但或许是因为遭和泉空穴来风地查问一番,今天他就是会忍不住在意佐剃。

高坂试著自问,是否将这个喜欢寄生虫、有著视线恐惧症的少女,当成恋爱对象看待?过一会儿,他得到答案:「没有这回事。」的确,他对佐剃圣怀抱特殊感情,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然而,这终究只是一种有著相似烦恼的朋友之间非常自然的好意,与恋爱感情相差十万八千里。

高坂觉得可笑,将这种不安一笑置之。对方明明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子。相信和泉也不是真的担心才说出那种话,多半只是预防万一罢了。

不知不觉间,佐剃凑过来盯著他的脸。高坂担心是不是自己想著不可告人的事而表现在脸上,但看样子并非如此。

「高坂先生,假设我现在要你再摸一次我的头,你会怎么做?」

这个出乎意料之外的问题,让高坂的反应慢了一会儿。

「你希望我摸吗?」

「只是假设。你行?还是不行?」

高坂试著在脑中评估这个假设。

「我想,如果努力一点不会做不到。」

「我就说吧?」

「……然后呢?」

「我像这样跟高坂先生走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耳机也不要紧。」

听她这么一说,高坂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拿下耳机塞进包包里。

「看样子,我只要和高坂先生在一起,视线恐惧症就会稍微缓解。也许是因为有正确掌握我症状的人待在身边。高坂先生呢?」

高坂一惊,手伸向嘴边,然后豁然开朗。他之所以会在即将出门时,隐约觉得这样比较好而脱下口罩,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多半是因为等一下要跟佐剃碰面而感到安心,让他比平常轻松。

「的确,我也是只要跟佐剃在一起,洁癖症状似乎会减轻一些。」

「果然如此。」佐剃得意地说。「虽然不知道是基于什么原理,但我们没有理由不去利用。」

「利用?用来做什么?」

「那还用说?就是用来训练自己习惯外界啊。我们要合力一起复健,好让我们将来不用戴上耳机或手套也能出门。」

「……原来如此,这主意不错。」高坂同意。

「然后,我想了一下……」

佐剃立刻说起这项计画的概要。

十二月十七日,星期六。

仔细想想,这是佐剃第一次上午就来他的房间。

两人一碰面,佐剃就朝高坂递出新干线的车票。高坂事先听她说过要去远一点的地方,但本来还以为最远也只在县内,不由得有些退缩。

他正要付车票钱,但佐剃斩钉截铁地拒绝。

「这是我送你的礼物,所以不收你的钱。相对的,不管目的地是什么样的地方,你都别抱怨。」

「知道了。」高坂答应后小声补上一句:「只要不是太脏的地方。」

两人朝目的地出发。为防万一,他们各自将耳机与手套塞进包包里,但这些用品只是最后手段。除非情况紧急,否则他们不打算拿出来。

搭车途中的记忆几乎一点也不剩。高坂总之就是拚命什么都不想,根本没有心情欣赏景色或聊天。佐剃也一样,搭乘新干线时一直低著头,显得心浮气躁。

的确,他们的强迫症症状比平常要轻微得多,然而举例来说,这就像是体温从四十度降到三十九度,即使多少得到改善是事实,却一样是病得很重。

两人在终点的东京车站下车,转乘山手线外环(注6:顺时针方向的山手线列车。)时,高坂的不安达到颠峰。车厢内非常拥挤,每当车厢摇晃,就会和身边乘客紧贴在一起,让他感受到一股彷佛全身有虫子在爬的恶心感觉。光是呼吸,都会觉得身体从内侧开始被其他人呼出的气息所污染。

他的胃一阵绞痛,强烈想呕吐,酸液涌上喉头,脚下摇摇晃晃,只觉得一个不小心就会当场晕倒。

但他身旁有佐剃。她抓住高坂大衣的衣襬,咬紧牙关地拚命抵抗恐惧。一想到有佐剃在,胃痛与恶心感就渐渐退去。「现在这一瞬间,佐剃能够依靠的只有我一个,我怎么可以不振作起来?」高坂鼓舞自己。

「你还好吗?」高坂小声问她。「还撑得住吗?」

「嗯,不要紧。」佐剃以乾涩的嗓音回答。

「如果忍耐不了,要马上跟我说。」

「你的脸色才糟糕。」佐剃逞强地笑说。「如果忍耐不了,要马上跟我说。」

「我会的。」

高坂也跟著笑了。

乘车时间还不到二十分钟,但若借用爱因斯坦的说法,这是手放在滚烫烤炉上的二十分钟。走下列车时,高坂感受到一种像是被关在列车上长达两、三个小时的疲劳。

两人离开目黑站,往西走了十五分钟左右后,佐剃停下脚步。

「到了。」

高坂抬起头。佐剃的视线所向之处是一栋小巧的六层楼建筑,建筑物上写著「财团法人目黑寄生虫馆」。

寄生虫馆?

「这地方似乎不太适合我。」高坂委婉地抗议。

「我们不是说好了,不管去什么样的地方,你都别抱怨吗?」

佐剃微微歪著头微笑。

高坂已经没有力气抵抗。

高坂跟在佐剃身后踏进馆内。约有小车站候车室大小的空间里,展示著各种与寄生虫有关的资料与标本。两人按照顺序,把这些展示品从头看到尾。玻璃柜里琳琅满目的标本瓶中,泡著各式各样的寄生虫,其中还包括体内住了寄生虫的生物或内脏。

实际看到寄生虫之前,高坂本来还担心要是看到寄生虫的标本,自己会不舒服得昏倒。然而玻璃瓶里泡在药水中的寄生虫,看来不怎么像虫,比较像是抽象的雕塑,意外给他一种清洁的感觉。

部分寄生虫有著面条或蔬菜般的外型。有钩绦虫与无钩绦虫像是缩水的宽扁面,槢吸盘虫像是木耳。当然其中也有令人无法直视的恶心标本,例如罹患棘球蚴病而导致腹部有巨大溃疡的田鼠,或是被海洋鳃蛭寄生的绿蠵龟等等。高坂看到这些标本时,忍不住表情痉挛,佐剃则若无其事地鉴赏著。

除了高坂他们以外,还有五组双人的来宾,其中四组是情侣。高坂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挑这种地方约会。有的情侣吵吵闹闹,像是来这里找东西吓自己取乐,但也有的情侣夹杂著专用术语,淡淡地互相述说感想。

「高坂先生,你看。」

先前一直默默看著标本的佐剃开口。她的视线所向之处是一个标本瓶,上面贴的标签只写著「真双身虫」。说明文上记载:「乍看之下是一只蝴蝶,其实是两只从幼虫时期就相遇的虫合而为一的模样,是很特殊的寄

生虫。」与佐剃先前的说明大致相符。这是目黑寄生虫馆的创办人龟谷了当成毕生志业在研究的寄生虫,同时也成为这间寄生虫馆的标志。

高坂凑过去看摆在标本瓶前方的放大镜。

「怎么样?」佐剃在身旁问。

「……是蝴蝶。」

它的确有著蝴蝶般的外型。一只有著偏白的颜色、后翅很小的蝴蝶。形状和佐剃的钥匙圈几乎完全一样。

高坂在玻璃柜前蹲下,出神地看著真双身虫的标本良久。不知道为什么,高坂觉得这有著符号化外型的一对寄生虫,让他感到非常怀念。

二楼的展示看板上,将一种叫做曼氏裂头绦虫(Spirometra Mansoni)的寄生虫说明,和弓虫与海洋鳃蛭等既有的寄生虫并列。根据上头的说明,曼氏裂头绦虫寄生到人类身上后,会引发一种又称为曼氏孤虫症的传染病。

所谓「孤虫」是仿「孤儿」一词所创造的词汇,似乎是指发现了幼虫,但尚未确认成虫为何的虫。

「严格说来,曼氏孤虫症不是孤虫症。」佐剃在高坂身旁补充说明。「曼氏裂头绦虫在发现的当时只发现了幼虫,长达三十年以上都被当成孤虫看待。也因为这样,『曼氏孤虫症』这个病名已经根深蒂固,即使在已经发现成虫的现在,还是习惯性地继续使用这个名称。」

佐剃指了指玻璃柜的右端。

「相对的,这个芽殖孤虫(Sparganum Sroliferum)从被人发现以来,已经过了一百年以上,但到现在还没发现成虫,是不折不扣的孤虫。它一寄生到人体就会在体内反覆分裂、增殖,入侵包括大脑在内的所有器官,破坏组织,最终会让感染者全身都长满芽殖孤虫而死。现在尚未确立治疗方式,致死率达到百分之百。因为药物治疗没有效果,而要用外科手术摘除,数量又太多。」

高坂倒抽一口气。「原来真的有这么危险的寄生虫存在啊?」

「嗯。只是话说回来,全世界这种寄生虫的病例也还只有十几例就是了。」

接下来两人默默看了标本好一会儿。

「佐剃,我有个疑问。」高坂看著芽殖孤虫的标本说。「芽殖孤虫为什么要杀人?听你的说法,这种寄生虫所做的事情就只是同归于尽。一旦杀死当成宿主的人类,寄生在人体内的芽殖孤虫也会跟著死掉吧?这不就像是自己把自己居住的岛给弄沉吗?」

佐剃转过来看著高坂,彷佛在称赞他这个问题问得好。

「寄生虫并不是随时都能寄生到想寄生的对象身上,有时候也会误闯进非固有宿主──不是中间宿主也不是最终宿主,连保幼宿主都当不了的宿主─体内。对寄生虫而言,寄生到非固有宿主身上,也就意味著将会永远失去寄生到最终宿主身上的机会。这种时候,大部分寄生虫都会就这样死去,但也有部分寄生虫会顽强抵抗,设法寄生到固有宿主身上,于是就以幼虫的状态转移到器官或组织内。有些情况下,这样的转移会造成宿主病危,也就是所谓幼虫移行症的症候群。听说寄生在淡水鱼身上的颚口线虫,若是传染到人类身上,将会在人体内迷路十年以上。」

「所以它们只是想从不小心误闯的宿主体内逃出去?」

「我想大概是吧。像那么可怕的芽殖孤虫,寄生在固有宿主身上的时候,应该也很安分。高坂先生说得没错,害死了最终宿主,只会导致同归于尽。」

高坂点点头。听她这么一说,就想起他曾经听说过,据说会从狐狸传染到人身上的棘球绦虫,寄生在狐狸身上时是无害的。

佐剃以流畅的口吻说下去。「只是话说回来,倒也不是说寄生虫就绝对不会危害最终宿主。例如有钩绦虫是一种以人类为最终宿主的寄生虫,但它的幼虫入侵到大脑或脊髓而造成的囊虫病,对我们人类而言就是相当致命的传染病。这么说也是因为─」

佐剃说到这里忽然住口。不知不觉间,四周的来宾都默不作声地仔细听她说话。有人用看著珍奇生物似的眼神看著她,也有人单纯感到佩服。佐剃往四周扫视一圈,察觉到自己无意中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赶紧躲到高坂背后。

「……我们差不多该出去了吧?」佐剃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也对。」高坂赞成。

如果这一天佐剃将囊虫病讲解到最后,之后发生的事件,也许就会有不太一样的结果。

人类吃下含有绦虫虫卵的食物后,虫卵会在肠内孵化,孵出称为囊虫的幼虫。囊虫会沿著肠子移动到全身,在各处形成囊胞。若这种囊胞出现在大脑或脊髓等中枢神经部位的话,就会引发囊虫病。但其实在囊虫还活著的期间,几乎都不会产生症状。

问题是出在囊虫死了以后。中枢神经内的囊虫之死,会引发强烈的组织反应。囊胞周围会产生局部发炎症状与神经胶质瘤,因此引发自律神经失调与癫痫症等等。一旦达到这个阶段,囊虫病的致死率就会高达百分之五十。

让高坂而非别人得知这项知识,将有著重要的意义。换成是对寄生虫外行的他,或许就有可能不受先入为主的观念所囿,而是单纯以自己拥有的知识去印证,进而找到真相。

*

和去程相比,回程轻松许多。他们在一家咖啡厅吃点轻食休息一下后,再度踏上归途。搭乘新干线时,两人一直在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

「对了,记得好像听人说过,寄生虫可以治好过敏。那是真的吗?」

「的确有过这样的实验结果。不只是过敏,对溃疡性大肠炎与克隆氏症等自体免疫性疾病似乎也有疗效。只是话说回来,这不表示安全性已得到保证,所以要在国内实际用于治疗,大概还是很久以后的事。」

高坂歪了歪头说:「那到底是怎么运作的呢?照常理推想,总觉得有寄生虫这样的异物跑进体内,应该会引发严重的过敏症状才对。」

「当然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形,只是……」佐剃沉默几秒,像是在把压缩过的记忆解压缩。「人体的免疫机制,有一部分是以寄生者存在为前提而成立的。最近我们在体内找到寄生虫往往会大惊小怪,但直到数十年前为止,染上各式各样的寄生虫反而才是常态。要是免疫系统一一去攻击所有入侵者,人类的身体会随时都是战场,转眼间变得残破不堪,所以我们的身体有一种机制,对于不太有害的入侵者会选择共存这条路。」

「和平共存吗?」

「对。这和一种控制免疫反应、名叫『调节T细胞(regulatory T cell)』的细胞有关,但有些人这种细胞数量不够,无法产生免疫宽容现象,因此免疫系统会对异物进行过剩的攻击,甚至连对自己的细胞与组织都产生敌意。说得简单点,这是过敏和自我免疫性疾病的原理。因此,让免疫抑制机制启动,就能改善免疫相关的疾病。但要唤醒这种调节T细胞,似乎是靠『受宿主容忍的寄生者』。换句话说,也就是缺乏寄生者的过度清洁状态,加快了现代的过敏与自我免疫性疾病患者增加的速度。」

高坂思索了一会儿才说:「也就是说,寄生虫之所以能治好过敏,是因为寄生虫会帮忙巧妙地放宽免疫系统的警戒心?」

「我想,说得简单一点就是这么回事。」

高坂心想,这令人联想起佛洛伊德晚年所提倡的「生存本能(Eros)与死亡本能(Thanatos)」。记得那个学说也是认为,本来应该朝向外侧的能量,转而朝向内侧产生自我破坏的作用。

「只是话说回来,人体会『以寄生者的存在为前提』,还真是让人震撼。」

「会吗?肠内细菌不就是典型的例子?」

高坂恍然大悟。听她这么一说,就觉得的确是如此。

走在为了转乘而下车的车站二楼通道时,中途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看,能将站前的大道尽收眼底。路灯加上了灯饰点缀,让整条大道染上梦幻的橘色光芒。高坂将视线移到佐剃身上,发现她也盯著窗外的灯饰看得出神。那是一种掺杂著轻蔑与羡慕的眼神。

换乘民营铁路几十分钟后,总算渐渐看到熟悉的街景。他们走出车站,品味久违的户外新鲜空气。夜空澄澈且晴朗无云,可以清晰看见缺了一半的月亮。

「我们好像平安回来了。」佐剃感慨万千地说。

「勉强啦。」高坂回答。「以第一次来说,这场训练有点艰辛啊。」

在鸦雀无声的住宅区里走著走著,佐剃忽然停下脚步。她的视线所向之处是一座儿童公园,那是个多半连捉迷藏都没办法玩的狭小公园。佐剃毫不犹豫地踏入公园,高坂也跟了过去。

这座公园似乎已很久没人使用,园内积了多得不得了的雪。每踏出一步,脚都会陷入雪中直至脚踝。由于这里的雪质很容易压实,他们边把去路上的积雪踩实边前进,也就得以防止雪跑进雪靴里。

来到翠绿色的攀爬架前,佐剃毫不犹豫地爬了上去。她在顶端坐下,边喊著「好冰、好冰」边呼气温暖双手,然后俯视高坂得意地微笑。

高坂战战兢兢地伸手去抓攀爬架,为了避

免一脚踩滑,边拍掉积雪边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最后来到佐剃身边坐下。

他上一次爬上攀爬架,已经是国小时的事。两人好一阵子不说话,品味这种怀念又新鲜的感觉。只是视线提高两、三公尺,世界的样貌就和平常不太一样。公园里的雪吸了月光,发出苍白的光芒。

过一会儿,佐剃打破沉默说道:

「高坂先生,你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真双身虫吗?」

「当然记得。那是一种有著像是蝴蝶的外型、宿命般的一见钟情、终生交配、为恋爱盲目、比翼连理的虫,对吧?」

「完美。」佐剃双手一拍露出微笑,接著又问:「……高坂先生,你可曾这样想过?」

──自己会不会一辈子都找不到能够称为伴侣的对象?

──自己会不会不曾与人相爱,就这么死去?

──自己死的时候,会不会没有一个人为自己流泪?

「我不是真双身虫,所以有时候,忍不住会在睡前冒出这样的念头。」佐剃不带感情地淡淡说道。「不知道高坂先生能不能体会这种心情?」

高坂深深点头。「我也经常在思考差不多的事。走在外头,看到一脸幸福的夫妻时,就会心有所感地想著:『啊,那多半是我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每次遇到这种情形,都会让我悲伤得不得了。」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会儿,又加上几句话:「可是,我觉得你不必担心这种事。你比我年轻多了,人又聪明,坦白说长得也很漂亮。你的优点足以弥补缺点而且还有剩。我想,你不必现在就这么悲观。」

佐剃缓缓摇了摇头。「高坂先生对我了解不多才说得出这种话。」

「也许吧。可是,要是觉得最清楚自己的人就是自己,那也是不对的,有一些地方正因为是本人才会忽略,也许有时候别人看见的东西反而比较接近真相。」

「……也对,但愿如此啰。」

佐剃落寞地眯起眼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却又打消主意似地闭上嘴,然后缓缓起身。

「差不多该回去了吧,变得好冷。」

「就这么办。」高坂也站起来。

走出公园后,两人始终不说话,他们就这么一语不发地来到该分头回家的岔路口。高坂正要道别时,佐剃打断他的话说:

「我觉得不管要做什么,都有个明确的目标比较好。」

高坂花了大约五秒钟,才理解她指的是克服强迫症这件事。

「所以,这个主意你听听看。在圣诞夜来临前,我要能走在街上不在意别人的视线,高坂先生则要能和别人牵手,不怕弄脏。等我们达成这个目标,就在圣诞夜当晚,两人手牵著手走在站前挂了圣诞灯饰的大道上,然后小小庆祝一下。」

「听起来很有意思。」

「那就这么说定了。」

佐剃说完,便背对高坂快步离开。

高坂回家后,漫无目标地查了目黑寄生虫馆的资料,结果查出一个令他惊愕的事实。目黑寄生虫馆在当地似乎是有名的约会去处,所以才会有那么多情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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