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两天,高坂就像平常那样过日子。所谓像「平常」那样,是指认识佐剃以前的「平常」:躺在床上看书,看腻了就打打电脑,肚子饿了只吃点最低限度不能不吃的食物。与其急忙想破头,还不如先找回能镇定想事情的精神状态才是首要之务。他觉得要达到这一点,最好的方法是放空脑袋悠哉度日。
照常理推想,没有理由不接受治疗,他可不想不明就里地在「虫」的操纵下自杀。而且最重要的是,透过驱除「虫」,也许可以治好长年困扰他的洁癖。
但抗拒也是有的,那是任谁面临巨大的改变时都会经历的一种原始的恐惧。他过去的人生是以洁癖与孤独为中心而成立,无论是好是坏,他都已经习惯这样的人生。去除这两根支柱,也就表示他非得将这样的人生重新组装起来不可。换成是十几岁时倒也罢了,但如今他的年纪已经来到二字头后半,要想重新建立人生,现实上真的有可能吗?
如果扣除这种疑虑,基本上他对于驱除「虫」的治疗采取积极的态度,理智上有九成、感情面也有六成已经接受。
第三天,和泉有了联络,邮件上写著「我要让你见一个人」。高坂去到他指定的咖啡厅,见到一位年轻男子。男子脸上还有几分稚气,看似刚从大学毕业,但这名男子正是甘露寺邮件中屡次登场的「虫」的第一名感染者Y先生,也就是长谷川佑二本人。
高坂这时首次听说了长谷川夫妻的恋情是如何开始。这对年纪相差二十岁以上的情人,是如何认识、如何相互吸引、如何结合,而他们的爱情又是如何淡去。
两人恋情的开始,和高坂与佐剃的情形一模一样。高坂听得愈多,愈是震惊于双方的共通点之多。两名个性相反的人不期而遇,察觉到彼此的精神疾病成了导火线,让他们渐渐相互吸引。厌恶人类的两人,知道了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例外、唯一一个能够信赖的人物。两人跨越年纪的差距,结合在一起……
「但那只不过是患相思。」长谷川佑二望著远方说。「自从开始服用瓜实先生开的驱虫药后,我对妻子的心意转眼间愈来愈冷淡。到了现在,我已经想不起自己是被她的什么地方吸引而下定决心结婚。这点她似乎也是一样。离婚应该只是时间的问题。」
高坂从这当中看到自己的未来。两人的关系随著「虫」消失而渐渐冷却。不,也许说是渐渐回到原本的状态才比较适切。因为这种感情只是靠著「虫」暂时加温罢了。
高坂心想,他和佐剃的恋爱终究也只不过是「患相思」吧。然后,他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佐剃那一天的情形。那天,他在站前看到一位街头表演者,这人操纵两具傀儡演了一出闹剧。不知道这两具傀儡,是否自觉到不是它们自己在谈恋爱,而是被傀儡师指挥去谈恋爱呢?这种事他无从得知。然而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恋爱就和那对傀儡的恋爱没有两样。唯一的小小差异,只在于有没有看得见的丝线。
等长谷川佑二说完,高坂的意志已十分坚定,他下定决心要接受治疗,即使与佐剃的恋情因此结束也无所谓。何况在已经得知真相的现在,即使放著「虫」不管、和佐剃继续维持原本的关系,多半也无法用以前那种纯粹的心意和她相处。从这种角度来看,早在听完瓜实那番话的时候,两人的关系就已经结束。
高坂对长谷川佑二道谢,走出了店门口。他回家把外套挂到衣架上时,注意到上面挂著佐剃给他的围巾。
想乾脆把这条围巾处理掉的念头,一瞬间掠过他的脑海。要是留著这种东西,也许会迟迟无法斩断对佐剃的眷恋。
然而,他立刻打消主意。不应该做出太极端的行动。无论是禁菸还是禁酒,硬逼自己讨厌一样东西,往往反而会让那样东西变得更有魅力。对于佐剃,他应该要花时间慢慢忘记,不用著急。
高坂把围巾塞进衣柜深处,接著走进浴室花一个小时冲澡,换上清洁的衣服后钻进被窝。一闭上眼睛,这一个月里发生的事纷纷浮现在眼底,又随即消失。每一件都是无可取代的回忆。他对自己说,不要被骗了,这全都是「虫」搞出来的,就像药物成瘾的戒断症状一样。只要耐著性子忍耐,迟早会消失。
*
然后,第四天来了。
明天下午和泉会来接他,治疗也会开始。到时候,他多半再也见不到佐剃。虽说只要两人身上的「虫」完全消失就会允许他们再见面,但到时候,两人多半已经失去对彼此的关心,应该已各自踏上不同的人生道路。
高坂心想,最后还是再见佐剃一面吧。要是这么不了了之地分开,她的存在多半会一直在他的记忆里留下阴影。必须好好按部就班地分手。仔细想想,分手时的「别了」,就是意味「请你忘了我,我也会忘了你」。
非得跟她道别不可。
高坂拿起桌上的智慧型手机,正烦恼要打电话还是发邮件找她出来时,手上的智慧型手机就震动起来。
萤幕上显示佐剃寄来的邮件,看样子她和高坂在同一时间想著同一件事。
文章很简洁:
『可以去你那边吗?』
高坂只输入「可以啊」三个字回答。
结果几秒钟后,他房间的门铃响了。高坂心想「不会吧」,打开门一看,佐剃就站在门外,多半是她寄出邮件的时候就已经来到门前。
她在学生制服上穿著深蓝色的厚呢双排扣短大衣,没戴平常那副造型粗犷的耳机。当佐剃像这样做平凡的打扮,看来就像个没有任何问题的正常女生。她和高坂的视线一交会就反射性地撇开,但又慢慢将视线拉回他脸上,并微微低头致意。这种温顺的态度不像她的作风。
只不过三天不见,却觉得已经很久没碰面。一看到佐剃的身影,高坂的决心立刻动摇了。无论看得多开,当她近在眼前时,他还是难以抗拒她的魅力。
他受到强烈的诱惑,想立刻紧紧抱住她,但他拚命抗拒。
高坂为了让心情镇定下来,便想像「虫」在自己脑中猛烈释放与恋爱感情有关的神经传导物质与各种贺尔蒙的情形。当然,实际上的情况多半还要更复杂一点,但重要的不是浮现精确的想像,而是有「受到操纵」的自觉。
佐剃今天并未走向床上,也不脱大衣与鞋子,始终站在玄关,甚至没有想进屋内的意思。也许她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资格跨过这间房子的门槛。
高坂主动开口:「找我有什么事吗?」
「高坂先生要杀了『虫』吗?」佐剃以沙哑的嗓音问。
「我想,我大概会这么做。」
她对这个回答既未显得高兴也未显得难过,只是不带感情地说声:「是吗?」
「佐剃不也要这么做吗?」
但佐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她说的是这么一句话:
「最后,我有一样东西想让高坂先生看一看。」
说完,她就背对高坂走出玄关,意思应该是要他跟去吧。高坂赶紧抓起大衣与钱包追了上去。
他们转搭好几班电车前往目的地。即使他问佐剃要去哪里,佐剃也只说「秘密」而不告诉他。从JR转乘民营铁路后,窗外的景色迅速变得愈来愈单调,列车淡淡驶过有著纯白积雪的山间铁轨,车站与车站的间隔渐渐变得愈来愈远,车上乘客的数目则渐渐减少。
高坂看著窗外思索。佐剃说:「最后,我有一样东西想让高坂先生看一看。」他对于「想给你看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当然好奇,但更好奇的是「最后」是什么意思?是指一旦开始治疗,便暂时无法见面这种暂时性的「最后」?还是说她不打算接受治疗,所以再也不会见到高坂,是永久性的「最后」……?
这时听见车内广播,告知下一站的站名。没过多久,列车停下来,坐在身旁的佐剃站起身。两人就在这一站下车,穿过无人车站来到外头。
一望无际的山脉与田野占据整个视野,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值得看的东西。虽然看得到三间民宅,但每一间住宅都严重朽坏,令人怀疑有没有人住。一切都被积雪遮住,连道路的中线都变得不清楚。天空布满厚实的乌云,地吹雪(注15:强风吹起地面积雪的现象。)像雾气一样遮蔽视野,充满一种和夜晚不同性质的黑暗。高坂心想,这风景简直像是一张黑白照片。佐剃带他来到这种像是世界尽头的地方,是打算让他看什么东西?
呼啸的寒风转眼间把靠电车暖气温暖的身体吹得冰凉,直接被风吹到的脸和耳朵都热辣辣地疼痛,气温肯定在冰点以下。高坂把大衣的前排钮扣扣到脖子。他忽然想看看时间,拿出智慧型手机一看,此处收不到讯号。也就是说,这里就是如此偏僻。
佐剃踩著毫不犹豫的脚步走向一间民宅。由于下雪导致距离感模糊,起初看不出来但其实这栋民宅颇有一段距离。移动的途中,佐剃好几次回过头,确定高坂有跟上来。但她又不和他并肩行走,等高坂快追上时,她便加快脚步,两人大约保持三公尺的距离。
他们走了十分钟左右总算抵达民宅,这是一栋无可质疑、彻头彻尾的废屋。两层楼的木造住宅外墙上,杂乱地贴
著各种褪色的选举海报与珐琅材质的招牌。玻璃窗破得凄凉,屋顶被雪的重量压歪,眼看随时会崩塌。
佐剃带著高坂绕到废屋后头,那儿有个浅蓝色的货柜。长约三点五公尺、宽约二点五公尺、高约两公尺的这个货柜,似乎是被这栋房子的主人当成仓库使用。尽管四处都生了红锈,但这个货柜和那几间住宅不同,还充分保留仓库的功能。
佐剃直线走向这个货柜,看来她所说想让高坂看的「东西」就在这里头。
即使来到这里,高坂还是完全无法想像到底是什么东西,连个头绪都没有。这种穷乡僻壤中孤伶伶一栋的废墟仓库里,到底会有什么东西?总不会是想让他看耕耘机或发电机之类的东西吧?
佐剃默默走进货柜,高坂也跟了进去。货柜内上下左右都铺有木板,但还是有生锈的气味。原以为里头会有各种破铜烂铁散落一地,但货柜内几乎全是空的,只有两边墙上设置了什么都没放的置物钢架。
高坂觉得不解。这个空荡荡的货柜,就是佐剃所说想给他看的「东西」?
他想问问题而转身,几乎在同一时间,货柜的门关上。视野一瞬间被笼罩在黑暗中,紧接著听到「喀嚓」一声的不祥声响。他跑去推门,但门被紧紧关上,一动也不动。
看来似乎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高坂起初还以为是佐剃出去关上了门,但忽然间注意到身旁传来小小的笑声。佐剃和高坂一起被关在货柜中,也就表示外面还有另一个上锁的人物,虽然他先前完全没有察觉到有其他人在。
「好。」佐剃小声清了清嗓子。「这样一来,我们就没办法离开这里。」
「这是……佐剃搞出来的花样?」在黑暗中,高坂朝著他觉得佐剃所在的方向问道。「你说有东西想让我看,原来是骗我的?」
「对不起。可是你放心,我不是想强迫你在这里跟我殉情。」佐剃像在嘲笑慌乱的高坂说。「我只是想跟高坂先生交涉。只要你答应我提的条件,我立刻从这里放你出去。」
「条件?」
「很简单。」
眼睛慢慢习惯了黑暗。从天花板附近的通风口射进的微弱光线,微微照亮了货柜内的空间。
佐剃提出她的条件。
「不要杀了『虫』。答应我,你会拒绝治疗。」
仔细想想,就觉得这种情形是可以轻易想像得到的。虽说以未遂作收,但佐剃已有过一次试图将「虫」传染给高坂的前科。佐剃是个不仅不怨恨「虫」,甚至反而想积极利用的少女。
「佐剃。」高坂慎重地对她开口。「你为什么对『虫』这么执著?瓜实先生不也说过吗?要是就这样放著『虫』不管,也许会失去性命。」
佐剃摇摇头。「并不是已确定会如此,或许只是巧合再巧合,而且像第一、二名感染者长谷川佑二先生他们就还活得好好的。」
「可是,至少可以确定『虫』会让宿主『厌恶人类』。照这样下去,我们永远没有办法适应这个世界。佐剃觉得这样没关系吗?」
「没关系。」佐剃回答得毫不犹豫。「因为我在被『虫』寄生之前就已经『厌恶人类』了。虽然有过很多朋友,但内心一直觉得烦得要命。我没有办法喜欢任何人,偏偏却对大家怎么看待我在意得不得了。我想,我就是有著这样的宿命,迟早会走上这条路。就算没有『虫』,最根本的问题还是不会解决。」
「也许是这样。可是,光是解决表面的问题,生活应该会远比现在轻松。」
「不会变的。」
高坂叹一口气。
「你就那么宝贝这些『虫』?」
「对啊。因为我真的很喜欢和高坂先生一起度过的那段日子。」
佐剃率直的话语,大大动摇高坂的心意。
他反驳时有一半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也是啊。和佐剃共度的时光绝对是非常美好的,但那只不过是『虫』带来的错觉。我们不是凭自己的意志相爱,只是我们体内的『虫』在相爱。」
「所以呢?是错觉又怎样?」佐剃说话的声音都变调了。「假象的恋爱有什么不好?只要能幸福,我一点也不介意当傀儡。『虫』办到我办不到的事,它教会我如何喜欢上一个人,我为什么非得杀了这个恩人不可?我确实知道有操纵傀儡的丝线存在,但仍执意要把自己交给它。这不是自己的意志又是什么?」
高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佐剃的反驳,准确说出他内心角落一直想不通的问题。若是傀儡自己肯定身为傀儡这回事,那可以称之为出于自由意志的决定吗?这种事谁也不明白。
脑科学中有这样一项实验。实验者要求受试者:「随意动动你的手指。」同时,实验者对受试者左右脑半球之一的运动区施予电磁刺激,结果受试者就会动了动受电磁刺激的脑半球相反一边的手指。他们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受电磁刺激的操纵,认定是靠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动哪一边的手指。
这个实验结果看似显示出人类的自由意志是多么不可靠,从某个角度来看,甚至部分证明了决定论(注16:哲学的一种命题,认为一切事物的发生,包括人类的认知、举止、决定和行动,都是基于先前已发生的事而发生。)的正确性。然而有位科学家指出,电磁刺激引发的并不是意图本身,只是一种偏好或欲求,而受试者不就是把这些也考虑进去而做出了决定吗?电磁刺激只是把选择筛选过,最终的决定不是由当事人自己做出来的吗?
同样的情形在佐剃的选择上也说得通,既可说是受「虫」的影响所做的决定,也可说是自己做出「接受『虫』的影响」这样的决定。说穿了,她所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陷入僵局了。接下来不管如何争论,相信都分不出对错。她多半一步也不会退让,而高坂亦然。
他心想既然如此,再来也只能争一口气而已。这是在比耐力,看谁先受不了这种寒冷。
高坂再度环顾货柜内,墙上有几个防止结露的通风口,从中透进的亮光让货柜内不完全变得黑暗。他松了一口气,眼前似乎暂时没有窒息的危险。
高坂在原地坐下。地上铺著木板,但仍冰冷得让人错以为是直接坐在冰上。生满红锈的货柜对有洁癖的高坂而言,的确是个令他痛苦的空间,但暴风雪带来的寒气多少消除这种不快感。既然冷成这样,相信霉菌的活动也会比较平缓。
佐剃似乎察觉到高坂的意图,便不再多说废话,只在他身旁坐下。
高坂研判应该花不了太久的时间。货柜内冷得和室外几乎没什么差别,就像一个天然的冷冻库,这场耐力赛肯定很快能分出胜负。而且一般而言,女性比男性更怕冷,相信先投降的会是她。
从外锁上货柜的多半是和泉。除了他以外,高坂想不到还有哪个人会协助佐剃实行她的坏主意。既然是在佐剃身上看到过世女儿影子的和泉,相信他应该会优先保全佐剃的性命甚于尊重她的意志。即使佐剃胡搞瞎搞,把计画从交涉转变为强迫殉情,相信和泉也会出手阻止。
高坂乐观地做出这样的判断,失算的是这天碰巧是破纪录的严寒天气。这样的严寒加快两人衰弱的速度,又因为道路结冰引发的车祸,让通往两人所在废墟的唯一一条道路遭到封锁,导致正好去加油的和泉回不来。
起初的几小时,总之满脑子都只有寒冷,挥之不去的寒气与微微濡湿的地板一点一滴地夺走体温。高坂好几次搓揉手脚或是做些简单的体操,想尽可能延缓身体变冷的速度。
但过了某个阶段后,寒冷本身已不再是问题。寒冷渐渐变成某种不同于寒冷、比较像是疼痛的不快感。这是危险的徵兆。身体渐渐发麻,无法随心所欲活动。心脏跳出奇妙的节奏,手脚渐渐冰冷得不像是自己的。
高坂长时间保持沉默。他一直认为在这种比耐力的较量中,先开口的一方比较不利,就像是坦白自己已经丧气了。
他以为佐剃之所以不说话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相信头几个小时真是如此。她故作平静,露出不在乎的表情。
他注意到佐剃的呼吸变得很浅,是在被关进货柜里大约四小时后。
高坂不安地唤了她一声。
「佐剃?」
她没有回答。
「你还好吗?」
一碰她的肩膀,佐剃的手就以缓慢的动作拍掉他的手。
碰到她的手时,高坂感到不寒而栗。因为她的手冰冷得简直不像是同为人类会有的手。
高坂用双手握住佐剃的手温暖她。只是他的手虽然不如佐剃冰冷,却也是相当冰冷,这个举动几乎没有意义。
「……佐剃,你是不是差不多该死心了?」
「不要。」
佐剃以小得只能勉强听见的音量回答。
高坂深深叹一口气。
「好,是我输了。我不接受治疗、不杀死『虫』,所以我们赶快离开这里吧。再这样下去,事态会变得无可挽回。」
闻言,佐剃嘻嘻笑了几声。那是一种自暴自弃的笑。
「花费的时间意外地久呢,我没想到
高坂先生竟然会撑这么久。」
「别说了,赶快出去吧。要怎样才能打开这扇门?」
佐剃好一会儿不说话。
然后她说:
「……跟你说喔,按照当初的计画,一个小时前和泉先生就应该要回到这里,放我们出去。」
高坂眨了眨眼睛问:「怎么回事?」
「应该是他出事了吧,说不定是被卷进车祸里。没有和泉先生在,货柜的门就打不开,真伤脑筋啊。」
「也就是说……搞不好我们会永远没办法从这里出去?」
佐剃不承认也不否认,意思是说这并非不可能。
高坂以手撑著膝盖站起来,从另一头的墙壁开始助跑并用力踹向门。他反覆了几十次,但货柜的门文风不动。他精疲力尽地靠到墙上,瘫软地滑下来坐倒,怀著一线希望拿出来的智慧型手机依然收不到讯号。
这时,他听到「咚」一声闷响。一瞬间之后,他理解到这是佐剃倒在地上的声音。高坂在黑暗中摸索,抱起佐剃横躺在地上的身体,呼喊她的名字确认她还有没有意识。
「佐剃!喂,佐剃!」
「不用担心,我只是有点头昏。」
相信她的意识已变得朦胧。佐剃的身体不会颤抖了,但这意味著事态更加恶化,因为身体放弃了制造热能。要是就这么睡著,免不了会死于失温。
高坂把佐剃拥进怀里,她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喔。」她呼出的气息里还依稀感受得到温暖。
这时忽然有东西掉到地上,发出「铿」的一声。这个物体反射著从通风口照进来的月光,发出黯淡的光芒。是煤油打火机。看来佐剃大衣的口袋里放了用来抽菸的打火机。
高坂想过要燃烧一部分衣物来取暖,但墙壁与地板都是木材,而且不知道通风口能不能好好发挥原本的功能,在这种状况下,不能贸然点起太大的火。高坂将点著的打火机立在地板正中央,橘色的火焰照亮货柜,在墙上照出佐剃与高坂大大的影子。这火焰虽小,但有没有这把火却是很大的差别。
之后高坂再度牢牢抱住佐剃。除了像这样延缓体温降低的速度等待和泉来开门以外,似乎别无他法。
佐剃就在高坂的脸旁边,持续浅而不规则的呼吸。听著她的气息,高坂几乎要忘记自己对她的好感已渐渐消退。他体内的「虫」似乎正对宿主与宿主相拥的状况欢喜。这种欢喜也传达给高坂,让他暂时忘却寒冷。
高坂不得不承认失去这种幸福的确可惜,然而这正是「虫」的策略。一旦现在输给了诱惑,就正中「虫」的下怀。现在正是要咬牙撑住的时候。
高坂独自天人交战,怀里的佐剃轻声说道:
「高坂先生。」
「怎么了?」
「你刚才说的话,我可以相信吗?你说不会杀死『虫』是真的吗?」
「不,那是骗你的。」高坂老实回答。如今他已没有理由欺骗她。「那只是为了把佐剃骗出去的权宜之计。」
「……果然,高坂先生是骗子。」
「不好意思。」
「道歉也没用,我不原谅你。」
紧接著,先前像是断线傀儡一样虚脱的佐剃,突然全身充满力气。她抓住高坂的肩膀,把他按倒在地。这一下完全出其不意,高坂起初连发生什么事都不清楚。
高坂尚未理解事态,佐剃的嘴唇已经按上他的嘴唇。
两人中不知是谁碰倒了打火机,火焰碰到潮湿的地板而熄灭,所以高坂不知道两人的嘴唇分开后,佐剃脸上有著什么样的表情。
高坂好不容易推开佐剃,边调整呼吸边重新点燃打火机,然后瞪了她一眼。
「这样一来,我们身上的『虫』说不定就转移到有性生殖阶段。」佐剃以夸耀的表情说。「『虫』会不断繁殖,也许便能用更强的力量来控制高坂先生。」说著,她逞强地笑了笑。
「……没用的,我会在这之前吃下驱虫药。」
「不行。我不会让你吃药,我会妨碍你。」
说著,佐剃又想扑到高坂身上,但先前那阵扭打已让她的体力消耗殆尽。佐剃在扑上高坂之前就倒下去,不再动弹。高坂赶紧抱起她,但她的眼神空洞,呼吸也像是随时会停止。高坂将她紧紧拥进怀里,感觉像在抱人偶,感觉不到体温。
高坂紧咬嘴唇,心想她真是个傻女孩。
他祈祷著和泉尽快回来,然而等到和泉出现已是又过了两小时之后的事。那个时候,高坂与佐剃都已失去意识。当和泉打开货柜的门时,看见的是倒在地上相依偎的两人。
*
两人被送去瓜实的诊所,住院了几天。高坂翌日便恢复到能自力行走,佐剃则花了五天才康复。
住院的第二天,和泉来到高坂的病房,为害他陷入生命危险一事道歉。他说由于暴风雪,导致山路上发生三起包含公车在内的车祸,大幅拖延他回到两人身边的时间;还说由于情报传达上出了差错,和泉似乎一直认定佐剃拥有能自行离开货柜的手段。和泉懊恼地说,早知道会这样,他就会联络警察或消防队去救人。高坂回答自己并未放在心上,而且到头来,他和佐剃仍都活著,事到如今再去责怪谁也无济于事。
「你是想让佐剃完全死心吧?」高坂说。
「差不多是这么回事。」和泉微微点头。「如果硬要拆散你们,不是反而会留下更多眷恋吗?所以我想,不如让当事人抵抗到自己满意为止。」
「要是我被佐剃说服,你打算怎么做?」
「谁知道呢?我没想过这个可能性,一直很信任你嘛。」
和泉开玩笑地这么说。
后来,高坂把货柜中发生的事情告诉瓜实,结果他面有难色地沉默一会儿。
「这是表示治疗会变得更困难吗?」高坂问。
「不,应该不用担心。只是……」瓜实用力闭上眼睛,过了几秒才缓缓睁开眼说道:「真没想到她这么想不开。」
之后瓜实说明了驱除「虫」的治疗过程。要连续服用驱虫药约一个月,然后间隔约半个月的停药时间,并反覆这样的过程好几次。他说,多半花上三个月到半年左右,「虫」就会从高坂体内消失,还说佐剃也会接受同样的治疗。
出院的日子到了。离开诊所前,高坂获得一个和佐剃道别的机会。
他敲了敲佐剃病房的门,等待五秒钟后打开门。佐剃穿著淡蓝色的病患服,在床上读著厚重的书,头上挂著高坂以前送给她的耳机。
佐剃注意到高坂出现后,阖上书本拿下耳机,用落寞的表情直视他。看样子她已经猜到高坂是来道别的。
「我今天就会出院。」高坂从佐剃身上撇开目光说道。「我想,接下来应该暂时见不到佐剃。」
高坂心想,但是等到治疗结束后,他应该不会再见到她吧。所以,这多半是最后一次道别。
佐剃似乎也深深了解此事。
她不回应,低头不语。
过一会儿,佐剃静静地开始哭泣。
她哭得很压抑,像是一阵慢慢沾湿肌肤的雾雨。
高坂将手放到佐剃头上,轻轻抚摸。
「等治疗结束,我会再来见佐剃一面。」高坂允许自己撒谎安慰她。「如果体内的『虫』死光,我们却仍然喜欢彼此──到时候,我们重新当情人吧。」
佐剃用手掌擦去眼泪,抬起头来。
「……真的吗?」
「嗯,我答应你。」
高坂点头,对她微笑。
佐剃朝高坂伸出双手,从床上探出上半身,高坂紧紧抱住佐剃苗条的身躯说:
「不用担心,我们就算没有『虫』,一定也能继续下去。」
「……我们讲好了喔?」
佐剃用含泪的嗓音说。
然后,他们两人分开了。离开病房走出诊所一看,外头是一整片久违的蓝天。四周的积雪反射的阳光十分刺眼,让高坂忍不住眯起眼睛。室外的空气冷冰冰的,令人有种清醒的感觉。
他心想,待在保健室的日子结束了,差不多是时候从梦中醒来。慢慢来没关系,一次一点点就好,得让身体一步步习惯这个满是虫蛀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