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咖啡的香气中醒来。柔和的朝阳从窗户照射进来。
高坂躺在床上不起身,缓缓转动视线。
看得见桌上并排放著两个马克杯,慢慢冒出热气。厨房那边则飘来涂了奶油的吐司面包与烤得微焦的培根所散发出来的香味。
仔细一听,在早晨的鸟鸣声中可以听见佐剃沙哑的口哨声。
今天就是这样一个早晨。
两人把两个比较大的纸箱拿来当餐桌,一起吃早餐。白色纸箱从远处看去,倒也有点像是漆成白色的餐桌。
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对话。桌上型收音机奏出断断续续的音乐。虽然听不出是什么曲子,但可以确定是钢琴曲。有时听得到一些令人怀念的片段旋律,但仔细想听出细节,旋律就会逃跑似地愈变愈小声。
吃完早餐后,两人冲个澡做好出门的准备。佐剃除了睡衣以外只带了制服,所以就换上制服。高坂从衣柜里拿出没有特色的衬衫和抓皱卡其裤正要换上,佐剃制止他说:「等一下。」
「怎么啦?」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高坂先生不是明明没在工作却穿了西装吗?我想再看一次。」
「是没关系。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高坂先生穿西装的模样。不行吗?」
高坂摇摇头。「不会不行。而且我现在好歹有在上班,穿了也不会心虚。只是有点担心穿西装的我和穿制服的佐剃走在一起,看在旁人眼里会是什么情形。」
「不用担心。要是被人问起,只要坚称是兄妹就好。」
高坂心想她说得也是,很乾脆地接受了。
换完衣服后,两人离开公寓出门散步。十分适合恬静周日的平静阳光照在住宅区里,樱花似乎已开始凋谢,路旁堆积著桃色的花瓣。天空就像是为了配合樱花淡淡的颜色,有著淡淡的浅蓝。而在浅蓝色当中,有一朵朵小小的、棉絮般的云朵飘在上头。
两人自然而然牵起手漫步。
穿过站前商店街的小巷之后会看到一间旧书店,他们在那儿消磨了一些时间。店里很窄很挤,有著老旧书本的霉味。
高坂颇中意一本不经意看到的另类图鉴,犹豫一会儿后买了下来。那本书的内容网罗了全世界所有的图鉴,可说是「图鉴的图鉴」。
后来,两人在街角的面包店买了三明治边走边吃。由于三明治夹了很多料,每咬一口都会弄掉一些莴苣或洋葱。佐剃看到高坂用手指擦掉沾在嘴边的酱,嘻嘻笑了几声。
「换成是以前的高坂先生,实在很难想像会这么做呢。」
「也对。开始会边走边吃,还有敢碰旧书,都是这三个月才有的情况。」高坂边拍掉手上沾到的面包屑边回答。「可是,照和泉先生的说法,等『虫』恢复活力后,洁癖就会复发。到时候,我就连还有没有办法继续上班都很难说。」
「这样啊?」佐剃有点遗憾地说。「那么,可得趁现在尽量把骯脏的事做个够才行呢。」
高坂露出苦笑,再度牵起佐剃的手。
*
时间回溯到稍早。
昨晚发现睡在床上的佐剃时,高坂最先怀疑这是不是自己脑袋创造出来的幻影。他心想,在眨眼的下一瞬间,她的身影一定会消失。
所以他一直睁著眼睛,想尽可能把这道幻影留在眼底久一点。过一会儿,眼睛乾涩刺痛、渗出泪水,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睑。然而等他睁开眼睛,佐剃的幻影依然留在那儿。
高坂再度闭上眼睛,揉了眼睑十秒钟左右,再睁开眼睛。
佐剃还是在。
「佐剃。」他试著出声呼唤。
结果,佐剃颤动一下。过一会儿,她慢慢坐起上身,和高坂对看,接著像要遮住身体不让他看似地把毛毯拉到胸口,害臊地低下头。
高坂受到太大的震撼,一时间感情麻痹,连吃惊或喜悦都无能为力。
「你不是幽灵吧?」他问。
「谁知道呢?」她以试探的眼神说。「你怎么不自己弄个清楚?」
高坂战战兢兢地走过去,伸手碰上她的脸颊,手上有著人类肌肤的触感,也感受到温暖。佐剃似乎还怕他不够确定,把自己的右手也贴到高坂的手上。她的手同样有著人类肌肤的触感。她确实存在。
高坂双手绕到佐剃背后,将她拥进怀里。佐剃默默接受。
「为什么……」高坂太激动,无法顺利组织话语。「你怎么会在这里?身体还好吗?『虫』不是死了吗?」
「不要一次问那么多问题嘛。」佐剃为难地笑了。「一个一个问。」
高坂轻轻让佐剃从自己身前退开,问说:「你的身体还好吗?」
「不好。坦白说,状况还不是很好。」佐剃回答。「可是,考量我当时服下的药剂量,能这样就没事已经算是奇迹了。」
她用手指敲了敲胃的位置。
「我的记忆在昏睡期间缺了一块,几乎已不记得决定自杀时的情形,只依稀记得我是凭自己的意思把药吐出来,想必是在紧要关头恢复了理智。听医生的说法,要是我再晚一点把药吐出来,那就没救了。」
「原来是这样……」高坂重重呼出一口气。「这是一回事,那你溜出医院后,之前都在哪里做些什么?又为什么搞失踪?」
「我有些事情想先做完,所以躲在家里的诊所。从以前就有个只有我知道的藏身处,我不想去上学的时候经常躲在那里。」说著,佐剃缩起了肩膀。「可是我不太想谈这个啊。照理说,你应该有更该问的问题吧?」
「……『虫』怎么了?不是被驱虫药杀光了吗?」
「嗯。之前待在我体内的『虫』似乎全都死了。」
「那为什么……」
佐剃轻轻露出微笑。
「现在我体内的,是本来待在高坂先生体内的『虫』。」
「我的『虫』?」
「那一天在货柜里,我不是强吻了高坂先生吗?」佐剃难为情地撇开视线。「那个时候,高坂先生的『虫』有一部分移动到我体内,和我体内的『虫』交配,生下具有抗药性的寄生虫。我之所以能勉强活下来,就是多亏这些『虫』。是高坂先生的『虫』救了我的命。」
高坂闭上眼睛,仔细思索一会儿后,叹一口气说:
「到头来,佐剃什么都对了,我什么都错了。」
佐剃摇摇头。「这也没办法,我不是有什么根据才这么宝贝这些『虫』,这次只是凑巧我的愿望和事实一致罢了。我觉得高坂先生的判断是正确的,而且,我也知道高坂先生之所以拒绝我,是为了我好。」
「你高估我了,我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人。」
高坂无力地微笑之后,郑重说道:
「谢谢你回来。我真的好开心。」
「我才要谢谢你,为我留下可以回来的地方。」
佐剃微微歪头,笑逐颜开。
*
公园的入口前停著一辆蓝色汽车,汽车的引擎盖与挡风玻璃上沾满樱花花瓣,视野几乎全被遮住。从副驾驶座这一边的车窗往里头窥看,可见一名男子在驾驶座上睡得十分舒畅。
高坂扫视四周,但未看见樱花树,那些花瓣多半是从公园的树上乘著风飘到这里来的,这天的风也的确很强。话虽如此,茫茫然走在路上时,却几乎会忘了风的存在,大概是因为风的吹向没有变化吧。
踏入水科公园走了几分钟,两人来到一条两旁都有著整排樱花树的步道,走一会儿后停下脚步。
太壮观了。
花瓣就像雪片似地漫天洒落。
树梢被风吹得上下大幅度摆动,花瓣接连飞上天空,被午后的阳光照得通透,飞舞中闪动著白色的光芒。
两人为这幅光景震慑许久。眼前的樱花遭强风剧烈吹拂,「樱吹雪」这个说法毫不夸张。眼前的光景如此令人目不暇给,公园却笼罩在一股奇妙的寂静中,只听得见白色杂讯般的风声,以及树木的婆娑声。赏花的人影稀疏,也看不到碍眼的蓝色野餐垫,多半是因为附近有更大的公园,大家都往那儿去了。
高坂回想起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时,这个公园围绕在雪中,佐剃站在池畔喂天鹅。当时她头发染成金色,穿著很短的裙子,抽著菸。
总觉得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明明从当时到现在还不到半年。
两人走累了就在斜坡的草地坐下来。他们在树荫下相依偎,看著樱吹雪的景色,仔细听著风声。
斜坡下可以看见水池。水面密密麻麻铺著一层白色花瓣,就好像雪花积在结冰的水池上,几乎让人以为可以走在水面上横越水池。
然后高坂注意到有一只天鹅在水池里悠哉地游泳。不管重看几次都不是鸭子,是天鹅。会是被天鹅群丢下的吗?但这只天鹅倒也未特别显得无助,优雅地在花瓣池中游来游去。
这种非现实的光景,令人联想到小孩子堆砌出来的那种没有秩序的玩具庭园。没有一贯性,彷佛作梦的光景。
「高坂先生,跟你说喔。」
佐剃的头仍然靠在高坂肩上说道。
「我打从在这里第
一次见到高坂先生,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
「真的?」
「嗯……你还记得第一次找我说话的情景吗?」
「我记得很清楚。」高坂感慨万千似地眯起眼睛回答。「我觉得这个女生有够冷漠。」
「有什么办法?我怕生嘛。」
佐剃噘起嘴,然后微微转头看向上方。
「那时候,我们就是在这棵槲寄生底下相遇的。」
「槲寄生?」
高坂抬起头,看见樱花树枝的前端附近,掺杂了显然不同种的植物。冬天看到时模样冷清得几乎和鸟巢没有区别,现在则已长著翠绿茂盛的叶子。
佐剃说下去:
「圣诞季节里,在槲寄生树下相遇的男女必须接吻。这你听过吗?」
高坂摇了摇头,那多半是欧美的习俗吧。
「然后,我早就决定初吻要给喜欢的对象,所以我会喜欢高坂先生是必然的结果。」
「你这逻辑乱七八糟。」高坂露出苦笑。
「连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佐剃笑得肩膀抖动。「总之,也就是说我们的恋情,不是只靠寄生动物,还靠寄生植物在支撑。有各式各样的寄生生物和我们的人生有著密切的关系,我想说的大概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原来如此。」
「真是的,不靠寄生生物,连个恋爱都谈不了。这样根本搞不清楚哪一方才是寄生者。」佐剃说著又笑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两人各自神驰于寄生生物所带来的幸福偶然中。
过一会儿,高坂打破沉默。
「……你刚刚说了吧?在槲寄生底下,我们非得接吻不可。」
「嗯,虽然那是圣诞季节的习俗。」
「你看。」高坂竖起食指,朝向正前方。「有天鹅、飞雪,水面也冻结。」
「真的。」佐剃嘻嘻笑了几声。「那就没办法啦。」
佐剃转过来面向高坂,轻轻闭上眼睛。
高坂在她的嘴角短短一吻。
没多久,佐剃在高坂的膝上睡著,多半是累了。说不定她的「虫」尚在康复,没能完全处理掉她心中涌起的苦恼。
高坂轻轻用手梳了梳佐剃柔软的头发。被头发遮住的耳朵暴露在阳光下,蓝色的耳环反射光芒。看来她把头发染回黑色之后,仍然一直戴著耳环。
仔细想想,这是第一次看见她做春天气息的打扮。她穿著冬季服装时没注意到,但就近观察她的身体,便发现不只是安眠药,还看得出她尝试过各种自杀方法的痕迹。有些是很久以前的痕迹,也有些是最近的痕迹,每一道痕迹都让高坂的心情变得阴郁。
高坂衷心祈求,希望她不要作恶梦。
花瓣仍持续朝公园内洒落。在树荫下待著不动,花瓣便渐渐堆积在两人身上。
没过多久,太阳渐渐西斜,从枝叶间洒落的阳光照在两人身上。高坂小心别吵醒佐剃,轻轻躺下来,闭上眼睛,深深吸进一口含有草地与樱花气味的丰润春风。
也只有现在能像这样天真无邪地接触大自然。相信在不远的将来,洁癖症将会复发,他又会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想到这里,心情就有些消沉。但考量到待在佐剃身旁时所感受到的这种满心怜惜的心情亦是「虫」带来的,他就无法怨恨这种恋爱寄生虫。
到头来,他们能否不靠「虫」相爱已无从得知,而且他现在觉得这不是什么大问题。
因为「虫」是他们身体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办法切割开来思考,「我」这个人就是包括了「虫」才能成立。
人不是只用头脑在谈恋爱,还会用眼睛谈恋爱、用耳朵谈恋爱、用指尖谈恋爱。既然如此,即使用「虫」谈恋爱也没什么好奇怪。
他不会因此让任何人说闲话。
*
当天空开始浑浊成蓝灰色时,两人离开水科公园。他们在超级市场买了食材后回家,这次换高坂站在厨房,做了些简单的菜。等吃完这顿稍晚的午餐、喝完餐后咖啡,已经过了下午四点。
由于他们出了汗,于是轮流冲澡。换上室内服后,两人并肩坐在床上,看著从旧书店买来的图鉴度过时光。桌上的短波收音机传来海外的新闻节目,但音量调得很小,所以听不出内容。
苍白的光从窗帘的缝隙间射进来。由于他们并未开灯,房里就像森林深处一样昏暗。仔细一听,就听见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孩子们嬉戏的声音。
佐剃看完一遍后,阖上图鉴说道:
「我一直觉得好像少了什么,现在知道是少什么了。」
「你在说什么?」
「没有消毒水味。」
高坂眨动双眼。
「啊啊,我想也是。最近我已经没有那么神经质地打扫。」
「在我心里,是闻到了那种气味才觉得来到高坂先生的房间。」
「你想念消毒水味?」
佐剃点点头。
于是高坂从纸箱中拿出消毒喷雾,就像几个月前还每天喷时那样,在整个房间里喷洒消毒水。佐剃坐在床上,就像眼前有人在进行圣诞装饰般,开心地看著他喷洒消毒水。
房里很快就充满乙醇刺鼻的气味,佐剃带著心满意足的表情趴在床上。
「嗯,是高坂先生的房间。」
「仔细一闻,就觉得这气味真糟啊。」
「会吗?我倒是觉得这个气味很像保健室,很喜欢。」
「我倒是觉得几乎所有人都会觉得这很像医院的味道,很讨厌。」
「可是,我喜欢。」
佐剃把枕头垫在下巴底下,闭上眼睛,深深呼出一口气。
「我觉得我会睡著。」
「喂喂,刚刚不是才午睡过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我好像有点累了。」
说完不到五分钟,她就睡著了。
高坂帮佐剃盖上毛毯,犹豫一会儿后钻到她身旁,一直看著她的睡脸,怎么看也看不腻。在这么近的距离下,连她长长的睫毛都能一根根看得清清楚楚。
那是一种彷佛随时会消失的睡脸。一种像是这辈子从未放松过的睡脸。在午后昏暗的房间里睡著的她,显得前所未见地脆弱且容易受伤。
高坂心想,明天一大早要通知搬家公司取消的事。
然后,和佐剃两个人一起打开纸箱,把房间弄回原本的样子。
就留在这个城镇吧。
和她一起活下去。
告知下午五点的广播回荡在镇上,高坂就在广播声中慢慢闭上眼睛。
*
佐剃从睡梦中醒来时,在眼前见到高坂的睡脸。
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弹起来,过一会儿搞懂了状况,便深呼吸两、三次又躺下去。胸口的鼓动迟迟无法缓和。
太阳几乎已经完全下山。孩子们的声音也已经听不见。温暖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摇动了窗帘。消毒水的气味中,一瞬间掺杂了令人一口气喘不过来似的怀念气味。她对这怀念的感觉思索了一会儿,但尚未想出这股气味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忘记味道。
佐剃小声喃喃说道:「算了,没关系。」也不是说想到了就能怎样。
然后她悄悄伸出手,轻轻把手指交缠到高坂手上。
佐剃心想,要一直记住这种感觉。
考虑到她所剩的时间之少,这不会太困难。
佐剃看著满是淡淡晚霞的天空心想──
我的性命,是靠著心上人的吻救回来的。
──如果这是真的,不知道该有多好?
当时高坂体内的「虫」,的确有一部分转移到她体内,和她的「虫」进行了有性生殖。在高坂体内也发生了同样的事。这是千真万确的。
然而,两人体内新诞生的「虫」并不相同,只有高坂体内生出了具有抗药性的寄生虫。
佐剃心想,高坂体内的「虫」也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抗药性,而是她的「虫」和高坂的「虫」基因混合,结果奇迹般地让他体内诞生了具有抗药性的变异品种寄生虫。就是这种变异品种救了他的命。
但她体内并未发生同样的奇迹。她的「虫」没有抗药性,毫无抗拒能力,三两下就被驱虫药消灭殆尽,她也就这么失去了处理苦恼的器官。
现在的她是个空壳子,已经死了一半,就像头被剁下来却还继续行走的鸡一样,处在一种两脚已经踏进死亡,只等著往下沉的状态。
能够活到今天,全都多亏了最后想见高坂一面的执著。既然这个愿望已经实现,想来她再也撑不了几天,多半会抗拒不了「在幸福的颠峰迎来死亡」的欲望,自我了断生命。
如果现在跟高坂分他的「虫」来用,佐剃的情况的确有可能好转,但很遗憾的是她没有这个念头,甚至连遗书都已经写好。
她打算就这么进行到底。
一直是这样子,活著这件事一直让她害怕得不得了。若是缺乏某样东西,就会害怕自己一辈子都得不到这样东西;若是拥有某样东西,就会害怕自己迟早会失去这样东西。
她最害怕的是一辈子都不爱人,也不被人
所爱。佐剃觉得与其度过这样的人生,还不如赶快死掉。然而,她已经学会爱人与被爱,结果对于失去爱这件事,变得比什么都要害怕。她觉得,与其一直在这样的恐惧下担心受怕,还不如赶快死掉算了。
对于死亡的倾向。自我瓦解的程序。到头来,不管怎么挣扎,结论都是一样的。幸福与不幸是表里一体,尤其对于她这样的胆小鬼来说,更几乎是同义词。一切都会变成「不如死去」的论证根据。佐剃圣就是这样的人。
既然如此,她希望至少趁硬币正面还朝上的时候,让这一切结束。没有任何事物能胜过死得合乎时宜。她对于时而悲伤、时而喜悦的生活,已经累得精疲力尽。
所以,她多半会在不远的将来,为自己的生命画上休止符。这样一来,佐剃圣这个人的历史就会在那个点落幕,再也不会有新的东西覆写上去。那是一种彻彻底底赢了就跑的举动。
佐剃想了起来。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日子,想起第一次让高坂碰触的日子,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日子,想起高坂第一次紧紧抱住她的日子。
只有丢下高坂一个人这件事让她挂心。她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是在背叛他,无论怎么道歉都不够。她也不打算要高坂原谅自己。如果高坂会因此恨她,她大概也非得甘于承受他的怒气不可。这是她理所当然的报应。
可是,如果可以,希望高坂可以这么想──
他们两个人,本来应该早在认识之前就死去,应该早在生了病的灵魂引导下了断自己的生命。他们是靠「虫」的力量暂时延长生命,得到相爱的机会,而且其中一方还奇迹般地得以活下去。
如果用这种方式看待两人的相遇,应该会认为这个结局即使称不上是最好的,也绝非最坏。
因为要是没有「虫」,他们甚至无法相遇。
而且,不是只有悲伤的事。因为有一件事,可以透过她的死来证明。因为有一件事,只能透过她的死来证明。
宿主的死,是摆脱「虫」的影响而产生的。另一方面,两人之间靠「虫」这个丘比特牵线才成立的恋情,只要有一方失去「虫」的影响,应该就会破局。因此,她直到死前都爱著高坂,而高坂也爱著她,也就表示他们的爱即使在「虫」的影响离去后依然成立。
他们即使不靠「虫」这种东西,也能够相爱。
这件事,若她不失去「虫」,就绝对无法证明。
佐剃松开交缠在一起的手指,轻轻抚摸高坂的脸颊。
几秒钟后,高坂缓缓睁开眼睛。
「对不起,吵醒你了吗?」
「没有。」
高坂摇摇头,接著注意到什么似地睁大眼睛。
「……佐剃,你在哭吗?」
听他指出这一点,佐剃才察觉到自己一直在哭。她赶紧用手背擦去泪水,但眼泪接连流出,始终没有停止的迹象。
「好奇怪。」佐剃边小小打嗝,边强行挤出微笑。「我本来没打算要哭的……」
「你难过吗?」
「不会,不是这样,反而是高兴得不得了。」
「是吗?那我就放心了。」高坂眯起眼睛。「代表这一定是对的眼泪。」
佐剃觉得好笑似地笑了,心想这个人还是老样子,安慰人的方法很奇怪。
「……高坂先生,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高坂微微睁大眼睛。
「对,好消息。」佐剃点了点头,然后露出珍藏的笑容说:「跟你说喔,我啊,喜欢高坂先生。」
「嗯,我知道。」
「不是你想的那样,是真的喜欢。」
「嗯?」高坂思索一会儿后,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我是搞不太懂,不过好高兴啊。」
「没错吧?」
两人相视而笑。佐剃心想,在不远的将来,高坂应该会猜到她这句话的真正意思吧。只是到了那个时候,相信一切都已经太迟。
然后,她忽然注意到自己的眼泪在枕头上弄出了泪痕,因而露出「糟糕!」的表情。
「对不起,再这样哭下去,我会弄脏枕头的。」
佐剃想坐起身,但高坂伸手制止她。
「这么做就好。」
高坂说完,把佐剃拥进怀里。
佐剃的眼泪,透进了他衬衫的胸口。
「你爱怎么哭都行。你以前大概为自己哭得太少了。」
「……嗯,我会的。」
佐剃在他怀里哭个不停,把以前的份还有以后的份都哭个够。
过一会儿,佐剃哭累了,在高坂怀里睡著。
那是一次很深很深,非常深沉的睡眠。
这是她这辈子第一次有如此平静而满足的睡眠。
在梦中,她变成天鹅。一只天鹅在波光粼粼的春天池水上孤伶伶地游动。这只天鹅因为翅膀受了伤,被同伴拋弃。天鹅不知道自己接下来会怎么样,担心得不得了。对于丢下自己的同伴们,天鹅既觉得可恨,又觉得怀念,接著诅咒起自己的不小心,才会失去宝贝的翅膀。
然而,在洒落樱花花瓣的池子里游著游著,就觉得各式各样的事情变得愈来愈无关紧要。天鹅心想,也罢,最后能独占这么美丽的光景,就别计较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