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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装饰及结构跨越结局
伊藤计划╳圆城塔
伊藤:先生与圆城先生分别获得「BEST SF 2007」国内篇的第一名与第二名。两人拥有许多共通点,例如都出生于70年代前半、都因入围小松左京赏的的最终决选阶段,而在〈早川书房SF系列 J文集〉推出首作、都与网路有著很深的渊源等。但是,两人从风格到个性可说是南辕北辙。以下我们请这两位说像很像但又很不一样的作家,从对于彼此作品的感想、共通点到关键差异、对于科幻文学的想法,以及未来的计划,进行深度的对谈。(编辑部)
■《虐杀器官》的销售量是《SRE》的两倍?
编辑部:《虐杀器官》获得「BEST SF 2007」国内篇的第一名,而《Self-Reference Engine》(以下简称《SRE》)则获得第二名,首先要恭喜两位。
圆城:恭喜您(对著伊藤先生说)。
伊藤:恭喜您(对著圆城先生说)。
编辑部:两位的得奖都品都是首作,能不能请两位先谈谈心里的感想。
伊藤:我一直觉得《SRE》的排名应该要高于我的作品,所以一直对排名的结果感到有点意外,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今年对我来说是幸运的一年。
圆城:我常常对别人说:「《虐杀器官》的销售量,是那本黄色的书【注1:《SRE》的单行本封面是黄色的】的两倍喔!」我的朋友听到后,很生气地说:「你在胡说什么!」我就说:「好啦,销售量是五倍。」听到我这么说之后,朋友才气消。所以我心中最真实的感想是,「伊藤先生真的很厉害,竟然胜过我这么多」(笑)。(圆城补充:二〇一四年的销售量差距已经达到六倍。)
伊藤先生与我的书,都是以世界末日为前提的小说。我一直怀疑,读者是不是真的能接受这种类型的作品。我知道我们这个世代的读者会喜欢,但不确定是否能受到其他世代的青睐。但是我在有幸获得这个奖项的第二名后,发现「啊,原来大家都可以接受这样的题材。」因此我觉得,必须重新思考读者的喜好。我也很高兴我的书中有著大家能接受的特质。
编辑部:两位的作品都入围小松左京赏的最终决选,但两个作品的内容却形成了某种程度的对比。而你们就有如一对一起出道的搭档,也一起在J文集系列中推出首作。关于这一点,两位有什么想法?
圆城:我已经把我们两人想成搭档了啊(笑)。
伊藤:当初圆城先生对我说:「我把原稿交给早川书房了。你的呢?」要是没有他这样鼓励我,我大概就不会当作家了。所以我觉得圆城先生是我的恩人。
圆城:我没有把原稿看完就决定推荐他。不过因为我看过他的部落格,觉得他是独一无二的人
才。
编辑部:伊藤先生是从何时开始写部落格的呢?
伊藤:我从一九九八年左右开始(在个人网站上)写文章。当时部落格这种写作型态尚未诞生。
编辑部:你是因为网路,所以才惯于写文章吗?
伊藤:是的。我因此很习惯写作。但是以前并没有想过要把我写的东西汇整为小说。
圆城:我也有网站,所以也默默地在上面写著文章,但一样不曾把文章汇整成小说。因此,我们都没有太多写小说的经验。换句话说,我们没有刻意磨练写小说的技巧。
编辑部:意思是说,写小说并不是一件特别的事,只是部落格的延伸?
伊藤:是的。我应该是很习惯网路文章的步调。
■用文体跨越障碍!
编辑部:两位读了彼此的作品后,有什么感想呢?
圆城:大部分的评价都认为,《虐杀器官》对于现代社会的封闭感,以及过度发展科技造成的悲惨结果,有著如实的描述。这本书里的确有这样的情节,但我认为,本书的重点不在于悲惨与否。我阅读《虐杀器官》时,感受到的是爽快。似乎有很多读者都把本书视为一本气氛凝重的作品,但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我完全是很粗线条地沉浸在书中的情境里(笑)。
伊藤:没错。我在写这本书时,追求的就是爽快的感觉(笑)。
圆城:在我的感觉中,伊藤先生创作的角色并非存在于自己的内在,而是存在于自己的外在。我觉得伊藤先生在写作时,就像是一个指导演员演戏的导演。不知道你会不会也有NG重拍的时候?
伊藤:有。正如您所说,我几乎没有写过「从我内心自然衍生出来的角色」。我都是根据故事的发展,在每个不同的场景,因应需要,去塑造人物的性格。因此,在创作角色时,我的思维并非「这个角色背负著这样的人生,所以才拥有这样的性格」。至于我所创造的角色,当然都是有一贯性的。
圆城:我书中的角色,有些是我身边的亲友(笑)。也因为他们是我的亲友,所以我就任意作主,反正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笑)。我和伊藤先生在塑造人物的方式上,的确很不一样。伊藤先生看过非常多的电影,而我则是观察日常生活中的人们,看他们有什么「奇怪的举止」。
伊藤:换句话说,圆城先生算是「自然主义」的支持者啰?
圆城:所谓的自然主义是指眼见为凭,没有看过的东西就写不出来。但是依存于自己主观认知的自然主义,还是怪怪的(笑)。描绘外在的自然情景,才是真正的自然主义。如果认为「我自己认知到的怪东西才是自然!」,那么就不算是自然主义了(笑)。
伊藤: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两人可说都带有人工的特质。
圆城:是啊。所以如果我们被丢到苏联集体农场里,作风应该会有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吧(笑)。
伊藤:我看完《SRE》的感想是,圆城先生不管遭遇到什么状况,都能顺利跨越难关。感觉就像是在一个所有的事物都消灭的情况下,或是在完全真空的情况下,那里依然会冒出一些有形体的东西。
圆城:我常觉得自己在这当中还颇挣扎的。但放弃是无法解决问题的。
伊藤:用文体来跨越难关,是我们两人的共通点。我认为,不管题材是什么,我们都可以用演算法、结构与文字的模式来跨越困难。我在写小说时,一直有一个自觉,就是不管文体也好,题材也好,都只用细微的装饰呈现。另外,我写作的态度就是,只要不会让读者看不下去,应该就能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完成。这真的是一念之间(笑)。
圆城:不过话说回来,《虐杀器官》完全是由多个剎那间的剧情,所连结起来的作品。
伊藤:是啊(笑)。这也意味著,我很难用长期的观点来看事情。
圆城:我也是。我习惯于事物的快速转换,例如呼叫器在一瞬间被手机所取代、网路被部落格淹没。因为我在十多岁、二十多岁时,身边充满许多这种用完即丢的小玩意儿,因此在我的观念里,用长期的眼光来看事情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结构与装饰
伊藤:讲到用完即丢,在《SRE》中,有许多旧结构在新结构开发出来后,就被舍弃了。
圆城:因为这是我决胜负的第一部作品,所以一开始就不打算「先采用某个点子,剩下的以后再慢慢写」的想法(笑)。我是把全部的点子都尽量塞到这个作品中。
伊藤:不过构思它的结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在写作的过程中,我消耗掉的是装饰的部分,而圆城先生消耗的则是结构。每次想到这个,我都感到害怕。就好比大家都在努力盖一栋房子,但是圆城先生却是不停在盖房子,又一边将盖好的房子拆除。我曾经担心,他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笑)?
圆城:我也常常害怕点子会用完。但我很羡慕善于运用装饰的人。
伊藤:不,从创作的成本来看,显然结构会耗费比较多工夫。
圆城:我只是单纯觉得,描写事物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我写作的方式比较固定,会用的词也都是「草原」、「这里长著树木」、「青空」这些被广泛使用的词汇。而《虐杀器官》则是在细节上描写得很细腻,这是我做不到的。我不想去思考一个场景中到底有多少人。
伊藤:对我来说,构思人与组织的名字是最快乐的。书中出现许多虚构的人名,会让我觉得很舒畅。而我认为这就是一种装饰。
圆城:把细节描绘到可媲美真实场景,真的是一件很不简单的事。因为这代表作者非常认真写作,并且勇于挑战巨大的高墙。而我因为总是逃避这个难题,所以无法做到(笑)。我只要决定好架构,就能动笔。接下来就不太会去查资料了。所以我在写作时,几乎不会用到参考资料(笑)。
伊藤:我从吉布森的《Pattern Recognition(模式识别)》学习到,只要极尽所能地去描绘细节,那么就算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题材,最后也会变成科幻。或许他觉得,在作品中加入许多小玩意,是一种符合科幻风格的
写作手法。
圆城:以枪枝为例子好了,我想描绘细节时,大概会写:那是一个有开口的筒状物,接著塞入火药,最后只要点火,子弹就会发射出去。这就是我所认知的。
伊藤:你的想法很有拓朴学【注2:是近代数学的一个分支,用于讨论在物体连续形变下不变的性质】的味道啊(笑)。
圆城:我有很不细腻的地方。例如只要敲打一下就会往前走之类的叙述(笑)。
伊藤:若说我所做的是小说细部设计,那么圆城先生所做的,就可算是小说的结构创造。你的小说是在一开始就有架构的吗?
圆城:整体的架构是一开始就构思好的。但是在写作的过程中,内容会不知不觉偏离主轴,所以我在写作时,反而更像在设法把故事拉回主轴。我在写作前,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大纲,所以无法在事前提出作品的雏形。我在写故事时,就像在把结构慢慢填满。
伊藤:换句话说,用图案或是算式来描绘作品的雏形,对你来说比较轻松吧?
圆城:是啊,我的笔记本里没有分镜脚本,只画著一些奇怪的图案。伊藤先生就是一位分镜脚本型的作者,而且还像导演一样指导角色的演技,所以我对他的头脑构造感到很不可思议。
伊藤:圆城先生很难对责任编辑提出作品的大纲。应该说,根本无法拿给别人看。
圆城:我本来就不曾提出作品的大纲(笑)。
伊藤:不过,到目前为止,你的作品都没有使用过相同的结构,对吧。你为每一个短篇,各自开发了独一无二的结构。
圆城:〈Boy's Surface〉真的让我想破头了。对我的耗损真的很大(笑)。都差点没命了。
伊藤:你花了很多时间吗?
圆城:大约一个月吧。现在连我自己编的章节编号都搞不清楚了……我也不确定编号是不是兜得拢(笑)。
■芥川赏与推理大赏
编辑部:伊藤先生在发表《虐杀器官》之后,写了名为〈The Indifference Engine〉的中篇作品,还获得SF Magazine读者奖的肯定啊!
伊藤:谢谢您。我在写《虐杀器官》时,几乎没有查阅其他资料。而我在撰写〈The Indifference Engine〉时,老实说,除了同样没查资料外,里面有七、八成都是顺手写成的。从这个角度来看,显然是输给了〈Boy's Surface〉(笑)。但是我藉由写这篇作品,了解到靠著自己顺手写成的作品,能做到什么程度,所以也是有所收获的。
圆城:我的〈Your Heads Only〉也有七成是顺手写成的(笑)。所以《SF Magazine》的二〇〇七年十一月号,刊载了两篇这样的作品。
伊藤:啊,我发现我到现在为止的作品,几乎都是顺手写成的。
圆城:从某个角度来说,完全没有顺手写作的痕迹,是一件疯狂的事(笑)。在思维完全正常的情况下,是写不出东西来的,写作时多少需要一些兴奋的感觉,但是完全亢奋也是绝对不行的(笑),所以在两者之间取得平衡很困难。
编辑部:圆城先生也在《文学界》发表了〈Of The Baseball〉与〈つぎの著者につづく〉。而前者入围了芥川赏。请问您在写作时,有清楚区别科幻文学与纯文学吗?
圆城:我在写作时,没有明显区分出我正在写的是哪一种小说。但是如果作品要刊载在杂志上,就会设法符合该杂志的风格。或许我写作的主轴比较奇怪,所以作品如果要刊载在正常的杂志上,就必须让我的作品趋近于正常。
编辑部:《SF Magazine》是个什么样的媒体?要写什么才适合呢?
圆城:基本上没什么设限,所以我认为我在写作时可以尽量暴走(笑)。
伊藤:这么说来,你在暴走时写出来的是科幻文学,正经时写出来的就不是科幻文学,对吧。
编辑部:而《虐杀器官》在值得纪念的第一届「PLAYBOY推理大赏」中,获得了首奖。
伊藤:圆城先生在写作时,没有明确区分自己在写哪一类的小说,但我却很有意识地,把自己框在既定的范畴。我的创作主题完全朝向科幻,所以获得推理大赏时,我感到非常意外。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部作品哪里算是推理小说。
圆城:只要有谜团,又有人死掉,就算是推理小说了。有几万人死掉的作品也算。
伊藤:原来如此(笑)。
■会真的动怒的人请不要看
编辑部:接著,二〇〇八年二月二十五日发售的《SF Magazine》四月号,会刊登出两位的新短篇作品。伊藤先生您写的是什么作品?
伊藤:那是一部间谍题材的作品。或许是因为我得到「PLAYBOY推理大赏」,所以开始想写推理小说(笑)。里面叙述有一名间谍藉由不断地把记忆转移到别人身上,以延续间谍生涯。原本他已选定几个移植记忆的人选,但是某一天发现,这些人选相继被杀,于是他开始展开调查……总之,这是一个有杀人事件的推理小说。
而我现在也正在努力构思新的长篇作品……希望能在春天把这个作品完成。我打算写一部有关核战的小说,但这个题材的确不好写,脑子里有时也会出现一些杂念,所以写作的过程非常折腾。
编辑部:圆城先生出道以来的第二本作品,也就是中篇集《Boy's Surface》已经在J文集推出了。可否谈谈你的想法?
圆城:我很不擅长宣传。虽然我能指出谁不会看这本书(笑)。《Boy's Surface》很明确地是一部科幻小说,所以请大家把它当作科幻小说阅读(笑)。这本书收录〈Boy's Surface〉、〈Your Heads Only〉,以及另外两篇全新的作品。大致上,这四篇作品都是以爱情故事为基础,再加上一些其他的点子所写成的。所以我想一定有人会质疑:「这哪里算是科幻小说?」(笑)
编辑部:接下来,文艺春秋出版社也将会出版《Of The Baseball》,里面包含了〈Of The Baseball〉与〈つぎの著者につづく〉两篇作品。这本书偏向什么风格呢?
圆城:这本书适合喜欢怪作品的读者。我想让读者感到出乎预料,但却是用散漫的风格写成的,所以看了会真的生气的人,请不要看这本书……
伊藤:怎么可以要求读者们不要看呢(笑)。
(二〇〇八年一月十日 于早川书房)
初次刊载:《爱读SF!2008年版》二〇〇八年二月